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的疼痛丨第二十九章至第三十一章

2016-08-01 15:03:53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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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的疼痛

作者丨吴昕孺

 

第二十九章 北风是冬天的课代表

一场雪之后,冬天就由沉默而变得有些张狂了。北风是冬天的课代表,肆虐在万物的课堂,河流、云朵以及庞大的建筑物都噤若寒蝉,山林则饱受蹂躏,满地的枯叶如乱发,如狂人,如颓废的心事。

小芹的信对于我,好比那个雪天,迷茫中呈现出的一丝亮色。我随着季节的沉沦而陷入了思考,大学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我隔大学究竟有多远?小芹和李雁君都认为我应该考取大学,我要不读大学太可惜了,我如果发狠肯定可以读上大学,等等。我相信她们不是凭白无故地奉承我,因为我不是一个可以奉承得起来的人。她们一定是在冬天的迷茫中,替我发现了另外一条道路,虽然崎岖、陡峭,且有很多分叉的干扰,但似乎一直可以延伸下去,直到进入坦途。

几乎在我收到小芹来信的同时,教学楼通道的黑板上,出现了用彩色粉笔勾勒出的一行粗大的仿宋字:

距高考还有180天。

以后,每天都有人去减少一天。

我的心被小芹的信烘暖着,但我不记得要写回信了。也不能说是不记得,仿佛我从来就不知道收到了信还有回信这一码事似的,其实我一直在想着这封信,咀嚼着这封信,我对任何事情都没有这样用心过,我隐隐感到我与小芹之间有一种天生的关联。我抽出那些被我啃得稀烂的教科书,一一翻开,如果凭借这一封信我能对它们产生好感,甚至和它们交上朋友,也许,大学并不是一个梦。

李雁君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她很是为我高兴,而我却感到对她的歉疚。因为,我的内心欺骗了她,她并不是我产生变化的主要原因。王子凡的坦诚与傲气在这个时候一点也派不上用场。像我个人的情况,应该尽可能地多向“组织”汇报,但关于小芹和她的信,我实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会跟李雁君说起一个叫小芹的女孩;也许我永远不会提及,好比变化莫测的天气,阳光灿烂或者阴雨连绵,这是谁也控制不了的。

星期三那天,李雁君跟我讨论一个话题,她问我,要是我们两个都上了大学,还会不会有这么好?我笑着答道,要得出一个结论,首先得看它的前提是否成立,你这个问题之所以难以回答,是因为它的前提就像空中楼阁。李雁君郑重地说,你要是真读书,考上大学的希望比我大得多;不过,我可以去读委培或自费,反正不会拖你后腿的。我说,你读不读大学怎么是拖我的后腿呢?

李雁君不吱声,低着头抚弄她黑色呢子大衣上的纽扣,那些扣子又圆又大,也是黑色的,在她的胸前排着长队。

看见她不说话了,我又加上一句:“多半是我考不上,委培和自费在我都是不可能的。我老爸那几个可怜巴巴的钱,我再不愿多动他一个子了,只可能是我拖你的后腿。”

李雁君笑了:“你要能上大学,你爸才不会心疼那几个小钱呢。乡下不是特别看重光宗耀祖吗,你爸,还有你的祖宗三代都会跟你磕头作揖。嗨,你还没有回答我的提问呢,你说如果我们都在大学里面,会不会还有这么好?”

我说:“那我们可能不在一个大学,甚至不在一个城市呢?”

“你老是转弯子,回避实质性问题。不在一个城市不可以写信吗?还有寒暑假呀!喂,你跟人写过信吗?”

我看着李雁君,她正盯着我。我点点头。

“跟谁?是不是个女孩子?”李雁君的头忽啦一下偏过来。

我调侃道:“组织上可不能窥探我的隐私呵。不过,如果都进了大学,我想我们很难有现在这么好了。”

“那为什么?”

“大学里有多少男生呵,区区王子凡丢到里面就像把一滴水扔进海里,我想做你眼角上的眼屎都难哩!”

“别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

“乡里人有什么办法,腿肚子上都沾着大粪,说话臭烘烘的。”

“其实你很文气的,从你说话可以看得出,你的语言能力很强。你不要怪你爸没有遗传好东西给你,也许他真正的精华都传给你了,只是他指望你把那些精华用在读书上,而你做得不是太好。”

“那我太对不住他老人家了。刚才我还没有说完呢,最可能的情况是,你上了大学,而我到一个遥远的地方打工去了,天各一方。王子凡和李雁君在以后的人生中再也碰不到了,或者在很久很久的将来,我们邂逅于某一场所,只能从对方的白发与皱纹里依稀寻觅过去的痕迹。”

“一篇伤感的文章,不能再续写下去了。”

“无所谓。你没发觉每一天有什么不同吧,快乐和伤感也没什么不同。”

“看到你沉下心来看书了,我好开心。”

“就怕是兔子尾巴,长不了。”

我自己提到兔子尾巴了,才想起一件事,最近几天,我的尾巴不时有些隐隐作痛,尤其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明显感到有一只手在一下一下地掐它,形成一浪接一浪的呈波纹状的疼痛。由于痛得不那么钻心,我得以安静地揣摩,甚至是欣赏着这种疼痛。它有点像父母卧房里那张雕花大床顶上的图案,美丽中露出棱角分明的刻痕;它像彭抗美老师脸上飞狐一样一掠而过的冷笑;它像河边淡淡的月色,被潺潺的流水溅湿……只有在深夜,才听得出,疼痛是一种声音,一种倾诉、呼唤或斥责的声音。

好在白天没什么感觉,冬天厚厚的衣裤是极好的掩护,我为此而感谢冬天,如果冬天就这么一直延续下去,春天、夏天、秋天全被剧烈的北风和皑皑白雪删除掉,我不会有意见的。不过,我知道这不可能,除非我是上帝。要是上帝,大概就不会为一条尾巴发愁了。

星期天都要上课,日子紧得透不过气来。

老师手里的粉笔好比母亲缝衣时手里的针,一节课一节课则是那绵密的针脚,把时间缝补得滴水不漏。从高三学生的脸上,最可见到那种紧张、冷肃的神情,他们好像天生就不会笑似的,或者在最近的某个时候,高三班的学兄学姐们在学业高压下突然一齐失去了“笑”这一生理功能。每餐饭时,高三那边的十来桌总是鸦雀无声,谁都不说话,脑袋低低的,望着饭桌。起初,我直好笑,以为他们学习得太辛苦了,一上饭桌即如饿狼扑食,吃着饭碗里的,眼睛还要盯着菜碗里的。后来,我才发现这一群体行为背后的秘密——我看见他们那边的饭桌上用钢笔、圆珠笔还有铅笔,写满了外语单词、历史年代和数学公式。不久,我在厕所里发现了同样的秘密,间墙上到处都是从教科书和各种复习资料上移植过来的习题。奇怪的是,我偶尔从饭桌或厕所间墙上看到的东西,都能较深刻地进入记忆,而课堂上老师对我们谆谆教诲的,则大多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我想,以后是不是应该将课堂搬到食堂或者厕所里去。上课时间,最好也是吃饭和入厕的时候,同学们端起饭盆进食,或蹲在那里排泄,老师就在饭桌或蹲位之间一边讲,一边穿来穿去,黑板也不要,就在饭桌和蹲位的间墙上板书。这样的教学改革,不仅别开生面,而且会收到巨大成效,何乐而不为呢?

吴老师同样注意到了我这一段的变化,我尽力让自己认真听讲,因而他上课时也更多地注视着我,有些内容仿佛是对我一个人讲的,或者是对我一个人强调的。我现在采取的办法是强制自己,不管听不听得懂,反正先坐直了,眼睛望着老师,用耳朵把他们的话装下来再说。自习的时候,我再回过头反复琢磨,与李雁君讨论一些难题。李雁君早就开始认真听课了,她很多地方领会得比我快。更多的时候,是我们都不领会,那就交给她,由她找老师也好,找成绩优秀的同学也好,想办法领会了,再传达给我。

这个星期的作文课上,吴老师破天荒把我的作文当范文念了,其中特别提到有几个自然段写得真实、朴质,语言很有味道。他说:

“王子凡同学自从参加县里的作文比赛以后,在作文上的进步越来越大。虽然那次他没有获奖,但对他的触动和启迪就是最好的奖励。”

我平日最反感别人提那次劳什子作文比赛,不过,这一次我显得十分平静,也许是时间隔久了,我的心态调整得好些;也许是老师的话讲得熨贴,让我心里很受用。吴老师是我心目中极少的可以称之为“老师”的人物,这不在于他表扬了我,而是他从来没有漠视我的存在。他把王子凡这样一位插班进来的、成绩不好又调皮捣蛋的学生,当作一个正常的人来看待。他让我感到,我以前对老师的看法偏激了些。不过,我暂时并不会改变那些看法。

渐渐地,从压抑和苦闷中发现了一点点学习的乐趣,我决定给小芹回一封信。

小芹:

你好。

收到了你的来信,谢谢你对我的关心。在路口中学同学时,我们的嘴巴和眼睛交流都不多,后来不知怎么就突破了界限。事实证明,交流不多不见得有多么好,突破了界限也不见得有多么糟。你还是小芹,我还是王子凡。当然,我多了一份对你嘴里薄荷香味的怀念,多了一份讨你欢心、做一个真正男子汉的信心。王子凡向来不缺信心,但自从和你亲嘴(如果用一个文雅的词,叫接吻,想必你早已知道,只是这个词念起来不如“亲嘴”顺畅),尤其是和你通信以来,我总觉得自己还是少了一点什么。

少了一点什么呢?我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但我现在的人生态度改变了许多,具体体现在学习态度上。也许,我在做好自己的同时,还会给所有人一个意外。

复习紧张,你不要回信。寒假你可以写信到我家里,地址是:长沙县高桥乡罗岭村新屋组,王长庚转王子凡收,即可。

祝,考出好成绩!

王子凡

写于一个寒冷的下午

我写完后,又念了一遍,觉得还像那么回事,就把它折好搁进了抽屉。反正下午不走邮了,明天再去发吧。

吃过晚饭,我在寝室里逗留了一会,去教室。我一打开抽屉,便发现那封折好的信摊开了放在里面。我的第一反应是,有人偷看!

我迅速站起来愤懑地望了望四周,只见李雁君趴在课桌上,眼圈红红的,她哭了。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心里“轰”的一声巨响,仿佛一栋庞大的建筑坍塌了。我先把自己安置在椅子上,将那封信重新折好,心绪稍微平静了。我看看李雁君,她还是那个样子,像一头受到重创的狮子,纹丝不动。

我小声问道,你看啦?

她歪过头来,动作幅度虽然不大,却生猛有力,像一头被惊醒的睡狮。她从牙缝里迸出三枚钢镚:你骗我!

我说,我不是有意的,实在无从说起。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和小芹的故事呢?那该有多浪漫啊!

其实……我们之间没有什么。

那当然,跟一个女孩子“亲嘴”算不了什么,跟另一个女孩子“接吻”也算不了什么。在你王子凡看来,这都算得了什么呢?你跟小芹讲起过一个叫李雁君的女孩子吗?没有吧,谅你也不敢。你这个坏蛋!

李雁君的情绪非常激动,她尽量压下声调,不让教室里其他同学听见,却丝毫没有减弱她话语里的火药味。我知道,现在唯一的办法是不再火上浇油。于是,我拿出语文课本,随意翻开,看了起来。李雁君也不说了,她打开抽屉,拿出某本教科书,然后“砰”地将抽屉关上,声音弄得很响。前面的同学纷纷掉转头,困惑地扫视着我们这对“冤家”。

我一时发了神经,大声在座位上朗诵着课文,还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同学们起初望着我发笑,觉得蛮有味,也让他们轻松一阵。不过,这当口谁想轻松过头呢,所以,他们马上就表现出对我的厌恶。我则不知好歹,声音越来越大,有的女同学开始捂住自己的耳朵了。我从中得到一种奇异的快感,以致根本没有发觉吴老师什么时候站在了教室门口。他大喝一声:

“王子凡!”

一个长句子在我的口里溜出一半,我立即截住,口水差点都流了出来,幸而没出洋相。我缓缓收束住了自己,眼睛则始终盯在课本上,以此表明我的认真。吴老师没再说什么,他一步步走到我跟前,用那死鱼般凸出的眼球狠狠瞪我一眼,再从我身后的后门走出去了。

如果十分钟后刘大伟不跑到教室里来找我,如果刘大伟跑到教室里来找我的十分钟前不发生上述这些事情,也许一切仍将在一条既定的轨道上运行。我不会再参加那场世纪末的斗殴,也不会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仓促结束学业。

十分钟后,刘大伟悄悄从后门溜进教室,附在我的耳朵边上说:

“篮球队那三个王八蛋提出要在学期结束前跟我们了结那段恩怨,他们定的日期是星期六下午六点,后面山上见。他们三个,我们两个,允许我们带上李雁君,凑足三对三。”

我说:“他们真不要脸!比我们高大那么多,还要以多打少。答应他们!但不带李雁君去,太危险了。”

“好!”刘大伟眼睛里放出光来。

不知怎地,我的心里却无端生出一丝怯意。

 

第三十章 学校里还是那么安静

这几天我的尾巴痛得愈来愈厉害。晚上,我怎么去安抚它都无济于事。反而,它就像一个专门和家长唱反调的淘气包,赖在地上大哭不止,你越劝他越哭得来劲。它以疼痛的方式在白天也时时提示我它的存在,这在以前是不多见的。炎热的季节,它容易暴露的外在形象让我尴尬;可这时候,它持续的疼痛令我烦躁不安。

这条尾巴自长在我的身体后面以来,一直就是独立存在的个体,它曾经奉承我,向我邀宠,都被我冷冷地拒绝,因为我将它看成耻辱的标志,至少它对我有一种难言的约束。尽管李雁君喜欢它,对它评价颇高,认为它能帮助我做人,但我依然难以接受这种以降低人格为前提的“帮助”。也许正是由于它在我这里遭到的冷遇,使它得了抑郁症或精神分裂什么的。它知道我不可能对它公开进行医疗,于是,它通过与我的微妙联系,用疼痛向我示警,或者作最后的劝导。它痛苦的内心通过无数毛细血孔和皮下组织,向我的内心渗透。一种带有畏葸的灰黑色,顺着一条隐秘而曲折的小径,快速兵临城下。而我的灵魂并未作强硬的抵抗,就在暗夜的掩护下与它握手言和。

这一切我都被蒙在鼓里,只有牙齿率领的一支小分队在作着徒劳无益的斗争。腮帮区域是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在持续的抗衡中呈现出一种酸胀的感觉。每天深夜,我都会在血流成河的梦魇中惊醒,忙着扯起腌菜般的枕巾,抹去面颊上直冲向万丈深渊的涎水。有时恼极了,我使劲地拉拽那根恍如天外飞来的赘物,它以加剧的疼痛回应我,却仍然像一株长在石缝中的杞树一样,无法动摇它的根基。

就在这样一种难以卸却的疼痛中,我和刘大伟于星期六下午六时许,一起爬上了学校后面山顶的平地。站在这块平地上,看得见山那边一口池塘的上半部分,我脑海里构思起一具高大的女性躯体漂浮在上面的情景,那是篮球队队长陆林凤最后的姿势。这块平地,我们都很熟悉了。那三个王八蛋比我们来得早,他们显然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而且他们来的不是三个,是四个。当我和刘大伟出现时,靠着一棵枞树的韩小娟脸上涌出嘲讽的神色。那棵枞树也是我熟悉的,在上次战斗中,它曾经掩护过我。

昨天晚上,我和刘大伟就这次决战作了一番深入研究,我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刘大伟心中勃发的血战欲望。刘大伟说我不是男人,未战先怯。我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要做他们,最好是用上次在食堂里那样的办法,毛泽东都是用游击战赢得了全中国呢。如果硬碰硬,我方人少,又比他们小,只会作出不必要的牺牲。

刘大伟说,那好吧,反正听你的。

我说,到时候我会先向他们求和,我们甚至可以道歉。

如果他们硬要无理取闹呢?

那再说吧。

韩小娟嘲讽的笑容荡漾在傍晚的浓雾里。天黑得真快,她背靠的那株枞树已然在三级北风的吹拂中模糊了。远处的民房里,炊烟升起,像巨人抽的一支“白沙”牌香烟。韩小娟正好站在那巨人吐出的烟圈里,仿佛一颗正在扩散的尼古丁。她开口问道:

“王子凡,上次作文比赛的获奖作品集出来了,每个参赛者都有一本,你拿到了吗?”

我望着她,她脸上嘲讽的笑被得意挤到了一边,成分复杂的表情像螨虫爬上爬下,并传递出一些瘙痒的感觉。我冷冷地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直视着那三个王八蛋:

“你们这样做,太不地道了。你们好意思下手吗?”

在食堂里遭我饭盆一扣的那位说:“这里不讲地道,只讲输赢……”

他还要往下面讲,我打断他的话:“我们认输。今天我们赴约,就是来给三位赔罪的,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王子凡,晓得你他妈的鬼名堂多。不然,刘大伟也不会对你五体投地。现在腿软了是不是,要认输也行,得讲条件——”

他叉开两腿,用手指了指胯下,意思明白得很。我记得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我不记得名字的大将军小时候也被别人这样欺辱过。我陡长了英雄气概,似乎不从那个狗洞里钻过去,就不能成为英雄。

他的手又指了过来:“哪个先?这么好的差事,要争先恐后啊!”

我上前一步。

连韩小娟那张臭烘烘的脸都被紧张凝结住了。

北风到了四级,还在加大,五级,六级。我英雄般地趴在地上。我慢慢地向前面那个狗洞爬去,神态俨然未来的将军。到了狗洞下面,他们的狂笑压抑着我,也鼓噪着我。我就像一只放在火炉上的炊壶,里面沸腾的水不断地冲击着壶盖。沸腾,冲击;沸腾,冲击;沸腾,冲击……终于一冲而起!我的头猛烈地撞击那个狗洞的顶部。“哎呀”一声惨叫,狗洞坍塌了。大量的泥土和石头轰涌而下,把我淹埋了。

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具高大的女性躯体漂浮在池塘水面的情景,忽然,那躯体在水面上坐了起来。啊,不是陆林凤,是李雁君!她泪流满面。我不是在做梦吧?顷刻,梦消失了,我也跟着消失了。我看不见我自己,完全看不见。

我真的不相信我还能醒来。

但我一醒来,就知道不是在学校。因为,在我旁边忙碌的是那位熟悉的圆脸护士。她看见我醒来,一点也不奇怪的样子,说,你好。

这给了我踏实的感觉,说明我没有大碍。我问,我在这里躺多久了?

圆脸护士说,不久,你睡了一晚,现在是上午九点半钟。

是谁送我来的?

两个男孩子,还有一个女生。就是上次和你在一起的,是你的女朋友吗?

哪里什么女朋友,同学罢了。

现在高中生谈恋爱又不稀奇,怕什么。

王子凡如果害怕,就不会住到这里来。我说,真的不是,不信你可以问她。

昨天我问了她,她没有做声。我想那就是了。

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今天早晨走的。听说你们功课紧,我要他们走,说你不久就会醒来,除了轻度脑震荡,没别的。

那我可以走了吗?

等会,还要做些检查,放心些。再拿药回去,就行了。

我们第一次见到你时,你没说一句话,我在想,你是不是生来不会说话的。

真的吗?那我不记得了,我挺喜欢说话的,我的嘴巴除了说话和吃东西,没干过别的事。

我哈哈笑了。她也笑了。我们笑着进了医生办公室。

医生年纪大了,秃顶,口齿不清。他的眼睛始终眯缝着,这样应该把什么病都可以看扁。问题是,他把我的脑壳摆来摆去,仿佛它放在我的脖子上是一个错误。如果他提出把我脖子上的这玩意和他脖子上的那玩意互换,我一定不会干的,我宁愿驮着这个轻微脑震荡。好在他有自知之明,将我的脑壳摇得像个货郎鼓之后,用他特有的沙哑嗓门为它定论:没事了。

圆脸护士刚好把药放到我手里,郑海波和姜怡彬来了。他们来接我。我上了姜怡彬的三轮车,问郑海波,刘大伟呢?

郑海波说,他被学校喊去了,肯定是要调查你们打群架的事。全校都晓得了,你做好背处分的准备吧。

郑海波的话音刚落,太阳突然一抖,我全身被它的光芒笼罩住,嘴里、耳朵里、鼻孔里、眼睛里全被细沙一样的光堵塞了。除了鼻孔被阳光搔弄得猛地打出一个喷嚏,其他部位都像鲜花一样开放在自然的温暖中。

学校里还是那么安静,一种我熟悉而又陌生的安静,一种顽固而又脆薄的安静,一种不断生发疼痛的安静,一种蕴藏着剧烈动荡的安静。我恍惚离开这里已经很久了。我回来干吗呢?回来接受处分,还要把自己出卖给别人的快乐与嘲讽。这一刻,我想逃离,但我在这种愈来愈想逃离的冲动中窘迫地走进了教室。

在所有向我行注目礼的眼睛中,我被一双幽怨的眼睛击得低下了头颅。它也许是唯一不快乐和没有嘲讽的,它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围墙里数百头饥饿的狮子将我四分五裂,它们是我惰性和缺乏自制力的同谋。我请求自己原谅,我还不能说它们是教唆犯,因为我不想把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我首先被传唤进了吴老师的办公室。

吴老师的脸显得更黑了,人看上去更加瘦小。我对他心生怜悯,仿佛我是来拯救他的。吴老师的习惯是望着你好久还不做声,似乎只有当他面对你的时候,他才能把问题想清楚;而这一次的时间特别长,更加深了我对他的怜悯。我甚至想问他,我是不是可以走了,不要再在这里折磨他。

“王子凡,你到底想干什么!”吴老师吼道。

这出乎我的意料,我惊讶地望着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又不说话了,手抖抖索索地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白沙”,含在嘴里,另一只手里捏着打火机,却不将烟点燃,反而又将含在嘴里的香烟拿了下来。

“刘大伟和高三的那三个学生已经离校了。”

我的心里“啊”一声,但没有丝毫外在表现。一脸泰然。

“龚校长说,必须对这一恶性群殴事件进行严惩!所有参与者都要开除出校!我已经表达了我的意思,从某种程度上看,你是被殴者,希望把事情调查清楚,再给你一次机会。你马上去龚校长办公室,他要找你谈谈。如果还有机会,我再狠狠批评你,让你痛定思痛;如果没机会了,你就好自为之吧。”

我听凭自己向校长办公室走去。我当时已经不太清醒了,我拖着一具叫做“王子凡”的躯壳,就像老牛拉着一辆破车,漫无目的地朝着目的地缓缓驶去。

龚校长正和一位老师在亲切谈心,我进不是,退也不是,在门口卡住了。我的长长的阴影投射到龚校长的办公室里,宛若一艘巨舰。龚校长看见我了,停住了和那位老师的谈话,那位老师便知趣地告退。龚校长把他送到门口,我闪到一旁。等那老师走了,龚校长对我说,请进。

他随手摆正了一张椅子,我就坐在那张椅子上面。

“头没事吧?”龚校长关切地问道。

“医生说,没事。”

“我正准备打电话去虹桥中学,要你父亲来一趟……”

“请您不要这样。那对他是一种羞辱,我宁愿被开除。”

“打群架的五位,那四位已经走人了。你虽然这次是被伤害者,但据我们调查,你们几个聚众斗殴已不是第一次。达德中学向来以校风好、学风正而著称,你们要破坏学校的形象,学校是不会答应的。问题是,你回去如何向你的父亲交代?”

“谢谢您关心,那是我的事。”

“听你的,那就不叫你父亲来了,今天下午你就可以回去了。回去后,麻烦转告令尊,有劳他寄115元8角4分到学校来,就是你这次花的医药费。”

“我能明天走吗?”

龚校长撑住头想了一会,说:“好吧。”

我拖着一具叫“王子凡”的躯壳走出了校长办公室。我本想像上期末在路口中学那样,气宇轩昂地离开学校。但我不仅没有做到,反而申请多留下半天,这不是自取其辱吗?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是留恋这个地方,还是留恋某个人?都是,都不是。我直捅捅的那几根肠子突然婉转起来,一律粗犷、高亢、走调的进行曲在末尾时竟然耍起了缠绵的花腔。

教室里是自习课,但异常清静。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本来,我已经不是这个班上的一员了。旁边还坐着李雁君,她望都没望我一眼。我彻底绝望了。她应该知道我被开除的消息,她连一句话都不跟我说吗?有好几次,她下座位到前面找杨曼丹讨论习题,在我身边擦来擦去,还碰着了我的手,可就是不理我。他妈的女人真是狠心。我也要狠下心来,狠狠地离开她,让她去读大学吧,让她去过她的幸福日子吧,反正在她的日子里,是没有王子凡这个人了。王子凡将无限期地缺席,将永远地消失。

 

第三十一章 火光唤醒了黎明

下午,我没有去上课了,在寝室里把东西清点好。来的时候一担,去也是一担。只是那么多书,教科书、资料、作业等等,可以堆成一座山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送给其他同学吧,大家谁都有一份;一股脑丢掉吧,总觉得还有更好的处理办法。我便将这件事搁下了,书呀本呀全用一个纤维袋装着。那纤维袋被书本塞得满满的,站在寝室的墙角,活像一个小二郎。我扑哧一笑,你个活宝,装了那么多书,也不见得有多少学问,还不是蠢货!

我最后去了一趟教室,李雁君竟不在。

正当我故作镇静地清理剩下的书本时,吴老师来了,他把手里的一本册子递给我。我一看,原来是上次作文比赛的获奖作品集。我说了声“谢谢”,就把它揣进衣兜里。吴老师叹了一口气,坐在李雁君的座位上,看着我捡东西。我低着头,怕看见他那张黑瘦的脸,我要再可怜他,没准儿会离不开他了。

“社会是一所大学校,你还是要争取做个好学生。一个人要是不走正路,越聪明越可怕。”

我望了望窗外,我马上要到那边那所“学校”里面去了。是啊,社会是一所大学校,在那里,我并没有离开学校,我不过是从一个班跳到另一个班而已。既然这样,老师呵,您何以为我如此伤神呢?

我想到一个地方。那是必须去看看的。

走出教室,夜紧紧地围在一弯冷月的四周,显得密度很大。教学楼锐利的檐角森森戟立,也无法将浓密的夜挑出一条缝隙。学校已经成为夜晚的一部分,我悄悄地从这一部分分离出来,顺着山径来到了猪栏房。我憋了足足一泡尿,整个下午我都没有上过厕所,我要让那些亲爱的猪猡猡们美美地饱餐一顿。

我爱它们。在这所学校,我唯一留恋的就是它们了。

还在山坡,我就开始兴奋起来,膀胱膨胀得厉害,尾巴硬硬地翘着,一泡嘹亮而悠长的尿即将像日出一样喷薄而出。我的嘴里不禁发出嗷嗷的叫声。

“吱呀”,推开门。里面没有声音。未必它们都睡觉了?我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待我的眼睛习惯了里面的黑暗之后,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猪栏房是空的!

一头猪也没有了。只剩下一股猪的气味,让我无限怀念。猪的气味已不太新鲜,可见它们走了些时日。我想起那六头耳鬓厮磨的猪,我想起其中那头高大漂亮、当纪律委员料子的猪,那是我来世的榜样。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可我的榜样呢,已成了人类的刀下之鬼。在我的胃里,现在说不定还躺着一片它的肉哩。

我解开裤子,抽出那根坚挺的水管,对着猪槽畅快地撒起尿来。尿落在石槽里的声音很响,仿佛有六头猪在拥挤推搡地抢着吃。

这一泡尿他妈的特别长,

撒了将近一个学期,

撒在印数高达千万册的教科书最坚固的缝隙里,

撒在被污水浸渍得肮脏模糊的教学大纲旁边,

撒在早晨不绝于耳的琅琅读书声的上游……

完了。

挤出的最后几滴像胭脂一样地抹在学校的前额。

我落寞地下山。

此刻,紧密团结在冷月周围的夜色悍然发动兵变,将月亮囚禁。我遭到了连累,嘣!脚底一滑,重重地跌倒在地。尾椎骨传出一阵剧痛剧痛剧痛剧痛——我半天站不起来,只觉得有一把刀子在那里剜割着、绞缠着、分切着。我的腿痛得发抖,我用两只手使劲摁住它们,我的手也跟着抖动起来。

我有些发慌,不顾一切地用手撑起自己的身体。刚站起,就看见一条蜥蜴模样的小动物,迅速蹿进路旁深茂的草丛里,与黑暗和寂静打成了一片。

用手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一拍之后,手蓦地僵住在那儿。天啦,真是一桩奇迹!我赶快解开裤子,连短裤都脱下了,不仅用手摸,还使劲把脑袋别到后面去看,只有一个结论——我的尾巴不见了!

内心百感交集,直想仰天长啸,狠狠出他妈的一口鸟气。但我控制住了自己,这是一个奇迹,也是一个秘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的尾巴不见了,因为,我更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曾经有过尾巴。不管上帝给我安上一条尾巴有什么深刻寓意,反正我曾经有过,现在又没有了。我连忙去拨弄旁边的草丛,那条小蜥蜴早已无影无踪。

忍着疼痛,慢慢下山。

走到开水房附近的交叉路口,我不知道自己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一个右拐,径直往教工宿舍走去。凭着上次的印象,我鬼使神差地来到了龚校长的家。外面一扇绿色的铁门,虽然是冬天,那层防蚊子的纱布还是兢兢业业、无私奉献地蒙着。门前走廊的灰斗里堆了几团煤灰和两个腐烂的苹果,散发出一股类似福尔马林的味道,我在卫生院太熟悉这种气味了。

敲了三次门,才透过绿色纱布的小孔看到龚校长被分割的面孔。他让我进去,没有现出惊异或不悦的表情。但他一直不正面看我,他的脸总是在我的眼前一掠而过,仿佛我坐在汽车上看路旁的树。我知道他的脸上挂着一副笑容,有点像我小学时上图画课,草草几笔涂抹出来的那种,随意中夹带着无聊。

我小时候最喜欢上图画课,教我们的是一位即将退休的肖老师。他本是教数学的,客串图画课,因为他的算式写得又平又直,跟画差不多。他上图画课最好玩,在黑板上用图钉钉一张现成的图,叫我们照着画,有时是炊壶,有时是飞机,有时是大白菜。不过,我最感兴趣的是画人,我画人就不照着挂图上的画,我对着同学们画,画张三李四王五麻子。有一次,我画了肖老师站在讲台上,被肖老师看见了,他嘿嘿笑了两声,摇摇头说,不像。但这幅画他给了我85分,是班上最高的。可惜第二年,肖老师退休,我们也到了五年级,再没上过图画课了。

屋子里黑乎乎的,客厅没开灯,只有书房里抠缩着一盏晦暗的台灯,因为台灯的罩子使劲压着灯光,光线溢不出来。

我问,师母呢?

加班去了,快到年终了,她们很忙。

没看见过您的孩子?

我只一个,今年七月考取武汉大学走了,在一中考的。是个女孩。

哦……

来,干脆到书房坐。

台灯下面摆着一堆材料,有翻开的,有没有翻开的。材料的右边是一红一蓝两个墨水瓶,每一个瓶里插着一支点水笔,笔杆光滑,上小下大,被黄色的灯光笼罩着,显得很有精神。材料左边是一个瓷盘,里面有两个苹果三个橘子和一块完整的橘子皮,苹果与橘子交界的顶部搁着一把水果刀,刀把套着沉着的黑色皮套,但捂不住前面锋利的亮光。

吃水果吧。

不吃。

有事吗?

嗯,也没什么。明天早晨我就走啦,来和您告别。

我觉得对不住你父亲。

不要提我父亲。我的事与他无关,我自己承担。

不能这么说。你年纪还小,子不教,父之过。我那个小鬼读初中时也贪玩,还跟一个男孩子递条子,这还了得!我就罚她跪在大门口,人来人往的都看见了,羞得她无地自容。她再不敢乱来了。这不,考上了武大。

龚校长讲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尾巴直楞楞地翘了起来。我的眼睛盯着它。龚校长欠了欠身子,说,来,摸摸它。

我点点头。走了过去。把他的尾巴放在掌心。

它又长大了。毛更深了。淡黄色的花斑好像在扩大。

我摸了几下,它硬得像一根棍子,而且在我的掌心继续膨胀。

用点劲。龚校长说。

我加重了力气,还像上次那样揉搓拉捏。不一会,龚校长便发出一串串快乐的哼叫。越来越强烈的哼叫震撼着我,我手上的劲使得越来越大。而龚校长还在那里不停地喊道,再重点!再重点!

我跟着越来越亢奋。好奇怪,我的尾巴怎么没有像上次那样跟着硬挺起来。我忽然想起,我没有尾巴了!

龚校长还在那里喊,再重点!再重点!

我的目光猛然停留在瓷盘里的那把水果刀上,它忽闪忽闪的锋利亮光挑逗着我,像我刚进门时龚校长脸上潦草的笑。

再重点!再重点!再重点!

白光闪过,那把水果刀在我的手上一抡,形成一道亮丽的弧线,正好穿过龚校长尾巴的根部。

“啊——”

浓密的夜终于被撕开了一条口子。我夺门而出。

跑到开水房附近,才发现那把水果刀还在我的手里,在过道迷蒙昏暗的灯光下,粘了一缕鲜血的小刀已黯然失色。我看了看,将它用力抛到开水房东侧的草丛中。

回到寝室我就蒙头大睡。在入睡之前,我的脑子里始终漫开一片昏黄的灯光;临入睡时,那灯光蔓延成一片火光。我就在这片虚幻的火光中滑入黑甜乡。

醒来,外面仍是黑的。

我拿起桌上的小闹钟凑近一看,凌晨四点半。

这个闹钟是刘大伟从家里带来的,他带来的时候就已经不闹了,而且慢了五分钟。他被开除了,却留下这个闹钟,我还用它一回。

昨晚入睡前的那片火光又蔓延在我的脑海里。我悄悄起床,没有惊动其他室友,从操场围墙边上的那扇木门将行李挑到校园外。然后,折回寝室,从桌上拿起一盒万一停电时点蜡烛用的火柴,把那塞满书本的纤维袋搬到操场。

袋子解开,书本倾囊而出,在操场中央堆成一座山。我扯开火柴盒,用力一刮,首先点燃了山顶上被我嚼得肢体不全、面目全非的历史教科书。火光从我的脑海里迅速蔓延到了操场上,发出噼噼叭叭盛典般的宏大响声。

我想起衣兜里还有一本书,吴老师给我的作文比赛获奖作品集。掏出来翻开,借着火光一看,第一篇就是韩小娟的。我将那一页撕下来,亲自将它点燃;再将整本书扔到火里,看着它变火舌吞噬,心里充满了快乐。

一条火舌向我脚边扑来,让我看到地上躺着的一张纸条,方方正正的,上面写了一行字,大概是刚才掏书时从衣兜里带出来的。

我捡起一看,上面那行字是:可以到星沙去读补习班,跟我联系。

李雁君的笔迹。

难怪,今天上午的自习课,她莫明其妙地在我身边穿来穿去,还碰了我几次,原来她是处心积虑地想把这张纸条放进我的衣兜。

我笑着说了声,谢谢组织关心。

想了想,然后也将这张纸条扔进火里。它旋即燃烧起来,像一只美丽的蝴蝶,蝴蝶最后的美丽舞蹈。

天边露出熹微,或许是火光唤醒了黎明吧。马上要到早操时间了,我钻出操场围墙边上的那扇木门,挑起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达德中学。

那片火光依然在达德中学的操场上,熊熊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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