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的疼痛丨第一章至第四章

2016-08-01 11:49:52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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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的疼痛

作者丨吴昕孺


 

第一章 我的尾巴还没长出来

父亲说,走吧。

我便挑起行李,跟在他的后面走了。父亲每次都这样,送我去学校,都要我自己挑行李,他就在前面悠哉游哉地走着。我才十六岁,肩膀还很嫩,二十多里路常把我弄得皮开肉绽,父亲却一点都不心疼。有一次我问他,你不挑东西,干吗要送我呢?父亲诡秘地笑着,就是不做声。我望着他,觉得他很陌生,似乎和我没有多大关系。于是,我便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他妈的。他猛然回头看着我,像是听到了。奇怪,我在心里骂,嘴巴皮都没动一下,他怎么听得到呢?到底是我父亲。我不敢再造次,低着头在后面走着,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我是到另外一所中学去。

我以前上的那所中学应该朝相反的方向走,我在那里读了一年,便读不下去了。其实我自己并没有感到读不下去,而是他们不让我读下去,理由是我与一个叫小芹的同班女孩子好上了。期末的一个晚上,我和小芹各拿着一本书在后花园的槐树下亲嘴,被一位路过的女老师看见了。她义不容辞地把我们抓到了校长办公室。

她抓住我们走出不远,我感觉刚才女老师出现的地方又出现了一位男老师,我微微侧过头,是教我们体育的那个“枪手”。他每次带我们上课,都穿着一条或者是红色或者是绿色的运动裤,裆部由于过紧而呈手枪状,故得“枪手”之美名。尤其是上体操课,在单杠或者双杠上做动作,枪手的两条腿绷得比竹竿还要直,中间那团东西时而像驳壳枪的枪把,时而像冲锋枪的枪栓。我们揣摩学习的时候,一般分成男女两大阵营,女同学都默默地站在一边,顶多发出会心一笑,要是一不小心挡其正锋,还真担心那把枪会射出一梭子;男同学则不停地讨论那把枪的奇异变化,蝇声蚁语中泄露出种种猥亵和放肆。等枪手一下杠,两个阵营马上便合二为一,仔细听他用手比划着讲述分解动作。

女老师带我和小芹到校长办公室时,电影正好散场,校长和他一家人把椅子放回办公室,碰见了我们。女老师当即把我和小芹亲嘴的事一五一十地向校长汇报了,校长听了直发笑,挥挥手说,有事明天再来吧。我看见气氛这么轻松,还以为没什么事了,虽然羞得不行,但心里还是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我和小芹一大早就被叫到校长办公室,校长脸上再没有昨天晚上那样的笑了。他冷峻地宣布,开除我们学籍。我们听了这个消息后,互相望了一眼。小芹的眼圈红红的,而我因为看不见自己,不知道王子凡当时是一副什么鬼样子。我唯一记得的是,我没有说一句话就出了校长办公室的门,还险些被那古老的木门槛绊了一跤。

我回到家里,父亲问,考得怎么样?我说,不怎么样。过一会儿,我就说我被开除了。父亲很久没吭声,我怕他打我,怯怯地说,我比过去发狠多了,学得也不错,就是开了点小差。父亲还是不吭声,我知道他自己在消化怒气,否则他一出手就会打死我的。

父亲一直到晚上才和我说话,他先是要我在墙角跪着,我就跪了下来。良久,他说,再给你一次机会吧,也只有这一次了。

我们要去的这所学校叫达德,父亲曾经在这里教过书。走了两个小时之后,我们进了校门。父亲带着我去找校长。

据说,父亲与校长在十多年前有过一段渊源,那时父亲在达德中学教语文,暑假,校长带着学校的全体党员教师(我至今都不知道我父亲什么时候入党的)到县委党校(我至今都不知道县委党校的门开在哪里)脱产学习两个月,主题是与资产阶级精神污染作斗争,规定谁也不准请假。

七月的一天,父亲接到一个口讯说是我被我妈生下来了。他向校长请假说要回去看看。校长说,这表明你的精神污染还没有被清除掉,不能回去。父亲说,我家里添了口人。校长说,添了头猪也不行。他话音未落,人就滚到地上去了,父亲的拳头还悬在空中嗞嗞冒烟。于是,等到父亲第一次见到我时,我已经哭了一个多月了。

我和父亲站在校长面前。

他也许知道,我就是他说的那头猪。他说得没错,我小学没考取初中,初中又没考取高中,要不是父亲大人在教育界混饭吃,我就他妈的只好打游击去了。父亲骂我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蠢得做猪叫!”我一直不承认自己蠢,但我从不否认自己是头猪,因为我的确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我从一生下来就被一种莫名其妙的疼爱与期待混杂的毒药折磨着,斥骂和罚跪都是披着爱的外衣的狼,没有人不说是“对我好”,我却很少感到好过。

父亲并没和校长说上几句话。我突然看见一个奇异的景观,比“枪手”还要奇异——校长的背后,一条尾巴冉冉升起,翘到了天上。

我觉得很好奇,便走过去拿了玩。

父亲厉声呵斥道,没礼貌,快叫龚叔叔!

校长转过身,摸着我的脑袋:“难道你没长尾巴吗?”

我的手下意识地摸摸屁股:“没有,我的尾巴还没长出来。”

校长哈哈大笑,好像是哈哈镜里的一个人,尾巴也跟着抖动得厉害,竟然从我的手里滑脱,缩进西装里去了。“你去瞧瞧你父亲,看他的尾巴在哪里?”

父亲露出尴尬的神色,低声说:“我的尾巴被夹住了。”

校长又哈哈大笑起来,他的声浪差点把我和父亲冲出了办公室。我攥紧父亲的胳膊,两个人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在抗洪抢险。终于顶住了。校长把脸扯平,慈祥地说:“这小子留下来吧,编到42班。”

不知从哪里闪出一个人,把我领了出去。

42班在教学楼一楼的最东头,我进去的时候一抹黑,什么都看不见。我想,这校长纯扯蛋,把我塞到这么黑一个班。过了一会,一双皱巴巴的手,像是从坟堆里伸出来的,阴凉地握住我。我吓了一大跳,这是人还是鬼?

“我是你的班主任,姓吴。”

他瘦小得出奇,像一个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稻草人。他的脑袋歪栽在脖子上,时刻有人头落地的危险;一副沉重的眼镜让鼻梁不堪重负,眼睛鼓胀而鼻孔被压缩成两粒。他的衣服、裤子、鞋子是黑色的,他的全身都是黑色的,除了镜片后面躲着的一小块白,沾了一点点光,倏倏地移动着,好像在物理实验室里看到的遥远的天体。

我渐渐看清了他,也看清教室里原来坐满了人。我被安排在第一行最后一排,右边是壁,前头是窗,后面是门。这里可是交通枢纽。我自己不由得笑了。这时,教室里的灯哗啦啦全亮了,刚才是停电。还好,光明可以人为制造出来,那黑暗呢?正想到这,有人喊我的名字,这是我最敏感的。

吴老师叫我跟他到他的办公室去。

吴老师的办公室离教室好远,要过一道回廊,上几十级台阶,在半山腰的一栋平房里,同时也是他的住房。他的房里已经坐着一个女孩子,包菜头,高高大大,坐在那里很大方,不像是学生,可能是位年轻老师吧。

吴老师对我说:“教科书都在桌上,你每样拿一本吧。”我便上去拿。正好《地理》课本在那个女孩的手肘边,她顺手递了一本给我。我突然礼貌起来:“谢谢老师!”她扑哧一笑,没有回话。我知道上当了,看她的眼神根本不会是老师。我也望她笑了下,才出门。

上课了。吴老师带着那个女孩进了教室。他指着第二排的最后一个座位,女孩就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她的胸脯挺得老高,让我想起女子百米赛跑冲刺终点时撞线的一刹那。我要是那根线就好了,被她狠狠地撞一下都值得。正想着,她已经坐在座位上了。

“我刚才望着你笑,你怎么不理我?”她侧过头问这边。

她是在和我说话。

“是吗?没看见。”我答道。

“那你看见什么了?”她问,眼睛眨几眨,仿佛落了一粒灰尘在里面。

“干吗要告诉你?”我故意冷了调子。

“为什么不能告诉呢,这班上就我们两个是插班生,关系不一样嘛。”她的眼睛又眨了一下,好像是在她说的话末尾画上一个句点。

“我看见黑板上面爬着一只虫子。”

“哈哈哈哈。”她笑得也太放肆了,尽管使劲捂住嘴巴,这不仅止不住笑,反而使那笑更加现形。吴老师鼻子上的镜片再厚,也不会看不到。只见他一晃到了女孩面前,瞪大着眼,一对眼珠子仿佛要掉出来,强行将那放肆的笑给恐怖了回去。再一个转身,一晃又到了讲台上。

女孩弯下腰,身子俯在桌子上,低低地说:“你知道吗?他是全县语文教学的王牌。”

“没想到他这么矮,步子倒是又大又快,好像有轻功。”

“轻功个屁,文化大革命被他的学生打得只留下了一条命。”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你到底是什么人?”我装作电影里的腔调。

“我是,我是江东支部的特派员,组织上派我来与你联系。孤帆远影碧空尽——”

“唯见长江天际流。”

“好,接上头了。”她向我伸出手来,我与她轻轻击了一掌,说:

“同志。”

她又要哈哈大笑了,可能是突然想起死鱼,蓦地收了回去,这一收把她的脸涨得彤红。我注意到有些同学望着我们了,大概是认为我们干扰了他们的注意力。这能怪谁呢?自己的注意力集中不了,还望着别人。这时,我心里一惊,因为,我发觉父亲站在窗户外面,他透过玻璃使劲往里面瞅,想看我坐在什么位置。

但他没有看到我。他的脑袋在玻璃上别过来别过去,那样子非常滑稽。我故意缩起身子,往墙上靠,让他看不着我。女孩说:“你像只缩头乌龟。”我说:“我看见窗玻璃上爬着一粒虫子。”

女孩看了过去:“哎呀,那是一条毛虫。”

我说:“你不能这样说我父亲。”

“她是你父亲?那你比你父亲强多了。”

“不是强多了,是帅多了。其实我父亲年轻时也挺帅的,我看过他和我妈的结婚照,神气得像个王子。人一老就像个活宝了,我老了肯定也是。”

“人家结婚嘛,当然应该神气啦。再老,结婚总是会神气的。”

“老了结婚还有什么意思,崽都生不出一个。”

“结婚就一定要生崽吗?”

“结婚不生崽,我们从哪里来?”

“李雁君、王子凡同学,请你们不要交头接耳。”又惊动了吴老师,不过这次他没有显示“轻功”,而是站在讲台上死鱼一样地盯着我们。

隔得远,自然唬不到她。她下意识地坐直了些,嘴巴却没停:“哦,王子凡。”然后对着我点点头。我回道:“啊,李雁君。”也对着她点点头。

下课了。我第一个走出教室,父亲的脑袋还在窗玻璃上别着。他大概听出了我的脚步声,说:“我瞅了好一阵,硬是找不到你。”眼睛却继续向教室里看,好像那里面还有他儿子似的。

“我坐在墙边上,隐蔽得很。”

“走,我把你的行李搬到寝室了,你自己去铺床吧。”

“你在教室外面闲呆着,不如帮我把床铺了。”

“你少扬尘舞蹈,老子想看你上课认不认真!”

“好好,铺床去,快走。”

我推着父亲往寝室走,生怕吴老师一出教室,父亲会去打听情况。

寝室在教学楼前面一栋,里面阴暗、潮湿,有点像生理卫生书上描绘的卵巢。讲起生理卫生我就想起一件趣事,我读初二时发了一本叫《生理卫生》的新书,开学第一天大家照例要把新书都翻上一遍,以前这个时候课堂里总是闹哄哄的,讨论得很起劲,这会儿却没一点声音,安静得出奇。有好事者偷偷绕教室一遭,发觉男女同学都在不约而同地看那本《生理卫生》,那上面图多,画得让人流鼻血,越是让人流鼻血越是吸引人,真的没办法。教这门课的是一位姓杨的男性青年老师,他教到《膀胱》那一节时,亲自拍着自己的裆部告诉我们:“这里就是膀胱。”弄得女孩子全部把头埋到课桌底下去了。

父亲一直带着我走到顶头,那间寝室的前面有一汪水,水里垫着一线砖头,乘脚的。父亲踩到第三块砖头的时候,不防那块砖头下面不实,脚踩下去,下面的空隙便喷出一股脏水,灌了父亲一裤脚。更糟糕的是,父亲气急败坏地还跺上一脚,下面的脏水更来劲了,冲得裤子里里外外一塌糊涂。

我在后面笑着说:“你要是再跺上一脚,那我们父子俩干脆在这池子里洗个澡算了。”

父亲没有计较我的玩笑。我问他:“你不是来过一次吗?”

父亲闷闷地说:“那提了行李,没事。”

我不知道提着行李与这件事有什么必然联系,但我没有再问父亲了。我们进了寝室,四个高低床,只有右边靠窗的上铺空着,那自然是我的地盘了。我打开行李,将草席往上面一摊,再系好蚊帐,就行了。父亲坐在对面下铺,一边抽烟,一边看着我做事,他木讷的表情像我课桌里那本新华字典的封面。我最讨厌字典了,但又不能丢开它。我认得的字太有限了,考试的时候还得找它老兄帮忙。

我蹦下床。父亲蹦出一句:“你就像只跳蚤。”我正在穿鞋,觉得父亲的比喻无比贴切生动,欲将还没套进鞋里的臭脚丫伸向他,身子都转过来了,突然发现前面坐着的是父亲,才极不情愿地把鞋子穿好。

父亲说:“我得走了。”

他到门口,停了一会,不知是想和我说几句话,还是有点怕门前的那汪水。我站在他后面,没有理他。他就出去了。

我没有送他,这样做也许不对,但当时我的大脑没有命令我这样做。

还有一刻钟吃中饭,我去水房洗饭盆和勺子。再回到寝室时,里面挤了五六个人,这大概都是我的室友了。我一进门,大家都望着我,谁也不做一句声。我把饭盆放到桌子上,寝室里只有这一张桌子,在窗户下。这时,有人发言了:

“我的床上搞了这么多烟灰,谁弄的?”

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我不好望谁,便看了那床上,是有些烟灰,我父亲刚才坐在那里。

“我在问话,听见没有,没人承认呀,王八弄的好不好?”

我走过去,揪住那小子的衣领,他比我高,所以我不能把他提起来,而是用力按住他:“你再说一句!”

“是你呀,早承认不就没事了?”他声音里没有丝毫怯意。

“你嘴再这么臭的话,我就撬掉它。”

问题是,我还没开始撬,他就先动手了。我倒在我下面的那个铺上,嘴角渗出了血丝。等我好不容易站起来,那个王八羔子早就不见踪影了。我朝前面走了几步,一个声音说:“别去惹他,你不是他的对手。”

他过来伸出手说:“我叫童超,睡你下面。做个朋友吧。”

我用手漫不经心地碰了碰他的手,心情还沉落在刚才的痛苦里,就像一只瓷碗掉在地上打碎了,无法复原。这时,铃声大作,猛往我伤口上撒盐。我烦得要命,拿起饭盆朝外面跑去。

 

第二章 在新学校发生的血案

学校在一个叫金井的镇上,占了镇东边的一座小山。山上除了学校的几栋建筑外,几乎全是茶树,间或有几撮枞树和杉树,绿得蛮有信心的。

这座小山远比学校对我有吸引力,因了它,我对这所学校有点儿喜欢了。我原来的那所学校也在一个山上,但光秃秃的,只有几根故意栽种的槐树和樟树,也都是一副活得不耐烦的样子。那天,我和小芹在校园里穿来穿去,找了好久,才认为那棵槐树下面比较安全。结果,事情才开始,就败露了,原来老师们也选中了那里。与老师争地盘,学生当然不是对手。

这些事我想得通,我和小芹做的事如果由大人来做更合理,我们是活该被捉。但当时我和小芹都想亲嘴,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说服不了自己不要亲嘴,我说服不了自己的手不要往小芹的裙子里去,而小芹也没有说这样不好或者拦住我的手。不过,那时她的嘴巴和手都没空。

就是这件事把我们开除了。

他们没说任何理由,为什么做了这件事就得开除?从老师和同学们对这件事的反应来看,他们不太恨这些事,只是好奇,甚至比我和小芹更好奇。还有,他们好像有点怕,又好奇又害怕。所以,迫不及待地赶我们走,像送瘟神。比我们更好奇的留下来了,我们却要走人,因为我们是这场戏的主角。

我没有和小芹告别就走了。听说,小芹回到寝室后哭成一个泪人,她可能会怨我,虽然我没有强迫他,但是,是我先站在那棵槐树下不走了,她才停下来,我们才开始亲嘴的。如果我跟着她再溜达一会,或许能找到一个更隐蔽的地方,那就不会撞上老师了。

我其实很想去看看小芹哭的样子,我还想和她吻别,后来一想,与其那样浪费时间,不如去赶最后一班车回家。于是,我把书本一股脑撂在寝室的墙角,扬长而去。后面追上来一个女老师,是校办公室的:

“喂,王子凡,把你的除名通知单拿去。”

我背过身,一边往后退着,一边大声喊道;

“拿去给你的儿子刮屁股吧!”

这个女老师四十多岁了,一直生不出崽。我只好用这样的方式来安慰她,否则的话我对不住这所开除我的学校。

从小山上下来,进教室晚自习。

我的位子上有人坐着。我一见到他,就下意识地去摸摸嘴角,那里重新渗出了血丝。他看都不看我,坐在那里和李雁君聊天,不知什么事那么高兴,两个人前仰后合的。我把嘴角的血丝揩下来,抹在自己的衣袖上。我每记起那次被打,嘴角就要渗出血丝来,每次我都揩在衣袖上,右边的那只袖子快揩满了,这回我是第一次往左边那只袖子上揩。

“刘大伟,上晚自习了,请回到你的座位上去。”我早从室友们口里知道了他的名字。

“王子凡,我跟你换个位子,好不好?”

刘大伟讲完这句话,我才发现,我的桌子上放着他的课本。我走过去,掀开抽屉,里面都是他的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换座位呀。”

“你经过我同意了吗?”

“刘大伟在42班做事,要谁同意?你去问问。”

我明白,这回非拿下他不可,否则永无出头之日。我陪出一副笑脸,转向李雁君说:“那你同意换不?”李雁君无辜地望着我,点点头。我迅疾抓起李雁君桌子上的铁制文具盒,向刘大伟的头上狠狠砸去。

“哎哟!”

刘大伟一声狂叫,额角顿时鲜血直流。这还没完,我双手紧紧锁住他的喉咙,字正腔圆地告诉他:

“你他妈的有种,老子也是敢抵命的。不信你试试。”

正好吴老师进来。这回他的眼珠子已经爆出来了,幸亏有厚厚的镜片挡着,他连忙扶了扶眼镜,吼道:“王子凡,松手!”

看在老师份上,我的手松开了。

手上快意地淌着刘大伟的血。我将它们拭在右边衣袖上,令以前揩在上面的自己的血丝黯然失色。

刘大伟去了医务室。吴老师要我去他的办公室,这是我一天内第二次去他的办公室。我一边走,一边瞧着衣袖上的血迹,仿佛一个国土在检阅自己的国土。直到走进吴老师办公室,那里一股阴郁的气氛围拢来,让我不由自主地坐在一张椅子上,我才意识到,可能闯了大祸,

“你讲讲事情的经过。”吴老师点燃一支烟,坐在我对面,他并不是很严肃,脸上甚至挂着轻巧的笑。

我就把事情的经过讲了。

“这么简单?”他似乎意犹未尽。我讲完了,他过好久才这么问。

“这么简单。”可我实在没兴趣讲得那么详细。

“这么简单就打起来了?”

“嗯。”

“你刚来,一点小事就打架,想逞英雄啊?打架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考赢班上所有同学,拿第一名!为了维护班级荣誉,这次我不告到学校去了,但下不为例,听见了吗?”

我喜出望外,但没有显露出来,只是平静地答道:“谢谢老师,听到了!”

我正要走,吴老师又在后面说:“响鼓不用重敲,但愿你是一面响鼓。”

从吴老师的办公室出来,我禁不住一路小跑。扑通!那些台阶像在一起玩恶作剧,突然将我放倒,我的尾椎骨重重跌落在水泥地面上,痛得眼泪水都滚出来了。幸好是晚自习时间,周围没人看见,这一跤等于没摔。我一边阿Q,一边赶紧挣起,用手揉摸着尾部,那个地方好像肿得很大。

回到教室,我瘫坐在位子上,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有趣的是,全班同学都一齐望着我,像望着一个英雄,从他们眼神里跑出一窝蚂蚁,窸窸窣窣全爬到我身上,搔得我痒痒的。刘大伟的位子还空着,他今晚绝对不会再来教室了。

我感觉最特别的眼光,来自距离我最近的地方。但我没有去看她,我对她非常失望,这时我莫明其妙地想起了小芹,那是一个端庄文静的女孩,不太说话,但她总有办法让你明白她在想什么。

那天,我本来没料到她会和我亲嘴。我打架的胆子大,但这样的事平时也只敢放在嘴巴上,与同学们诡秘地谈论一番。那个晚上,学校放电影,很早就有人背了凳子在那里占座位,我不太喜欢看电影,因为我不喜欢里面的演员,所有的演员我都不喜欢,演员都是婊子,跟谁都可以亲嘴上床,真是不可思议。王子凡经常在学校挨批评,却未必比那些人更坏。

我一个人顺着校园的围墙朝东走,手里竟然拿着一本语文书,这在平时是从没有过的。笔直走出去是一条小河,正好在河边碰上了小芹。如果你不信,我敢打赌,我们没有约过,虽然她就坐在我的前面。整个那天下午我们没讲一句话,我望着外面两只麻雀打架去了。那两只麻雀好有味,我们上一下午课,它们就打了一下午架,我们放学了,它们也不打了,一只麻雀爬到了另一只麻雀的背上。我看得清清楚楚。

小芹问我,为什么不去看电影。我说,不喜欢看。我问小芹同样的问题,小芹答得不一样,她说,懒得看。我们是从两个不同方向来的,但现在向同一个方向走去,我们没确定要去哪里。小芹手里也拿着一本书,不过是英语。但小芹实在是一个很汉语的姑娘,她小巧玲珑得像一件工艺品。

我们谈了几句学习之后,小芹问了我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我张开嘴巴看着她,自己都觉得好傻的样子。

老实说,我压根儿没考虑过这样的问题。但她真正一问起来,我又感觉是那么回事,我的确有点喜欢她。不管我在后面如何讲小话做小动作,小芹从来没有提出过抗议,不像我后面那只小妖精,总是牛屎一样:“王子凡,你再讲话,我就告诉老师了。”小芹很文静,无论我怎么闹,她偶尔回头借橡皮擦或商量一个题目,声音总是细细的;还有,我喜欢看她扎在后脑勺的羊角辫,像一朵喇叭花,而不是狗尾巴草。让人不解的是,她的成绩比我还差。

我坦白地说:“是的。”

小芹欣喜地看着我,说:“不知怎么搞的,我也有点喜欢你。”

我说:“可我们没打什么交道啊。”

“是呀。其实,你在后面搞的鬼名堂我都晓得。”

“那你为什么没一点反应?”

“我怕老师看见。喂,你觉得喜欢一个人对吗?”

“喜欢一个人还不对,未必要恨一个人呀。”我随口答道。

“不能这么说。我们这个时候,好像是不能喜欢一个人的。”小芹把笑收起来,她说得很认真。

我也不能不认真一点:“你在心里喜欢,学校怎么会知道呢?”

“喜欢一个人总会有所表示的,学校一发现,就不得了。”

“喜欢就喜欢呗,还要表示什么?”

小芹歪着头盯住我:“嗨,你是装蒜,还是无知?”

我摇摇头。

小芹则先把头低下去,然后细细地说:“比如搂抱、亲嘴……”

我吓一大跳,大声说:“那是谈爱哩!”

小芹又笑了:“看样子你不是真调皮。”

我说:“那我们学电影里的,来一段,怎么样?”

小芹说:“学电影里的干吗?我们自己来自己的,但要找个好地方。”

河边上没树,旁边人家多,肯定是不行的。于是,我们开始一边想一边走,想得越来越慢,走得越来越快。最后,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学校的后花园,这里平日很少有人来,何况今天大家都看电影去了,我们就在那棵槐树下“演电影”。

小芹的舌头先探进我嘴里,像一条温暖的小蛇,搅得我全身发颤。小芹的身子抖得更厉害。我受不了,想推开她,但为时已晚,那个女老师出现了。

 

第三章 “特务连”是谁

那束特别的目光一直望着我,我压住自己不去看她。那时,如果我的眼神不听指挥,受她蛊惑,我就会扇自己的耳光。

“王子凡,王子凡,你的后面,瞧你的后面——”她说话了。

我不得不瞥她一眼:“后面怎么啦,关你什么事?”

“你的后面好有意思嘢。”

我的屁股后面一直有些痛。我痛,她如何会晓得呢?难道真出了什么问题?我用手去摸后面,顿时,心往下一沉,脸变成一张白纸——我摸到一根尾巴,它竟然从裤子里伸出来了!

天啦,我紧紧捂住那玩意,但感觉它在我的手心里继续长。

“快把它塞进裤子里去。”李雁君好像也着急了。

我连忙站起身就要解开皮带,李雁君捂住脸说:

“喂,去厕所弄吧。”

我急噔噔地去了厕所,男厕所里没人。我选了一个最暗的位子蹲下来,一边装作屙屎的样子,一边用手将后面的尾巴打了一个结。站起来穿好裤子,总感觉不对头,好像它还在外面。扭过头检查了好几次,确定没什么异样,才回到教室。

我呆呆地坐着,半天回不过神来。这么快就长尾巴啦!这是不是不正常呢?我有点害怕了。

“我会替你保密的。”

我感激地望了李雁君一眼,幸亏她看见了,否则不知那尾巴要长到什么程度。我想起校长的那根长尾巴,它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呢?

“你不要紧张。好多人都长尾巴的,就像人成熟了长胡子一样。”

李雁君懂得多,也许正如她所说的,没必要大惊小怪。长了尾巴又怎样,长了尾巴也是一条好汉。我的心里好过多了,只是看书不进,书上面全是小尾巴在动,让我怀疑是不是书读多了才长出尾巴来,一想又不对,那么多成绩比我好的怎么没长尾巴呢?再一想也不对,谁说他们就一定没长尾巴呢?我平时没有留心,因此,我决定以后要记得这件事,在厕所和澡堂,是最容易考察出成果的。不过,这样的场合,自己也容易露馅,所以要格外小心。

我第一个回到寝室,刘大伟果然待在寝室里,见我进来,他先是愣了愣,很不自然,接着却望着我笑了。他的额角上扎着绑带,绑带上渗出的血迹也在向我致意。我很绅士地把手伸过去,我们握手言和,这是用鲜血奠定的和平。我的嘴角突然抽动了一下,仿佛在发表抗议,但抗议无效,好比两个国家刚打完仗,国家元首就拥抱在一起了,士兵的抗议也是无效的,因为他们不懂政治。

我更不懂,政治是啥玩意?各类科目中,政治课本最薄,也最没味,最难学。干什么事都要用某个原理去指导,世界上的事都是为了原理而生的吗?我最不服原理了,政治考试总不及格。

有一次我对一个同学说:“政治和外语都是婊子。”那个同学说:“要是在文革,早就把你当反革命抓起来了。”

他没弄懂我的意思,我十几门功课只有政治和英语最不带劲,最缺乏安全感,经常把我的总分拉下去一大截。人家都说我成绩不好,说穿了就是政治和英语不好,在我看来,她们是两个丑恶的女人。

我没和刘大伟说话,我们还没到可以说话的时候。

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床,我老是想着那条尾巴,它把我的傲慢削弱了不少。刘大伟一定看着我爬上床的,他会想:

王子凡上床的姿势能给我什么启示呢?我或许可以从他上床的姿势里找到对付他的办法。

我上了床好半天还在后悔,我不应该把屁股全部暴露给他,何况寝室里没有其他人,他的注意力完全可以集中在我的屁股上。我摸了摸后面,好在尾巴并未露出来,但总会有些蹊跷,以后还是要多加小心。

我解开裤子,尾巴的那个结早已自己开了,很温驯地垂着。我用手测量它的长度,好像没长了。只要再不长了,还是藏得住的。我吁出一口气,发现寝室的哥儿们都回来了,他们一个个眉飞色舞地谈论着学校里的女孩,这是每天睡前的必修功课。

我来之前,这个寝室有一条不成文规矩,如果谁在卧谈会上谈论学习,就属犯规,必须受到处罚,到校门外的小吃店请客,外加下一个晚上免谈,口都不准开,只有听的份。这种处罚对谁都是一种耻辱,据说只有郑海波被罚过一次,以后好长时间,他老是寻机报复,支起耳朵找别人的破绽,至今未有斩获。这是童超告诉我的,他要我小心郑海波的“笼子”。我说,打死我,我也不会去问人家劳什子学习,除非在考场上。

郑海波说,隔壁41班新来了一个女孩子叫韩小娟,胸脯像块停机坪。

童超说,那你的飞机可以从那里起飞啦。

郑海波说,不行,那会飞机失事。

刘大伟说,失事怕什么,做鬼也风流啊。

郑海波说,哪个像你,恨不得往李雁君的裤裆里钻。

刘大伟说,嗨,你们注意李雁君那对奶子没有,他妈的真叫肥实。直怕下得出一窝猪崽。

童超说,刘大伟同志适合搞计划生育工作,或者说,妇女工作。王子凡,你一个人在那里手淫呀,屁都不放一个。

我想,我要是不说话,别人肯定会觉得不正常。于是,我拿腔捏调地说:“我是上级派来,专门搞妇女,工作的……”

这时,睡在门边的郑海波低声喊:“老师来了!”

我们一齐闭嘴。果然有脚步声从走廊那头传过来,一步一步,踩得夜晚咚咚作响,偶尔停下来,放出一句:“哪个还在那里讲话啊?”其实什么声音也没有,是讲话的那个人自个儿在那里讲话。

一栋楼装了这么多人,却没有一点声音,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这应该不符合自然规律的,要这么多人都不讲话,实际上是把他们憋到梦里去,每个人都做些乌七八糟的梦,上蹿下跳,梦都在打架。夜晚的安静都是假的,是老师人为制造的。

学校就是这样一个专门造假的场所,台上讲一套,台下做的是另一套。老师的讲义都是老黄历,一二三四五,他自己都不知道对不对,但考试的时候非填他的答案不可,活见鬼。老子以后要是当了官,有了权力,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学校都给砸烂,孩子们想读书的读书,想种田的种田,想做工的做工。共产党的宗旨不是“解放全人类”么,哪一天世界上的学校消失了,人类也就解放得差不多了。

“今天128寝室表现不错,难得。”老师走到我们寝室门口了,但没有过来,他被那凼水拦住了,“128寝室,这凼水如果明天还在这里,就要扣你们班上的卫生分!”

“喵——”郑海波发出一声猫叫。老师在外面跟着叫道:“再出声要扣分了!”

又是一片安静。这种安静就像一张薄薄的纸。老师一走,安静延续了几秒钟,叽叽喳喳的声音便将那张薄纸戳得稀烂。

刘大伟说:“郑海波,你是属猫的吗?你要再叫一声,肯定会逗来一只雌猫。”

童超说:“郑海波那是在嚎春。”

郑海波说:“哪里有属猫的?十二生肖都不懂,配跟老郑说话?”

“郑海波,你还在讲话!”

哇,是吴老师。

他是怎么来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我们硬生生地把话截断,因为一点声音都没有,所以无法断定吴老师是走了还是没走。我们等了好一会,还是不敢再做声,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们生活中平凡的一天化作了一阵鼾声。

第二天中午,童超不好意思地对室友们说,对不起,要搞卫生,我们寝室前面这凼水已经引起公愤了。

童超贵为寝室长,本来应该是发号施令的,看他请求室友们的口气,真替他这个寝室长难受。好在他平时能放下寝室长架子,与普通老百姓打成一片,因而我们这些刁民也不想在他最难受的时候刁难他。不过,这场卫生怎么搞,争议颇大。

刘大伟主张把这凼水分摊到各个寝室门口,那么整个一楼过道都可望利益均沾。

童超说,那不行,别的寝室会有意见,他们要告到特务连那里,我们会下不了台。但谁也不能否认,这是最简单可行的方法。

郑海波提议,用撮箕将污水撮到桶子里,再运到外面花坛去。

刘大伟没好气地说,撮箕倒是公家的,用谁的桶子?用你的桶子好不好?

我想了想,没有更好的办法。便问童超,刚刚开学,这里怎么就积了一凼水?童超也纳闷了,真的,我们谁也没往这里倒过水,这凼水是从哪里来的?他又问刘大伟。刘大伟眉毛一瞪:你问我,我问哪个?我又不是寝室长!我说,你不是可以问属猫的郑海波吗?他那么聪明伶俐,人见人爱,肯定连十二生肖以外的事情都知道。郑海波拍了我一巴掌:你还别说,我真知道这水从哪里来的,可能只有我是知情人,但是我不说。刘大伟说,你憋在肚子里会烂掉的,还是赶快招了吧。郑海波眼珠子向上一翻,好像那答案在二楼或者更高的什么地方,他的眼珠子落下来了好久,嘴巴却没有张开。童超说,郑海波只晓得这是一泡猫尿,我们开始干吧,等会又要检查午睡了。

开始干,怎么干呢?由寝室长仓促决定,用郑海波提供的办法,桶子嘛,肯定只能拿寝室长的啦。刘大伟还算肯干,拿起撮箕就撮,黑乎乎的水被搅起来,散发出一股异味——不是酸,不是臭,不是腥,但都有,浓得化不开,直往我们鼻孔里钻。

郑海波又在那里叫:“刘大伟他妈的最精了,他首先把撮箕拿去了,剩下我们来捡砖头。”

砖头浸在水里,上面那部分还像是红砖,下面一截则完全被和平演变了,红色早已在腐败的气味中流血牺牲,我们从那故旧的棱角中可以看到它视死如归的英雄气节。这样的砖头拿在手里,分量是够重的。我们的手虽然只有那么干净,但要和这种东西打交道,我们还是小心翼翼,特别是在砖头的侧面或底部,经常有数公分长的爬虫,仿佛是英雄气节的一种物质表现形式,威风凛凛地反抗我们强有力的手指。别小看这些爬虫,它们的突然袭击曾经击溃过寝室长童超的手指部队,当童超“哎呀”一声将捡在手里的砖头抛出两米多远时,他的魂其实跑得更远。后来,再去翻看那块砖头,令寝室长魂飞胆丧的爬虫正好被砖头的一个断面砸成两段,它的尾部和头部分别在断面的两侧忍痛互相致意。

吴老师过来了。

“还没午睡呀?”远远地,他就打招呼了。

“特务连说,这凼水再不搞掉,要扣我们班的卫生分。”童超向吴老师汇报道。

“哦,搞掉是好些。刘大伟带伤劳动,不错。你们要快点,不要耽误自己休息,也不要影响别人休息。”

吴老师一走,我问童超,“特务连”是谁?

童超诡秘地笑着,见到他你就知道了。

 

第四章 被授予“不畏权贵奖”

这一向,我一直是偷偷摸摸地上澡堂,至少不跟42班的同学,尤其是不跟128寝室的同学,一起去那个地方。在澡堂里互相不认识,就不太招人注意,自己也好隐蔽一点。但我的眼睛贼溜溜地转个不停,我想方设法,去窥探人家的屁股,在自己未脱下裤子之前,或者假装找熟人,或者装作选浴坑,故意钻到他们的隐私空间里。

但是,越这样,越让我失望。我没有看见一个有尾巴的。我越是没有看到,就越是看得上瘾,以至于有人被我偷窥多次,引起了他们的警觉。我从零零碎碎的目光里看出了敌意。我知道不能再看下去了,一来没看过的屁股也实在不多了,二来我担心他们会一拥而上,扒掉我的裤子,那岂不适得其反!

我在洗澡这个方面神经兮兮的表现,也引起了寝室里哥儿们的关注与困惑。他们认为这不是我做人的风格,肯定另有隐忧。有一天,我正在澡堂里转悠的时候,冷不丁钻出一个郑海波。他硬要把我拖到他的那个浴坑里去一起洗,我憋红着脸跟他急,才挣脱出来。

郑海波说:“看你平时像条汉子,可一提起洗澡,就阴阳人似的,一点都不爽快。”

我陪上笑脸,语气却故意硬得可怕:“我从不跟别人共浴坑,就像从不跟人同床睡觉一样,又不是同性恋!”

以后,我去澡堂更加小心。比较好的办法是晚些去。天气热,大家都想早点洗,晚了就没什么人。所以,有好几天都是我一个人在澡堂里,既安全,又畅快。一个人,把自己脱光,是一件毫不难为情的事,我也不觉得那一条小尾巴是多余的。哦,我才想起,多余的是别人,是别人的目光。要是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我长出十条尾巴来也不会难为情。正是因为人多,反而不安全,人对自己的同类向来是刻薄的。我用李雁君的铁文具盒砸刘大伟的时候,根本没考虑过后果,就像他在寝室里一拳打到我脸上一样。我们藉此制约别人,并赢得别人的敬畏和尊重,就像有些人靠的是考试分数或他们显赫的父母。

但我还是受了一次惊吓。那天我同样是最后一个在澡堂里洗澡,我感到浑身轻松自在,便哼起了小调儿,身体也在凉水的侍候下不由自主地周转着。正当我的后背和屁股对着坑口时,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澡堂的音响效果挺好啊,谁都可以在这里当一回歌星。”

我戛然而止,而且马上意识到自己身体的位置,赶忙转过来。一看,是校长。

“龚校长,您——好。”

我的喉咙里刚才还歌声滚滚,这下却像被一团烂布塞住了。

“王子凡同学呀,你这么晚才洗澡,晚自习不会迟到吗?”

“我马上就洗完了。您也到澡堂洗澡?”

“家里来了好多客。”

家里来了好多客就一定要到澡堂洗澡吗?大概是家里的浴室小,每次只能进去一个人,所以,校长自己就跑到澡堂里来了。

我有些心虚,不知道校长刚才看见了我的尾巴没有。看情况,似乎还没看见。我三下五除二洗了,擦了,穿上裤子,走了出来。路过校长的坑口时,我喊道:“龚校长,我走了。”

瞥了一眼,正好看见龚校长背对着我,把头浸在水里,在使劲地抓挠。他的尾巴还像上次那样,翘得老高。听到我打招呼,他忽地转过身来。我看见他的前面也有一条尾巴,同样翘得老高,大吃一惊。

匆匆出了澡堂。我的眼前一直晃动着龚校长前面那条尾巴,因为在水里泡得太久,头都是懵的,半天回不过神来。走了一阵,头脑渐渐清醒,我突然明白那是什么玩意了,禁不住哈哈大笑。

从寝室一直到教室,我都没有笑完。当我坐在位子上时,自习铃已经响了几分钟。李雁君的手打过来,问:

“什么事这么好笑?”

我没有理她,继续笑自己的。

“你还笑,看黑板上。”

我朝黑板上看去,哦,我的名字被谁写在上面了!

前面还加了两个字:迟到。

“迟到”的后面还有两点,一上一下,语文书把这玩意儿叫冒号。

我问:“谁写的?”

李雁君伸长脖子,努着嘴,示意前面:“贾孟雄,高一学年的班长。”

“高一你也没在这里,知道得这么多?”

“达德中学的事,没有老娘不知道的。”

“那小子这个学期也是班长吗?”

“这个学期还没选,不过看那架势,非他莫属。”

贾孟雄坐在李雁君这一行的第二排。我冲上讲台,拿着刷子把自己的名字擦掉。我的手上沾满了由我的名字变成的粉笔灰,走到贾孟雄同学旁边时,我伸出两手,对着他的脸使劲拍了两掌,粉笔灰从我的手上迅速漫开,团团罩住他的脑袋。

贾孟雄早已抬起头,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但没有想到我会来这一招。他狠狠地瞪着我。他的圆脸让人恶心,右边额角上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一块方圆两厘米的红斑,特别刺眼。黑框眼镜架在鼻梁上,像是一副刑具,对这样的人就是要用刑。

我没有狠狠地去瞪他,因为我不戴眼镜,我的视力太好了,没有必要那样瞪着。我慢条斯理地对他说:

“贾班长,你这样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我回到座位上,李雁君双手捧着脸把头埋在书里,过一会,她把手抽开了。原来是她用手包不住自己的笑,索性捂进书里。李雁君笑的时候,脸部比较夸张,嘴角往左边拉起,不是很好看,但是很有味。

“王子凡,我代表组织给你颁发嘉奖令,授予你‘不畏权贵奖’。”

“拿奖章来。”

她随手从文具盒里拿出一块白色橡皮塞到我手里:“对不起,今天只有银质奖章。”

我接过来,又把它丢回她的桌子上:“留着擦你的脸吧。”

下课铃一响,我第一个走出教室,也是第一个走进寝室。尔后,刘大伟、郑海波、童超等鱼贯而入。刘大伟摸着我的头说:

“够劲!贾孟雄是他妈的假道学,上个学期我就涮过他一回,他屁都不敢放一个。”

郑海波一边打开被子,一边转过头奚落刘大伟:

“你只晓得动拳头,看人家王子凡,那一招一式,简直可以入武侠小说了。”

刘大伟上去唬住郑海波:“你老是拍王子凡的马屁,就不怕变成马屁精!”

童超爬到床上去了,从帐子里面瓮声瓮气地发出声音:

“马屁精有什么不好,不修炼千把年还成不了呢。不过王子凡不像马,倒像猴。”

我正要上床,听童超这么一说,便拨开他的帐子,按住他:

“我要看看你哪根筋出了毛病,说起胡话来。”

童超滚到靠墙的里边,咯咯笑着说:

“我说你是猴子还抬举你了,人家孙悟空不就是猴子吗?你要做马呀,老孙是弼马温,管着马呢。”

刘大伟猛地在我屁股上拍了一掌:“他猴子都做不成,没尾巴。”

我大惊失色,连忙钻出童超的帐子,气急败坏地对着刘大伟喝道:“你找死!”

这一喝使整个寝室安静下来,连我自己也安静下来。过一会,刘大伟在床上咕咕咙咙:

“又不是老虎屁股,摸都摸不得。”

好险啦,幸亏他刚才只是拍到了我屁股的左侧,没有触及到那根尾巴。否则,我不会杀人就会自杀。

这时,童超也在里面说话了,他大概是想缓和缓和紧张气氛:“本来嘛,你怎么能说人家没有尾巴呢,只不过他的尾巴长在前面。”

郑海波说:“照你这么说,那哪个男人不是猴子?”

童超答道:“你检查一下自己看看,你就不是。”

“童超,我操你妈!”郑海波听出了童超话里的意思。

寝室里哄堂大笑。

我再没做声。刚才上床过快了一点,屁股撞在护栏上,尾巴隐隐作痛。我把手伸进裤子里,发觉尾巴好像小些了,情绪便稍微踏实。外面又有老师在喊,是别的班的,嗓门阴得像女人。

每天早晨都要去操场跑步。

操场很大,跑一圈累死人,我跟郑海波一起懒洋洋地跑着,脚几乎拖在地上。凌乱混杂的脚步声充斥着这个早晨,好像我家的那只旧木箱子,被我妈塞满了破布。郑海波说:“这直怕比地球围着太阳跑一圈还要累人。”

跑着跑着,我们不知不觉变成了走。那边立马有体育老师吹响了哨子:“喂,那边是哪个班的同学?再走,就要扣你们班上的分了!”

我闷着头丢了一句:“有本事你来跑一圈试试。”

声音实在不大,还是被那边的体育老师听到了:“是哪个?”

郑海波说:“糟了,赶快往人缝里钻,脱离原来的位置。那家伙块头大,劲比块头还大,他以前在特务连当兵,一掌能劈断八口叠着的砖头,我们就叫他‘特务连’。要是被他逮住,够你受的,你未必硬得过砖头。”

“他就是特务连啊!”我舌头一吐。

我们几钻几钻,到了另一堆人里面。大家都拖着自己的脚,做出奇怪的姿势。我想起“跑”这个字,是足边加一个包字,包住自己的脚又如何能跑得动呢?可我们在这个操场上,倒真像是包住了自己的脚在跑,难看得要命。郑海波低声地朗诵起诗来了:

春眠不觉晓,

早起练长跑;

若能遇美女,

那该有多好!

我连连称道:“好诗,好诗。还有吗?”郑海波故作高深地想了想,说,还有一首,是讲考试以后,你听呵:

毕竟结果意料中,

风光亦与往日同。

接连挨骂无穷尽,

两颊开花别样红。

前面一个女生,也许是听到我们在念诗,回头看了一下。我推了推郑海波:“说美人,美人就到了。”

她穿着白底红边运动服,是这群人中跑得最好看的一个。不过,她太瘦了,那身运动服穿在身上真不像是她的。长在后脑勺的羊角辫则非她莫属,那一摇一摆的,与她身体的动荡十分相称。我立马想起小芹的羊角辫,世界上的羊角辫都是相似的。

郑海波又推了推我的胳膊:“认得吗,41班的韩小娟,听说她老爸是副县长,牛逼得很。”

他用手弯成一个喇叭,放在嘴边,拿捏着腔调:“韩小娟,韩小娟同学——”

韩小娟回过头来,羊角辫摆到后面去了。从前面看去,她那身运动服显得更肥大。那个叫胸脯的地方,郑海波把它比喻为“停机坪”并不准确,因为那坪里你压根儿看不见飞机的影子。我觉得,它很像春天里还未发芽的秧田,平直而清秀,也就是说,那块地方肯定能长出东西来。它虽然平,却不是不毛之地。至于为什么一直到现在它还不长出东西,是一个值得我们在卧谈会上研究和探讨的问题。

“你们认得我?”韩小娟脑袋一偏,这姿势是那些呆头呆脑的乡下姑娘做不来的。

郑海波说:“这不就认识了嘛。”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是42班的。”

郑海波嬉皮笑脸了:“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是41班的。”

“你不是知道我叫韩小娟吗?”

“仅仅知道是不够的。”

我看着郑海波那酸不溜秋的样子,也笑了起来。韩小娟在原地跑了几步,就和我们并肩了。她看见我笑,伸出头,越过郑海波的前胸,对我说:

“你怎么不说话?”

郑海波抢过去:“他呀,是我们班的恶少王子凡。他善于用拳头和眼睛说话,用拳头跟男同胞说话;用眼睛和女孩子说话。厉害不?”

我拧住郑海波的耳朵,郑海波连连告饶:“我这是吹你呀!”

我说:“吹就对吗?你没听电视里播的,吹猪不吹牛。”

韩小娟又跑到前面一点儿去了。看样子她在那里也碰上了熟人,她挤在两个男生中间,像墙缝里长着的一朵小花。我相信,我和郑海波都没有看清楚,韩小娟是怎样投奔到那个阵营去的。当韩小娟和我们一起跑的时候,我感觉我的姿势也跟着好看一些;现在她跑到前面去了,我一下就回到了原先的姿势,别扭得很。

越跑越没劲,我问郑海波:“哪里有地方溜出去?”

“这里没有明显的漏洞。不过,你看到前头那棵大樟树没有?我们可以从樟树后面偷偷绕到花坛那边去,顺着围墙,从篮球场的窄门就可以进到教学楼。”郑海波望望四周,“不过现在稍微亮了点,不好掩护。哎呀,特务连到校门口巡视去了,赶快行动。”

我和郑海波迅速钻到樟树后面,在那里待了会,见没有老师发现,连同学都惊动得很少,以为得计,便擦着围墙根往篮球场转移。

刚爬上篮球场,双手撑地,立起身,去路就被一个厚实的影子截住了。

特务连恶狠狠地瞪着我们,一言不发。我听过了郑海波的介绍,心里有些发毛。他身上那件毕挺的运动衫都仿佛有了脾气,对着我们张牙舞爪。那张黑脸上更是像长着手一样,按下我们的头颅。他的手却伸进裤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本子,里面夹着一支圆芯。

他终于讲话了。让我想起郑海波说的,他一掌可以劈断八块砖头,从他喉咙里发出的就是砖头断裂的声音。

“班级?”

“42班。”郑海波答道。

“姓名?”

“郑海波。”

“你呢?”

我大胆地抬起头,望着特务连。他那张脸真黑,尤其皱着眉头时,一团乌黑巴结在一起,像即将砸下来的铅球;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发出的简直就是射线。跟这样的人对抗,绝对是傻瓜。

“王子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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