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第二十章 后院起火

2016-07-26 15:31:33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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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心要破译蝌蚪文的张之洞,给京师学界留下一个千年笑柄

张之洞进京后,住在靠近儿子家旁边的宝庆胡同。第三天,太后便安排召见。养心殿东暖阁,分别二十一年后君臣再次见面,张之洞见太后虽着力打扮,却依然掩盖不了脸上的皱纹、头上的白发。慈禧眼中的张之洞则更是瘦削矮小,须发尽白,俨然一个衰翁。彼此都有沧桑之感。当张之洞一声“太后受苦了”的话刚说出口,慈禧便忍不住失声哭起来。

庚子年的动乱,似乎使一生刚强的慈禧变得脆弱多了。回銮一年多来,每当一人独处,她就会无端想起仓皇出逃宫门时的惊恐,想起西行途中的颠沛流离,想起洋人欺负百姓指责时的耻辱。噩梦似的流亡日子,虽已过去多时,但余悸至今尚在心头存留,挥之不去,闲时又来。

她变得胆小了,害怕孤独,害怕黑夜,甚至害怕爆竹声。她的心肠比先前也要软多了。她不但给袁昶、许景澄等人恢复了名誉,也对皇帝和气得多了。她甚至命令崔玉贵将珍妃的尸体从井里打捞出来,予以隆重安葬,追封她为皇贵妃;还让身边的小太监半夜代她给珍妃的亡灵烧纸钱,求冤死的珍妃宽谅她。

外省督抚来京陛见,只要说起庚子逃难,她就忍不住要流泪。对于那些圣眷较浓的大臣,她甚至会失态大哭,絮絮叨叨地对他们说个不休。

太后变了,变得愈来愈像个普通的民间老奶奶,与过去那个冷酷、威严、无任何忌惮的老佛爷相比,有了很大的不同。这个不同,不但她身边的太监、宫女感觉明显,那些时常与她接触的王公大臣也看出来了。当慈禧不厌其烦地与张之洞谈光绪七年前的琐事,而对洋务新政所说并不多的时候,张之洞也在心里发出一声轻微的感叹:太后老了!

见过太后的第二天,便有好事人作了一首诗来记叙他们的这次见面。诗曰:

京阙重逢圣恩稠,少年探花已白头。

说到仓皇辞庙日,君臣掩面泪长流。

张之洞听说后,胸中泛出一股淡淡的哀伤来。他的这种哀伤,在以后的日子里越来越浓。他去看望姐姐和姐夫,鹿传霖夫妇也老了。他去看望二十余年前的清流朋友们,他们大多官运蹇滞、境况窘迫。在吊唁王夫人的哥哥王懿荣时,心情更是苍凉。庚子年洋兵打进北京时,国子监祭酒王懿荣率领一班热血学生执刀守卫城门。城破后,王懿荣悬梁自尽。前一年,王懿荣刚以发现刻于龙骨上的商代甲骨文而轰动学术界。如今,慷慨报国、杀身成仁的王懿荣的道德学问赢得官场士林的高度赞许。国子监特在监内的韩文公祠里,为王懿荣挂了一幅遗像,希望他千秋万代享受监生们供献给他的血食。张之洞在国子监里读到王懿荣的临难绝笔,参拜他的风骨凛凛的遗像,敬仰与悲叹交织,挥笔为国子监师生留下一首悼诗:

戟门阶下绿苔生,凤翥鸾翔老眼明。

人纪未沦文未丧,岿然石鼓两司成。

他又到磨儿胡同看望潘祖荫旧宅,到西山凭吊宝廷的墓。当年京师清流的诗酒文会,臧否朝政,是何等意气风发!如今,人既早已凋零殆尽,旧事也鲜有人再提起,仿佛灰飞烟灭、风流云散似的。面对着潘祖荫屋檐间的青苔、宝廷墓上的宿草,前詹事府洗马神色黯淡,恍然有隔世之感,一首凄婉七绝从心底里流淌出来:

翰苑曾记清谏风,至尊能纳相能容。

枫林留得愁吟在,乐长疏星独听钟。

接下来的经济特科更让它的主考大人心伤气沮。

有清一代人才选拔的途径都是科举考试,即通过从府试到乡试到会试到殿试的层层考试,每三年录取百余名进士,分发朝廷各部门及各州县。除开这种考试外,还有一种由朝廷直接主持的考试,名为制科,也是一种历代相传的选拔人才的方式。

清代的制科有康熙十八年、乾隆元年举行的以诗文为主的博学鸿词科,另有间或举行的以孝行为主的孝廉方正科、以经学为主的经学科。鉴于时局阽危急需实学人才,朝廷接受贵州学政严修的建议,举行以经济为主的经济特科,命各部院堂官、各省督抚推荐,各部省共荐举三百七十余人,定于光绪二十九年闰五月举行,委派张之洞为主考,另委裕德、戴鸿慈等人为阅卷大臣。张之洞极为看重这次选拔真才实学的制科考试,严格督促所有阅卷官员,尽心尽力为国抡才。第一场考试后放榜,录取一等四十八名、二等七十九名。不料张榜后没有几天就有人举告,说一等第一名梁士诒,是梁启超的兄弟,其姓名的第三字“诒”与康有为的表字“祖诒”同字,经济特科第一名取梁士诒系别有用心。梁士诒是广东三水人,梁启超是广东新会人,连同族都不是,更不是兄弟。至于说“诒”字相同,便有联系,尤为荒唐不经。这本是一个一文不值的举报,却让对康梁又恨又怕的慈禧见了恼怒不已,即行否决这一榜,命令再次考试重新录取。张之洞捧着这道慈谕,真是哭笑不得。他不明白,太后怎么会懵懂胆怯到这等地步?他没有别的法子,只得遵命再考再录,但“为国抡才”的初衷经此折腾,已消失殆尽了。

因为有这场无端风波夹杂其间,使得这次经济特科完全流于形式,再次考试录取的八十多名人才,十之八九没有安置,依旧回到原地做原事,极少数得到安置的也没有受到重视。一场准备了五六年、为天下士人所瞩目的制科,便这样儿戏般地散场了。人才没有得到,得到的是一片耻笑声。一生以主考学政甄拔人才为荣的张之洞,首次主持全国大考,便落得这个结果:身负谤名,替人受过。张之洞的心情郁闷极了,他巴不得早点离开京师,回到洋务事业正在如火如荼开展的武汉三镇去。谁知一道上谕颁布,命他继续留下,和管理学务大臣张百熙一道拟订京师大学堂的办学章程。

张之洞只得硬着头皮领旨。

这是一件软差事,时间可长可短,事情可多可少,标准可高可低。这位湘人张百熙是个病号,又因戊戌年间荐举康有为而受过革职处分,年纪虽不大,却早已滋生迟暮之气。他视这个差事为闲职,并不当一回事。急性子张之洞找过他几次,他都以拖拉延宕来对付,弄得张之洞毫无办法,只得强压住性子在京师闲住下来。

天气不好心绪不佳的时候,他便在宝庆胡同寓所读书,温习过去的诗文。天气好心绪佳的时候,他带着大根,雇一辆骡车,一一寻访先前常去的地方,比如达智桥内的松筠庵,宣武门外的法源寺,城南的龙树寺、崇效寺、江亭,西山的碧云寺,等等。这些地方,曾是京师清流喜爱的聚会游览之所,二十多年后的再度寻访,给张之洞的印象都不是当年那种令人喜悦的气氛。房屋老旧,庭院破缺,花木残损,尤其是那些遭到洋兵破坏的地方,则更是墙颓壁污,至今仍未恢复元气。这些先前的名胜,“前度刘郎今又来”的时候,大半都是乘兴出门扫兴归家。这时,恰好有一个旧时友人正在北京候职,也是没有事做的空闲之身,于是便常来宝庆胡同与张之洞谈诗说文,共消寂寞。他便是近代诗坛名流樊增祥,其父便是那位曾遭湖南师爷左宗棠侮辱的总兵樊燮。

樊燮被参削职回籍后恨死了左宗棠,立志要让两个儿子读书求功名,在科举上压倒举人出身的左师爷。为此,他专门筑一室,让两个儿子在里面读书,儿子均着女装。又不惜花重金聘名师教授,对老师更是优礼有加。樊燮对二子说:“考中秀才,除女外衣;考中举人,则功名与左宗棠相等,则去女内衣;考中进士,则超过了左宗棠,方为祖宗孝子。”又书左宗棠当年骂他的“王八蛋”三字,放在祖宗牌位下,以示激励。后来其长子中举人,次子中进士。中进士后回家那一天,次子在父亲坟头上放鞭炮,烧“王八蛋”三字,祭告乃父:儿子已在功名上超过左宗棠,为祖宗出了气。这个次子,便是樊增祥,字樊山,人称樊山先生。

樊燮父子卧薪尝胆般地报左宗棠之仇,在湖北广为流传。张之洞来到武昌做湖督时,樊增祥已放陕西宜川县令,恰逢母亲去世,便回籍守制。张之洞招他来武昌会面,相见之后,张之洞发现这个身材瘦小、脸面扁平的丑县令不仅学问好,且诗也作得极为出色。樊樊山既佩服张之洞的学问,更希望依附张之洞的高位,便向张之洞递了一个门生帖子。张之洞很高兴地收下了。守制期间照例不能做官,也便没有了薪水,对于家境不够宽裕的人来说,生计则受影响。樊樊山家银钱也不宽裕,于是张之洞介绍他主讲潜江书院。樊樊山感激制台的照顾。服阕后,樊重新回到陕西做官。后来鹿传霖做陕抚,因为有与张之洞的关系,与鹿也相处得好,又通过鹿巴结上西安将军荣禄。樊樊山办事精明,又仗着鹿、荣的关系,不久便升道员。公事之余,他把全副精力用于诗词中。庚子变故后,他根据赛金花与瓦德西之间的关系,写了两篇长长的古风。赛金花本名傅彩云,于是这两篇古风遂命名前后《彩云曲》,其中比如“姑苏男子多美人,姑苏女子尽琼英。水上桃花如性格,湖中秋藕比聪明”“身是轻云再出山,琼枝又落平安里。绮罗丛里脱青衣,翡翠巢边梦朱邸”,又如“朝云暮雨秋变春,坐见珠槃和议成。一闻红海班师诏,可有青楼惜别情”,绮事艳词,传诵大江南北,世人比之为吴梅村的《圆圆曲》,更有人视同白香山的《长恨歌》。一时间,樊樊山诗名大炽,寝寝然直逼诗坛盟主之位。

这时,他正在京师办一桩公务,恰逢陕西按察使出缺。他眼睛瞄准这个位置,有意借此机会活动活动,便以公务短时难以办好为词,在京师住下来。一面往来荣禄、鹿传霖之间,一面又时常到宝庆胡同来,一则尽门生之情,一则也想借这位太后跟前的红人之口为他说说话。

闲居无事的张之洞有这样一个风雅门生陪伴,无聊的岁月里增添了一些乐趣。樊樊山陪张之洞去得较多的地方是厂甸。厂甸在宣武门外,从元代起,这里便是烧琉璃瓦的厂窑,故又称琉璃厂。乾隆年间开四库馆,全国书籍、四方文人聚会京师,琉璃厂一带书肆繁荣,又由书肆带动了古玩业的兴盛。到了咸丰年间,此地已是一个十分热闹的场所了。

琉璃厂以经营书籍、字画、文房四宝、珍宝古董、陈年旧货为主,吸引四面八方的文人学士、附庸风雅之徒。外地进京赶考的士子、办事的官员,有事没事都喜欢到琉璃厂走走逛逛,在这里感受一下都门文化的气息。

樊樊山陪着张之洞游琉璃厂。两人原本都其貌不扬,一人尖嘴猴腮,一人面如削瓜,这下脱去官服朝靴,换上布衣葛巾,就更不起眼了:年长的如同书院的穷教习,年轻一点的好比文庙中的香火工。这种时候,他们无官宦之气焰,有书生之好奇心,又加之久别京师,书肆老板没有一个认得他们,更显得优哉游哉,逍遥轻松。

这一天,他们来到琉璃厂东街海王村。海王村的店铺多摆的是古董古玩,老板也大多为古物鉴赏家。他们低价从各处收购古物,再高价卖出。老板的鉴别力愈高,获利则愈丰。常常也有些落魄王孙、遭难官员、不务正业的公子,为纾一时之急,将家中祖传的珍宝典当,也有江洋大盗、梁上君子打劫偷摸富贵人家的财产,或不识深浅,或急于脱手,也拿到此处来找店主兜售。遇到这种情况,往往是获暴利的绝好机会。

张之洞、樊樊山慢慢地闲逛着。这海王村果真气度不凡!

但见家家店铺摆满各式各样的古旧之物。有先秦的青铜鼎爵簋匜,黄褐色的锈斑布在青绿的器皿上,透露出远古贵族聚会时凝重肃穆的气象。有春秋战国时的剑戟弩矛,黑黝黝地残缺不全,留下那个无义战时代残酷杀戮的痕迹,可以想象到古战场上的你死我活、白骨累累。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唐三彩,或是高大骆驼上骑着凹目浓须的胡商,或是扬蹄欲奔的铁马上一边悬挂着皮囊剑鞘,一边横躺着琵琶羌笛,尽情展示大唐盛世时汉胡一家四境安夷的强大国力。或是琳琅满目的宋明瓷器,要么古拙天成,要么鬼斧神工,有的彩釉鲜亮,有的青花素朴,有的白净如玉,有的胎薄如纸,从中可以看到举世无双的窑瓷品已遍及寻常百姓家。

那上面的标价,有的高达数千上万两,也有的低到几文十几文。当然,所有的物品都可以讨价还价,正所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当面敲定、出门不认。出价和成交之间的差额有数倍数十倍之别,令人难以置信。这讨价还价中便有极大的学问。除开商业学问外,更重要的是考古鉴赏方面的高下。那些具备识真辨假、有着火眼金睛般本事的客人,也能在一大堆赝品中将真正的古董认出来,然后跟那半桶水的老板打马虎眼,用买赝品的价把真品买下来,回去后博得行家的称赞、同好的羡慕,心里美滋滋、乐融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有一种好心情。这便是玩厂甸逛海王村的乐趣。

张之洞、樊樊山也便抱着这种心态一路欣赏着、搜寻着,来到一家名曰厚古阁的古物店面前,张之洞立即被这家店铺收购的古玩种类多、品级高而吸引。正在跷起二郎腿捧着一把铜水烟壶吸烟的老板,见有客人来,忙起身打招呼,又吩咐店小二泡茶,端凳子。老板陪着张之洞、樊樊山看了前店的货物后,又将他们从侧门带进里面的后院。这后院同样摆满了货物,张之洞看着看着,突然,摆在廊柱边的一口大陶缸引得他眼睛猛地一亮。只见这只陶缸约有三尺高,呈方形,周边也有三尺来宽,颜色深黑褐色,模样古朴浑拙。尤其令张之洞大感兴趣的,是那陶缸四壁上若隐若现、似字非字的图纹。

张之洞弯下腰来,细细地观看赏玩,又用手轻轻地在缸壁上摩挲着。骤然间,他心里一亮:这上面的图纹不就是古书上说的蝌蚪文吗?

心里有了这个想法,再凑近看时,似乎觉得缸壁上那一个个图纹都化成了一只只蝌蚪,头大尾小,摇摇摆摆,正在眼前浮动着嬉戏着。蝌蚪文究竟有还是没有,两千多年来学者们争论不休,莫衷一是。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没有找到一个确凿的证据来,想不到今天居然无意之间被自己发现了!张之洞心中的快乐非同小可。他将欢喜压在心里,小声地对同样也在认真观看的樊樊山说:“你看图纹像什么,像不像蝌蚪文?”

樊樊山也是只知道有这种古文字,却从来没见过,经张之洞这一提醒,果然觉得这些图纹也真的和蝌蚪差不多:“哎呀,这怕真的就是失传了的蝌蚪文!”

张之洞听樊樊山这么说,信心又坚定了几分,笑着问:“你也是这么看的?”

樊樊山诗词写得好,对古董却没有研究,若不是张之洞的提醒,他是不会将这些图纹往蝌蚪身上去想的。他一则知道张之洞素来耽古好旧,对文物有研究,二来也要讨好这位权势显赫的老师,于是点头答:“您的眼力是很好的,我看八成是蝌蚪文。”

厚古阁老板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这时插话了:“二位老爷真正目光超人,庄王府算是遇到知音了!”

樊樊山听了这话惊道:“你这话从何说起,莫非这口缸是庄王府里的东西?”

老板说:“你这位老爷说得正是,这陶缸正是庄王府之物。半个月前,王府长史带人将这口缸抬到小人这里,说是王府急用一批银子,万不得已将祖上的传家宝拿来出卖。两位老爷知道,自从庚子年庄王爷坏事后,庄王府就败落下来了,这两年常听说王府在厂甸典当什物的。说起来也让人寒心,当年煊赫一时的庄王府,如今却要靠卖家当过日子。子孙不贤,只好吃老祖宗了。”

老板说得动起真感情来,眼圈都红了。他擦了擦眼睛,继续说:“我瞧着这口陶缸,不像是近时的物品,便问王府长史:‘您说这口缸是府里的传家宝,它宝在哪里?’长史说,这是当年庄慎亲王在西北打仗的时候,当地一位回回首领敬献给他的。这位回回首领家里保存这口缸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老辈一代代传下来,说是大禹治水时留下的水缸,上面的图纹是祈求上天平洪赐福的祷文,但没有人认识。回回首领对庄慎亲王说,中原多博学之人,带到京师去或许会遇到能识祷文的奇人。庄慎亲王带回京师王府,这一传又是一百多年了,一直没有遇到能辨识的人。王府缺银子用,只得把它拿出来变卖。小人问王府长史,要卖多少银子。他说五千,低于此数不卖。小人说,我这海王村常有奇才异学的人,倘若有能识这祷文的,是否可以降价卖给他。王府长史说,若果真有这种人,庄王府愿半价出售。”

樊樊山说:“那就是两千五百两银子了?”

老板点头说:“正是。”

樊樊山望着张之洞笑了笑,张之洞仍在专注于四壁上的蝌蚪文,似乎想立时破译几个字出来。听了老板的话,抬起头来说:“这口缸的确是个远古之物,只是两千五百两银子,却难以筹措。”

听这口气,张之洞是想买下来了。樊樊山便对老板说:“我这老师,一生以舌耕为业,对古物钻研甚深。他想把这口缸买回家,细细揣摩,把这篇祷文给认出来,你降点价如何?”

老板看了看樊樊山,又看了看张之洞,说:“小人一家三代经营古董业,小人自己也做了二十多年古董买卖,多少懂得点,有点见识。看得出,两位老爷是博学多识的君子。说句实话,庄王府的这口陶缸,在这里摆了半个月,识它是个远古之物的人倒有几个,但能判定图纹是蝌蚪文的还只有两位老爷。若两位老爷买回去,将这蝌蚪文辨识出来,也是一大功德。小人一家吃了三代古董饭,也乐意为此效点微力。既然两位老爷愿意买,小人愿代出五百两,这口缸就两千两卖给二位了。”

张之洞心里暗暗想着:两千两银子买一口禹王爷时代的陶缸,这事做得。何况这上面的蝌蚪文,多看几眼后,仿佛面熟多了,若带回去,朝夕观看,日夜揣摩,说不定真可以把它破译出来哩。四五年前,王懿荣发现甲骨文的事,在士林中引起轰动,对张之洞而言,更是一种震撼。

翰林出身的前清流柱石,骨子里仍把学问上的事看得最为神圣崇高,他从心灵深处佩服内兄这个了不起的发现。想想看,殷商时代刻在龟板牛骨头上的文字居然给发现出来了,这可以从中挖掘多少宝贵的秘密?以此纠正史书上多少错误?中国的文字史因此而提前多少年?这种贡献,简直可以和发现孔宅墙壁中的古文《尚书》相比美,其功劳绝不是开疆拓土、平叛止乱所可比拟,更远远地高过那些经师的著述、文人的诗词。就是自己这十多年来所引以自傲的谅山大捷、洋务局厂,在内兄的这个发现面前,也显得暗淡无光。要说伟大,这才是伟大;要说名垂千古,这才是名垂千古!多么幸运的王懿荣,老天爷将这个旷世奇功慷慨地赠予了他!

张之洞想,如果这陶缸上的图纹真的就是蝌蚪文,如果自己真的将它辨识了出来,那岂不也和王懿荣发现甲骨文一样伟大、一样名垂千古吗?是不是老天爷也要让我张某人变成建旷世奇功的幸运人!

张之洞越想越激动,越想越兴奋,真恨不得立刻就将这口陶缸移到宝庆胡同。但是,两千两银子,从哪里去凑齐?将寓所里所有银钱拿出来,还凑不出一千两,即便到姐夫儿子处去借,也不能开口太大,顶多再凑五百两。张之洞在犹豫着,一只手在缸壁上摸来摸去,那模样,像是在抚摩即将远去再也不能见面的小儿女的脸蛋似的,恋恋难舍,依依情深。

张之洞对陶缸的宝爱,毫无掩饰地写在他的脸上和手上。这情景被厚古阁的老板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指着樊樊山说:“听您这位老爷的口音像是南方人,不知二位是在京师做官的,还是来京师办事的?”

张之洞说:“我们是来京师办事的,带的银子不多。这口陶缸虽然好,却买不起。”

老板说:“请问老爷您能拿得出多少银子?”

张之洞思忖一会儿说:“大概能凑千把两吧!”

老板爽快地说:“看得出两位老爷都是上了年纪的实诚君子,又是真正的识货人。给二位老爷说句掏心窝的话吧,我们开古董店的,也是商家之列。不是小人夸口,我辈虽不能称为儒商,却也不是奸商,我们做的是风雅生意。”

张之洞、樊樊山都笑了起来。樊樊山问:“何谓风雅生意?”

老板笑了笑说:“世间商人都以营利为目的,所以奸巧乖滑,常常会弄些坑蒙拐骗的手腕。但我辈做古董生意的不这样。我们一来是为了糊口,因此也要赚钱,但一半是好古。看到好的古物便想收购,生怕它沦落消亡,化为泥土。若是眼看着一件有价值的古物被毁了,心里有罪过之感,所以常常不惜用高价将它买来。买的时候,也不知今后它能不能卖得出去,赚不赚得到钱。一句话,那个时候,做主的不是赚钱的心思,而是厚古惜古的念头,这就是小店以‘厚古’二字作为店名的原因。”

老板说着,将下巴上疏疏朗朗的胡须摸了一下,摆出一点儒雅的气度来。

“这是一面。另一面,若是有真识货的买主来,看着他对所爱之物情深意厚,但又囊中羞涩,拿不出多少钱来的时候,我辈又往往忍痛降价,半卖半送。虽在钱上亏了些,但看到物归其主,心里也就很快乐。故而,我辈做的是风雅生意!”

张之洞说:“风雅生意,这四个字好。不止是你们古董业,其实整个厂甸,包括做字画生意、做文房四宝生意,都应做风雅生意!不要以牟利赚钱为唯一的追求!”

“说得好!”老板做出一副豪爽的北方汉子气派来说,“这位老爷,您真是我辈的知音。看在您的这份情义上,只要您再拿出二百两,一千二百两,小人就把这口禹王爷传下来的陶缸交给您了,这就是小人方才说的半卖半送。希望借两位老爷的口传出去,使大家都知道,我厚古阁做生意半卖半送,不是一句空话。”

樊樊山心里想:从五千两降到两千五百两,再降到两千两,现在又一千二百两都愿意出手,俗话说便宜无好货,莫非这中间有诈?他死劲地将眼前的陶缸再盯着看:造型古朴浑拙,从陶色看,也像是年代久远,尤其是那上面的蝌蚪字,是越看越像大大小小的蛙崽子。再看看张之洞那种喜爱不已的神态,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张之洞终于拿定主意了:“老板,你把这口缸用绵纸好好包扎起来,今天傍晚送到宝庆胡同。你在胡同口就能看到一棵大枣树,那就是我的寓所,我给你一千二百两银子。”

“好嘞!”厚古阁老板高兴至极,“傍晚时分,我一定亲自送来,您在家候着就是了。”

自从有了这口陶缸后,张之洞闲居的日子顿时充实起来。他一天到晚围着这口陶缸转,壁上的蝌蚪文也不知看过多少遍了。经樊樊山的宣传,京师官场士林中有不少人都知道张之洞得了一件无价珍宝,纷纷前来观看,一个个看后都称赞不已。张之洞心里非常得意。

樊樊山对张之洞说:“香帅,许多来看的人都想得到一份蝌蚪文的拓片。门生想,不如干脆叫一个技艺高超的拓工来,拓它个数十上百份,分送给那些对文字有研究的朋友。然后我们定一个日子,请这些人到宝庆胡同,香帅您来主持这个会议,让各位发表高见。门生以为,这一则是一桩学林佳话,二则香帅您可以集众人之长,对彻底破译壁上文字会有帮助。”

张之洞说:“你这点子很好,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樊樊山领下这个差事,几天工夫就拓下了一百份蝌蚪文拓片。他把这些拓片装裱得精美可观,作为他的礼物分送给京师那些附庸风雅的大老,以及翰林院、詹事府中好古信古的闲翰林冷洗马,又送一些给他的那一批诗坛朋友。靠着这份特殊的礼物,很短的时间里,樊樊山结识了京师一大群风雅高致的文人朋友。这一天,按照张之洞的安排,二十多个对古器物、古文字有兴致有研究的官员文人,兴高采烈地在宝庆胡同的大枣树宅院欢聚一堂,高谈阔论。看着这一场景,张之洞心里喜悦极了。这喜悦不仅仅因为这口陶缸,以及缸壁上的蝌蚪文吸引了京师众多饱学之士,引发他们的思古之幽情,更因为眼前的这一切,使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常课:松筠庵的集议,龙树寺的聚会,东兴楼的欢宴,陶然亭的清谈。而这些,恰恰是最能鼓荡他满腔青春似的热血,唤起他飘逝已久的书生激情。来京师一年了,无论到哪里,无论见何人,似乎总没有寻觅到当初的影子,找不到昔日的情怀。这时,他才突然醒悟到,原来是没有寻觅到先前的那种氛围——讨论时政、切磋学问,意气相投、好恶与共的氛围。这氛围,如同诗之气韵、人之精神,失去了它,松筠庵也好,龙树寺也好,在张之洞的眼中,都不是先前那一回事了。而今天的气氛,则庶几近之。

突然,屋外电闪雷鸣,紧接着大雨哗啦啦地下起来。没有多久工夫,天井里便积下好几寸深的雨水。这时,樊樊山突然想起摆在天井中的那口陶缸来。

陶缸平时摆在书房,今天一早,特为搬到天井里,因为天井开阔又光线充足,便于众人观赏,后来大家都坐进客厅里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来,陶缸则依旧放在天井里。

“香帅,陶缸还在天井里,得叫人把它抬进屋里来吧!”

张之洞透过窗口,看到那口陶缸虽经大雨冲击,却依旧岿然不动,笑着对樊樊山说:“这是陶缸,又不是字画,传到现在,也不知经历了多少风吹雨打,还在乎这一次吗?干脆不动它,待雨停后再抬进书房不迟。”

这话在理,樊樊山也不再去管它了。客厅里的考古学术讨论,照旧热气腾腾地进行着。

中午时分,会议散了,大家走出客厅,不约而同地注目那口又经历了一次风雨洗礼的陶缸,它静静地稳稳地立在天井中部那光洁的青砖地上,有一种傲然屹立于世间的史翁气派。一位酷爱它的年轻翰林走了过去,他要再一次好好欣赏欣赏这个华夏民族先祖留下的杰作。

猛然间,他有了一个奇怪的发现。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再仔细看,终于忍不住喊了起来:“缸壁上的蝌蚪文不见了!”

这怎么可能!张之洞、樊樊山和所有与会者都围了过来。果然,陶缸四壁上的那些蝌蚪文几乎全没有了,剩下的十几只小蝌蚪,或有头无尾,或有尾无头。张之洞和众人都被这意外的一幕给惊呆了。《神异记》中有一个故事,说唐代大画家张僧繇在墙壁上画了一条龙,恰逢雷电大雨,壁上的龙便乘此飞上天去。难道这些蝌蚪也赶着这场大雨离开缸壁游向了池塘?这显然不可能。那么,它们又都到哪里去了呢?那个年轻的翰林将壁上残留的几个蝌蚪文用手指掐了掐,发现它们是松软的。他小心地将它们取下来,放在手心里慢慢抹平。这时,大家都看出来了,这些蝌蚪文根本就不是和陶缸一道烧制的,它们分明是粘在上面的粉糊一类的东西,故而被刚才这场大雨给冲刷了!一个结论几乎同时在每个人的脑海里浮出:这口缸是假古董,所谓的蝌蚪文是骗人的游戏,一切都是一场骗局。

大家碍于主人的面子,都不敢点破,只是用眼睛斜斜地瞟着这位刚才还神采飞扬、侃侃而谈的风雅总督。只见张之洞脸色早已铁青,本来窄长的脸显得更加难看。他突然拾起地上一块松动的青砖,朝着陶缸砸去。哐啷一声,陶缸破了一个大窟窿。樊樊山拾起一块陶片,明亮的正午阳光下,众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陶片的破碎处闪着冷冷幽幽的青光,稍有点陶瓷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口新近烧制的陶缸,问世顶多五六年光景。去陶瓦市场买的话,不会超过五十文!

真相大白,白白地丢了一千二百两银子不说,还在京师落下一个不识真假、遭人愚弄、将胡乱涂抹的图案认作蝌蚪文的笑柄。这对于一个研究古物数十年,一向以鉴赏家、收藏家自居的张之洞来说,是何等大的羞耻!张之洞狂怒起来,吼道:“大根,你带几个人到海王村去,把那个浑蛋捆绑起来!”

下午,大根回来禀报,厚古阁的招牌在卖出陶缸的第二天便已摘下,老板已不知去向。现在店名已变为与厚古阁毫不相干的迷古斋了!

张之洞这一气非同小可,第二天便病倒在床上!

二、端梁联手欲借织布局的贪污案将张之洞轰下台

张之洞在病床上躺了几天,不看书,不走动,心思倒彻底安静下来了。一旦澄虑,一个疑问便不期而然地浮出水面:朝廷为何要将我留在京师这么久呢?要说办事,特科放榜后的这半年里,几乎没做什么事,京师大学堂章程的拟定有张百熙一人足够了,即便要二人合力,又何必要我这个现任湖广总督呢?朝廷上下能拟议学堂章程的大臣多得很嘛!倘若要将我从湖广调进朝廷,也得给我个职位呀,不说拜个协揆,至少也应该是个尚书或都御史,不能老是以湖督的实缺挂个议学大臣的空名啊!国朝两百年,旧掌故里很难找出个这样的先例来。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有意将我从武昌调出来,放在京师晾着。朝廷会这样做吗?二十余年来一直自认为是国之干臣、疆吏楷模的湖广总督,尽管想到这一层,自己却并不大相信。

这怎么可能呢?这些年来一直对太后忠心耿耿,要说她有不满之处,只有戊戌年对康梁、对新政的态度和庚子年的东南互保。但戊戌年的事已过去五年了,这五年里并未见太后有一句指责的话。至于东南互保,太后一再表示同意,回銮后还特地予以封赏。若说是记这两个前嫌的话,似乎又不大可能。那这是为何呢?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缘故,自己却始终蒙在鼓里不知呢?

想到这里,张之洞有点惶恐起来,他决定打听一下。向谁打听呢?当然是姐夫鹿传霖最好。

鹿传霖的运气真好,自从亲自带兵到西安去勤王这一步棋走对后,便步步得法、节节顺利,不久进了军机,现在又做了协办大学士,成了一个红得发紫的新贵。张之洞在为姐夫庆幸的同时,也多少存着几分嫉妒。论才干,论成就,论功绩,自己都要远在姐夫之上,但就是缺少这个福分。官场荣枯,人生泰否,真个是说不清道不明!

鹿传霖是个谨言慎行的人,虽与张之洞是郎舅至亲,但二人之间的交往基本上是公私分明的。那年张之洞希望儿子出洋一段时期,以广见闻,正好江苏名额有余,便去信给姐夫,要他报上仁权的名字,同时清楚地表明,只借江苏一个名额,一切费用全部自理,鹿传霖也并没有以江苏巡抚的特权替自己的外甥谋取一份公费生的优待。现在要从这位按章办事的军机大臣的口中打探点秘闻,会有收获吗?思考良久,他想出了一个法子。

张之洞把樊樊山叫来,将自己的想法对这位门生详细地叙述一番,然后要他按自己所说的去见一次鹿传霖。

樊樊山正好因蝌蚪文一事弄得很没面子,有个把月没去鹿府了,便欣然领命前去。

“鹿中堂,香帅病了,病得不轻!”樊樊山一见到鹿传霖,便焦急地说道。

“上个月他还在我家里吃了一餐饭,好好的,怎么就病得不轻了?”

鹿传霖虽比张之洞大一岁,但保养得好,看起来倒像比内弟年轻得多。

樊樊山按张之洞的意思,将如何受骗、如何在众人面前丢脸的事大肆渲染了一番。

“鹿中堂,香帅这次上的当可不小。您看看,他一辈子好古董,谁不知道他是个鉴赏大家?到了晚年,却以制台之尊栽在一个海王村的小商贩手里,又是当着那么多名流的面,公然让他下不了台,多丢他的脸、伤他的心!我看他已病得只剩下一口气了,他是想临终前见见老姐夫姐姐一面。”

这几句话,说得鹿传霖的眼圈都红了,忙进后院告诉夫人。鹿夫人一听,眼泪刷刷流下,两老夫妇当晚便赶到宝庆胡同。

“四弟,上个月还好好的,怎么会病成这个样子!”

环儿陪着鹿传霖夫妇来到张之洞卧房,见到本来就瘦削的弟弟,如今更加黑瘦地躺在床上,额头上围了一块玄色手帕,两只手冷冰冰的,鹿夫人伤心起来。

“三姐,我怕是活不久了。”张之洞两眼无神地看着这位同父异母的姐姐,气息微弱地说。

“说什么话!”鹿夫人难过地说,“你一向身体都健健朗朗的,千万别胡思乱想。明天,你姐夫跟内务府说一下,请大内的太医给你瞧瞧!”

鹿传霖忙说:“我明天正要见太后,就请太后派个御医来。”

张之洞说:“不要惊动太后,也不要御医。我这病我自己知道,是心里郁积而成的,药物治不了。”

鹿传霖笑道:“你是在为陶缸的事气恼吧!京师爱好古董的官员们,有几人没上过古董骗子的当?你不要往心上去!”

鹿夫人说:“从今往后,再不要去理那些坛坛罐罐的东西了。你姐夫这点好,他一生不沾边儿。”

鹿传霖说:“我哪能跟四弟比!我迂实缺乏才情,四弟雅好金石书画,才是真正的翰林本色。”

这几句话,说得鹿夫人和环儿都笑了起来。

张之洞对环儿说:“你陪着三姐到外面屋子里去聊聊家常,我要和姐夫说点事情。”

环儿和鹿夫人走出卧房后,张之洞握着鹿传霖的手说:“三姐夫,我这病,上古董贩子的当只是个引发,根本原因还是这半年多来心里的烦闷。”

鹿传霖说:“你烦闷啥呀?”

张之洞叹口气说:“三姐夫,你就不要明知故问了。换上你,当年一个在任上一天到晚有做不完事情的江苏巡抚,突然弄到北京来挂个议学大臣的空名住在胡同里,一年到头什么事也没有,不死不活的,你会怎么想?”

鹿传霖说:“你就宽心在北京再住一住,朝廷总会有个明确安排的。”

“我就是宽不下心。”张之洞的手松了,似乎的确是气力不支,“我在武昌的事,别的都不说,光就那些洋务局厂,就让我牵肠挂肚,放心不下。端方他能管得了吗?再说,局厂那些总办会办也不会听他的。姐夫,你在军机处,一定知道内情,你给我透点风气,朝廷到底是怎么处理我张某人的。如果还这样不死不活地让我住在京师,我宁愿拿根绳子上吊算了!”

鹿传霖笑道:“你这是怎么啦,一下子变得器量窄小了?”

张之洞说:“不是器量变窄小了,我心里很烦躁,如果这个结不打开,这病也好不了,真怕活不久了。三姐夫,我知道你是个实诚君子,一辈子没求过你,为的是不愿给你惹麻烦。但我这次非得求你给我透点声息,你若不答应我,我真的好不了。”

鹿传霖主动握起内弟的手来,这手果然是枯皮包着瘦骨,且没有多大热气。他心里不免涌出几分哀怜来:“香涛,你要我给你说点什么?”

“是不是经济特科没有办好,太后对我不满意了?”

鹿传霖说:“没有听说过。倒是有次听荣中堂讲,太后说过,原来梁士诒不是梁启超的兄弟,其实特科第一场考试不废也可,难为了张之洞。”

这话很让张之洞欣慰了一下。他又问:“太后是不是认为我已经老迈衰朽了,不能再为朝廷出力,有意先冷一冷后再开缺回籍?”

鹿传霖笑道:“你还不到七十,子青老哥八十多岁还做白发宰相呢!”

张之万八十四岁寿辰那天,由恭王出面为他祝寿。酒席上,他再三恳求致仕,恭王再三慰留。但没过几天,一切职务都下了。其实,恭王一上台,就想请张之万下台,为了顾全张的面子,二人商量好一道在酒席上那样表演。这官场上的操作,与戏台上的做戏,真的没有几多区别。光绪二十四年,这位老来红的状元宰相终于以八十八岁高龄辞世。

听到张之洞要自己透点声息的话,鹿传霖心里便一直在矛盾着。作为正受太后宠信的军机大臣,鹿传霖早在十天前就知道朝廷留张之洞在京的真正原因了。

原来,这事的起因正出在张之洞为之付出十四年心血的湖北省垣。

以湖北巡抚身份署理湖广总督的端方,不是一个厚道人。署理湖督没多久,他便已经知道被张之洞经营十多年的湖督衙门,所拥有的强大实力和在中国举足轻重的地位,倘若这一切属于自己掌管的话,“端方”这两个字便非比一般了。四十多岁年轻人的热血,撩得端方对此有强烈的觊觎之心。在一次和梁鼎芬的交谈中,他发现这个备受张之洞器重的候补道两湖书院山长,是一个对自己有用的人,遂拍着梁鼎芬的肩膀说:“节庵呀,都说张香帅很器重你,我看他只是用你而不重你。凭你的才干,早就该荐举你做臬司、藩司了。你却至今还是一个候补道,可惜!”

不料,端方的这几句空头话,正打在梁鼎芬的心坎上。这些年来,梁鼎芬最为伤心失意之处正是在这里,他追随张之洞十多年了,并不甘心一辈子只做过山长或师爷长。他素来自视甚高,很想早日开府建衙,自掌权柄,渴望通过张之洞这位有力者的提携来实现自己的夙愿。他也曾向张之洞间接地谈过,张之洞也答应过,只待武昌道出缺,便让他补。但这一个愿口头上许了多年,就是不见兑现,至今仍是张之洞身边一个没有实职实权的师爷头。

梁鼎芬心中有不满,但又不便强求,端方的这几句话正点中他的隐痛,便一面自嘲一面试探性地问:“这也不能怪张香帅。我大概是命里注定只有文名而无官运,即便是你端中丞真除湖广总督,我恐怕也只能是个幕僚头而已。”

梁鼎芬的话中之话,端方一听便明白了,忙说:“节庵,你放心,若哪一天我真除湖广总督,我一定很快提拔你做一个湖北按察使。”

“你说话算数?”

“当然算数。”

就这么几句赤裸裸的交谈,两颗热衷之心贴在一起了。从此,梁鼎芬便全心全意为这位新主子办事效力,并积极地为端方由署理到真除而出谋划策,奔走经营。

要真除湖广总督,第一步得先让现任的湖督开缺,把位子腾出来才行。开缺张之洞可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端方和梁鼎芬筹谋良久,并没有找到确凿而足够的弹劾证据。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特科考试即将结束时,织布局突然出了事。有人告发织布局的材料处主办李满库贪污巨款,局里账目混乱,亏空严重,而李满库正是张之洞如夫人李佩玉的堂弟。端方和梁鼎芬得知此事后大为高兴,视为天赐良机。

梁鼎芬为端方谋划:先将张之洞留在京师不回武昌,以便彻底清查织布局的贪污案,竭力找出张之洞与此案的牵连,然后将它作为一发重型炮弹,把他从湖督位子上轰下去。

但如何达到将张之洞滞留京师的目的呢?梁鼎芬又向端方出谋:可以走庆王奕劻的路子。奕劻贪财好货,且与张之洞关系不深,一向对张之洞有几分不满,这个口子最易打开。又自告奋勇愿去办好这桩事。

端方当即许愿,若办成此事,算是立了大功,保证半年之内酬谢梁鼎芬一个湖北臬司。

梁鼎芬带着端方给他的一张十万银票和一包珍稀宝物,在两个戈什哈的陪同下,火速赶至京城。

梁鼎芬生怕在京城里碰上与张之洞相关的人,遂十分小心谨慎。通过端方正白旗内的老关系,梁鼎芬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进了庆王府,拜会奕劻。

见了银票和珍宝,奕劻早已笑眯了眼。他本就反感张之洞从不巴结他,现在有人带重礼上门来替他出气,何乐而不为?奕劻收下这份礼物,小眼珠子转了转,有了主意。他叫梁鼎芬立刻回武昌等着看邸报。梁鼎芬回到武昌没几天,果然见到载于其上的任命张之洞为议学大臣暂不回武昌的谕旨。端方、梁鼎芬见第一步已经成功,遂紧锣密鼓地开始了第二步行动。

他们的计划周到而万无一失:先把李满库调到纺纱局,由处主办升为局协办。李满库自然不会怀疑,高高兴兴走马上任。继而把织布局的总办马汉成派往英国,让他到全世界纺织业最发达的老牌强国去学习人家的技术,时间半年,给他发足银两,又特配一个英文翻译。

马汉成一辈子没有出过洋,听别人说起西洋如何如何,他只是羡慕得眼珠发红,口角流涎。他不敢奢望去看西洋,因为他一不懂洋文,二付不起这笔庞大的费用。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天大的好事突然间从天而降。将近天命之年,居然可以放洋出国,而且有人替自己做翻译,又不要从自己腰包掏出一文钱。他心里暗暗地盘算着:今生今世,这样的美差既是空前,大概也是绝后了,一定要好好利用,看够吃足自然是不在话下,还要玩儿好;听说洋婆子个个风骚无比,务必要玩儿几个才不虚此行,也不枉过此生了。

还是端方好,马汉成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对署理制台感恩戴德。替张之洞效力七八年了,他何曾想到要这样奖励自己?

过几天,马汉成准备就绪,喜滋滋地带着翻译离开武昌,取道上海扬帆远航了。

将马汉成和李满库调离织布局,剩下的事就好办了:第一招封账,第二招审理,第三招外查,第四招核定。一切过程都在暗地里悄悄进行着,织布局的生产仍一如既往,并未中断。

这一过细查核,不但查出了主办李满库贪污银子达十六万之多,而且牵连到总办马汉成也有一万多两受贿银。更为严重的是,织布局只在前三年略有盈利,这三年多来连年亏损,合计亏空达二十万之多。但令端方遗憾的是,查了将近五个月,却没有查出张之洞本人在银钱上与织布局的牵牵绊绊,也就是说,张之洞并未从织布局中贪污。张之洞所要承担的责任,是用人不当,而这人又不是别人,乃是他的小舅子,咎责难逃。端方并不死心,一面将现有的情况汇总起来,派梁鼎芬再次赴京,向奕劻禀报;一面命令细查深挖,寻根究底,务必要找出张之洞从织布局中贪污受贿的罪证来。

十天前,军机大臣王文韶请奕劻到自家喝酒,酒酣耳热之时,奕劻情不自禁地说了句:“张香涛在京师优哉闲哉,他不知道他的后院已火烧上房了!”王文韶一惊,忙问为何。奕劻一时兴起,把事情说了个大概。王文韶与鹿传霖过从较密,知鹿、张之间的关系,便将奕劻的话告诉了鹿传霖。鹿传霖听后也大为惊讶,但他是一个谨慎的人,并没有急着把这事告诉内弟。

眼下,看着张之洞病得如此严重,他再也不忍心隐瞒了:“四弟,武昌织布局出了事,朝廷有意留你在京师,暂时回避回避!”

“什么?”张之洞霍然一惊,掀起被角,猛地坐了起来,“织布局出了什么事?”

说话的同时,张之洞的脑子里立时想起了织布局的李满库。事情一定出在他的身上,不然不会叫我回避!

鹿传霖将从王文韶那里听到的话经过浓缩后简单说了几句。

“用不着回避,让我来处理这件事更好。”说话间,张之洞已下了床,慌得鹿传霖赶紧上前扶着他,二人都坐了下来。

“三姐夫,既然是湖北的洋务局厂出了事,我就更不能滞留京师了,何况织布局的材料处李满库是佩玉的堂弟,这事便直接牵涉到我的身上,我更不能置身事外。我比端方更熟悉,办起来会更顺手。我张之洞经手湖北洋务局厂的银子高达七八百万两,遭到许多人的指责,有人甚至骂我是‘屠财’。但是,三姐夫,我跟你说句掏心的话,你四弟办局厂靡费钱财之事或许有,但贪污中饱事绝没有。在这件事上,我可以上对朝廷祖宗、下对百姓子孙说一句毫不为过的话,张之洞对公款一清如洗一尘不染。但我也可以对三姐夫说句腹心话,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耍花招做手脚,有意对我栽赃诬陷。我即刻便向太后上折子,若信得过我张之洞,便让我回武昌去亲自处理织布局的事;若信不过我张之洞,便干脆开缺我的湖督之职,不要让我这样不死不活地困在京师吃白食!”

张之洞越说越激动,嘴里大口大口地出气。面对着内弟的这种急躁和冲动,鹿传霖心里后悔不迭:实在是不该告诉他。或许过一两个月,武昌那边的事便会水落石出,他自然会清清白白地回去。不料他年近七十依然像年轻时一样地不能容物,万一他回到武昌后与端方闹翻了怎么办?

“四弟,我看你不必这样急,就让端方他们去办好了。朝廷让你回避,原也是一片护卫之意,既已住了将近一年,再多住一两个月也无妨,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张之洞冷笑一声说:“三姐夫,你不知道,端方那小子是个聪明过头的人,八成是他使的坏。我不回去,这心如何安得下?”

鹿传霖知道张之洞的倔脾气,到了这个时候是绝对扭不回头了,只得跌足叹息而已。

第二天,张之洞便向慈禧太后递了折子。折子上讲,听人说武昌织布局爆出贪污案件,请求太后让他回湖北去亲自处理这事。

慈禧并不知幕后的情况,既然湖北洋务局厂出了事,身为湖广制台的张之洞自应早日回鄂处理,便即刻批准他开缺议学大臣之职回湖广本任。

三、处理织布局的贪污案,是个棘手的难题

得知张之洞即日将回武昌本任的消息,端方和梁鼎芬大出意外,两个人在端方家的书房里心情焦灼地商量对策。

端方心里庆幸,好在尚未将织布局的事定案,不如和盘托出交给张之洞。至于定罪处罚,则由他本人去办,以表示自己并不夹杂倾轧的私念,纯是一片为国办事的公心。

梁鼎芬深知张之洞的性格,他没有多加思索,便决定出卖端方以求自保。

两人密谈半天,达成一个共识:端方派梁鼎芬走庆王府的门子,此事只字不能提。这不仅是为了顾全庆王的面子,更是为了掩盖他们两个的真实意图。不提这一层,调查织布局贪污案,就是办一桩普通的案子,而不是别有用心的举措。

火车抵达汉口站时,端方带着湖北省一批文武大员亲往迎接。

张之洞走下火车,一眼看见满脸堆笑的端方站在欢迎队伍的前头,心里顿生厌怒。

“香帅辛苦了!”端方走上前去问候。

“哼!”张之洞黑着脸,对着端方一甩手,“辛苦什么,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屁事都没有!”

端方讨了老大一个没趣,尴尬片刻后,又笑着脸凑了过去:“香帅这段日子身体还好吗?”

“好什么?”张之洞大踏步向前走,看也不看端方,“有人在我的后院烧火,我还好得起来吗?”

端方完全明白了,张之洞是冲着织布局的事回来的,而且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恨意。他心虚起来,耷拉着脑袋,不敢再开口。

湖北省的藩司、臬司等人忙着向张之洞拱手道乏,张之洞也跟他们拱手答话,脸色和悦。

这一切,心怀鬼胎的梁鼎芬都看在眼里。他要试一试张之洞对他的态度,从中可以探知张之洞抓没抓到他的把柄:“香帅!”梁鼎芬分开众人走上前去,笑容灿烂地说,“听说您这几个月在京师做了许多好诗,能不能赏给我看看?”

“好啊!”张之洞笑着说,“你梁节庵是诗坛高手,我还正要请你帮忙润润色哩!”

脸色神态、说话的口气跟往日一个样,梁鼎芬胸口上压的那块巨石落了下来:他不知道我梁某人做的事,这就好办了!

借“帮忙润色”这句话,梁鼎芬第二天傍晚便来到督府后院,他要抢在端方之前,先来报告织布局的事:“香帅,织布局里银钱对不上数的事,想必您已经知道了。有人上书给端中丞,端中丞问卑职这事怎么办。卑职说,织布局的事香帅最清楚,此事应当等香帅回来后再由他来查办为好。但没有几天,端中丞就安排人去调查这件事,卑职想拦阻也来不及了。”梁鼎芬一脸诚恳地说着,似乎为自己没能拦阻端方而怀着沉重的歉疚。

张之洞不以为然地说:“端方是鄂抚兼署理湖督,他要办什么事,你怎么可以拦阻得了?织布局的事与你无关。”

梁鼎芬彻底明白张之洞不知道他在办理此案中所扮演的角色,如释重负:“香帅海量,但卑职身为督署总文案,总是有责任的。”

张之洞平和地说:“端方要查织布局的事,作为署理总督,他有这个权力。织布局出了事,也是应当去审查,这也没有做错。我不满他的是,他应该把这事告诉我,不应把我蒙在鼓里。我想我这几个月闲在京师,也一定是他的鬼主意,他想借此堵住我回湖北的路!”

梁鼎芬听了这话,吓得背上沁出一丝冷汗。他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比一年前显得更衰老的张之洞,只见那两只凹下去的眼睛正在盯着自己,仿佛对织布局的事早已洞若观火。

“香帅,您真英明。这几个月来,卑职已有所察觉,端中丞是想挤走您而真除湖广总督。”

“哼!谁走谁留,等着瞧吧!”

次日,在冷冰冰的气氛里,端方将湖广总督关防璧还给张之洞。又硬着头皮,在张之洞峻厉可怖的眼神下,将织布局贪污案的调查情况做了尽可能短的禀报,留下有关此案的一大堆簿册文书后,急急忙忙地离开签押房。

走出总督衙门的大门,端方回望一眼这座自己住了将近一年的最高衙门。这衙门仿佛一个虎口似的,正在向他张牙伸舌。他清醒地意识到,不仅这座衙门从此不再属于他了,就连不远处的湖北巡抚衙门,也很可能待不久了。

花费整整两天的时间,张之洞将织布局的这一大堆档案认真地看了一遍,心绪沉重复杂,五味杂陈。他既痛恨李满库滥用职权,贪污中饱,坑害了织布局,又惭愧自己这几年来居然对织布局的严重亏空懵然不知,还时常四处吹嘘创办纱、布、丝、麻四局的功绩。他对端方的恨意,随着一页页档案的翻过,已在一分一分地减弱。

张之洞把织布局和李满库的事告诉了佩玉,又叫大根到纺纱局去把李满库叫来。

李佩玉直到这时才知她的兄弟是个贪污犯,心里极为难受。

自从环儿过门以后,佩玉便明显地看出,张之洞对她冷落得多了。环儿年轻漂亮、能歌善舞,她超人的琴艺也不再受到张之洞的特别赏识,环儿的歌舞填满了张之洞少有的闲暇时日。佩玉在心里深深地叹息着,她知道自己出身贫寒,且非明媒正娶的夫人,无非比环儿先过门几年而已,并无压倒环儿的地位。来到张家不久,她才明白,张之洞不立她为续弦夫人的真正原因是她的出身低微。他的前三任夫人,均是出身官宦家庭的大家闺秀。而她,一个三家村塾师的女儿,一个丧夫夭子的寡妇,怎么可能与她们相比!男人爱少艾,自古皆然,何况张之洞身为制台,位高权重,是男人中的英雄,妙龄美女也是爱他的,自己能有什么话好说!度过几个月的郁闷忧愁后,佩玉还是想开了。

好在张之洞对她虽有些冷落,却依然以礼相待,家政仍主要归她管,环儿插手之处不多。何况她生了两个儿子,在张府里的地位自然也不是环儿所能撼动的。她要处置后院众多的庶务,还要照顾未成年的子女,一天到晚,也够忙碌了。在外人的眼里,她依旧是内宅的当家人,并没有被冷落的痕迹。她连琴也没有多少时间可弹了,只在准儿有时过来看父亲和她的时候,师徒二人才忙中偷闲,调弦挥指弹两曲,自个儿乐一乐。

将堂弟安置在织布局,让父母晚年有个嗣子在身边尽孝,这是佩玉由衷感激丈夫的一件事。刚来几年,李满库还常来督署走动走动。这四五年里,因为二老相继过世,李满库来看姐姐的机会越来越少了。佩玉只知道堂弟如今发达了,升了官买了大宅,前几年还置了一房妾。都说在洋务局厂做事的人大有洋财可发,何况堂弟又在织布局做材料处主办,自然发的洋财比别人多。堂弟现在冬裘夏绸,妻妾穿金戴银,也是分内的事,佩玉不在意,也不过问。今日才知道堂弟原来不安本分,贪污公款,佩玉深以此为羞惭。堂弟这样不争气,辜负了丈夫的一番心意,佩玉觉得很对不起丈夫。

其实,刚从山西老家来到武昌的李满库,还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三晋汉子。他对张之洞感恩戴德,对佩玉及其父母也很好,一年后又把老婆接到武昌城,让佩玉的父母跟他夫妇俩一起住,他自己在织布局里做事也踏实。这一切,都是一个实实在在过日子的厚道人的表现。张之洞对此颇为满意放心,也便不大过问他的情况。

李满库人聪明,也识得些字,又跑过码头做过生意,两年后便得到提拔,做了一个小工头。再过两年,马汉成来到织布局做总办。马汉成走的是捐班一路,先是花钱捐了个候补知县,分发湖北。干了几年,他看官场出息不大,而洋务局厂倒是油水不少,便又走武昌知府的路子,多方辗转,终于坐上了织布局的第一把交椅。马汉成是从官场中走出来的人,来到织布局不久,便发现李满库奇货可居,立即把他提拔到材料处,先让他做个副职,察看察看。李满库见马总办将他安排在人人垂涎的肥缺上,心里感激莫名,遂对马汉成百般恭顺,鞍前马后拼死效力。

马汉成凡与各级衙门各方商人洽谈重要生意时,总是将李满库带在身边,特意向客人郑重介绍这是张制台的小舅子,张制台如何如何喜欢他、器重他等等。这种时候,织布局的生意便往往谈得融洽顺利,衙门会行方便,商人会让折扣。生意谈好后,他们还会得到额外的好处。至于平日,李满库的家里常常会有陌生人来拜访,大包小包进门,点头哈腰出去。这些人绝大多数是来求李老爷买他们的材料,也有的是来求他在张制台面前说几句话,再凭这几句话去达到他们各自的目的。这时的李满库终于看清了自己的价值,他要充分地利用这种价值来为自己谋取实实在在的利益。在织布局混上六七年,年届而立的李满库已经完全成熟了。

他一面自觉地张扬自我,一面更紧跟马汉成,很快便被提升为材料处的主办,执掌支配整个织布局各种生产材料的大权。

他自己从局里提拔几个贴心兄弟进材料处,又从晋北老家调来两个远房亲戚,安置在身边。织布局的材料处,成了李满库一手控制的独立王国。掌了大权的李主办钱财滚滚而来,先是买豪宅,接下来买小妾,后又瞒着妻妾置外室寻花问柳,完全过的是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生活,不仅与过去的山西农夫的景况判若霄壤,就是比起他的湖北洋务创始人的姐夫来,也不知要潇洒舒服多少倍!

马汉成不但重用李满库,以便利用张之洞这块金字招牌为自己服务,同时又巴结荆州将军寿贵,希图依靠这个正白旗的满洲大员来打通各方关节。寿贵有个堂侄名叫寿安,读书不成,习武不就,却看中洋务局厂。寿贵通过马汉成将他安排进了织布局,没有多久,寿安便做了售销处的主办。织布局有一进一出两个肥缺,进的是材料处,出的便是售销处。生产出来的布匹都要由售销处卖出去,其中的油水比起材料处来还要大。这寿安原本就是一个纨绔子弟,自己腰包里有了大钱,便更是不安本分了。

李满库与寿安多年来相安无事,半年前却为汉口惜花院里的一个妓女闹翻了脸。惜花院里有一个名叫杏花的妓女,人长得漂亮又伶俐,一出道便受到嫖客们的格外喜爱。李满库和寿安也同时喜爱上了杏花,因为争风吃醋,两人开始闹起矛盾来。后来,为防止李满库染指,寿安将杏花包月。在他包的这个月里,别的客人杏花都不能接待,李满库也自然不能再进杏花的房,心里又恨又痒。一月满后,李满库遂以高于寿安一倍的价,与惜花院的鸨母谈妥,将杏花包年。也就是说,一年内杏花再也不能接待包括寿安在内的其他客人。这下惹恼了荆州将军的侄公子,他本早已得知李满库的一些贪污影子,遂公报私仇,趁着张之洞不在武昌的时候向署督端方告了一状,恰好为急于寻找缺口的端方所利用,遂全力以赴地查起这个案子来。

李满库在张之洞的面前痛哭流涕地交代了这一切后,跪在地上说:“请求大人千万放我过这一关,我今后一定洗心革面改邪归正。我其实没有贪污十多万两银子,这是端方一伙有意陷害。我老实向大人坦白,我是贪污了织布局里的银子,但绝不会超过三万,我愿意全部赔清。我的银子都是别人自愿送给我的,不是我有心贪污得的。寿安只会比我贪污得更多,端方不查他,这说明端方打我不是目的,他打击的是您!”

张之洞气呼呼地踢了他一脚,骂道:“你这个不成器的混账东西,我恨不得一刀杀了你!你滚吧,我不想见到你了。”

一连几天,为李满库说情的人络绎不绝地来到张之洞的面前:先是佩玉恳求网开一面,继而大根也劝四叔不要大动干戈,最后连环儿也吹起枕头风来,说家丑不可外扬,保护满库过关,其实也是保全张府的体面。到了第三天,梁鼎芬悄悄地来见,转告端方的话:现已得知满库是受寿安的诬陷,好在织布局的案子并未结案,也没有上奏朝廷,一切都可以从头来,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方方面面都好过得去;至于上次所交的那包档案,一把火烧掉算了,就当没有这回事一样。梁鼎芬特别强调,这是他找端方推心置腹商谈了很久后,端方才接受的方案。这既为李满库好,也为织布局好,更是为香帅和整个湖北的洋务事业好。

端方、梁鼎芬的这个新方案让张之洞动了心,这是官场上惯常用的弥缝补漏手法:官官相护,互为遮掩,今日为别人保了脸面,来日也替自己预留一条后路。数千年来中国官场纲纪的紊乱败坏,其源半出于此。

当年的清流中坚悟到了这一层,立刻断然否决这个方案。他心里恨恨地想:假若自己不回武昌,端方的这个方案便绝对不会出来。为什么查了近半年的案子,都不晓得是寿安的诬陷,这短短的几天,便一下子查明了真相,岂非咄咄怪事?这中间的用心岂不昭然若揭!前几天刚刚萌发的对端方的体谅之情,又被这个方案扫荡得差不多了。

如此看来,应当把织布局的这个贪污案公事公办,全权委托给武昌知府衙门,公开审理,秉公办事。马汉成贪污了多少银子,李满库、寿安等人贪污了多少银子,全部公开,然后再根据大清律来处置,或赔款,或坐班房,或流放充军,全都交给湖北各衙门去办,再上报朝廷,自己一点都不插手,彻底回避。然则,这样做又是不是最为妥当的呢?张之洞一时拿不定主意,叫陈衍过来商量。

陈衍将尖下巴上的几根疏稀短须摸了好半天工夫,才缓缓地说出自己的看法:“以卑职之见,弥缝过巧,易授人以柄,何况此事虽未奏报太后皇上,但已传到京师上层,庆王和鹿中堂等人都已知道,一旦得知织布局什么事都没有,难免心中作疑,腹里有香帅护短之讥,卑职以为不妥。”

张之洞点点头:“你的看法与我相吻合。”

得到鼓励后,陈衍的兴致更高了:“以卑职之见,回避更不妥,倘若将此事全权委托给武昌知府办理,结案后向社会全盘公开,如此办,卑职看来,有三不当。”

“有哪三不当,你详细说说。”

张之洞对这位入幕甚晚的诗人兼理财家一向刮目相看,很重视他的意见。

“武昌程知府,并不是一个精明的人,人品官品也不足称道。他或是被表象所迷惑,不能究根寻底,弄清案子原委;或是接受别人的贿赂而有意将水蹚浑。这两者都有可能最终辜负香帅的期望。这是一不当。”

张之洞注意听着,不置可否。

“卑职听说织布局这些年问题严重,从总办马汉成到各处各科主办,几乎无人不贪,且经营不善,亏空很大。织布局的问题,若彻底追查从严细究,这个洋务局厂就会从基脚到顶端,轰然一声全部垮掉。这是二不当。”

张之洞神色严峻起来,瘦长的马脸拉得更长了。他显然不想听这些话,但陈衍不顾他的反应,按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织布局一个厂垮掉还是小事,可怕的是它会对整个湖北的洋务事业带来很坏的影响。上自朝廷,下至府县,旁及各省,这些年来对湖北的洋务事业虽赞扬甚多,但攻讦也不少。据卑职所知,攻讦之处多在靡费银钱、亏空过大、经营不善、用人不当等方面,织布局的问题就恰好出在这几个方面。如果我们将织布局的事彻底查清,再向全社会公开,恰好给他们提供了一个铁证如山的例子。他们将会用这个例子大做文章,肆无忌惮地攻击湖北洋务事业,攻击香帅。到那时,织布局就是一个缺口,最后的结果只能使湖北的整个洋务全盘垮掉,香帅十四五年的满腔心血化为乌有。”

张之洞的脸色越来越黑了,犹如大雨将至时的满天乌云,他恨不得拂袖而起,或者大声斥退这个不知高低的狂妄幕僚。但他究竟还是将愤恨压了下去,硬着头皮听完这番令人难以接受的福建官话:“香帅,卑职方才所说的绝不是劝香帅做文过饰非、护短遮丑的俗吏,而是切切实实为了湖北为了中国的洋务事业着想。洋务在中国是一项新的事业,大家都生疏,做起来必然会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而洋务又是一定要做的,中国若不引进洋务,便决没有强大的可能。因为此,香帅这十多年来所做的事,便应当受到社会的称赞,同时也应当受到社会的保护。有人不顾国家大局,只图发泄个人私愤,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恨不得借一个差错来否定全盘。对于这种人,我们不能让他遂其心愿。从保护中国刚开始的洋务大局出发,我向您提出一个方案。”

陈衍的这番话,使张之洞大有拨启茅塞之感。从他心里来说,也是不想把织布局的事弄得太大,这于自己的体面总是不光彩的,但弥缝遮掩又一向为其所耻,怎么办呢?如何来寻找一个支撑点,在这个支撑点上将心理和现实两方面都摆平呢?好了,现在陈衍为他寻到了这个支撑点。

张之洞的脸上开始有了光亮:“石遗,你把你的方案说出来!”

“我的方案说起来其实很简单,折中于弥缝与回避之间。不弥缝,由湖广总督衙门出面,成立一个审查团,对织布局的所有问题,尤其是总办和处科主管人员的操守,以及织布局建立十年来的收支两大方面进行审查;不回避,审查的结果不向社会公开,由香帅一人最后定夺,立足在保护,但对恶劣者要严加处置。无论如何织布局要存在,无论如何要造成这样一个结论:织布局创建十年来,功大过小,利多弊少!”

“好,就这样办!”张之洞站起来,拍着陈衍的肩膀说,“石遗,你是湖广衙门的一名能幕。”

又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张之洞亲自指挥的审查团终于将织布局的事定了案:马汉成、寿安、李满库等人都分别犯有程度不等的贪污情事,除全部赔款弥补亏空外,马汉成开缺永不续用,寿安除名,李满库遣回山西原籍。织布局创建十年来,生产布匹售销全国十八省,并远销南洋,赢利三万五千四百两银子,成就巨大,由湖广总督衙门重新委派总办及材料、售销主办,继续经营,以期年年进步。

这个定案以张之洞的名义正式上奏太后、皇上。

端方担心张之洞回鄂后会全面为织布局翻案,然后再寻他个差池,将他撵出湖北,甚或参掉他的巡抚之职。现在见张之洞如此办理,既顾及了他的面子,也保全了织布局,而且也并没有袒护家人、屈服权贵,禁不住由衷钦佩这位老官僚的老练圆融。但毕竟跟张之洞背地里干了一场,端方总有几分心虚,便竭力通过庆王的门子以求离开武昌。恰好不久朝廷重拾新政时期牙慧,撤销与总督同城的广东、湖北、云南等省的巡抚,趁此机会,端方请求调出湖北。朝廷遂将他改调苏州,署理江苏巡抚。张之洞从此集湖广总督与湖北巡抚于一身,掌军事与民事于一手,权力更大了。

梁鼎芬依傍端方的想法是彻底破灭了,他比往日更加殷勤、更加屈己地侍候着张之洞。织布局的案子使得张之洞对武昌各级衙门很是反感,他一兼上鄂抚后便参掉武昌道和贵的职务,将这个肥缺送给了梁鼎芬。端方没有给他兑现的好处,倒让张之洞给真正兑现了。梁鼎芬又羞又愧,此后更死心塌地跟着张之洞干。过了两年,张之洞又擢升他为湖北按察使,终于让他实现了做一省大员的梦想。梁鼎芬终生将为端方谋湖督走门子一事讳莫如深,直到张、端都死去后,自己也到垂暮之年时,才向好友透露一星半点。这自然都是后话了。

兼任湖北民政最高长官的湖广总督,在广阔的荆楚大地做起事来更加无遮无碍得心应手,过去尚有些许疏隔的湖北两司及道府州县,从此尽皆在他的直接管辖之下,再不敢有丝毫的违抗和不恭了。张之洞充分利用这份难得的大权,扩大洋务局面,加快芦汉铁路的施工速度,大规模地兴办各种新式学堂,尤其注重创办各级师范学堂,以求早日培养大批教师推广新式教育。又拿出巨额公款来派遣出国留学生,其中尤以赴东洋日本的为多。湖北派遣的公费留日生最多时,曾占全国各省在日学生总数的三分之一。张之洞在自撰的《学堂歌》里曾这样得意地说:“湖北省,二百堂,武汉学生三千强。湖北省,采众长,四百余人东西洋。”在陈念礽、辜鸿铭的开导下,张之洞还有意仿照西方城市的格局来重塑武汉三镇的面貌。他在汉口修建了被后人称为“张公堤”的后湖长堤,又在三镇市区修筑了十余条颇为规范的近代马路,大大地改观了古城市容。

他又建起湖北电话公司,在汉口、武昌设立分局,装有磁石式电话机三十部,开启中国地方市内电话的先河。又加速完成沪汉、京汉、粤汉、川汉、湘汉五条电报干线的建设,使武汉三镇很快成为全国电报网络的中心。于是各大商号云集武汉,他们将分号设于上海、广州等地,负责进出口业务,自己坐镇武汉的总号,只需要通过电讯来指挥各地分号即可。

张之洞又在武汉最先建起水电公司,通过水厂流出自来水,通过火力来发电。

工厂、马路、电讯、水电,一座初具现代化格局的新城市,在张之洞治鄂的后期,终于崛起在古老的神州大地,为日后中南地区的经济发展奠定厚实的基础。

就在张之洞忘记老之将至而全力经营湖广新事业的时候,扼控全国命运,也同样扼控他本人命运的朝廷枢垣,又泛起了微妙的涟漪。作为政治平衡杆上的一枚重要砝码,张之洞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时候突然被内召京师,授予大学士、军机大臣的崇职,步入晚年岁月中的最后一段时期。他迎来荣耀的顶峰,同时也走到事业的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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