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追寻真实的勇气和意义

2016-07-31 23:06:16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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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真实的勇气和意义

作者丨远人

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

10月8日,白俄罗斯女作家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对国内无数读者来说,阿列克谢耶维奇可能是个比较陌生的名字,尽管国内曾出版过她的著作,但一是不多,二是没有在当时产生强烈的反响。十余年前我读她的《战争中没有女性》《锌皮娃娃兵》和《切尔诺贝利的祷告:未来编年史》等著作时,虽感震撼,但直到她获奖的消息传来,才重新忆起这位女作家的名字。

或许对阿列克谢耶维奇来说,更重要的是自己是否在作品中呈现出了要追寻的真实。出身记者,使阿列克谢耶维奇对真相的报道有本能的职业意愿。但想要探寻事件的真相,艰难倒在其次,真正的难度在于追寻者是否具有说出真相的勇气和胆识。在阿列克谢耶维奇成名作《战争中没有女性》里,无处不是血淋淋的悲惨遭遇,但作者在书中肯定了源于理想而甘愿牺牲的人生价值,读者在最后也能看到有旗帜在鼓舞人心地飞扬。而从《锌皮娃娃兵》开始,阿列克谢耶维奇跳出了当时苏联文学所要求的胜利画面,在文字中不再化妆和掩饰,让事实在笔下显现出真实的残酷一面。

对阿列克谢耶维奇来说,长年累月在数百个地方奔波采访,面对的事实真相让自己震惊,乃至在日记中发出“我对自己说:再也不愿意写战争了”之句,甚至连看见儿童流鼻血也会痛苦得“扭头就跑”。她最终能扛住这些痛苦,就在于不断自问,如果真实反映在文献中,“那么什么是文献呢?人们可以控制它到何种程度呢?它在什么程度上属于人们,又在什么程度上属于历史和艺术呢?”这些追问带来的痛苦和勇气都集中在《锌皮娃娃兵》这部纪实文学之中。该书的记述时间和事件是苏联1979年12月入侵阿富汗到1989年2月撤军前夕。十年的政治动荡和社会动荡集中在阿列克谢耶维奇采访的一个个普通人身上。这些被访对象有掷弹筒手、有军事顾问、有卫生指导员、有公务员、有通信兵、有军医、有女护士,还有无数死难者的妻子和母亲等等。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著作就是由这些采访对象的原话构成,因而也使得活生生的现场骇人听闻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对普通士兵来说,服从的只是命令,但在命令带来的现实中,这些普通人惟一能够认识到的,就是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一件东西罢了”,而且,在充满强弱并存的“生活”中,强者“夜里可以把他(年轻的士兵)叫醒,用椅子、用棍棒、用拳头打他,用脚踢他。白天可以在厕所里揍他,把他打个半死不活”,还可以命令他“把我的袜子舔干净了,好好地舔一舔,让大家都能看见”。痛苦不仅在自己的军营,这些士兵还随时面对死亡,他们能够从缴获的武器中体会那些“都是用来消灭你的”,被地雷炸断腿和炸瞎眼的工兵只有“在夜里,在梦中”感觉自己在“孩子们前面又有了两条腿,我的眼睛又能看见东西了”。他们还逐步发现,“阿富汗不是吸引人的故事,也不是侦探故事影片”,甚至还会发现,现实无情,普通人不会觉得他们身在历史,而是面对每天的屠杀和恐怖。但没有人将这些恐怖和屠杀公开,作为个人的痛苦也从来没有被下达命令的政府在意。不仅自己的痛苦和死亡,连后方家人的痛苦也没有被任何人在意。电视上“苏联士兵与阿富汗士兵称兄道弟”“将鲜花堆上装甲车”的场面不过是为了欺骗后方的母亲,因为她们的儿子多半在“还没有被训练成一个兵”时就被送上战场。谁都知道战争必然带来痛苦和死亡,但通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采访,我们真切感到,在无能为力的普通生命之中,所有个人活着的意义都被巨大的政治谎言一笔勾销。更可怕的是,战争中的士兵在死亡威胁下,干的却还有“用棺材偷运毒品”“偷运皮大衣”,甚至把一串割下来的敌人耳朵串起来当战利品,苏联哨兵将抢劫对象放在了阿富汗孩子身上……所有这些复杂的、充满悖论的现实都在那些受访对象嘴中倾吐,阿列克谢耶维奇如实将它们记录,没有褒贬,只有真实和呈现,而驱使她呈现这一痛苦的,恰恰是她不能不面对每个人命运的关切,这也使其作品成为对现实的拷问之书和控诉之书。

在以俄语写作的作家中,阿列克谢耶维奇是继蒲宁、帕斯捷尔纳克、肖洛霍夫、索尔仁尼琴、布罗茨基(后入美籍)等人之后再次问鼎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面对这些作家与诗人,读者能一目了然,他们没有谁不是在作品中袒露自己的才华,更没有谁不是在作品中袒露自己的良知。对这些作家而言,良知远远比才华更为重要。因为才华可以天赋,良知却需要个人的勇气和担当。正是在良知的指引下,这些作家们才在不同的时代写出各自不同的震撼性作品。和其他国家作家相比,俄罗斯作家们的良知显得格外富于重量。即使撇开这些获奖作家,从俄罗斯文学历史来看,俄罗斯作家始终就是与苦难和土地结缘的作家。这点我们从普希金、果戈里、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那些源头性作家身上就可找到答案。只是,苏维埃夺权之后,列宁与斯大林不遗余力,割除了支撑俄罗斯良知的宗教信仰,这也使俄罗斯文学出现了断层,到苏联解体后才重新恢复。从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来看,难说她要接上俄罗斯的宗教传统,但能肯定一点,她要接上的是俄罗斯传统文学中的苦难感和真实感。这种苦难和真实并不独属俄罗斯,但因“对我们时代的苦难和勇气的纪念”而获奖,其理由却更能当之无愧地属于一位俄罗斯作家。因为我们回顾二十世纪,俄罗斯所经历和承担的痛苦也最能代表人类和历史所承担的苦难。从这点来说,阿列克谢耶维奇此次获奖,也许比另外一个追求纯文学技艺的作家获奖更具催人思考的意义。




(本文原载《文艺报》2015年10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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