第十一章丨出罗岭记

2016-08-01 15:30:29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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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出罗岭记

 

罗岭是一片拘禁我童年的沃土

在山水的房间,尽是泥制、木制、石制的玩具

没有门可以进去,每次我和伙伴们

跳窗而入,或者掀屋揭瓦

窥探某个隐秘角落里,神灵们的日常生活

一枚飞蛾正在破蛹

蜘蛛在网上留下干硬的空壳

五头青蛙与一条水蛇搏斗

水蛇逃跑后,我们兴冲冲地捉了青蛙回去

上树掏鸟蛋

却被三只没毛的雏鸟吓丢了魂

它们至今在我有如鸟巢的脑袋里,一齐伸出

那小小嘴舌:

最初震颤于柔弱事物的心灵

开始学会沉默,学会发呆,学会想象

学会在昼夜交替的傍晚

黯然伤神

 

同学们继续打闹

无端消失的罗岭小学,早已成为

阳光和风雨的一部分,成为

竹林与黄土的一部分。老师点名的声音

仍然在半空回荡:

童超、童孟雄、耶兴杰、李艳阳、宋碧玉、杨慧二……

他们上课讲小话

下课把陀螺从教室一直抽到操场

中午睡在课桌上打鼾,并露出不同肤色的肚皮

有好事者用毛笔围着肚脐画一个圈

如今有的早夭,有的当了镇长

有的成了电工的妻子,有的和人私奔

还有的下落不明……

 

我最喜欢在老屋前的河边游荡

那里沙子和野草

裹着你的脚,激发你和流水竞跑

我总是在速度上赢得优胜,却在距离上败北

——我无法跑得像流水那样远

那是我多么渴望的胜利呀!当我气喘吁吁

捂着胸口,无奈地看着流水

一往无前

 

罗岭村口有一条柏油马路

在把它当作马路之前,它是我们的游乐场

我们可以将它扭曲、切断、捏碎

甚至倒提起来

它用力抖动,也逃不出我们的手板心

童孟雄有一次趴在路上

一辆卡车从他身上呼啸而过

他却毫发无损,不料几年后

这个刀枪不入的神勇小子,被急性脑膜炎一枪击中

让我的人生从此平添死亡气息,仿佛

一株倾斜的狗尾巴

在一大片青蒿地里投下黯淡的阴影

我姐姐在这条路上

装模作样地追打一名少年。那少年变成青年时

曾送给我一本《惠特曼诗集》

不久,我姐姐果真和另一位诗人结了婚

 

这条路巧施妙计,故意两次让我

碰到那名漂亮女生:第一次

走了很长的路,直到在一个岔口分手

第二次,她坐着一辆飞鸽牌自行车

被骑车的小伙子双臂环拥。车轮

碾过我的影子

那条深深的印痕,如今

长满苇草、垂柳、蒲公英、玫瑰等各种植物

从那天起,我明白了

它不是一截盲肠

不是从阶基到禾坪的距离

它不仅仅属于故乡,而是承载着

不可知的远方

 

还记得,我和伙伴们奋力爬上罗岭山顶

据说那里能看到

长沙火车站高高的火炬。但绵延不绝的群山

撞破了我的眼帘

白云嘲笑着一掠而过

一只鹰,像不知打在哪儿的标点

孤独地盘旋

野兽般狂叫的风扑过来,欲将我连根拔起

我牢牢地钉住自己

一动也不动

像一尊矗立久远的神

 

这条路朝着相反的两个方向延伸

少年的脚步

仿佛萤火虫那对小心翼翼的触角

我试图提着自己的灯笼

远行。沉重的学业压在背上

我分别走了不到二十里地

一头是路口,一头是金井

除了位置不同,这两个小镇就像

拴在一根绳上

长得一模一样的蚂蚱

它们嘴边粘着我童真的残屑

三十年后,那点残屑仍在

同一个位置,那张嘴却由一片树林

变成了钢筋水泥制成的楼门

 

我曾思忖,环境的质地为何愈来愈坚硬

是否因为爱情已脆弱如风

如风中之尘,扑入

一双双渴望的眼睛,蹂躏得那儿

泪如泉涌。我们只有这一点点泉水解渴了

而那时,每一片树叶都能滋润

白云像精美的糕点,哺育

在遗精和初潮中疯长的青春

我像时间的密探,密切留意女生的身体

却不敢正视她们心灵的窗口

那里住着各色妖怪,一旦魂被她们抓走

就再也打不起精神

 

路口的露天电影场,长条板凳

猛地将我掀翻,她在另一端起身

紧张而抱歉的笑容,仿佛不小心碰倒后

赶忙扶起的茶杯,茶水漏了一地

金井的玉兰树下,有一束神秘的关注

就像来自月亮,一再试探我对光线的敏感

而我每一回头

那明丽的脸庞随即隐没

于群星之中。我一直揣着那枚圆月

直到你的登场,才化解了

我与星空那旷日持久的冤仇

 

那时,诗歌开始在我心中集结

像花朵荟萃于春天,白雪一齐冲下

冬天的山顶

词语大军浩浩荡荡,为一名

考进省会的年轻大学生

精心配备不同种类的武器。我发誓

要用诗歌擦燃时间,不料

早早地,先擦燃了

不可一世的爱情,用的是卖火柴女孩

手里那根潮湿的火柴棍

刚刚拓展的世界,遽然缩小成

早餐的馒头、洗衣房卷起的裤腿

晚自习后的约会,以及

余怒未消的冷战,与当时的世界局势配套

 

然而,我在深邃的教学楼里

邂逅古老的回旋楼梯

斑驳的红漆木地板,还有

前人留下的黄色书卷。我揉碎自己

为了融入那褐色的暗影

为了将灵魂打磨成一粒汉字的形状

不惜引来湘江水

和岳麓山上蟒蛇洞里的回音

——那回音迅速扩大

在东方红广场

在湘江大桥

在五一路和火车站

从那回音里走出整齐的队列

一个个仿佛词语所变,还有音符、画笔

数学方程、物理定理、化学分子

英语语法、历史的惊人巧合、地震带的回忆

心理学的新发现、《资本论》读后感

难以分清的存在主义的呐喊与精神分析学说的呻吟

 

戏剧社如柳絮,凄然独白

演讲团似猿猴,登高一呼

从文学社爬出成群的黑蚂蚁,他们

没有擦燃时间,而是索性将时间点燃

不料,也点燃了歌声和炮火

高尚向卑鄙讨要通行证

清白向脏污索取墓志铭

廉洁令腐败退后三尺

青春请衰朽让出一头

我静坐在一首诗的标题里。那是

一首特别的诗——那一年

用大黑字体

刻写成时代不可磨灭的纹身

 

先是一个人走了,然后

涌出来很多人。他们把路

抬高,上面全是旗杆的脚步

那一年,各种颜色的纸

 

像今天的楼房一样,拔地而起

吸入无数声音,又吐出

最终将整整一条长河吸入

肺的内部,只剩下裸露如岩的

 

源头。那个春天注定走不多远

我们至今能看到它的桀骜

一些花,被粗大的树枝带走

一些泪,凝成坚实的琥珀

 

那一年我毕业。坐在广场上

低沉的天空给我们合影留念

一对恋人相拥于歧路:

左边是国,右边是家,前后茫茫

 

当心灵再次丰盈的时候,我的舌头

渐渐变成石头,因为我发现

所有石头都长着

可以开出莲花的舌头。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哪个祖师——柏拉图、菩提达摩

还是卡尔·马克思?

庭前柏树子。长春巷口就有这样

一株柏树,多年前因拓宽道路

毁于刀斧。那年,一个男人的生活

亮起红灯。六岁的孩子是他的港湾

他却驶向另一片水域。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哪个祖师——释迦牟尼、耶稣

还是那个变成女性的观音?

云在青天水在瓶。长春巷尾就有这样

一口古井,它不知收容了

多少不同却相似的面孔

阅人无数,让它在某一天突然干涸

仿佛一面执意破碎的镜子,将丑陋与愁苦留在外头

这时,那个男人的生活

又亮起红灯。他带着女儿想闯过去

昔日的爱情却变成无情的交警。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哪个祖师——弗洛伊德,卡夫卡

还是豪尔赫·博尔赫斯?

昨夜栏中失却牛。牛被星光牵走

在银河边留下啃噬野草的痕迹

有人骑牛找牛,有人步行骑水牛

却没人愿意对牛弹琴。琴上有高山流水

就一定会水草丰美

直到你奏出的琴音,源自灵魂的琴键

肤色的丝弦

将我的漂泊一网打尽

 

罗岭的老屋卖了。父亲挖的井废了

河里清流不再

罗岭山只剩半边

马路铺成新的,找不到半点旧迹

长辈几成朽木,玩伴依稀犹似当年

好奇地问,才知是第二代——

他们的父母,我昔日的同窗

被工钱和梦想

牢牢绑架在东莞挤满噪音的车间

 

其实我没有走远,却无法

回到故园

其实那个地名仍在,却早已

变成异乡

……罗岭啊,像一根楔子

被一把怀念的铁锤日夜敲打

一寸一寸地

 

祖宗在清明的墓地里翻身

我们赶过去挂坟,用香烛和纸钱

送上慰问。 你惊讶于

满山的树,翠绿得失真

树上密不透风的叶片,跳跃着

无数鲜活的精灵

你呆呆地凝望着:我看到了他们

看到了他们……

这不是做梦吧?你说

亲爱的,正是。我们正在穿越梦境

 

佛教徒看见每一片树叶上

都有一个菩萨

我们能看见什么?那迷人的网状叶脉

是否潜藏着命运密码

那光合作用的宏大车间里

忙碌又如何被消解成一份恬静

椭圆形、心形、扇形、菱形、披针形、匙形、三角形……

同一种春风

使用了怎样的技法,将树叶裁成了

不同的形状,染成了

不同的颜色,赋予了

不同的质感,施加了

不同的功能……佛教徒看见的菩萨

端坐于何处——隐身于叶片

抑或他们自己的心中

 

亲爱的,在你看到“他们”的同时

我看到了我们——他们与我们

渐渐合并成

更大或者更小的“我们”

在每一片叶中

看到我们

在每一滴水中

看到我们

在每一个梦中

看到我们

在每一块绿色中

看到我们

在每一团光影中

看到我们

在每一个故乡中

看到我们……

 

亲爱的,让我们一起——穿越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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