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顿|黄泥街 第七章

2016-07-27 14:35:29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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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张逊从西安回来,一下飞机,看到的是一片黄灿灿的阳光。六月的长沙,阳光总是黄灿灿的,犹如黄金铺满陆地。一出机场,张逊上了一辆民航的大巴,汽车便载着一车人在高速公路上奔驰。在西安呆了半个月的张逊,觉得长沙肮脏不堪,马路上尘土飞扬的。他下了大巴,上了一辆的士,向家里飙去。回到家里,他洗了个澡,换了一身短衣短裤,穿上西安买的耐克跑鞋,骑上重庆80摩托车,向黄泥街飙去。

徐红在书店里正同一个江苏人说话,那个江苏书商很想要《劳伦斯情爱小说选》,但他想要对折。他在同徐红磨嘴皮,张逊听徐红说了情况后,问他:“对折你要多少?”

“两千套。”

“我给任何书商都是五五抓,”张逊说,“就是一万套也是五五折。所以对折是不可能的。我这套书成本相当高,你也是做书的,你一看封面和纸张就应该懂。”

江苏人说:“我就是见这套书做得好,不然我不会要。”

张逊瞅他一眼,这是一个衣着时髦,说话很文雅的年轻人,手里拎着一只金利来包。“我不能坏黄泥街的规矩。你坚持要对折,至少在五千套以上。如果只是两千套,我怎么向我的朋友交代?他们都是以六折或五八折发货。我给你五五折,已经是够给你面子了。”

江苏人犹犹豫豫的。张逊递支烟给他抽,为他点上。“生意不成,交个朋友也行。”

江苏人最终还是在他的店购了书,他要了三千套,以五三折一套成交。江苏人付了现款,张逊就叫小宋和小肖去发货,因为江苏人不放心,要亲自看见书上了火车才踏实。小宋和小肖是张逊请的两个马仔,小宋是白水人,小肖来自望城县。小宋和小肖带着江苏人去仓库发货后,张逊才坐下来瞥着徐红说:“我他妈的累得要死,一刻都不能休息。”

“你眼睛是红的。”徐红瞧着他说。

“眼睛里进了灰,揉红的。”张逊回答。

“你不去看你女儿?”

“晚上去,也许还可以赶上茜茜妈妈的追悼会。”张逊说。

晚上在该来中来了。夕阳在远远的山巅上落下后,夜幕就在长沙市的上空漫溢开来。夜幕总是渐渐将日光抹掉。两人在姊妹饭店里吃了晚饭,吃饭时谈了很多事,刘小专死了,茜茜自然就得跟他们一起生活。“现在我们家里就要多一个人了。”张逊说。

“多两个人,”徐红说,“得请一个保姆带茜茜。我没时间管茜茜,我要照顾书店。”

张逊说;“是啊,得请个保姆做饭和管茜茜。”

两人吃完饭,张逊骑上摩托车向前飙去。一刻钟后,他驶到了他熟悉的这幢楼前。他没发现帐篷,在长沙,通常死了人,都得搭一个帐篷用来开追悼会,帐篷里挂满亲戚朋友送的祭帐和花圈,还要请一支管乐队演奏乐曲,用热热闹闹的乐曲和歌声来消解死者亲属的悲哀。张逊看不到帐篷,心里就有些迷惑,是不是刘小专没死?他壮着胆子上了楼。

开门的是刘小专的嫂子,也就是前举重运动员的老婆。她一见是张逊,愣住了。张逊按过去的习惯叫了声姐,嫂子没回答他。客厅里坐着刘小专的母亲,那个女人以乎被无情的生活打垮了,一下子显得很老了,头发都白了。张逊叫了她一声妈,张逊以前叫她妈,一时也难于改口。老妇人举起头瞥他一眼,没说话。茜茜从卧室里跑出来,看见他,叫了声爸爸。张逊搭头一看,墙上挂年历的地方挂着一只黑镜框,框着刘小专的遗像。镜框上还用黑绸布扎了一朵花,刘小专在镜框里默默地瞧着他。茜茜偎到他身上,“爸爸。”

他抚摸着茜茜的头。前举重运动员从卫生间里走出来,他那胖大的身躯一挤进客厅,客厅顿时就显得狭小了许多。他横眉怒目地瞪着张逊,脸上就好像有一堆木柴在燃烧。“你这乡里鳖,”他冲张逊说,“你还敢跑来!”

他一拳打在张逊的胸口上。张逊哪里又招架得住当胸一拳,往后一倒,倒

在老母亲身上。老母亲叫了声,推开他。张逊还没站稳,前举重运动员又抡起拳头要打他,茜茜忙拉住前举重运动员的手,可怜的样子说:“舅舅,莫打我爸爸好啵?“

张逊没想到前举重运动员还敢打他,婚早已离了,人己经死了,还有什么好怨恨的?要怨恨也应该怨恨那个汽车司机,干吗把火发到他身上?“你跟我滚出去!”前举重运动员将抡起的拳头高高举着说。看来茜茜的话还是蛮奏效的,让他的拳头挥而不下。

张逊不敢迟疑,马上走了出来。茜茜冲他说:“爸爸。”

张逊说:“爸爸会叫姨来接你回家。”

第二节

张逊心里憋着一腔怒火,想想吧,他有三次被同一个人打了。第一次是四年前在金帝酒店,第二次是两年前在姊妹饭店,第三次就是这一次。三次都是这个男人动手打他。他未免太没把他张逊当人看了。四年前,他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是;两年前,想到刘小专,他忍了。现在刘小专死了,他还有什么好顾虑的?一早,他醒来,胸腔里仍然装着这股怒火。他打了邓老板的手机,问邓老板说:“你现在在哪里?”邓老板曾经对他说,他在黑社会认得一帮人,而那帮黑社会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假如你想要一只耳朵,他们就给你一只耳朵。假如你要一只手,他们就送一只你希望要的某人的手来。张逊现在就想要前举重运动员的手。

“我要找你帮个忙。”

“什么事?”

“电话里不好说,见面再说。”张逊说。

张逊放下电话,狠劲地一拳打在枕头上。“我要他的一只手,无论出好多钱,我都要他的一只手。”他对徐红说,“他打了我三次。我要把他这只举杠铃的手砍下来。”

徐红说:“算了,有什么好计较的。”

“我怄不了这口气,”他对徐红说,“我要用钱买下这只手。现在对于我来说,一万块钱买下这只手和十万块钱买下这只手,我都不在乎。关键就是把这只手买下来。”

徐红说:“你气量放宽点。我把茜茜接回来,你这一辈子就不会再见到他了。”

“他也太没把我当人看了,见面就打。”张逊说,“我要砍下他这只手。”

张逊走进湘海书社时,邓老板还没来,小限坐在书店里抽烟。小限生了孩子后,肚子消了,脸上也消了肿,那些孕妇斑什么的都隐匿了。人显得比以前漂亮了几分。小限不肯为孩子喂奶,她担心一喂奶,她的这对乳房就会被糟蹋去,所以她固执地让婴儿吃雀巢奶粉和加拿大什么粉。由于没喂奶,身体望上去就没被孩子摧残。“邓哥呢?”

小限说:“他还没来。他昨天晚上打牌打到四点钟。”

张逊望一眼小限,觉得小限很有几分妇人味儿。以前小限是那种不开窍的姑娘味道,后来小限是个孕妇,现在小限有几分妇人味儿了。“小限,你人愈来愈漂亮了。”

“你鬼来了,我还漂亮吧?’’

他笑笑:“你是漂亮些了,我喜欢你这种味的女人。”

小限对他做了个媚眼。张逊感到她真是个骚女人。“小限,你是那种很有性感的女人。”张逊夸她,“我要是在邓老板以前就认识你,我就会追求你。”

“哎呀,”小限很高兴,脸上露出了悦色,“张哥,抽烟。”

小限抽的是日本女士烟,白色烟纸,裹着含薄荷香型的烟丝。小限抽烟的动作有点像老电影里的女特务。他接过小限递来的烟,吸上一口,对小限一笑说:“我等下再来。”

张逊走进自己的书店,小宋和小肖已开了店门。小宋理了个非常难看的发型,看上去更像一个乡下人。张逊说:“你怎么剪一个这样的脑壳?”

“我也不晓得。”小宋说,“我要找她赔钱呢。”

小肖走上来摸了摸小宋的头,“一个莴笋脑壳。”

小宋打了小肖肩膀一拳,“男子头女子腰,”小宋抢白小肖,“随便摸得的!”

张逊心想两个乡里宝,一世都出不了壶。一世都出不了壶是长沙土话,张逊曾经琢磨过它,这句话的意思是一世都干不出名堂来。出不了壶就是困在壶里了。张逊批评打打闹闹的小宋和小肖说:“你们两个人一世都莫想出壶。”

小宋说:“我从来就没想过出壶。”

小肖说:“老板,说心里话,文化我没有你张老板有文化,钱我也没一个钱,我只是出来混一口饭吃。我们这样的下家还想出什么壶?想都不敢想。”

张逊不理他们了,把目光抛到街上,对胸无大志的人他不想浪费口舌。

十点多钟,他再次走进湘海书社。邓老板己在书店里了,“找我什么事?”邓老板说。

张逊望一眼小限,小限正翘首弄姿地抽着烟。她怎么说都是一个女人。“找你帮一个忙,”他对邓老板说,“你认识黑社会的人吧?”

邓老板一笑,“怎么啰?”

张逊说了他三次被前举重运动员打的事,他说他要报复,要卸下前举重运动员那只打他的手。他想要他利用他的关系找专吃“了难”饭的朋友。晓得什么叫吃了难饭么?了难关键在了字,了和难字结合,是了结麻烦的意思。了字在此处读音读辽宁的辽音。了难就是了结一个人的麻烦。长沙市就有一些这样的地痞流氓,他们没别的长处,也没有别的生活来源,就靠吃了难饭而在社会上混。

“哦,你想找人了难?”邓老板笑笑,“我认得专门吃了难饭的人。他们很讲义气。”

邓老板当即打了某人的呼机,一会儿对方就回话了。邓老板在电话里说了此事,对方一口承诺了。“那我们一起吃餐中饭吧?”邓老板发出邀请说。

对方答应了。邓老板放下话筒:“他们都很讲义气,交几个这样的朋友也不冤枉。”

“我也这样想。”张逊说。

一小时后,两人便向长沙饭店走去,因为不远,两人就走着去。六月的长沙还不那么热,但阳光却很强烈。有些姑娘打着伞在街上走着,担心太阳将她们的皮肤晒黑。

“你这套书赚了多少钱?”邓老板问张逊。他是指《劳伦斯情爱小说选》。

“没赚多少钱,”张逊瞅着邓老板咧嘴一笑,“我还有四万套书,要把这四万套书丢也,才算赚了钱。现在还不晓得。”

“讲卵话啰。”邓老板骂道。

张逊晓得邓老板不会相信,邓老板虽不是个有知识的人,但却是个精明角色。在书商界混了这么些年,脑壳里只要把算盘一拨,就晓得张逊赚了钱。但赚了多少,邓老板也估计不出。读了很多年书的张逊觉得朋友只是相对的,在一个层面上是朋友,在另一个层面上也许就是敌人。只有那些讲义气的下家对朋友二字的理解才是粗浅和单一的,他们只在一个层面上去理解朋友二字,其实再往前走一步就不是朋友了,朋友二字只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在张逊眼里,邓老板是潜在的敌人。

两人走到长沙饭店门前,邓老板与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打招呼说:“铁哥,这是我朋友张经理。这是长沙市有名的铁哥。”他对张逊介绍铁哥说。

铁哥三十来岁,个子是一米六八至一米七的样子,不高。一张脸很粗糙,毛细孔很发达,一脸邋遢胡子,鼻子很大,眼睛却小,有点豆豉眼的味道。他穿一件佐丹奴夏衫,下身一条牛仔裤,牛仔裤的屁股口袋鼓鼓的。“铁哥。”张逊伸出了手。

铁哥也伸出手,两人握了下。张逊说:“进去坐下来聊吧。”

三人径直走进餐厅,在一张方桌前坐下。张逊点了好几个菜,把前举重运动员打了他三次的事详细地向这个陌生的男人说了一番后说:“我要卸下他的一只手。”

铁哥鼓着两只豆豉眼睛说:“你是要一只手,还是整只手臂。一只手五千块钱,整只手要八千块钱,价格不同。”说完,他咧嘴笑笑。

张逊望着这个长沙人,看他说话的情形,就是一个长沙教脑壳。所谓黑社会就是指游移在这个社会之外的一帮讲勇斗狠的教脑壳。他们在这个社会建立起来的强大的体系里其实渺小得可怜,但他们又是这个强大的群体社会里的臭虫。在他们没被社会这台巨大的机器碾碎以前,他们也和你我一样活得艰难,或者也和你我一样活得潇洒。张逊就是这样看待他们。“我要整只手。”他对铁哥说。

“好的。”铁哥说,举起了啤酒杯,“但你得先付一半订金。”

张逊想现在社会上骗子很多,一半订金是四千块钱,假如他什么都没干,那四千块钱不是丢进水里了?你还指望能从这帮人口袋里再掏出来?张逊说:“我愿意出一万,如果你能砍下那只手。但我只能先付百分之十。另外的百分之九十,见到了那只手,再付给你。”

铁哥说:“按我们的规矩是先付一半。”

“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就先付一半,这不合做生意的规矩。”张逊坚持说。

“是这话。”铁哥同意张逊的意见,瞥一眼邓老板,又对张逊一笑,“我们初次打交道,等打得几回交道,你就会对我有信任感了。”

邓老板捧一句铁哥道:“铁哥这人最讲江湖义气。”

张逊笑笑,眼里展现了前举重运动员那只壮实且握着拳头打他的手,想想前举重运动员莫名其妙地被别人砍了那只手,心里就很有一泻千里的快慰。

第三节

西安书商史兄来了,带了一箱钱和一个牛高马大的保镖。这个保镖身高在一米九以上,比史兄要高出大半个头,一张脸黑黝黝的,穿一身黑运动衣裤,让人不寒而栗。“真是兵马俑里钻出来的一条汉子。”张逊称赞这个保镖,眼睛里露出了羡慕的目光。他想假如自己有一个这样的男人跟随左右,那么前举重运动员的拳头就挥不出来了。

保镖对张逊的赞赏露了一个笑脸。

史兄说:“我这位朋友功夫极好,我带了这么多钱,就请他一起来了。”

他打开密码箱,让张逊点一叠叠百元大钞。“一共三十三万。”西安书商说。

张逊数了数,一共三十三叠,每一叠都是一万元。他数钱时西安人步入卫生间洗澡,他数完钱西安人也出来了。西安人往沙发上一坐,点上支烟。“长沙有什么地方好玩吗?”

“晚上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玩吧,”张逊说,“不过我不晓得那里有没有鸡。”

晚上,张逊便在某某娱乐城招待西安的两位朋友,他请他们吃饭和唱卡拉OK,随后又请他们洗桑拿。两个西安人一进入桑拿套间就沉迷在湘女的温情里了。

几个人玩到凌晨两点钟。回到家里,张逊第一件事就是走进女儿的房间看茜茜身上盖了东西没有。茜茜怕热,睡觉中常常把毯子掀到一边。早几天,茜茜感冒了,又是咳嗽又是流鼻涕。茜茜同保姆睡一间房,保姆是个乡下姑娘,十七岁,矮矮小小,但还算老实。茜茜果然身上没盖东西,毯子掀在一边。他走上去,把毯子扯过来盖在女儿肚子上,又伏下脸轻轻亲了下女儿的脸蛋,这才退出卧室。徐红侧身睡着,身上穿一件枣红色睡衣,徐红的睡态很好看。他躺下时,徐红醒了,冲他蒙眬且温柔地一笑。她说:“我刚才梦交了?”

从西安回来有一个星期了,两人只是在回来的那天做了爱。“我想搞。”她说,脸色蒙眬地一笑,把他抱在怀里。他刚才已同一个常德姑娘做了这种事,此刻他的生殖器软乎乎的。她的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接着她又伸向他的下身,那儿仍软软的。“你怎么啦?”

“我很累。”

她说:“你真没用。”

“明天吧,现在太晚了。”他真的很疲劳。他又说,“我明天上午要到社里开会,你去银行看看,看看老晏那笔钱到账没有。”

老晏的钱还没到账,他想不应该的。老晏已拿了五万元回扣,他不可能拖着不办。傍晚他打了老晏的电话,依照老晏的名片打到了老晏家里。老晏正在吃饭,老晏说:“哎,还没收到?操,我还正要打电话让你发书呢。”

“我账上还没你拨来的钱。“

“你走的前一天,我亲自上财会科办的手续。你放心,可能这两天就到账了。”

“好的,那我明天发货。”他对老晏说。

他放下电话,捧着女儿的脸蛋亲了下。保姆做好了饭,说吃饭了。他和女儿一起坐到桌前,开始吃饭。徐红去吃同学的生日饭了。电话响了,他起身接,对方是孔老二。

孔老二在电话那头说:“你跟我寄书没有?”

“已经寄了。”

“这套书销了多少?”

“这套书销得不太好。”

“印了有三万套吧?”

“是那样子,但书不像名家生活絮语那么好走。”张逊摆困难说,“可能是定价贵了,还有可能是市场不景气,不太好走。”

“没亏吧?”孔老二关心他说,

“应该可以保本吧。”张逊想孔老二真他妈是个书呆子,他不过是三言两语,对方就担心起来。他当然不会让孔老二晓得他这套书赚得很猛。既然财神爷对他这么友好,他当然会更加珍惜财神爷的友情。他又说:“过一向,等我缓过这口气来,就把稿费寄给你。”

“没关系没关系。”孔老二说,“我就是想急于看到书。”

他放下电话时想,孔老二这书呆子让他赚了三百万,所以应给他六十元一千字的稿酬,做一百五十万字开,一六得六,五六三十,加起来有九万元。孔老二一定会高兴。他想。

吃过饭,女儿缠着他讲故事。他坐下来给女儿讲穆桂英的故事,又讲了一个武则天的故事。他希望女儿长大后有出息。而历史上,武则天和穆桂英这样的女中豪杰是很少的。他说完这两个故事,女儿困了,他把女儿抱到自已床上躺下,女儿很快就睡着了,他看了眼墙上的石英钟,快十点钟了,他坐下来写日记,想了想这几天的事,拣最重要的写起来。

第四节

如果张逊今天不去友谊商店为女儿买鞋和水彩笔,他就不会再次碰见方林;如果他不是十一点钟走进友谊商店,他也不会再次碰见方林;如果他不走到儿童鞋帽柜前,他也不会再次碰见方林。话又说回来,假如今天方林不来为儿子买足球鞋——她儿子酷爱踢足球,己经踢烂了五双鞋子;假如她是上另一家商店买鞋子,他也不会碰见她。

两人于两年前分手后,于今天在友谊商店的鞋帽柜前相遇了。

他对一个年轻的女营业员说:“小姐,请拿双快七岁的女孩穿的旅游鞋。”

而她当时正脸对着柜台检查一双她将为儿子买的旅游鞋的质量。她掉转头来,看见是他,他也发现了她,他高兴地叫道:“方林,是你。”

说来说去,在他的脑海里怎么也抹不掉这个女人。他很想把她忘记,但他感到他无法把她从记忆里删掉。倒不是他天天惦记她,但隔那么一段时间,她又会强烈地占据他的脑海,让他想她此刻在干什么?她是不是还是一个人过?她结婚了没有?他跟她打过两次电话,都是晚上,但都没人接。他当时猜测这个女人是不是正跟某个男人睡觉?在他记忆的深处,她是个不可能不要男人抚爱的女人。他打量着她,她穿一身橄榄绿衣裙,脸上化了点淡妆。

“想不到是你!”他说。

她在他肩膀上打了一下。“你这鬼,”她大大咧咧地说,“我以为你死了呢。”

他们毕竟有过那种关系,说话就没有遮拦。“我死以前,至少要跟你打个电话。”他说,“我心里一直还牵挂着你,你还好吗方林?”

“老样子!”她偏着脸蛋说,“你现在在哪里?”

“还在出版社,你以为我会到哪里去?”

“我以为你去了美国。”

两人说了气话,买了鞋子,方林又陪他上文体用品柜买了水彩笔。两人走出商店,街上车辆行人川流不息的,但天却是个阴阴郁郁的天,一种要下雨的相。“就要下雨了。”

张逊扫一眼大街上的车辆,自己骑的摩托车不怎么漂亮地呈现在他眼里。“我们是回去还是到哪里去坐坐?”他问方林。

方林笑笑,偏着脸儿。

张逊心里诧异,觉得她比以前还妩媚了几分,继而又想她本是个很懂妩媚的女人。那种曾经在一起相亲相爱的热情,又在他心里燃烧起来。他根本没忘记过她。天老爷这时落下了几滴雨。“干脆我请你吃中饭吧?“他说。

两人走进前面的一家餐馆,餐馆里没什么人,服务小姐迅速热情地迎上来,又是泡茶又是递烟。两人坐到餐厅一隅,张逊问她:“你还是住在那里吧?”

方林点点头。

“找了新老公没有?”

方林说:“有个男人要跟我结婚,我又想嫁又不想嫁。他说他很喜欢和我搞。”

张逊很久没听过女人说下流话了,忙瞪着她。“怎么你不嫁给他呢?”

“我不嫁,他是个老男子汉,五十岁了。没劲。”

方林一点也没比两年前老,反而还显出了几分妖烧,看上去比两年前还动人点儿。两年前,两人做爱时,她总是喜欢骑在他身上。她做爱时很疯狂,不像有的女人躺在床上让男人操。她不喜欢男人在她身上作威作福,反过来她喜欢在男人身上作威作福,她有把男人坐在身下和用两手掐着男人脖子的癖好。他想起这些,不觉会心地一笑。“那个男人不行?“

“不行。”她说。

他笑笑,“他有老婆吗?”

“有。儿子都大学毕业了。”她说。

他摇摇头,为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晚上来得很慢,但还是来了。他打了方林的呼机,她回话说她在医院里看一个病人。他骑上重庆80摩托车,径直驶到附二医院的大门前。街上湿漉漉的,有些低洼处还满是水渍。下午落了一下午雨,把三十几度的气温降到了二十度。她匆匆走来,她的身影在街灯下袅娜娜的,她的脸蛋在街灯下居然有几分迷人。“我这个同事就要死了,好可怜的。”

他发动摩托车,她坐了上去。“你们以前关系好不好?”

“很好。”她贴着他的后脑勺说,“我们坐一个办公室,她的工作是负责接待和打字。每天她都要把整间办公室打扫一遍,比我勤快多了。所以我说,好人没有好报。”

“好人应该有好报。”

“鬼话。”她说,“我再不相信这句话。”

整整一个晚上,方林的心情都在这个将死的女友身上。无论是坐在巨洲酒店喝茶,还是后来坐在玉楼东吃宵夜,她的情绪都很低落。她觉得人生太可悲了。十二点钟时,他把她送回家。两人进得屋里,他一下抱住她。她说:“我要洗个澡,我觉得我身上好臭的。”

她进卫生间洗澡,他走进她的卧室。枕头上摆着一本《废都》,这是一九九三年最畅销的小说,他翻开书,翻到折页处看着。她光着身体走进来,正用一条干毛巾揩着乳房上的水。她的乳房己垂落下来,她必须依赖胸罩衬托起她那对乳房。她的肚子上已有了些脂肪,但还不算难看。她说:“你傻看着我干吗?”

“我喜欢看你。”他把她抱在怀里。

她在他脸上嗅着,就像一只母狗嗅着一只公狗。“我们干吧,来呀。”

他感觉到一股温暖将他包围了。上帝塑造女人,既是为了繁殖下一代,也是为了消耗男人的精力,免得男人在这个世界上无止境地搞破坏。人具有创造力,反过来也具有毁灭性。人在创造一类事物时也就在毁灭另一类事物。上帝想来想去,只好让女人去吞噬男人的精力,以免男人们去发动战争或搞破坏。

第五节

Z出版社发行科里有一个年轻人叫小马,小马仗着自己有一个身坯,喜欢在Z出版社讲教脑壳。如果你的父亲是省长,你可能就什么都不怕,因为你有一个省长父亲替你扛着。小马的父亲不是省长,但他也什么都不怕,这就是讲教脑壳。讲教脑壳即讲狠。

社里开分房小组会议,只要他意识他没有房子住,他就会跑来瞎吵。又比如他们科里关于发奖金的事开会,他也会瞎胡闹一气,吵得你觉得这个会没法开。讲教脑壳就是无理取闹。任何一个单位都有讲教脑壳的人,他们活得不顺心,他们也要你活得不顺心。

小马从新华书店一个年轻人嘴里得知,新华书店进了五万套《劳伦斯情爱小说选》,堆了满满一仓库,同卖老鼠药一样卖不出去。回来后,他就在社里大讲怪话,说张逊坑了公家肥了私人;说社里收的书号费收得太少了;说黎社长包庇张逊,肯定同张逊沆瀣一气。他怀疑张逊起码印了八万套书,社里只按五千套书收的管理费,太便宜张逊了。如果黎社长没得好处,黎社长会这么便宜张逊?小马的这一大套言论在Z出版社变成了炸药,炸得Z出版社里人人都瞠目结舌,怀疑黎社长和张逊利用出版社搞鬼。

“我操他妈,”黎社长终于忍不住生气了。知识分子并不是不晓得骂人,脾气来了,也就不管斯文不斯文了,“这些人多么眼红你呀!社里议论开了,说我包庇你。当初我让他们搞承包,没一个人敢承包。现在你赚了钱,他们又眼红了。中国人怎么都是这副德性?”

听黎社长说话的口气,好像黎社长不是中国人,而是日本人似的。张逊在这个时候没选择傲气,而是选择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态度说:“让他们去说吧。”

“现在不是说的问题,社里有人提出要追加这套书的管理费。”黎社长看着张逊,这是他的爱将,现在这位爱将却为他惹了麻烦,“昨天下午你没来,社领导开会,杨社长在会上提出说,要收回你同社里签的合同书,还要追加这套书的管理费。”

张逊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黎社长又说:“现在他们抓住了你的把柄,说你欺骗社里,说你大大超过了印数,光新华书店你就发了五万套。他们怀疑你二渠道也发了三至五万套书。”

“没有。”张逊说,“这套书二渠道不好走,因为定价太高了。”

“你在二渠道发了多少?”

“一万套。”张逊说。

“哎,都是小马。这个人说话从来就没遮拦。”黎社长说,“杨社长会找你谈话。昨天在会上,我表态说我退出处理你的事情,以免别人认为我袒护你。”

张逊从黎社长办公室走出来,进了美编室。何炬坐在桌前设计封面,看他走进来,大声一笑。“听说你现在成了百万富翁?”他对张逊佩服加羡慕地笑着说。

“我离百万富翁至少还有十万八千里。”

“那就是九十万富翁,要得了要得了。”

张逊笑笑,脸上露出一种凄然。这个时候他如果把得意呈现在脸上,他就会更加麻烦,会遭遇更多的敌人。现在,整个社里的同事都对他有看法,认为他发了大财。他更要做出没发财的样子。“我成了百万富翁,我还会在乎这份工作?”

“他们说你这套书赚肿了。”何炬说。

赚肿了的意思就是赚得很多。张逊说:“畜牲赚肿了。”

张逊没心思与何炬多聊。张逊感到黎社长的大权渐渐旁落了。身为知识分子的黎社长太正直了。太正直了的人是没人敢巴结的。假如你为人很正直,谁会巴结你?一个特别正直的人是没有朋友的。黎社长在Z出版社就是特别正直的人,因此没人愿意和他相处。他的大权被杨社长渐渐削弱了。杨社长为这个人说话,为那个人说话,而且确实为那些人争得了一些既得利益,比如职称解决了,比如住房调整了,而那些人均是社里的中层干部。他们渐渐就成了杨社长的心腹,他们觉得杨社长靠得住,而黎社长靠不住。所以社里有些事情就变成了杨社长说了算,而黎社长说了却不能算数。这都是这一两年里起的变化。黎社长也晓得自己说话不灵了,有人都敢当面顶他了。办公室的何主任就是其中一个。

办公室的何主任可以理直气壮地冲他说:“这件事情我办不了。”

办公室的何主任还可以说:“这件事情要问杨社长,这件事在杨社长的职权范围内。”

办公室的何主任甚至大声申辩说:“杨社长不会同意。”

张逊感到黎社长的权力越来越小了,最后他会被杨社长架空。杨社长虽是副社长,却比黎社长有手腕,会笼络人心。黎社长很想多栽花少栽刺,这恐怕是知识分子的弱点。一个知识分子假如想成为一个人人都说好的好人,他就不晓得权力为何物了。黎社长过了五十岁后,就很想成为人人都说好的人,对这个提出要求的人说考虑考虑,对那个提出问题的人说研究研究,结果搞得人人都对他有意见,因为他没解决任何问题。老百姓当然希望当领导的替他解决房子啦职称啦等等问题,你不帮他解决那你就不是领导。杨社长可以同这个人解决,同那个人力争,所以杨社长是Z出版社里很多人的领导,而黎社长却成了众叛亲离的角色。假如你当领导,也想在人人面前做好人,你也会像黎社长一样,人人都不买你的账。

第六节

杨副社长的办公室与黎社长的办公室打隔壁,杨副社长的办公室里摆着两张办公桌,坐着两位副社长办公。一位是杨副社长,另一位是邓副社长。邓副社长专管后勤,是个转业军人,在Z出版社没什么根基,做人自然很平和。邓副社长在部队里当过首长的警卫,可能在部队里看首长的脸色看惯了,很会见风使舵。黎社长得势时,他是黎社长的人。现在邓副社长又成了杨副社长的帮凶。邓副社长不可能摇身变为社长,他的背景和张逊一样,是农村。古人云:朝廷有人好做官。他的官不可能做起来;其次他不是知识分子,在出版社想做一个社长,你不是知识分子就滚一边去。杨副社长大小也是个批评家,专门写一些影视批评文章,且捞了个编审职称。所以杨副社长很可能在某一天成为社长而在Z出版社一统天下。这是Z出版社的人都能预测的前景。邓副社长不傻,在工作上也就极力配合杨副社长。

杨副社长让何主任把张逊叫到了他的办公室。“你坐。”杨副社长指着一张木靠椅说,脸上的表情很严肃,因为他认为张逊是黎社长的人。

杨副社长早就把他当眼中钉了,之所以没整他,是他觉得时机还不成熟。现在杨副社长觉得时机成熟了,他要在黎社长的爱将身上开一刀,这一刀成功了,那么黎社长在Z出版社从此就威风扫地了。杨副社长之所以要在张逊身上用功,还因为张逊也成了众叛亲离的角色。假如张逊没赚钱,而是亏得一塌糊涂,那么他就会很有亲和力,偏偏情况恰好相反。

“你这套书发了多少万套?”杨副社长不动声色地问张逊。

张逊想:你这一套我都会。张逊说:“没发多少。这套书亏了。”

杨副社长扫一眼张逊,说:“你欺骗了社里。”他的办公桌上就摆着一套《劳伦斯情爱小说选》,“你的印数写着五千。但据我们调查,光是新华书店就进了五万套。”

“那是新华书店的人乱说,没有那么多张。”张逊回答。

杨副社长阴险的样子一笑:“如果没作具体调查,今天我也不会叫你来谈。”

张逊不敢怠慢他了。

“你是以六五折给新华书店的,”杨社长继续翻弄着劳伦斯那套书,“你在二渠道发行了多少,我们也调查了。据调查的人回来说,大路书店目前已经销了一万五千套;湘海书社销了两万多套;金山书店也销了一万套。”

“绝对没那么多。”张逊说。张逊想就算社里派人去黄泥街调查了,而大路书店和湘海书社都说了真话,但只要他回去后跟他们说,他们就可以反过来说他们只销了几百套或几十套。“他们纯粹是为了炒这套书而这么说。”

“我们就算你一家书店一万套的进数,也是三万套。”杨社长推测着说,看着张逊,“三万套,加新华书店的五万套,就是八万套。社里决定收你八万套书的管理费。”

张逊瞧着杨社长。

杨社长咳了声又说:“社里决定,按你这套书码洋的百分之八收管理费。”

所谓码洋就是这套书的定价,如果按六十元的百分之八收费。六八四块八,用四块八乘八万,则是三十又万四千元。Z出版社从没收过书商的管理费,因为收不到。个体书商总是把印数减到最少的程度,三千册或三千五百册什么的。比如一本书定价十元钱,以三千册计算也就是三万元,按百分之五或百分之六收取管理费,以六乘三,社里只能收到一千八百元。出版社很吃亏,便把管理费提高到百分之八,但就是百分之八,社里也只能收到二千四百元。所以社里就索性改成将书号做五千元或八千元卖给个体书商,即使个体书商大量地印书,亏了或发了社里都不予理睬。这就是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的卖书号。现在杨副社长要按百分之八收取《劳伦斯情爱小说选》的管理费,这是存心要他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

杨副社长盯着张逊,“你这个星期得向社财会室交三十八万元。”

张逊说:“我没印那么多书,也没钱。”

杨副社长阴阴地一笑,“你好好考虑一下再回答我。”杨副社长玩着一支银灰色派克钢笔,他经常拿着它在这个中层干部那个中层干部递来的发票单上签名,让他们上财会室报账。假如你也有一支能在这张发票或那张发票上签字的笔,你也会拥有很多坚决站在你一边的下级。“我告诉你,社里作出的这个决定是集体决定,不会有更改了。”

第七节

张逊苦闷了三天,社里现在对他“发难”了。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失落和被动。社里现在没人理睬他,都用一种观察事态发展的目光注视着他。他现在不再是他们的同志,而成了一只猎物。他是一只羚羊,而他的同事都成了狮子的同类。这种感觉让张逊很不是滋味。现在张逊感到不是交钱的问题了,如果交钱,有人会认为他到底是乡下人,还不是搞路的。搞路的是长沙话,其实应该说成是搞事的。但长沙人喜欢把事说成路字。要是长沙人称赞你说:你是搞路的,并不是说你是修路的,而是说你是搞大事的。

这天晚上,张逊拎着一个包走进了黎社长家。黎社长家里很朴实,好的领导和无能的领导家里都很朴实。黎社长刚洗完澡,正用电吹风吹着不多的几根头发。黎社长把张逊领进书房,让张逊坐到一张折叠椅上。黎社长能在自己窄小的书房内接待客人,已经是很高的规格了。假如你不是黎社长的亲信,你还真的别指望走进他的书房哩。“张逊啊,”黎社长语重心长地说,“这一次我帮不了你哦。”

黎社长也是个聪明人,在张逊进门的那一瞬,他就晓得这个年轻人是来求救了。他现在在Z出版社的地位和处境都很微妙,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啊。他又说:“不要怪什么人,所有的人都是凡夫俗子,你赚钱赚得让凡夫俗子们眼红,这是很正常的。”

张逊打开包,掏出五万元人民币。“黎社长,收下吧。”他对黎社长说,“这是我对你的一片感激之情。不是你支持我,我张逊也赚不到钱。”

黎社长把张逊拿出的五万元人民币重新放进包里。“小张,这使不得。”他说,“我不能收你的钱。我收了你的钱我就更不好为你说话了。我现在为你说话,我还能理直气壮。我收了你的钱,我就不能理直气壮了。”

“我并不要你为我说话,我只是来感谢你。”

“我领了你的心,但我不能收你的钱。”黎社长说,“再说五万元钱也改变不了我的生活。你还是留着再进一步创业吧。以你的能力,我觉得你可以自己打天下,用不着依附在出版社这个臃肿的机构上。出版社人多嘴杂,干事的人少,吃闲饭的人养了一大堆。而这些人坐在一起就是说三道四。一个人要搞大路,就得到自由的天空下驰骋。”

黎社长又说:“要是改革开放提前十年,我也不会在出版社干。一个人能有自己的天空多好!我赚到了什么?五十几岁了还只是个处级,说从政这算从政吗?退子休谁还理睬你一个处级干部?我是看透了。在出版社是干不出名堂的,整个儿就是为国家打工。”

张逊来找黎社长,没想黎社长把一肚子苦水泼了出来。堂堂的一个社长原来也这么懦弱,也难怪别人觉得他靠不住。现在的人都想找靠山,假如你不是一座靠山,人家就会离你而去,去找他认为可以是靠山的人。杨副社长就成了某些人寻找的靠山。“你在Z出版社的地位是最高的,”张逊试探着黎社长,“你都觉得不公平,那我们又怎么活?”

“唉,你根本不了解我。”黎社长说,“我这个社长位置,社里觊觎的人多着呢。有的人甚至在背后造谣说我会调文化局,你看可不可笑?”

“谁在背后造这种谣?”

“你这一两年忙你的生意去了,你不晓得社里现在复杂得很。唉,不说。你自己去问吧。有些事情从我嘴里说出来,传出去就不好了。”

“是杨社长他们吧?”

黎社长又点燃一支烟,看一眼窗外的夜空,一弯月亮悬在远远的苍穹上。“你其实很有才,办事也有条理——”黎社长突然把话顿住了,叹口气。

他不晓得黎社长要说什么,既然黎社长这么需要人支持,为什么又劝他出去干?他在黎社长家坐了一个多小时,后来黎社长家来了客人,他只好起身告辞。他想把包留下,他觉得他能有今天,其根源是在黎社长身上。但黎社长叫他把包拎走。黎社长说:“小张,你忘了包。”黎社长把包提起来放到他手中,送他出门时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心我领了。”

这是七月里一个不太热的夜晚,时间只是十点钟,他决定去方林那里。这一向他太紧张了,紧张得脑袋都胀疼胀疼的。现在他要去放松一下。他把摩托车驶到方林住的那幢老房子前,举目望去,方林家的窗户透出了绿色灯光,绿色是窗帘的颜色。他敲门,门开了。

“你怎么跑来了?“她非常快乐的样子看着他。她没想到敲门的会是他。

他把包放下,往沙发上一坐。她的头发垂落在肩上,她留着长发,长发使这个女人显得几分妖烧。她把一些散落的头发拢到脑后,偏着脸看着他。“你呷凉开水还是呷茶?”

“有凉开水就呷凉开水。”他说。

她替他倒了杯凉开水。他喝了口,放下杯子。她坐到他腿上,把温暖的胸怀贴到他脸上。她曾坦然告诉他,这两年她和三个男人相好过。一个是死了老婆的,比她大七岁;另一个是离了婚的,比她小两岁。再一个就是最近才分手的那个

五十岁的老男子汉。她说她经历的男人很多,但没一个真正对她好。从她嫁给第一个男人起,她就发现男人都是很自私和自恋的。他想这个女人其实很可怜,心里就腾起一片激情。他说:“做爱吧?“

“你今天晚上不走好吗?我想要你陪我睡一晚。我这几天尽做噩梦,好怕的。”

“那我今天晚上睡在你这里。”

她感激地捧起他的脸亲了下。他们上床,她不急不慢地舔他的身体。她干得很卖劲,她是那种对男人很尽心尽力的女人,这也是张逊离开她又回来找她的原因。他被她侍弄得很舒服,满脑壳的麻烦犹如一窝蜂飞了出去。他觉得他仿佛是一只躲藏在从林里做爱的鹿子……

第八节

这是长沙一个非常燠热的日子。城市在肆无忌惮地扩展,钢筋混凝土的面积侵占了一片片农田和一座座山丘,致使绿色的田野和丛林成了积木盒子似的住宅区和错落有致的街道。汽车明显增多,空调也进入了家家户户,从空调压缩机和汽车摩托车排气管里排放的热气笼罩着城市。整整一个星期,长沙的气温都持续在三十九度以上。真让人受不了。

一早醒来,张逊抬头一看窗外,又是一片金黄金黄的太阳,简直就不想出门。但今天社里发工资。每个月的这一天,财会室的老黄要求每个人都来领取工资,因为你不来拿,他就得代你保管。他很不愿意替人保管工资。

上午十点钟,张逊走进了财会室。老黄的身后是保险柜,老黄有五十多岁了,戴副眼镜,头发有一半多白了。老黄对张逊平和地一笑,开门见山地说:“你没工资领。”

“怎么我没工资?“张逊脸一红。

老黄咧嘴一笑说:“何主任通知我,停发你的工资。”

张逊想:我要操他妈。何主任算什么东西?典型的墙头草,风吹两边倒。黎社长大权在握时,他紧跟黎社长,嘴里总挂着“黎社长说的,你去问黎社长”。他的意思是他只是个办事员。现在杨副社长由于敢撑硬肩,他嘴里就挂着“杨社长说的,你去问杨社长”这句话。

这就是何主任。

何主任的长相有点像林彪,瘦长脸,浓密的眉毛,但脸上却没有林彪那种冷峻和傲气。他说话大声大气,喜欢叫屈,仿佛他办错的事情都不是他的责任,而是社长们的责任。去年社里装修大小三个会议室,顺便做做门窗和楼梯走道的油漆,承接这笔业务的是一个小装修老板,带着一些懒汉干活。那些懒汉来一天不来一天,弄得人人见了都很生气,都逮着何主任是问。何主任却叫叫嚷嚷,说没办法没办法,他只是一个办事的,又不是搞装修的。

何主任坐在桌前看报,他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桌前看报。办公室里有几个跑腿的,何主任就领导着那几个角色,对他们发号施令,布置工作。何主任见张逊走来,便把报纸放下,看着这条泡头鱼。在何主任眼里,张逊是条泡头鱼。

“老何,为什么停发我的工资?”张逊问他。

何主任从没听张逊叫过他一声老何,心里就觉得张逊不尊重他。何主任想你一个过街老鼠,没地方发气找老子来发气了。“停发你的工资又不是我。”何主任没好气地回答。

“不是你?老黄说是你叫他不要发我的工资。”

“我有什么权停发你的工资?我又不是社领导。你去问杨社长。”

张逊走进杨社长办公室,杨社长办公室的门大敞着,但杨社长不在。他又走进办公室盯着何主任,这个时候发行科的小马也走进了办公室,一脸长沙“教脑壳”的样子。“何主任,”张逊的目光盯着何主任,“你也做得出啊。”

“不是我做得出,我只是一个办事员,我又不是社领导。”何主任叫屈,“我是社长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如果社长说,发你的工资,那我马上通知财会室发你的工资。”

张逊本想大吵一番,但这个时候,一个个同事脸上表情怪异地走进来,看着他也看着何主任。小马帮何主任的腔说:“这事你怪何主任就一百个怪错了,你只能去问社长。”

张逊从来就看这个小马不来,Z出版社里最无所事事的就是小马了,整天叼一支烟,嚼着槟榔,在出版社里挑是拨非。他冲小马说:“你插什么嘴?”

小马眉毛一动,瞪着他。“何解啰?我要插嘴又何解啰?”

长沙人说何解就是北方人说怎么的意思。这纯粹是一副长沙教脑壳讲狠的样子.张逊并不怕这个Z出版社的教脑壳,他说:“不关你的事你就莫插嘴。”

“我就是要插嘴,何解啰?”小马横眉竖眼地盯着他,“你这个乡里鳖,你想在我们长沙讲霸道?你还对我发火,你真的是疯了没好。”

张逊想掴他一耳光,念头还只是刚产生,手就上去了。这也不能怪张逊,假如小马不那么教脑壳的样子逼近他,他的手就挥不上去,所谓鞭长莫及。但小马太傲视万物了,这就让怄了一肚子气的张逊一个嘴巴抽了上去。他并没想打人,事实上他也不擅长于跟人打架。张逊的一个耳光抽过去,导致小马给了他鼻子一拳,结果那一拳把他的鼻子打出血了。

张逊的个子比小马略高,但人却比小马瘦,正好扯平。张逊一摸鼻子,血涌了出来,眼睛就红了。他立即给了小马一脚。小马抓起桌上何主任喝茶的白瓷杯,砸在张逊的脑门上,杯子顿时碎了。张逊感到脑壳一晕,眼睛发黑,赶紧就捂住杯子砸的那处地方,弯下了身。假如杯子是利器的话,脑壳就开了。幸亏杯子是瓷器。大概人的头骨比杯子更坚硬,张逊的脑门上立马起了个鸡蛋大的包。“你这乡里鳖,老子打死你。”小马粗声叫道。

小马占了便宜,当然不会再打,何主任也不容许他再打。几个拥进办公室看热闹的人这时感觉到了满足,忙把小马连推带拉地赶出了办公室。

张逊感到长大后,这是第一次落入一种狼狈状态,心里就颇有一种复仇的欲望。几个同事围着他,看着他流血的鼻子和脑门上耸起的包。他们对他说:“看看,看看。”他没打算展览头上的包,但不展览也不行。大家纷纷走上来浏览,又纷纷退开,叹气的叹气,窃笑的窃笑,这满足了一些人幸灾乐祸的阴暗心理。何炬在传达室里看报纸,听一个同事说小马同张逊在办公室打恶架,就健步如飞地走进来,见张逊鼻孔殷红,且捂着头一副可怜相,就露出了关心。“到我办公室去,我去替你做做热敷。”

他驱开围着不散的几个同事,把张逊扶到美编室,他拿过一条毛巾,浇了点开水打湿,替张逊做着热敷。“你跟小马吵什么?”何炬感到好笑,“他算个卵?你跟他去吵。”

张逊深深出了口气。“我不会白吃这个亏。”

“一个人要吃得起亏。”何炬说,他在毛巾上重新浇点开水,放到张逊的脑门上,“你搞得小马赢的?连杨社长都不敢惹他。小马天生就喜欢斗,身上有狼性,你不是那种人。”

第九节

过了一晚,张逊又觉得这口鸟气也不是什么蛮咽不下。想想当年韩信受胯下之辱,不也过去了。又想想自己也是个势力眼,那一耳光应该掴在何主任脸上,本来就不该扇在小马脸上。想来想去,那一耳光扇也不应该打何主任,应该扇在杨副社长脸上,打掉他两颗门牙,让他从此说话漏风。他又想:我操。不就是几百块钱工资吗?我还在乎这几百块钱?

那天上午,他把这种感受写到日记里了。他在日记里写道:人生是荒唐的。如果我想不开,我就跳不出荒唐可笑的圈子。我应该反省自己。他深感自己尽管在大城市里生活了这么些年,尽管现在已赚了几百万,但骨子里还是个农民。财不露白啦,小心谨慎的生活啦,生泊一露富就遭人暗算啦,这都是中国农民的思想。城市人喜欢显吊:显吊是长沙话,这个吊应该是一个尸体的尸字下面加一个吊字。长沙人说显吊,一是指显阔,另一种含意则是炫耀自己。假如长沙人对你说:莫显吊。那是要你莫炫耀自己。显吊和好面子,简直就是城市人的特征。张逊觉得他身上太缺少这些东西了,他应该改变自己,把自己重新塑造一番。

他接了个电话,电话是那个曾经答应要替他卸下前举重运动员右手的铁哥打来的。铁哥在话筒另一头说:“这几天我们就准备动手了,你今天有空吗?”

张逊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正需要出口晦气的时候,接到铁哥的电话。他曾经打过铁哥至少有二十个呼机,但这个长沙流子从没回过话。张逊已放弃了砍前举重运动员手臂的想法,毕竟前举重运动员是茜茜的舅舅。现在铁哥打电话来说准备动手了,他还以为这个铁哥骗了他一千块钱就从他眼里消失了呢。他说:“我不相信你们能把他的手臂卸下来。”

铁哥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下说:“你以为我们讲笑话是吧?”

张逊说:“我打过你很多次Call机,你都没回过话,怎么今天有空跟我打电话?”

“我因一件事到广州去了个多月。你打Call机的时候,我在广州,没收到。”

“算了,铁哥。”他说,“那个时候你砍了就砍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如果你真想帮我什么忙的话,我倒真想让你帮我了个难。”

铁哥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难?”

“见面再说吧。”张逊说。

两人又在长沙饭店见面了,铁哥还带了另外两个哥们。四个人一见面,三个长沙教脑壳就瞪着他脑门上的包和鼻子上的青肿处。“哪个把你打成猫记一样?”

铁哥瞅着他说。

“我就是要你帮我了这个难。”

铁哥咧嘴一笑,“你在外面蛮讲狠吧,今天被这个打,明天被那个打。”

“这要区别来看。”张逊说,“一个是恨我而打我,另一个是眼红我而打我。反正你活在尘世上,就总会遇见一些这样的人。我们这些读书人,总是被人欺负。”

三个长沙教脑壳对他嘻嘻一笑。

“打我的是我们社里的小马。”他对铁哥他们说。他望一眼他们三人,他想有他们三人出马,小马就没什么狠讲了。“我也不要你们干出什么杀人和打人致残的事来。我只要你们帮我打他一顿恶的,打得他脸上山花烂漫的,打得他在医院里躺半个月。”

“这是我们饭碗中的事。”铁哥笑笑,“保证他在医院里躺半个月起不了床。我们打人是有手位和套路的,呷这碗饭的,就跟你当编辑一样。”

他请他们三人吃饭喝酒,他们在饭桌上大吹特吹他们的狠处。张逊听着,故作钦佩之色。最后谈到费用上时,张逊掏出两千元递给铁哥,他在家里就用信封装好了,就是为了买铁哥的拳头。他明白无功不受禄是很能治人的,对于这些把江湖义气挂在嘴里瞎吹的人来说,受他的恩惠实际上是给他们一种去完成任务的压力。在“无功”的情况下,先付款,这就让这些长沙教脑壳们觉得受之有愧,为了把“愧”字去掉,也得付诸行动。他对三个长沙教脑壳说:“我明天就去西安,为了避免他怀疑是我找人打他。你们过两天再去。我不要你们搞出人命来,我只要你们打他一顿,打了就赶紧跑,免得被派出所的抓了。”

“这个你放心,”铁哥收了钱就显得更加义气,“我们会预先设计好一切退路。等下我们就去Z出版社前后左右转转,侦察进退的路线。”

张逊见这个长沙教脑壳用了“侦察”两个字,就放心地笑了,觉得他们还有点脑子。

与他们分手后,张逊回到家里,对老婆说:“我明天要去西安走走。”他说这话时,脑海里就跳出了小秦的倩影。老婆说:

“你去西安搞什么?”

“朱大为他们在整理一套明清小说,”他顺口说,“我去看看稿子,然后我还要到东北三省走走,趁这段时间没事,结交那边书商界的朋友。”他并没对老婆说他是要避嫌。小马挨了揍,马上会让人联想到他,假如小马来找他,他不在长沙,这场打就白挨了。

那天晚上他同老婆做爱,但他觉得没什么意思。徐红虽然年轻漂亮,却没方林风骚有趣。他想这可能是因为徐红是他老婆了,假如徐红是处在情人的位置上,也许感觉就不同。

第十节

张逊没想到他这次去西安会有一个很大的收获。张逊感到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偶然。他在飞机上时还没想过他将做明清艳情小说选,他在飞机上想的是小秦姑娘。他下了飞机,坐上一辆桑塔纳的士,径直向他住过的北方大酒店飙去。回到长沙的这一个多月里,他虽然没同小秦打过电话或写过信,但他却从没把这个姑娘抛置于脑后,一旦他无事可干时,这个姑娘就会轮廓分明地呈现在他脑海里。

汽车在北方大酒店前停下,他下车,拎着包走进酒店漂亮的大堂,他一眼就看见了小秦,她穿着酒店的服饰,站在收银登记柜前,只呈现了乳房以上的身躯。

她也看见了他。他留给她的名片上印着文学硕士,他在华山用一口流利的英语与美国人交谈,他因丧妻,在夜总会里阴着脸不言不语的样子好酷啊。这个男人似乎就是她的世界。她相信他还会来。每天上班她都瞪着不锈钢玻璃大门,她终于看见了这个很酷的湖南人。

她给他登记。他对她说:“我这次来西安,就是特意来看你。”

她对他一笑:“真的吗?”

“真的。”他又说,“晚上我请你吃晚饭。”

“我要七点钟才下班。”

“我七点钟下来。”他说。

他走进电梯,上楼,进了房间。他躺下,感到还有大量的时间难以打发。他给朱大为打了个电话,这个侏儒竟然在家。“我操,是你。”朱大为在电话里说,“你小子在哪里?”

“在西安。”

“那我来看你。”

张逊想这小子一来就不会走,朱大为是个爱坐烂板凳的人。大学教师平时都没事,一坐就可以同你论持久战。他若是晚上没约小秦,那当然再好不过,但他既然约了小秦,小秦又答应了,他就不能让朱大为赶来看他。他说:“我想出来走走,干脆我到你家来看看吧。”

朱大为说:“我家里很简陋,怕你见了伤心。”

“没关系,再简陋也是你的家。”他说。

他们约好了一个小时后在西安B大学的门前见面。他从电梯里出来,看见小秦伏在柜台上为几个人登记,他没打搅她,径直走出了酒店的大门。他让的士载着他去西安B大学。西安的街上阳光灿烂。他感觉西安这座城市比长沙漂亮。他去过北京、上海、、武汉和广州,好像任何一座城市都比长沙好。长沙有什么好?长沙人自私,好面子好显吊,到处都是好讲狠的教脑壳。他想。的士载着他驶到了B大学门前,他付了车费,下车。朱大为的身影就出现在他眼里,穿一件白背心,一条短裤和一双拖鞋。

两人握手,接着向朱大为的家走去。

朱大为家里果然简陋,什么都没有,墙壁的颜色灰蒙蒙的,墙上还到处都有他儿子的手迹,那均是铅笔或圆珠笔画下的东西。一张人造革沙发;一张木茶几,油漆业己剥落;一台十八英寸电视机。墙上一幅字,写着司马迁的名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是朱大为自己的手笔,这小子的毛笔字一直就写得好,在大学里他的一手毛笔字就颇受人青睐。“我操,你的字越写越进步了。”张逊称赞他。

朱大为谦虚的模样一笑,“我卧室里的那幅字写得好一点。”他转眼就不谦虚了。

卧室里果然挂着一幅龙飞凤舞的狂草,写着孔子赞美其弟子颜回的话“不迁怒,不贰过”。孔子认为在他的三千弟子中,只有颜回是不随便迁怒人和绝不会犯两个同样过错的人。大家都是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人,因失意而常常迁怒于人,迁怒不了朋友或同事,就回家迁怒于老婆或孩子。许多人为了名利常常犯同样的过错。朱大为把孔子的语录悬挂于墙上,使自己每天早晨醒来,能够瞄上一眼,告诫和敦促自己做人要“不迁怒,不贰过”。

“这幅字写得真好,送给我吧?”张逊对朱大为提出要求说。

“我再跟你写一幅。”

“就写这六个字,不迁怒,不贰过。”

“行。”朱大为欣赏着自己的书法说。

两人走进客厅说话,张逊见他的电视机是一台十八英寸早应该淘汰的电视机,就问他为什么不换一台大一点的。“我属于穷教书匠,爱人单位效益又不好,一切都是将就着过。”他回答,“不过我觉得因穷而愁是最没出息的。我自比颜回,颜回住陋室,饱一餐饿一餐,仍然乐而无怨,连孔子都佩服他。人是心态上的障碍,心态不平衡就自寻烦恼。老子说‘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连大圣人都在想与民同乐,我这个平头百姓还烦恼什么?”

张逊想金钱和权力的面前是没有真朋友的,一个人有了钱和权就常常被人利用。权力不会给人带来快乐,只会给人带来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他赚了几百万,难道就比朱大为更快乐?朱大为说:“人要想得开,什么人说什么话。我现在一无所有也就一无所求。”

“你和几个老师搞的那套明清小说选总可以给你带来一些稿费吧?”他关心朱大为的收入,在他眼里,朱大为实在太寒碜了些。

“那套书现在还八字没一撇。”朱大为摇摇头说。

他告诉张逊,原来那套书是可以出来的,但那个社长突然换了,上来了一个新社长,而新社长看了这个选题后,不太感冒,所以书出不出得来还是一个问题。“稿子在谁手上?”张逊问他,又说,“可不可以给我看看。我这次来西安就是想找找选题。”

“稿子在编辑手上,你要看的话,我晚上可以去拿。”

“行,我看一下。”张逊说。

第十一节

张逊从朱大为家出来是六点钟,的士就载着他迅速向北方大酒店奔去。他赶到酒店时,七点差五分,小秦还没下班,见他向她走来,对他温情地一笑。“我们出去吃饭。”他说。

小秦瞥他一眼,“我去换下衣服。”

他坐到大堂的沙发上等着。他心里有一层波浪,想想自己今天能请一个西安姑娘吃晚饭及与这个西安姑娘消磨一晚,实在是一件快事。她换了衣服走出来,那是一身白色衣裤,衣是短袖衫,裤是至膝盖的西式短裤,看上去青春迷人极了。她的眼睛上画了眼影,一双眼睛就更加妩媚,目光像汪洋一样闪闪亮亮的。她说:“我们去哪儿吃饭?”

“西安我不熟悉,你说吧。”

她说了一个地方。两人上了的士,她用他听不懂的西安话向的士司机说了地名,司机便开着车向那儿奔去。张逊举头瞧着街景,忽然想两千年前,那个灭六国而统一中国的秦始皇说不定就在他经过的路上漫过步。他又想起罗贯中在《三国演义》的开端引的一首《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不觉悲从心起。此刻正是几度夕阳红的时刻,夕阳把眼前的几幢古代建筑染成了橘红色。当年威风凛凛的秦始皇和后来英明神武的李世民,早已作古化成灰烬了。这就是浪花淘尽英雄。

“我们到。”小秦小声说。

他从思想的深处跳出来。两人下车,她对他一笑。他又一次觉得她的笑容很好看。两人走进餐厅,餐厅里很多人,简直热闹得不行。他没想到她会带他上这样一家餐厅,他原想他们最好是到一家高档且安静的餐厅吃饭。他说:“这么多人,这里有包厢吗?”

服务员说:“包厢都有人了。”

他们被一个女服务员领到一张方桌前,两人坐下,餐厅里闹哄哄的,人太多了。这是那种市民小老板消费的餐厅。看来她没领会他的意思。他说:“这里太吵了。”

小秦说:“前面不远有一家四星级宾馆,不过那里的东西好贵。”

“好贵没什么,只要没这么闹就行。”

两人起身,走出餐厅,走进了前面不远处的四星级宾馆。一进宾馆,张逊感觉就舒服多了,倒不是富丽堂皇的大堂让他心里舒服,而是中央空调释放的冷气使宾馆内的气温比外面低了十来度。两人走入餐厅,餐厅里人不多,几桌人散布在这儿那儿。他们在一张铺着白布的圆桌前坐下,彼此看着。“人生苦短,所以在短暂的人生里,要尽量提高自己的生活质量。”他对她说,“赚了钱就是为了消费,不消费那就不要赚钱。”

她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他又说:“人的一生其实是很短的,关键是在有限的生命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及时行乐,那样才不会枉活一世。”

她一笑,“我觉得你人挺好。”

“你晓得吗,你对我有一种巨大的吸引力?”

她脸红了。她的眼睛含着两片情意,好像开采的矿石中含着金沙。“你很会说话。”

他笑笑,觉得够了。如果再进一步表白爱情,会把这个西安姑娘吓跑。她不是方林,还没在风月场中泡过。她说话都脸红。他喜欢她脸红。他想什么事情都讲究适可而止。

两人吃了饭,他送她回家。他还约了朱大为九点钟在酒店的大堂里见面。朱大为拿了稿子会直奔酒店。的士载着两人驶到她家住的那条街,她下车,他对她摇摇手,她也对他挥了挥手。他感到了一丝甜蜜。他让的士掉头,直奔北方大酒店。

朱大为在大堂的沙发上坐着,身边摆着个人造革包,跷着二郎腿己等得不耐烦了。他九点还不到就来了。但现在快十点钟了。再也没有比等人更讨厌的事了。他正打算让服务员把这个包转交张逊时,张逊出现在他眼里了。“你他妈到哪里去了?”他很有气。他完全有理由有气,他想他尽管是个穷教书匠,却是个以穷为乐的颜回,从没因自己穷而汗颜过。

“对不起对不起,跟一个朋友吃饭去了。走吧,上去吧?”

朱大为心里还有气,说:“我不上去了。我还有事情。”

张逊觑着他;“还有事情?我请你洗个桑拿,找小姐替你补偿一下精神损失怎么样?”

朱大为一听可以找小姐补偿他,气顿时就消了一半。他跟着张逊走进电梯,进房,他把鼓鼓囊囊的人造革包扔到矮柜上,打开,将一大叠一大叠电脑打印出来的稿纸搬到张逊面前。“这是我亲自校对过三遍的,应该再也没错误了。”他说,又拿出一叠报纸包的东西递给张逊,“这是软盘,十二张,我都标了数字的。”他打开给张逊看。

张逊数了数,果然十二张三点五寸软盘。

“反正我们是同学,我都一股脑儿交给你。”朱大为说,“孔老二打电话告诉我,《劳伦斯情爱小说选》你付了他十万元稿费。他说他打算拿这笔稿费装修一下房子。”

“对对对,他也给我打了电话。他说他从没收到过十万元的汇款。孔老二很有意思,他说他和老婆一起去取的稿费,两人数款数了半天才数清楚。”

“你对孔老二很够义气。”

“同学么,应该应该。再说他花了好几年的心血。”

朱大为也强调自己的劳动说:“我也用了将近五年时间……”

张逊打断他:“我们去洗个桑拿,放松放松一下。”

第十二节

洗完桑拿,做完按摩,回到房间里己是深夜一点钟。张逊很兴奋,一时睡不着,就拿起朱大为扔在这里的一叠书稿翻看。这一叠叠书稿是朱大为同另外三个大学老师于不急不躁中弄出来的。这一叠叠书稿的原作者都是死了几百年的人。这套书是朱大为等几个人从台湾和香港及上海三四十年代出版的文言文和自话小说里整理出来的。B大学的图书馆里收藏了很多这方面的书,他们把书借出来,复印好,再进行整理。有些小说连标点符号都没有,他们就给古人的小说断句,标上顿号、逗号和句号——因为现代人是不可能费一番心思去读没标点符号的小说的。他们还把繁体字改成简体字,还把明清小说里极为下流的内容作了些删节,又担心出版社将他们的心血弄丢,就索性输进电脑,打印出来。他们想得很周全,当老师的人总是把可能出现的困难都想像到了,就因为他们是当老师的。

张逊只是翻看了一遍名叫《杏花天》的小说就预感这套书好做,兴奋之下他又翻看了一遍《听月楼》。他更加觉得这套书能赚钱。这是明清白话文小说,读来不会有语言障碍。我操,他想,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他读着,直到早晨六点钟才扔下书稿睡觉。

上午十一点钟,他醒了。他出门,先是去餐厅吃中饭,接着又缩回房间继续看这部书稿。朱大为给这部书稿取名“明清小锐选萃”,他觉得这个书名不吸引读者,脑海里蓦地跳出另一个书名:“明清风情小说选”。什么东西一攀上风情二字,就会有读者,又是明清时代的风情,说不定还会逗起一些专家学者和教授的研究兴趣呢。

因为有四五百万字,他一时也读不完,就慢慢地一篇篇地读。一个下午他才读了十分之一。傍晚,他和小秦去街上吃西安的麻辣烫。他很高兴,觉得这些天有事做。吃过晚饭,两人步入一家夜总会,喝着茶,吃着水果,听着一些西安和北京歌手在乐池里喊叫。他的心不在欣赏这些歌手唱歌,而在想怎样炒作这套书。听完歌,他送她回家。他说:“你真好。”

她很温柔的样子笑了笑。

次日,他继续在房间里读书稿,朱大为打电话来说:“我马上来。”

他拒绝了。他说他要看他这部书稿,从而决定出不出这套书。朱大为觉得事情重大,也就放弃了来陪他聊天的念头。一个白天,他都沉浸在明清男女之情的小说里。他读得很仔细,一边看一边做记号,将它们分类,好决定做几本书出。不知不觉中他都忘记了时间,门铃响了,他以为是服务员送开水,便说:“进来。”

来者是小秦。她告诉他,她见他还没下楼就过来看看,他一看表,七点四十五分,就非常抱歉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都忘记时间了。”

他们去了西安市一家百年老店,吃羊肉泡馍。她告诉他怎么吃,还告诉他明天她休息。他说:“那好啊,我在酒店里缩了两天,正想逛逛西安的商店,也顺便买样礼物送给你。”

她说:“我不要你送我礼物。”

“行,但你不能拒绝陪我上街。”他瞅着她说。

她嫣然一笑。

吃过羊肉泡馍,两人在街上漫着步,领略着晚风吹抚。他边走,边思考着这套书的封面将如何设计,是古籍型还是现代派味道。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最后她好像累了,站着不动。他说我叫辆车吧,她嘟着嘴唇指了指街口说:“我到家了。”

他恍然大悟,“真有意思,”他说,“我们不知不觉就度过了一个很愉快的晚上。”

她有几分缱绻的形容淡淡一笑。

回到酒店,他就想着她脸上的那几分缱绻。他感到他们之间会有故事发生。

早晨八点钟他被电话吵醒了。朱大为问他看完了稿子没有,“还只看了五分之一。”他说。

朱大为说:“怎么样?”

“我已经有了想法。”

“要不要我来陪你说说话?”朱大为很高兴地在电话那头说。

他说等他彻底看完了书稿,再见面。放下电话,他就忙着漱口洗脸,他和小秦约好了,九点半钟在拐入小秦家的那条街口上见面。他穿上金利来衬衣,打上金利来领带,出门,向他爱慕的姑娘奔去。上帝已让这个漂亮的西安姑娘站在街口等他。他招了招手,她上了车,的士就载着他俩驶到了西安最繁华的街上。两人下车,开始逛商店,他执意要送她一样贵重的礼物,他一走进商店就直奔金银首饰柜,查看着一样又一样金项链和金戒指。他挑中了一条镶着一颗红宝石坠子的项链,标价一万八千元,但这一天是这家大商场开业周年日,金银首饰一律八折。他皮包里没带那么多钱,却有一张牡丹卡。他问营业员牡丹卡能不能用?营业员说可以用,他就买下这条项链,让营业员戴到小秦的脖子上。

营业员用欣赏的目光打量了几眼,赞美道:“小姐,你戴了真漂亮。”

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他们继续逛街,然后上一家漂亮的餐馆吃饭。回到北方大酒店已是下午四点钟,他喝了酒,她给他泡了杯浓茶解酒。他点上支烟,瞧着她脖子上的项链。他说:“真漂亮。”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上昂贵的项链,他说:“我不是说项链。我是说你。”

她腼腆的样子笑了了。他被深沉的瞌睡纠缠着,他说;“你看下书吧,等下我们再一起去吃晚饭。我睡一个小时。”他按灭烟蒂就睡下了。

他不晓得自己睡了多久,他在梦里感到有人捏起了他的手抚摸着,还在他脸上亲了下。她是想告诉他,已经七点钟了,他已睡了三个小时。他睁开眼,她就坐在身边,唾手可得。他抬手搂住她,问:“几点钟了?”

“七点了。”

他睡了个好觉,他把她搂到胸前,她一点也不忸怩,反而还主动吻他。在他经历过的好几个女人里,她是第一个主动吻他嘴唇的女人。他感动了,把她抱在怀里,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她比他更热情,更大胆,努力地亲吻他。他没想到他爱上的这个西安姑娘比他经历的那几个女人既热情又奔放得多。他说:“我爱你。”

她回答:“我更爱你。”

他解开了她的衣裙,一具姣美的身躯非常激动人心地躺在他眼前。她皮肤那么光洁,那么好,身上的每一根线条都那么明快。他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他伏到她身上,舔着她尖而挺的乳房。她的肚脐眼圆圆的,像一颗圆圆的纽扣嵌在她光洁的肚皮上,又像一个小小的神秘的黑洞。他的舌头伸进了这个黑洞。她悄声说,她想要他。他进入了她的洞穴,进入得比较顺利。他发现她不是处女。他说:“你以前有过这方面的经历吧?”

她点点头。

他哦了一声,却感到更轻松和更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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