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顿|黄泥街 第二章

2016-07-27 14:21:21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字体:【

第一节

我于一九九一年底认识了张逊。那天我找Z出版社的何炬设计装修图纸,那时候我开始学写小说,但从事的主要工作是搞装修,而真正的职业却是某中学的美术老师。一有业务了就请病假,走出校门偷偷摸摸地做装修业务,没业务可做就缩在学校里教学生画画。晚上却正襟危坐于桌前写一点小说。那时候我的生活方式多样化,也就焦头烂额的。当年张逊还在Z出版社当编辑,和我的朋友何炬关系不错。何炬是个很聪明又很随和的人。“我的家门,何顿,装修老板。你以后屋里搞装修,就找他。“他把张逊介绍给我说,“张逊,我们社的编辑,很有才华。硕士毕业生,考上了博士,但他没去读。”

我当时对他生出了几分钦佩。

后来我们一起吃饭,聊了一个中午。那餐中饭是我请客,因为我当时很想让何炬为我设计一套一百万的酒店装修图纸。顺便说一句,那笔业务没有做成,因为投标只是个形式。

一九九五年我和张逊再次相遇,是在黄泥街的金山书社。那是冬天,他穿着很讲究的皮大衣,脖子上系一条漂亮的羊毛围巾,一眼望上去就是一副老板相。那时我已放弃搞装修,专门在家写小说。我走进金山书社,想看看有什么新书。一抬头看见了他,我没认出他来,他认出了我。他对我笑。假如一个你不认识的男人对你笑,你就会想他是谁?我一下没想出他来,但他想起了我。他说:“不记得了?”

我抱歉地笑笑。

“我是张逊。”

我还是没想起张逊是谁,我只是说“哦”。他再次指出:“在何炬那里……”

假如一个人对你指出这么多,你还没想起对方是谁,那就只好把你送进精神

病院治疗了。我想起何炬说的考上了博士却没去读的张逊。“你好你好你好。”我非常抱歉,“主要是你出现的场合不对,就一时没把你同我记忆里那个侃侃而谈的张逊对上号。”

他笑了。我们握手,彼此赏识的样子。“我看了你的大作《我们像葵花》,”他说,“冯建军、李跃进和张小英……”

我最怕别人谈论我的小说,慌忙说:“那要不得,没写好。”

“写得蛮好,我非常喜欢,我是用两个晚上读完的。”他盯着我,“如今我不看小说了,能让我一口气把小说看下去还真不简单。”

看来我做了一个不简单的人。

我们彼此客套了一番。接着他把一位非常漂亮的女人介绍给我说:“我妻子徐红,你的忠实读者。你的《我们像葵花》就是她看完后,推荐我看的。”

我非常羡慕他有这么漂亮的老婆。

从那天起,我们就有了一些接触。两年后,他曾经想给我出文集,条件是要把《我们像葵花》和《就这么回事》收编进我的文集,我要他自己同华凌文库和华艺出版社联系,因为两本书的大陆版权都不在我手中。后来不知怎么回事,这事被他搁在一旁了。一九九八年八月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他当时已移居北京。他约我到在长沙很有些名气的华天酒店喝茶,我去了。闲聊中,他问我愿不愿意写电视剧本,我说我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腾不出精力来。他说如果我愿意替他改电视连续剧,他就给我六千元一集。这确实让我动心,但考虑到要接受导演的蹂躏——他今天要这样改,隔两天又要那样改,觉得麻烦,就放弃了。

一年多后,我忽然听人说张逊死了,死于车祸,但那个朋友说他也是听说的。隔了两天,我有机会去北京,在宾馆住下后,我拿出电话本给北京的朋友打电话,忽然就看见电话本上记着张逊在北京的住宅号码。我拨了这个号码,接电话的是他老婆。我说我找张逊,对方愣了下问我是谁,我告诉她我是何顿。她说。“张逊死了有一个多月了。”

我说对不起,我不晓得。她说没关系,我刚准备挂电话,她忽然问我在哪里。我说我在北京,她说:“我还正想找你呢。”

她又说:“我在检查我丈夫的遗物时,发现他有很多日记,简直有百多万字,二十几本。我考虑了很久……如果,当然,你感兴趣的话,日记对我是一堆废纸,也许对你有点用。我是在我丈夫死后,才发现他有好几个情大……”

她说了很多。我们在电话里谈了一个小时。我离开北京前,我们见了面。她仍很漂亮。她把张逊的日记一股脑儿交给了我。日记没她形容的那么多,只有十七本,也不是百多万字,大约六七十万字。我得承认,张逊的字写得很漂亮;另外,张逊写日记就同写小说一样,这是因为他曾经也想当作家,我在他的日记里,读到他曾经为写小说而深深苦恼过;其次,日记的内容很生动,由于他压根儿没打算拿出来示人,有些地方写得就很露骨,黄得一塌糊涂。我考虑到发表的原因,作了些选择和删节。下面就是我摘录的张逊的部分日记。

第二节

1990年的日记:

3月2日晚

我三十六岁了,一不留神就进入了中年。想想自己小时候在农村里吃的那些苦,又想想现在这具三十六岁的躯体,心就酸酸的。我是一个流浪儿。我虽然有家,有老婆,但我情感上还在流浪。我的根在农村。我经常想起我小时候读书的一些事情,想起我的那些小学同学,他们现在还是农民,在家种由、种西瓜,活得很简单,但他们活得比我快乐。

一个人进入中年也就产生了困惑意识,对自己走过的路产生了怀疑,对自己一贯坚持的东西也有了动摇感,甚至对自己一度喜欢的名字也有了怀疑。张逊?谦逊的逊,是不是我的这一生为人太谦逊了?我读小学时叫张小毛,进初中时,我把名字改成了逊。那时我已懂了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的道理。人应该骄傲吗?有人说该骄傲的还是要骄傲,但有人说骄傲就意味着你失去了迎接新东西的心理准备,就会走下坡路,从而一败涂地。谦虚呢?如果你是假谦虚就是虚伪,真谦虚就是无知,还意味着你缺乏自信。自信是从哪里来的?自信是从骄傲中派生的产物。一个人没有自信,这个人就完了。父亲说:你在单位上,第一要学会做人,第二才是努力工作。人是活在人际圈子里,老子曰:不敢为天下先。但在我看来,人人都想争先,争第一。你生活在这样的人群中,就别无选择。

我读了研究生,获得了硕士学位,但有什么用?社会上流行着一句这样的话:穷得像教授,蠢得像博士。这就是说我们这号人。一些比我蠢一百倍的个体户都能赚到钱,我为什么不能赚钱?也许我赚了钱,刘小专的精神病就会有所好转。因为一个女人过上了富人生活,也许一切就转危为安了。刘小专让我很痛苦,使我不晓得自己应该怎么做。茜茜两岁了,为了她将来的幸福,我也要放弃走做学问的路。这个时代不是做学问的时代。

3月12日

早上起床洗脸漱口时,我冲着镜子看着自己的脸,洗手池上挂着一面椭圆形镜子。我老了。脸上太阳穴处竟蓦地出现了几颗米粒大的紫斑,我相信我开始走下坡路了,身体的鼎盛时期过去了。刘小专是个精神病患者,一个要靠药物维持正常生活的女人,如果离开药物,许多奇奇怪怪的荒诞的东西就会涌进她的脑海,让她做出荒唐的判断而想与世隔绝。药物的作用就是压制她的大脑胡思乱想,药物名叫高抗素,配着一种名唤安坦的药一并服食。从一天两粒高抗素渐渐降成了一天半粒高抗素,但不能停,一停,她就失眠,接着就有奇怪的思想钻入她的脑海,让她变得过于敏感和变得格外自尊或自卑。两年来,我对她总是小心翼翼,我并没放弃努力,总是鼓励她正视人生,正视生活,不要在乎别人怎么看她。

小专说:我晓得我拖累了你。你还爱我吗?

我不爱你爱谁啊?

时间是直线发展的,人在时间这条轨道上一天天衰老。两年前我还觉得刘小专很漂亮,自己也年轻,看到电视荧光屏上年轻人蹦蹦跳跳,我还没有距离感。但这两年,面对荧光屏上那些年轻姑娘和小伙子的脸,再瞧镜子里自己的脸就觉得自己老了,不再是那种青春焕发的面孔了。再看刘小专,一张脸黄黄的,一双眼睛也黄黄的,没有神,像两颗烂板栗。刘小专今年三十五岁,美丽的青春已如晚霞消失在山那头了。

一九七八年初,我由一个农民迈入大学的第一天,发现一个很漂亮的女学生坐在我后面,坐得笔直,一张鹅蛋脸,鼻梁挺挺的,一双眼睛黑亮亮的,两片红唇抿在一起。我感到吃惊,她是哪里掉下来的仙女?我曾经在黄家镇电影院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感觉她就是电影里的那个冬妮娅!有一天上体育课,那已是挨近期末了,我第一次找刘小专说话。她就站在我一旁,看着体育老师测验男同学赛跑,我鼓足勇气说:

刘小专你是长沙人吧?

我是。刘小专简短地回答。

在刘小专眼里,我是个十足的农民,剪着个锅铲头,脸黑黑的,尽管有半年时间我没在田间劳动了,但身上仍充满了农村青年的气味。刘小专当时一百个看我不来。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十点钟,我突然光临了她家。那天下着小雨,一早就阴雨绵绵的。她在家里睡懒觉。我敲门,她起身开门,很吃一惊,是你?她望着我。

我当时一脸绯红,生怕她把我拒之门外。我当时自尊心很强,也很自卑。

我端起她递给我的茶说:我到书店里逛了逛,看了看书,想起你,就到你家里坐坐。

哦,你还真会找。她说。

我有狗的鼻子,能闻到我想找的人。我从小鼻子就特别灵敏。

我们说了很多话,直到刘小专的母亲买菜回来。那天,我没在她家吃饭,虽然我很想在她家吃饭,但我饿着没吃。我说我还有事就告辞了,其实我没一点事。

我是在读大学三年级时与刘小专好上的,这是因为我学习上非常刻苦,成绩总在班上名列前茅而渐渐赢得了她的青睐。在大学里,学生学习成绩的好坏似乎很能决定一个人的前途。身为农民而被人看不起的我,心里憋着一股狠劲。有一天——那是十月里一个天空蓝蓝的日子,下午时,中文系与外语系进行篮球比赛,我在一旁看。刘小专也在一旁看。当时她很漂亮,一张脸白白净净,一双眼睛含着一汪秋水。我一直想和她接近,而她一直在疏远我。那天,她没避开我的目光,反而在迎接我的目光。她剪着短发,穿着绿灯芯绒列宁装——这是那个时代的装束。在一九八○年,人们还没有讲穿讲吃的心理,艰苦朴素还是中国大地上大家一并提倡的。尽管她的穿着在当时并不突出,但她天生就是美人坯子,穿什么都好看。晚上有场电影,你看不看?我说,我请你看电影。

她迟疑着说:晚上再说吧。

那天晚上看的是日本故事片《追捕》。整个操场上挤满了学生,黑压压的人群都瞪着银幕上的杜丘,看他如何同一帮邪恶势力斗争。我和刘小专坐在一起。刘小专很专注地看电影。我能嗅到她发际的香气,我能闻见她皮肤的毛细孔里透出的馥郁。我从生下起,从没有如此近的与一个城市姑娘坐在一起!她太美了,她身上的一切都是我向往的。

3月20日下午

我很想把自己的过去一一回忆起来,这样我就可以更爱刘小专一点。孔子曰:温故而知新。有时候回忆一下过去,就会对自己原来爱的人好一点。这些天,我有些怀念逝去的时光,我想这就是怀旧心理吧。

记得我在二十年前很渴望当作家。我的作家梦是从看了高尔基的《童年》那部小说开始的。我迷住今天让我脑壳晕的刘小专,便是我的作家梦。我记得看完《追捕》那部电影后的有一天我走进教室,刘小专坐在桌前看一本厚厚的书。我走过去说:什么书?

《简?爱》。

我在校图书馆里借过这书,我说:这本书非常好看。

她一笑。后来我和她就走出教室散步,我们在林荫道上走着。傍晚时分下了一场雨,地上湿漉漉的,树叶上还时不时有一滴雨水掉卜来。没下雨了,她说。

我浑身是劲,我是和一个城市姑娘在林荫道上散步,她是我眼里的仙女。一些青蛙在草丛里发出呱呱呱的叫声;有同学唱歌的声音从寝室方向传来。我们默默走着。我不晓得说什么好,因为要说的话太多了。我找了另一个话题道:你有远大的理想吗?我迫不及待地抛出了我当年的伟大理想。我想做一个作家,做一个托尔斯泰那样的作家。

托尔斯泰?

是的,我要写一本像《战争与和平》或《复活》那样的大作品。

她看着我,是用一种审度的目光瞧着她眼里的我。

我非常喜欢《复活》这本书,我认为我也能写出这样一本书。我充满一种想表达自己的欲望说,我之所以选择读中文,就是要成为一名作家。

她说:真的吗?

男人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是斗士。我说,我在农村里长大。我父母还在我二十二岁时就催促我结婚。我就是不肯结婚,我觉得我还有前途可奔。假如我当年听了我父母的,我和你今天就没缘分见面。我若结了婚,就要养家糊口,哪里还有心思读书学习?我父母当年要我结婚时,我硬是抵制着父母的要求,坚持走自己的路。

我是乡下人,但我有伟大的理想。我要让她有这种认识。她有了这种认识,便会淡化我的乡下人身份。我脸一万有一种被远大的理想浸洇开来的激动。我一定要成为大作家。

她被我迷住了。我的理想让她感动。那时候她很健康,对这个世界还不疑三疑四。我也被自己感动了,我反复强调说:人只要朝前走,什么事都能干成。

后来有一天,我去了她家。那是六月里一个星期天,那是一个郁闷的天气,一个没有太阳但却闷得让人受不了的天气。她坐在家里看书,她哥哥打着赤膊坐在竹床上抽烟,露出了一身举重运动员的肌肉,手臂看上去特别壮大。你好,我尽量用这三年学的长沙话说,顺便看了她哥哥一眼,她哥哥瞪着我。

这是一个粗蛮的汉子,长着一双肉皮很厚实的眼睛,这双眼睛明显看我这个乡下人不来。你们是同学?他故意这么说,声音闷闷的,像远远的天上打闷雷。

嗯,刘小专对他哥哥撒娇的样子说。

举重运动员看妹妹一眼,咧嘴一笑,露出了两排颗粒很大的牙齿,黄黄的,沾满了烟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逊。

刘小专端着一杯茶走上来,递到我手上。刘小专在我对面坐下。我望着刘小专。举重运动员对我说:我一听你说话的口音就晓得你不是长沙人。

我是白水县人。我说。

举重运动员脸上稍稍露出了一点不屑。刘小专对她哥哥说:哥,张逊的成绩很好。

举重运动员轻慢地哦了声后说:读书就应该成绩好。

那天中午,我留在刘小专家吃了中饭。后来我就时不时上刘小专家,一去刘小专家就表现出非常勤快的样子,看见什么事情就做什么事情,一心想讨好刘小专的母亲和哥哥。刘小专的父亲死了好几年了,刘小专也就是一个母亲和一个哥哥。刘小专的母亲渐渐觉得我是个可靠的老实人,且有事业心。假如当年我不那么追她,也就不会有今天的痛苦。现在想起这些,宛如上辈子的事情,或者说是前世欠了刘小专的,如果真有前世的话……

第三节

3月27日上午办公室

我暗暗爱上了一个女人,我想躲避这种爱都不行。这种爱极为可怕,时刻缠绕着我,让我做一切事情都心不在焉。我结了婚,也有了一个两岁的女儿。我不可能抛弃这个家。但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把我往她身上拉。她让我失眠,让我觉得一走进自己家就寡然无味。我不想有婚外恋。桃花运好像就要来了。

这个女人名叫徐红,她的笑声像磁场一样吸引着我,就好像一只雌鸟的叫声吸引着一只雄鸟朝它飞去。我是在李新的书店里认识她的。我第一眼看见她,就觉得我的血液循环猛然加快了。那一刻,我似乎能听见心脏发出异样的蹦跳声,好像是机械手表发出的滴答滴答声。我离开李新的大路书店时,满脑壳都是她的笑容。我深深感到她吸引着我。难道像我这个年龄还可以一见钟情?我感到可怕,还感到自己脑袋短路了。

3月30日晚

我和徐红有三个星期没联系。我决定不再见她,免得我不断地胡思乱想。我每见到她一次,脑海就禁不住浮想联翩。我想逃避她。但今天上午十点钟,她忽然打电话给我,打到了我办公室。我当时正在校我的导师刘教授的书稿。

是你?我听到是她的声音就怦然心跳。心跳变成了每分钟一百八十,加速了。

三个多星期前,我给她打电话,约她晚上喝茶,她说她有事。三天后,我又给她去电话,约她。她仍然说有事。我感觉她在拒绝我。我想我应该把她迅速忘记!此刻她打电话来了。我异常高兴。你好吗?我问她。

就这样。她的笑声很好听。

我和她在电话里说了一刻钟话,本来只是想在电话里说说话就散场,但一种身不由己的愿望驱使我约她见面。今天晚上你有空吗?

今天晚上我没空。她说。

她仍然拒绝和我见面,但我很高兴她给我打电话。我放下听筒的那一刻,一抹喜悦涌遍全身,好像我噗通一下跳进了湛蓝的大海。去年,我在珠海的海边游泳场游泳时,就有一种自己融进了大海的感觉。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一条鱼,在海洋里游个不停。现在我有一种看见了大海的喜悦。这是纯粹的喜悦。

我再也看不进书稿中的一个字,所有的文字都在我眼里像水纹一样起伏,形成了一圈圈波浪。我眨眨眼睛,波浪又变成文字,但当我阅读了两行字,也许是三行字,文字又变成了波涛。有些事情是缘分,缘分来了,就跟蝴蝶飞来了一样。

4月5日晴

湘海书社已在黄泥街诞生五年了,湘海书社的缔造者是一个讲点江湖义气的男人,姓邓,四十来岁,虽然文化不高——“文革”前的初中毕业生,但人很聪明。他在做书老板以前,在一家区办厂做钳工。那家工厂一开始就不成气候,进入八十年代后,就摇摇欲坠了。五年前,邓老板靠五百元钱开了这家湘海书社。当时的邓老板见人就点头哈腰,一心巴结着编辑和出版社。如今邓老板发了财,家当几十万,说话就不是过去那种低三下四的样子,脸上泛着有了钱的光彩。邓老板曾多次找我进我们Z出版社出版的书。Z出版社出了许多中外作家的小说,其中一些书销得还不错。早几年,黄泥街的书商们还没想到搞书号出书,他们还是在出版社的下巴下接饭吃。这两年,像邓老板他们这样的书老板翅膀相对硬了,干了几年书店,建了一个发行网络,又有了一定的资金,就自己搞书号做书。

书店里除了邓老板,还坐着两个姑娘。一个叫小限的姑娘很漂亮,她不是那种长得很漂亮的漂亮,她是那种有几分媚相的漂亮。有的女人一看就妩媚,天生的。小限就是这种女人。小限说:张老师,好久没看见你了。

老张,我们小限好惦记你呢。邓老板嘻嘻一笑。

嗯啰,小限说,斜睨了我一眼。

我点上邓老板递上的红塔山烟,吐了个很大的烟圈至空中。烟圈于上升时被吊扇旋下来的强风吹散了。一个外地书商走进来,老板,外地书商与邓老板打招呼说,生意还好吗?

马马虎虎。邓老板回答。

我瞅一眼小限,小限偏着脸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黄泥街并不是一条大街,是一条老街,只是它的一边出口是蔡锷路,一边出口是五一路,因而出进较方便罢了。由于一条街上均是一家家个体书店,于是就涌来了一群群买书的或推销书的人。

我感到这些人的素质都相当低,却一本正经地开着书店。邓老板尽管春风得意,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他的猥琐。邓老板脸上的皮肤很粗糙,并没有贵人相,却发了财。看来能挣钱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事,只要用心去钻,就会有财路。

小限的皮肤很好,不化妆也漂亮。

4月7日有感

我在办公室看一部书稿,正看得眼睛花了时,肖老板来了,径直走进我的办公室。张老师,呷(方言:抽)烟呷烟。肖老板说,赶紧就将他的红塔山烟掏出来。一脸笑眯眯地为我点烟。

肖老板是老长沙人,自称自己是洞庭湖的老麻雀。肖老板确实在洞庭湖呆过。他年轻时因强奸妇女蹲过五年监狱,监狱就在洞庭湖。刑满释放后,他靠拖板车和挑土为生。这是邓老板笑着告诉我的。后来,黄泥街兴起了书店,他住在黄泥街,他的父亲于解放前就是书店的学徒。于是他放下拖板车的生涯。开了一家南国书店,也是黄泥街最早的一批书店之一。南国书店以经营地摊杂志为主,但几年下来,肖老板的腰板也硬了。

什么事?我问他。

他将一袋槟榔放下,对我嘻嘻一笑。我把他的槟榔推开,我说我一吃槟榔就脑壳晕。他又咧嘴笑笑,脸上笑得山花烂漫的。等下我们一起出去吃饭,我请你。

我不愿同肖老板这种人打交道。这个男人很虚伪。他骨子里并看我这个出生于农村的人不来。在一年多前,我和他第一次打交道时,他的眼神就这样告诉我了。那天是邓老板请我吃中饭,他也在场。他当时对我流露出蔑视的目光。

肖老板说;你从不至我店里玩的,到我店里来玩,我会好好招呼你的。

我要他别绕圈子,有什么事就直说。他嘻嘻一笑,对我说:想找你搞个书号。

要说文化程度,肖老板是小学肄业,这是邓老板告诉我的。他以为他笑得山花烂漫,就可以从我手里弄到书号?他以为买一包槟榔来就可以打发我?我说:那你要找社领导。

我晓得,但我需要你引荐。

他还晓得用引荐二字,这个劳改释放犯。我说:黎社长去武汉开会了。改天黎社长回来,我再打电话给你。

肖老板走后,我心里很好笑,甚至还很生气。就是这些不读书不看报的人,居然做着文化生意,而且还赚了不少钱。我的思想在黄泥街漫游,我觉得我要干,一定比他们干得好。

第四节

4月12日晚

太阳落山了。黑夜总是期盼着太阳离开大地,当太阳离开时,黑夜就漫溢过来,将大地抓住。你能逃遁出黑夜么?没有人能逃出去。人是从黑夜中走来的,最终仍是走进漫漫黑夜。黑暗是终极,光明是短暂的,就同生命是短暂的一样。我想我现在三十六岁半了,还有好多年好活呢?也许病魔已经附体了,说不定哪一天生命就迈到了尽头,黑夜就会接纳你。黑夜从来就没离开过我们,黑夜总是在等着我们。人常常被光明所迷惑。欲望在阳光下发狠地膨胀着。欲望将你整个儿托举起来,最终把你摔在地上,抛至黑夜。你以为你能逃脱吗?你什么都不能逃脱,你只是时间和黑夜里的一粒尘埃。我们总认为我们要对什么负责,对创造我们的上帝负责,但是上帝从来就不对我们负责。我们却在制定道德和准则,约束自己,要求自己对某某人某某事负责。这是玩笑,一个你至死才能明白或者不能明白的玩笑。

4月14日深夜

我异常孤独。我不晓得别人有没有孤独感,我被孤独感抓着。我感到这个喧嚣的长沙市不属于我,我不是生在这座城市,也不是长在这座城市。邓老板,肖老板,还有李新,他们骨子里是看我这种农村人不来的。虽然他们没有这样说,但我能感觉到。我钱没一个钱,朋友又都是假朋友——人人都在相互利用。刘小专又有精神病,我感到自己活得索然无味。

5月5日晚

中山大厦是一幢二十九层的商业大厦,第二十九层是旋转餐厅。我约了徐红六点半钟吃晚饭。我走进旋转餐厅时,六点半还差三分钟。我左右瞧了下,餐厅里还没几个人,一些情侣一对对地坐在玻璃墙前说话。我在一张空桌子前坐下,一个服务小姐走过来问我:几位?

我告诉她两位。

服务小姐走开后,我又左右看了看,确实没发现徐红的倩影。她会不会来?我把目光抛到玻璃墙外,一大片高楼大厦林立于我眼中,街道朝远处延伸,直至肉眼所及的远处。城市被欲望包围着,欲望在城市的上空舞蹈。一幢幢房屋,一个个窗口也就装着一个个欲望!发财的、成名成家的、当官的、大到只能在夜里憧憬的、小到能伸手可及的、远距离或近在眼前的等等欲望充斥在城市的空气,阳光和水里,构成了城市的气味。

一年前,在广州工作的一个同学来了长沙,打电话给我,想和几个同学聊聊天,聚聚。我热心地承下了这个通知同学的任务。正好我去黄泥街办事,顺便到了大路书店。这话可以这样说,如果那个广州同学没来,如果电话不是老占线,也许我这一辈子也不会碰见一个名叫徐红的姑娘,即使碰见了也不会认识。街上有那么多姑娘从你身边匆匆而过,你难道会一一注意?即使注意也只是一瞥,过后就忘了。生活就是这样,就如我们不会去记住在报纸上读到的某人做了件好事的那个某人,但某人在你身边做了件好事,你可能会记一辈子,因为这种记忆里有发生的时间和地点,人也不是一个符号(名字),而是活生生的人。

那天我认识了徐红。我走进大路书店时,徐红昂起头瞧着我,以为我是来买书的外地人。她穿着一身浅灰色西服,内里一件红尖领衬衣,一头男式短发。我的大学同学李新不在。我问这个漂亮的姑娘:请问李新在吗?

她说:李老板刚出去了,等下就会回。

她给我的第一感觉是肤色很好,然后我注意到她脸上的轮廓也很好。我说:小姐贵姓?

免贵姓徐。她说。

我觉得她说话时,脸上的表情很亲近人。有的小姐的笑容是冷淡的,那是一种应酬的像纸做出来的笑容,空洞而无质感。没有质感的笑容就像雾在空中飘,而不像云朵在天上浮游。我被她的笑容抓住了。徐小姐哪里人?

长沙人。徐小姐脸上的笑容又很好看地一闪。

李新一直没出现。我和她聊着天。如果没有这种轻松和愉快的聊天,我可能也会忘记她。谈话使两人的印象加深了,感觉深入了,仿佛小溪流入了贫瘠的土地。对于身边睡着患了精神病老婆的我来说,情感世界是残缺的。你可以想像,一个正常人与一个有精神病的人,两人在情感上是多么遥远。我心田是一块荒漠,没有水也没有植物在这片荒漠上生长,那里只有风沙和干裂的土块。那天的那一个多小时过得很快,傍晚来得太无情了,一种莫名的失望感和一种对女人的好感同时涌进了我的心田。失望如雾,在我心田上萦绕,对这个女人生出的美好的感觉却根植在我心田上了,就好像一棵植物根植入土壤里一般。

有一天,我忽然决定去看看李新,当然是为了看徐红。我走进大路书店时,李新正好在,但那个名叫徐红的姑娘不在。李新看见我,高兴地张大嘴巴说:哎呀,你好。

我左右望望,却没看见徐红。哦,那个姓徐的小姐呢?

啊,你可以去对她大献殷勤了,她跟他的男朋友分手了。她现在正陷在失恋的痛苦中。

黄泥街上车水马龙,一群群的人在这个书店那个书店里氽进氽出。我似乎感到阳光穿过了我的大脑皮层,照亮了我黑暗的脑海。一股莫名的暖意从我周身上淌过,好像一股温泉从我身上流过。那天晚上所剩的时间,我都在思考一件事,就是用什么方式接近失恋的徐红?一切有关追求女孩子的问题就像热浪进入森林一样进入了我的大脑,并在吞噬着我大脑里的一个一个疑点,犹如鲨鱼吞噬着一条条逃窜的小鱼。

徐红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紫色连衣裙,裙子没有领子,也没有袖子,两根背带将前面和后面的布连接起来;脚上一双黑皮凉鞋;一只漂亮的皮包吊在她光洁的肩头上;一副墨镜将她那双妩媚的眼睛遮得严严实实。她太青春了,二十二岁的身体无疑很青春迷人。她深深地吸引着我,就如吸铁石吸着钉子。她坐下,摘下眼镜,一双美丽的明眸便展现在我眼里。你怎么戴副墨镜?我问她。

徐红说:今年流行戴墨镜。

她说话时脸上没多少娇媚,但有很多自信,那种自信是年轻人独有的自信。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自信。年轻就是财富。夕阳真美。我说。

夕阳的光芒从大片乌云里透过来,投射在天空上。夕阳如一颗火球在乌云中燃烧,乌云在夕阳前移动、翻滚,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围攻夕阳。我说:你看着大自然,你会产生美感。你看着一幢幢高楼大厦,你只会产生它很漂亮的感觉。只有大自然才会使你产生美感。我的老家在白水,我家的门前有大山。山上以前有很多树。我现在回想起来,就觉得很遗憾,因为那些树现在都没了,被农民和知青砍光了。

她不关心树木。

我抽口烟,将烟雾吐向一旁,烟雾散开。我说:你在大路书店做事拿好多钱一月?

三百元一月。她说。她把目光移开,移向玻璃窗外,这会儿夕阳已隐没于乌云中了。乌云给人的感觉越来越浓重。天色暗了下来。有两颗星星悬在天上,隐隐约约闪烁着微光。路灯亮了,汽车穿梭一般在街上奔驰。我望着她,她感觉到我望着她,就转过头来说:我以前从不应酬男人,现在我学会了应酬。想起来真有意思。

我想她来赴约,也许只是应酬我。我是Z出版社的编辑,手头时不时有某作家的稿子或某作家编的书稿。她接受我的邀请,也许不是出于对我的好感,仅仅只是一种利用。

青春是短暂的,青春会很快消逝。当一个女人走到三十岁时,青春就从她身上逃离了,犹如白漆家具用旧了就翻黄一样。人在年轻的时候看不到自己老。她的眼角里装满了阳光,就像水池里装满了水。她只能看到阳光和山林,她看不到飘绕在山上的雾。只有到了四十岁,人才能欣赏青春和惋惜青春。我离四十岁也就是几脚路了。

你想什么?她看着我。

我没有把我的思想告诉她。我们吃饭,吃过饭,世界已被黑夜和灯光统治了。旋转餐厅里吃饭的人陆陆续续地走了,剩下的都是一对对情侣。他们在昏暗的灯光下交谈,倾吐着情话,就仿佛花丛中的两只蝴蝶嘴对嘴地飞翔。我问她:我们到哪里去?

就坐在这里喝茶吧,她说。

这天晚上剩下的时间,我们就坐在旋转餐厅里喝茶,听音乐,观看夜景。夜景在这天晚上很美,星空那么璀璨,一弯新月是那么迷人。我想生活是美好的,只有这样想,你才会在你身边制造美丽,不然你会在你身边制造地狱。有的人总是在身边制造地狱,总是把他身边的人弄得很不安、很紧张。我把这种思想告诉她,她露齿一笑,说正是这样。

第五节

5月20日随感

刘小专的精神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她的思维是清醒的,看上去跟正常人一样。坏的时候她的思维在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奇异且混乱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一切都是骚乱的含侵略性的,惟有药物才能帮助她把那个世界清除出她的脑海。刘小专的精神病表面上并看不出来,只要她不中断服药,她就能跟你正常交谈,能回答你很多问题,也能提出很多问题让你回答。但是一旦停药,魔鬼就会深入她的心灵,在那儿捣鼓,迫使她失眠,让她在夜深人静时清理白天里发生的一切,然后让她发出怪笑,笑得令我不寒而栗。我很痛苦。你实在不应该得精神病,你怎么会得这样的病?

我没精神病,我只是睡不着。

刘小专从来就不承认她有精神病。

刘小专的精神病是怎么得来的,我始终没法明白。刘小专的精神病来得有点蹊跷。追溯过去,好像也没谁伤害她,要伤害她也就是学校领导伤害过她,而那种伤害也是出于无奈。刘小专在一所中学教语文,但她很不善于管学生的组织纪律,以致上课时教室里闹哄哄的,还影响到隔壁教室里的老师上课。教育主任批评她,校长批评她,说她连一堂课也上不好。终于有一天,学校领导把她从教学岗位上拉下来,让她去教务处刻蜡纸。那以后,她沉郁下来了,也许这就是她得病的病因。这个病因似乎太微不足道了,但对于一个脆弱又死要面子的女人来说,也许却是很重大的打击。语言是很伤人的,是锐利的武器,它能直接刺伤你的心,破坏你的大脑机能。很自信的刘小专变得怀疑自己了,变得自卑了,自卑导致了她的一生开始走下坡路,智力也跟着下降和退化。这就是我们常常使用的语言,一种文明的语言,一种所谓善意的批评,常常可以把一些人弄得茫然不知所措。一个人千万不要被语言所害,千万不要成为语言的奴隶。她教学的组织能力太差了,她抓学生不住,她不能上课等等。刘小专面对迎面扑来的这些话语惶惑了,就像一只经过长途跋涉,归家的狗,当它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园时,等待着它的是一支黑森森的枪口一样。主人要毙了它。刘小专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不知道学生为什么不听话,不知道教书要怎么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选择老师这门倒霉的职业。某一天,她终于成了语言伤害的葬送品,走进了一个由黑暗与黑暗交织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没有阳光,没有花园,也没有树木……

如果说我对妻子不好,那是不正确的。我爱她。我怎么会不爱?一九八二年,我们大学一毕业,次年就结婚了,就拥有了一个小小的世界。那个世界让我感到温馨!这是一栋三层的老式楼房,我们住一楼,房间是前后结构,我让前面一间当卧室,后面一间当书房,我常常躲在书房里看书写作。早几年我还被“有志者,事竟成”这句老话所鼓舞,还在这句话的倡导下勉励自己写作。现在我想我的思维太逻辑性了,没一点形象思维,这是当不了作家的。

大学毕业时,我因成绩突出,留校任教。学校正打算送我到哪所大学去进修一年,没想我自己考上了研究生。但在我读研究生的这三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传统观念已不再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上飘香了。社会变得愈来愈市场化,商业化,读书不再是众人羡慕的途径。经商吸引了众多贫穷的老百姓的注意力。一九八七年,从北京回来,我分到了Z出版社,这个时候我已不再有作家梦,那个志向幻灭了。志向是一盏灯,人就像飞蛾一样朝着那盏灯飞去。志向是黑夜的灯光。这盏灯光愈来愈弱,它镶在遥远的天空里,犹如星光。另一些灯光开始闪亮起来,商海的灯光充满铜臭气味地吸引着我们。它们不是那种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光泽,而是黄亮亮的,发出灼热的时代气息。捉襟见肘的生活改变了很多人生活的方向。我成了另一只飞蛾,朝那束黄亮亮的光飞去。改变我志向的是什么?或者说吞噬我志向的是什么?是贫困,因为贫困,一些知识分子都纷纷下海了!

5月25日晴

女儿茜茜的出生使我不得不动脑筋搞钱。保姆住进了我家。她不但要吃而且还得付一份月薪,原来的两口之家一下子增添了两口人(保姆),钱明显就不够用。刘小专脸上没了温柔,有的只是焦虑,被贫穷困扰的焦虑。她变得锱铢必较,对保姆自己炒碗油炒饭吃也生意见。她告诉我锅子油腻腻的,保姆自己炒了碗油炒饭吃。这个保姆要退掉,她说。

她变了,贫穷使她计较一切,贫穷像包袱一样压迫着我们。贫穷使我计算着每一个铜板的价值。贫穷既能造就人又能毁灭人,它犹如一把刀子的两刃,将利弊蓄于一身。刘小专对我抱怨说:一切都要钱呢。

这个世界真他妈的捉弄人,为什么要发明狗日的钞票?我十分憎恨地说。

这个时候的刘小专已不对我的理想抱希望了。希望的隔壁是失望,两张门一模一样,但内容不同。我们走进了失望之门。在那张门里一切都是残酷的,出口由上帝派来的大力神把守,当你想冲出去时他会逮着你,把你举起来摔在地上,让你品尝自己的软弱和孤立无助。

我可以忍受贫穷。贫穷并不是不能忍受,事实上很多人都在默默地消化着贫穷带来的一切。但我应该让她过得好,让她不至于为儿块钱的支出而难过。她被贫穷打倒了。如果没有孩子和老婆,我可以把贫穷当馒头一样吃下去。但现在有了女儿和老婆,贫穷的性质就恶化了。一个人贫穷不会感到贫穷的可怕,一家人贫穷,贫穷就体现出了它那无法抗拒的力量。

我们住着一套两室一厅房,这是刘小专所在的学校的房子。Z出版社有房子,我没要。我研究生毕业,分到Z出版社工作不久,黎社长问我需不需要住房时,我毅然说我不要。这是我为了照顾刘小专,我跑,让她少跑。

客厅里有一面茶色壁镜,我看见壁镜里我的脸已不是一张充满了理想的面孔,而是一副灰头灰脑的形容。我叹口气。活着有什么意义?我要动脑筋脱贫,这是我近期的目标!

5月30日

这天晚上一点钟,我与徐红于巨洲酒店的咖啡吧分手,回家。我身上淋了点雨,头发湿了,衣服也湿了。但不要紧,这是夏天。我洗完澡,刘小专从卧室里走出来,头发乱蓬蓬的,那是在枕头上辗转反侧了一番的结果。你还没睡?我问。

我睡不着,你没回来。

刘小专说完又一脸凄然地走进卧室,我却坐在沙发上抽烟。我想起了《简?爱》那本书。两人的爱情似乎是建立在《简?爱》那本书上。我们第一次在林荫道上散步,讨论的就是罗切斯特和简爱的爱情。现在想来,是不是有点宿命论的味道?我脑海里出现了徐红,喝咖啡时她问我说:你对爱情怎么看?

我看着她。她又说:我觉得爱情应该是从一而终。

她的话让我想起了聂赫留朵夫,还让我想起了电影《牛虻》里的那个亚瑟。我又想这个聪明的长沙姑娘是在批评我“泡”她吧?我说:如果从一而终,假如这个女人或这个男人得了精神病,和你一下子成了两个世界里的人,你怎么办?如果还从一而终,一个不是对另一个太残酷了?所以从一而终是相对的,不能绝对。

常常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你结了婚,幸福吗?她问我。

她的表情里充满了问号。我不晓得她问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说:幸福和我这样的人总是擦肩而过。痛苦就像黑夜一样与人为伴。当你走进幸福的领地里时,痛苦就已经做好了欢迎你的姿态。它知道你会去找它。

她说:你肯定有这种感受,不然你不会这么说。

她又说:你爱你妻子吗?

当时爱她。现在不好说。

她盯着我。我说:我和她是两种人。她的思维在另一个世界。

我想起我和她的对话,我觉得她不会接受我,也不会理解我。她只明白她自己想要的东西,她不会明白别人。上帝既然创造了人,为什么还要制造那么多事端和那么多欲望。这是一个玩笑!玩笑总是在开,玩笑存在于每个人身上。这应该是一条真理。

6月9日上午

我每天早晨都醒得很早。睡眠在我身上停留的时间非常短暂,每天我只能睡四五个小时,往往一惊醒,睡眠就如老鼠钻进了地洞,一天里将干的事情或昨天前天发生的事情便一齐涌进大脑,且在我脑中一一过滤、筛选或归纳。一抹晨光从窗户透进来,投在墙上的世界地图上。在地图上,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国也就是巴掌大。此刻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度里,一定还有很多人在熟睡中——拥着他们的妻子或者丈夫或情人熟睡,鼾声在耳畔徘徊,像梦里的一支歌,如浪涛拍岸。当然也有不少人如我一样躺在床上想着面临的问题,想着情人或想着自己晦涩的生活。我点上支烟,吸着,瞧着烟雾袅袅上升。

女儿起床,解手,解完手迷迷糊糊的样范(方言:样子)走过来,走到我床边,眼屎巴巴地瞧着我,又蜷缩到床上做出睡觉的样子。茜茜是我的宝贝,我觉得我的这一生要是为谁活,那就是为我的茜茜活。我知道这种思想很错误。这种爱太凝重了,女儿消受不起,而我也无法阻挡自己的爱。我对女儿的爱,简直是我这些年的全部,只要想起女儿,我就会微笑,就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牵挂,一个责任放在我肩头上。

你醒了,小东西?我摸着女儿娇嫩的脸蛋说。

女儿把我的手拂开。

我看一眼女儿睡觉的形态,女儿的身体蜷缩着,头贴着我的腰际,一只很大的耳朵呈现在女儿脸上。我觉得她应该命好。她有我这样的父亲应该是她前世修来的福分。我的一只手放到了女儿的耳朵上,在丰厚的耳轮上揉捏着。女儿烦躁道:莫摸。

她还想睡,睡眠还缠着她不放手。

刘小专也起来了,走过来,看着我一笑,那种笑容有点凄凉,那种凄凉是我内心对她笑容的一种反动,也许凄凉的不是她。而是我,只是我把凄凉投射在她脸上。

你昨天晚上睡得好吗?我问她。

不知道,刘小专看着我回答,模模糊糊的,似睡非睡。

我绝望地盯着她。如果说我将来会离开她,那也怪不得我。我并不想抛弃她,但我实在没有力量同她这样生活下去。我有一种百无聊赖的绝望感!墙上,石英钟指着六点一刻,红色的秒针正一跳一跳地朝前行走,时间就是在它的指示下一秒一秒地流逝……

第六节

6月14日夜

整整一个上午我都坐在Z出版社的编辑室里看稿,这是一个三流武侠小说作者写的一部武侠稿子。我看到这个作者在瞎编明史,心里就觉得好笑。吃午饭时,我想我可以把这部稿子给大路书店,反正这是鬼扯腿的稿子,读读一笑而已。我可以在中间捞点好处费,既可以吃书老板,又可以吃作者。这么想着,我拨了大路书店的电话号码。对方是徐红。

李新呢?

他陪云南出版社的一个编辑吃饭去了。

你们黄老板在不在?

他也陪云南出版社的编辑吃饭去了。

我手上有一部武侠小说书稿,写得惊心动魄的,有点金庸的味道。

那我什么时候来拿稿子?她问我。

我不知道是不是该把稿子给她,我想我一旦把稿子给她,稿子就很难回来了。我还没跟作者商量。我说:不要急,我只是把信息告诉你。

哦,我很高兴。她说。

晚上我们一起吃餐晚饭吧?

她说;在哪里?

我听出她的声音很高兴,我说:橘子洲头怎么样?

行,她说。

我觉得浑身是劲,仿佛身上一下陡增了使不完的力量。整个下午,我是在期待中度过的。我居然有一种期待心理。这种心理真是久违了,好像一个远离大海的人突然看见大海而心潮澎湃一样。每天必到的五半点钟,终于迟缓地来了,来得腼腆和羞涩。我心里有一种不安,仿佛不是去干一件光彩的事。我向通向橘子洲头的支桥走去,我在桥这边就看见了她。她站在支桥出口的一旁,脸冲着湘江。她着一身黑连衣裙,身材颀长,胸脯挺挺的,给人一种青春焕发的形容。美丽的女人总会给你很多东西,使你觉得春天就在你身边。

你好漂亮,我说。

女人爱听赞美话。漂亮女人的耳朵就是为赞美的语言而存在的。赞美是清泉是山风,它让人感觉舒服。她一笑,那种笑容因年轻而很自信。你很会恭维女人,她说。

很多年以前,新中国的第一代领导人毛泽东年轻时,曾坐船到橘子洲头,在一片橘树林旁踱步,且作了一首这样的诗: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现在的橘子洲头当然和当年毛泽东来橘子洲头上漫步思考中国的命运时已是两回事了。那时的橘子洲头也许是农民的一片橘园,现在的橘子洲头已弄得像一个公园,充满商业气息。一些惟利是图的人利用这块宝地发着小财,开着这样那样的小饭铺。我们走到一株法国梧桐树下的一张小方桌旁坐下,坐在这里可以看见湘江滚滚北去,可以看见对岸市区的一派灯火。

湘江在湖南是一条大河,此刻一派平缓地向前流淌。也许它在湖南的大地上已流淌了几亿年。它贯穿整个湖南,流向洞庭湖,入长江,最终流入太平洋。一只载运着红砖的货船驶来,马达声被河风吹来,在我们耳畔嘟嘟嘟地响着。河的那边是喧闹的长沙市,那一片天空明显呈灰色,那是城市排放的污染所致。天色还早,天空还很明净,蓝天,白云上染着夕阳的红晖。一会儿后,我看见半边月亮升上了天空,苍白的,像一个病妇的半边脸。夜幕还没降下来,但月亮已经出来了。看见月亮吗?我指着月亮让徐红看。

太阳还没落山月亮就出来了。

月亮每天出来的时间、形状和颜色,没有一天是相同的。我告诉她,我在农村里长大,那时候没事就喜欢看着天空梦想。所以我对月亮有很深切的感受。

她瞥着我。

我在城市里呆了十二年,但我身上还没蜕去农民那层皮。

不,张老师。你如果不说你是农村里长大的,我真的感觉不到你是乡下人。

乡下人这话让我不畅快。我就更加损自己一句:我是个乡里宝。

她嘻嘻一笑,张老师,我听李新说,你是个聪明人。听说你还考取了博士?

有这回事。

你怎么不去读博士呢张老师?

我老婆有病,所以想了想还是没去读。

什么病呢张老师?

精神病,我终于把老婆的病向她说了。我忍了很久,但还是向她透露了。我又说:当我考取博士时,我蓦地感觉她患了精神病。她变得很不正常,目光呆滞,睡觉不着,一个人可以毫无缘由地大声怪笑。我很痛苦。我要是去读博士,她又怎么办?再说女儿刚生下来,我跑到北京读博士,能安心?

她看着我,目光里充满了好奇和疑问。那你现在还爱你妻子吗?

我爱她也是白爱。她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你爱你女儿吗?

很爱。

你对你没去读博士后悔吗张老师?

还有什么好说的,已经放弃了就不去想了。

我们说着这些,菜上桌了,吊在树枝上的电灯亮了。夜幕降临,星星散布在一片深蓝的天上。月亮变成了柠檬色。我们吃着菜,说着话,时间在一点一点地逝去。我们从家庭谈到人生,从人生谈到爱情,从爱情谈到学习和追求。我说,她提出她的思想,我修正她的思想。我偷偷看着她的脸蛋。她的脸儿在月光和灯光交织的光线下白白的,五官模模糊糊的,看上去很美。我想人不能太贪,也不能有过多的要求,要求过多是煎熬自己。我这个年龄对什么都应该冷处理,千万不能跌入爱情的旋涡。我们能在一起吃饭是一种缘分。我说。

她举脸望着我,似乎在揣度我说话的含意。我又说:认识就是一种缘分。

那是。她淡淡地回答。

河的对岸,房屋的形状已经消失,只有灯光在闪烁。黑夜统治着这个世界。黑夜总要把这个世界占领一番,然后才凄然离去。我望着星空,天空深灰色,一派神秘。

6月17日下午

《黑铁刀》的作者笔名朱马。他在稿子的后面留下了传呼机号码。这天上午,我坐在桌前又翻着这部张飞打岳飞打得满天飞的武侠小说,拨了传呼机号码,想见见这位新派武侠小说作者。不一会,电话响了,朱马回话了。你是朱马么?

我就是,对方愣了下回答。请问你是谁?

我是Z出版社的编辑。你的小说我看了,我说,写得还不错。

朱马连忙说:谢谢谢谢谢谢。

有空吗你?

我有空我有空。

那你来一下出版社,我在小说编辑室。我放下电话,想想朱马那种激动的声音就断定他是个年轻人。十点多钟,一个衣着马虎的年轻人拘束的样子走进了办公室。他戴副眼镜,一张脸尖尖瘦瘦且苍白,体现出一副营养不良的面貌。我找张逊,他小声说。

你是朱马?

我是。

坐坐,我笑了,心想这个人很好搞定。

我为他泡杯茶,坐下来继续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他大约二十七八岁,剪了个莴笋头,脸上有些稀疏的胡茬。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还没开的白沙烟,他在忙着撕开亮纸。他递了支烟给我,又起身替我点燃。这一切动作都有巴结之嫌。你是哪里人?

他回答我:益阳人。

我心里更踏实了。你这部武侠小说写了多久?

半年。

稿子有三十八万字,厚厚的一大叠,是用钢笔写的。那写得蛮快吧。

哦,我也不晓得快不快。反正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朱马说。

事先写了提纲吗?

没写提纲。但在脑壳里想了很久。

我开始攻心。这部稿子要在我们Z出版社出是不可能的,我们Z出版社还从没出过一部武侠小说。Z出版社只出纯文学小说。我看一眼朱马——年轻人举着一双期待的眼睛望着我。如果你想让小说出来,就得找别的出版社。

朱马失望的形容哦了声。

你在别的出版社有熟人吗,小朱?

没有。

你认得一些个体书商么?

我一个都不认识。

我又踏实了一分。他不过是埋头在家里写东西,这样的人好打发。这样吧,我给你找一家出版社出,但稿费很低,像武侠小说,最多是二十五元钱一千字。你看怎样?

行行行。

小说我看了一遍,除了一些错别字,写得还是不错的。我见他一脸悲哀相,一不忍心又表扬了他一句。你读了大学吗?

益阳师专数学科毕业。

你是学数学的?

五年前,我毕业被分到一所乡里中学教书。那个地力相当闭塞,校长就是土皇帝。你不巴结校长,校长就整你。我不小心得罪了校长。校长在学校里孤立我,我就出来了。

那你现在搞什么工作?

没工作,坐在家里写小说。

哦,那很不容易。

我吃我老婆的工资。朱马说,我老婆在一家外贸下面的公司工作,工资虽不高,但奖金总有一些。所以日子还勉勉强强过得去。

你有小孩吗?

暂时不想要,朱马说。

我们谈了很多话,没话找话地说着。吃中饭时,朱马硬要请我吃中饭。我们走出Z出版社,走进一家有空调的餐厅坐下。朱马要了六个菜,他说六六大顺,吉利。吃饭时,我了解到,朱马因实在没别的事情做,便想起了写武侠小说。我丝毫也没有当大作家的梦,写武侠小说也当不了大作家,他向我表白,我只是没事干,于是就写了一部武侠小说。

那你还可以写。

我又有了一个新的构恩,朱马说。

我让他谈,他马上拉开了话匣子。我很感兴趣地听着,心想这个年轻人就是我的财神爷。我说:那你慢慢写。这部小说要多长时间写出来?

如果我安心写,三个月。

那你写吧,我负责帮你找出版社。

为你这句话干杯,朱马举起了杯子。

我们碰了杯,喝了。

吃过饭,我们分手了,我回到办公室,打了个电话给李新,让他来看这部武侠小说稿。三点钟,李新骑着摩托车来了,要把稿子带走。我只肯给一半稿子。李新说:你不相信我?

不是我不相信你,是作者这样要求。我骗李新说,我也要对作者负责。你先拿一半去看,看完了,有兴趣,再来我家拿另一半。我会把这一半带回去。

李新说:你他妈的。

在这个世界上,对任何人都不能完全相信,假如你完全相信,吃亏的就一定是你。历史就是这样写的!对任何人都要防一手,这就是我翻看《史记》的感悟。历史上很多忠臣和很多仗义疏财的人都被玩弄了,所以《增广贤文》上讲得好:防人之心不可无。

第七节

6月23日夜

我觉得我和徐红谈不到一块,我急于想找人倾述,而她关心的是她自己的生活。在早两天的谈话中,她告诉我,有一个年轻人追求她,但她看不上。他们去唱过歌,但仅仅就是唱歌而已。与她同租一间房子住着的女朋友的哥哥喜欢她,送了一束玫瑰花给她,还约她去喝了两次茶,但她也不喜欢他。徐红说她不喜欢他那张脸,那张脸看上去没什么知识,说话一点也不幽默,而且为人小气。我感到要博得徐红的欢心,就不能小气。

李新那狗婆养的半晚上打电话给我,说他看了那一半稿子,很吸引人。我心里非常不舒服。他是把我做农民看的,这个畜牲!出来吃宵夜不?李新在电话那头笑着问我。

我骂他说:你神经病。

他在电话那头笑,然后说:跟你讲正经的,我想看下半部稿子。

我心里又高兴起来,他的胃口被我吊起来了。李新这个家伙文学品味等于零,但字还是认识不少。他又说;你什么时候把下半部稿子给我?

明天。

明天我到你社里来拿。

我不喜欢羊肉还没吃就惹一身臊。我说:你明天上午到我家来拿吧。

我放下电话,觉得自己可以弄几个小钱了。我的思想又滑到了徐红身上。我记起那天她跟我谈她和她男朋友分手的原因时她说:他是个小痞子,我那时对他那么好,他还在外面搞女人。她说到下文:去年三月的一天,他的一个朋友急着找他,因为他俩做的一笔业务有麻烦,他当时住在长城宾馆,几个人一起做一笔生意。我只好去找他,我打他的手机,手机关机,打他的BP机,他不回话。我觉得很奇怪,只好亲自去了。

我并不知道他在外面搞女人。那天是早晨,六点多钟吧,我去了长城宾馆,走到他房间的门口,敲门,没人开门,我问服务员,服务员说房里有人。我要服务员开门,服务员拿着钥匙开门,里面闩着,服务员又把门锁了。我一个劲地叫门,门就是不开,后来门开了,里面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人,门就是这个女人开的。她一脸心虚。她说:你找谁?我冲进去,房里没有我男朋友,但窗户开着。那是二楼,窗户旁边有根下水管,可以攀着下水管爬下去。我看下面,下面没人。我说:你是谁?我敲了这么久的门,你怎么这时才开?她是鸡,她已经想好了回答我的话:你敲门,我爱开就死,不开就不开,你管得着吗?我气得脸都白了,她算什么?我说:李坚是不是住这间房?她说:我不晓得谁叫李坚。我走了……回到家里,我打李坚的传呼,他很快回话了。我问他,他死活不承认。我要他回家,他晚上才回家,我

问他,他还是死活不承认,他说他昨天晚上在湘潭。气死我了……

我回想她这番话,我觉得她也很孤独。我比她更孤独。我不晓得我面前的这条路怎么走!我可以爱我女儿,但我却再没有力量爱刘小专了。

6月26日下午

我没事,拿着一本厚厚的《史记》,随手翻开一页是“苏秦列传”,我轻轻松松地读下去。我忽然对战国时期的苏秦产生了浓烈的兴趣。想想吧,苏秦出生于农家,一点也没政治背景和靠山,然而却成功地佩带了六国相印,成了战国时期的一个大政治家。

苏秦出身贫寒,却能做六国宰相二三十年,如果他没有大智大勇,又怎么能走到这一步?一介书生,却将六国玩于股掌之中,我不能不佩服他。

苏秦其实也受过挫,他在秦惠王那儿就受了挫。他原来想投靠秦国,但秦惠王不重视他,他没趣地回家来,还受到了嫂子的冷落和讥笑。苏秦后来佩六国相印后,衣锦还乡,苏秦的嫂子怕苏秦报复而小心伺候着他,苏秦笑曰:何前倨而后恭也?嫂委蛇蒲服,以面掩地而谢曰:见季子位高金多也。苏秦喟然叹曰:此一人之身,富贵则亲戚畏惧之,贫贱则轻易之,况众人乎!

这就是你我存在的世界,几千年来都如此,富贵则亲戚畏惧之,贫贱则轻易之。几千年前如此,几千年后仍如此。只要有人类存在就一定有富贵或贫贱之分。我一定要让我周围的人也像苏秦的嫂子一样,前倨而后恭。我不在乎我的过去,重要的是在乎我的将来,努力就会有将来,不努力就没有将来。

6月28日晚

上午八点多钟,我还在梦里,李新打电话来说:我今天来拿稿子。

我还以为你不要稿子了,我说。

我到广州去了三天,我马上就来。

你来就是。我心里颇高兴,我还以为他不打算要这本稿子了。

刘小专走进来,头发乱蓬蓬的。我要是不提醒她收拾一下自己,她就不收拾。早晨她除了漱口洗脸,其他事情就一概不干了。我说的其他事情是指女人适当的化化妆,比如把头发梳好,或脸上打打润肤膏或抹两笔口红什么的。她似乎很不在乎这些。然而我是男人,我留意这些。我说:等下李新会来,你稍为打扮一下。

李新来做什么?她说。

他来拿稿子。

什么稿子?

一本武侠小说稿子。我说。他马上就来,他骑摩托车,很快的。

我起床洗脸漱口,刘小专就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发。我漱完口,走进卧室,她正对着镜子抹口红。她在镜子里看着我,我也在镜子里望着她。她的脸显得有些儿浮肿,肉显得松懈。她说:你现在在外面搞些什么事?从不跟我说。

她举着一双迷茫的眼睛瞅着我,我也很迷茫地瞧着她。她的迷茫是不知道我干些什么;我的迷茫是我怎么还和她生活在一间房子里。

她说:可以了么?

她是指她化的妆可不可以及格了。我还能要求她什么呢?她有病。我说:可以了。

我晓得我现在不漂亮了。你嫌弃我。

没有。我只能这么说。

十点钟,李新穿得非常讲究地来了。李新在我眼里是个花花公子,嘴里总是讲穿讲吃。衣服是什么牌子啦,裤子是什么牌子啦,皮鞋是什么名牌啦,袜子又是什么名牌袜子啦等等。长沙市哪家饭店的菜好吃,他都晓得。他就是这样一个爱玩的角色。

我批评他说:你说就来就来,我等了你一个多小时。

我被两个朋友拖住了。他笑笑。

我本来要到社里去,我说。

刘小专将一杯茶递到他手上。他说:刘小专你说老实话,张逊欺负你没有?

去你妈的。我骂了李新一句。

李新笑笑,刘小专也笑笑。我说:黄老板看了那半稿子吗?

黄老板说他不懂文学。抓选题是我的事情。

你们分了工的?

很明确地分工,我负责与编辑和作者打交道,他负责与书商和出版社打交道。

李新把上半部稿子还给我,他说:我感觉写得还可以。

我随随便便的样子扫了眼稿子,将另一半稿子给他。我说:快点看,作者昨天晚上还打电话给我,说有一个书商找他,想要稿子。这当然是没有的事,但这样说可以吊起李新的胃口。因为只有好的东西才抢手,如果把它视为垃圾,谁会理睬?

李新坐了半个小时,走了。有人打他的传呼,叫他去有事。

第八节

7月8日晚

武侠小说《黑铁刀》让我生平第一次尝到不劳而获的甜头。此前,我也得到过某些书商塞给我的犒劳,那最多是几百元钱的红包,那不算赚钱。这本《黑铁刀》让我第一次赚钱就赚了一万五千元。在我的一生中,这是我第一次拥有这么多钱。我的工资只一百多元,加奖金也就是两百多元。一万五千元钱简直是巨款!

一万五千元是这样来的。李新看了全部稿子后,立即打电话给我,们们准备出这本新派武侠小说。大家都是为了一个目的:赚钱。他出这本书是为了赚钱。我把稿子给他,也是为了赚钱。我不赚钱,我会把稿子退给朱马。我们社里的总编是个对武侠小说深恶痛绝的老派知识分子。他深感现在的读者素质很低,都去读武侠小说了,世界文学名著和当代文学作品受到了不应有的冷遇。所以他极力反对Z出版社在这些事情上推波助澜。他是个老派知识分子,痛惜江河日下,世风不古。

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知道托尔斯泰、巴尔扎克?总编感叹说,金庸、梁羽生、古龙倒是年轻人挂在嘴里说的东西。我一看见我儿子捧起《笑傲江湖》看通晚,我就头疼。

总编深恶痛绝武侠小说的原因一自了然。他儿子——一个在财经学院读大学的大学生,不好好读书,却把精力放在读一本又一本的武侠小说上。所以,Z出版社在总编的影响下,坚决反对出武侠小说。

我拿到了二万二千八百元钱稿费和八百元犒劳费。稿费是以六十元钱一千字付给我的。我说这是作者坚持的,如果不是六十元钱一千字,作者就不愿将稿子给大路书店,因为海峡出版社等着要这部书稿。当然这是我胡诌的。六十元一千字已是相当高了。如果是我们出版社,最多付作者三十元一千字。就是已经有了名气的作家,出版社想跟他出书,也是付三十元一千字。李新只想出五十元钱一千字,但我说作者坚持六十。如果李新坚持只付五十,我也会把书稿给他,但李新把我视为好友,相信我,还是付了六十。

那天李新把我约出来吃饭,当然还把他的合伙人黄老板也约了出来。三个人走进一家名叫映山红的餐馆吃中饭。李新让我打电话给作者,说他只肯出五十元一千字。你打个电话给那个朱马,李新用轻蔑的口气说,就说我只肯出五十元钱一千字,不然我就不要稿子。

李新太把我做他的好友看了。殊不知在当今这个商海大潮冲天的社会,朋友都是假的,钱才是真家伙。我满口答应,走到收银柜前,装模作样地拨了号码,拿起话筒喂了声。

你是小朱不?小朱哦。跟你说,我朋友看了稿子,打算要你这部武侠小说。现在有一个这样的问题,就是我朋友只肯出五十元钱一千字,你看行不行?哎,你也不要在乎五十六十么,只要书出得漂亮就行了。就这样好不好?哎,你不同意?你要书稿?我再跟我的朋友商量商量。哦,我现在在外面,你要不要同我的朋友说几句话?不说。也行,那就不说。好吧,我再打电话给你。就这样。再见。

其实我根本就没接通电话。假如朱马知道李新肯出五十元一千字,说不定会跟我磕头作揖呢。我打电话时,黄老板和李新都坐在桌前看着我打电话,当然都听见了我说的话。

怎么办?你们也听见了,我跟作者通了电话。作者坚持要六十。我笑着说。

六十就六十,无所谓。黄老板不想斤斤计较说。喝酒,喝酒。

当天晚上,李新就按三十八万字,六十元钱一千字,付了二万二千八百元稿费给我。另外还给了我八百元钱,表示犒赏我。我一一照收不误。我决定以二十元钱一千字付朱马稿酬,这样我就只要给朱马八千元。

7月13日晴

李新拿到稿子并不足以说明就可以出书了。他还得找我给他搞一个书号。我跟贵阳出版社打了个电话,找了我那个出版社的同学,那个人姓马,是个年轻人,在北京大学读研究生时我和他是同学,他比我高一届。马编辑说:行行行,没问题。

他要看下稿子。我对李新说。

李新说:那当然。来去和住宿的一切费用都归我出。

今天贵州出版社的马编辑坐飞机来了。

我跟李新去机场接马编辑。李新借了辆老上海,开到黄花机场,等了两个小时,马编辑出现在机场出口。他一下飞机就大声埋怨说;飞机误点了足足一个半小时。

我们握手。

马编辑留恋他的同学我说:好久没看见你了,你还好吗你?

我说:还好。

我们把马编辑安排在蝴蝶大厦住下。蝴蝶大厦的住宿费还能接受。晚上我们一起进餐,马编辑对我非常客气,他说:怎么样?调到我们贵州出版社去?

我说行。

马编辑就孩子般地笑笑。

我发现马编辑脸上有孩子般的单纯,也许这是读书人的一个境界。马编辑和我不是出自一个导师,他是学当代文学的。我在这样那样的报纸上常常着到马编辑的名字,他成了一个书评家,在报纸上到处一顿乱批评,还骂出了一点小名气。他骂过张贤亮、骂过王蒙,骂王朔骂得最凶。我其实打心眼里看他不来,因为他是靠骂人出的名,出得很不道德。假如他是写书出了名,我会佩服他,但是骂人谁都晓得骂,所以我心里瞧他不来。

晚上,李新请马编辑听歌,我作陪。随后又把马编辑领到美容美发店按摩,让一个小姐在马编辑那肥胖的身躯上捏来捏去。他长得很胖,胖得像一头猪。

十二点钟,我们从美容美发店走出来时,马编辑大谈湘女不错。李新笑笑,说:那很容易,你弄一个湘女到贵阳去么。我们湖南的妹子最多情了。

我们把马编辑送回蝴蝶大厦,当马编辑肥胖的身体走进电梯后,李新说:马编辑蛮好色。我有一个朋友,开了家鸡店,开在新开铺,请他去打几炮,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昨天上午我们去了那家鸡店。鸡店当然不叫鸡店,叫恒园饮食店,楼上楼下,背后是一片杉树林。鸡店的老板是个女人,丈夫在一家工厂上班,丈夫的舅舅在公安局当了个科长,能摆平一些事情,所以女人就暗中开了个鸡店,专门经营熟客生意。李新对我说,饮食店的四个小姐,两个常德妹子,一个益阳妹子和一个浏阳县的妹子,他都睡过。吃饭时,他问马编辑看中了哪个姑娘。马编辑支支吾吾,最后说他觉得益阳妹子不错。

你真有眼力,李新夸奖马编辑。就这个妹子最骚。

马编辑笑笑,眼睛亮亮地盯着益阳妹子,充分表现出好色的本相。这样我就有一百个理由看他不来。假如他不那么道学家样地大写批评文章,我不会看他不来。看他不来的原因是我觉得他太假了。一个人如果太假,你就会看他不来。

益阳妹子身材高挑,长一张桃子脸,脸上布满了桃红色。吃饭吃到半途上,李新就把马编辑推到楼上的一间房子里休息,随后叫益阳妹子上楼去伺候。那种伺候是可想而知的。有些事情你一下子就可以想出八开(方言:大半),就是指这些事情。好生招呼我的这位贵州朋友,李新对益阳妹子交代说,不然,招呼我打断你的腿。

益阳妹子对李新做了个鬼脸,上楼去了。

马编辑当然被伺候得很快活,尽管他下楼后矢口否认他搞了那个益阳姑娘,他只是让那个姑娘做了下头部按摩。但我们心里都有数,我们在楼下等了一个半小时,这一个半小时可以干完很多很多事情。我们笑笑,走了。

7月16日雨

马编辑被搞定了。他本来只打算在长沙呆两天,结果呆了五天。这是他觉得长沙很好玩。那家暗娼店的四个姑娘,都被他睡了,这就是马编辑,一个写文章骂这个作家是痞子,骂那个作家只晓得写地摊文学的道德捍卫者。现在我明白了,此人越是道德捍卫者便越是可疑。马编辑就是个例子。要是你在报纸上看他写的狗屁文章,你甚至会觉得他很左,你还会觉得他这人一定是个高尚的殉道者,是个为理想和真理而奋斗的人。但在我眼里,他是个色鬼。他的人格已经分裂成八瓣了。今天他走时带走了武侠小说《黑铁刀》。

要闻速递

专题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