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顿|黄泥街 第九章

2016-07-27 14:43:03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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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四月的北京春风和煦,楼与楼之间的树木花草及街两旁的树木全吐着新绿,体现着勃勃生机。一些常青树木长出了满树的新叶,那些陈年老叶纷纷掉落了。在小秦的窗前是一株叫不出名字的树,冬天里树叶全掉光了,仅仅是一些光光的树枝刺着天空,似乎就是几天的光景,这些光光的树桠上忽然就长满了嫩嫩的绿叶,令张逊着迷。白过完年,张逊就一直呆在北京,这期间他去了西安、成都、上海,再从上海坐火车到杭州和南京,最后才坐飞机回北京。他喜欢北京。北京的大街明显要比长沙的宽广,且比长沙的大街干净;北京的高楼也比长沙的高楼建得有气势。另外,北京的阳光也比长沙的阳光柔和一些。此刻是长沙的梅雨季节,天天阴雨绵绵,简直让人烦死了。张逊觉得北京好,在北京他不算什么。北京有最大的官,也有最有钱的老板,还有最好的车和最漂亮的女人,还有最好的大学和最有名的科学家和专家学者及作家、艺术家和大导演,就连最有名的歌星影星也在北京。

如此天才汇聚,名人纷呈,你要嫉妒都嫉妒不过来,也就没人去嫉妒你了。张逊觉得在北京这个逾千万人口的大都市里,他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在长沙,他赚了钱,Z出版社的人就对他吹胡子瞪眼,把他视为这个社会的抢劫犯。假如他身处白水,县政府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把他抓去坐牢。这就是大都市和小地方的区别。大地方里大人物多,大人物树大招风,他们把视钱和新闻热点都招到他们身上了,谁还会留意他张逊?张逊觉得他到北京来发展的思路是对的。在北京他感到轻松和自由,没有在长沙的那种四处设防的压抑感。

这天上午的太阳很好,和煦而又充满生机。小秦觑着窗外花坛上盛开的鲜花,忽然对他提议说:“我们去照相吧?我们在北京还没照过一次相。”

张逊买了一台尼康照相机,在上海买的,里面有一卷胶卷,还剩了十几张没照完。“我们去故宫照相吧?”他说,“我只是在读研究生期间,在故宫门前留过一张影。”

她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下,表示快乐道:“我听你的。”

他想她到底是个小姑娘,脸上还有几分童稚气,尽管她已二十一岁了。她梳妆打扮得很迷人后,两人出了门,坐进一辆的士,向故宫驶去。小宋打他的手机,小宋告诉他,一个苏州人打电话到书店找他,苏州人要他回电话过去。张逊按了苏州人的手机号码,这个苏州人就是张逊在留芳宾馆里结识的那个苏州书商,是邓老板的朋友。

苏州人说:“你发财了,知道吗,有人帮你发财呢?”

张逊莫名其妙:“谁帮我发财?”

“那些在报纸上写文章骂这套书的人,在帮你发财。”

张逊大笑,“对对对。”

“有人看了文章就向我要书,还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好一些人问我还有没有这套明清风情小说。告诉你,我还要五百套。”

张逊说:“好好好,我马上要他们办。”

苏州人说:“只要政府一禁,一骂,你这套书就会走俏。”

今年过年的时候,他在家里接到朱大为的电话,朱大为在电话那头问他看了《中国读书报》没有,他问他怎么啦?朱大为说他在《中国读书报》上写了一篇大骂这套书的文章说清朝政府都三令五申禁毁的淫秽不堪的小说,居然在改革开放的今天搬上了舞台,这是不是一种对伦理道德的践踏呢?是不是对社会进步的一种嘲讽呢等等。张逊听了朱大为的话大笑,笑得口水都流了出来。朱大为告诉他,另外还有一篇骂这套书的文章,不过他没看,而是另一个编这套书的人告诉他的,那篇文章发在《文论报》上。他不晓得那篇骂这套书为淫秽书目总汇的文章是出自何许人的手笔。张逊也找了那篇文章看,看后大笑,因为这个人骂得好。他就是要人骂这套书,只有骂才会有人买了看。几天后,他在翻看《中国读书报》时,又无意中发现了一篇文章指责这套书是把人引入歧途,说这套书居然还出得如此精美,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他又笑了,打电话问朱大为,朱大为说不是他叫人写的,那个署名“伟伟”的人也不是他。上个星期,他在《羊城晚报》上读到一篇骂这套书的文章,批评这套书玷污了今天的文化市场。他打电话问朱大为,朱大为说他没叫人写。他又打电话问孔老二,孔老二说《羊城晚报》上那篇文章不

是他叫人写的,但《文汇报》上陆续登出的两篇骂这套书的文章是他指使人写的。

“还不够,你自己还要写两篇文章骂骂。”他说。

孔老二在电话那头说:“那我就在山东写两篇文章骂骂。”

“不,要在全国性的报纸上骂,最好是到《人民日报》或《光明日报》上骂。”

“好的,我先在山东骂,再在《人民日报》和《光明日报》上骂。”孔老二说。

张逊又拨了朱大为的电话,说:“你现在的任务是赶快找人写赞扬文章,这很重要。”

朱大为说:“赞扬的文章我已经请人写了三篇,凡是我送了这套书的,我都叫他们写了文章。我自己也写了一篇,发在《青年报》上。”

“你还要那几个参加编书的人也写写。”他说。

“他们都写了。”朱大为道。

“还要写,还不够,要炒得沸沸扬扬。”他交代说。

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把这套书销掉。这套书于这几个月中已销掉了一万一千多套,还有八千多套已从S印刷厂转了出来,存放在一家纺织厂的车间里,那家纺织厂已停了两年工,成了一些书商存放书籍的仓库。张逊与苏州人通完话,马上打电话给小肖,要他马上给苏州人发货。在苏州人要求添货之前,天津书商、湖北书商、广州书商和本地的北京两个书商已分别添了货,两百的,一百的,五十的,八十的,不等。

“他是添货最多的。”张逊对小秦说,“我太高兴了。”

“我们发了,”小秦叫道,“哇!我的妈呀。”

的士在他们的高兴中驶到了天安门广场旁。两人下车,张逊在金水桥上为小秦照了三张相,小秦也为张逊照了两张,两人步入了故宫。故宫里游人很多,中国人外国人都有,男男女女,大人小孩,东走西瞧,一片嘘声,这无非是为皇宫的奢华所惊叹。想想康熙、雍正、乾隆皇帝活着时于这皇宫出出进进,便能想像当年皇帝们生活的奢靡。小秦不断地让他照相,他便不断地为小秦照,小秦在这里摆一个动作,在那里摆一个姿态,他很认真地捕捉她身上释放出来的瞬间的美丽。他感到她真是风情万种。随后,他们在太和殿的石阶上坐下了。张逊却索性躺下了。小秦见他躺在冰凉的石阶上,说:“你会着凉的。”

他对小秦说:“我要沾沾皇宫的王气,祛除身上的邪气。”

他躺了一个小时,为自己的未来默祷,脑海里出现了自己小时候躺在家乡的树下听蝉鸣的情景。那时候他十几岁,是个穷小子。他的手机响了,电话是西安的老晏打来的,他要进五百套《明清风情小说选》,因为很多人都到书店里打听这套书。他决定进五百套。

“你什么时候来西安?”老晏问他。

“明天就可以来西安。”他说。

他于上个月到过西安,一是去接小秦,二是销这套书。他和老晏在西安饭店见了面,他请老晏喝五粮液。他送了套书给老晏,老晏说:“书做得好,就是太贵了。”

他说:“我给你五个扣。”

老晏摇摇头:“你这套书我不敢进,以后你做别的书,我们再合作。”

此刻,老晏忽然向他要五百套,这让他心花怒放。他想那些跑进书店问这套书的人,一定是在这张那张报纸上读到了骂这套书的文章,于是触发了他们的好奇心。小秦走拢来,他对小秦微笑着说:“我明天去西安。”

小秦道:“去西安干吗?”

“老晏要五百套书。老晏要见到几万元回扣,才肯打汇款。”

第二节

他没在西安停留,一下飞机就购了下午飞长沙的机票,他思念女儿茜茜,他对小秦隐瞒了去长沙的计划。小秦希望他天天守着她,如果他说他要回一趟长沙看女儿,小秦会不高兴。女人的自私劲是逐渐增长的,如果她开始无所谓,逐步会变得有所谓。这是必然结果,因为任何女人都想把自己喜欢的男人据为己有。他同老晏约好在西安饭店见面。他到达西安饭店时,老晏已在那里等他了。两人握手,老晏说:“看见你很高兴。”

他当然高兴,他是跟“送米太郎”握手。张逊想他此刻是一个日本名字,就叫送米太郎。他夸张地拍着老晏的肩膀说:“我很高兴看见你,我们是好朋友。”

两人坐下来吃饭。吃过饭,张逊打开皮袋,掏出用报纸包着的一叠人民币递给老晏。“这是五百套的回扣,一分也不少。”

老晏把它放进了自己拎的包里。张逊看到了他脸上的贪婪,又一次感到钱是一个魔鬼,能把好人变坏,能把坏人变得更加贪婪。老晏说:“下午我就让财会科把款付过去。”

他们分手,他匆匆往机场赶去。傍晚他便在长沙的机场上走着了。女儿见进门的是他,非常高兴。他事先并没打电话告诉徐红和女儿。女儿欢呼道:“爸爸。”

他回答:“乖女儿,想不想爸爸?”

女儿说:“你回来了就不想了。”

他把女儿搂到怀里,看着女儿长得很像他的小脸蛋。“我女儿很漂亮嘛。”

茜茜做了个鬼脸,“我才不漂亮。”

“茜茜,老师表扬你吗?”

“没表扬也没批评。”茜茜撒娇地说。

女人天性爱撒娇。一家人吃晚饭。徐红挺着个临产的大肚子,她的小腿肚和脚都肿了,医生预测她是五月份生产。徐红现在已不去书店了,在家里操纵书店的生意。有什么事,小肖就打电话向她请示,她决定不了的,再向老公打电话拿主意。书店又招了三个人,成了两男两女的格局,其中一个女孩是徐红的表妹,专门负责店里钱财方面的事宜,每天都来向徐红报告一切。吃完饭,张逊一脸多情和慈爱地陪着女儿做作业,同女儿开着玩笑。九点多钟,女儿要睡觉了,他才走出女儿的卧室。

他盯着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老婆说:“你去社里拿过报纸和信吗?”

“去拿了,但这两个星期没去。”

“有我的重要信件吗?”

“没有。”她说。

两人睡觉时,她想做爱。他瞥一眼她,“你都要生孩子了,还有这个兴致?”

她真的有那种兴致。她挺着个大肚子却热情高涨。他们做了爱。徐红问他给即将出生的女儿取什么名字,他一笑说:“我给她想好了一个名字,叫张笑。”

第二天,他醒得很晚,迷迷糊糊中醒来,以为还只六点钟,他问老婆:“几点了?”

“九点三十五了。”

在北京,他从来没有这么好的睡眠。没想回到家里,他居然睡得这么沉。他起床,决定到社里打个转身,拿拿信和报纸。他走进出版社的大门,打开信箱,拿出了一大叠报纸,有《图书商报》、《中国读书报》、《南方周报》和《新晚报》等等,还有几封信,其中最重要的一封是本社的一封,信封上只写了两个字:张逊。下面印着Z出版社的地址、邮编和电话。信封口也没封,他拿出信,上面写着几行字:张逊,经社党委研究决定,限你于五月一日前回Z出版社报到上班,否则作除名论处。下面盖着Z出版社的公章,公章盖在年月日及办公室一行字上。一旁是黎社长的签名。张逊执着这封除名警告单,步入黎社长办公室,黎社长正同一个编辑说着什么事,见他进来,就把话打住了。

“你回来报到了?”黎社长说。

张逊把这封除名警告单丢到黎社长桌上,坐到了黎社长对面。黎社长对那编辑说:“我现在要同小张谈点事,你的事下午再谈吧。”

他看着黎社长,他忽然记起孟子对梁襄王的评价:望之不似人君。黎社长这样的人又怎能坐“天下”?他的“天下”自然会被杨副社长瓦解,瓜分,最终夺走。黎社长昂起头说:“我也是没办法。这是社里中层干部以上的同志开会时,一致决定的。”

黎社长又说:“我马上也要走了,调到局里去。杨副社长要扶正了,新来的局长与杨副社长是党校同学,两人关系非常好。”

黎社长说:“有些事情,不是我一个人可以扛得下的,你要理解我。”

张逊没说话,只是盯着黎社长。黎社长的头发于这半年中白了许多,面孔灰灰暗暗,望之越益不似人君了。他感到黎社长的相貌都有所改变,是不是人的相貌随着心绪的好坏而变化呢?从前黎社长在他眼里,印堂发亮,红光满面,眉宇间充满了自信。现在黎社长在他眼里却是一种心虚相,脸色也灰暗憔悴,像一只被别人打败的病狗。黎社长其实是个十分仁慈和软弱的男人,他之所以能当社长是省委宣传某部长的缘故,早几年那位部长去了政协当副主席,对于他摇摇欲坠的地位也就鞭长莫及了。历史上,中国的文人当官是需要有靠山的,假如没有靠山也就没了主心骨。黎社长应该算一个文人,他不但经常写写散文、随笔,以前还写过小说呢。“你调到局里干什么工作?”张逊不指望他帮他了,问他说。

“调到局里一个最没用的处当处长。”黎社长叹口气后回答。

张逊从黎社长办公室出来,迎面碰见杨副社长,他没打算找杨副社长谈这事,他也晓得谈不进档。“杨社长,我来向你报到。”他试探着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杨副社长坐到办公桌前,昂起脸说:“报到欢迎,社里已经作了决定,你必须向财会科交纳劳伦斯小说选的十万元管理费,才能算正式报到。”

“不是交百分之八的管理费了?”张逊装出认真征询意见的神气。

“考虑到多方面的原因,社里对你的问题,作了一些让步。”他绷着脸说。

张逊盯着杨副社长,他想假如他是杨副社长的人,那他就免了很多麻烦。他说:“我现在手上没这么多钱,能不能通融一下,就是等我有了十万,再交钱。”

“这是党委作的决定,任何人都无权更改。”杨副社长用很牛屎的口气说。

张逊说:“我今天已向你报到了。”

杨副社长阴阴的样子冷笑了下。

张逊正想走人,小马走进来向杨副社长汇报事情,小马看见他,目光就斜得很厉害,简直想杀了他一样。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小马已被铁哥那一铁棍打趴

了,打得腰椎开裂,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半月,出院后,他在社里就不再讲教脑壳了。他怕又被陌生人棍打得没账报。倒不是说他在医院里住院看病的钱社里没给他报,而是说挨了打却找不到真正的凶手,太冤枉了。小马坐到一张椅子上,看着杨副社长说:“社长,那套书……”

张逊不想听他们说话,起身走了出来。在厕所里,他遇见了何炬,何炬刚好小便完毕。保炬说:“哎呀,好久没看见你了,他们都说你发了大财!”

“发了大财就好了,只是混饭吃哩。”

“你这是说卵话。”何炬说。

张逊站到便池前小便,何炬说:“我不记得是在哪张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大骂你搞的那套明清小说。真的,搞一套给我看看?这套书赚了多少?”

“这套书没赚一分钱,反而把以前赚的钱都‘日’进去了。”

“没这样的事吧?”何炬关心地看着他。

张逊回答:“我骗你干吗?你又不要找我借钱!”

张逊心里有一本账,这套书算到今天打止,已为他赚了两百多万,假如把库里的八千多套全部销掉,那他就可以赚六七百万。但张逊遵循哀兵必胜的真理。哀兵必胜,谁说的?老子也。张逊对这句话有他自己的理解,假如一个人赚了钱,四处炫耀,那他势必遭致一些人嫉妒,而嫉妒里会派生出一个又一个的敌人。成功的人越益不能骄傲,你成功了,但你谦虚,你会赢得朋友;你成功了,就以为自己了不起,就会有人要打趴你。人总是对比自己谦卑的人掉以轻心,这就是哀兵必胜的道理。古人云:满招损,谦受益,也是这个道理。张逊又说:“赚钱赚了个恶名,大家都认为我赚了钱。其实我真的没赚钱。你又胖了些了。”

“这一向天天下雨,没打球。”

何炬的胖瘦寄托在篮球场上,如果连续一个星期下雨,他就同得了病一样不舒服,身上的肉就日见长。何炬害怕胖,他老婆讨厌男人腆着个大肚子。何炬骂道:“这鬼天气。”

第三节

张逊回到家里时,颇有一种墙倒众人推的荒芜感。Z出版社的同事都对他有所疏远,大家见了他都跟他打招呼,但马上又走开,犹如躲避瘟疫。这当然是他们顾及到杨社长,谁也不愿意在杨社长的印象里与他关系好,即便是何炬,从厕所里一走出来,也逃之夭夭了。想想吧,黎社长都被杨社长搞得屁滚尿流;想想吧那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马,也成了杨社长的臣民,谁还有胆子跟杨社长作对?徐红见张逊一回来就抹搭着脸,便问他怎么回事。他回答:“社里要除我的名。”

徐红说:“除名就除名,有什么好垂头丧气的?”

他感到凄然地笑了笑。

吃过中饭,他看着从社里拿回来的报纸,结果他又看到了两篇文章针对他做的这套明清小说进行痛斥,其中一篇文章的动机还不是针对这套小说,而是针对他的导师,说他的导师晚节不保,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了。笔者甚至怀疑,这套书是他导师参与编纂的,否则X出版社怎么会用这么好的纸张印刷这套禁毁小说等等。张逊读后,深为导师不安,想想导师只是写了篇文章肯定这套书的价值就遭到了如此巨大的攻击,心里就有一丝惭愧。导师看了这篇文章,还不知会作何感想呢?他给朱大为挂电话,“看到那篇攻击刘教授的文章吗?”

朱大为在电话那头愣了半天才明白他说的话,朱大为说:“导师挨两句驾也没什么。士无论资愚,入朝则必遭谗;女无论美丑,入宫则必遭嫉。这就是世道。”

“你还有心情跟我讲大道理?”

朱大为在电话那头嘿嘿嘿直笑。“早两天看见了孔老二写的吹捧文章,真是肉麻。”

“发在什么报上?”

“《文论报》上,孔老二没跟你打电话?”

“操,我是要他骂呢。谁叫他吹捧了?这个孔老二。”

他放下话筒,又打了孔老二的电话。孔老二一听是他的声音,也跟朱大为一样在话筒那头嘿嘿直笑。“你在《文论报》上写了篇吹捧这套书的文章?”

孔老二说:“那是以前写的。”

“你下一步就要用假名写骂它的文章。”

孔老二笑道:“还有我的两个朋友也写了文章。”

“是骂人的还是唱赞歌?”

“可能是唱赞歌的。”

“不行不行,你得叫两个人骂一骂才算完成了我交给你的任务。”

“你放心,我已经布置了三个人专写骂这套书的文章,有一个还是大报记者。”

张逊好久没骑那辆重庆80摩托车了,现在他就骑着这辆摩托车向黄泥街奔去。他走进书店,小肖率先叫了他一声“师傅”。书店里坐着三人,另外两个是女青年,其中一个是徐红的表妹。表妹瞥着表姐夫说:“姐夫。”

张逊点下头,说:“有好消息吗?”

“暂时还没有。”小肖回答。

张逊没在店里坐多久,他有意要跟他们保持距离。他走出来,黄泥街的书店鳞次栉比,书都摆在门前,门上挂着小黑板,写一些新书书名。有一些老板他认识,有一些老板换了更年轻的新面孔。他走进几家书店翻了翻新书,跟几个老板打了招呼后,就走进了湘海书社。邓老板正同一个年轻人说着话,见他进来,脸上就极愉悦。“哎呀,好久没看见你了。”

“我这一向都在北京。”

邓老板拍拍他的肩膀,“我佩服你呢。”

“我更佩服你。”他回答邓老板说。

两人相互吹捧了几句后,邓老板告诉他,“你那个同学李新得了癌症,你晓得吗?”

“李新得了癌症?”张逊浑身抽搐了下。

邓老板告诉他,李新住在省肿瘤医院,估计要去货了。要去货了,在长沙话里就是要死了。张逊陡然感到很不安,忙说:“你去医院看了他吗?”

“你要我有时间!”邓老板表情夸张的样子说。

李新住在省肿瘤医院的一间病房里,病房里躺着四个癌症患者,他是其中一个。他的床位挨着窗户,每天清晨和傍晚,一群雏鸟就在他窗前的樟树上嬉脑,叽叽喳喳,那是一群麻雀,当天黑下来后,它们便栖息在树梢上过夜。天一亮,它胶便在树上欢唱不已,把沉睡的病者唤回到痛苦的世界中来。不定哪一天,他就再也听不见鸟儿吵闹了。李新枕着高高的枕头,他的身旁是那个长得很丑,但很温柔的女人。她愿意服伺他,希望他早日康复。

张逊走进这间病室时是下午五点钟。他买了很多营养品,拎了两大塑料袋。李新看见走进病室的是张逊,脸上露出了有气无力的笑容。他咧嘴问他:“你怎么晓得来的?”

他告诉李新,他昨天才从北京回来,邓老板告诉他的。“会好的会好的,”他无视事实说,“放宽心养病。往往是自己觉得没救了就变得真的没救了,你要朝好的方面想。”

李新说:“我不想死呢,哪个想死喽?可是很多东西是由不得自己的。”

“我觉得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李新一笑,那是一种淡淡的笑容,就好像一抹淡淡的云彩掠过。“我想得通,

作为人该体验的都体验了。”他说,“人到要死了,才晓得人活在世上时,一点也没珍惜过自己。”

“你是指什么?”张逊看着李新。

“什么都指了,又什么都没指。”李新回答。

李新己很瘦很瘦,眼眶陷了下去,颧骨凸了出来,上颌骨与颧骨之间凹下去了两个窝。他的手臂和手掌上只剩了骨头和皮,及呈现在皮下的一条条青灰色血管,此刻张逊对瘦骨嶙峋四个字有了深刻的感受。张逊说:“好好养病,不要想那么多。”

李新咧嘴一笑,那笑容让张逊不寒而栗。想想十多年前,李新读大学时,在班上那么神气活现,此刻却是这么有气无力,他深深发觉身为人是多么可怜啊。

“其实到了我现在这个地步,已万念俱灭了。”李新说。

“我理解。”

李新摇摇头,“你不会理解的,人都是到一个山头唱一个歌。”他说,“你现在如日中天,只有到了我这一步,你才会有我这种万念尽逝的感觉。”

李新又说:“人在得意时,想到的只是明天和未来。人在死亡的路上,想的是现在。你有烟吗?我半个月没抽烟了,根本不想抽烟。我现在想抽支烟。”

他拿出中华烟,抽出一支给李新,又啪地按燃打火机为李新点上。李新刚抽了口,走进来的护士忙制止他说:“请你不要抽烟,病房里。”

李新一笑,“我抽烟的权利都被剥夺了。”他把烟掐灭了。

第四节

李新三天后去世了,体重只有七十几斤,也就是剩了骨架和肠胃的重量了。他参加了李新的追悼会,送走了在他发迹的路上支持过他的朋友。追悼会并不怎么热闹,李新生前没几个朋友,还是他通知了一些身在长沙的大学同学,于是来了七八个大学同学,再就是几个身处黄泥街的书商。开完追悼会,一些人就纷纷逃离了现场。他留了下来。灵堂里有桌麻将,是大路书店的几个年轻人玩着,他在一旁看他们玩,他想哭。凌晨五点钟,一种强有力的疲劳取代了他的意志。他原想坐到出葬为止,但他身体支持不住了。他起身,走在青虚虚的街上。他觉得异常孤单。老子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李新那天说“想想自己这一生,不知糟蹋了这个世界上的多少东西,就惭愧”。他觉得李新说这话,就还是一个知识分子,只有读书人才会在临死之际还有惭愧感。

一辆的士驶来,他钻入的士,走了。

一个星期后,张笑降临人世了。

茜茜瞧着苦皱着脸,两只手紧攥成拳头的妹妹,吐了下舌头说:“好小的。”

“你生下来也这么小。”他对茜茜说。

茜茜觑他一眼:“哼。”

徐红躺在床上,头上包着毛巾,他母亲和她母亲均坐在客厅里。灶上正炖着乌鸡,那是他母亲从农村里提来的。徐红给哇哇哭的女儿喂奶时,他走入客厅,母亲说:“你坐。”

他坐到母亲身边,母亲说;“我星期天回去,家里我不放心。”

“那些破东烂西有什么不放心?”他问母亲。

母亲不是不放心,而是在城里住不惯。她觉得住在这套三室一厅房里,犹如坐牢一般,整个活动空间受到了限制。在家里,她有鸡喂,菜地里还有菜要她侍弄,没事她就上张三李四家坐坐,玩一种叫做纸牌的游戏。除了这些,她还喜欢乡下的空气,她呼吸惯了那种含着泥土和树木芬芳的空气。而在城里,她觉得空气呛人,嗅进肺叶时让她感觉喉咙痒。母亲找出她想回去的理由说:“城里让我感到气闷和头晕。”

星期天,他送母亲回家,母亲让儿子只送到车站就行了,他说他自己也想回去看看姐姐姐夫。他租了辆的士,司机在他的指引下,驶进了白水县城。二十岁时,他看见县城的男孩和女孩在街上闲逛和嬉笑,他是多么羡慕他们啊。现在,再回过头来看这座县城,真是小得可怜。那个在这条当年不是柏油路,而是简易公路上走着的梦想成为县城人的年轻人,今天已是个四十二岁的中年人了。汽车向张家村飙去时,他瞧着公路旁的房屋,有的已拆毁重建了,有的房屋仍是老样子,但更破败不堪了。他对母亲说:“还是老样子,没什么改变。”

母亲说:“你有一年没回来了。村里小山、四毛都问过好几次你呢。”

小山、四毛都是他小时候的朋友,小山于五年前在村里开了一个中药铺,现在仍在经营着那处邋邋遢遢的中药铺。四毛于去年当选为村长,现在就操心着村里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以前,他回村里,没事就总要上小山的药铺或四毛家里坐坐玩玩,听他们说一些村里有趣的事。但这一次他回家,却哪里也没去。他整天呆在家里,躺在床上,嗅着树木和泥土的芬芳,看着窗外的蓝天,冥想着生活中的一切。他感到乏味。

晚上,四毛来看他。四毛走进堂屋便说:“我刚听牛牛说,你回来了,就来了。”

当了村长的四毛说话不再痞话连篇,以前他还没开口说话,脏话就率先出口了。现在是村长了,他就想成为一个文明人。他又说:“唉,我想为村里的孩子做件事,但做不起来。村里的小学,还是我们上小学时的那几间破房子,连操坪都没一块。老师的住房也很差劲,我想拆毁重建,但弄不到资金。唉,一召开村委会,大家就都不做声。”

张逊说:“你这个想法好,是要让村里的孩子受一些好的教育和好的熏陶。”

“想想这些孩子,坐在破败的教室里读书……唉、唉,这是我们做大人的无能啊。”

张逊也感叹说:“是啊是啊,是要为孩子们做点事,提供一个好环境给他们学习。”

翌日一早他被鸟叫声吵醒了。很多年里,他再也没被鸟叫声吵醒过了。他觉得特别有意思,于是痴痴迷迷地盯着窗外的天空。一只画眉就栖息在窗前的苦楝树上唱歌,声音十分好听。他沉迷在画眉的叫声中,聆听着鸟叫,直到鸟儿刺溜一声飞走。早晨的阳光使一度沉寂的村庄苏醒了,一些房屋上缭绕着炊烟,狗在这里那里汪汪汪地叫唤,还有牛儿打响鼻的声音传入他的耳孔。他在村里走着,呼吸着早晨的清新空气,这空气里既有树木花草的芬芳,也有泥土的腥气和粪坑的沤臭。他走到了他就读的那所小学前。他看见一些孩子背着书包打打闹闹地来了,他走进了歪歪斜斜的校门。这是一幢从前是祠堂的老房子,砖木结构,中间有一个大堂屋,可以容纳一百几十人坐下来开会。祠堂两旁各两间房子,后面还有两间房子,成了一间间教室。他走进一间教室,孩子们都望着他这个陌生人,他也看着一张张孩子们的脸。孩子们在教室里打打闹闹,叫叫嚷嚷,只有少数几个孩子坐在课桌前看书,或忙着赶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他觉得那几个趴在桌上做作业的男孩中,有一个活像小时候的他。他当年也是剪着一个锅铲头,也常穿着黑布衣服,也是常利用下课时间赶做家庭作业。

一个女教师走进来,问他:“你找谁?”

他看女教师一眼,这是一个长相很普通的女教师,二十几岁。他说:“你是老师?”

“我是,”女教师说,“这里是教室,请你站出去好吗?”

他走出了这间三年级教室,“我小时候就坐在这间教室里读书。”他对女教师说,指着靠窗的一个座位,“我就坐在那个位置。”

女教师看他一眼,“哦”了一声。

“你是谁的女?”他盯着女教师看,“我好像一点也不晓得你。”

“我不是这里人,我是县师范毕业分来的。”女教师回答他说。

张逊站在学校的大门前,呆呆地凝望着这所小学。他看见一个男孩背着黑布做的书包走进了这个校门,又迅速从这个校门走出来。这个小孩只是个虚幻的影子,是他小时候的模样在他眼前晃荡。他的手机响了,对方是广州书商,对方说:“你还有那套明清小说吗?”

“有,你要多少?”

“我要两千套,你什么时候能有书给我?”

“我马上就可以叫人发货给你,,他对广州书商说。

他很高兴,他刚刚合上手机,手机又响了。他打开手机。对方是湖北书商,湖北书商在手机里称他为老朋友,湖北书商说:“老朋友,我要一千套明清小说。”

“好的,我马上叫人发货给你。”

“我有好些朋友都问我这套书,”湖北书商说,“你晓得吗?报纸上一批,反而给你做了推销广告,就是老鼠药都可以卖出去了。”

他跟湖北书商的通话结束还没半个小时,杭州书商又打电话找他要这套书,“我要一千套,我下午就坐火车来长沙。”杭州书商说。

张逊原想在家里闲住几天,看来只好取消这个计划……

第五节

这套《明清风情小说选》让张逊于一九九五年猛赚了一千七百万元。这是书刊界的一个奇迹。奇迹总会产生,奇迹就是让张逊这样的人创造的。假如没有人创造奇迹,就不会有社会的进步,所有的进步,都是先有奇迹产生,才有进步的开始。所有的奇迹都涵盖着运气二字,你再怎么努力,如果没有运气伴随你,你的努力也是空努力。俗话说:天时地利人和。运气就是天时,摆在第一位。这充分说明了运气的重要性。往前推三年,这套《明清风情小说选》绝对出不来;往后推一年,这套小说也出不来了。因为在一九九五年年底,这套书还是被划为了禁书。之后,那些见张逊在这套书上发了大财的老板,再做这类书时,却亏得一塌糊涂。邓老板就是如此。邓老板一九九五年见张逊赚钱赚饱了,眼红得不得了,立即找大学里的一帮穷讲师编纂明清艳遇小说,倾其所有投资到那套书上,结果书只销出去一千三百套就被全部没收和销毁,自己还被抓去关了三个月,罚了三十万元款。因为他出的那套明清艳遇小说里,有很多淫秽的内容没有删节,被政府视为大胆妄为的淫秽书籍。他做过头了,这就是读书人与不读书人的区别。类似于他这种情况,黄泥街还有三四个老板。他们都于一九九六年被打趴了,从此都改了行去做别的生意,有的还成了在社会上打流的下家,所谓打流的下家就是无业游民,这里打一枪,那里放一炮地骗几个小钱,为社会所不齿。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的一天,张逊步入了他的书店。这个时候,他的书店已同作家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和上海文艺出版社结成一种联营和互利互惠的关系,就是说他的书店经销作家出版社和江苏文艺出版社及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书。

这个时候,张逊的事业已不在书店里了,而是想投资更大更有钱赚的项目。他想做制片人,投资拍电视剧,天天在急着找故事情节曲折和紧张的本子,与作家、演员及导演泡在一起。

这一年,黄泥街大势已去。黄泥街已不再是全国二渠道的主要书市,其次长沙市政府决定将臭名昭著的黄泥街书市搬迁到定王台,便于市场管理。一度称雄于全国书市的黄泥街已江河日下。一些书老板,受到张逊的启发,深深体会到了人无横财不富的真理,壮着胆子去做淫秽书刊,结果弄得全军覆没。黄泥街少了很多老面孔,多了不少新面孔。李新死后,大路书店的黄老板无心再经营书刊生意,将书店打给了别人。湘海书社,虽然牌子还在,却换了新人。一个年轻人在这个门面里出入,发号施令。邓老板由于想做一套明清艳遇小说同张逊的风情小说媲美,结果一败涂地。由于有人买了《明清风情小说选》后,大骂上当,因为并没什么值得禁毁的内容。邓老板就想做一套让人读后觉得没上当的书,从而大发横财,结果是他发财发到公安局去了。一辆吉普车把他从书店里拉走了,就好像拖走了一只猪。

这天上午,湘海书社的原邓老板,阴着一张胡子拉碴的脸,走进了金山书社。他不但脸上胡子拉碴,且衣着也不整,西装倒还是名牌西装,但邋里邋遢的。“张老板。”他开口说话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脸上早没了两年前那种自以为是的灿烂的笑容。

张逊同情地瞧着他,首先他一时没认出这就是他以前挺佩服的邓老板,接着他认出来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邓老板自卑地感叹说,“他妈的,栽在政府手上了。”

他显然对人民政府不满。“小限还好吗?”他问他老婆。

“她现在嫌我跟嫌狗屎一样,”邓老板说,一脸阴郁不堪,“我捣他娘。”

邓老板没任何地方可去,只是跟他泡着,说一些对人生和社会不满的话。张逊明白人在失意中就怨天尤人。张逊想他完了。有的人失败了还能爬起来,但邓老板再怎么努力也爬不起来,因为他发自内心地向命运投降了。张逊请他吃中饭,特意要了瓶五粮液请他喝,无论怎么说邓老板曾助过他一臂之力。“少说废话,呷酒呷酒。”张逊敬邓老板酒说。

邓老板支支吾吾地说着很多废话,临了才开口向他借钱,邓老板说:“真的,跟你扯五百块钱看看?我都没钱吃饭了……”

张逊恍然大悟,他来找他,跟他泡一上午,其目的是找他借钱。就在去年的这个时候,五百块钱是他打麻将的一“炮”,现在,他却伸手向他借五百块钱,由于借字难以启齿,就说了“扯”字。张逊当即打开钱包,拿了一千块钱给他,张逊说:“拿去用,不要你还。”

邓老板一脸绯红,就是说他除了自卑,还没忘记他曾经也有过辉煌的时候。

我们回到那套明清风情小说上,因为这套书所赚的利润震惊了黄泥街的很多书老板,致使邓老板等一些书老板纷纷效仿,其结果正是所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首先要说明的是,这套书并没什么艺术价值,也没多少淫秽不堪的内容,完全可以接受新闻出版署的检查。但大陆的一些学者或批评家是不看书的,只是道听旁说,也不求证实就拿起笔写谩骂文章,反正骂人又不犯法,还可以赚几个稿费。所以批评文章就风起云涌,除了张逊策划让朱大为和孔老二写的那十来篇批评文章,还真有一些狗屁文人以痛心疾首的姿态写批评文章。朱大为和孔老二的批评文章简直只是抛砖引玉,大量涌现的批评文章犹如蝴蝶一样在报刊上乱飞。由于被批评家一批,这套明清风情小说反而增值了。中国人在报纸上看腻了表扬文章和歌颂文章,所以对批评文章就情有独钟。因为很多报纸上说好的东西,买回来却让人大呼上当。而报纸上说不好的东西,就反而让人怀疑这个东西是好东西。疑点产生了,购买力就产生了。好话是不容易被记住的。但骂人的话读后却不那么容易忘掉。批评的文章见诸报端,使这套贵重的书的销量加快了步伐。另外,美国之音也帮了大忙。

那时候中国的文化人都爱听美国之音,认为美国之音比较客观,信息量也充实,有些报纸和新闻联播上见不到的事情,美国之音会告诉你。有些你关心的,跑到国外去的学者,经常受到美国之音的采访,于是你可以了解他们在国外生活的近况。这就是美国之音在中国拥有广大听众的原因。五月里的一天,美国之音谈中国近年的禁书,谈到了这套明清风情小说,说这是一套明清朝代就遭禁毁的书,这套书里有很多淫秽故事,新闻出版署把这套书禁了。张逊并没收到这套书被禁的通知,X出版社也不晓得这套书被新闻出版署禁了,然而却有里通外国的文化间谍把假情报卖给了美国之音。美国之音如获至宝,于那天滚动式广播,从早到晚广播了七次,这就有很多读书人或不是读书人都听到了,既然是禁书当然就勾起了许多人想购买一套收藏的欲望。于是电话纷纷打到了X出版社,或北京或长沙的金山书社,或直接打张逊的手机,要求添货。打到X出版社的购买者大多是听了美国之音的听众;打到北京金山书社的是那些曾经收到过订购单的单位或个人。小宋他们前前后后向全国各地图书馆或各地大学图书馆寄了一万五千多封信,信封上就印着北京金山书社的地址和电话号码,那一个月,一拿起电话就是人询问这套书还有没有。起先几天,一天要接几十个这样的电话,有人要一套,有人要两套,还有人一下子要购五套的等等。打张逊电话的则是各地的书商,他们一开口就是几百套或一千两千套。一个他素不相识的黑龙江哈尔滨市的书老板,一开口就向他索要一千五百套《明清风情小说选》;济南的一个书商,通过孔老二得知了他的手机号码,一开口也是索要一千五百套。订数累计起来,一下子上升到了三万五千五百套。

张逊难道会望着银子变水?存货很快就销售一空,他当即就作了加印三万套的决定。S印刷厂也很高兴,因为那段时间S印刷厂正好没事干。S印刷厂用一个月的时间,就将三万套书印了出来,以致全国的图书市场上,大小书店里都有这套书销售。而这套书真正遭禁,是半年后的事,那也是因黄泥街的几个书老板分别推出一些淫秽书刊,惊动了北京新闻出版署,于是这套《明清风情小说选》也就跟着一并遭禁了,而这个时候,张逊的书店里已没一本库存了。这就是人的眼光和运气的问题。一切都是天时地利人和。

第六节

一九九六年春节,他是在张家村度过的。这一年春节,他已不是只身回张家村了,他开一辆黑亮亮的崭新的皇冠轿车回家,车里不但坐着老婆,还坐着茜茜和笑笑。笑笑半岁,一双眼睛黑亮亮的,脸型很像他。这从前很高傲的老婆,不屑于上他父母家办喜事的徐红,现在已被他彻底征服。事实证明,他极为能干。她和他结婚时,他并没什么东西,不过是几年工夫,他就成了两千万的富翁。她不能不佩服他。她甚至都到了崇拜他的地步。

他把女儿带到那所破烂的小学前说:“爸爸在你这么大时,就是在这个破小学读书。”

茜茜觉得很稀奇地打量着眼前这所校门歪歪斜斜的学校,学校旁是山坡,山坡上长着很多枞树,还有几株毛栗子树。女儿的学习成绩不怎么出色,学校期中考试或期末考试,女儿没一次打过一百分。“爸爸小时候在这样的学校读书,你一定要上心读书听见吗?”

女儿说:“听见了。”

一个人中上吊着绿鼻涕的剪着个锅铲头的孩子从校门里走出来,偏着脸觑着他们一家人,脸上露出了无限的羡慕和好奇心。徐红说:“农村里的孩子真苦。”

“我就是这样长大的。”张逊说。

母亲和姐姐在家里迎接他们一家人。村里人见他开了辆漂亮的高级轿车和领着个美貌的女人回来,纷纷奔走相告,于是涌来了很多村民,他们既是来看他,又是来看他的女人。他们都抱着农民的好奇心,满脸的羡慕。

一个农民当着众农民说:“逊伢子,你如今比县里的张局长都混得好哦。”

张局长也是张家村人,是一九七八年当兵出去的,前年转业到县民政局当局长,被村里视为最有出息的男人。在农民眼里,当局长比当编辑多几分出息。另一个农民指出说:“张局长坐一辆破吉普,上次回村,还烂在路上,让我去推车,怎么跟逊哥比哦!”

还一个农民说:“张局长不错,逊伢子更不错。”

张逊只是笑,边睃着老婆和女儿,觉得美丽迷人的老婆为他脸上争了光。

大年初一一早,四毛村长上他家拜年。“发财发财,恭喜发财。”

张逊让他坐,递中华烟给四毛村长抽。四毛村长道:“咦哟,抽这么高级的香烟。”

张逊说:“过年么,抽抽好烟。”

两人聊天中,四毛村长谈及了小学重建一事。四毛村长说:“我现在已集资了一万三千二百三十四元五角。但还远远不够。镇政府又没钱拨给我们,唉。”

“建一栋校舍要多少钱?”

“那要七八万哦,”四毛村长回答,“光是建一栋教学楼还不够,还要相应地建六套教师住房,总不能让我们张家村的老师住破房子吧?黄家村、何家村的教师住的都是带厨房厕所的两室一厅呢。我不想委屈我们张家村的老师。”

张逊突然想为张家村做一件好事,想想刘导师把自己的工资都分成十一等份汇给家乡的贫困孩子读书,就更想行善积德,也很想为其父亲留下美名。父亲把一生都奉献给他和两个姐姐了,到头来什么都没留下。他对四毛村长说:“我有一个想法,我可以捐建村小学,全部资金由我一人承担。我不但要建校舍和教学楼,还要修一个运动场,要有跑道和篮球场,还要建一个体育馆,就是落雨时,学生也能在室内上体育课。农村里走出去的孩子都不会打篮球,你还记得吗?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们读初中时才第一次接触篮球和乓乒球……”

“记得记得,当时我还以为乒乓球是鸡蛋呢。”四毛村长说。

“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用我父亲的名,我建的学校只能叫张家财小学。”

四毛村长大笑:“好的好的,张家财大伯地下有知,一定含笑九泉呢。”

“你同意了,村支委们也同意的话,你就把集资办教育的那些资金,统统退给村民,村里人都没什么钱,能集到一万多元资,己经很不错了。”

他们谈了一上午,一些来看张逊新媳妇的村里男人,也参加了他们的讨论。张逊的姐姐和母亲做了两桌饭菜,一桌饭菜他们一家人吃,另一桌饭菜便是张逊和村里人一起吃。

晚上,四毛村长和几个村支委都来了,一起讨论张家财小学建造一事,直到晚上十一点钟,张逊才把他们送出门,一抬头,一弯银月就悬在苦楝树梢上,山村里除了忽然爆发出来的狗叫声,便是汩汩的流水声穿越着寂静的村庄。

第七节

大年初六,张逊从白水县回来,抛下妻子和女儿,就开着车到了方林家里。他在张家村过年的日子里就想着这个女人。他曾在知青点周围转了转,知青点还在,但主人是村支委小山。小山用二百元一间,将十六间房子买下来,开了村里惟一的一家中药铺和南食店。他在这栋寂静的知青点前看着,他看到的不是悬挂在墙上的中草药,而是方林年轻健康的身影。那时候的方林只有二十岁,剪着个便于梳洗的运动头,穿着旧军装或列宁装,表现出了城市女孩的朝气。那时候,她在他心里是那么高不可攀,他是癞蛤蟆,她是一只白天鹅……

他之所以还爱方林,是那段感情在他心里延续着,那是青春的延续,那是一个男人身上的另一种爱。他可以在很多场合忘记方林,但总有他想念她的时候,他感到这种爱里有着他对过去的追忆。他曾问她为什么不再找一个男人。她说她不会再爱别的男人,她就爱他。她说她每天都在等他的电话或等他到来。她说只要他每天给她打个电话,她就会睡得很香。

她让他感动。

他敲门,她怀里抱着一只一身白毛的狐狸狗给他开门。她放下狗,为他泡茶,狗立即亲昵地跳到他身上,在他腿上摇着尾巴,看着他,希望得到他的青睐。这只狐狸狗是他半年前陪她去教育街宠物市场买的,当时这只狗点点大。在她精心喂养下,这只狗已长大了很多,比小时候更可爱了。狗伏在他腿上,伸出舌头舔他的手。“这只狗很懂事。”他说。

“养了这只狗以后,我多了很多事情,每天都要牵它出去溜达一圈,还要跟它洗澡,又要搞东西给它吃。”她瞧着这只狗说,“有时在外面吃饭,我总是把排骨、猪肝、猪脚打包回来给它吃。它最喜欢吃猪肝了。”

“正好么,一个人总要找点事情做,不然就太空虚了。”

狗跳到她身上,她抚摸着狗头说:“乖,听话。”她像跟小孩子说话一样。

他们说了一气话,狗总围绕着他们。他烦了,她把狗赶到另一间房子关着,走过来,倒在他身上。她需要他的吻抱,需要他说他爱她。她只穿着薄薄的睡衣。他抚摸着她的肩头说:“你从知青点出来后,还去看过知青点吗?”

她摇摇头。“我从来不敢回想过去,过去的就过去了。”

“你们女人都这样想问题?”

她想了想说:“别的女人我不晓得,我是这样想。”

隔了会,她对他说:“我想要你。”

他把手伸进她薄薄的睡裙,在她腿上抚摸着。她的腿很圆滑,她的腹部也很圆润,由于她在这两年里很注意饮食和锻炼,所以身上的一些脂肪都消退了。

他开始在她身上沉浮着,她也反过来在他身上沉浮着。情欲在这间房子里横溢不堪,就好像两只动物在交欢。他忘记了身体在哪里,他体会着她身上的每一片肌肤,他感觉在她每一片肌肤上都释放着令人销魂的东西。她也品尝着他身上的每一片肌肤,为他着迷。她在进入高潮中,反复强调她的感情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两人做完爱,他躺在床上抽烟,看着墙上的一张三好学生奖状,那是她儿子的。她煮了一碗桂圆红枣蛋,他吃着,她喂着。她笑道:“我要对你好点,不然你会不要我了。”

他笑笑。他的手机响了。他让她把手机递给他。手机是小秦打来的,小秦说她在家里住着没意思,她打算明天回北京。他回答:“我要过了初八才能回北京。”

方林说:“谁的电话?”

“一个朋友。”

“是女朋友吧?”她盯着他。

他说:“喂我鸡蛋吃吧。我喜欢你喂我吃。”

她深深地瞅他一眼,用调羹舀了鸡蛋黄放入他嘴里。

第八节

现在我们要抛去三年多的时间。这三年里,他做了六套书,但再也没一套产生了《劳伦斯情爱小说选》那么大的利润,更不要说像明清小说选给他带来的巨额财富了。六套书里,有四套书赚了钱,但四套书加起来所赚的钱,也不到两百万。而另一套社科方面的书,由于印刷的册数过多又没走动,亏了十来万元。还有一套是一个北京作家的文集,刚好保本。一九九五年后,书市开始滑波了。一九九六年和接下来的九九七及一九九八年,任何一家出版社和任何一个书商,都不敢冒冒失失地印书了,你尽管印五万本或者十万本,但也许你再怎么努力,你也只能销掉一万或者两万本,剩下的三万或者七万就是老鼠药了。这里面有很多原因,一是中国的老百姓对文学或艺术不再关注;其次很多小说让他们看后大失所望,觉得作家距他们的要求愈来愈远;第三,大量的有闲阶级都下了岗,他们曾经是上班时间也要捧本小说打发时间的,现在他们连吃饭的钱都成问题,又怎么腾得出余钱购书看?第四,很多人觉得看看报纸和电视已足矣,因为报纸和电视都是快餐文化,信息量大,适合当代人的心理需求。还比如电脑出来了,一些人成了网虫,而另一些人却成了电游迷。再比如电视愈办愈合老百姓的胃口,很多电视连续剧或电视节目都看不完,还有什么心思去看书?

经历了一九九六年和一九九七年的书市疲软后,很多书商都纷纷改行了,有的去做房地产生意,有的去干股票,还有的想从事电视连续剧的生产。张逊就是其中一个。传说《宰相刘罗锅》赚了几百万;传说《英雄无悔》也赚了几百万,等等。张逊不再在做书上动脑筋,转而想尝试投资拍电视连续剧。他相信假如找到了好本子又找到了好导演,那么回报将是巨大的。他已做了市场调查,二十集的电视连续剧是最受观众欢迎的。他善于汲取别人的教训,他的一个朋友投资拍摄了一部十集电视连续剧,结果砸了。其原因有二,一是十集电视连续剧短了,这对电视台及电视机前的观众没有吸引力;其次,没请一两个名演员挂帅,这是他的朋友在战略上的失误。他的朋友为了省几个钱,结果拍了部好些电视台都不愿意掏钱买的电视连续剧。他在他人失败的基础上,认识和决定了自己的发展方向。

第九节

让我们进入一九九九年,回到第一章的第十节,沿着第十节的路子走下去,

你很快就会看到胆大且聪明的张逊,正一步步向死亡逼近。人都是要进入死亡的,死亡是终极,所以哲学家叔本华悲观地说,人一生下来就是向死亡走去。庄子也说:人之生之死之。那也是说人一生下来,便向死亡而去。叔本华是西方的近代哲学家,而庄子是生活在两千多年前的中国。庄子还曰:死生,命也。一位伟大的哲人尚且这么看,何况我们这等平庸之辈。

张逊早晨起来,吃着妻子煮的水饺,他只吃了几个就没胃口了。他把碗推开,对徐红说:“怪事,昨天晚上我梦见了朱马。你还记得《魔鬼谷》那本书不?”

徐红回忆了半天,终于哦了声,“记得。怎么啦?”

“我梦见朱马向我要稿费。”他说,用一种凄凉的目光望着她,“他在我梦里说:‘你现在有钱了,你何解还要克扣我的稿费?’他向我索要稿费。你看奇怪不奇怪?”

徐红也做过类似的梦,她于早一向梦见李新来她家做客,问她“张逊在不在”。她说:“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我还梦见过李新。”她把她梦见李新的梦告诉了他。

张逊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他问她:“李新在你梦里问我在不在?”

“是啊,我说你不在。李新就走了。”她告诉他。

那天上午他就没一点精神,人好像被霜打的枯草一样。他不明白怎么会突然梦见朱马,这个被老婆抛弃而自杀的作者,这几年从来没光临过他的梦境。他已经忘记了世上曾经有这样一个人。但昨晚的梦里,朱马伸出了瘦骨嶙峋的手,向他索要稿费,对他说“你何解还要克扣我的稿费”。他在日记里写道:我并不迷信,一个人要是迷信,就会活得很迷惑。很多人做生意,投资项目,事先都要择日子和时辰,什么日子什么时辰开业或剪彩,自己给自己套上了迷信的枷锁,把希望和好运都寄托在算命先生信口胡诌上了。这已不是个别现象,而是普遍现象。这是台湾和香港老板带到大陆来的一种生意文化。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人生则是一场梦,一场困惑的梦。我认为人生只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一个从这处荒芜的地带跋涉到那处荒芜地带的过程,一个从荒芜中来又走进荒芜中去的过程。人生常常要干很多傻事,在干傻事时,还以为自己很聪明,只有事后自己才能看出自己干了一件蠢事。人都是疯子,疯狂,具有极大的破坏性。老虎和狮子不会去破坏什么东西,它们活着就是活着。但人却对任何一种生命都构成了巨大的威胁,包括对人类自身。由于人清晰地意识到他什么都带不走,所以他就什么都破坏。历次战争都是例证。战争都是聪明人与疯子发动的,一个借口就大开杀戒。越有智慧的人越有病,这就正所谓越聪明的人越反动……这是张逊一生里写的最后一篇日记,写于一九九九年十月里某个上午的十一点钟。

中午,女儿茜茜放学回来了,她就读的小学离家很近,学校做广播操的口令声,如果刮南风的话,便能光临他们的居室。茜茜十一岁,像个懂事的少女了。茜茜快乐的神气叫他说:“老爸。”这是她在香港电视连续剧里学到的口语。

茜茜有时候显得沉郁。这让他很担心,担心她长大后也像刘小专一样突然就精神失常。就两个女儿来说,他更偏爱这个没有了母亲的女儿。他说:“今天老师表扬你吗?”

“没表扬也没批评。”茜茜回答。

茜茜的学习成绩一般,从来也没拿过一百分。“你现在读五年级了,要多努力一点。”

“晓得了,老爸。”茜茜不屑他说教道。

徐红对茜茜说:“去洗手,准备吃饭了。”

饭菜是徐红亲手做的。保姆是河北姑娘,她不会炒湖南菜,徐红就自己掌勺。

“演员找到合适的没有?”吃饭时,徐红关心他即将投拍的电视剧。

张逊准备投资拍一部当代题材二十集的电视连续剧,是王作家根据自己的长篇小说改的,导演已决定下来,是个年轻人,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的,所谓第六代导演。现在就是女主角谁演的问题。有几个名角,目前手上都有戏,都跟别人签了约,腾不出时间再来演他投资的这部电视连续剧,而没名的几个女演员,他对她们又信心不足,因为这一投资就是四五百万,万一砸了,那不是看着银子变水吗?他说:“还没有。”

“剧本改好了没有?”徐红问他。

“还在修改。”

小女儿笑笑业已四岁,她插嘴说:“爸爸,吃过饭,要跟我讲故事,听见吗?”

笑笑长得很漂亮,相貌要比茜茜漂亮点儿,很像徐红,还有一点像他,一双眼睛长得水灵灵的,美丽无比。他看着笑笑说:“晚上跟你讲一个故事。”

“不,那要讲三个。”笑笑要求说。

笑笑喜欢听他讲他小时候在农村里生活很苦的故事,听他讲他读书的故事,听他讲捉田鸡和捉黄鼠狼的故事,听他讲狮子和老虎的故事,听他讲大灰狼骗小白兔的故事。在他心里,笑笑似乎比茜茜聪明点儿,也强霸一些,这让他很高兴。这样的女孩长大了,至少不至于被别人捉弄或欺负。他说:“好吧,我欠你三个故事,我回来再讲。”

他不可能再跟女儿讲故事了,因为死神已派朱马来向他打招呼了。死神并不是神,而是一种预兆。吃过饭,他走进车库,坐进奔驰600轿车,他打开启动开关,电子点火器滋滋滋地响了下,居然没启动。他感到奇怪,这辆奔驰轿车买了不到一年,难道就会出问题?他又拧了下启动钮,点火器又滋滋滋地响了下又熄了。他再次打火,汽车启动了,声音很好听,与以前没什么两样。他倒车,掉头,驶上了一条水泥马路。

十月的北京是非常好过的,秋高气爽,大街上给人一种明丽的感觉。但他也感到北京虽然大,人口却太多了,到处都是行人车辆。他打了小秦的手机,小秦说:“我在公司里。”

金山文化影视公司在朝阳门的一幢大厦里,这是一幢三十层的大厦,白蓝两色相映,十分雄伟气派,白色是贴得井然有序的瓷砖,蓝色乃玻璃幕墙。金山文化影视公司在二十八楼,从窗口望出去,北京市的东南面尽收眼底,肉眼所及处无不是一幢幢房屋和大厦。张逊常常站在窗口遐想。他相信只要努力,财富是不会拒绝努力的人的。他停好车,匆匆走进大厅,大步流星地走进电梯。电梯在二十八楼停了,他走出电梯,走进了他的公司。金山文化影视公司已成立一年了,但还没有大的动作。他曾经想拍一部古装戏,但谈崩了。小秦正站在桌前整理文件,她穿着一身钻蓝色大披领西服,内里一件一眼望上去质地很好的衬衣,头

发剪成了新颖的男发,看上去极为青春靓丽。她的瓜子儿脸上有一种高贵的气质,还有一种绝对温柔的美。她已不再是几年前那个在西安北方大酒店的大堂收银柜里站着的十九岁的姑娘,她已二十四岁,比起三十岁时,她显得更漂亮和更成熟了,像一只熟透的苹果。

她一笑,“刚才王作家打电话问你在不在。”

他用一种夸奖的口气说:“你真美,我要建议何导让你演这部电视连续剧的女主角。”

“我才不演呢。”她表示不愿意当演员。

办公室很大,有二百七十个平方,分成了一个个磨砂玻璃隔间,当然就有执着各种文凭的年轻人。他们都是他在北京招聘的年轻男女,有的负责与报界和电视台联系,有的负责与作者和出版社联系,有的负责与工商、公安及政府部门打交道,还有一个北大毕业的年轻人专门负责看小说。他的工作就是发现了好的小说立即向他推荐。这半年,他已向张逊推荐了十几部长、中篇小说,但目前还没一篇被张逊看上。他把一张马脸从玻璃隔间里探出来说:“秦姐,你这么漂亮,不当演员太可惜了。”

小秦说:“有什么好可惜,别逗了。”

张逊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天津的号码,就想不是王作家,就是何导演。对方是王作家。王作家说:“过来吧,张总。我的本子彻底改完了,何导很满意,结尾他看了很激动。”

王作家有自吹自擂的毛病,大凡天下的文人都有自吹自擂的毛病。张逊不敢相信这个王作家,王作家改完第一稿给他看时也这么说,说他自己都很感动,说有些地方简直是神来之笔,结果满不是那回事。“何导在吗?”他问王作家。

王作家说:“不在。不过,他确实很喜欢我改的下半部。”

他们在手机里说了一气话,王作家说他看中了一个姑娘,是天津人艺毕业的,很适合演这部电视连续剧里的一号女配角,比原来定的那个强多了。何导也有同感,觉得这个演员的气质和味道都适合电视剧里安排的那个嫉妒心很重,又爱耍小姐脾气的角色。何导有意让他去天津看一眼,假如他也中意,何导就准备上她。对于能找到更好的演员,他当然感兴趣。他答应赶到天津吃晚饭,见见他鼓吹的那个女演员。

下午,他召开了一个公司董事会,还分别和两个执着他认识的北京朋友的推荐信来找他的女演员见了面,她们都希望能上他将投拍的电视连续剧。他一一把她们打发走,已快六点钟了,他赶紧和小秦上路了……

第十节

奔驰轿车在一家名叫北海酒店的坪前停下了。这是一家无星级酒店,在天津市内,但不是繁华区。酒店比三星级宾馆差一点,比招待所又强几分。王作家就住在这个酒店里改本子,因为何导所在的那个剧组也住在这家酒店里,他们白天出去拍戏,晚上折回酒店休息。何导也算得上名导,积累了一些经验,自己又有编故事的能力,所以王作家等于是何导的书记官,何导想好了什么点子,王作家觉得合理且有趣,就把何导的点子写到剧本里去。这就是作家,导演们的马仔,作家要赚钱就得当马仔。导演说不行,作家就委屈地觉得自己做了无用功,导演们说好了,作家就干劲冲天,觉得自己很聪明。

张逊和小秦一下车就直奔酒店餐厅,正是吃饭的时候,餐厅里很多人。王作家和何导坐一桌,还有几个剧组的男女演员围着桌子坐着。张逊和小秦坐下,几个男演员就打量着小秦。王作家指着他身边的女人说:“杨丽丽。”又对女人说,“我们张总,大老板。”

杨丽丽欠起身伸出手,张逊跟她握了手。女人说:“张老板,认识您很高兴。”

张逊看到她脸上的笑容像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的笑容,那一下张逊困惑了。

他相信那是错觉,但他感到奇怪的是他怎么会有这种错觉。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的牙齿长得不好,凹一颗,凸一颗。张逊吃惊的是,他第一眼觉得她像一个老妇人,而在再度的感觉中,她又回到年轻女人的位置上。小秦见他痴痴地盯着杨丽丽,就用膝盖碰了下他的腿。他这才把目光移到王作家脸上说:“剧本改好没有?”

“应该差不多了,我想我把脑袋瓜子都改坏了。”王作家说。

何导插话说:“别听他瞎说。”

“我瞎说?”王作家说,“你今天这样想,明天又那样推断,苦了我了。”

何导演大笑,对王作家说:“我操,你要召开诉苦大会吗?”

服务员上菜了,何导演率先拿起筷子,对张逊和小秦说:“我饿坏了,吃饭吃饭。”

杨丽丽举起酒杯,起身敬张逊喝酒。她对张逊一笑,那种笑容里明显含着许多讨好。“张总,我敬你一杯酒。”她声音甜甜地说。

张逊也端起了酒杯,“谢谢。”他说。

杨丽丽几口咕隆,把一杯啤酒喝下肚,对他露出一口凸凹不平的牙齿笑着。

何导演扫一眼小秦,“你其实可以演一个角色,凭我对你的感觉,你绝对上镜。”

“我不知道演戏。”小秦说,但脸上却很高兴。

王作家也把目光放到小秦脸上,“对,小秦的气质挺好,是可以安排演一个角色。”

何导喝了口杯中物:“演戏只要自然就行,你不要把演戏看得太重就行了。”

“她不行。”张逊说。

何导说:“她绝对行,一部电视连续剧一定能把小秦捧红。”

张逊说:“还是不红好,她一红就飞了。”

何导说他太自私了,何导说漂亮女人应该是公共财产,假如大家都把美女藏起来,电影电视就没人看了。王作家大笑,说他同意何导的观点,说好花是供人欣赏的,谁摘都是罪过。张逊很高兴,觉得小秦让他脸上很有光。小秦确实漂亮,仿佛是一朵玫瑰开得正艳的时候。大概天下所有漂亮的女人都有自己最好的时光,现在就是小秦最好的时光。

一桌饭吃到八点多钟,这才往房间里去。王作家走在张逊一旁,故作友情深厚地贴着他的耳朵说:“你看怎么样杨丽丽?”

“我觉得她没北京的那个好。”张逊说。

“我和何导都觉得她最适合演真真。”王作家坚持他的看法。

他们走进王作家和何导睡的房间,这是一个双人间房,张逊和何导坐到两张沙发上。杨丽丽为他们洗杯子泡茶,王作家双腿盘坐在床上,他说:“我这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买一套三室两厅房,我只要买了三室两厅房,我就什么事都不干了,专在家里写小说。”王作家住着北京四合院里那种两间相通的房子,没有厕所,他的工作就是每天上午倒马桶。他老婆比他要面子,不愿提着马桶在邻居眼里招摇,为此他痛恨无比。他倒不是痛恨老婆,而是痛恨房里没厕所,致使他每天都像小媳妇一样拎着马桶进进出出。他之所以积极加入改编小说,任人宰割,就是想赚钱购房。他说:“我其实更喜欢写小说,搞剧本把我搞蠢了。”

张逊说:“搞艺术要有献身精神,你缺乏吃苦的精神。”

“对,我这人天生懒惰。”王作家说。

张逊道:“一个作家不经历大痛苦,就不会有大作品问世。”

他们围绕王作家谈论了一气,又对剧本进行讨论,各抒自己对角色和事情发展的看法,结果又把王作家害苦了。因为一讨论,他就成了被批判和挨打的对象。他一脸惨然,说:“我三个星期的心血,被你们一搅和,又白费了。”他摇着头,表示钱不好赚。“完了完了。”

参加讨论的还有何导正执拍的这部电视连续剧的投资人和一位工商银行的朋友。投资人以前是做房地产的,是个上海人,他把他的故事讲给了一个专门写本子挣钱的作家听,那个作家就把他的故事写成了剧本,他通过朋友找到何导,就有了他们的合作。投资人姓李,大家都叫他李总,李总说:“我提议,玩几圈麻将。我这个朋友是特意来玩牌的。”

银行朋友客气道:“没有没有,我随便。”

他们经常打打麻将,银行朋友同何导和王作家都玩熟了。李总提议打麻将,想让银行朋友赢钱,银行朋友打得一手好麻将。张逊不想打,但小秦想打。小秦说:“打,我想打。”

一桌麻将便在这间房子里稀里哗啦地打起来。这时已快十点钟,原意是打两三个小时就睡觉,可是一打起来就没时间概念了。最开始是张逊上,但张逊一上桌就放大炮,接连放了两个大炮,打了一个小时也没和牌,输了三千多元。小秦不满意了,把他赶下桌。她的手气显然比张逊好,几下几下就把张逊输的钱赢了回来。她一上桌就把手气不错的银行朋友和手气次一点的何导打下去了。一个多小时后,桌上变成了一呷三的局面,只看见小秦和牌,三个男士只有掏钱的份儿。再打一个小时,何导和银行朋友便打得脸色阴沉沉的,像是脸上生了一层锅巴。尤其是银行朋友,他从赢钱变成输钱,脸色就格外阴沉。他骂道:“我操,这是什么扯鸡巴淡手气。听牌就放炮,我操他妈。”

李总说:“那你就不要听,连顶三圈么。”

小秦在两圈前打一个四万,本来是四、六、八万的牌,她听七万。可转身摸了个五万,于是她打掉八万,再听四七万。银行朋友摸了个桌上没人打的五条,怕放炮,就将四五六万拆了打,他当然是打小秦刚打不久的四万,结果就放了小秦一炮。他骂道:“操,你刚打的四万,这是什么意思!”

小秦把自己的牌解释了一番。张逊并不想赢何导和这个银行朋友的钱,就对小秦说:“你下去吧,你的群众关系大大的恶化了。我来打。”

小秦笑着下了桌,让张逊打。

张逊的手气也上来了,乱打也可以自摸,就是绝牌也可以自摸。比如桌上打了三个三条,他和绝三条也能自摸。银行朋友打断了腿,钱包空了,向李总借钱;何导也打断了腿,向王作家借钱。张逊见他们两人手气痞,就不和他们的牌,但却总能自摸。打到五点钟时,李总起身说不打了,他要睡一下。李总劝何导睡两个钟头,因为他上午还要拍戏。银行朋友还想打,因为他输了八千。李总说:“明天再打。”他看一眼银行朋友,“你明天把刀子磨快点,砍砍张总,要他吐出来。”

张逊笑笑说:“可以可以,只要你们的刀子快就只管砍。”

张逊和小秦回到房间,张逊走进卫生间解了小便,他对小秦说赶紧睡一下。但他睡了近半个小时却没睡着。小秦也没睡着,她说:“你还没睡着?”

他索性起床,坐到沙发上。“我睡不着,大脑皮层太兴奋了。你睡吧。”

她也起床,坐到他身边。他觉得她真的很美,而且很温柔。他觉得自己耽误了她好几年青春,有些对她不住。他说:“假如我真的没法离婚,你未必真的愿意跟我一辈子?”

“愿意,除了你,任何男人我都不爱。”

他很感动,拍拍她的脸蛋。“可这样下去,我觉得我害了你。”

“你很爱我是吗?”

“很爱你。”

“你在乎我吗?”她又说,“假如我离开你,你会伤心吗?”“我会很伤心。我可能都不晓得我应该怎么接受你离开我的事实。”

“既然你在乎我,我看重你,这就够。”

她又说:“与其找一个只那么在乎我的男人,不如跟你就这样好下去。”

她还说;“其实我晓得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要的是爱情,而不是坟墓。”

他很感动,说:“你真聪明,我爱你。”

他们做爱了。他本来没有这种打算,她也没有。他抚摸着她的脸,接下来他抚弄着她的乳房。她的乳头是她的性敏感区域。他一摸,她就有了反应。她伸手摸他的阳物,先是隔着裤衩,接着她把手伸了进去。他的阳物仍软软的没什么反应。她不想放过他,她要求说:“我们做爱吧?我想做爱。”

他有点惭愧,“你如果能让它硬起来,我们就做。”他说。

她让他到床上去。她把衣服脱了,一个美丽的身躯呈现在他眼里。她举起手,把头发绾到脑门上,拿发夹夹者。他觉得她的每一个举止都很美。她伏到他身上,在他胸脯上舔着,舔着他黑黑的乳头,舔着这枚乳头又舔那枚乳头。接着她的头向下移动,一路舔到了他的下身。他仍然没起来,那玩艺儿软软的,像一只缩着头的雏鸟。

他说:“我起不来。”

她又像一只鱼鹰一样埋下头。她干得极为努力,它终于不负她的重望直了起来。他说:“啊,可以了。”

他插入了她的身体。她抱着他,他也用力搂着她。她嗷嗷地叫唤,用牙齿咬他的肩头。

这是两具即将离开尘世的身体在做爱,做着两人一生中最后一次爱。两个小时后,两人就离开了尘世,到阴间地府里分别找自己的亲人去了。他们做了很长时间的爱。她丢了三次,他射了精,将很多稀稀的白色的液体射在她肚皮上。

她说:“我丢了三次。”她脸上是那种获得了幸福的表情。

她又说:“你好了不起。”

他喜欢听她表扬。他说:“你更了不起。”

“不,我没你了不起。”

他说;“你是我见到的最了不起的女人。”

整个大楼已在睡眠中苏醒,走道上开始有人走动和说话的声章,快八点钟了。他们做了将近两小时的爱。他点支烟,抽着。她将毯子盖到他肚子上,她说:“睡觉吧。”

他没睡,她也没睡。他肚子饿了,想吃点汤汤水水的东西。他们起床,她陪他一并去餐厅吃早餐。他们下楼,走进餐厅里,两人在餐厅里遇见了王作家。王作家感到很吃惊,因为他凌晨两点钟睡觉时,他们还在打牌。他说:“怎么就起来了?”

他说:“坐,起吃点旱餐。”

王作家蓬头垢面的,大概他在剧组里没有女人,所以他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衣着打扮。他瞧着他们两位,他觉得他们两位都面呈疲倦。他说:“你们睡觉没有?”

“没睡。睡不着。”张逊说。

“怎么呢?”

张逊回答:“我近来有些择铺,硬要在自己的床上才能进入睡眠。”

王作家大笑,“我哪里都睡得着。”他说,望着小秦,“你也没睡?”

小秦说:“我睡了下又醒了,就打了一个盹。”

吃过早餐,张逊决定回北京,他想要睡觉索性回小秦的寓所睡一上午,反正开个把小时车就到了。王作家见张逊要回北京,就也想回家。于是他成了这次车祸的见证人。王作家命贱,同时也命大,车祸发生后,他只是擦破了点头皮,其他部位安然无恙。汽车驶离酒店时,是八点四十七分,当时王作家看了下表,琢磨什么时候能到北京,如果上午还有时间,他还决定上《北京文学》编辑部打个转身,找找他的朋友。汽车驶上高速公路时他还没有瞌睡,瞌睡是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了十分钟后,蓦地就抓住了他。他近来最欠的就是睡眠。张逊开车,小秦坐在张逊一旁,王作家只身坐在奔驰车的后椅上,他躺下来蜷缩着身体睡觉,他对张逊和小秦说:“我睡一下,到了北京叫醒我。”

张逊没回答他,因为这个时候他困盹盹的,有千百只瞌睡虫在他脑壁上攀爬着,致使他眼皮打架,脑袋晕晕沉沉的,他看见的太阳都是模模糊糊的,看见的建筑物都摇摇晃晃,他晓得无情的睡眠正在他大脑球上蔓延开来,像墨汁浸染开来一样。一晚没睡的小秦,已在他一旁合上了眼睛,脑袋一晃一晃的,那是表示她已进入了松懈的睡眠状态。她的睡眠像病毒一样感染了他。浓重的睡眠像黑夜一样吞噬了他。他只是打了片刻的盹,也许是几秒钟,也许是一分钟,当他睁开眼睛时,他看见自己的奔驰车撞上了一辆集装箱车,他来不及了,飞速奔驰的奔驰车直插集装箱车的底部,车盖与车身分裂了,那一刻他听见自己发出了一声惨叫。接着,他看见自己的灵魂立即从撞破的脑门上飞离出来,飞离了现场,飞离了高速公路,向空旷无垠的蓝天上飞去。

这场车祸翌日分别登在《北京晚报》和天津《今晚报》上,报纸上说:……

一男一女当场身亡。一人生还,据生还者说,上帝打了个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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