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石头记
一
石头从石头中
诞生，从一亿三千万年前沉积的梦境
诞生，从宇宙的大脑
诞生。柔软的钙质
在古老睡眠的实验室
上升至颂歌的顶部，那里有
石化的脊椎、被埋没的巨人脚印
以及读不懂的铭文碎片
“你越走向深处
基底就越广阔”
菌类杂志畅销于每一道缝隙
哺育我们蒙昧的视野
头上是天空
亘古如初
俯视流变的万物、迷乱的身体
与灵魂。星星倾泻
光的茶水，那是一道
亮丽如夜色的瀑布
我们匍匐于地
端起大海的杯子，一饮而尽
石头渐次隐没
成为海底最坚硬的部分
第一条鱼，生命中最早的舰
缓缓驶出你的瞳仁
世界不再口渴。鳍的旗帜
插满水面，它首先保护
欲望——
这只可爱的小动物
在雨的丛林里
到处是它挖掘的洞穴
这人类的胞衣、房屋的原型、城市的胚胎
吞吐着大量石头
它们像幽灵一般自行移动
以构筑原野永恒的基座
“神降临的时候，
这是属于我的国度!”
唯有一抹苔痕，溜出
日常饮食的底线，潜入
鲜花盛开与荆棘密布的渊薮
密码再度开启
天地砰然一震：
残阳如血，岩浆喷涌
炽热仿佛被捅破的蜂窝
石头啊石头
你是移动得最为缓慢的
红唇，勇敢地接受时光亲吻
并在这长久的亲吻中，不断
改变荒凉的内心
二
凡间挤满天使，一如
蚊蝇充斥黄昏
花园里，一个玩耍的孩子
正望着自己身上突然长出的一棵树
出神
他开始奔跑
在光的道路上狂奔
直到被那碧蓝的海水拦住
直到触到海底
最坚硬的部分。水草的唿哨
吐出落日和海鸥
你却岿然不动
水与石，温存与冲突
有着共同的原型。怀抱丰厚的遗产
入梦，每一块石都是三生石
铭记着前世和来生的镜像
在无数对我致命的
袭击中，你是距离我最远
的石头和伤口
又是最近的凝望与激动
你是穿过所有驿站的马匹
是跨越所有时光的三叶虫
你是从一滴水里
传递过来的美丽皇冠
蚊蝇最终驱赶了神明
自此天高地远
隔成两个杳邈的时空
广袤的原野一心庇护
欲望的事物，连上帝都叹服
它们完美的外表：
飞虫环绕，走兽成群
繁花簇拥，古木参天
白云是最好的装饰。到了夜晚
星星的茶水再次倾泻
我们同时
展开自己无与伦比的容器
石头啊，你挺拔的乳房
溃败于水草疯长
汹涌的鱼群冲入体内
这些失去控制的舰艇
在你令人惊讶的腹部
打造壮丽的王宫
我们为欲望加冕
为不可一世的生殖力
为恍若沉醉的死亡
为光滑的皮肤与更加光滑的邪念
为喘不过气来的休憩与回味
为无法破译的神谕般的隐私
三
不是海水，而是世界
在倒退
以够得上日渐下滑的海岸线
石头纷纷矗立
水面如被撕裂的丝绸，如
透过玻璃的月光，覆盖
在我们身上。那是刚刚写好的文字
是从肝胆边溜出的符号
是正在苏醒的内在本质
森林的倒影
在自我凝望中，被一只
沙漠之狐的媚眼，轻轻收拢
雨季的巨鸟合上了翅膀
它甜蜜的气息，消失
在泥土原罪的冲动
干枯的树枝好不容易找到
它的果实，却不慎丢失了籍贯
我们听到门的响动，不知
是打开还是关上
我们听到花的声音，不知
是绽放还是凋零
一只蝴蝶擦过欲望的边缘
像一团
即将熄灭的小小火焰
我们即将死去，即将死去
在石头中，复归于石头
在大海中，复归于大海
而石头与大海
都行进在地质迁徙的路途
菌类杂志面临绝版，它的命运
充满意想不到的艰辛
石头啊，你最后的眼神
是策马飞驰的信使，是跃入天空的闪电
请拥抱我，再击穿我的身体
我将牢牢抓住
大地的边沿，不让自己坠落下去
一切安静下来，安静下来
在安静的洪水中
一切被洗涮成初始
回到丰饶的矿床，重温
让我们成为物质的元素
这时我们能抱得更紧
无论挺立悬崖，或深埋地心
都以同一种姿态
面对，交融，然后酣睡
石头，最终成为欲望的各种标本
成为生命的雕塑
坚不可摧，气韵永存
四
我喜欢这种不发出声音的
喧嚣，喜欢这种密度更大的
拥挤，喜欢炙烤着地表的
高温，喜欢属于我们的
神秘符号，还有沉积岩中的
碎屑。喜欢你躺着的姿势
而我想让你再翻个身
用一亿年时间，计算
你睫毛的长度，探索
眼睑的光亮、颧骨的进化
与泪水的构成，寻觅
瞳仁深处那条鱼的踪影
我们沉沦下去
我们沉积下来
道德的课桌已经朽烂，
掘地三尺，隐约可见
蛇群逃遁的线路，它们绕树三匝
最终没入一记略带忧伤的泉眼
此时秋风四起，翻耕
季节的深度
你以前所未有的决绝
横空出世，为世间增添绝美风光
又守身如玉。你走进
所有人的照片，复被所有人遗忘
石头重新披阅它的历史
并重新进入
流水、阳光和雷电的细节
荒原像一件被风裁坏
草草扔在一旁
的衣裳，我们趁机穿上
让蒙昧的双眼瞬间明亮
让羞耻生根，让智慧发芽
让欢乐的部队砸碎峨冠博带的锁链
让欲望苏醒过来
并雄壮地站起，庄严宣告——
成立它的中央人民政府
山体、巉岩、砂砾、泥土
石头巨大的桥梁搭建在
生死之间。石头
以自己的方式，打造命运的景观
排着长长的队列，我们
手握观看死亡话剧的入场券
这真是一场享受的盛宴
大海的杯子
接住了每一滴水珠
液态的吟唱响彻云霄
柔软的钙质将我们完全覆没
最后的消失就是最后的诞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