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的疼痛丨第五章至第八章

2016-08-01 11:53:51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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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的疼痛

作者丨吴昕孺

 

第五章 请客是一个巨大的兴奋点

我和郑海波的大名上了学校的黑名单。教学楼走道墙上挂了一块黑板,专门公布违纪学生名单及班级扣分,美其名曰“黑名单”。

一大新闻是,我破了新生进校后上黑名单的最快纪录。这个新生本来应该是指新考进来的学生,比如从初中考进高中的新生。由于上黑名单的纪录五六年了都无人能破,这次同学们大喜过望地把我这个转学“新生”也算了进去。

当特务连用他可以劈断八口砖的手,捏着一根小小的粉笔,把我的名字写上黑板的时候,我来到这个学校仅十三天还差两个小时。刘大伟说,他是到了十五天零四十八分钟才违纪的,是达德中学历史上的第三个好成绩。他一直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我,是怕我存心要去破纪录,让他脸上无光。

“唉,王子凡,我算是碰上你这个克星了。我刘大伟没服过人,今天算是他妈的服你了。”

童超在一边更开心:“王子凡请客,请客!到镇上相思酒家去。去年刘大伟就是在那里请的客,他还没破纪录呢。”

我问:“那镇上有没有比相思更好的?”

童超挤眉弄眼地说:“能有比相思味道更好的吗?我童超还没尝过,王子凡你带我们去尝尝鲜吧。”

我对请客这个业务不是太熟悉。在这之前,我从未请过别人的客,也很少有人请过我。我虽然调皮,但口袋里总没几个钱。这和我的家境有关系,看我爸那熊样就知道捞钱比上天摘星星还难,能供我读书已经很不错了。可惜,我不是块读书的料。我一直到现在都不明白,读书究竟是为了什么。人在很小的时候就要碰上读书这样的苦差事,真是大不幸。我甚至怀疑那些老师自己小时候吃够了读书的苦头,如今拼死拼命地管我们,卡我们,压我们,是一种恶毒的报复。乡下有句俗话:多年媳妇熬成婆。我毕业以后,要是当老师,肯定会天天留学生的校,天天布置一大堆作业,天天用教鞭敲打他们,天天骂他们“蠢得做猪叫”,天天排名次让他们鸡飞狗跳……不过,这是白日做梦。要我当老师,还不如先判我几年刑。

刘大伟和童超这几天老是提请客的事。我知道在劫难逃了,这两个小子宁愿不背课文也要记得剐我一顿。如果这次不请客,我这几天打人、违纪都白忙活了。我说,请就请,星期天中午去相思吧。

郑海波说:“嗯,‘想死’是什么意思,吃你一餐饭就咒我们呀。”

我说:“我把你们从饿牢里拉出去放一次风。你们死了以后谁请我?我才不做划不来的事。”

我悄悄地把郑海波拉出去,问他,上次刘大伟请了多少钱。

郑海波挠挠后脑勺,眼睛眯成一条缝:“我记得是43块8毛,喝了5瓶半啤酒,剩下的半瓶刘大伟拿到学校里,给特务连喝了。”

“刘大伟和特务连套什么近乎?”

“你没来之前,刘大伟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死了特务连。你本来早该见到他的,听说他请假了。特务连是个传奇人物,可谁也没见他露过真功夫,问题是,谁又敢让他露出真功夫呢。”

我的身上只有25块钱。这是我一个月的零花钱,而这个月才过去十多天。这个问题十分棘手。这几天我无心上课,时时在考虑应对之法。我认为任何事情都有它解决的办法,只要我们想到;如果说那件事情解决不了,一定是因为我们没有想到,或者根本没去想它。

但我想得不是时候,许多老师发现我在走神。上午第三节是数学课,我的课桌上还摆着化学书。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道题:

“如果平面的一条斜线长是它在这平面上射影长的3倍,那么这斜线与平面所成角的余弦值为多少?”

我没有看见大家都在埋头做题,我的眼睛望着桌上的文具盒发呆,那文具盒里躺着一支钢笔、一支铅笔、一支圆珠笔和一枚5分的硬币。数学老师突然喊我的名字,指着黑板上的题问我算出的答案。

我不假思索地答道:“43块8毛。”

哄堂大笑。李雁君将一张纸举向我,上面写着斗大的“1/3”。我连忙改口。老师要我坐下后,问道:“43块8毛的答案是如何得出的?”

我说:“家里穷,暑假我拿了一筐鸡蛋到集市上去卖,得到43块8毛,所以心里一直记得。”

数学老师走下讲台,来到我的桌边,用他热得发烧的大手抚摸着我的脑袋,喃喃自语:“可怜的孩子。”然后,他俯下身来,我的耳朵能亲密接触到他喷出的带有蒜味的口气:

“下次带点鸡蛋给我好吗?”

我点点头:“回去我记得跟鸡婆说一声。”

这时,老师发现了我桌上的化学课本。他直愣愣地望着那本书,拿起它翻了翻,声调变得严厉起来:

“你的数学课本呢?”

“我借了。”李雁君把她的数学书递过来,我接着,交给老师。老师又翻了翻,似乎是想验证这究竟是不是一本数学书。他把书放在我的课桌上,沉思了一会,转身问李雁君:

“那你的数学课本呢?”

“我忘在寝室里了。”

“课本要带到寝室去干什么?”

“我特别喜欢数学,每天睡觉前都要看上两页。”

“好,好!下次记得带到教室来。”

老师志得意满地走到讲台上去了,接下来他讲得格外起劲。

我望了李雁君一眼。我终于觉得,这个女生是专门来帮我的,她是上帝派来的,如果有上帝的话。我在原来那所学校没人帮,尽捅漏子,捅出漏子就不可收拾。现在好了,我不再是孤军奋战了。像我这种人,眼神又硬又直,很难做出感激的样子来;这一次,我是自然而然,想感激一个人。可李雁君不动声色,淡定得好像没有前面那回事。

我从抽屉里扒出数学书,又让李雁君的课本偷渡回去。数学老师继续讲课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在和我小声交谈时并不明显,现在站在讲台上,放开喉咙,那沙哑就像一座磨盘在艰难地碾着米,那碎碎的米就是我们的营养。西方人吃面包,喝牛奶,他们有他们的活法,我们有我们的活法——我们拾老师的牙慧,一样长大成人。正像一首歌里唱的:“长大后,我就成了你。”中国教育赋予学生最伟大的理想,似乎就是这样——成为你,而不是成为我们自己。

亲爱的老师,如果我要成为“你”,我得学会做数学题,学会之乎者也的酸腔烂调,学会卷起舌头背狗日的单词,还要学会跟学生说话时喷出一口大蒜的臭气,否则我就不是“你”的标准答案了。

李雁君对我的走神颇感兴趣。她的本事在于,我走多久的神,她就能看我多久。她一点也不遮掩,看你的时候直勾勾的。我想,要是她把如此集中的注意力放到学习上,不成为尖子才怪。但,那是不可能的。既然她把我的脸当成黑板,我也只好投桃报李,把神走到她那里去了。

“喂,星期天中午,我请客。”

“请谁?”

“你多次为我排忧解难,组织上总要考虑对你的奖励嘛。”

“太好了,太好了!我最喜欢有人请客了!”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呵,要反悔呀?”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哪能反悔!可是,我没那么多钱。”

“没钱请个屁呀,只想占便宜。哎,请我一个人,不花好多钱的,我随便吃点什么都行。”

“不行,刘大伟、郑海波、童超他们都要去。”

“哈,我晓得了,原来是请他们,我是便带的。你那小九九,我不干!”

“错了,我哪里敢对组织不敬呢!主要是请你,他们是便带的。”

“那还差不多。这样吧,看你态度不错,尊敬组织,理应帮你一把,我出钱,算你请客,行了吧?”

“李雁君,你真够朋友。”

“谁叫我们是同志加兄弟呢。”

星期天来得好慢,仿佛前面几天故意拖延时间似的。星期四晚上,刘大伟又提到请客一事,他的喉咙里伸出几只手了。我说,刘大伟你的脏手都他妈的伸到我腰包里来了。童超本来已经闭目养神,被请客这样的事情一激发,又忽喇爬起来,撩开帐子,对上面的我说,我看见刘大伟在掏你的钱啦。刘大伟说,我只要吃东西,我要钱干吗?我拿了钱还得自己去买,别人把东西送到我的嘴皮底下多好。我说,那你连路都不要走撒,星期天你好好躺在床上,等我们吃完带几根骨头回来给你就行了。刘大伟在床上一个翻身,捣腾出很大的动静,大咧咧地骂道,老子是狗,那这一寝室全是狗,这一学校全是狗,这一……他正要把打击面继续扩大,特务连的哨声在远处响了,他硬生生地切下半截,咽到肚子里去了。

毋庸置疑,请客是一个巨大的兴奋点。虽然由我做东,但自从李雁君伸出援手之后,我的心情相当放松,我同样在期待着星期天的到来。

星期天是那个早晨七点钟来到达德中学的。我和刘大伟、郑海波、童超起得很早,就像平日要上课一样。他们都不去食堂吃早饭,一直在寝室里摸摸索索,恨不得把时间一段段往嘴里塞。

他们也不像平日吵得吆喝喧天,而是很安静地等着,仿佛即将发生末日审判那样的大事。只有郑海波在不知疲倦地修着他那只不知修过多少次的木箱,那里面躺着一窝被郑海波的臭脚蹂躏过的袜子。或许是袜子的气味太重,将他的木箱子冲出许多裂缝。郑海波每次都找一块砖头来敲,将一条缝敲紧,马上就看到在不远处又出现另一条缝,两条缝往往一模一样,像一对孪生兄弟。

早几天,郑海波又在敲的时候,冷不丁从缝里溜出一只蟑螂,一眨眼就爬上了他的手背,吓得他仓皇大叫。曾在上次排污战斗中被爬虫捉弄过的童超说:“郑海波真是牛逼,被一只蟑螂吓丢了魂。”郑海波毫不留情地回道:“寝室长大人,老子以为是只褐子,原来他妈的只不过是一条小小爬虫。”

后来,郑海波学聪明了,到学校木工房找一些木条往缝里塞,效果不错。箱子四周老木与新木黑白相间,刘大伟打出一个绝妙的比喻,说是现在流行的老夫少妻。

刘大伟这时候像只无头苍蝇,老看见他在门口晃动,不是出去,就是进来。童超躺在床上看一本数学题解,不耐烦地说,刘大伟你在拍电影啊,晃来晃去的,比刘晓庆还骚。刘大伟说,我拍电影关你卵事,老子还要当脱星呢。刘晓庆算老几,你听说过麦当娜没有?屁股可以扭成麻花。说着,刘大伟就在寝室中央扭将起来,他的屁股不像麻花,倒像是一台破风车,车起来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童超说,你别恶心了,弄得我中午都不想吃了。刘大伟笑道,好呀,那就是伟大胜利。他又狠扭了几下,童超只好用数学题解遮住眼睛。

我走过去帮他把帐子放下了,一只硕大的长脚蚊趁机溜了进去。我找了一只木夹子将帐口夹紧,有一种把新郎新娘关进洞房的快感。不一会,就听到童超在帐子里面把手掌拍得啪啦啪啦响,他的手打在自己脸上、腿上、背上等不同部位,仿佛一支乐队正在工作。

刘大伟问,你是不是自虐狂呵?童超咕咙道,他妈的一只牛大的蚊子,咬了我好多口,就是打不到,比刘大伟还机灵,差不多有王子凡那个水平了。哎哟,咬到我屁股了,真混蛋,老子这下不长出一条尾巴才怪。

我听了心里一沉。脸上不动声色地掠过几种表情,才定格了一张笑脸,说,今天我不仅要请客,还要给你们一个惊喜。郑海波一听,把箱子往床脚下一推,像弹簧样跳起来问,是不是配了三陪?

“去你的三陪。你是什么角色,你那根嫩黄瓜经得起别人几陪?”童超要不是为了报复刚才郑海波对他的奚落,要不是被蚊子偷袭得火冒三丈了,把气全泄在郑海波身上。

郑海波过去把帐子扯开:“我来看看你那根黄瓜是嫩的,还是老的,摘下来正好今天中午可以下酒。”

童超一阵嚎叫:“郑海波!你敢动老子一下,老子叫你满门抄斩!”

郑海波嬉皮笑脸地又钻出来了,钻出来之后还在那里手舞足蹈,仿佛那条黄瓜真让他给摘下来了似的。

刘大伟的两条浓眉和鼻尖同时向中间靠拢,这是他得意时的经典表情。这时,他的一张阔嘴显得格外突出,有点类似北京猿人:“只有我知道王子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郑海波正好来个转移,说,你也别卖关子了,讲给哥儿们听听。

你交点信息费吧。

我没有。这样吧,明天我帮你打饭,卖点苦力算了。

看你还比较孝顺,就告诉你吧。不过,只告诉你一个人,来,拿耳朵来。

郑海波把耳朵凑上去。刘大伟朝他耳朵里吐了两个字,就把郑海波笑得直不起腰。他夸张地倒在刘大伟的床上笑个不停。刘大伟呵道,你的脚注意点,别把我的床搞脏了。郑海波说,我还怕你的床把我的脚搞脏了呢。

刘大伟正要上去施暴,我扯着他说:“别闹啦,派你一个好差,去趟女生宿舍,要李雁君11点在校门口等我们。”

刘大伟的眉毛和鼻尖又往中间一挤,挂着一片鬼笑出去了。

我问郑海波,刚才刘大伟跟你说了什么。郑海波本来没笑了,我这一问好像搔到他的痒处,他又咯咯咯地笑起来,并含含混混地说出两个字。我听到第三次,才听清,原来是“春药”!刘大伟他妈的。

 

第六章 她竟敢擅自摸我的尾巴

好不容易在寝室里捱到11点。一伙人嚣张地往校门口涌去,声势造得特别大,其实,人只有那么几个。郑海波的喉咙里一路发出奇异的腔调,好像那里面正在进行核试验。

校门口,刘大伟和李雁君在扯谈。童超说,是在扯淡。看刘大伟那小人得志的神气,倒真像是扯淡,而不是扯谈。

李雁君靠在水泥门柱上,她不像平日总穿一件T恤,不是白的,就是黄的,或者是黑的。她穿白T恤的时候,胸脯显得格外的高,而且现出两个尖顶,让人产生登高眺远的欲望;穿黄T恤的时候,尖顶不见了,胸脯圆圆的,像两个车轮,仿佛要碾过来压你似的;穿黑T恤的时候,便平和许多,也稳定许多,只是目光扫过去,没有挂得住的地方。她的五官一般,额稍平,眼稍小,鼻稍宽,那一片长得最好的地方是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反正她笑起来和说话的时候,你望着那张活动着的嘴,一定是一种享受。不过,要是它一静下来,就迅速回到那个平庸的整体里面去了。

李雁君是天生应该活泼可爱的,这样,她的嘴静的时候不多。而我常常因为只顾望着她的嘴去了,以致根本没听清她在说什么。我有时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小芹的嘴,那是我唯一亲近和感受过的另一个人的嘴。我喜欢小芹口腔里那股淡淡的薄荷香味,以及她舌头的柔软。

“喂,还没请客就开始心痛了,还是一言不发装深沉哦?”

李雁君捅捅我的胳膊,我才发现我们已经走在校园外的马路上了。这条路是长平公路的一段,往东走是平江,也是我们现在所取的方向,不过我们只是去前面的一个小镇而已;往西走,20来里处是我的那个五间瓦房的家,再走25里是我原来的学校,再往前走就是长沙县的县城星沙镇和湖南的省会长沙市了。

平江、星沙和长沙我都没有去过,我想,它们也不过是这条路上的三个点罢了,好比一根绳子上结的三个疙瘩。

这是我第一次到金井这个小镇上来。虽说我们学校的通讯地址是“长沙县金井镇达德中学”,但学校与镇实际上还有近三里路的距离。好比看地图,长沙和平江两个地方只有寸把远,我原来学校到现在学校的五六十里路,仅仅是这一寸中的一毫米。胆大包天的王子凡在这条路上游移,不会比一个细菌更醒目。

我对这些距离总是能产生兴趣,不记得哪个狗屁作家说过“距离产生美”,我觉得这是瞎说。我看都没看见过北京,怎么会对它有美感?做梦啊!但梦中的北京并不是现实的北京,那种美是一种欺骗,只会将人引入迷妄之中。自从我和小芹亲了那次嘴,我就感到正是距离妨碍了我对事物的认识。我以前一直以为,亲嘴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是一件罪大恶极的事,我虽然胆子大,调皮捣蛋,但还不想去犯罪。那天晚上,我并没想到要和小芹亲嘴的,我不知道是一种什么东西在鼓励我们那样干。我只知道那不是我们中学生应该干的事,可我们不知不觉就干了,然后被抓,又稀里糊涂地被开除出来。我之所以说是稀里糊涂,是因为我在和小芹亲过嘴之后,总觉得那不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更不像是罪大恶极的事。当时我确实有些受不了,把小芹抱得紧紧的,小芹也是这样,女老师再不出来也不行了。我乐得被抓,可二话没说就被开除了,这样的学校也号称“教书育人”,真的让我嗤之以鼻,还不如我上初中时教生理卫生的杨老师,人家办法是笨一点,可多生动。想到那个老师,我就发笑。

“你一个人笑什么,发神经呀!”李雁君走在我的旁边,我想小芹去了,竟没顾得上她。奇怪,她平时那么喜欢说,东南西北,胡天海地,颠三倒四,她可以说得滔滔不绝绵绵不断。今天她要随便说几句,就能把我从过去拉回来。可她没说,一直到我笑出声。童超从那边的热闹中插过来,问道:“王子凡还没来过,是不是很有新鲜感?”

我说:“新鲜个屁,我在路口读书时,路口镇跟这个镇一模一样,好像也有个相思酒家什么的。”

童超说:“路口那个相思酒家莫不是金井这个的分店呗。”

刘大伟也被吸引过来了:“相思这玩意还有什么总店分店的,你想女孩子的时候是哪个的分店?”

我说:“反正谁也不会做你刘大伟的分店。”

“那为什么?”

“因为你开的是黑店。”

李雁君笑得弯腰捂肚。我只是出了刘大伟在寝室里说我卖“春药”的那一口恶气。童超自然很开心,他对李雁君说:“莫把崽子笑下来了。”李雁君举起拳头就朝童超的背上捶去。

我们沿着长平公路穿镇而过。这个小镇在长平公路的两侧,像一根光滑的树枝上突然长出一个瘤子。小镇由三四层不等的居民房组成,第一层大多是铺面,没见到几个顾客,但这些店子开得都很热乎,有的货物摆到了外面坪里,小孩子把它们当作屏障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有一个约摸六岁的男孩,可能是因为老做老鼠当不了猫,站在一堆鞭炮旁边掩面而哭。其他五六个孩子都比他大一点,他们集中在另一堆鞭炮后面,用手指刮着脸羞他。这个小男孩哭得越发伤心。有两个大人,不知道是这几个孩子中谁的父母,坐在门口磕瓜子,瓜子壳四处飞溅,有少量的壳溅到了哭着的小男孩脚边。

相思酒家在金井镇的东端,三层楼,故意做得古里古气。屋檐向上翘起,好像刚下了蛋的母鸡屁股;全身漆得通红,放在这一排铺面中,就它显得热闹,确实客人也最多,虽然还是坐不满。刘大伟最先冲进去,他很熟似的和各色人打招呼,最后看到楼梯间下来一位矮胖的中年妇女,满面红光,也像是漆成这个样子的。刘大伟喊道:“胡大姐!”

那妇女生疏地看他一眼,嘴上连忙热烈地回应:“啊哟哟,是老顾客哒,快请坐,楼上雅座请。”其实,一楼也只稀稀拉拉坐了几个吃面吃粉的。童超说:“懒得上楼,就在一楼算了。”李雁君说:“一楼环境不好,太吵。”刘大伟说:“那我们上二楼吵去吧。”

二楼与一楼相比,桌子上多了一块塑料桌布,仅此而已。我们选了靠窗户的那张圆桌,将它团团围住。刘大伟首先就将菜谱抓在手里,他点了“芷江鸭”,郑海波点的“牙签排骨”,童超点的“麻辣子鸡”。我拿过菜谱一看,倒抽一口凉气,这三个菜就超过了50元!

他妈的,这下可难为我了,我要点便宜的呢,他们会笑死;我要点贵的,不知道李雁君身上到底带了多少钱,我可只有25元,对不起。

我不自觉地望了望李雁君,李雁君笑了笑。我对她捉摸不透,这笑是让我放心呢,还是拿我开心?我拿着菜谱翻了一阵,决定点一个“芦笋炒肉”。我把菜谱向李雁君那里转移,她看也不看,随口说道:“来个汤送饭吧,我要三鲜汤。”

刘大伟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先上五瓶啤酒。”

李雁君说:“酒还是不喝吧,要是学校知道了,我们都要上黑名单的。”

刘大伟手一挥:“没事,啤酒喝三十瓶都没事。”

后来又加了两瓶。那个夸口“喝三十瓶都没事”的刘大伟有些醉了,他老往桌子底下钻,坐在他旁边的郑海波拖都拖不住,他动手去揭李雁君的裙子,吓得李雁君花容失色,站起来尖叫。他厚着脸皮说:“李雁君,你不要怕,我只是想看你长尾巴没有。”李雁君骂道:“我长尾巴关你什么事呵?你看了,眼睛会瞎掉的。”刘大伟的嘴里流出了口水:“只要看一下,我宁愿眼睛瞎掉。”

我把刘大伟从桌子底下逮出来,举起桌上的茶水壶往他脑壳上浇去。刘大伟一激棱:“你这是干什么,要淹死我呀。”我说:“别丢人现眼啦,你这副丑态会遗臭万年的。”

刘大伟猛地站直了,揪住我的衣领:“你想讨好李雁君是不是,你有种,那我就要看你的尾巴,看你的尾巴究竟长在前面,还是长在后面。”说着,他就来拉扯我的裤子。听他这么一说,我觉得我的尾巴也在后面躁动,仿佛要钻出来让大家看似的。情急之下,我伸出手,劈了刘大伟一个耳光。

楼下的胡大姐听到响声,嘭嘭咚咚地跑上楼,一看,她哈哈大笑地说:“我以为你们摔坏了我的盘子呢,原来是在练习摔跤,你们继续吧,继续。”她又嘭嘭咚咚地跑下楼去,乍听,好像是一只木桶滚下去了。

刘大伟挨了耳光之后,坐在地上靠着墙,不做声了。郑海波和童超把他扶到椅子上,他还处于一种幻觉状态,嘴巴里喃喃自语:“他妈的,除了王子凡可以打老子,其他人都不敢打,有种的上来试试。”

我将桌上郑海波、童超、刘大伟杯子里剩下的啤酒统统一扫而光,李雁君赶忙将她自己的杯子拿起:“你这是怎么啦,也想一醉方休呵?”

我说:“我不会醉,我是怕他们醉,他们醉了闹事。我不会醉的。”

“你们都是牛皮大爷,醉了总说自己没醉。”

李雁君两口就将杯子里的啤酒喝尽了,“要不大家比试比试,再来两瓶,醉了的被淘汰出局,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比就比!”

胡大姐屁颠屁颠地拿了两瓶上来,脸块笑得像涂满了啤酒泡沫。刘大伟已不能再战,我将剩下四个人的杯子倒满,四个人都一饮而尽。干完第二轮,郑海波和童超下去了。我不知道李雁君这样能喝,我曾在路口镇上喝过两三次啤酒,四瓶我是心里有底的。

李雁君又叫了两瓶。看胡大姐的那张脸,差不多变成酿酒厂了。而李雁君喝了酒之后,竟显得十分漂亮,红头画色,几绺刘海随意地拂在前额,眼波流荡,酒气之中散发出一股妖气。

又是两瓶。我对李雁君说:“我……我只有25块钱,你带够……够钱了吗?”李雁君说:“你好好喝吧,莫操闲心。”

我就喝了。喝了。喝了。

我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那里有点像我的家,小老头一样的山,一条会撒谎的河,许多推推搡搡的田,只有天上的白云值得一看,可它一不小心就变成了乌云……不,这不是我的家,没见到我家那五间瓦房,村里人一个都找不着,我的父亲母亲呢?倒是有几头牛几只羊在那里吃草。课本上总是说“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显得牛马这样的畜牲好贱的。其实,人哪里比得上牛马羊猪鸡鸭狗,甚至连只苍蝇都不如。苍蝇敢叮人,人敢叮苍蝇吗?狗敢吃屎,人敢吃吗?你看这群牛羊,不要穿衣服,不要起早床,不要背课文,不要参加考试,不要排名次……像牛一样,通通都是耕田,你书读得再好也是当农民,多公平。人就是活得不耐烦,搞出好多条条框框,缚得自己动都动不了,一动就是犯规、违纪、犯法。唉,便宜了那些不好动的,把一本书啃得稀巴烂,然后考出令人咋舌的分数,乌拉,就飞上天了。我真佩服他们,可以一动也不动,上课听讲坐得那么直,像一棵没有风吹的树。但我是喜欢风的,风吹了舒服,太舒服了……

我感到非常舒服,是一股风在慰问我。我感到有一只手在越过我的身体去拉开窗户,那是一只白白胖胖的手。可能受到光的刺激,我的眼睛睁开了。李雁君坐在我的旁边,而我侧身躺在一张床上。李雁君刚才拉开窗帘的那只手现在搁在自己的腿上,另一只手放在我的身后。天啦,我的心猛然蹦到了喉咙口,她的手在抚摸我的尾巴!

我诧异地望着她。她也望着我,脸上泛着红晕,似乎还是酒的作用,而不是羞意。我不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我作出的第一个反应,不是斥责她竟敢擅自摸我的尾巴,那是我最大的隐私啊,而是小声问她:“他们呢?”

“隔壁。”她回答得很简洁。

“你把他们扶上来的?”

“你的感觉不错,这是三楼,做旅社用的,不过没住几个人。有谁会到这里来住?”

“多亏你了。”

“没什么,我没醉。胡大姐,还有两个伙计帮我的忙。你睡在这里享福,这可是要付钱的!”

我一听急了,“我身上……”

“嘘——”李雁君用手指压住撮起的嘴巴。她的嘴巴撮起来特别有味,像炖熟的、肥嘟嘟的鸡屁股。“我买过单了,我怕当着他们的面,他们会笑你。”

“谢谢。”我很少说这个词。这不是我的风格。我很少这样。

“王子凡,你知道吗,你是一个复杂的混合体。你在农村里长大,所以你像农民一样粗鲁、霸蛮,很讨厌的;你又像你父亲,除了聪明之外,骨子里还有一些文雅,很可爱的。也许是经历比较曲折丰富吧,你学会了油滑,脸皮也磨得像马路一样厚了。你就是这样,叫人又爱又恨。”

“你把我看得很透呵。”

“那不见得。但你引起了我的关注,我是一个好奇的人。有一件事我很抱歉,从第一次看见你的尾巴起,我就想摸摸它。刚才我扶你进来后,坐在你身边,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同意的,但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我原来打算只摸一下赶紧放进去,哪晓得我一摸就喜欢上了它,我舍不得放下它。而且,我以为应该让你知道这件事,我不想骗你,我摸过你的尾巴而你却不知道,这才是对你自尊心的伤害。你说呢?所以,我就一直摸到你醒来了,你不会怪我吧?”

我苦笑着摇摇头:“难得有一个人喜欢,我烦死它了,害得我好苦。”

李雁君笑了:“王子凡,你听我一句话,要是说得不对你也别怨我,就当我没说。”

“你说呗。”

“给你长个尾巴,是上帝怜恤你。你是个既孤傲又张扬的人,憋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个尾巴的作用就是牵制你,在你气冲牛斗的时候,它可以使你冷静下来。讲白了吧,就是让你夹起尾巴做人。你要不让别人看见,就不能老是翘起它。懂吗?”

我更加惊诧地望着眼前这个女孩,我有点怀疑她是不是李雁君。这和与我平日一起讲小话做小动作一起开玩笑一起幸灾乐祸一起懵里懵懂的那个李雁君不是同一个人啊!

李雁君同学,我对你肃然起敬。

我正要这样调侃李雁君,隔壁有些动静。李雁君飘然而去,她那么大的身体,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运作的。不一会,传来她在外面的喊声:“王子凡,刘大伟,郑海波,童超,你们再不起来,我就不管你们回学校去了!”

“什么时候了?”郑海波在里边闷声闷气地问。

“四点四十,得赶上学校晚饭,否则你们又要上黑名单了。”

 

第七章 我的检讨

九月底的阳光消了暑气。临近黄昏,更让人感到一股秋意。这么舒服的天,在路上走着,真是一件惬意的事。如果不是走向学校,那就更惬意了。我们进入校门的一刹那,都不约而同地回头望了一眼,仿佛远方有一种声音在召唤着我们,我们都感到了,但没有听到。我们耳朵里灌满了从教科书上走下来的声音、从老师缺乏营养的厚嘴唇上掉落下来的声音,以及从饱受考试压力的“青青子衿”们口里喷射出来的胃气十足的脏话。在我们的大脑区间,除了鼻孔只要闻闻学生宿舍奇异的混合气味之外,其他器官皆不堪重负,它们必须紧密地团结协作,不懈努力,以成为学校校风的显示器和老师数十年教学经验的收容所。

到寝室里洗了一把脸,径直去食堂。

食堂就是礼堂。

吃饭的时候是食堂,分三行摆开数十张大圆桌,每桌围十人,大家站着,一边吃一边消化。据说高三班有一傻大个曾慢慢悠悠吃下去七碗米饭,要不是生活部的值日生提醒他,他还会继续从容不迫地吃下去。刘大伟怂恿我去破这个纪录,说我破了他请客。我说,你要是破了我请全世界的客。在食堂就餐是不能乱来的,哪一个坐哪一桌都由校学生会生活部安排好了,而且安排得很有意思,很少有一个班的同学在同一桌的,也就是说,同窗就不能同桌,这个经验不知从何得来,其发现者不是虐待狂就是一个自以为天才的神经病。

开会的时候则是礼堂,全校学生自带板凳,排队进入会场,面向舞台,因为舞台才是会场的中心。坐在舞台下面的人,一边打瞌睡,一边听讲,讲小话是不允许的,要是被特务连逮住了,就会上黑名单。但是,你可以使劲鼓掌,像我们这些憋得慌的,一有机会,就鼓掌,手掌拍得发麻。尤其是龚校长作报告的时候,我们把手举到空中,拍得震天价响。有时,龚校长每说一句我们都拍,拍得他插不上嘴,他就望着我们,我们才把手放下来,为他的嘴巴让开一条出路。

42班常常坐在舞台靠右边的位置,那也是特务连最喜欢光顾的地方,当我们鼓掌时间过长、过于热烈的时候,他远远地走过来,一边走,喉咙里一边发出低沉的吼音,仿佛暴风雨前由远而近的雷声。

星期天晚餐一般都是敷衍了事。哦,别误会,这不是我们的态度,是食堂师傅们的态度。因为,他们中间的一些人回去了,留下来的那部分人总是打不起精神。指望他们给你做出可口的饭菜,除非你把自己油炸了。这不,我们赶到食堂时,饭菜都已经上桌,千篇一律的四菜一汤。有点变化的是没有饭,一个脸盆里放着几块烤得发黑的面包,看起来像牛屎饼,让人提不起丝毫食欲,幸亏我们中午有一餐垫底。

回家的同学必须赶到学校来吃这餐晚饭,有的人拿着自己从家里带的菜到食堂来,这些菜计有:酸菜、腌菜、剁辣椒、臭豆腐等,倘若有人拿来几块油渣或一瓶豆酱,就会引起阵阵不小的骚动。这是校园生活中难得的快乐,因为,星期天晚餐还不派值日生。

我走进教室,看见讲台上坐着一个人。我一进来,他便站起来,朝着我的座位走来。吴老师的头歪得真的很厉害,要是我,我肯定活不下去,我不知道是一种什么精神支撑着他。好死不如赖活着,他是这种人的典型代表。在这一点上,我有点瞧不起他,又有点佩服他。

上他的课,看着他的脑袋在讲台上横冲而不是直撞,听着从他那狭小胸腔里发出的宏大声音,我非常难受。我并不是出于人道主义,或者怜悯他,而是作为他的同类,我常常产生一种幻觉——我就是他那个样子的,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不同。我是为自己感到莫可名状的悲哀,生出一种对未来的恐惧。

吴老师坐在李雁君的位子上,悄悄对我说:“学校开了校务会,一致认为,你刚转来我校不久就出现重大违纪行为,必须写检讨。本来规定,上两次黑名单的同学才要写检讨的,你是特例。”

“那我如何感谢校领导的关照和信任呢?”

“你倒挺幽默的。这样吧,写好检讨是你的第一个实际行动。明天交给我。”

正好,李雁君进来了,她乖乖地喊了声“老师”。吴老师没有应,只是望了她一眼。李雁君穿着乳白色马裤,碎花布短袖上衣,前襟开着,头发上还在滴水,像一只落水过后的母鸡,勃发着一身的湿气。

吴老师出去了。我急忙找李雁君:“能不能帮我写份检讨?”

“你犯了错,要我写检讨?”

“你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嘛。”

“我才懒得当观音菩萨呢,自己都救不了,还救别人。唉,你这么调皮,未必以前没写过检讨?”

“写是写过,都不深刻,不能让党和人民满意。”

李雁君没理我了,她打开抽屉,在里面翻天覆地。李雁君的抽屉满满的,她找一件东西,总是要把大摞大摞的其他东西先搬到桌面上来,才能发现线索。我只好扭过头,在一张稿纸上写着“检讨书”,第四个字我就不知道写什么了。我把圆珠笔放进嘴里,用牙齿卡住,随着上下唇的交替发力,圆珠笔在我的嘴里不停地抖动。

不一会,李雁君递过来一本翻开的书。我拿过来一看,封面上写着《中南地区中学生优秀作文选》,李雁君翻开那一页的作文题目正是《我的检讨》。我大喜过望,对李雁君说:“我就知道,你什么都有。”

李雁君做了一个鬼脸,笑了。她一笑,鬼脸便舒展开,显示出与她身材不太相称而又合乎她年龄的纯真来。我们都应该属于一个纯真的年代,应该让我们了解动植物,认识天空和大地,而不是反复咀嚼人类械斗的“血海深仇”。像我这样的学生,在校园里总是被冷落和排斥的对象,老师不喜欢你,因为你不能给他带来光荣;他做出喜欢你的样子,是因为怕你闹事,给班集体抹黑,让他拿不到当月奖金。他千方百计地哄着你,软硬兼施;要不,觉得你不可救药了,请你走人。在他们看来,教育只是一种职业,在这里混饭吃,和农民种稻子一样。农民种稻子只有一个标准,谷子结得多就是好稻子。老师教学生也只有一个标准,考试得分高就是好学生。

当然,我对他们很理解。世界上什么是事业,活着就是我们的事业,其他都是职业和作业。我就从未将读书当作一种事业过,我更喜欢那些玩世不恭的老师。我讨厌的是一天到晚在讲台上把“党的教育事业”挂在嘴边的人,他们那股挂羊头卖狗肉的味道让你的胃很不舒服。

我把检讨抄完了。李雁君说要看看,便给她看。她说,你抄都不会抄,他犯的错误是跟老师顶嘴,你也照他的写着“保证再不跟老师顶嘴”,不是露出马脚了吗?我一看,连忙改了。我说,有一点我想不通。李雁君说,检讨都让你抄了,还有什么想不通的。我说,检讨怎么可能入选优秀作文呢?

那有什么不可能,写得好的检讨和写得好的作文还不是一样的!

第二天,我把检讨自豪地交给吴老师。吴老师看都没看,随手将它塞进口袋。我略略有些失望;又觉得自己真他妈的是个王八蛋,一封检讨也指望得到老师的表扬,何况还是抄来的。

记得上一次受到老师表扬,是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那时,老师经常表扬捡了别人丢失的东西然后交给老师的同学。老师说,这叫“拾金不昧”。我不懂这个词的意思,我问班上其他一些同学,他们都摇头,只有那位头上晃着两根马尾巴、喜欢皱着眉头训人、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神气得像只刚下蛋的母鸡的女班长,乜了我一眼,不耐烦地答道,就是捡了东西交公呗。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件事情不耻下问,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这也不是我的风格。

全班同学差不多都被表扬了,只有我一直没有机会。那时,我整天低着头走路,眼睛一眨不眨,紧盯着地面上,生怕有什么好东西被别人抢先一步。不久,还是发生了一件让我痛悔莫及的事。那天放学后,我因为被老师留校很迟才回家,走到学校操场里,我发现前面十多米处有一个钱包样的东西,在明亮的月光下,那个鼓鼓囊囊的黑家伙仿佛也看见了我,在兴奋地和我打招呼。我的心头一阵狂喜,哇,我也可以拾金不昧了!我想象明天将这个钱包交给老师时,会得到怎样大张旗鼓的表扬,全班同学都将如何向我投来羡慕不已的眼神……我一边想,一边无限地接近那个钱包。可是,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个小子突然从我的身后冲上前去,捡起那个钱包,笑嘻嘻地揣进了口袋里。我又惊又急又恨,连忙喊道:“那个钱包是我的!是我的!”那小子涎着脸说:“谁捡了就是谁的。”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跑了,我真想上去揍他一顿,可我没有。在空旷无边的操场里,四年级学生王子凡流下了他终生难忘的眼泪。

我不甘心。大约一个月后,父亲从他的学校回来,掏出一支金星钢笔,对我说:“这是学校奖给我这个优秀工作者的,我将它送给你,希望你成为一名优秀学生。”我接过那支笔,沉甸甸的,我并不喜欢。我的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个念头,要是父亲知道我当时闪过的念头,他一定马上会把那支笔要回去。

但,这是不可能的。

第二天一早,我就将那支金星钢笔交给了敬爱的班主任。果然,我在随后的班会课上得到了老师的隆重表扬。老师只表扬了我一个人。同学们都用羡慕的眼光望着我。而我,看上去害羞地低着头,其实是怕怀里的骄傲满得溢出来。

有一次,我在家里做作业,圆珠笔写不出字,气得我嗷嗷直叫。父亲问,那支钢笔呢?我愣了一下,丢了。父亲二话没说,在我的后脑勺上狠狠地敲了一记栗凿,我痛得差点晕过去。这件事对父亲的打击肯定很大,从此他就对我爱理不理的。过了两个星期,我看见老师在用我交上去的钢笔写字。一直到我小学毕业,他手里用的,还是那支我“拾金不昧”的金星钢笔。

很奇怪,在以后的学习中,我几乎没有再用过钢笔。李雁君还问过我,你怎么老用圆珠笔?我说,方便呗。她一想,哦,还真是,钢笔总是要上水,我常常弄得一手墨水,烦死啦。她也用起圆珠笔来。

我最近的心情越来越好了。最主要是,天气越来越凉快,不要天天往澡堂里跑了。洗澡是我每天心理负担最重的一件事,为了不让别人知道我有一条尾巴,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生怕出现差池,因此,我的行为也收敛了许多。

由于我一进校就树立了自身形象,所以,后来的收敛反而增加了某种神秘感。老师和同学们认为,我既不是那种满身邪气的学生,又不是那种一本正经的学生,但确实是那种很不好管的学生。正经听话的学生,像贾孟雄之流,不要管,他还可以管别人,多省事;一味邪门的学生可以用邪招治,罚款、体罚、开除等等,我在路口中学就是这样被“治”出来的,所幸达德中学的老师和同学们除了龚校长外,都不知道这件事。

我在达德中学介乎正、邪之间,给学校管理带来了新的课题。紧接着发生的事情,既反映了复杂如我本身所具有的气质上的吸引力,又反映了歪脑袋、鼓着一双死鱼眼睛的吴老师绝非等闲之辈。

开学第三周的星期五班会课。吴老师气宇轩昂地跨进了教室,他走路的步子海阔天空,而且一进教室就用鼓瞪着的眼睛锁定教室里的某一个点,如第一行第三排,或第四行第七排等等,一直到走上讲台,他的视线才会挪开。这次,我正在给自己的文具盒打扫卫生,李雁君说,吴老师望着你呢,直怕是要表扬你写的检讨。我笑着应道,千万莫当范文念就好了。

吴老师双手撑着讲台上的桌子,这样他才稍微显得高一点,但脑袋就更偏了,好在一点也不影响它发出宏大的声音:

“同学们,这个学期我们还没有选班干部的。上学期我们班上的班干部工作得很出色,我看这个学期就基本上沿袭下来,好不好?”

下面稀稀拉拉、参差不齐地“好”了几声。吴老师又说:

“鉴于我们班偶尔存在着一些纪律问题,我个人的想法,增补一名纪律委员,有没有谁毛遂自荐?”

下面寂然无声。一会,有人交头接耳。

李雁君说,你来。

我说,你发神经,我当这个劳什子纪律委员还不是老要打自己耳光。

李雁君说,这正是吴老师希望看到的效果。

我说,打死我也不当!

李雁君笑了。

吴老师走下了讲台,似乎是在支起耳朵倾听民意。他来到我和李雁君的座位之间,然后站在那里。吴老师说话的节奏明显放慢了:

“我看,我们班上,没有一个真调皮的。你们敢破坏纪律,却不敢维护纪律,不能算是好汉。现在我点将了,王子凡,你愿不愿意?”

这下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不觉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抓着脑袋:“我……我……”我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

吴老师继续声如洪钟:“同意王子凡同学当纪律委员的,请举手。”

大伙先是愣住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久,李雁君第一个举起了手,郑海波、童超举起了,刘大伟举起了。陆陆续续又举起许多。全班居然大部分同学举起了手。

“通过。从现在起,请王子凡同学行使纪律委员的职责。”

吴老师讲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人已经到了教室门口,话讲完,他头也没回地走出了教室。

 

第八章 我们寝室有班干部啰

教室里顿时谈笑声、哄闹声四起。我坐下来,涨红着脸。刘大伟在那边喊:“我们寝室有班干部啰!”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一些奇怪的意识像乌云般地滚过来,我觉得这是吴老师在用一种非同小可的方法处罚我,这是对我的侮辱。

郑海波发他妈的神经了,他走到讲台上,从粉笔盒里选出一支红色粉笔,在黑板上歪七扭八地写着——特大新闻:王子凡当上了纪律委员!

我站起来,对着郑海波喝道:你擦不擦掉?

郑海波嬉皮笑脸:不擦。

我把手上的圆珠笔用力掷了过去。圆珠笔在空中翻了几个美妙的跟头,直逼郑海波的脑门。郑海波先是不动,仿佛不相信那支圆珠笔会飞向他似的,等到发现它像导弹一样冲向自己时,他已经木了,下意识地用手包住脑袋。圆珠笔击中他的手背,碰了一下讲台,掉到地上。这一连串极为细微的声响立即镇住了教室里所有的声音。

郑海波的脸变形了,他操起讲台上的黑板刷,正要扔过来,手蓦然在头顶停住。尔后,他将黑板刷重重地砸在讲台上,顺势挺胸昂头,“呼——”地一口唾液喷出。那是一口夹杂着浓痰的唾液,闪耀着绿色的斑点。郑海波嘴里的气味很不好,这口痰的杀伤力不会弱于海湾战争时美军的生化武器。可是,我与郑海波的距离太远了,那口痰中途被一张白白的秀脸拦截。

我所在这一行的倒数第三排,坐着一个叫杨曼丹的女同学。她个子在班上算高的,一条长辫子拖到了腰上,大眼睛,小鼻子,宽嘴巴,长得不俗,乡下像那样白的肤色难得一见,李雁君这样的城里妞都比不上。可是,她老实得出奇,我从没见过她主动和别人说话。上课老师喊她答问时,她每每慢腾腾地启动自己的身体,等好不容易站起了,也不管它是歪的还是直的,先用脑袋把胸前的那部分遮住,她的胸脯的确够发达的,虽然比李雁君又有所不及,而她的声音就像是从两片嘴唇间撒落的粉末,细得叫人心里打战。往往她的题还未答完,老师就要她坐下了。

不管教室里有多闹,她那个座位始终是安静的。就是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女子,她光滑白皙的面孔竟然遭到了郑海波这个化生子的冷箭袭击!天理何在?

杨曼丹呆了半晌,那口痰又从她的脸上掉到了课桌上,她才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甚至顾不得找纸擦一把脸,便“哇”的一声喊了开来。接着,发疯似地冲出了教室。

郑海波的脸则成了一个万花筒,先是彤红,然后蜡黄,再变成煞白。他悻悻然回到座位上,嘿嘿笑了两声,比哭还难听。刘大伟在后面阴阳怪气地唱道:

“哎——,小白脸变成大红脸,大红脸又变成小白脸……”

那边童超也在发挥作用了,他那个嗓门说话唱歌都难听死了,只适用于打铜锣补锅什么的,你听:

“锵,锵,锵,悔不该错杀了郑贤弟——”

这时,贾孟雄回过头对着我喊:“闹成这个样子了,纪律委员还不出来维持秩序!”

我不客气地回道:“谁想管,谁就把这顶帽子拿去,反正我不会戴这劳什子。”

贾孟雄生气了:“吴老师怎么看上你来当纪律委员,丢42班的丑!”

我笑了:“是的,王子凡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这么丑还当什么班干部,要是我的额角也能长出一块美丽的红斑,我早就当班长了!”

贾孟雄腾地站起来,转身指着我:“你!”

“哦,对不起,班长大人动肝火了。是不是想泄泄火,我可以奉陪。”

杨曼丹又进来了,她打断了班长和纪律委员之间的论战。她的脑袋比平时更低,一直遮到腹部去了,还要用手掩住脸。她几乎是弯着腰“猫”进教室,一到座位就趴在桌子上,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

吴老师跟在她后面进来了。

大家的目光一齐投向郑海波。因为,明摆着是杨曼丹向吴老师告了状,才把吴老师引来的。郑海波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双眼微闭,下巴抵在课桌上,活脱脱一副等着被痛打的落水狗模样。

吴老师站在讲台上,半天不讲话。

第一句话:“杨曼丹同学,你是在自习,还是在睡觉?”

杨曼丹的头缓缓地升起来,但脸仍然埋在下面,她也不做声。

第二句话:“郑海波,你那是什么样子,坐没坐相,像狗啃屎。”

全班哄笑。但笑了两下,就齐斩斩地停了,都觉得后面会有大事发生——都等待着,好像中秋的孩子等着发月饼。

第三句话:“下面公布本学期还没有交班费的学生名单:戴朝湘、姜怡彬、汪凯琳、杨曼丹、谢钟玉。再给你们一周时间。”

吴老师一晃就没影了。教室里鸦雀无声,大家没回过神来,仿佛一块即将掉进深潭的巨石,那掉落的声音都制造出来了,石头却迟迟没有落下。杨曼丹仍然伏在课桌上,只不过侧起脸来,一只手揭开了一本教科书,眼睛吃力地斜视着。郑海波脸色好看多了,他也装模作样地翻开一本书,我知道他在这种情况下是不可能看得进书的,但是不看书他现在又能干什么呢。

虽然42班新选了纪律委员,但纪律状况没有多大改观,反而增添了更多的不稳定因素。纪律委员王子凡只要谁喊他“纪律委员”,他就和谁急。久而久之,就没什么人这样喊了,吴老师也没再重申过“王子凡是纪律委员”之类的话。“纪律委员”这个概念便渐渐淡化下来。

说实在的,这件事绝不是对我没有一点影响。刚当纪律委员那阵,我总感到自个儿很别扭,憋闷得快要虚脱了。后来,我发现在我体内又衍生出了另一个王子凡,“他”似乎很乐意当纪律委员这个角色。“他”经常告诉王子凡,你是纪律委员,你是老师钦定的,全班大部分同学都举了手。你没伸手要,没有去拉选票,没发表电视讲话,没给选民送红包,人家都要你当,你为什么不当?王子凡答道,我不能当,我凭哪门子功夫当:成绩好、听老师的话,还是热心公务?如果因为我喜欢违纪就让我当纪律委员,那是对我的惩罚。我会乐于接受别人对我的惩罚吗?把我当蠢宝哦。“他”又说,有那么多同学赞成你,作何解释?王子凡答道,你没见过电视里那些举手表决,有几个不举的?要是写在纸上,叫什么来着,哦,无记名投票看看,有谁会写“王子凡”的名字?除非刘大伟搞他妈的恶作剧,那老子不修理他才怪。

我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战役,才打退了体内衍生的“另一个王子凡”的疯狂进攻。“他”差点让我当上了真正的纪律委员,那我就中了别人的圈套,不知不觉堕落到贾孟雄的那个队伍里去了。

在我当纪律委员那阵,李雁君很少找我说话。我弄不明白她心里想什么,要不她已经知道了我内心的搏斗,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所以退避三舍;要不因为我是纪律委员了,得尽量维护我的“干部”形象,所以敬而远之。我有几次想问问她,都没有开口,我又想和她比试一下,看谁最终先开口和对方说话。

没有李雁君的配合,我的课堂纪律“好”多了,虽然课没听进去多少,但从我这里发出去的声音要少得多。吴老师有时望着我,意味深长地笑笑,显出他对我改造成功得意。我回他一笑,仿佛穿一件礼貌的外套时,故意掀起一角,露出刻薄和不服的内衣来,那是贴身的。

最近,我没有来由地迷上了一个项目,吃纸。我把教科书每页的天头地尾扯碎了放进嘴里咀嚼,然后吞下去,有时甚至连有字的地方都扯掉了,不过,那不是故意的。

嚼纸运动产生一种特别的快感。我的上下颚在这种运动中得到了空前锻炼,它们一开始还挺小看那薄薄的纸片,以为不需要付出多大力量就能让它们粉身碎骨。但这些纸即便是粉身碎骨了,也依然表现出独特的韧性,它们总是能形成一个整体,它们的碎片有多少,形成的整体就有多大。有时,我嚼出满口的纸,连牙床、舌头乃至嘴唇都被纸浆占领了,它们对上下颚产生巨大的冲击。如果不是腮的支援,我怀疑上下颚将同时被纸浆攻克。可是,这样一来,腮部的战斗显得特别火爆。一旦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这一区域,我就不记得身在课堂了。

我坐在最后一排,面部有什么动静老师一般是看不到的,尤其像吴老师那样的“死鱼眼睛”。或许是有的老师拥有孙悟空那样的火眼金睛,或许是我对自己的面部运动缺乏控制力,我的这一新动向还是被人察觉到了。那是一堂英语课,在肥胖的基础上有一点漂亮的彭抗美老师,讲着讲着课,冷不丁停了下来。我还在那里屠门大嚼,一不小心扯下的碎纸上印着“democracy”,一看课本,正在上的那篇新课文已被我扯掉一块,可怜的“democracy”躺在我专制的牙床上了。

彭老师挤眉弄眼地说:“教室里有人在吃零食。”

我当时没意识到她指的是我,因为我本没有吃零食,或者说我吃的不是零食。男孩子谁吃他妈的零食呀。同学们的目光都随着彭老师的目光望过来,我也准备跟随彭老师的目光,才发觉彭老师望的是我这个方向,我除了和她硬生生地对视之外,别无他途。

她继续讲课。她的课在达德中学算讲得好的,主要是声音比较好听。她的头发又黑又密,紧紧盘在头顶,给胖乎乎的脑袋更增添了分量。她的腿很粗,走路的时候,两条腿像在打架,而且不太分得清大腿小腿。

我不排除自己有点喜欢彭抗美老师,我也弄不清楚是喜欢她的漂亮,还是喜欢她的肥胖,也许是喜欢她好听的声音……反正这个问题显得很复杂,它的表现形式就是英语课是我看上去听得最认真的,而我的英语成绩也略有上升。我有时甚至盼着上彭老师的英语课,在课堂上,我总是眼瞪瞪地望着彭老师。我喜欢看她讲课时丰富的面部表情,比如,嘴巴张得老大时,眼睛就微微闭上;嘴巴合拢时,眼睛就睁得老大。我还留神她身体各部位在运动中的能量转换,比如,她讲着讲着,就从讲台下到过道,这一下她的胸部要颤动七次,才能稳定下来,有几回甚至到了八次。不过,自从嚼纸以来,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数过了。

我继续在嚼纸,尽管我的腮帮子有些酸胀了。彭老师一边讲课,一边不时地用眼睛扫向我这里,眼神中含着一种质问。我才明白她刚刚说的是我!我想把嘴里这泡纸嚼完就算了,以后上英语课还是尽量不要嚼纸。这么一想,腮部的运动反而加快了,彭老师扫过来的目光更加尖锐。不一会,她拿着课本一边讲课,一边走下讲台,顺着过道,来到我的座位旁。她一直没有停止过她的讲课,好听的声音宛如一朵花开放在我的头顶。我赶紧用舌头把嘴里的纸扫到牙床下面,准备等彭老师一转身就吐掉。

彭老师的肥臀靠着我的课桌,一只脚站在地上,另一只脚从前面绕过站着的那只脚,然后脚尖点地,这样两腿便形成立体交叉。我发现,那两腿间还耸起一个圆圆的小包,在腿的紧压下,小包显出一副疲倦和别扭的样子,特别惹人生怜。我出神地望着它,以致彭老师在要大家齐读课文时,我根本没有听见。同学们读得吆喝喧天,我却没张口。彭老师就在我的旁边,她立刻察觉到了我的乖张。

她合拢课本,瞅了我一眼,旋即松开交叉着的两腿,那个耸起的小包便消失了。我一直望着,都没弄清它是怎么消失的。我从一种持续的紧张中松弛下来,不觉与彭老师的目光劈面相遇,她胖乎乎的脸庞像广阔的天空,开过去一架红色的飞机。

彭老师回到了讲台上。我又用舌头把牙床下面的纸掏出来,它们都凉了,我嚼了几口,才把它们拌热。彭老师突然喊我的名字:

“请王子凡同学回答这个问题。”

我慌忙站起来,只见黑板上写着一道题:“You must be careful as oil can easily____fire. 下面是四个答案:A.reach B.catch. C.make. D.play with. ”

我的英语考试从未及格过,好在现在越来越标准化,绝大部分题目可以凭感觉去猜测,ABCD,猜任何一个答案都有四成的胜率。我想了想,A应该不是,B呢不太像,C有点意思,D读起来不顺口。就猜C吧。

我说,C。

彭老师抿起嘴笑着说,对,请坐下。

那是一张大脸,她的五官也较为粗大,笑的时候显得颇为可爱。我不喜欢看一张没有笑的女人的脸。像彭老师这样的脸,本没什么特色,拉开笑的帘子可以把它遮住,帘子一收,就露出里面像旧家具一样的五官来。不过,彭老师喜欢抹粉,所以,她的五官像是旧家具涂了一层新漆。

好多同学笑了。他们就是这样贱,老师笑他们跟着笑,因为,他们都认定我这是狗戴帽子碰对的。我不在乎是怎么对的,错了我也不在乎,我已经错惯了。

渐渐地,没有几个人还认为我是纪律委员了,好比一个玩笑,开完了也就完了,没留下任何痕迹。连我自己对这件事的阴影也消除殆尽,而李雁君还是不找我说话。她沉静时倒是颇像个女孩子,但有点故意做作的味道,我不太喜欢。

我是个从不装深沉的人。我现在处于一种两难境地,如果我主动找李雁君说话,那在这场“冷战”中,我无疑是输家。人家不跟我讲话,我偏要去找人家讲,这是很失格的,这不是王子凡的风格。如果我努力控制住自己不找她讲,那我实际上也是在装深沉,李雁君不憋着一肚子笑才怪。

沉默的坚冰被沉默本身打破了。这天上午第二节课之后,教室里像往常一样下课铃一响就成了一锅粥。李雁君却捂着肚子坐在座位上,看样子很难受。我觉得她是装的,要不是一肚子笑把她憋痛了。所以,我没有去管她。团支书齐艳上来问了几句,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就走开了。我虽然不想管她,也没像平时那样上蹿下跳,而是围着自己的座位进行诸如散步之类的简单活动,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我的手有一下不小心碰着了她的肘关节,她猛地站起来扑了我一巴掌。

刘大伟在那边叫道:“不打不爱,再打他!”

我也调笑起来:“再打呀,再打呀。”

齐艳跑过来扯住我的手:“王子凡,你要不要脸,李雁君不舒服你还欺负人家!”

我说:“我没有请她打我啊。”

齐艳把我推开:“你别烦了好不好,男人没一个好的。”

我问:“每一个男人你都试过?”

齐艳他妈的火了:“王子凡,你这是像个学生讲的话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知道这句话讲得不好,太损了。这也不是王子凡的风格。“对不起,我接受团支书的批评。”嘴巴还要硬,“但你也不能说男人没一个好的啊,那不是把你老爸也骂进去了吗?”

齐艳气咻咻地走了。

李雁君冷冷地望着我说:“王子凡,你根本不是个男人!”

我听了后,无言以对,无地自容。

要闻速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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