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植物志
一，苇草
一根苇草，在水边独立
它其实是一丛苇草中的一根
是无数相似者之一。没有谁
能看出它有什么不同
然而，它总是觉得
自己是独立的一根苇草
来自水面的风，更多地
刮在它身上。它承接了
更多来自天上的雨
阳光率先刺痛它，让它高瘦的身躯长得像一口针
却在上升时不得不
垂下头颅，无力地摇摆
我的锋利无法刺透天空
我的思想在于脆弱。我宁愿
自己是一棵树，强壮得
可以站稳自己。我宁愿
在一座山上，而不是水边
可以看得更远。但
“宁愿”往往是一个无效的词
二，垂柳
我是一棵树，我稳稳地站在水边
而我的梦想是奔跑
是滑翔，是不顾一切的跳跃
哪怕重重跌落在地
我也愿意将自己抛起来一次
因为伸长手臂挽留逝水
我定格于一个尴尬的姿势
有人说美，有人说柔
唯有我知道，一株柳树内心的苦楚
原野是多么广阔啊，干吗
要有这样广阔的原野呢?
我只能抱着一团泥土，还有
身旁一株苇草，它的叹息
像一口无力刺向天空的针
三，枝桠
我认识自己。在所有树上
都有我的位置。我被举起
却悬在半空
我看得远，却不能及
我可以向上，也可以向下
却离不开树——我只有
唯一的位置，稍稍变换伸展的姿势
有人喊我“枝枝桠桠”
那不是树的声音
或许，它曾经是树
是一棵能远行的树，可现在
成了崭新的家具——
由各种不同形状的木板拼凑而成
四，蒲公英
不要以为我有隐形的翅膀
我只是习惯了漂泊
我的脚长在风上。你问什么?
我最羡慕那些鱼，在一面镜子里
自由穿梭。我一头栽下去
却被流水无情地冲走
五，青蒿
还有什么疑问?像我这样的草
刚刚帮春天剪过了指甲
但我拒绝在春天开花
你不信?我是一部奔跑的绿色火车
你将我拔出来
也无损于我轰鸣的寂静
我自成春天，即便身边
有苇草的脆弱、垂柳的落寞
以及蒲公英的迷离
万物都比我高大
比我坚固
比我灵动
你愿意吻我吗?
啜饮我杯子里的苦寒之汁
我不是跳舞。我也有枝桠
你看，我在为你的忧伤
刮起风暴
如果告诉你
我是菊
六，玫瑰
我一生都在致力于
从花圃回到原野
以至于我害怕自己的美艳
刺，是我拼命挤出来
的疤痕——
那尖锐的穹顶
隐含看不见的伤痛
我一生都在致力于
摆脱爱情的象征
我贵过黄金，爱情却往往
薄如轻纱，迷失在
誓言的风中。如果能
回到植物学，我愿意交出
自己的所有颜色
七，古樟
我长久地注视着天空
你问有多久?
反正比你久，比你们都久
时间依附着我的躯干
像那无穷无尽的叶子
落了又长。我因此能保持
同一种颜色
在时间的染缸里
我以不可更改的青翠
掩饰自己的古老
我看到一条河
在广袤的平原上突然弯曲
它改变了原野的含义
那辽阔中的细节
如果你忽略
就会被迎面扑来的群山
吞噬，好比一座岛屿
渐渐消失于浑浊的洪流
我的持久缘于天空的同谋
我倒下，它也将坍塌
八，垂柳
内心的急切让我产生幻觉
我靠枝条在风中奔跑
枝条越来越长，而身体
弯曲，像一张布满箭的弓
一再瞄准天空的飞鸟，却将
河流的心脏射成窟窿
我紧紧捂住胸口
像一片枯叶倒在水面
悲剧在于，即使变成一片枯叶
我也不能随波逐流
我也只能眼望流水——
它早已超过春天一个身位
倒影站起来，赶走我的
本身。我怀念那段
迎风招展的岁月。可在倒影里
一切都被流水固定
九，苇草
自从摸到太阳的篮框
我相信可以把每一个球
投进去。阳光找到了
注入我的通道，让我变黑
黄金般的黑，让我脱离一株草
成为一艘船
垂柳是船锚，玫瑰开在我手上
我将它当作船桨
划开坚硬的水面，河两岸
长满青蒿
绿色的小腿
紧紧地，追赶得我发慌
后来，我停在一株古樟下
仿佛它是跟着我来的
因为在我停驻的每一个地方
都有一株同样的古樟
船里盛放着同样的
温暖与阴凉，树上挂着同一枚月亮
十，蒲公英
世界骤然变小，只剩下
枝桠
和空洞的天空
我在天空打鱼
却隔着一面镜子
镜里的枝桠掉光了叶子
你问什么?风倒是停了
我的脚无处安放
我被自己的飞翔骗了
十一，玫瑰
返回的路途真是漫长
路过无数植物，却没有
找到自己的图谱
我的颜色和形状不断变幻
有时成为攀援于
一株古樟的藤蔓
有时却是
一个孩子手里的船桨
有时穿梭在稠密的
青蒿地里
我好想和它们
对换位置。我脱下
鞋袜赤脚行走。我扔掉黄金
披着轻纱。我用双手
在阳光的篮板上圈成一个
篮框。有一天做梦
梦见自己也成了
一株古樟，我在交出
所有颜色之后，却获得了
全世界所有的枝桠
十二，枝桠
如果玫瑰说，我爱你
你将如何回答
如果玫瑰说，我将拥有你
你将如何对应
我不过是一棵枝桠
再漂亮的树，它的枝桠
也是不起眼的。现在才知道
在喊我的声音中：玫瑰心细如发
我可以使用她的颜色
可以变得如她一般美艳
她说，我本就是美的
所有树都爱着它们的枝桠
玫瑰是树吗?或许
她是一棵能远行的树
我也要开始远行，我希望
日后能成为一株玫瑰：像她
十三，古樟
在我身上，枝桠与主干
早已分不清了
就像平原与高原
像青蒿与玫瑰，像
垂柳与流水。在我的凝望中
不知那究竟是一株苇草
还是一只小船
或许它就是一株
能够移动的苇草，有锚，有桨
还有长长的，可以
甩过河岸的缆绳
一行白鹭从我身边飞过
它们拂乱我的眼神
却说与我无关。原野依旧辽阔
我渐渐发现，天空在背叛
而玫瑰率领的队伍
开始远征。锦绣河山为他们壮行
十四，青蒿
我混迹于大地之上，没料到
撞上你的仆仆风尘
无数的我为你的孤独伤心
你不信?我有太多的自己
从不曾遗失
哪怕它们跨越春天的边境
我可以帮助你，成为一株
普通植物，但请让我读出
你花瓣上，蜜蜂和蝴蝶写下的铭文
爱着
就是
永恒
你愿意吻我吗?
啜饮我杯子里的苦寒之汁
我不是跳舞。我也有枝桠
在你忧伤的风暴里
我掀起自己奔涌的潮水
你告诉我
你是玫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