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的疼痛丨第二十五章至第二十八章

2016-08-01 15:02:22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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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的疼痛

作者丨吴昕孺

 

第二十五章 一个巨大的圆包围着我

客车把我送到了熟悉的学校,正好下午五点。我说“熟悉”这个词是由衷的,虽然半年以前,这个学校对我而言几乎不存在;虽然本学期以来,我在这所学校尝遍了酸甜苦辣,然而,我从内心里还是把它当作自己的学校。我对它的熟悉不亚于对我自己。我甚至觉得,它在性格上有与我极其相似的地方——单调而复杂,刻板而多变,斯文而带着野性。

回到寝室里,没见到一个人。

我上了床蒙头大睡,一会儿就睡着了。蓦然,我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旷野中,周围没有人,也没有任何事物,似乎连空气都没有。一个巨大的圆包围着我,可我不是圆心,我只是在这圆里游移的一个点。我觉得有些惶恐,但又不是那么惊惧,因为我想我是在做梦了,不然明明刚才上床睡觉了,何以无缘无故会到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来呢?如果是做梦,那我什么都不怕,有人用刀抹我的脖子我都能喊出“中国共产党万岁”这样的豪言壮语来。问题是,我没有把握是在做梦,万一要不是做梦,被人用刀抹了脖子就很划不来。

我想证实一下这件事。我到处张望,想寻找一样让人踏实的东西。我终于看到了一棵树。旷野上唯一的一棵树,只比天低一点点,比我高一点点。我兴奋地跑过去,我离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我绊倒在地,才看清楚,原来那棵树早已被伐倒,我却被它伐倒了。被一棵伐倒的树伐倒的事实,使我颇为沮丧和恼火,幸而没有别人看见。

可是,正好一只蝴蝶从树叶间飞出来,它看见了这一切。

那是一只非常美丽的蝴蝶,美丽得我忍不住要去捕捉它。它飞得并不快,可我总是抓不到它。我更加恼火了,全力加快速度,眼看就要逮着它了!我立足的地面突然陷落,旷野崩塌成悬崖。我不会飞,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悬崖上滚落下去……

“啊——”

这时,我看到了几张模糊的面孔,有刘大伟,还有郑海波、童超。刘大伟问:“是不是做梦碰到日本鬼子了?”我看看他们,没好气地说:“老子要晓得是做梦,才不会叫呢。”

童超笑道:“谁做梦的时候晓得自己是在做梦啊,神仙还差不多。神仙可能天天在梦里哩,做梦又不要花本钱,吃喝拉撒都不要管,几多好。”

郑海波说:“那要是噩梦呢。天天在噩梦里,还做得成神仙吗?”

“天天在噩梦里的只能是魔鬼,神仙肯定是天天做美梦。”刘大伟说,“来来来,我们热烈欢迎王子凡做神仙归来。”说着,他鼓起了掌,寝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我错过了晚饭,啃了两个郑海波从家里带的糯米粑粑,绷硬的,但饱肚子。

郑海波嚷着要打牌,他说今天晚上要复仇,昨天我们只是运气好一点,险胜了。刘大伟说,要是特务连再来,他可保不住了。

“今天放假,他肯定不会来。”郑海波已经把牌拿在手里了。

我说:“要是你们再输了,炒花生可一个都不能少。”

“哎呀,你们输了还不照样得买,啰嗦!”郑海波已经把那副牌洗了五遍。

既然他们要复仇,便没有摸边派对,还是我和刘大伟打他们两个。我直希望刘大伟今天手气好一点,莫再玩鬼走钢丝的把戏了。哪晓得刘大伟那个王八蛋拿的牌比昨天还差,我的手气则出奇的好,常常是一个人包打天下。郑海波和童超还是输了,他们却坚决拒绝再去买炒花生。郑海波信誓旦旦地说,绝不回到那万恶的旧社会,做第二遍鬼。我只好对童超说,你是寝室长,讲话要算数。哪知童超牙巴骨更硬,他说,又不是我召集打牌的,我也没有在输赢协议上签字。不愿做第二遍鬼的郑海波说,你们想吃东西呀,我可以提供糯米巴巴。我说,吃你那糯米巴巴,跟我们输了差不多。郑海波连忙从床底下掏出两个糯米粑粑,自己咬了一个,另一个递给童超:那好呀,我们不是输了吗,罚我们两个吃糯米巴巴得了。刘大伟用手拍着屁股说,没见过像你们这样脸皮厚的人。

正当争得起劲的时候,姜怡彬跑进来了,气喘呼呼地问:“看见贾孟雄没有?”我说:“没。他从不到我们寝室里来。有什么事吗?”姜怡彬说:“齐艳晕在教室里了,吴老师要我尽快找到贾孟雄。”说完就跑出去了。

我说,炒花生、糯米粑粑都别吃了,我们去教室看看吧。

教室里的人几乎都围在了齐艳的座位边,我们挤不进去,无法看到齐艳的情况。我灵机一动,爬到讲台上,只见齐艳歪在座位上,一脸苦大仇深,双目紧闭,嘴角流出白色的涎水。她身边是急得不知所措的吴老师。我大声喊:“找贾孟雄有什么用?赶快送医院找医生去!”

吴老师抬起头来,看见是我,说:“要姜怡彬弄三轮车去了。”

我说:“见鬼,他说你要他找贾孟雄去了。”

“我要他顺便喊贾孟雄来,陪着上医院。”

“非要班长去陪吗?这样多耽误时间,我去!”

我跳下讲台。正好姜怡彬和贾孟雄进了教室,一辆三轮车停在教室外面。同学们自动散了开来。吴老师发布命令:

“快,把齐艳抬上三轮车。贾孟雄和王子凡陪着去医院。”

我把手一挥:“贾孟雄去吧,我不去了!”

吴老师一声怒喝:“你不去也得跟我去!”

齐艳被抬到了三轮车上。这时我被置换成全班的焦点,所有的眼睛都看着我。杨曼丹走到吴老师跟前说:“还是我去吧,没一个女同学不方便。”吴老师一言不发,但脸色明显缓和了许多。贾孟雄和杨曼丹上了三轮车,我依旧站在全班同学的目光里,我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语,还有一些哧哧的笑声。

我傲慢地望了一眼四周。

眼睛停留在李雁君那张空着的座位上,傲慢就像直升飞机一样降落下来。莫名其妙地,泪水竟然不争气地涌上了我的眼眶,我赶紧走了出去。

李雁君是第二天清早到校的。我到教室上早自习的时候,她已经坐在那里读英语了。她对着我笑,我却笑不出来。她说了一声:“新年好!”我转过身看着她,她的精神很好,面庞红润,头发光亮,胸部更加发达了。

我想起一个问题,她的成绩不见得比我好,凭什么她的生存状态比我好得多,我们虽然志趣相投,可以成为好朋友,然而,谁都知道,我们是两个不同世界里的人。她是公主,我是丑小鸭。她能够比别人更独到地发现和了解我性情上的过人之处,却无法体味生活给我带来的种种痛苦和尴尬。

我终于对她做出了一个难以捉摸的笑,回一句:“新年好。”

这时,吴老师走进了教室。他阴黑着脸,声音十分低沉,但我还是听清了他讲的意思,因为教室里静得出奇:

“同学们,齐艳的病情比想象的严重,虽然已经稳定下来,但镇卫生院查不出症结所在,需要转到县立一医院去。谁和齐艳家住得最近,请举手。”

大家面面相觑了好一会,童超举起了手。他说:“我家与她家虽不属同一个村,但只要翻过一座山就可以了。”

“那好,现在请童超马上到齐艳家跑一趟,通知他父母。另外,还需要两位同学护送齐艳去星沙。贾孟雄、杨曼丹、姜怡彬三位同学这次很辛苦,就不去了。大家学习都很紧张,我们遵循自愿的原则,上述三位除外,其他同学,愿意去的举手。”

大部分人举起了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庄严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吴老师说:“很好,我们班上有这么一股团结友爱的风气,我感到很欣慰。请王子凡和李雁君同学去完成这个比较艰巨的任务。原来准备联系县立一医院的救护车,但他们车很紧,空不出来,请你们两个立刻赶去镇卫生院,护送齐艳坐平江方向开往星沙的客车。到一医院主要是去做一系列检查,如果要住院,请即刻和校办公室电话联系。”

我和李雁君领命行动,吴老师将几百元钱递给李雁君,又叮嘱了她一番。我们迅速往镇上赶去。

齐艳躺在卫生院一楼的一间病房里。她的脸比墙壁还白,头发像一团乱草,看见我们去了,她也没有什么表情,好像不认识我们,眼睛黯然无光。房间里还有一个圆脸护士在陪着她,但没有谁说话。

圆脸护士帮我们把齐艳扶到汽车站,等了不到十分钟,有车来了。她又帮我们把齐艳扶上车坐好。我和李雁君都对她说“谢谢”,她摆摆手就走了,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齐艳谁都不理,你有问她无答,但任你摆布,不作任何抵抗。我在扶她的过程中,发觉她的身体很松软,柔若无骨,这和“团支部书记齐艳”表露出来的冷硬与傲慢截然不同。

李雁君和齐艳坐在双人座上,我坐在另一边靠窗的单座上。不一会,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到了星沙,周围的人准备下车,我才被他们扰醒。李雁君笑我:“你刚才到浏阳买席子去了?”我说:“浏阳的席子质量不好,所以空手回了。”

一下车,李雁君叫了一辆的士,我们很快来到县立一医院。医生立即对齐艳进行化验,天啦,抽血、验尿、照片……好在李雁君对这些名堂熟门熟路,基本上就是她在那里跑上跑下,我觉得十分惭愧。李雁君交给我的职责就是照看齐艳。其实,齐艳虽然很萎蘼,但还比较稳定,用不着多操心。我等于是摊了一份闲差。

李雁君将一叠化验单的结果交给门诊的一位老医生,她挂的是“教授号”。教授满面笑容地接过去,像是收一份厚礼。但当他把那些条子仔细看一遍,笑容就消失了,他问李雁君:

“你是她什么人?”

“我们是她同学。”

“哦——”教授沉吟了一会,“你们这位同学患的是神经官能症,而且血压很高,至少得休学一年……”

教授话音未落,一直恹恹不振的齐艳尖厉地叫道:

“不!我不休学!我能坚持!快送我去学校!”

接着,她放声痛哭。李雁君一时不知所措。我也急了,我从来没有看见一个人这样子哭过,这种声势只有夏天的暴风雨差可比拟,但人在痛哭中释放出来的悲伤是暴风雨所体会不到的。教授站起来,抚着齐艳的肩说:

“孩子,你放心,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你要安静下来。来,让两位同学扶你到旁边休息室去。”

我和李雁君将齐艳扶到休息室,她的哭声一直没有停止。过一会,教授拿着病历本过来了。他慈蔼地对齐艳说:

“孩子,听伯伯一句话,你的情况只是暂时的,而且也不严重。但是,你必须休息,硬撑着对你的健康没有任何好处。一年如果休息得好,你仍然可以再上学,你并没有失去机会。”

李雁君问:“她要不要住院?”

“她这种病主要是静养,药物治疗伴以心理调适。我给她开些药回去吃,一个月以后来医院复查。”

这时,一对中年夫妇带着满脸焦急的神色,左顾右盼地走了进来。他们看见齐艳,像风一样卷过来,喊道:“小艳,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啦?”

李雁君问:“你们是齐艳的爸爸妈妈吧?”

齐艳妈妈点点头,泪水已经跑了满脸。教授将刚才说过的话,又耐心地对齐艳的父母说了一遍,他还说:

“你们不要着急,情绪稳定对于她很重要。在家里,给她营造一个轻松愉快的氛围,营养一定得跟上。她明年肯定可以再上学的。”

齐艳的父亲连声道谢,那模样好像挨了人家一拳,还感谢人家打得好。

我们帮齐艳取了药,赶班车回了学校。学校没有什么变化,还是我们熟悉的学校。我们到校时正是下午上课的时候,校园里呈现出一种惯常的安静。

先到了吴老师办公室,李雁君将情况一一汇报。吴老师听后,在办公室里踱了两圈,又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仔细看了李雁君递过去的病历本。他抬起头望着天花板说:

“医生既然这么诊断了,我们还是要对齐艳的身体负责。休学一年也好,高中学习太紧张了,正好可以歇口气,养精蓄锐,弄不好坏事可以变成好事。”

齐艳的父亲表态:“感谢老师和同学对齐艳的关心,我们是乡下人,没文化,我们相信医生和老师,老师说休学就……休学吧……”他哽咽了。

“李雁君和王子凡赶快去教室上课,我带他们去办休学手续。”吴老师扬扬手,我和李雁君像两只小鸟从栖息的枝头飞开了。

栖息到另一棵枝头上。

教室里,数学老师正在用磨盘碾米。李雁君在门口喊“报告”,我没有做声。数学老师应道:“请进。”我就跟在李雁君的后面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数学老师看着我,嘴巴动了动,眼珠子一转,又接着讲他的课去了。

但我们的出现将教室里所有目光吸引了过来。那是一双双急切探询的眼睛,那是一双双无比羡慕的眼睛,因为,只有我们俩对新闻人物齐艳同学的最新状况了如指掌。在我们这个社会,拥有内幕、掌握秘闻的人价值有多大,我就是在高中最先了解到的,藉此我才可以理解,为什么社会上到处都是黑箱黑幕,到处晃动着黑手黑影,那才是最玄妙的地方,让人登上绝顶或跌落悬崖的所在。

下课了。同学们不约而同地围拢在我和李雁君的座位边,等着我们发布最新消息,虽然这些事情他们迟早要知道的,但先听为快还是让他们充满了期待。我和李雁君对望了几眼,李雁君突然呜呜地哭起来。

我的心里怦然一动。坦率地说,我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何种心理,我感到李雁君的哭声很好听,很优美。我甚至觉得,她不仅是在倾诉,而且她是在歌唱,引吭高歌。她悲伤的声音里融荡着激情与力量,把堆积在这间小小教室里的沉闷日子驱赶得七零八落。

她停下来了。

那些被冲散的日子复又聚拢,复又变得沉闷和寡淡。长着一块宽大额头的历史课老师仿佛从古墓中走出来,踱着阴郁的步子,伴随着那步调的却是亢奋无比的电铃声。

 

第二十六章 陆林凤之死

晚上,同学们都知道了齐艳休学的事,教室里无法安静下来。吴老师来过好几次,叫大家安静一点。他的语气里带着软弱,至少是不那么理直气壮,也许他的内心里也想腾出这么一个晚上,让大家宣泻和轻松一回。

李雁君坐在位子上,心情显得不太好,老是打开抽屉到里面拿书,看过几分钟又换一本,口里不时发出一种不耐烦的低吟声。我问,你没事吧?她说,头有些疼。我建议,我们也说说话,好吗?她回道,我们不是在说吗?

我被噎住了。一股气浪在丹田与喉咽之间不住地流转,我使劲把情绪控制在自己的躯体范围内,但我是一个藏不住的人,我只好呆呆地望着李雁君,用眼睛这扇窗口透气。

李雁君歉然地说,对不起,我好难受,齐艳那个样子……

那个样子没什么不好,她比我们早解脱。

还说呢!人家一生就可能这样毁了。

那么多考不取大学的人都毁了吗?那么多得过一点病痛的人都毁了吗?

话是这么说,但齐艳本是很有希望的。

你的意思是,像我这样本没有希望的人早就应该休学,得病的本该是我……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在这方面我不会比你更好。

……

你比我好得多,因为你有当教育局长的父亲。

你!你羞辱我,我不跟你说了!

坐在前面的同学们的头颅,像货郎鼓一样,一拨一拨地摇摆过来。教室里更加躁动,却反而安静了许多,那些杂乱的声音统统消失了,它们的能量全部转换成对我们争吵的密切关注。李雁君受不了,她把桌上的书本一股脑扫进抽屉,扭头冲出了教室,留下我尴尬地坐在那里,独自承受着那些目光的火力。

我火了,大吼一声:“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再看我就叫你们好看!”

结果出现重大失误,由于“看”字讲得太多,到后面我竟然磕磕巴巴,像个大石头,不仅威严丧尽,一些同学还大胆地笑起来。我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也冲出了教室。外面没有老师,我悄悄出了校门,向河边走去。

河是永远的线索。顺着它,我看到了熟悉的情节,风的叹息、水的絮语以及月亮泼洒下来的忧郁光辉。

最熟悉的是那条路,静静地延伸着,我迈出的每一步都是由于它亲切而温和的鼓励。可惜闻不到野菊花的香味了,这一向天气变得出奇的热,有时甚至连一件毛背心都穿不住,都说这不是好兆头,至少明年庄稼地里的虫害会比往年严重。经霜耐冻的野菊花大概也耐不住热了,纷纷告别了这个季节。

我走近那块熟悉的草坪时,听到了哭声。开始我停下了步子,再一听,那哭声也是熟悉的,便走了过去。站在她的跟前。

她没有理会,继续哭着,但我肯定她知道有人来了,而且是我。因为,她哭泣的节奏有了明显的改变,她用这种改变把信息传递过来,并保持着自己的矜持。我纳闷的是,她头都没抬,竟然就知道我来了。女孩子真是不可思议。

我在她的身边坐下来,听她哭。

过了好一会,她还在哭,声音时高时低。我的心里有点发毛了。我把手伸过去,轻轻一拨,她就倒在了我的腿上。我用另一只手很有分寸地拥着她,我看见她的脸了,脸上全是泪水,比前面小河里的水还多。我扯起自己罩衣的一角,被她的手挡住,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小手绢递给我。我接过来,那上面散发着一股野菊花的香味。

我帮她擦着泪水,那张湿润的脸在月光中像一块彩色玻璃,迷幻的光辉映射着我,唤醒我内心的冲动。我想起了“亲嘴”这个词,但在这样的情境中,这无疑是一个粗俗不堪的词,我恼怒自己的脑子里竟然钻出这样的字眼。直到想到另一个优雅的词——“吻”,我才放心地把自己的嘴巴放下去。因为,我知道,在这个词的鼓舞下,我不会遭到拒绝。而不久,我的手也正是沿着这样的思路,顺利地进入到那一片神秘的胸部。

流水、月牙和田野交织着一团虚拟的光亮。我用手托了托,问道:

你的奶子什么时候长大的?

奶子?丑死了!你叫乳房好不好?

乳房,乳房。我又用手托了托……

这时,学校那边有手电筒在晃动,隐约传来人声。哦,有好几个手电筒,在交叉扫射。我对李雁君说,说不定是在找我们。

李雁君站起身,望了望。说,不会吧,即使知道我们出来了,也犯不着这么找啊。我们再等会,看看情况。

过一会,手电筒收起来了,人声也渐渐没有了。

李雁君说,我们得赶快回去,怕出问题。

我们蹑手蹑脚地向校门口靠近。已经傍着校园的围墙了,忽然,李雁君拖住我,耳语道,传达室里好像有人说话。

我示意她站在那里别动,独自摸索到传达室的外侧,里面传来三四个人的说话声,其中有特务连。我尖起耳朵,听到一些断句:“说是一天都没见到人”“神思恍惚”“做梦都在……”

我听得满头雾水,好像是在说我,又不像;说李雁君吗,也像,又不像。我回过头来,告诉了李雁君。李雁君说,我们不能被他们发现,还有别的办法进去吗?

我想了想。来,去那边试试。

为了避免横过校门口时被人发现,我牵着李雁君的手,往后退了十几米远,才敢进行穿越。一过校门,马上傍着那边的围墙往西走。我记得,我刚来不久的那次晨跑,和郑海波一起企图开溜,我在从操场里那棵大樟树后面跑到篮球场的过程中,发现旁边的围墙里嵌着一张小木门,门是关着的,但我不记得上锁没有。去碰碰运气吧。阿弥他妈的陀佛。

到了。小木门依然是关着的。

我一推,门“吱呀”开了一条缝,大约有三四寸宽,就再也不动了。我用手去摸,万幸,并没有上锁,只是倒拴了。我要李雁君从地上找一根小棍子给我,我用腿顶住木门,手里的小棍子插进栓眼,使劲向上一挑,成功了!

李雁君说,我们分头走,你回寝室,我从篮球场的窄门去教室。

她想得真周到。

我一闪念,李雁君就不见了。

我正要去宿舍楼,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想去试探一下传达室里那些人的议论究竟是不是与我和李雁君有关。

待我估计李雁君已经在教室里坐定了时,便径直朝传达室走去。那里面坐了四个人,围着一炉燃得有气无力的煤火,除门卫外,还有特务连,另一个也是体育老师,最里边的那位好像是高三的老师。一见这阵势,我心里踏实了许多。

我朝特务连笑着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然后问门卫:“请问有我的信吗?”

门卫好奇地看着我,狠狠地摇摇头,似乎是怪我打扰了他。

特务连喝道:“晚自习时间来问什么信,快回去!”

我抽身就走。特务连站起来把我叫住:

“喂,你今天看见陆林凤没有?”

“陆林凤?是那个打篮球的吧,我没看见,不,我没注意。”

我轻快地回了寝室。好家伙,他们原来是在找陆林凤,关我屁事!

第二天,李雁君在食堂碰到我,朝我诡秘地笑着,一脸喜气,仿佛还在庆幸昨晚的安全脱险。我低声对她说,有事要向组织汇报。她故作严肃地答道,早请示,晚汇报,哪有早晨汇报的?我说,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

人太多,所以话不能多。我们互相擦肩而过。

李雁君走后,我折进食堂,想打些稀饭。突然前面发生了暴动,两个人扭成一团,周围迅速聚满了人,连食堂里的师傅们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我披开人群一瞧,呀,是刘大伟和篮球队那小子——在山上扇了刘大伟一耳光后落荒而逃。我一笑,刘大伟啊刘大伟,怎么在食堂里干起来了,也太不会选地方了!

我问旁边一个女生,他们怎么回事?

女生说,大家都排队打稀饭,那高个子一上来就插队,矮个子上去教训他,高个子问他是不是欠揍。矮个子说,欠揍的是你,违规插队暂且不说,你至少还欠我一耳光。说完抬手扇了高个子一巴掌,动作好快啊。就这样打起来了。

我密切注视着事态的发展,身高一米七二的“矮个子”刘大伟吃亏不小,他纯粹靠斗志在支撑,又显得有勇无谋。

我急忙出来,到案上的稀饭锅里舀了满满一盆发烫的稀饭,再挤了进去。刘大伟完全落处下风,眼看就要被掀翻在地。我绕到篮球队那小子身后,举起饭盆,使劲扣在他的头上。待他痛得大叫,我已钻出人缝,逃之夭夭。

进了教室,我心里还乐滋滋的。虽然损失了一个饭盆,但那一盆子扣得他妈的真个通气排毒解恨逗乐。李雁君问我,什么事乐得嘴巴上都开了花。我就将刚才在食堂里发生的事讲给她听,她听了乐不可支,说:

“你也为我报了仇,谢谢。”

我说:“要是斗酒,他一个鸟人绝不是我的对手,更不是你的对手。他们总是联手害人,所以不惩办不行。”

她又问道:“你那盆子上没写名字吧?”

“只有我们寝室的哥儿们知道那是我的盆子,他到哪里去晓得?他直以为是天上掉下来的呢。还是邓爷爷讲得好,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李雁君笑得要钻到抽屉里去了。

我说,你先留条命,别乐死了,还没听我汇报呢。

李雁君把腰直起来,故作严肃状:汇报吧。

你知道昨天晚上特务连他们找谁吗?

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他们找陆林凤。

陆林凤?陆林凤去哪里啦?是不是回家还没来呢?元旦放假前,我还碰到她,她说回家过节呢。哎,他们找到没有?

我离开的时候还没有,不然也不会问我。

这时,刘大伟从后门冲进来,他拥抱着我,说,王子凡,你他妈的真是神出鬼没。然后,他把手里的饭盆递给我:“我帮你把它捡回来了,物归原主。”

李雁君说,王子凡不能再用这个盆子了,他们一看就知道,我那还有一个新的,等会我去拿来。

刘大伟弓起身子说,那就多谢小李阿姨了。

李雁君狠狠地踹了刘大伟一脚:“你讨打!”

学校广播突然响起来。马上要上课了,这时候从来不响广播的,会有什么紧急情况呢?会不会与食堂的打架事件有关?我心里有些紧张。

“请全校同学注意,请全校同学注意,请全校同学注意。现在播放一个重要通知,现在播放一个重要通知。今天上午所有的课间休息,各班同学都只能在各自的教室里活动,不得走出教室。今天上午所有的课间休息,各班同学都只能在各自的教室里活动,不得走出教室。请全校同学注意,请……”

同学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一段事情发生得太多了,大家一边兴奋,一边惊诧,一边躁动不安,有一种世界末日的感觉。

第三节是语文课。第二节一下课,吴老师就来到了教室,他在讲台上走来走去,像一只找不到窝的小黑猫。下面老鼠子窜来窜去的,他都懒得理睬了。终于,他站定在讲台中央,要大家在座位上坐好,他的嗓子好像被一根带子吊住了,说话很吃力:

“刚才同学们听了广播,之所以把大家关在教室里,是因为高三班一名叫陆林凤的女同学,昨天晚上投塘自尽了。”

“啊!”教室爆出一片惊呼声。

“就在学校山后面的那口塘里。直到今天早晨八点,尸体浮出水面,才被村民们发现。镇派出所派了两个法医来,初步认定是昨晚七点左右投塘的,排除了他杀的可能。具体情况正在进一步调查之中。希望大家,一、不要过多谈论、探究这件事,它与学习无关;二、高中阶段的学习非常紧张,同学们要学会自我调适,自我平衡。齐艳病休,陆林凤自杀,估计都与在激烈竞争中不堪重负有关。据说,他们从陆林凤的课桌抽屉里发现了她的绝笔,只有短短的四个字‘羞于见人’。成绩不好要努力,努力还不好,问心无愧,羞什么?种田也是一件光荣的事情啊!同学们,现在开始上课。”

李雁君的嘴巴一直就没有合拢过,痛苦让她的脸扭曲变了形,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课本上,像粗大的雨滴击打竹林的声音。每年暑假,我们一家都要泡在自家那一亩三分地里,平时田里活全由妈一个人代劳,到了抢收、抢插时节,我和父亲也得下田,成为泥土交响曲中一两个拙劣的音符。我家的田在坳背,旁边是一大片竹林,一旦碰到突如其来的大雨,我们就往竹林里跑。雨再大,躲到那里面就没事了。雨落的时间一长,我便索性坐下来,靠着一根青青翠竹,听雨滴击打竹林的声音。偶尔有一两滴雨迸溅到我的衣上或脸上,总是让我怀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快乐。

 

第二十七章 雪越来越大,雪花越来越美丽

如果说,齐艳的休学在42班引起了轩然大波,那么,陆林凤的死则震惊了整个达德中学。

虽然学校和老师们在各种场合一再强调,不要谈论这件事,但达德中学的空气里都浮漾着喧哗和躁动,连老师们私下里也在交头接耳,许多同学则更是陷进了惊惧的泥潭,他们只好靠不断地打听、谈论和慨叹来构筑自己的堡垒,向脆弱宣战。

后来,校方对师生们谈论这件事也听之任之,只是禁止把消息传送到校外去。龚校长在大会上铿锵有力地说,一旦发现有谁不负责任地对外泄密,将受到学校的严厉惩处。这样,同学们无形中就陷入了双重惊吓。他们在紧张的学习中,冷不防看到死亡狰狞的面孔,内心的阴影一时难以消除。

在我而言,最大的阴影并不是陆林凤的死,而是齐艳的休学。因为,我隐隐感到,齐艳学习成绩的急剧下降和得病,与我那次在食堂里扳下盥洗室电灯开关的恶作剧有着不可推却的联系。从此,齐艳和贾孟雄就被同学们视为一对,经常成为谈笑的对象。他们两个再也不敢像从前那样,时时呈现出讨论学习的热火场面和研究工作的契合情景,甚至面对面碰着了都只能低眉俯首而过,形同陌路。他们的成绩一落千丈,尤其是齐艳,性格都变了,试卷上的分数与嘴巴里的话同时减少,及至后来得病。

我本不想造成如此重大的后果,我只是报复他们,出一口恶气,不料事情的发展竟一发而不可收拾。当然,我不能把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不见得我没扳下盥洗室的开关她就不会得病,成绩就不会下降,把我的威力看得太大显然言过其实。所以,我总觉得,冥冥中有一种天意,在操纵着人的命运,并留下许多难解之谜。

李雁君好几天都没有精神。她的眼圈红红的,脸也瘦削了不少,看着她闷闷不乐的样子,我觉得这世界真他妈的乏味极了。这个周末,我就跟她约好,咱们到金井镇上去遛遛,散散心。

其实,班上一些同学私下里早已说我和李雁君是一对了,刘大伟、郑海波和童超曾为这件事几次“严刑逼供”,开始我都表现出一名革命志士的气节,没有出卖组织。可是不久,我的心理防线就出了一点问题,问题不是出在别人如何“逼供”上,而是我复杂的阴暗心理在作怪。

我的回答变得模棱两可,让他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渐渐地不反感他们笑话我和李雁君,我甚至从内心里希望他们在这件事上多绕些圈子,于是,我常常遮遮掩掩,欲擒故纵。在不那么干脆的否决之后,故意抛给他们一些话头,留下足够的空间让他们发挥想象。有时实在说得无聊了,或者实在说得太困了,欢乐也容易让人疲倦的,话题戛然而止,可噱头的泡沫布满了我的面孔,仍然煽动着我全身的毛细血孔,使我久久不能入睡。两条尾巴都很兴奋,它们同时变得硬梆梆的,几乎是合伙让我难堪,我没办法平躺着,只能侧起身子,弯着脚,像一个被欲望禁闭的囚犯。到了兴奋抑制不住的时候,我就用手轮流去安抚它们,它们仿佛我豢养的两只小狗,即刻变得乖巧温驯起来,虽然经常弄脏我的裤头,但它们的乖巧能给我带来酣美的一觉,我最艰巨的任务是在一觉醒来之后要打起自己的精神。

早晨,小雨。

天气冷,我加了一件毛衣,冬天里的行当全部到身上了。校园里显得很冷清,临近期末,同学们进入了战备状态,他们从课堂上不仅学到了文化知识,而且学会了许多英雄气节,比如,像黄继光一样挺身堵枪眼,考试中出现的任何一个漏洞都必须用身体去堵,否则的话,名次就会下滑;还有,像罗盛教一样舍身炸碉堡,碰到习题中的疑难比碉堡还要坚硬,不把自己的身体搭进去,你就无法通过。像齐艳这样,负了伤还不想下火线,简直像是特殊材料做成的。

我不是。王子凡是一个平常的人,能做些事,但吃不了太多的苦;有些聪明,似乎不足以应付各种考试。我绝不是不想读好书,不想考上大学,但读书对于我而言太苦了,考大学太难了,我觉得要花那样大的代价没有必要。

在校门口,我望到前方长平公路的拐弯处粘着一个人影,那是李雁君。她说好了在那里等我,我们不能总是在校园内会合,最近的气氛很是乖张,接二连三发生的事不知道蕴藏着怎样的玄机?我和李雁君既不能太过亲近,又迫切想对时局的变化进行一些交流。

你来啦。

来啦

那走吧。

我们朝前面走去。刚抬起一只脚,还没有着地,李雁君急切地说:“我全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么。

陆林凤的死。

我也知道陆林凤死了呀。

她怀孕了,你知道吗?

啊?!

陆林凤虽然成绩不好,但我了解她,她是个乐天派,绝不会因为成绩不好而“羞于见人”;发现自己肚子里有了毛毛,才是她“羞于见人”的真正原因!现在,学校里把这个消息封锁了,估计连陆林凤的父母都不清楚,否则的话,他们一定会向学校讨个说法。

肯定是特务连那个王八蛋干的。陆林凤真蠢,应该告发他。

陆林凤是真喜欢特务连呢。特务连却是在玩弄陆林凤,当陆林凤明白这一点时,她就绝望了。

可见,她的乐天派风格只是表面的,骨子里还是自卑和脆弱的东西更多。要她当篮球队队长,显然勉为其难。

她资历最老嘛。中国人最讲关系,第二讲资历。她高一时就进了校队,理所当然是队长。我当副队长还不是因为我老爹,要不,技术再好也是新兵一个,还得被人家捏大腿,真无聊。

喂,你跟你爸说过这些事没有?

我爸?他一天忙到晚,才懒得听我唠叨哩,连我妈都没时间跟他说话。何况,有什么事我也不敢告诉我爸,他忒凶。

雨一直在下着,但雨丝被抽得很细很细,想象不出还有比这些雨丝更细微的事物,落下来,扎在脸上生疼。李雁君把羽绒衣后面的帽子戴上了,她问我冷不冷。我说,我比天还不怕冷,天有那么厚的云呢。我只穿了两件薄毛衣,一件是我读初三那年妈妈织的,穿在里面了;另一件是去年底由父亲的一件旧毛衣改过来的,大一些,套在外面。

忽然,天上有东西发出响声,好像一只锅里在炒着豆子。天是一只倒扣的锅,难怪,那些豆子都砸在我们身上。

白色的晶体。

我问李雁君:“城里人把雪籽叫什么?”

李雁君不假思索地说:“叫雪籽呗,还有什么可叫?”

我笑道:“我还以为城里人叫什么东西都和乡下人不同呢?”

李雁君愣了,过了好一会,喃喃地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说:“我们乡下人叫奶子的那种东西,你们城里人不是叫乳房吗?”

我话还没说完,李雁君就扑过来了。严格地说,是她的羽绒服扑了我的毛线衣一掌:“都这时候了,还死不正经!”

我冷冷地说:“这时候是什么时候?这时候下着雨,有雪籽从天上撒下来,它们和我们截然不同,没有任何人可以从天下摔下来还活蹦乱跳的。这时候寒冷包围着我们,就像夏天炎热包围着我们。这时候风挺大,刮得人东倒西歪,可你也知道的,对于我们来说,最大的风最猛烈的风最没有情面的风是校风,而且它没有方向,冷不丁就把你刮到九霄云外去了,刮得你找不着北。一年四季,除了炎凉,我们不愁周围没有东西,学校的纪律、教科书里面的教条、学期打算、老师的谆谆教诲以及无穷无尽的书山题海。这时候,这时候我们在谈论一个女高三学生的死,她除了自杀,还杀死了一个无辜的婴儿……”

“不要说了!”

李雁君的眼圈红了。女孩子是一种泪腺发达的动物,不哭就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感情。刹那间,雪籽纷纷开成花,雪花倒的确十分美丽,可惜极容易融化,而且要是在雪地里踩上一只脏兮兮的脚印,那就难看死了。所以,我不是很喜欢雪花,冬天里我喜欢的是冰,那种透明的硬度,那种不顾一切的冷,非让你服气不行。

“往回走吧。”李雁君说,“我的衣服是防雨的,还有帽子,你太暴露了。”

“你好久没这么幽默过了。我们才十几岁,没必要背负那些沉重的东西。尤其是你,有个好爸爸,开心地玩吧,管它三七二十一。”

“正因为我爸,我才轻松不起来,我不能丢他的面子。要不是为了他,我才懒得啃那些砖头厚的书呢。我爱好篮球,读书为我爸,打篮球才是为自己,运着一个圆圆的球,过人也好,传切也好,远投也好,都让人感到非常舒展,非常惬意。缩在教室里,盯着教科书黑板复习资料上黑压压的习题,人就晕了。”

“这个高中我可能读不完。”我望着地上刚刚降落的一片雪花说,它顷刻在柏油路面上化为乌有。

“王子凡,你的聪明我们班上没人比得上,那些成绩好的算什么呀!不过,现在就是以分数论英雄,以考不考得取大学论出息,只有一年多了,咬紧牙关冲一把好吗?听说大学里面自由得很,个个像皇帝老子一样,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没有老师管的。”

“我想读好过,难。我父亲也是个老师,不知怎么搞的,他生我时偏偏把那根读书的神经遗漏了,我硬是读不进去。”

“我也是。但没办法,每个人都要做学生的,好在时间不长了,我已经为我爸尽力读了,要是没考好,剩下的事就是他的了。”

我们并没有如李雁君所说的往回走,而是继续向前面走去。雪越来越大,雪花越来越美丽。我们看不见周围的景象了,连绵的山、零落的房舍被一双巨手悉数抹去,连我们脚下的路都只是若隐若现。我们仿佛走在悬崖边上,又仿佛行走在虚空中,四无依傍。我和李雁君不自觉地靠拢了,她的心里明显露出了疑惑和惧意,怯怯地问道,我们是不是迷路了?我说,应该不会吧,我们一直没有偏离正道。

情况不妙,尤其是脚下的路不能给我们信心,它根本不是我们平日去镇上的那条马路。不时地看到一堆堆石头,被雪层层包裹着,却始终露出黑黢黢的沧桑面孔;旁边偶尔摊开一两具麻雀的尸体,不知是冷死的,还是被子弹射中了。这个时节看到麻雀真的奇怪,哪怕是它们的尸体。

李雁君说,按理应该到镇上了。但我们的目力所及,一栋房子都没有,雪花的舞蹈几近疯狂,我们渐渐招架不住,陷入那种激烈的漩涡之中。

有人!李雁君喊道,她焦急地拉着我的手臂。

我蓦地站住。的确,在雪花的狂舞中,我们能清晰地听到由远至近的脚步声。须臾,一个人影晃入眼帘,看那头发像个女生,身形高大,穿着蓝灰色的西装,里面好像空荡荡的。她不冷吗?而且,她的手一直抬着,用肘部遮住了自己的面庞。我们看不清她,但我们在同一时刻都认出了她!

是她!

不知是我说的,还是李雁君说的,或者我们同时说出了这两个字。嘴里喷出一小团雾气,随即被大雪逼进嘴里,我们倒抽一口冷气。

“陆林凤!陆林凤!”

李雁君喊道。那人开始没听见,我们以为看错人了。当她快走近我们时,突然放下手臂,笑吟吟地说:

“是你们两个哦,怎么会在这里碰见?”

李雁君已经说不出话来。

我说:“我们去镇上,你呢?”

“我——我回家去,回家复习,准备考大学。我的时间很紧哩,你们不要拦着我的路。”

我和李雁君连忙闪到一边,她一阵风似地走了,顷刻不见人影。李雁君“哇”地大哭起来,她说,一定是陆林凤的鬼魂,她死得好冤啊!

我扶住李雁君,安慰她:“不要怕,她对我们没有恶意。”

她止不住自己的哭声,而且越哭声音越大。我哄了她好一阵,没有多大效果,手足无措地站在她身旁。不知什么时候,雪停了,我们周围站满了人,他们对着我和李雁君指指戳戳。我们才发现已经到了镇卫生院的斜对面,李雁君哭成了一个泪人。

这时,从人群中走出来一个人。我还记得,她是帮我们将齐艳护送上客车的圆脸护士。她拍了拍李雁君的肩膀,轻轻地说,走,到卫生院去歇会吧,外面多冷。

我们就这样摆脱了那些围观的人群,有几个打工仔模样的还跟着我们走,被圆脸护士呵住了,他们便在卫生院的大门外站着,用脖子送着目光使劲往里面伸。

也许纯粹是巧合,也许是圆脸护士特意安排的,我们被她领进了齐艳在这里看病的那个房间,门上用红漆写着“观察室”,字是新写的,齐艳住在这里时还没有。圆脸护士要李雁君靠在床上,她将屋里的火炉子拨旺了,每人给我们倒了一杯热水,要我们马上喝下去,说,不然你们都会得重感冒。

李雁君终于没有哭了。

圆脸护士问是怎么回事。我说,没什么。她就没再问了。

一会,她又关切地问,你们学习挺紧张吧?

我说,是的。

她眼睛望着火炉说,我读初中时就怕上高中,初中我就受不了,趁成绩还可以,赶紧上个卫校了事。要读高中,我估计自己难得考上大学。

我没有接上她的话茬。我想说,嘴巴都张开了,到底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便又闭上了。

她突然提高声音,哎,听说你们学校死了一个学生!

我连连朝她使眼色,想制止她在这个话题上深入下去。然而,她的眼睛望着火炉,根本没看到我的暗示。

她继续道,听说是被强暴以后,投水自尽的……

我粗暴地打断她:那是瞎讲!

圆脸护士惊讶地抬起头,我再跟她使眼色,又用嘴努努李雁君。圆脸护士似乎有点明白了,她不失时机地一笑,手里拣起一根铁丝,弯腰将煤炉下面堆积的火灰拨出来。

我看到窗外有些太阳花子了,李雁君的情绪也稳定了许多。我对她说,我们回去吧。

李雁君点点头。我们便谢过圆脸护士,顺着长平公路走回学校。公路两边是莹洁的积雪,偶尔露出一丛丛枯黄色的草茎,那里面藏着沉睡的春天。

李雁君从失神和悲伤中缓和过来,她又开始理性地思考问题了。她问我,陆林凤死了,怎么会有那样的流言?

我说,这就叫捕风捉影嘛。你没看见你哭的时候,围了多少人!这些人一回去,立马会跟他们的亲爹干妈三姑六舅七姨八姐狐朋狗友们发布新闻,嗨,我今天在镇上看见一个姑娘,好漂亮哦,被一个丑得要死的男人亲了嘴,就号啕大哭起来,把镇卫生院的墙都哭倒了!

李雁君破涕为笑,撒娇地说,你真是贫嘴!

多么美好的声音。

 

第二十八章 兔崽子

学校里一片安静。用围墙圈着这么多人的一个院子,听不到一点声音。没人骂娘,没人吵架,连咳嗽、吐痰,我怀疑,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被屏蔽住了。可见,人绝不是吵起来才可怕的,静下来更可怕。

寝室门打开着。我跑进去,靠门口郑海波的床上,坐着一个老头,其余鬼都不见一个。我估计,我那样快地跑进去,会吓他一跳。于是,我笑了,像一个贼闯进一座无人看守的私宅,却只偷到一根针一样。

他先开腔:你也是这个寝室的?

我说,是。

贵姓?

王。

王什么?

王子凡。

哦,我听兔崽子说起过。

兔崽子是谁?

嗯,兔崽子,是郑海波啊?我这样喊惯了。嘿嘿。

干吗这样喊呢?

兔年生的呗。

我问,你见到郑海波了吗?

他边看着门外边答道,没有,我有事到金井镇上一趟,顺便来看看。一个姓童的同学去找他了,好像也是这个寝室的吧?

是的,他是本寝室的掌门,叫童超,按您的叫法,应该喊他虎崽子。

什么?他从镇上来?我忙问道,你来了多久啦?

刚到一会。本来可以早点来,天气不好,下特大的雪。几有味,在镇上卫生院那里,碰了一大堆人看热闹。我也钻进去了,你猜怎么着,一个好漂亮的妹子在那里哭得惊天动地。我问旁边的人,是死了人还是谁欺负她了。他们说,是旁边那个伢子硬要跟他亲嘴,她不肯,就号啕大哭起来,你看,把卫生院那边的墙都哭倒了。那个伢子丑得要死,我不信,伸长脖子一看,天啦,卫生院的东墙真的塌了大半边!

我一听,背上冒出汗来,赶忙转过身,一双手在自己的床上乱翻乱摸,装出一副找东西的样子。

他还在说。那个伢子跟你差不多高……不行,我得弄个借口跑出去了……不过你比他长得帅多了……瞎说,明明是同一个人……他穿着一件白衣服,好奇怪,乡下从没见过穿白衣服的……天啦,是雪掩护了我……后来,我才发现,哪是什么白衣服,他身上明明铺了一层厚厚的雪!不晓得他们在雪地里站了多久啦。现在的年轻人真是……

这时,郑海波进来了。我说:“兔崽子,你跑到哪里去了,你爸来了知不知道?”郑海波说:“你也敢这么叫我?”我说:“你爸叫得我叫不得?又不是骂你,这是昵称哩。”

郑海波不做声了,转身对着床上他爸,也不喊他。他爸也不开口,就那么坐着,好像刚才的话全被截断了似的。

我趁机说,我得去教室了。含糊地向郑海波他爸点点头,光速般冲出了寝室。

好险啦!

我一个劲地摇头,又忍俊不禁。他妈的,真像是一场梦。

刚出宿舍楼,正准备去教室,忽然想起一件什么事,转身向传达室走去。果然,一到门口,门卫就咧开嘴:“我正找你。”

哼,说得好听,我很少看见他走出黑乎乎的传达室。不管热天还是冷天,传达室里面的那个壁炉子从来都在那里,仿佛是长在房屋正中的一棵营养不良的树。不管热天还是冷天,门卫总是围住那个壁炉坐着,一双手下意识地伸出来,摊开,像挂在壁炉上面的两条腊肉。而现在,他当然有更多的理由坐在壁炉旁边,把手伸出来,摊开,炉中的火光清晰地映照着他那几根被烟熏得焦黄的指头,好像噩梦的遗迹。

我实在不想在这个地狱般的地方多待一秒钟。我同样以冷漠的声音问道:“什么事?”他抬头望我一眼,似乎奇怪我也有这么冷漠的声音。我只好回之以笑,这是我惯常的伎俩,缓冲缓冲刚才的对峙。他又在壁炉边待了好一会,才缓缓移动那细瘦的躯体,站起身,拉开抽屉。

“你有信。”

他的声音和抽屉的声音搅和在一起,但我敏锐的耳朵还是分清了哪是抽屉的声音,哪是从他那乌黑喉管里发出的,像滞塞的下水道一样的声音。

我接过信。一封洁白而平整的书信,有一只鸽子的风度或一片羽毛的精致,放在他的手里,仿佛匪首抓了一名美女去当压寨夫人。我赶紧跑,生怕匪军从后面追上来。跑了几步,一想不对,堂堂王子凡,什么时候怕过一小撮匪军!于是,又紧急刹住自己,重新调整步伐,摇身一变,又意气昂扬起来。这时,午餐的铃声响了。我把信折好,塞进口袋,向食堂奔去。

星期天,食堂里吃饭的人稍微有些减少,回去的人不多,因为这是最后一个放假的星期天。学校发出通告,从下周起,星期天都要排上课表,各科由科任老师负责,组织复习。刀光剑影的时候到了!即便如此,大部分同学都放弃了这次难得的机会,对于他们来说,修炼成教科书里的蛔虫,是一件梦寐以求的事情,就像古时候的道人梦想修炼成仙。

我很快扒光盆子里的饭,都没看清桌子上摆的几个什么菜,更不知道它们的味道了。我回到寝室,严格地说,是直接回到寝室的床上。由于刚才饭扒得过快,许多饭还梗在喉咙眼,这时候它们借助一个嗝的推力,又纷纷回到我的嘴巴里,大有兴师问罪之势。不过,好在舌头将军和牙齿壮士神勇无比,根本用不着我操心,它们就帮我无情地镇压了这次暴乱。

我平静下来,伸手到裤口袋里去掏那封信。口袋里空空如也!明明折得好好的,塞进了口袋,难道那封信长了脚不成?是不是我在去食堂或在食堂吃饭的过程中,手又到口袋里面去捅了一下,把它带出来了呢?我想不起什么时候这样做过。现在唯一的办法是,老老实实下床,沿着刚才往食堂去的那条老路,再仔仔细细找一遍。我就这样慢慢地低头走着,碰到一块碎纸片都要用脚踢起它,看一看有什么玄妙没有。

然而,我一无所获,悻悻地回到寝室,一点情绪也没有。

同志们鱼贯而入。我已经躺在床上闷着了。郑海波拨开我的蚊帐,大声问道:“喂,王子凡今天不开心呵,丢了魂啦?”

“八成是李雁君欺负他了。”童超阴阳怪气。

刘大伟说:“李雁君欺负得了战无不胜的王子凡,妄想!”

童超说:“李雁君是穆桂英式的人物,王子凡嘛,当然厉害,也就是个杨宗保而已。”

我坐起来:“好了,别吵,你们才吃过饭就口里没得味,老子今天没心情陪你们扯。”

郑海波阴乍乍地说:“只有我知道你为什么没好心情。”我白了他一眼。他继续卖关子:“你的好心情掉了。”

刘大伟叫道:“掉了没问题,写张遗失启事就行了。就说,42班草包王子凡于今天中午遗失好心情一件,有拾到者请送到128寝室。联系人,蠢货郑海波、鸟蛋童超。有重金酬谢,金额高达四两饭票。”

郑海波转过身踢了刘大伟一脚:“你才是草包蠢货鸟蛋呢。”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高举起喊道:“看,这就是王子凡遗失的好心情!”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那封信,幸而反应快,身手敏捷,如果让刘大伟那厮抢了去,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果然,刘大伟在那里直埋怨郑海波:

“你蠢得做猪叫哩,捡了东西要交公,大家一起欣赏那不是全寝室都有好心情啦。”

郑海波一摸后脑勺,似乎也觉得有些遗憾,错过了一次窥探别人隐私的大好机会。我的遗憾是,那封信在郑海波的衣兜里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像一个被人贩子拐卖的女人面目全非地回到了家里。

我拿着这封信,不知道放在哪里好,放在哪里都不让人放心。我问郑海波是在哪里捡到的。他说,我送老爸出去,在操坪里捡到的,隔传达室不远,你小子大概是一出传达室就把它丢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当初根本就没把它塞进裤口袋里去。越想做好的事情越做不好,还不如浪荡马虎一点。想到这里,我索性将那封信丢到一边,将话题岔开,我冷不丁地喊了一声:

“兔崽子!”

他们莫明其妙地望着我,不明白我骂谁,只有郑海波羞得面红耳赤。他轻轻地对我说:“要不得,我帮你捡了信,你还来穿我的帮。”

我连连说:“好,不说了,不说了。”马上又加重语气,“你才要不得呢,都中饭时候了,也不留你老爸吃饭。”

郑海波说:“我留了,他硬要到镇上我表叔家去赶中饭,不随他。”

刘大伟说:“你爸精打细算,在这里吃你的,还不是吃自己的,不如到亲戚家里那是吃人家的,不吃白不吃。”

郑海波没有做声,他默认了刘大伟的这个说法。穷有穷的过法,一餐饭也不会把亲戚家吃穷,能让自己心里觉得舒服些就好,这就叫“穷快乐”吧。我没有心思去细想这里面的奥秘,手理了理被枕头弄乱的头发,搭下来的时候正好落在那封信上。

我把它拈起,虽然皱巴巴的,但以前的洁白与平整仍依稀可见。信的右下角洇湿了一块,估计我遗失它不久,郑海波很快就捡到了它,否则这封信整个都要被雪水吞吃。我顺着湿的地方撕开,里面落下一张材料纸,与信封右下角搭界的那一块也湿了,但那里没有字,不影响我的阅读。

王子凡:

你好!

元旦在路口镇上与你会面,真让我高兴。你还是那么幽默有趣,没有太大的改变。哦,如果说有什么变化,我觉得你沉稳些了。这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返校以后,我就想给你写信,但还是拖了两天。现在,写信也许是唯一能拖一拖的事情了。我的作文水平没有你高,这些语无伦次的话也许会让你发笑。不过,我希望你能在学习上更发狠一些。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应该是要读大学的,不读就太可惜了。这是我作为你的同学和朋友的忠告。

你会跟我回信吗?我很想读到你的信。

祝 学习进步!

小芹上

不知何故,她没有落时间,从信上看,是三号左右的作品。她还在讲我的作文,还在劝我发狠读书考大学。大学,啊,像一把利刃,在我的面前闪过一道道白光。我能成为一名手挥利刃的武士吗?我能在那剑光的包围中将自己化如无形吗?也许我可以藉此成为顶尖的武林高手,将那些被我啃得稀烂的教科书舞成片片落叶……

“王子凡,喂,是哪个女孩子写来的?”刘大伟又不安分了。

“我在路口读书时的一个同学。”

“是女的吧,叫什么名字?能不能告诉我们?”

“小芹。上次我讲的故事,你们就不记得了。”

“记得记得。小芹?小情人吧!”

寝室里沸腾了起来。

“把信念给我们听听!”童超叫道。他的声音里掺杂着亢奋,仿佛一碗汤里放了过多的胡椒粉,辣得舌尖生疼。他就是要把那种疼的感觉叫出来。

我照实念了一遍。一方面是我的虚荣心作怪,另一方面是我的恶作剧心理在起作用,他们嚷着要我念信,是认定了我不会念,所以才那么亢奋。哪晓得我二话没说轻轻松松就念了出来,他们这下没话说了,像一个胀得圆圆的气球,被针一戳,气泄了一大半。

刘大伟总能找到突破口,虽然声气降了不少,但他能维持一种活力:“难怪,我以为你元旦回家了呢,原来是跑到路口和小情人约会去了。老实交代,你们这对狗男女干了些什么?”

我说:“你真想知道吗?”

郑海波猴急了:“快讲,快讲!”

我眼睛望着蚊帐顶,上面有一片泛黄的污迹,也许是老鼠尿,也许是蜘蛛和蟑螂们流的涎水。这片污迹仿佛灵感启示器。我慢条斯理地说:

“我们在路口供销社门口会合,然后沿着马路散步,马路上人多,什么事都不好做,我们就找了一家小旅馆,订了一间房。那间房大概有三百年没住过人了,被子还是雪白的,地上却铺满厚厚的灰尘。没有凳子,我们只好坐在木板床上,一坐上去,床就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像从一盒烂磁带里蹦出的音乐。我们相对而坐,忽然同时尿急,原来我们这一天都还没有尿过,于是去问老板,哪里有厕所?老板皱着眉头说,我们路口是国际化大都市,哪里有厕所那种脏玩意。我问,那你们解手呢?你们猜老板怎么答,他说,坐客车三个多小时到金井镇去解,金井镇多的是厕所。小芹挽着我的胳膊,说,那我们赶快去车站吧,我快憋不住了……”

童超一边喘气一边说:“尽……尽扯蛋,讲点……正经的。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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