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的疼痛丨第二十一章至第二十四章

2016-08-01 14:58:22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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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的疼痛

作者丨吴昕孺

 

第二十一章 天地一抹黑,路却是白的

吃过晚饭,我正准备去山上。碰见刘大伟,他问我去哪里,神秘兮兮的。我说,我交了几个朋友,去看看。刘大伟提出要一起去,我想了想,就同意了。走进半山腰的猪栏房,刘大伟看到我的几个朋友,仰着脖子哈哈大笑起来。人的笑声把猪类吓住了,它们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尽管我和它们已经很熟了,但它们依然对这种宏大的声音保持着警觉。我想,它们一定认为刘大伟是天外来客。我扯了刘大伟一把,把他拉回到地球上来,在中国湖南省长沙县金井镇达德中学的猪栏房里,我要刘大伟向猪槽里撒一泡尿。刘大伟不解地看着我,和猪第一次见到我时的眼神一模一样。我说,你去看望朋友,总不能空手吧。

我郑重地问他,你是不是共青团员?他点点头。我又郑重地问他,哪一年入的?他说,初三毕业前。我说,我比你早一点,我来以身作则。于是,我率先拉下裤子的拉链,掏出撒尿器。刘大伟见状,也表现得很积极,其实他那泡尿比我的悠长得多,简直是不撒不行了,还在那里卖关子!猪像过年一样,欢欣雀跃,它们一天比一天膘肥体壮,屠夫锋利的砍刀已经悬在它们头顶。这是它们不可避免的命运。既然如此,有一餐好吃,就应该高兴。

走出猪栏房,我们继续朝山上走去。虽然太阳早落水了,但这一向天气有转暖的趋势,并不觉得冷。一个月前,许多人穿上了毛线衣,以为今年冬天会冷得早,哪晓得好久不下雨,每天总有几个小时阳光普照,把空气烘得暖暖的。山上的杉树、枞树以及刺槐之类的灌木,白天吸足了阳光,现在正徐徐吐放。被暖意这么一逼,我们仿佛能看到寒凉躲在某棵树的后边,与我们近在咫尺。可是,隔我们更近的,是一丛有如灌木般凌乱、庞杂的嬉闹声。

我们很快看到了那个场面。

三个男生两个女生坐在一块塑料布上,中间摆放着两个纤维袋,一个已经空了,另一个还有少量的花生。但他们的兴趣不在花生上了,而是互相掷着花生壳。掷中的与被掷中的,没掷中的与没被掷中的,都在那里亢奋地叫着。他们嗓门制造的分贝使这个小山包显得陡峭了几分,而在空中飞舞的花生壳让人想到,这是一场夹杂着愉悦与无聊的游戏。男生我一看就认出来了,正是在相思酒家灌李雁君酒的那三位,女生有一个我不认识,另一个是韩小娟。

最先看到我们的应该是韩小娟,因为她正对着我们。但她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若无其事地继续笑闹着;或者我们的到来对她没有任何影响,好像两只鸟从空中飞过一样。对于王子凡和刘大伟这号人物来说,这是一种莫大的藐视。我们仅仅在这种屈辱里待了15秒,那五双眼睛便同时扫向我们。我只看着韩小娟,我希望看到那个在长途客车里喊我上车的那个女孩,我希望看到和我在一排座位上推推搡搡的那个女孩。可是,她目光里的那种傲慢显然在告诉我,我和她不是一类人,我们不配在一起,甚至我根本不配在这个地方见到她。于是,我把目光转移开来。那三个男生站起了,拍拍屁股,朝着我们走来。我看不出他们比王子凡伟大多少,除了多几个勾引小女孩的臭钱和一脸星罗棋布的青春痘以外。

“嗬,来的大名人哒!”开口的是上次坐在李雁君右首的那厮,“叫……叫什么来着?”他指着我回头问韩小娟,指尖毫无礼貌地画着圈。

“王子凡。”韩小娟答道,喉咙略带嘶哑,花生吃多了。

“对,对。王子凡。”他又车转身,手指更加肆无忌惮地逼近,“王子凡,据说你有两项特长,一是参加作文比赛不获奖,一是英雄救美讨人嫌。就凭这两点,哥儿们都要永远记住你的大名。”

上次坐在李雁君左首的那厮看着刘大伟说:“这小子和我们是一个学校来的,也是号人物呢。高二的人都怕他。”

“高二的人怕他,未见得我们高三的也怕他。”

刘大伟冷冷地说:“你们想打架?”

“打架?我们可没这样想。不过,如果你有想法的话,哥儿们可以陪着玩玩,正好有两位女嘉宾做裁判。”

“韩小娟,我们也算得上是故人了。虽然今天他们三个请你,但我还是相信你会公正执法。”

我一边对韩小娟说话,一边顺势移到三人包围圈之外。上次坐在李雁君左首的那厮发现了我的意图,他伸开双臂,挡住我的去路。我决定先下手为强,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我只是想打掉他脸上挂着的挑衅神情。我的目的是达到了,不过,那小子迅速换成一副暴怒的面孔。我在身高和力量上都吃亏不小,只好后撤,我围着一棵枞树绕了两圈,还是不行,几次均险些被他捉拿。我看到韩小娟在鼓掌,她的嘴巴张得老大,另一个女生则笑得前仰后合。她们早已撂下裁判的职责,成了对方的啦啦队员。我一个纵步,跳到韩小娟的背后,那小子追过来,插近至韩小娟的跟前。我没有任何屏障了,他的拳头闪电般地击向我。我一矮身子,躲过第一拳。韩小娟急得双手护住自己的脸,这家伙还要脸!我咬紧牙关,用力将韩小娟提着站起来,那小子的硬拳正好赶到,砸在韩小娟的“停机坪”上。

韩小娟像着了火,抱着胸脯在塑料布上打滚。纤维袋里的花生,在她身子的碾压下,滚将出来,随着她的身体和叫喊有规律地运动着。那是三个杂种,他们一阵风似地跑下了山。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刘大伟也在那边坐下了。这时,我才看见他的鼻子出血了,他一边仰着头,一边骂道:“老子决不会放过你!”上次坐在李雁君右首的那厮趁着场面混乱,朝着刘大伟的鼻子上打了一拳才跑的。我随手捋了一把杞木叶,塞进嘴里嚼烂,糊在刘大伟的鼻孔,血一会就止住了。

韩小娟还在滚。旁边那位女生说:“你们赶快送她去医院。”我问她:“你和那三个杂种是一班的吗?”她说:“打架的那两个是理科班的,我和另外一个是文科班的。她看样子被打得很重,你们赶快送她去医院。”我说:“你们复习那么紧张,还有空到山上来潇洒?”她说:“我们才不紧张呢。越是成绩好的人越紧张,像我们篮球队几个,打完明年县里的比赛、拿个毕业证,就都要被劝退回去了。我们参加高考,影响学校的升学率。她还在滚,你们赶快把她送到医院去。”她也是篮球队的?肯定是在垃圾时间上场的板凳队员,难怪有点面熟。我说:“她自己可以滚到医院里去呵。”女生说:“是你让她挨的打。”我马上回应:“但不是我打的她。”

韩小娟终于停下来了。她也累了。她仍然躺在那块塑料布上,那块塑料布比她更辛苦,韩小娟不动了,它还在那里发出“咝咝”的呻吟。刘大伟突然笑了起来。我问,你笑什么?他立刻回复到以前的愤怒:“我一定要把这一拳打回来!”那女生说:“你们男孩子只晓得打架。”我说:“你们女孩子不是喜欢看男孩子打架吗?看你们刚才那样子,不打起来才怪。”女生放高了声调:“刚才要是真打起来,你们两个能赢他们三个吗?”刘大伟神气活现地说:“刚才难道没有开打吗?跑的难道是我们?”

韩小娟见没人理会她,自己坐了起来。

我对刘大伟说,我们走吧。

下山的时候,刘大伟警觉地观察着四周,他担心那三个杂种会躲在某处树林里偷袭我们。天空灰蒙蒙的,偶尔有几声寒蝉传来,还有其他一些声音。刘大伟连忙回头,原来那两个女生跟在我们后面。我问刘大伟,你会唱《国歌》吗?刘大伟说,会哼曲子,词记不全。我说,我也记不全,我们互相补充,一起唱吧,预备——起!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我们唱得很起劲,似乎享受着胜利的喜悦。我难以掩饰自己对韩小娟的报复心理,以及当这种报复意外得逞后所带来的快感。但毕竟这只是一场捡来的胜利,或者说是臆想的胜利,我们不应该太得意忘形,以至于一直引吭高歌到了食堂门口。这地方晚上不常有人,偏偏这时候有人将我们的歌声拦腰截断。

“晚自习二十分钟了,你们还在这里吊嗓子!”

前面拐角处,站着一个黑色人影。如果他不出声,也许我们撞着他鼻子都不会发现他,因为他和柱子重叠在一起。我和刘大伟同时喊了一声:“吴老师。”

“干什么去了?”

“上山散散步。”

吴老师歪着脖子上下打量我们,想从我们的身体语言中找出破绽,看来让他失望了。

“快去教室吧。”末了,他说。

我们起了小跑。刚跑出十来步远,吴老师喊道:“王子凡等一等,刘大伟回教室去。”

我停下了。

吴老师走到我身边,说,我们走走吧。于是,他带着我穿过教学楼和学生宿舍,出了校门。

天地一抹黑,路却是白的。还有一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光线,勾勒着山田村舍淡淡的轮廓。我想象不出纯粹的黑和白了,我每次感触的黑与白都是交融的,像圆圆的足球。我在白天的任何时候,哪怕是日头当顶的正午,也能闻到一缕黑夜的气息;当然,在夜晚的任何时候,哪怕是在酣沉的梦里,我也感觉自己与白天联系在一起。难受的是,尽管我模糊了昼夜的交替,但每一天对于我,却是脱节的,我不知道昨天干了什么,也不知道明天要干什么。我习惯了被老师安排,习惯了跟着同学们同样的学习、生活节奏,但我不是老师“安排”中的主角,也不是学习、生活节奏的合拍者。这种不和谐使我的日子就像一根拔出泥土的甘蔗,从结巴处被一截截砍断,卖给一个好吃鬼嚼成了一团渣。每过一天,就等于丢下一团渣滓,可我未尝到一点甜味。

走了很长一段路,吴老师都没有开口。忽然,他问我冷不冷。我摇摇头。

“我知道上次作文比赛对你有影响。其实你想得太多了,这样的比赛能参加就是一种荣誉,没有失败者。”

“但我是不正常的参与者。我本来没有资格,是别有用心的人为因素让我去的。”

“你父亲可能给龚校长打了招呼,他们既然是老交情,让你去也没什么,这是社会环境造成的。要真选拔的话,韩小娟也不一定去得了。”

“您没有懂我的意思。”我把父亲和龚校长的过节,以及父亲对龚校长点名要我参加作文比赛的分析,以及李雁君跟我说的有关作文比赛的内幕,一一讲给吴老师听了,只差没讲龚校长那根老是翘起的尾巴了。

吴老师一句也没插嘴,他静静地听我讲述,不时地望望我,眼睛越瞪越大,仿佛一对灯笼照着我,把我心里的话照得透亮透亮,看有哪一句是假的。我不怕,因为句句是真的。他这种习惯性的审视目光,我也习惯了,这在我是不容易的。我平时最反感老师动不动用审视的目光望着你,充满着对你的不信任,假话往往在这种目光下源源不断地产生。吴老师也是这种目光,而且有时咄咄逼人,我从最开始的时候就试图反感它,坦率地说,我没有做到。我弄不清个中缘由,我想,也许是那种目光中有一种特殊的东西吧,威严,还是真诚?再问下去,我就糊涂了。但我可以跟你描绘那个东西的形状,据我所知,它圆圆的,白中带黑,像我所感知的昼夜,缓缓地移动。注意,不是流动。因为,有时它是飞的,有时是跳的,有时就像现在这样,悠悠地踱着步子。

我说完了。吴老师把视线收回去,他好像在看着他自己,然而,他是在跟我说话:

“这就是你上次说的‘过程的不正常’吧。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但这个真不是真理的真,而是你所见所听所感的真。换句话说,你掏出了你的心里话,但你的分析,包括你父亲的分析,也包括李雁君的分析,都不见得是准确的。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多种可能性,你们分析所得出的结论不过是其中一种。我说了这么多,是要告诉你一个简单的道理,你不要因为这次作文比赛的失利而让自己的心理走进一个死胡同。那样,你不仅没有收获,反而损失太大了。”

吴老师盯着我,我没有看他,也没有做声。他继续说:

“我反复读了你那篇作文。我觉得那是你在达德中学学习以来写得最好的一篇,即便放到那次作文比赛中,也是较好的一篇。当然,老师评作文,心里的标准不一样,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如果我是评委,我会把你的作文列为二等奖。可见,你作了扎实的准备,也在认真比赛,并且有不错的效果。我还是那句话,希望你能明白——至少从这次作文比赛来说,你不是一个失败者。”

我看了看吴老师,这回他没有看我。他自顾自地走着,又抬起头来,望着斜斜的天空。我也跟着望去,天上渗出几颗细碎的星子。

“你来快一个学期了。这个学期只有你和李雁君两名新生,李雁君的父亲也是我的学生,我对她略有了解。所以,平时我更加注意你一些。你成绩不好,胆子大,喜欢玩恶作剧,总之,你是个难管的学生。

“但是,你很聪明,也不是毫无教养,热情和义气是你身上的闪光点。跟你说点题外话吧,我曾经特别偏爱成绩好、听话的学生,对他们寄予厚望。但,二十几年前,正是三个我最器重的学生,因为我父亲的海外关系,将我这个‘叛国投敌分子’批臭,批倒,还要踏上一只脚,让我永世不得翻身。虽然,我后来还是翻身了,但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妻子跑了,儿子没了,所有人在我眼里都是斜的。

“深夜潜到造反派司令部,把我救出去的两个学生,成绩不好,我从没有重视过他们。其实,作为我的学生,他们身上的聪明、勇敢和义气,我完全应该早看出来,但我没有。

“重执教鞭后,我告诫自己,只要是我的学生,都不要放弃,不要有偏见。我想尽量做到这一点,又深知个人能力是有限的。我摆脱不了‘教师’这个职业加在我身上的诸多条条框框,也无法摆脱苛刻的社会评价体系。学校要成为名校,必须以升学率为准绳;老师要在岗位上立足,必得以教出成绩好的学生为本钱。死抠知识点,死抠考试细节,没有人去抠学生身上细微的亮点,没有人将学生当作一个完整的人来看待……不扯远了。

“历史发展的图景总是个人适应社会环境,而不是由社会去适应个人。我认为,你完全可以把学习搞上来。虽然不一定非上大学不可,但能上大学肯定是一件好事,也对得起你的父母。现在发狠,还来得及。”

吴老师转过头,望着我。可这时候我又不好意思看他了。我低着头,脚尖猛踢地上的一块石子,它骨碌碌地滚到路旁草地里去了。

 

第二十二章 梆梆鸟的叫声

我回到寝室,那一晚上没有睡着。自我读书以来,从来没有一个老师像这样找我谈过话,不是在办公室,而是在夜晚的马路上;不是当着一大群人,而是专门和我一个人;不是批评和责骂,而是劝慰和鼓励。我之所以睡不着,并不是怀着感恩戴德的激动,而是觉得纳闷,吴老师对我的信任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的?他真的认为我很聪明,能搞好学习吗?还有,文革的时候,为什么偏偏是三个他最器重的学生把他弄成这个样子,又为什么是两个成绩不好的学生救了他?是为了说服我故弄玄虚,还是一切都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到底是一种巧合呢,还是别的什么?

我想了一个又一个问题,这些问题只要想通了其中一个,我都会安然入睡,甚至会做个美梦,但我没有想通任何一个。每次被迫放弃一个问题,我都要翻转身来,以图通过改变姿势去想通下一个问题。我始终就是在三尺宽的床上翻来覆去,像一条需要反复焙干的鱼,而室友们的鼾声好比炉灶里的文火。

别人一觉醒来的时候,我却基本上处于睡眠状态了,只是两只眼睛仍没有合得拢。起床铃疯狂地响了。郑海波在那里喊:“快,快,今天要检查。”他们一个个轰轰隆隆跑出去了,我无法把自己拉起来,还是横在床上。刘大伟过来问:“搞好了吗?”我迷糊地答道:“快好了,你先走吧。”刘大伟出去之后,寝室彻底安静下来,我很想起床,但轻易被这种安静击倒了,我听到自己轻微的鼾声。

有人扯开我的蚊帐,还要掀我的被子,被我下意识地死死摁住。好久,我的视野里才出现一个清晰的头像,特务连岩石般的面孔耸立在我面前。

你怎么还在床上?

我感冒了。

医务室开了证明吗?

昨晚才开始的,没来得及。

有什么症状,咳嗽?流鼻涕?发烧?头痛?还是……

全身没劲。

那是懒病呗!今天去医务室开证明给我,否则请你上黑板!

特务连走了。我听见他在二楼的吼叫声,高三那些开晚班的,早晨起床比较困难。据说,有的跟医务室搞好了关系,可以连续开一周病假条。医务室只有一位刘阿姨,是高三化学老师的老婆,来达德中学之前她辉煌的行医经历便是在乡下当过五年赤脚医生。跟她搞好关系的秘诀是悄悄地送她点小玩意,最好是手帕,她有收藏各式各样手帕的癖好。她家里的墙上、家具上、蚊帐上,到处贴着挂着摊着手帕,乍一进去,像是到了联合国总部。没有手帕,零食也行,家里炒的南瓜子都可以蒙混过关。

医务室在老师办公室那一栋的最西端。

吃过早饭,我到校门口的南货店买了半斤炒花生,塞进口袋里。我拍了拍,还好,不太打眼,就进了课堂。下完第一节课,我来到医务室,刘阿姨正好在跟一位女同学打针,那位女同学已经解开了裤子,坐在方凳上,露出半边雪白的屁股。门没有关,大概平时很少来人,当我站在门口时,我身体的阴影立刻笼罩了那位女同学。她回转身来,张皇地叫了一声,赶忙将裤子扯起。

刘阿姨上来绷着脸说,你也是,看见人家女孩子在这里打针,还要撞进来!

我辩解道,我没看见。

她呵斥了起来,这叫没看见?你站在这里,明明看得一清二楚,还耍赖!

我说,我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要来打针,你们没关门,这能怪我吗?

刘阿姨生气了,像一头愤怒的大象:你这是什么态度!看见人家女孩子的屁股连声对不起都不说。

我也生气了,像一只愤怒的啄木鸟:我要跟谁说对不起,又不是我扒下了她的裤子。

刘阿姨跳起来,声调跟着跳得老高:好啊,你这个流氓!

这时,那个女孩系好裤子,过来了。她挽住刘阿姨的胳膊说,阿姨,别理他了。接着,她对我说,请你出去等一会,我要关门了。我退出来,她就把门关上了。

我靠着走廊间的柱子,从这里可以俯视42班教室,刘大伟、郑海波他们正在外面坪里说笑着。彭抗美老师远远地走过来,下节是英语课。她更胖了,但面色红润,步子迈得很大。

“你可以进去了。”那女孩出来了,对我说。

我又站在了医务室门口,问刘阿姨,我现在可以进来吗?她不吭声,还在生我的气。其实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屋里。我从口袋里掏出炒花生,搁在桌上。她瞥了一眼,表情没有丝毫变化,问道,你是哪个班的?我说,我感冒了,想开张病条。她指着刚才女孩坐的方凳,坐。

我坐了上去,那上面还有些温度,让我感到暖和,情绪也好了许多。刘阿姨摸了摸我的前额,又拨开我的眼皮看看,还要我张开嘴巴,用一块竹片在里面挖了几下。我不知道这些和我得感冒有什么关系,或许正因为我没得感冒,所以就要来这么多不着边际的动作。谁都在做假。

她问,开几天?我问,你能开几天?她说,你根本没感冒,顶多开一天。我说,我只要一天。她便在一张处方纸上写了起来,一边写一边说,好像是跟我说,又好像是跟她自己说:“上个星期高三一个女生送了我两条手帕,真漂亮,是她叔叔出差从杭州带回来的,我把它们挂在我的蚊帐里面,看着它们睡觉心里那个踏实,天天做美梦,笑翻啦……我跟她开了五天。”

她把条子递到我手里,说:“我一看就知道你这花生炒得不好。”我连忙回道:“对不起,不是我炒的。”“我知道不是你炒的!这还用讲。校门口买的吧?要到镇上‘好吃再来炒货店’去买,那里的花生炒得又香又脆,味道好得你的牙齿都受不了。”

我不能再听她啰嗦,要上课了。谢了她出来,她还跟在后面警告我:“下次有女生打针的时候,你不要来。”我说:“那您得事先通知我。如果找不到我,就贴一张海报放在教学楼吧,我保证看得见。”

我最后一个跑进教室,只见彭老师正在那里发试卷。我赶紧坐在位子上,问李雁君,怎么是考试?李雁君说,彭老师上个星期就说今天要测验,你不记得了?我摸着王子凡的脑袋,有这回事吗?这一向真是云里雾里了。在我的印象中,彭老师好像说过,又好像没说过。既然大家都安心在这里做试卷,那一定是说过了。

彭老师望着我们,说:“不要讲话,请大家遵守考场纪律。小考认真,大考才能发挥出水平。”卷子发到我这儿了,彭老师站在我的桌边,又说:“这次考不好也没关系,只是摸底。”她是说给大家听的。

我最头疼英语了。教室外面传来梆梆鸟的叫声,“梆,梆梆——梆,梆梆——”我听出大概是在篮球场北边的第三棵樟树上。那棵樟树高大挺拔,是鸟的乐园。秋天,梆梆鸟见得并不多,主要是麻雀和蝉蛉子的天下。蝉蛉子只会一个劲地傻叫,集弱智和神经于一身。麻雀则喜欢争吵,喜欢吵的嗓子都不好听,这一点和人类没有什么不同。不过,麻雀从不为争一粒食打架,它们最讲究“鸟权”,平时争得不可开交,一旦成为某鸟的既得利益,他鸟便不再作非分之想。有时你看到它们在打架,其实那是它们表示友好的姿态,很不好意思的是,你经常看到两只麻雀以打架的方式在调情。

也有几只黄鹂偶尔来这里举行演唱会,看得出那是一个文艺团体,兴许是走穴,待的时间不长,但唱得确实好听。它们唱的时候,麻雀们就没有谁敢班门弄斧了。蝉蛉子则不管那么多,仍一个劲地傻叫。可爱的是,它们并不因为黄鹂唱得好听,自己就不叫了;可恶的是,它们恨不得天地之间只有它们愚蠢的叫声。

梆梆鸟的声音厚重而优雅,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它的聪明之处在于,白天不与傻蝉争风,而是晚上独自占据着一个大舞台。它叫得很节制,叫几声便停下来,待回响在夜空中荡尽,再叫起来。从暮秋进入初冬,蝉蛉、麻雀和黄鹂都较少露面,梆梆鸟就在白天出现了,但同样很节制。冬天有梆梆鸟的声音,总给人一种离春天很近的感觉。

“梆,梆梆——梆,梆梆——”

我宁愿学鸟语,也不愿学这劳什子英语。但我必须做这张卷子,这张卷子摆在我的面前,它的满分是100分。每一道题只有一个正确答案,我完全有机会碰上这个正确答案,不过这需要运气。我走“狗屎运”的时候,就能及格;要是手不太顺,三四十分都有可能。听梆梆鸟可能会给我带来好运,凝神定气,我竟从那单调的“梆梆”叫声中分辨出“A、B、C、D”的暗示,除了铁定知道做的,我基本上按照梆梆鸟的暗示在空格里填上答案,或者是A,或者是B,或者是C,或者是D。

我很快做完了。

想交卷,一看还没有几个人交卷,那不行,得等等。再检查一遍,没瞧出什么名堂。梆梆鸟虽然还在叫着,但在我做完最后一道题之后,就再也听不清那“梆梆”的叫声所暗示的“A、B、C、D”了。

李雁君见我呆坐在那里,以为我什么都没做,笑着摇了摇头,并将她的卷子放肆地向我这边偏过来。我只要稍一歪头,就能看到她在试卷上做的答案。她前面有好几个答案和我的不同,我便也将我的试卷使劲向她那边挪过去。过了一会,我再看她的试卷,前面那几个答案都改成和我的一样了。

这时,也许是彭抗美老师察觉出了一点动静,也许是她看见我长时间坐在那里无所事事,便慢慢地向我这边移过来,站在我的桌边。她拿起我的试卷看着,让我心里非常紧张。我好像在等待审判似的。彭老师判给我一个微笑,然后把卷子放在课桌上,慢慢地走到那边巷道去了。

她在那边说:“有些同学已经做完了,请再认真检查。因为是小考,所以题目偏难,大家要有耐心,更要细心。”

我不知道她是说给全班同学听的,还是针对我说的。我更加不敢提前交卷了,装模作样地把卷子又看了一遍,外面的梆梆鸟换到了篮球场北边的第四棵,也是最后一棵樟树上,叫了几声,不知所云,旋即销声匿迹。

待我鼓足勇气交卷的时候,刚巧下课铃响。许多同学还在座位上磨磨蹭蹭,他们想趁最后机会核对一下各自的答案。所以,这一分钟,教室里全是一群性情急切、目光敏锐、头脑简单的长颈鹿,左顾右盼,首鼠两端,既想吃树上的叶子,又想嚼地上的草。这一迟疑,桌上的试卷便被身体肥胖却行动迅速的彭老师悉数收缴了去。彭老师走出教室,那边还有同学在后悔,要将第三大题第五小题的“D”改成“A”就好了!

中午,我去体育教研室找特务连。体育教研室在教学楼二楼,高三文科班的隔壁。我很少上二楼,但好像上来过,至于是什么时候为什么事上来的,一点都不记得了。我之所以认为自己上来过,是因为我上来之后不觉得生疏。后来一想,可能还是没上来过,站在风雨走廊的稍高处,整个二楼便毫无秘密可言。我无意之中看得多了,自然不会陌生。就像在人群里经常看到某个人,当他突然和你说话时,你不会感到唐突,只是不知道他的姓名而已。

门关着。

我敲了几下。里面没有动静,特务连也许不在吧。

我正要走,鬼使神差地又敲了两下。里面传出一些声音,而后,门拉开一条缝,特务连阔大的脸嵌在门缝里。他不耐烦地喝问,什么事?我说,您不是要病假条吗?

那条门缝稍大了些。我将条子递进去,他看了一眼,问,你上过一次黑板了吧?我说,托您的福。他听了这话,大声笑起来,笑得身子往后仰。这一仰,身体便让出一条空隙,我发现教研室里面还有一个女孩,她坐在一张横条排椅上。我只能看到她的侧面,加上她不停地用手梳理着自己的一头短发,肘部正好遮住了她的脸。她的蓝灰色西装是敞开的,其他的看不清楚了。

特务连把我苦心经营搞来的病假条往裤兜里一塞,说,没你的事了,走吧。我才想起为什么刘大伟总要巴结特务连,原来这家伙他妈的权力真大!

回到教室,我忍不住对李雁君说了这事。李雁君皱着眉头在那里思考。我说,别难受了,你未必晓得那个女孩是谁,晓得了也没有意义。李雁君说,我虽然不能肯定,但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我低声问道,谁?

李雁君答话时一反常态地不望着我,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吐出这三个字:

陆林凤。

我说,对了,你这一讲那肯定是她。我觉得那女的不面生,块头大,我从侧面看,她的胸脯挺得老高,只是没办法看到她的脸。

直怕她已经没有脸了。或者,她的脸没地方可放了。

我再问,你怎么猜是陆林凤?

我们在训练的时候,特务连最喜欢拍队员的腿,尤其是大腿。他老说我们的肌肉不放松,肌肉不放松就跑不动。所以,哪个投篮不进,传球不准,就罚她叉开腿站着,他上去使劲地拍,他说这是一种恢复手段。但队员们都把它当作一种惩罚。他拍陆林凤的大腿时,总要在那里捏几下,动作很隐蔽,可逃不过我的火眼金睛。陆林凤好像无所谓,有几次可能是搔到痒处,她还哧哧地笑起来了。

他拍过你的大腿吗?

李雁君对我乜着眼睛,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好奇。你也可以不说。

他有过这个心。那次我没投进篮,他也像吆喝其他队员一样,要我那样站着。我装作没听见,跑到场外捡起篮球又助跑投了一次,球应声入筐。他就没再吆喝了。他不敢把我怎么样!

他拍你们的大腿,或许真是肌肉放松术呢。

天晓得。那他可以教我们自己拍呀。

教练的秘笈,不能轻易示人。你们自己拍,拍不中穴位,效果没那么好嘛。

尽讲鬼话,不跟你说啦。

吃晚饭的时候,我的眼睛一直在人群中打转转,好像想找人。找谁呢?人人都面熟,许多我都不认识。当然,他们不一定不认识我,自从那次作文比赛揭晓以后,我算得上达德中学的“名人”了。我是注定要成名的,要是获了奖,我会成为世界级名人;没有获奖,就只能在达德中学出名了。他妈的韩小娟,自己香喷喷的,把一身瘙臭扔给我,让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直到发现隔我四五桌远的陆林凤,我才明白自己何以不停地东张西望——陆林凤穿着一件蓝灰色西装,她拿着筷子的右手突然举起,在头发上抓挠了几下,她的肘部完全遮住了她的脸。我看不清她了。

但我看清了是她。

 

第二十三章 想生一个蛋,不料下出一块石头

明天元旦,学校放假一天。

我这几天心神不定,因为拿不定主意去不去路口镇供销社门口见小芹。这里涉及两个问题,一是小芹有没有收到我的信,这个我想问题不大,就像小芹冒冒失失地写信给我一样,我还不是收到了!二是小芹会不会赴约,这才是真正的问题之所在。就像我收到小芹的信之后,为回信一事颇费踌躇,差点让她的信有如泥牛入海了。当然,我最终还是给她回了信;所以,我也希望她再三犹豫之后,最终还是能去。

既然我希望她最终能去,那就是说我自己也已经决定去了。不过,我在心里充分做好了她不去的准备。如果在路口镇空等一场,我就会将这一段攒集的30元钱当场一花而光,一个人点几个好菜,喝几瓶啤酒,醉了没关系,那街上没人认得王子凡,我一醉大家就都认得了,不过,那时不叫王子凡了,叫醉鬼。王子凡和醉鬼是同一个人,好比一枚硬币的两面,但你总不可能同时看到两面的。让路口镇的人看到王子凡“醉鬼”的那一面,也算是他们的荣幸,只是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这份荣幸。

我是在外语课上想这些事情的。

这是上午的第三堂课,不知怎么回事,上课铃响过五六分钟了,彭抗美老师还没有出现。贾孟雄出去看了两次,说连个影子都找不着。于是,教室里闹哄哄的像一锅粥。有人提议贾孟雄到彭老师的办公室去找,贾孟雄迟疑了一会,还是去了。果然,他把彭抗美老师领进来了。或许是走得太急,或许是因为迟到而感到不好意思,彭老师挂着一张关公脸,堆在上面的笑一团团往下掉,把教室里的气氛弄得更加活跃。我没法再去想小芹了。

彭老师把一叠试卷放在讲台上,就是我们上次考试的卷子。她昂起头,看着大家,许多还在兴奋之中叽叽喳喳的同学自动关闭了嗓门,仿佛一座林子兀然安静下来。彭老师的脸还是通红的,不过只是微笑了,而且裹挟着一股威严,似乎在招呼我们马上从她迟到的欢乐中清醒过来。

等到大家都向彭老师的微笑看齐,彭老师开始说话了:

“早几天,我们进行了一次测验。为了让大家充分重视英语学习,考题有些偏难,分数也有些偏低,这不要紧。只要大家抓紧时间,把每周安排的英语自习课不折不扣地用在英语上,我保证你们会有看得到的进步。这次也有一些同学考得不错,像杨曼丹,获得了全班最高的82分,其次是汪凯琳,78分。我还要特别表扬一位同学,他平时英语很差,这次却考了64分,很不简单。他就是王子凡同学。不管他是扎扎实实学来的,还是狗戴帽子碰中的,都说明他比以前取得了更大的进步。”

这时,刘大伟在那边鼓掌,郑海波、童超几个也鼓了起来。可能是由于情绪不错,一向要求课堂纪律很严的彭老师没有不良反应,她还稍微停了停,让几片掌声过了之后,才开口接着说:

“下面,我们请王子凡同学站起来,介绍他这一段学习英语的经验,看能不能给其他平时成绩差的同学一点启示。”

我又木住了,没有料到彭老师会来这一招。我并不感到高兴,因为我觉得这是对我的一个讽刺。当我慢慢从座位上站起来时,我的尾巴有些硬梆梆地翘起,我不知道它是骄傲呢,还是不耐烦。我用手朝后面拍了拍,它却硬得更起劲。李雁君大概注意到了,在一边小声说:“别紧张!”其实我压根儿不紧张,因为我无话可说,尾巴翘起来纯粹与我无关,我从未动过翘尾巴的念头。它之所以要找个理由翘起来,我想,主要是因为我这段时间几乎把它遗忘了。任何东西都耐不住寂寞的,何况是可以翘起来的尾巴。

“你讲啊,平时如何学的,如何想的,就如何讲。”彭老师在催促我了。

我无话可讲。我歪着身子,低下头,紧抿着嘴唇,生怕有一个字从嘴里不负责任地跑出来。

外面樟树上适逢其时地响起梆梆鸟的叫声:“梆——梆梆,梆——梆梆……”我抬起头来,望着窗外,问彭老师:

“您听到梆梆鸟的叫声吗?”

彭老师说:“我上课的时候,听不到外面任何叫声。”

“但我的答案就是从梆梆鸟的叫声中得到的。”

全班大笑,以为我又在故意捣蛋。彭老师的脸色由青转红,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我知道不好了,这下得罪了彭老师,她本来还比较喜欢我的。问题是,在如何学英语这个方面,我连撒谎都不会,你教我怎么说!

彭老师叫我坐下来。她闷声闷气地把这堂课讲完了,她很少这样的,看来她的情绪受到了不小的影响。这都怪我,但我怪谁呢?我只能怪樟树上的梆梆鸟。刚想到这里,樟树上的梆梆鸟又叫了开来:“梆——梆梆,梆——梆梆……”我恼火了,一气冲到教室那边的窗前,破口大骂:“叫,叫,叫你咯尸!他妈的老子灭了你!”

梆梆鸟仿佛听懂了,真的收住了叫声。我当时没有料到,这竟是梆梆鸟在这个冬天最后的叫声。天地之间陡然变得清旷萧疏,许多事物像叶片、阳光、蚊子,都和梆梆鸟的叫声一起被删削了,只留下几张苍白的册页在风中飘舞,而后隐入深厚的云层。

我回到座位上,李雁君远远地看着我。虽然她就坐在她的位子上,但我感觉她离我远远的,她在从一个最远的角度看我。怪不得,她不认识一个急躁而压抑的王子凡。这张熟悉的面孔后面,有许多她不熟悉的东西,令她感到惊讶。

“王子凡,我有时真读你不懂。”

李雁君的语调里分明带着一种关切之情。我转过头,以一种奇特的眼神望着她,好像望着我妈。只有关心你的人才搞不懂你,其余的人很容易就懂得你了,他们不需要懂得太多,比如说,点点头、握握手,这就是懂了。

李雁君不同,她不点头,不握手,而是用眼光直视着你,表示询问、问候或者感叹。她的目光像夏天的雨,直落落的,把你内心的尘埃都溅起来。我继续用那种奇特的眼神看着她,我也读不懂她,就像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她和我妈联系在一起,她们之间根本没有可比性。我不想说话。梆梆鸟飞走了,那棵樟树现在已经空了,我的外语虽然及了格,但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早知道会是这样,我宁愿没有好成绩,我宁愿不被人注意,我宁愿……我想去找一找彭老师。

我敲了敲门。

“进来——”一声拉长了调子的应答。

彭老师的办公室与吴老师的办公室隔着三张门,结构是一样的,连桌子和床铺摆的位置都相同,只是彭老师的房里整洁多了,而且有一股很好闻的香味。彭老师一直背对着我在桌子上写着,我走到她的身边,她侧身看了看我,手却没有停下来。

“哦,是你。”

“彭老师……”

“你先坐下,我马上写完了。”

她又专注于桌上的东西去了。我看见床边有一张塑料凳子,便走了过去。可是,我把那张凳子估计得过高,结果一屁股坐下,好久还没落到实处,屁股很快就脱离了我内心的控制,被地球引力吸引得直往下坠。哗啦!我仰躺在地上,塑料凳子翻到一边,像一匹刚刚把我掀倒的野驹,得意地奋起四个蹄子。

彭老师听到响声,回过头来,看到我的狼狈样子,掩着嘴直笑。她站起身,笑得更厉害了,全身的肉抖动不已,胸部像有两头小猪在那里赛跑。我被它们吸引住了,它们跑得一样快,有一头可能是起跑慢了,所以只能在后面苦苦追赶,但它始终没有拉近过与前面那头的距离。

彭老师收住笑,上前来问道:“怎么啦,起不来了?”我试图撑起,才发觉屁股疼得很,尤其是长尾巴的那个地方,钻心地痛,有当初在风雨走廊的台阶上摔一跤长出尾巴来那么痛。

彭老师拉着我的手,没有拉起。“你个子小小的,看不出蛮有重量。”她伸出双手搂住我的两肩,想奋力把我扶起来,圆滚滚的胸脯在我的脸上摩娑着。我忍不住伸出手,将它们往中间挤,我不喜欢它们隔得那样开,要是靠拢一点,彭老师就会显得苗条些。彭老师已经把我扶起了一半,我的动作显然激怒了她,她又把我推倒在地,扑通,我长尾巴的地方再次痛得钻心。她则目欲出血,鼻孔里喷出两股火来。

“每次上课,你真的是看着我这个地方,而不是看着我的脸?”她厉声喝问。

我惊恐地回避着她的目光,否则,我的全身都会着火。

“好多任课老师说你上课最不认真,不是讲小话,就是做小动作。我还反驳过他们,说你上外语课比较认真,眼睛总是望着老师。后来,我发觉你虽然望着我,但痴痴呆呆的,不像个在认真听课的样子。我感到你的视线有问题,但不能肯定你就真的邪门了。这次你考得好,我心里一喜,以为我想错了,为了补偿你,要你向全班同学介绍经验,哪知你一出口便是歪腔。你这么小,就流氓习气,怎么得了!”

“彭老师,我、我不是流氓。”

“你刚才那动作,不是流氓是什么!老师比你大了二十几岁呢。滚,给我滚!”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滚出来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彭老师那样生气呢?我的头是懵的,就像樟树上是空的,梆梆鸟已经飞走了,我再也听不到它们的叫声。

我怀着罪恶的心情走到教室门口,好像在被人押赴刑场一样,直到教室里面传来数学老师略带沙哑的声音,才恍然回过神来。那沙哑仿佛一座磨盘在艰难地碾着米。

我在门口犹疑了一会,不知道如何进去。我张望四周,发现后门是开着的,就猫着腰从那里钻了进去,溜到自己的座位上。数学老师在那里“磨”得正起劲,他似乎对教室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没有任何察觉。好不容易他才把那道代数例题讲解完,中间还弄错了一个环节,幸而及时更正过来,否则他得出的答案就会和教科书上的相差十万八千里。同学们都在这个间隙中轻松下来,难得看老师出一次错啊。在我们看来,老师错了这一事实证明谁都是可以出错的。得出这个结论让大家如释重负,仿佛头一回看到了错误亲切随和的面孔。

例题讲完后,数学老师突然把我叫起来,兴师问罪:

“上课迟到十几分钟,干什么去了?”这会儿他的嗓门竟不那么沙哑了,可能是因为问得义正词严,所以声音也亮堂得多。

“我……我肚子疼,蹲在厕所里。”

“你是想把厕所蹲出个窟窿来吧。”

教室里有人笑了。数学老师得意地托起像鸭子脑壳一样的下巴,显出的却是一副馋相。

我说:“不是。厕所里的那个窟窿早就有了,我是想把那个窟窿填满,可惜时间不够。”

“你还嘴硬,站到教室后面去!”

数学老师的脸呈现出一种猪肝色的红,很难看。我怕它继续红下去,就会红得发紫、紫得发黑了。所以,我乖乖地离开座位,站到后面去了。我双手叉在背后,靠着墙。我唯一有点后悔的是,我把梆梆鸟骂跑了,我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使它回来。

数学老师很快就要大家做习题了。他没有叫我回座位去。整个教室,只有我和他在看着同学们做数学题。不同的是,他可以在巷道里走来走去,而我只能站在后面一动也不能动。一会儿,他走到后面来了,眯起眼睛望着我,像鸭子脑壳一样的下巴不自觉地翘起来。我瞧见他的眼镜片上脏兮兮的,好像大扫除时用湿抹布抹过的窗户玻璃。

他在我面前踱了两个来回,然后来了一个标准的立正,轻轻地问:

“我要你帮我搞些鸡蛋,这么久了还不见影子?”

“对不起,我们家鸡婆生不出蛋了。”

“哪回事?”

“没去调查。可能是它们发现蛋一生下来就被人吃掉,一气之下,不生了。”

“胡说八道!蛋本来是给人吃的呵,应该是人吃得越多,它生得越起劲。”

“下次请您去跟我家的鸡上堂课,要是效果好,生的蛋全归您。”

数学老师对我的请求没有给予明确答复。他要我回到座位上去做习题,我本来以为我会站完这堂课,那我就因祸得福,可以不做那劳什子习题了。不料,数学老师记得这件事,罚了站,习题还没逃脱,这是最划不来的。

我做得心浮气躁,那道练习题像绕口令一样缠得人死。我伸着脖子望了一眼李雁君的桌上,她也在作业本上画得一塌糊涂,看不到答案。她说,好难做,我做了三四遍,答案都不同。我问,你验算没有?她说,验算了,都不对。

我要她把那几个答案全部告诉我。她还没来得及,我就被数学老师请上了黑板。我只好硬着头皮上去演算,算到第三步便卡了壳。老师和同学们都很有耐心地看着,我在黑板上把那些复杂的数字折腾来折腾去。最后,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胡乱得出一个数字,写在算式的末尾。

数学老师对此进行评点:“王子凡同学想生一个蛋,不料下出一块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教室里像炸开了锅,那种哄笑好像他们都在搬起石头向我身上砸来。我觉得今天特别倒霉。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天。

 

第二十四章 不只猴子才有尾巴,猪也有呀

晚自习百无聊赖。

李雁君被教育局的车接回去了,一些同学也回家了,教室里显得空寂许多。学校规定,留在学校的同学今晚必须进行正常的自习,不得违纪。我们的屁股被学校的规定无情地钉在座位上,上身可以两边摆动,两只脚则像地下工作者一样,接上头,又分开。吴老师来看了两次,正好那两次我都没怎么动,他好像还特意关照了我几下。我装作没看见他,语文课本成了最佳掩护。

大约个把钟头没有老师巡视,离下自习也不到半个小时了。我到底忍不住将自己屁股上的钉子拔出来,走到刘大伟那里,问他,去不去寝室里玩牌。他说,好哇,硬是看不进了,不过还少了人。我说,喊上郑海波和童超。刘大伟说,郑海波胆子小,他不会去。我说,没问题,我有办法。

郑海波正伏在桌子上打瞌睡,我推醒他,说,有人找。他欠了欠身子,问,谁呀?我说,你父亲来了,在寝室里等你。郑海波纳闷了一下,他,他来干啥?便跟着我走出了教室。

四个人一进寝室,只有郑海波蒙了一头雾水。他到处找他父亲,问我是不是看错人了。我说,王子凡什么时候看错过人?你父亲我会不认识吗?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郑海波作势一掌劈过来:他妈的,占老子便宜!刘大伟一把将郑海波摁在床上说,算了,开个玩笑,来,升级!郑海波说,搞不得,要是被特务连逮住,吃不了兜着走。刘大伟说,人家过年去了,现在时兴过阳历年,你懂不懂?乡巴佬。

阵势摆开了。我提议,来点小意思吧,输了的请炒花生。

好。大家众口一词。

摸边。我和刘大伟打一对。刘大伟发牌,他将一张黑桃夹在自己的指缝,率先翻过来,正好他丢给我的是一张梅花,黑对黑,我们就联手了。哪晓得,今天刘大伟的手气差得没脾气,不过他玩鬼又的确是一把好手,经常在红桃的拖拉机里面藏着一张方块;要不,一张大王打出去了,他又拈上来抠别人的底。这样,我们也才勉强和对方打成平手。我有点急,要是我们输了,我就要花掉一些钱,明天还要去路口呢。幸好,最后一轮刘大伟时来运转,抓到一手好牌,打了郑海波和童超一个精光,把这两个傻乎乎的家伙逼到了学校南货店的门口。

已经熄了灯。我们点着蜡烛吃花生,老师们真的过年去了,宿舍楼虽然比平时少了许多人,却吵得多了。楼上高三的寝室里还不时传来一声声怪叫。我说,这些人怎么叫得比刘大伟还难听?刘大伟口里的花生还没嚼完,猛然张开口,发出一串怪叫和一股花生被嚼烂的异味。郑海波骂道,你发猪头疯啊。

郑海波一边骂,一边抬起头来,他正好看到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黑影。我们都望了过去,立即不自觉地站起来。特务连向里面走了几步,说,好啊,你们还在这里吃东西!刘大伟抓了一把花生递过去,乖巧地说,不好意思,今天大家都过年,来,您工作辛苦了,吃几粒,很香的。

特务连看了看刘大伟,又看了看我们,问,谁请客?

刘大伟随手指了我,是王子凡,他上次英语考得好,说了要请的。

特务连特意看了看我。我望着他笑了。他从刘大伟手里捡了几粒花生,将一粒个头大的丢进嘴里,“咯嚓”咬开,然后点点头,说,赶快睡觉,把蜡烛吹灭。便走出去了。我们都说要给刘大伟记一等功一次,刘大伟得意地一上床就打起了呼噜。

我从水房里洗完脸回来,郑海波正坐在床上解衣服。他做出一副猥亵的神态说,特务连身上有一股臊味,又好闻又让人难受。我说,不会吧,人家……郑海波截断我的话:你别不信!我刚才就站在他边上,说不出是股什么味,胃里的炒花生直往上翻,鼻子还直想凑上去。我说,你也太没用了,人家臊人家的,关你屁事!

我爬到铺上。一躺下才感到困乏极了,而且尾巴有些隐隐作痛。玩起来没有注意到它,大概从彭老师房里摔了之后一直在痛呢。

第二天,我五点钟起床,可能是因为大脑皮层处于兴奋状态,很早就醒来了。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不想惊动寝室里其他同志,他们拉三扯四地问起来,是一件很烦人的事。

五点钟似乎早了点,外面黑黢黢的。我约了与小芹见面的时间是11点,还有六个小时呢。这六个小时是一个巨大的峡谷,我要像只蚂蚁一样,一点一点地爬过去。

我从来没觉得校门口前面那条路有那么长,长平公路在它的顶头,只若隐若现地望得见,恍惚是在遥不可及的远方。我走得很慢,一是时间本身很慢,二是风逆我而行,给我披上一层寒意,我感觉身上不太轻松。

没有这么早的班车,我就这么慢慢地走着。偶尔有货车高速驶过,先听到震耳的轰鸣声,然后是雪亮的车灯扫荡过来。我尽量靠路边站着,免得被卷进那灯光和速度里去。有一辆货车几乎与我擦身而过,我朝它肥大的屁股怒吼一声:“操你奶奶的!”

一边走,天一边渐渐地亮了,仿佛那亮是我一脚脚踩出来的。

大概走了两个多小时,不知不觉看到自己的家了,那五间瓦房蹲在一片树林子里。树是父亲栽的,有好多年了。家里好像没什么动静,也许还在睡觉吧,他们都不知道新的一年已经到来。而我在新年第一天的清早,过家门而不入,没有惊动我睡梦中的父母和跳蚤妹妹,因为一个毫无把握的约会。这是我今生的第一次约会。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有。

屋前的小路上有人走动。怕碰见熟人,我低着头,加快了步子。不久,身后一声汽车的鸣笛让我一喜,我一听就知道来的是一辆客车。这是五点整从平江开出来的,也就是说,它和我是同时动身的,只不过是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方式,所以,我们才有在这个地点会合的可能。

转身。招手。我上了车。这里到路口只要二块五毛钱车费,而从金井上车要五元二角,很合算,节约得到的这点小便宜让我感到挺满足的。车上有十几个人,加上我还是十几个人。他们大多在睡觉,我选了靠窗的一个位置坐下。车厢里暖和得多,我也有些瞌睡了。

售票员把我拍醒,“你要在路口下吧?到了!”

我揉揉眼睛,发觉车子已经停下来了,连忙下车。客车“呜——”一溜烟跑了。我再揉揉眼睛,真的到了路口。太阳那张暧昧的笑脸继昨天挂在达德中学的大门口之后,今天又张贴在路口镇政府灰色楼房的屋顶了,和镇政府墙壁上那些喜迎元旦的标语沆瀣一气。

记得邮电局的营业柜台里有一面石英钟。我进去,看见那面钟果真还在那里为人民服务,不过,天天不停地走啊走,它苍老多了,时间应该还准吧。此钟显示,现在是九点二十分,离约会的时间还有整整一百分钟。

我在街上闲逛,找到一家熟悉的饮食店,之所以说熟悉,是因为我就是在这里发现我的酒量的。高一放寒假的那天,我原来路口中学那个班上的好几个同学结伴走到路口镇,由一位父亲在县公安局工作的伙计请客,在这家店子里狠狠嘬了一顿。那天我把肚子吃撑了,厕所上了无数回。吃完喝完,大家在镇上遛了一圈,然后作鸟兽散。我回到家里,父亲闻到我身上的酒气,抓了扫把就扑过来,我书包还没取下,急忙又跑出门。父亲在后面追,我在前面跑,这在我的老家不是什么新鲜事。乡亲们看着我的父亲追我,把我逮住,痛打一餐;又看着我的父亲渐渐追不上我了。如今,我不需要费多少力气就能甩开他,我反倒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我忽然立在田埂上不跑了,父亲上来,高高举起扫把,作势要扑下来,那扫把却始终没有扑下,尽管他嘴里恶狠狠地嚷着:“扑死你这个化生子!”

父亲真可怜。

我要了一碗面,坐在上次喝酒的那个位子上吃起来,仿佛周围照样坐着一群同学,在吆喝着,起哄,斗酒,骂娘。我不禁有了些激动,三下两下把一碗面干掉了,额角冒出毛毛汗来。

在街上闲逛了一圈,还是一年前的老样,除邮电局和供销社之间多了一座红砖砌的公共厕所,此外没有任何变化。我特意去了那座新公共厕所,当然我只去了“男”的那边。外面看上去才砌不久,里面却已经臭不可闻,可见利用率之高,亦足见在这里建一个公共厕所的决策是何等英明!

邮电局的石英钟再次告诉我时间,十一点差十分。

我踱着步子到了供销社门口。我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好像某个节日前排练文娱节目,那现在是最后一次彩排了。

虽然是新年的第一天,路上并没有多少人,一张眼就看得清清楚楚。没有发现小芹的影子。一个身着时髦的女子在马路那边和一个穿夹克的男子扭在一起,弄不清是吵架还是亲热。太阳光照着,仿佛一碗浏亮的面汤倒在他们身上。所以,当小芹出现在我跟前的时候,我感觉她的身上冒出一股面条的气味。

我不知道小芹是从哪个方向过来的,她肯定先看到我,一直对我诡秘地笑着,悄悄走了过来。当我看见她头上那像喇叭花一样的羊角辫时,她已经对我伸出手来。我握了一下她的手,旋即松开了。我说:“你来了。”她说:“是的,来了。”

我们一起顺着马路往前面走。小芹没有变,还是那么小巧玲珑,甚至连她身上穿的那件菊黄色毛衣外套我以前都看见过。我们并排走了好远,谁都没有再做声。我想起是我约她来的,我应该找些话说,破除这个沉闷的气氛。

“什么时候收到我信的?”

“上个星期三。”小芹果然打开了话匣子,“差点没收得到。你没有写具体班级,学校收发室最近换了一个新收发员,他不认识我,就将这封信随便丢在收发室的桌子上,和许多无人认领的信混在一起。我那天出去散步回来,路过收发室,看见两个同学在里面翻着那叠信,我心血来潮,也进去翻,结果翻到了它。我一看就知道是你写来的,我还认得你的字。”

“我们才一个学期没见面,但感觉有好久了,我都觉得你挺遥远的啦。”

“那是因为这期间发生了许多事情。”小芹说,“喂,我们不能老在这大马路上走,会遇见同学的。”

“去哪里呢?路口这小地方,藏了猪头就会露马脚的。哦,要不我们找家旅馆开间房,那才没有人打扰呢。”我大胆地建议。

“随你吧。”

正好我们走到一家旅馆旁边,玻璃门上写着斗大的“住宿”二字。我走进去问老板,多少钱一间房?老板说,十元钱一张床,一间房里两张床。我说,我出十五元,包间房吧。老板望着我,又看看我后面的小芹,笑着回道,那不行,这样吧,一边让一点,十八元,包你。我说,行。

老板把我们带到了楼上。我和小芹走进房里,一股浓重的霉味喜出望外地迎接着我们,我差点被那霉味推了出来,好不容易稳住脚跟。小芹上去把窗户打开,我们一个坐在一边床上,过一会,就适应了那个环境。

“王子凡,你还记得抓住我们的那个女老师和‘枪手’吗?”

“哪会不记得?一对王八蛋!”

“告诉你吧。那个女的是初中部的英语老师,她老公是我们学校总务处刘主任。她和‘枪手’真的有一腿呢。我返校后不久,有一天他们在‘枪手’房里鬼混,被刘主任带领总务处的一帮人破门而入,两个人还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女老师受不了这个羞辱,上吊自杀,被人及时发现,救了下来,现在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课都上不了啦。‘枪手’离开我们学校,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大概就是你参加作文比赛前后发生的事情。”

“别提那个比赛了。”

“我知道你没获奖。我们学校贴了一张海报在礼堂里,因为我们获了一个三等奖,我看到你们学校那个获了一等奖,挺不错……”

小芹看见我的脸色变了,立即截住话头。她轻轻地说:“我很佩服你的,能参加这种比赛。”

“那有什么,人家让我去我就去呗。”

“我一直觉得你好聪明。你有一股子机灵劲,讨人喜欢。”

“聪明是空的,读不好书。”

“你太贪玩,读书没用心。如果你用心,没有做不好的。”

“真的吗?”

“我想是的。”

“唉,用不上心,没办法。小芹,你怎么想着要跟我写信的?”

“你还讲!隔了那么久才给我回信,我还以为那个王子凡不是这个王子凡呢。”

“小芹,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我问道。

“是的。”小芹坦白地说。

“那你总要有所表示啊,比如搂抱、亲嘴……”

小芹的害羞地说,“那是谈爱哩。”

我跳下床,走过去,双手捧起小芹的脸,用舌头撬开小芹的嘴巴。小芹的舌头也倏忽探进我的嘴里,像一条温暖的小蛇,搅得我全身发颤。小芹的身子也抖得厉害。小芹嘴里的薄荷香味让我受不了,我紧紧抱住小芹,整个身体都伏在了她的身上。

小芹猛地推开我,坚决地说,不行!

我问,怎么啦?

小芹哗哗哗地流泪了,好像她的两只眼睛里蓄着两汪水库。她说,王子凡,你发狠读书吧,你肯定能读好的。

我问,读书真的那么重要吗?

小芹说,读书可以改变我们的命运,你不要再耽误自己了。我收到你的信后,一直拿不定主意:来,还是不来。我昨天通晚睡不着觉,最后还是决定来,来告诉你,我喜欢你;来劝你好好读书,争取考上大学。

你有把握能考上大学?

没有。但我的成绩比以前好多了,努力了考不上是另外一回事,我不会后悔的。

沉默再次降临在我们中间。良久,小芹抬起头来,问我,这学期你好像发生了许多变化,除了参加作文比赛,还有吗?

还有……说出来你不会相信,我长了一条尾巴。

嘿嘿,王子凡你开玩笑也太离谱了吧,我又没看见你变成一只猴子!

我说了你不相信的。其实,不只猴子才有尾巴,猪也有呀。

你想变成猪是吧?傻瓜!

小芹,我是说真的,我真的长了一条尾巴,好难看。

小芹看着我那样子,的确不是开玩笑。她连忙将自己调侃的笑收进去,还漏了一些在脸上的统统转化成一种惊讶的表情。

我笑着说,如果你不信,可以验明正身。

小芹走过来,摸着我的脸,悠悠地说,我看看。

我松开皮带,俯卧在床上。小芹小心翼翼地扯开我的裤子。我闭上眼睛,想象当尾巴露出来时她的神情,是惊,是怕,还是莫明其妙的喜悦呢?

真的!这是她见到尾巴后的第一句话,说得很轻。

她的手抚摸了它几下。我感觉有些痛。她说,上面有个伤口呢,出了血,怎么回事?

我想起昨天被彭老师推倒在地的情景,当时它把它的痛传达给了我,肯定是那样擦伤的。但我没有讲出来。

小芹说,你等等。便像隐形人一样消失了。她去干什么了我不知道,我还是原样伏在床上等她。过了约摸一刻钟,我快要睡着了,她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小瓶红花油。

来,我给你搽点药。她将红花油蘸在我的伤口上,我痛得打了一个噤,她就用嘴巴不停地吹着那个地方。

过了一会,我说,好了。

她把药塞到我手里,要我带到学校里去自己搽。她说,你看不到,就用手摸,搽有点痛的地方,要是不痛了,就不要搽了。

我说,小芹,你早点回学校吧,我不耽误你太多时间,我也要回去了。

我和小芹走出旅馆。我到一个油炸摊子上花两块钱买了四块煎饼,我和小芹每人两块。小芹好高兴:“我最喜欢吃煎饼了!”我看着她,觉得她是那么可爱。

小芹说,我离学校近,我走回去;我先送你上车吧。

我们拦了一辆从星沙开到平江去的客车。我上去了,小芹在外面使劲扬手,喊着:“一定要好好读书啊,要给我写信啊——啊,要记得搽药啊——啊——啊——”

我也对她扬了扬手。客车开动了,小芹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我也消失在小芹的视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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