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第十八章 互保东南

2016-07-26 15:24:37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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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对废立大事,三个总督三种态度

慈禧再度训政的第二天,光绪便从养心殿搬出,住进紫禁城西边南海中一个名曰瀛台的孤岛上,对外称之为养病,其实已被软禁,身边只有几个太监和宫女服侍。他的正妻那拉氏皇后原本就和他不投缘,现在则干脆投入她的姑妈怀抱,与丈夫断绝了联系。与皇后同日册封的瑾妃平素嫉妒妹妹珍妃的独宠,此时更有幸灾乐祸的快感,她明白表示站在皇后一边。至于珍妃,本就招慈禧的嫌恶,正好以干预朝政的罪名将她打入冷宫。其他几个地位低的妃子更是不敢上瀛台。于是,光绪身边便没有一个妃嫔了。

他一天到晚孤孑一身,形影相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可怜的皇帝,心绪痛苦到了极点。先前只相信康有为所说的“若不变法,求为长安一布衣亦不能”,却没有想到,变法后的遭遇,也同样是“求为长安一布衣而不能”。光绪的性格本脆弱,体质又单薄,遭此打击后,果然大病了一场。从此他便木木讷讷的,形迹近于呆滞。每月朔望之日,他照例被太监引导,乘坐一叶小舟渡过水面,进宫向太后请安,背诵两句固定的台词后便不再开口,一旁垂手侍立。慈禧也觉得难堪,便吩咐跪安,让太监重新将他带回瀛台。有时慈禧会见重要的外国客人,为避免洋人猜疑,也把光绪带在身边。光绪同样如一尊木偶似的,不说话,甚至笑都不笑一下。

于是,有机会见到皇上的大臣们都私下议论起来:皇上莫非真的神志上出了毛病?否则怎么这样目光呆痴、面无表情、精神萎靡、言辞木讷?皇上毕竟是皇上,太后毕竟年事已高,反省之后的皇上仍得要回宫处理军国大事,大清国今后还得由皇上来掌管。皇上病得这样,如何能担当起君王的重任呢?在皇族里,则有人在偷偷议论着更大的事情:皇上这个样子,得赶紧另打主意。前代可援引的旧例不外乎两种:一是废,一是让。无论是废是让,都得有个取代者。谁做这个取代者合适呢?有几个王府在遍视近支黄带子之后,对这个天大的好处有可能降落在自己府内抱着希望,于是便对大位怀着觊觎之心,跃跃欲试地在各权贵府第中穿来走去,打听联络,寻求机会,以求一逞。其中有一家自认为可能性最大,遂最踊跃、最热衷,这一家便是位于西城平安里的端郡王府,府主名载漪。

说起载漪的身世来,可非比一般。他是道光帝的第五子惇王奕誴的次子,奕誴是咸丰帝的弟弟,恭王、醇王的哥哥,当今皇上的亲伯父。载漪则是皇上的嫡堂兄弟。载漪的长兄载濂在父亲去世后承袭王位。按祖制,载漪不可能再封王,载漪的封王是因为过继给瑞王府的原因。

嘉庆帝的第四子绵忻封瑞亲王,绵忻去世后其子奕志承袭王爵,奕志无子,为使国不除,咸丰帝让侄儿载漪出为奕志的嗣子,承袭王爵。内阁述旨时,因笔误将“瑞”写成“端”,圣旨不可改,遂将错就错,瑞王便变成了端王,载漪就这样成了端郡王。载漪的长子溥隽年方十六岁,从血统来说,若为光绪嗣子,他不如出身醇王府的光绪诸侄,若为同治嗣子,那他就是最为亲近的侄辈了。这是从父辈一脉来看,若从母系一脉看,溥隽则有着别人不能攀比的优势,这是因为他的母亲乃慈禧的内侄女。

慈禧的弟弟桂祥有三个女儿,长女乃光绪之后,次女即溥隽之母,三女则为辅国公载泽的福晋。当年光绪即位,除开为咸丰的亲侄外,更仗着母亲是慈禧的亲妹的缘故。满朝文武都知道老佛爷的私心,若要立嗣,最佳人选必为溥隽。因为醇王府现今的溥字辈,并非老佛爷之妹的血脉,乃是老醇王的侧福晋刘佳氏的后代。

载漪自然深知端王府目前所处的形势,故对慈禧百般逢迎,务必要讨得这位大清神器授予者的欢心。

对于四岁进宫的光绪,慈禧经历了一个从期望到失望的过程。当她得知光绪竟然听从康有为的奸谋,居然有围攻颐和园的想法时,这个一生强悍、只能制人不能制于人的女人终于狂怒了,失望升格为仇恨。她决定要将亲手立的皇帝,再亲手废掉。心存这个念头后,她遍视近支各王府,目光最后也停留在溥隽的身上。她叫载漪把溥隽带进宫来瞧瞧,又特为邀请蒙古老状元、同治皇后的父亲、她的亲家翁崇绮一旁观察。

经过三天的强化训练,溥隽在父亲的带领下,走进养心殿东暖阁。慈禧见他健康清秀,跪拜如仪,应答也还流畅得体,心中颇为满意,随口问道:“平时在家除读圣贤书外,还做些什么?”

溥隽答:“奴才除读书外,还喜弓马骑射。”

这话让慈禧中意,说:“骑射乃咱们满人的本色,万不可丢掉。”

又问:“喜欢读什么书?”

溥隽答:“史书及祖宗典册。”

慈禧点点头:“也作诗吗?”

溥隽答:“间或也作些诗。”

慈禧问:“近日作了什么诗,念一首给我听听。”

溥隽答:“奴才昨日作了一首《秋雁》,请老佛爷赐教。”

停了一下,溥隽念道:“西风乍起时,群雁飞江南。聊将天作纸,挥洒二三行。”

慈禧笑着说:“诗作得不错,赏你一套文宗爷用过的笔墨,下去吧!”

载漪带着儿子,高高兴兴地出了养心殿。

载漪父子刚出宫,崇绮便对慈禧说:“老佛爷,恭喜恭喜,端王府有这样聪明的小主子,老佛爷您有这样颖秀的内侄孙,这真是大清之福。溥隽知书达理,尤其诗做得好。‘聊将天作纸,挥洒二三行’,这诗真有王者气概。老佛爷,您若将溥隽赐给老朽做门生,老朽这一世就算没白活了。”

慈禧听了这话,很欢喜,说:“好啊,就叫溥隽拜你为师吧!”

崇绮乐得白胡子翘了起来:“老朽谢老佛爷了。”

见过溥隽这一面后,慈禧已在心里定下了这桩大事。

溥隽进宫面试并得到老佛爷的赞许之事,很快便传遍朝廷上下,端王府立即车水马龙,热闹如市。在许多人的心里,端王府就要成潜邸了,其中荣禄、刚毅、启秀、裕禄、徐桐等人更为积极。

荣禄、刚毅在这次变局中,坚定地站在太后一边反对皇上,启秀、裕禄是新政期间进的军机,他们本是皇上提拔的,却反了水投靠太后。他们都害怕一旦山陵崩皇上重新掌权后会报复,遂一致主张废除皇上,另立新主。徐桐一向反对西学,他不满光绪,主要在信仰上而不是利害关系上。荣、刚、启、裕执掌军机大权,是眼下大清国的实力派人物。徐桐身为大学士,又曾做过同治帝师,年高德劭,在朝廷中有极高的声望。他们与慈禧结成联盟,废光绪立溥隽,看来已是势在必行的事了。但这时却有两位王爷主张持稳重的态度,一是军机处领班礼王世铎,另一个是总署大臣庆王奕劻。

世铎做了十四年名不副实的军机处大臣,奕劻则是近几年来走红的王室重要人物。

世铎和奕劻与光绪无怨隙,他们站在较为超脱的立场上,认为废除皇上一事太重大,且光绪因行新政而废,亦颇冤枉。二人意见一致,遂共同奏请慈禧,但他们不便直说,而是采取迂回的方式。

世铎奏:“近日王公中密传,谓皇上病重,不能理政,老佛爷有另立之意。奴才和庆王以为此事可否听取京外督抚意见,请老佛爷圣裁。”

慈禧看了看奕劻:“你也是这个看法?”

奕劻叩头说:“奴才的看法与礼王爷一样。”

慈禧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问世铎:“依你看,此事如何与地方督抚商议?”

世铎说:“此事太重大,又属绝等机密,不可扩散,只宜与极少数人商议。奴才与庆王私下认为,当今天下只有三个总督可议此事。一为大学士、前直督李鸿章,二为两江总督刘坤一,二人为湘淮两军硕果仅存者,且久为总督,老成稳重,此二人非得事先征询不可。第三位便是湖广总督张之洞,此人非湘非淮、非台非阁而受天下督抚推重,眼界开阔,谋国忠贞,此人亦宜与之商议。三人之外的督抚,似不宜让他们知道。”

慈禧又沉默多时后才说:“好吧,就按你们说的,军机处办个绝密信函,分寄李、刘、张三人,叫他们直抒己见,尽快答复。”

第二天,三封绝密信函由军机处发出,一封直送贤良寺李鸿章寓所,另两封以四百里加急分发江宁和武昌。

李鸿章从欧美五国回来后,满以为可再获重用,却不料依旧只是一个文华殿大学士。自雍正建军机处后,内阁的权力便大为降低,到咸同之后,内阁大学士完全成了一个虚衔:位虽高,秩虽隆,而实权几乎一无所有。“大学士”往往成为对立有大功之人的荣誉褒奖。李鸿章很少去内阁办事,当然也无事可办。他一直住贤良寺,读书散步,门前冷冷清清。他是一个十分看重权势和事功的人,处于这种境遇,自然心境抑郁。对于前一段的新政,李鸿章的态度比较复杂。

应该说,李鸿章是最早认识中国已落后世界很远,必须向别人学习的先知先觉者之一。他的这个认识是在战争中得来的,是在与洋人打交道的过程中感受到的。正因为此,早在同治初年,他便办起了金陵制造局、江南制造局等一批洋务军工厂,是曾国藩“徐图自强”国策的重要制定人和继承者。早在同治九年,在处理天津教案中,他便和曾国藩会衔上书,提出派幼童出国留学的建议。后来在长达二十多年的直督兼北洋大臣的岁月中,他更是倾尽全力办北洋水师,办军火工业。光绪的百日维新变法,不过是以朝廷的名义将他三十年来所做的事业推行于全国罢了。作为第一代的试办新政者,李鸿章怎能不拥护不支持?

但是,对刚刚夭折的新政的实际谋划人康有为及其一班子人员,李鸿章却与他们有着很大的隔阂。造成隔阂的原因,不在学理上和策略上,而在感情上。

甲午海战失败,李鸿章被康有为及康的同志们骂为汉奸、卖国贼,已够伤他的心了;后来强学会成立,他打发家人持两千两银子要求入会,而遭到严拒,这对他来说,更是脸面扫尽。于是李鸿章不再与康党发生任何联系。对康党这次的惨败,李鸿章多多少少有点幸灾乐祸。不过,作为一个淮军统帅出身的国家重臣,他的胸怀尚不至于褊狭到不能容骂他的人。在心灵深处,他还是欣赏康有为、梁启超的。百日新政期间,李鸿章一直安居在贤良寺里,静观时局变化,可与否,他都不置一言。

这天,他接到由军机处送来的火漆密封的信函,心里想:两三年了,还没有收到一封如此函件,老夫早已是一个闲云野鹤了,还有什么重大的国事要问我?待到拆开看时,李鸿章怔了半晌。废立皇上,这是何等重大的事!做过多年翰林的李鸿章熟稔史册,知道历史上凡有废立,均是局势动乱的时候,废也好、立也好,往往都不能达到期望的目标,反而加重动荡。典型的例子如东汉末期,废立之事经常发生,导致的结果是权臣执政,朝廷威望下降,政局进一步恶化。大清立国二百多年来,除康熙朝外,从未有过废立之事。当初康熙爷对于太子的废立慎而又慎,即便太子作恶多端也还是想方设法尽量不废。最后,实在到了不可救药的程度,才下狠心废黜,从而实行传之后世的藏名于金匣的建储制。然而,就是这样慎重,也引发了诸子争位、骨肉相斗的朝局。历史的经验值得借鉴,废立之事,不是万不得已,决不可轻率行之。

李鸿章对历史感叹一番后,又回到眼前来。他并不认为光绪是一个非废不可的昏暴之君,即使如密函所说的“身患重病”,也不能成为理由。皇上今年才三十八岁,正当英年,病得再重也是可以治愈的,不必因此而废黜。再说,皇上并无儿子,若是废了,又由谁来继位?岂不又要引起一场近支王府之间的争斗?但李鸿章知道太后很恨皇上,以他如今伴食之身来规谏此事,力量不够,而真正有力量的,是太后所惧怕的洋人;如果洋人反对,那太后就不敢了。但自己如今的地位也不宜到各国公使馆去探听此事呀!

苦苦思索良久后,富有权谋的李鸿章突然有了极好的主意!

李鸿章悄悄来到定阜大街庆王府。老于世故的奕劻在王府客厅契兰斋,热情地接待了这位已无往日威风的落魄大学士。

坐定,寒暄之后,李鸿章说:“废立大事,老朽不敢与闻,承蒙王爷和军机处看得起,告知这等机密大事。老朽认为,处眼下局势,这等大事,一是太后圣心裁夺,二是要探一探各国的态度。”

奕劻是一个极为看重洋人的王爷,忙点头说:“中堂说得是。西洋各列强都与我们大清建有外交往来,他们自然会很重视这件事,探听一下他们的态度很重要。中堂与外人打了几十年的交道,又刚从欧美回来不久,与各国公使馆交往颇深,可否就请中堂到公使馆去探听探听?”

“唉!”李鸿章长叹一声后说,“洋人都是势利的人,我如今无权无势,不过一闲人而已,怎么能去公使馆探听这等重大的事?即便去,他们也不会对我讲真话。”

奕劻说:“中堂说得也有道理,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探知公使馆的态度吗?”

李鸿章想了想说:“办法也不是没有,老朽有一个主意,也不知可行不可行。”

奕劻忙说:“中堂有什么好主意,尽管说。”

李鸿章说:“我离开直督已经有三年了,各国公使都以为我现在是一个拿薪俸养老的人,不过问朝政,他们自然也就不会和我谈朝政。如果太后能让我暂时到哪个省代理一下总督的话,各国公使知道朝廷又要用我了,必定会来祝贺,那时我就会顺便跟他们谈起这件事,探一探他们的口气。”

奕劻是个精于权术的老政客,李鸿章这番话背后的真正目的,他一听就明白了:无非是不安于赋闲,欲借此机会向朝廷要个总督的实职。他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后,转个念头又想,李鸿章的这个主意也是可行的,若不找个由头,又如何能与公使馆接触?太后对两广总督谭钟麟不太满意,不如建议他去广州取代谭钟麟,两广洋务多,李比谭更合适。

想到这里,奕劻笑道:“中堂这个主意很好,我明天和礼王爷商议后,就奏请太后。”

世铎也认为此法可行,一同面见慈禧,请放李鸿章两广总督,替代不善于与洋人打交道的谭钟麟。慈禧答应了。

果然,各国公使馆听说李鸿章外放两广总督,纷纷前来祝贺。英国公使心直口快,不等李鸿章转弯抹角探听,先自问了起来:“听说贵国要废掉大皇帝,有这事吗?”

李鸿章就势说:“废立的事,我没有听说过。不过,即便真有这事,也是中国的内政,贵国是不能干预的。”

英国公使气傲地说:“这当然是贵国的内政,我们大英帝国是不会干涉的。只是,我们只认得‘光绪’二字,若是换别的人做大皇帝,我们承认不承认,还得请示敝国政府。”

显然,英国公使不赞成废除光绪。其他一些主要国家的公使除俄国外,李鸿章通过旁敲侧击,也探出了他们的心思:反对废除光绪。李鸿章把他的探听告诉奕劻,奕劻又禀报给慈禧。慈禧得知后,心里甚为不高兴:这些洋鬼子真是可恼,中国换皇帝与你们何干!

这时,江宁发给军机处的密电也到了慈禧的手中。七十二岁的前湘军首领两江总督刘坤一,是个不拘细末却大事明白的人,他不认为光绪行新政有什么错,不能因此而遭废黜。想到自己年过古稀,近年来又疾病缠身,有生之年也不多了,在这桩大事上,不妨说句真话,大不了开缺我的江督。我已做了三十多年的督抚,也做烦了,开缺后正好回籍养病,安度天年。刘坤一这样想过后,给军机处发了一封密电,电文简洁,关键话只有两句: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宜防。慈禧看到这两句话后,心里不悦,难道已定的就不能变动了?君在我的手里,我立谁,谁就是君。新立的君与臣之间,不也是君臣之名分吗?心里虽这样想,但到底外国公使和两个元戎重臣都明确表示不同意废立,慈禧不能不慎重对待。她现在期待着来自武昌的回复。

武昌的湖督衙门里,张之洞接到军机处的密函后,已经反反复复地思考三四天了。摆在他面前的真是个大难题。张之洞的内心里毫无疑问是支持新政、拥护光绪的,是不主张废除这个“身患重病”的年轻皇帝的。皇上有不足之处。在张之洞看来,这不足之处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是太过于相信和依靠康有为,二是太急于求成。康有为学理怪诞,使人不能对他完全放心,且地位卑微,又不足以服众,用他做新政的主要赞襄者,是皇上的一大失误。旧法实行二百多年了,有的则从前明继承,为时更久,怎么可能在短期内便全部除旧布新?百日维新期间大大小小的变革达三百余项,有时一天之内下达十余个变法谕旨,使人目不暇接,叫各省各府县如何办理?纸上的东西不落到实处,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皇上太轻率、太躁进、太缺乏实际办事能力了,有的甚至近于儿戏。“欲速则不达”这条古训,百日维新的失败给了它又一个最好的证明。但即便这样,他也不同意废除皇上。因为皇上所要办的这件大事,归根结底是为了强国富民,是符合世界潮流的,与张之洞本人的心是相通的。然而,张之洞又不便明确表示这个态度。他有两个大的顾虑:一是在百日维新中,他本人尽管没有应诏入京襄助,但他的学生杨锐,他的山西时期的幕友杨深秀都卷入得很深,此外,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都和他有说不清的牵连,在知晓内情的人看来,湖广总督实际上已卷入了这场变局。鉴于此,张之洞想尽可能地把自己与百日维新划得清楚些,隔得开些。此时,若再站在皇上一边上,他怕别人指责他为康党,为维新派第二。张之洞知道太后很想废掉皇上,若明确表态不同意废的话,无异于直接反对太后,他怕得罪这位厉害的老佛爷。

他将此事与梁鼎芬、徐建寅、辜鸿铭、陈念礽等人商议。梁鼎芬主张跟随重新训政的太后,辜鸿铭主张支持失败的皇上,徐建寅、陈念礽则依违两可,张之洞仍拿不定主意。这时,大根进来对他说:“四叔,吴郎中远游归来,想看看您,您有空吗?”

自从那年送武当山焦桐到武昌以后,吴秋衣与张之洞便没再见面。眼下遇到这等大事,张之洞本没有心思与一个江湖朋友闲聊天儿,但转念一想,江湖人乃权利场的旁观者,俗话说旁观者清,何况他多年来漫游四海、见多识广,更可以清醒地看待这样的政坛大事。只是这事决不能传扬出去,否则,总督向游方郎中咨询朝廷废立,将会被世人当成笑料看待。

“吴郎中现在哪里?”

“他已在督署门房外。”

“你问过他吗,他住在哪里,是不是还在归元寺挂单?”

“是的,他说他还是借住在归元寺。”

张之洞想了想说:“你去告诉他,说我这时正有急件要办,请他晚上再来,我有重要事和他商议。”

晚上,吴秋衣如约来到督署,张之洞高兴地在小书房里接待这位不一般的郎中。吴秋衣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后,感叹地说:“香涛老弟,你这些年老多了。案牍劳形,此话不假!”

张之洞看老友虽黧黑瘦削,却神完气足,也感慨地说:“你跟上次见面时差不了多少。风雨滋露松柏人,此话也不假!”

说罢,二人都快乐地笑起来。

张之洞问:“秋衣兄,这些年你都去过哪些地方?”

吴秋衣爽朗地答道:“这些年主要在北方停留。在泰山附近滞留了两三年,后又去了嵩山、华山和五台山,不知不觉间,人世就过了十年光阴。这次再返归元寺,原住持虚舟法师居然圆寂三四年了,现在的住持,当年不过一斋头而已。岁月过得真快!”

“是呀、是呀!”张之洞连连点头,“岁月过得真快,就连当年接待你的门房都变成老头子了。”

“香涛老弟,那年从武当山带来的桐木料你做了几张琴?”

张之洞答:“九截桐木料,我已做了五张琴,还留下四截,预备着给将来的儿媳和出嫁的女儿做。”

吴秋衣问:“做出的五张琴,音色还中听?”

“好,每一张都好。”张之洞说,“尤其以那截最长的格外好,我将它做了一张大琴,取名天下和平,留在府里,佩玉常常弹弹,那音色真有绕梁三日不绝的妙处。”

吴秋衣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喜色。

“秋衣,我之所以约你今晚来此,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听听你的意见。”张之洞面色凝重地将谈话转到主题上。

吴秋衣颇觉意外地问:“你的重要事情都是国事,而我是一个不问国事的人,我能给你提供有价值的意见吗?”

“不错,是国事。而且我也知道你不问国事,我要的正是不问国事人的意见。”

吴秋衣敛容说:“那你就说吧,我尽我的所知所识回答你。”

张之洞神色肃穆地说:“这是一件绝密的国家大事。你必须答应我,只在这里说,出了书房外,不向任何人提起。”

“什么国家大事,这样绝密?”吴秋衣下意识地整了整头上的布帽子说,“我答应你,守口如瓶,绝不向任何人说起。”

“你先看看这个。”

张之洞将军机处的密函,递给了吴秋衣。吴秋衣接过一看,心里大吃一惊,但脸上却不露声色,平静地说:“我知道了,你是决定不下,想要听听我这个不仅是局外人,而且是江湖人的看法,替你做个参考。”

张之洞点了点头。

吴秋衣说:“如此大事,你能拿出来和我商议,足见你对我的相信,今晚我们在这里所谈的一切,我自然不会泄露半点出去。江湖人无求无忮,对这等事,或许比你们局中人还要清醒些。不过,我倒要问你一句话,你也要以实相告。”

张之洞坦然说:“有什么你就问吧,对你,我没有不说实话的理由。”

吴秋衣盯着张之洞的眼睛问:“对当今的皇上,你认为是废好,还是不废好?”

张之洞说:“皇上虽有许多缺陷,但他愿行新政,有励精图治的抱负,这就是好皇帝。若有圣祖爷、高宗爷那样的明君英主,也不是不能废除皇上而改立贤者,但遍视当今,有资格继承大统的人,却没有一个像样的。故我的态度很明确,还是不废皇上的好。”

吴秋衣说:“我明白了,这就是你的难处:太后要废,你不同意废,既不想得罪太后,又不愿意违背自心,两难!”

张之洞说:“正是这样。你有什么良法可以帮我摆脱这个两难?”

吴秋衣思考良久,说:“香涛兄,你说说,自古以来,立君立主,是家事还是国事?”

张之洞想了一下说:“按理说,立君立主是国事,但它从来又是当作家事对待的。”

吴秋衣说:“是这么回事。杨修被杀,是因为他插手曹家的立嗣事,曹操恨他。刘琦兄弟相争,请求诸葛亮救他,诸葛亮说,立谁为荆州之主,这是你的家事,外人不得多嘴。依我看,帝王家从来只把立嗣当作家事,当作国事来看的,极少极少。即便有说是国事的,也多半另有目的,是说给别人听的。”

张之洞用心听这位老江湖的分析。

“我想再问问你,太后是个怎样的女人?”

张之洞略为思忖后说:“太后刚强明断,看重权力,与一般女人大不相同。”

吴秋衣说:“依我看太后好比汉之吕后、唐之武则天,是一个喜欢自己揽权弄权的人。她口口声声将自己比之为开国之初的孝庄皇后,其实完全不是。孝庄若像她这样,大清哪会有圣祖爷出现?”

张之洞在心里想,郎中的话虽然尖刻了一点,却是实话。据说百日新政期间,皇上十二次赴颐和园禀报,二品以上的文武大员还得由太后亲自决定,离京前还得去园子里向她叩头谢恩。这哪里是还政颐养,分明仍在控制着朝廷!再有魄力的皇帝,在这样的控扼之下,也难有所作为。

吴秋衣继续说:“你想想,这样的太后,她能把一个外臣的话当一回事吗?无非是利用利用而已。你的话投合她的心思,她就把你的话拿出来做挡箭牌;你的话不合她的心思,她或置之不理,或从此以后整个儿不喜欢你这个人。”

张之洞似乎被这几句话开了点窍,心里一时明亮了许多。

“所以,依我这个不懂权术的郎中看来,你不妨这样回复军机处:废立乃天子家事,当由太后圣心明断,外臣不宜亦不应置喙。”

张之洞望着吴秋衣,默念着他说的这三句话。

吴秋衣说:“你可能以为这几句话好像与没说无多大区别,其实大不相同。第一,你严守君臣之分,不插手太后的家事;第二,你同意太后自己做出的决定,今后是废还是不废,你都是赞同的。”

张之洞突然完全明白了如此回复的妙处,满脸笑容地说:“你这几句话真是太好了,帮了我的大忙。”

吴秋衣说:“这种回复,你其实也想得到,用不着我来说,我只是解去了你心中的疙瘩。你原先或许以为这样做是耍滑头,其实这才是最恰当的处理方式。本来,既是天子家事,外人便不宜说长道短。你说当今的太后是一个听不进别人意见的人,你又何必去多嘴?”

张之洞起身说:“你这话说得好极了,我就用你的话作为复电。我这几日事多,今夜就说到这里,过些日子,我再到归元寺看你,听你谈谈云游北部河山的心得。”

这天半夜,湖广总督的密电,从武昌传到了北京。

三个总督的答复,两个反对一个不表态。不表态就是不同意,慈禧心里当然明白。这时又有驻外使臣向她报告,英、法等国的报纸上刊登了关于中国欲废除皇帝的报道。正如吴秋衣所说的,慈禧其实并不大看重她手下总督的意见,她最为关注的是洋人的动态,于是她终于打消了废除光绪的想法。但慈禧的改变,使得载漪及荣禄、刚毅、启秀、徐桐等攀龙附凤之辈着急了,他们分头向慈禧奏请换一个法子,即预立大阿哥,为避免醇王府的不满,申明此大阿哥是继承穆宗皇帝的。穆宗做了十三年的天子,无后而终,现在又过去了二十四年,皇上并未诞育皇子,穆宗之庙长期无人祭祀,这事无法向祖宗交代,醇王府不应反对,也无理由反对。

大清祖制,自雍正朝起就不再立太子即大阿哥,现在破了祖制预立储君,多少有点掣碍,但可以“皇帝病重,事出无奈”做搪词,过两年待大阿哥成年后,便可叫他代行皇帝事。如此,名未废而实已废,外人既无借口干涉,文武百官也不会因废立大事来多口舌。慈禧觉得这个办法好,采纳了。

于是,以光绪的名义诏立溥隽为大阿哥,开弘德殿教读,以徐桐、崇绮为师父,又命端郡王载漪为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兼管虎神营。载漪掌管外交和军队,权势在当年的摄政王大臣奕䜣之上,隐然可与入关之初的皇叔多尔衮相比了。

慈禧自以为她玩的这个花招很高明,其实她的真实用心,全国臣民都很清楚,就连外国人也蒙骗不了。光绪二十六年元旦,为溥隽正式行礼的大喜日子,文武百官都遵旨朝贺,但各国公使馆尽管早早接到了邀请书,却一个公使都没到场。公使馆的冷落大大激怒了慈禧,也让未来的太上皇载漪深感尴尬。联系到外国人引渡康梁出逃的前科,慈禧、载漪对洋人的仇恨,已到怒不可遏的份儿上了。倘若说由鸦片、教案、租借口岸等事而招致的国辱尚可忍受的话,那么这种因个人尊严和地位所结下的私怨,则是决不可宽恕的。大清王朝的最高权力执掌者,对洋人已忍无可忍,他们在竭力寻找一个机会报仇雪恨,发泄心中的这口恶气。

机会终于被他们找到了。

二、蝮蛇螫手,壮士断腕

早在嘉庆末叶,直隶、山东、河南等省接承白莲教之后,又有八卦教在百姓中活跃。八卦教以习拳术为主,兼画符治病。他们以组团结伙来互相帮衬,许多穷困愚昧又不甘于受苦受难的乡民则踊跃参加。人们称这种团伙叫义和拳,入伙者为拳民。光绪年间,山东受德国传教士及教民的欺侮颇深,于是乡民在义和拳的组织下,与传教士和教民对抗。历任山东巡抚李秉衡、张汝梅、毓贤,也对传教士及教民的行为不满,袒护拳民,于是义和拳在山东会众日多,影响日大。毓贤更将义和拳更名为义和团,把它当作维持乡间秩序的团练对待,义和团因而取得了合法的地位。义和团声称,习他们的拳术可以神灵附体,刀枪不入。拳民所崇拜的神灵,或来自民间的传说如八仙等,或来自戏台如齐天大圣、梨山老母等,或为历史上的名人如关羽等。毓贤对此笃信不疑。但他的继任袁世凯却不信这一套,视之为邪教,大加镇压。义和团在山东安不下身,便大规模地流向直隶。那时直隶正遇灾荒,大批灾民加入义和团,义和团的声势更加旺烈。为了得到朝廷的支持,他们打出“扶清灭洋”的旗帜,在天津、河南、冀州、涿州等地设坛练拳,其中以乾字团、坎字团最为著名。乾团又称黄团,所有人员皆黄巾、黄带、黄抹胸、黄布缠足;坎团又称红团,所有人员一律着红色。他们公然编列队伍,制造兵器,以军法相部勒。

直隶总督裕禄对义和团礼遇有加,以黄轿鼓吹恭迎其大师兄张德成、曹福田至总督衙门,直隶官员们屏息侍立两旁。义和团因此声势更壮了,他们拆电线、毁铁路,扬言要与洋人干到底。

载漪看中了这批人,他要利用他们来对付洋人,代他复仇,并借以巩固大阿哥的地位,早日实现他太上皇的理想。他向慈禧奏报了这一情况,称义和团为义民,可用他们卫朝廷、抗洋人。慈禧很盼望有一支人马来为她出气,但又怕他们是乱民,便打发刚毅、赵舒翘两位军机大臣前往涿州亲自查看。

刚毅深知载漪的用心,一心附和。赵舒翘则是刚毅提携进的军机,明知义和团走的是邪路,也昧着良心和刚毅说一样的话。慈禧相信了拳民的神力,遂召义和团进京。徐桐等人亲自出京门迎接;载漪更在王府里设一大坛,亲自拜祭;其他王公世爵,也争相延请大师兄住其府第;至于内宫太监则更迷信,几乎全部入团。一时间,京师成了拳民的天下。

五月十五,日本书记生杉山彬被拳民杀害。此事在各公使馆里引起震动,纷纷向总署提出诘难,总署则含糊其辞不加追究。接下来几天,拳民在北京城里烧教堂、杀教民,京师陷入恐怖之中。这时一个名叫罗嘉杰的江苏道员正在北京,他向朝廷投了一封密信,说各国正集结军队进攻京师灭亡朝廷。慈禧看到这封密信又惊又怒,接连三天召见大学士六部九卿公议,御前会议上明显地出现两种对立的主张。以载漪、刚毅等人为首主张先下手为强,借这个机会攻打使馆,杀尽洋人,永远断绝与洋人的外交往来。慈禧赞赏这种主张。以兵部尚书徐用仪、户部尚书立山、吏部侍郎许景澄以及不久前由苏藩迁太常寺卿的袁昶等为代表的一些人坚决反对攻使馆杀使臣、挑起中外战争的做法,主张用和谈的方式解决目前的纠纷。光绪的态度与主和派相同。

主和派人少势单,又似乎理屈气弱,在主战派激昂的言辞和凌厉的攻势下,毫无招架的力量。终于,慈禧率文武百官誓师太庙,下诏宣战:“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并褒义和团为义民,拨内帑十万以奖励,召董福祥率甘军攻打东交民巷的各国使馆。各国政府闻讯,急调人马,组成一支一万八千人的八国联军,从天津向北京进发。

中国近代史上最为荒唐、中华民族在外人面前蒙受最大耻辱的庚子之役就这样爆发了。

朝廷将对各国宣战的诏令用电文通告各省督抚,要他们理解和支持朝廷的这个决定:各怀忠义之心,共泄神人之愤。

由于直隶全省的电线均被义和团剪断拆除,京师电报局及天津电报总局都无法发报,最近的一处便是济南电报局了。山东巡抚袁世凯用强硬手段将义和团驱逐出境,确保境内的安定。当时的报纸将直隶和山东做了对比,说幽燕云扰,齐鲁风澄,谁是昏官,谁是能吏,乱局到来的时候,世人便一目了然了。而袁世凯也正是借此小试牛刀,为他日后耀人眼目的政客生涯奠定了厚实的基础。

当下,袁世凯接到从京师用四百里加快递来的诏书后,心里大大地吃了一惊:太后怎么会做出这等糊涂的决定!他不敢怠慢,马上吩咐将此宣战诏书发往上海电报分局,再由上海转发各省督抚。此时坐镇上海电报分局的正是天津电报总局的督办盛宣怀。盛宣怀看到这份电文,跌足长叹:中国将从此面临亡国之祸!这样的诏书发往各省必然引起天下恐慌,接下来的很有可能便是天下大乱。他将诏书压下来,只先向两地发出:一是广州,发往他的老主子两广总督李鸿章;一是武昌,发往他目前正在经营的中国铁路总公司和汉阳铁厂的创办人,他的半个主子张之洞。在盛宣怀的心目中,眼下中国最有见识、最有威望的大臣便是这两位总督了。

李鸿章收到这份电报,心情沉重忧郁。朝廷掌权的王公大臣昏聩鄙陋,既不识世界潮流,亦不知强弱对比,狂妄而愚昧,欲废皇上而立大阿哥本是错误之举,现在又利用邪教乱民来与各国为敌,更是错上加错,而太后居然就相信他们,把他们的无知蠢想变为国策。太后啊太后,您怎么会糊涂至此!是什么东西使得您鬼迷心窍,丧失了正常的思考?您当年平发捻、办洋务的英明智慧到哪里去了?这样的诏书我们能奉行吗?能在广州打领事馆、毁教堂洋行,用以响应朝廷的决策、支持朝廷的行动吗?办了半辈子外交,深知中国军事力量薄弱的前北洋大臣,此刻心里明晰得如同一面铜镜似的:中国连一个小日本都打不赢,还能跟美国、英国、德国、法国、俄国这些联合起来的西洋强国交手吗?战争的结局只能是一种后果:中国大败惨败,且很有可能被列国瓜分,甚至立刻亡国。

想到这里,七十七岁的李鸿章一阵晕眩,倒在松软的沙发躺椅上,昏昏沉沉中,他仍在思考着这件大事,面前摆着三种选择:一是奉命;二是置之不理;三是明确表示不执行,并告诉其他督抚也不要执行。

奉命是忠于朝廷,但明摆着的是祸乱国家。在官场混了五十多年、历经道咸同光四朝的这位老政客,也知道给国家带来祸乱的人,到头来终究也会给自己及家人带来大祸,无论是为国着想,还是为家着想,都不能奉这个命。置之不理,固然不失为一种良法,但敢于任事、热衷出头的性格及二十多年的疆臣领袖的地位,使得李鸿章不选择这个做法。他想回电盛宣怀,叫盛宣怀把电文压一压,观一观中外形势再说。但是,这是诏书,盛宣怀哪敢扣压不发呢?得有一个说法。李鸿章思索良久,终于从《稗官野史》中得到灵感:不承认这是两宫发出的诏书,而是别有用心的人盗用两宫的名义制造的乱命。每当时局混乱之时,常有乱命趁机而出,辨别真伪,区别对待,是危乱之际为臣子的本分。何以辨别呢?这只能从朝廷一贯的宗旨与此次诏书的内容相对比来区分。朝廷一贯与各国友善,而诏书与这一宗旨完全背道而驰,一纸诏书与无数道上谕相较,只能怀疑这一次!

当然,李鸿章知道,从变法以来直到各国拒绝出席大阿哥的加封典礼,太后对洋人的恼怒有增无减,诏书恰是这种仇恨心理的总爆发,自然不会是乱命,但现在只能将它以乱命视之,方可免去日后违旨的究诘。李鸿章将这个想法通过电报发给盛宣怀,老练的大官商盛宣怀对此心领神会。

武昌电报分局总办赵茂昌接到这份特急电报后,星夜赶到督署,亲自交给张之洞。其实,张之洞昨天便已经知道了京师所发生的重大变故,他的消息来源于英国驻汉口的领事馆。

昨天上午,英国驻汉口领事馆代理总领事法磊斯,在江汉关税务司英国人何文德的陪同下,紧急拜会张之洞。张之洞在督署接待他们,辜鸿铭在一旁充当翻译。

身材修长、仪表整洁、极具英国绅士派头的法磊斯坐定后,开门见山地说道:“总督先生,我告诉您一个不幸的消息:贵国政府已向西方各国宣战,由甘肃提督董福祥率领的军队和乱民正在向东交民巷各国使馆开火,这是一起极其严重的事件,不知总督先生知不知道?”

通过辜鸿铭的翻译后,张之洞对英国总领事的这番话惊讶不已。他第一个感觉是:政府向各国宣战,这样的事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这段时期拳民涌入京师,局势动荡,很有可能是那些拳民在围攻各国使馆,他们也有可能打着朝廷的旗号在胡作非为。

“总领事先生,您所说的这件事我不知道。我国政府一向与各国友好,不会向各国宣战的,这或许是乱民的破坏,与政府无关。请问总领事先生,您的这个消息是从哪儿得来的?”

法磊斯冷笑了一声说:“总督先生,北京附近的电线均已被拆毁,您的信息不灵是可以理解的。我的消息来源于鄙国政府外交部,鄙国政府外交部的消息则是直接来源于驻北京的公使馆。这是千真万确的,您不要有任何怀疑。”

张之洞从法磊斯的神态中已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这样大的事情,英国领事馆没有必要造谣,何况由总领事亲自过江来通知,按照洋人的规矩,这是代表他的国家的行为,看来真有其事了。但作为湖广总督,张之洞只能以朝廷的谕旨为准,是不可能也不应该以外国人的话为根据的。

他也报之以微微一笑,说:“即便京师附近的电线被毁,也有别的办法传递消息,我将等待着朝廷的谕旨。”

法磊斯平静地说:“过不了两天,您一定会得到准确消息的。我今天过江来拜会您,是想跟您商量一件事。”

张之洞缓慢地抚摸着胸前的花白长须,口气和缓地说:“有什么事情,请说吧!”

“我奉敝国政府外交部的命令,特为告诉您,如果长江流域发生类似北京的事情,总督先生有无力量可以制服动乱,保证地方安静,从而使敝国在长江流域的利益不受损害。”

张之洞立刻回答:“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总领事先生,万一在湖北境内出现动荡,我有足够的力量可以保境安民,总领事先生不必担心。”

法磊斯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态,说:“我很高兴地听到总督先生这句话,但还想告诉总督先生,贵国的乱民一旦肇事,局面就很严重,您的军队不一定够用。为了贵国的百姓,也为了敝国在长江流域的商务,到时我们愿意出动包括军舰在内的军事援助。”

借用洋人的军事力量来平息中国的内乱,这是当年曾国藩、胡林翼等人所不愿为的事,作为一个富有阅历的统兵大员,张之洞深知曾、胡等人的用心良苦:因为这不但将要受到“汉奸”之讥,而且对于获胜之后外国军队的无穷诛索,也将会穷于应付而烦恼不已。

张之洞委婉而坚决地拒绝:“贵国的好意,鄙人深表感谢。保境安民,是鄙人的第一职守,湖广的军事力量足以应付境内的一切乱子,不管遇到什么情况,绝对不会需要贵国的军事援助。请总领事先生明确告诉贵国政府,军事援助一事,不要再提起。”

张之洞的这种强硬态度,颇出法磊斯的意外。法磊斯来中国已五六年了,与不少中国高级官员打过交道,没有哪个官员不是在他的面前逢迎献媚、卑躬屈膝的,对于他主动提出的援助,这样明确予以拒绝的还是第一次遇到。法磊斯在一阵失望之后,禁不住从心里冒出几分敬意来。“总督先生,我知道湖北的军饷已欠三个月了,如果像军舰这样明显的军械援助,会引起贵国民众误会的话,我可以改变方式:借款给你们发饷。我手中现有一笔七万五千英镑的现金,可以拿出来,先借给你们发军饷。我们没有别的目的,只是希望湖北军心能够安定,到时能全副心思平乱保境。”

张之洞借过不少洋款,有的利息还很高,但那是为了办洋务。眼下这笔相当于五十万两银子的英镑,对于稳定军心很有作用,因为确乎如法磊斯所说的,湖北绿营的军队有三四个月没有发饷了。兵士得不到饷,就容易滋事,也不愿听调动,一旦有事,就不能得心应手。这五十万银子的确很重要,就算借洋款发饷,也不是不可以的,不过目前的情况非比一般,暂不松口为好。

“总领事先生,贵国政府的诚意,我很高兴地领受。我们的军饷虽有欠缺,但军心还不至于涣散,鄙人作为制军,尚可调遣。以鄙人看来,目前的迹象还看不出有很严重的事态出现。假若发生了意外的事,而我们又需要贵国政府的帮助的话,我们会求援的。比如说银钱,到时我们也可能向贵国政府借。当然,我们会遵照平时借款的旧例,照章付息。”

法磊斯说:“总督先生的态度,我本人能给予充分的体谅。英国在贵国长江流域的商务活动已有三四十年的历史,这些商务活动,不但替敝国的商人谋取了利益,也同时为贵国带来福祉。正常的商务活动是互利的。我国政府切盼,长江流域的商务活动不因北方的混乱而受影响,更不希望南方发生北方一样的混乱,造成贵我双方的不利。”

张之洞说:“我很赞赏总领事先生刚才说的这句话,正常的商务活动是买卖双方互利的。我本人多年来一直主张与世界各国进行正常的、平等的、互利的商业往来。贵国在长江流域的正常商务活动,鄙人将与两江总督刘坤一制台一道维护。请总领事先生放心,湖广不会发生大规模骚乱。北方的骚乱是因为疏于控扼的缘故,倘若有一两个得力的大臣,在几个月前,拳民刚刚蠢动时就加以镇压,乱子就闹不起来了。”

法磊斯满意地告辞而去。

不料,今天就收到由盛宣怀发来的宣战诏书!张之洞气得将电文狠狠地一甩:“荣禄、刚毅误国!今日世界,能有一个中国向西方七八个大国同时宣战而取胜的道理吗?他们连这点都不懂,真昏聩糊涂到了极点。怂恿两宫犯此大错,罪该万死不赦。”

转脸对赵茂昌说:“你赶快回电报局,有什么情况立即向我禀报。”

又对一旁侍候的巡捕说:“你去通知幕友房,下午在鹤舞轩聚会,有重要事情相商。”

吃过中饭后,督署东花园的前后几个门都被卫兵把守着,不准任何闲杂人员进来。盛夏的武昌城已是暑气弥漫,但鹤舞轩四周树木繁茂,并不太热。梁鼎芬、辜鸿铭、徐建寅、陈念礽、梁敦彦、陈衍等人面色凝重地聆听张之洞在宣读电文后的讲话:“朝廷向各国宣战,鄙人以为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但遵旨奉命,又是鄙人的本职,鄙人正面对着进退皆难的境地。各位先生有何良策,可以援我出困境?”

众皆面面相觑,脑子里则都在紧张地思索着良策。这良策也真不容易出来。

一向口无遮拦的辜鸿铭首先开了腔:“洋人不是好东西,打着做生意和传教的名义到我们中国来欺蒙拐骗,还要用暴力强迫官吏和老百姓听他的。依我看,皇太后泣血太庙,慷慨誓师,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是对的。我辜某人赞成。”

总督明白表示不赞成,这位辜汤生偏要唱反调,他意欲何为?众幕友都瞪大眼睛,惊诧地看着他。张之洞的眼神也甚是疑惑。

“义和团也不是东西。我听一个在直隶做官的朋友告诉我,说义和团的人装神弄鬼,弄来的神仙全是戏台上的人物,什么刀枪不入,全是骗人的鬼话。还有什么大师兄、二师兄,全是绿林中的土匪头子。最可笑的,还弄来一批女人,叫什么红灯罩、青灯罩,据说都是从窑子里拉出来的婊子。”

这句话引来一片嬉笑声,辜鸿铭很得意。他平日说话,有一半的目的是想唤取听者的惊叹诧异;如果听者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就会感到失望,觉得很没趣。故而他说话时常走极端、爱夸张,标新立异、与众不同,又很会使用一些极有趣味的比喻和逗人的笑料。这一切手段,无非都是引起听者的格外注意,就像茶馆里说书人似的。然而听者在去掉这些色彩和包装后再去细嚼他的话,也并不是全无道理的,故大家喜欢听他讲话。张之洞尤其喜欢听他讲话,除开这种吊人胃口的艺术外,更重要的是他敢讲真话,这在众幕友中更是少有。

“所以,就我看来,洋人该打,但不能由义和团去打。义和团肯定打不过洋人,结果还是我们中国吃亏。但北京已打起来了,我们没办法劝止,我们守住湖广两省,就算尽职了。对于这个诏书,可以学宫中的办法:淹了。”

将上谕比之于奏折,将督署比之于朝廷,这是何等荒唐狂谬不伦不类!此话倘若出自别人的口中,必定会大遭斥责,但出自辜鸿铭的口中,仿佛很自然似的。众人又一阵嬉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们办我们的事,不去理会这道诏书,也不给朝廷以可或否的回复。

梁鼎芬说:“我完全拥护香帅的话,向各国宣战绝对是一个错误的决定。香帅不能回电表示执行,而是应该致电军机处,请朝廷尽早停止攻打各国使馆的军事活动。但这个电文不能由香帅具衔,而是由我们署名。”

梁敦彦说:“节庵这个主意好,我愿意列名。我们这些人,数节庵官位最高,就请节庵领衔吧!”

梁鼎芬忙说:“领衔不敢,领衔不敢,我忝列其末吧!”

张之洞笑了笑说:“由湖北督署幕府发出的电文,能避得开我张之洞吗?与其躲在幕后,不如站在台前,还可落得个好汉做事好汉当的美名。这个电文我看不必发。”

二梁见张之洞不同意,遂不再坚持。

陈念礽摸着下巴想了半天后说:“这是很重大的事情,我想湖广不必急于表态,眼下要做的事是加强与京师的联系,多多了解这两天来交战的情况。据我所知,各国在中国可使用的军事人员近三万人,但分散各地,一时不便于集中,估计要半个月二十天的时间才能聚齐。倘若这三万人聚在一起开往北京,即便是三十万义和团也不是敌手。但使馆区的军事人员不多,也可能在三五天、七八天内就会把使馆全部毁尽。如果这种局面出现,那中国就与西方列强结下了血海深仇。这场战争如何结局,真令人难以想象,说不定我们在湖北办的一切洋务,我们徐图自强的所有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张之洞说:“念礽说得太悲观了。不过真要那样,中国的确是损失太大,仗既然已开,劝止也大概劝不了,现在只是想办法尽量减少损失,就是上策。”

陈衍一直没有开腔,张之洞望着他说:“石遗先生,说说你的看法。”

陈衍摸了摸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慢慢悠悠地说着福建腔的官话:“古人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又说,乱命不可从。这两句话都说,有时来自朝廷的命令,可以不必服从。一是不合时势的君命不服从;一是危乱之际,有挟持君王而下的命令或违背君王一贯意旨的命令,不服从。眼下京师局势危急,义和团控制朝廷,难保这种对洋人宣战的诏书不是他们伪造的乱命。”

“乱命”,陈衍的这两个字引起了在座所有幕友的高度注意,他们都在心里说: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张之洞也被陈衍提醒:太后、皇上一贯主张与洋人友好,怎么突然会宣起战来呢?

义和团挟持朝廷,以朝廷名义来干他们想做的事,这不是不可能的呀!他带着鼓励的口气说:“石遗先生,你说下去!”

“我们可以不执行这道未经核实的诏书,我们还是按过去朝廷一贯的宗旨去办,即在湖广地区维持与洋人的友善关系。昨天英国驻汉口总领事亲自过江来拜会张大人,表明英国政府急于保证他们在湖北的利益。英国是这样,美国、德国、法国也一定是这样,而我们也需要湖北地方的安宁,不愿看到湖北尤其是武汉三镇出现类似直隶和京师的混乱。所以,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和各国利益一致的。我建议,由张大人向各国明确表示,湖北只有会匪,无义民,本总督负有保障湖广安宁的职责,倘若有人效法义和团的行动,在湖广一带闹乱子的话,本总督将严惩不贷。如此,既安洋人之心,又安百姓之心。至于这个宣战诏书,要严密封锁,不能向下面泄露半点,以免给湖广一带的会党流氓、江湖浪民、市井无赖以骚乱的借口。”

“湖北只有会匪无义民”,这句话说得好极了,它斩钉截铁般断绝湖北一切乱民与北京拳民的联系。凡闹乱子的都是会匪,就将按惩办会匪之例严惩不贷;至于将朝廷诏书严加封锁以免被人利用,则更是当务之急。

张之洞想,看来这陈衍不只诗做得好,还真有能吏之才。他望着这位瘦瘦精精的矮个子福建人,露出了满意的微笑,说:“石遗先生的这几句话说到了点子上。湖广应有湖广的做法,不能盲从……”

“大人,上海电报局又来了紧急电报。”

张之洞正说着,赵茂昌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递上一封刚收到的特急电报。张之洞忙拆开看,鹤舞轩里的所有幕友也都紧张地望着总督那张瘦削而严峻的长马脸。

“盛宣怀来电说,他建议东南诸省与当地洋人各自订立互相保护的条约,即中国境内的安宁,中国自保,洋人在当地的一切设施,洋人自保,双方各不干涉,也不允许其他人侵犯。盛京堂说,此建议已得到两广李少荃、两江刘岘庄、上海道余联沅的同意,问湖广同不同意。若同意,则派人赴上海与各国驻沪领事馆会商。”

张之洞的话刚说完,梁敦彦就说:“我看盛宣怀这个电文的意思与刚才石遗先生说的主旨很接近,即不接受宣战诏书,各省自行自己的一套,只是讲得更明白了些,华洋双方各管各的。”

梁鼎芬说:“这个主意好是好,就是让人听起来像是各省与朝廷分开,有点闹独立的味道,怕授人以把柄。”

陈念礽说:“这事若在美国,完全不算一回事。美国本就是联邦制,各州有自己的独立性,但在我们中国,的确有点犯忌。”

辜鸿铭说:“朝廷把事情办砸了,不能保护地方,各省自保有什么不对?”

陈衍说:“盛宣怀的建议与我的想法很接近,但东南各省互保,也确有独立之嫌。我想,为避此嫌,必须在互保时得先声明,我们是忠于朝廷,是完全拥戴太后、皇上的,这是危急时候不得已的做法。”

张之洞握着长须,仔细地听着各位幕友的发言。蓦地,他甩开长须,铁青着脸说:“蝮蛇螫手,壮士断腕,断腕是为了保护整个躯体。眼下直隶已乱,京师开仗,后果已不堪预料,倘若保得东南数省的安宁,直隶和京师即便陷入洋人之手,中国仍还有希望;若是东南跟着北方一齐乱,一齐陷于洋人之手,那中国就将再无光复之日。我身为国家大臣,自应为整个国家着想,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一时的指责,也顾它不得了。李少荃、刘岘庄都同意,我张某人的见识难道还不如他们!我现在即委派辜汤生、陈石遗两位代表我前去上海,与盛宣怀、余联沅一起去和洋人商谈,共同订下互保条约。”

陈衍很不喜欢辜鸿铭的性格,怕他坏事,希望张之洞行前管束一下,便说:“香帅信任我,我自然会竭尽全力,不辱使命。汤生去当然必要,他懂洋话,可做翻译。但汤生嘴无遮拦,又爱骂人,洋人也好,中国人也好,逮住谁骂谁,我有点担心。”

大家都笑了起来。辜鸿铭生怕张之洞听了陈衍的话,不派他去,让他失去一个大出风头的绝好机会,便说:“我这次去上海注意一下,不骂人好了。”

“不,”张之洞正色道,“你此番去上海,该骂的,还是照骂不误,尤其对洋人不要讲客气,就像你刚才那样,先骂洋人不是东西,再骂义和团不是东西。我看就这样骂,最好。”

众皆愕然,辜鸿铭也觉得有点意外。

张之洞继续说:“骂洋人,是叫他们不要翘尾巴,他们所作所为是有许多该骂的地方,骂骂有什么不对?你就放肆骂,见英国人用英语骂,见法国人用法语骂,骂他们一个狗血淋头,表示我们一不怕他,二不依附他,骂完后再和和气气地与他们签条约。义和团更要骂,他们是邪教,是乱民,给国家和百姓带来灾难。骂他们,表明我们和朝廷那些昏聩大员不是一流人,我们有自己的头脑。陈石遗,你放心好啦,辜汤生和你一起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辜鸿铭更是喜得搔首弄姿,得意扬扬。

第二天,辜鸿铭、陈衍奉命坐小火轮离开武昌去上海。到了上海后,他们和刘坤一的幕友及上海道道员余联沅等,在盛宣怀的周旋下,和英国、美国、法国、德国等西方主要大国驻沪领事一道签署了中国近代史上有名的东南互保条约。后来,李鸿章、袁世凯及闽浙总督许宝骙也在这个条约上签了字。东南互保从两江、湖广扩大到两广、山东、浙江、福建,联成一个广阔的区域。东南互保条约,保障了东南半壁河山在北方骚乱时的安堵,却也给晚清政局的分裂埋下了一根伏线。十一年后辛亥革命爆发,各省纷纷宣布独立,便是步它的后尘,终于导致大清帝国转眼间即土崩瓦解。

就在东南互保条约签订的日子里,一个重大的武装暴动计划也正在长江流域一带酝酿着,湖广总督面临着一场空前未有的生死较量。

三、两湖书院毕业的自立军首领唐才常劝张之洞宣布湖广独立

戊戌年春天,在湖南长沙大办时务学堂的,除谭嗣同、梁启超、熊希龄等人外,还有一个重要人物,他的名字叫唐才常。唐才常比谭嗣同小两岁,不但是同乡,更是志趣、性格相投的刎颈之交。唐才常出身书香门第,本人亦是秀才。光绪二十至二十二年,他在张之洞创办的两湖书院读书两年,是书院有名的高才生。他同时又兼习武术,并与长江流域的会党广有交往,和谭嗣同一样是一个文武双全的热血青年。

说起长江流域的会党,要追溯到四十余年前的老湘军头上。当年老湘军的霆字营统领为鲍超,鲍超是四川奉节人,他的霆字营中有许多四川人。四川有个影响很大的会党名叫哥老会,四川籍的湘军把哥老会带进霆字营。入哥老会的人互相之间特别亲密,平时有福共享,打仗时有难共当,最受丘八所喜欢。很快,哥老会便发展到湘军各营各哨。江宁打下后,湘军十成裁了九成,这些被裁撤的湘军一部分回到老家,也有一部分不愿回家,流落在沿长江两岸的江苏、安徽、江西、湖北等省内,他们靠着哥老会的组织形式存活下来,并不断发展会众,最多时曾达十多万人。因为哥老会势力强大,地方官绅无不畏惧退让三分,因而使得其他会党,如三合会、天地会、大刀会、红教会、白莲教及拜上帝会余党也跟着在长江流域活动起来,加上这些人在内,光绪年间长江两岸共有二十余万会党在山林江湖中活跃,成为当时中国黑社会势力最强大的一个区域。湖南的平江、浏阳、醴陵一带自古尚武之风盛行,谭家是浏阳显宦,唐家则是浏阳名儒,各种势力都愿意与他们接近,谭、唐二位本是倜傥不羁的脱俗之才,便凭借这些关系与湖南乃至长江中下游诸省的会党建立了密切的联系。

谭嗣同在法华寺会见袁世凯的第二天,鉴于时局的危急和对袁世凯的不太放心,便向居住长沙的唐才常发出一封密电,叫他迅速与两湖会党取得联系,并立即北上赶到京师,共襄大业。唐才常接到电报后,火速与湖南的几位会党首领取得了联系,又星夜赶赴汉口,欲与湖北首领商议。就在这时,噩耗传来,谭嗣同等六君子为中国的维新变法英勇献身。同时,他在狱中的题壁诗也传了出来: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世人纷纷猜测,“两昆仑”指的是谁?只有唐才常心里清楚,这肝胆相照的两昆仑正是谭嗣同和他两人。眼下好友去了,自己留存,留存者只有秉承遗志,继续奋斗,才能不负去者的最高托付和期待。唐才常含着巨大的悲愤,为好友写下了一副传诵极广的挽联:

“与我公别几时许,忽警电飞来,忍不携二十年刎颈交同赴泉台,漫嬴将去楚孤臣,箫声呜咽;”

“近至尊刚十余日,被群阴构死,甘永抛四百兆为奴种长埋地狱,只留得扶桑三杰,剑气摩空。”

他本欲赴京为谭嗣同收尸,后听得浏阳会馆的长班刘凤池已负主人遗骸,正在南归途中,便回家稍做料理后急赴上海,筹商新的行动。

唐才常在上海停留几天后,辗转香港、新加坡、日本等地,联络海内志士,共同匡救时局。在日本期间,他拜会了亡命此地的康有为、梁启超,又结识了主张以革命手段推翻清朝建立共和的兴中会领袖孙中山。两派都主张武装起事,康有为的目的是勤王,推翻慈禧复辟光绪;孙中山的目的是革命,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去年十一月,唐才常带着康有为所筹集的三万银元及与保皇、革命两派都关系甚深的热血志士傅慈祥、林奎、沈荩、毕永年、秦力山等先后回国。不久,慈禧立溥隽为大阿哥,上海电报分局总办经元善联络一千二百多人联名上书,反对废立,要求光绪帝力疾临御,勿存退位之思,唐才常、沈荩等人都列名其中。唐才常从这一行动中看出了光绪在全国的声望,“勤王”的决心更加坚定。他在上海发起成立正气会,用以联络同志,共图大举。为更好地联系江湖会党,两个月后,唐才常又在上海成立自立会。

自立会的形式与哥老会、天地会等差不多。开山堂、发票布,山名富有山、票号富有票,上设正副龙头、下有内外八堂,拜香堂、喝鸡血酒。康有为、唐才常列名副龙头大爷,梁启超、林奎、毕永年、秦力山列名总堂大爷。就这样,他们将长江流域一带的二十余万会党团结在自己的周围。自立会既受康、梁领导,又遥戴孙中山。

北京义和团攻打使馆的事件出现,全国人心浮动,唐才常和在海外的康、梁、孙都认为是个可以利用的大好时机。唐才常遂以挽救时局、保种保国为词,在上海张园召开国会,选容闳为会长、严复为副会长,又设总部于上海、分部于汉口。

与此同时,林奎、傅慈祥在汉口筹建起义的军队。将军队定名为自立军,集兵两万,分七军四十营,另以会党十万作为后备和应援力量。这七军即中、前、后、左、右、新军、先锋营各军。中军的主力为湖北新军驻汉标营的士兵及中下级军官。前军设在安徽大通,后军设在安徽安庆,左军设在湖南常德,右军设在湖北新堤,新军及先锋营设在武汉。中军统领为林奎、傅慈祥,新军及先锋营的统领为唐才常。自立军定于光绪二十六年七月十五日中元节起事。

这时,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与西洋各国及日本签订《中外互保条约》的消息传了出来,海外的康、梁、孙与国内的唐才常等人都于此看出了一个微妙的动向:李、刘、张三督与朝廷的态度有所不同,倘若能说动他们独立于朝廷的话,则既可以免去兵戈之灾,又可利用他们的威望影响全国,无论是对眼下的勤王,还是对今后的变专制为共和都大有好处。这些熟谙日本历史的志士,都知道当年明治天皇就是靠着强有力的萨摩藩镇和长州藩镇的策划,才实现王政复古和倒幕维新的。光绪就好比明治,李、刘、张就好比萨摩和长州。由李、刘、张来策划实施,一切就会顺利得多。年轻的救国志士们都认为此种设想值得一试。

恰好此时李鸿章在香港,孙中山请英国驻香港总督卜力代为进行。卜力通过翻译和李鸿章谈了一个上午的话,李听得多、说得少,对于“两广独立”这个重大的问题,他不表态。直到会谈结束,卜力也没弄清楚这个资格最老、名望最高的总督,对此究竟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卜力耸了耸肩膀,对与中国大员的谈话之艰难深感无奈。卜力做过多年的香港总督,时常与中国官员打交道,这种交道给他的愉快感极少。他似乎看到在他与中国官员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摸不着,但又分明存在着的厚墙深沟,彼此之间很难沟通。后来他才悟到,这是两种文化的差异,他本人无法越过。他将与李鸿章的会晤告诉孙中山,孙中山高兴地说:“晤谈是成功的,请你过几天再去见见他。”

谁知两天后李鸿章便接到恢复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任命,当卜力再次与他会面旧事重提时,李一口拒绝了。“两广独立”的努力算是白费了。

游说两江总督刘坤一的,是后来做了新军第六镇统制的年轻留日士官生吴禄贞。吴禄贞通过一个在自强军中做中级军官的朋友引导,在总督衙门里拜会了刘坤一。

吴禄贞是个直炮筒,不喜欢转弯抹角,话没说几句就提出了“两江独立”的话来。刘坤一听到这话,脸色陡然一变:“你是想走当年王闿运劝曾国藩的路吗?这条路在我刘某人这里一样地走不通!”

在湘军战功鼎盛的时候,年轻的书生王闿运曾劝曾国藩蓄势自立,遭到曾国藩的拒绝。作为一个性情刚烈的军人,吴禄贞受不了刘坤一的这种奚落,一气之下二话没说,就走出总督衙门,心里狠狠骂道:“真是个老废物,还摆谱儿哩,等我们起义成功后,你向我投诚,我都不收留!”

自立军的分部设在汉口,张之洞自然是自立军首领密切关注的重要人物。中军统领林奎采取江湖通常手段,选派四名武功高强的侠客在湖广总督衙门旁边游弋,试图寻找一个机会下手,劫持张之洞。因为北方局势紧张,武昌各衙门已接到不少湖北地方乱民蠢蠢欲动的报讯,督署及省垣三大宪等衙门都大大加强了戒备,亲兵营为督署增加两个哨的兵力,日夜值班,不敢有丝毫懈怠。四名侠客在衙门四周游弋半个月,有几次甚至登上张之洞居住的后院上房屋顶,但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可以下手的机会。康有为得知这一情况后来电制止。这时唐才常也从上海赶到汉口,在紧靠英租界的宝顺里住下。宝顺里的房主李宝田在英国人办的宝顺洋行当买办,以他的名义在宝顺里购的六栋房屋,其实是宝顺洋行的产业,受英国租界的保护。中国官府未经英国领事馆同意,不能进入宝顺里。因为有这层保护,唐才常住在这里,并将自立军总部机关也设于此。

否定劫持方案后,唐才常和傅慈祥决定光明正大地进督署游说张之洞。这是因为唐才常和傅慈祥都有一个很好利用的身份——两湖书院的肄业学生,而张之洞则是以总督、创办者的身份一直兼任两湖书院的名誉山长的。

正是武汉三镇又成火炉的日子里,午后,唐才常和傅慈祥两人各穿一件薄竹布长衫,来到位于汉阳门码头附近的湖广总督大门口,对门房说:“我们两个是两湖书院的肄业学生,得官费派往日本留学,现学成回来,特为拜谒恩师张大人,请代为通报。”

张之洞对两湖书院的学生寄予厚望,凡有两湖书院的学子造访,均拨冗接待,何况他们又是官费资助的东洋留学生,想来张大人一定更为乐意接见。门房想到这里,笑着对唐、傅说:“二位稍等一下,我去禀报大人。”

一会儿工夫,门房出来,果然客气地说:“二位先生随我来,张大人在客厅里接待你们。”

在会客厅刚坐稳一会儿,张之洞便来了。令两位过去的学生所惊讶的,还不是四五年不见的两湖书院名誉山长的衰老,而是他的散漫随意,不修边幅。在两湖书院就读期间,他们曾多次见过张之洞,那时的张之洞虽其貌不扬,却官仪十足。正二品的翎顶蟒袍、三寸高的白底乌筒靴,在前呼后拥的随从衬托下,总督大人显得威风凛凛,令那些年轻的学子两眼不敢正视,心里则羡慕得要死。而如今的这个老头子,上穿一件灰白色的宽袖对襟夏布衣,下套一条半长阔腿玄色旧绸裤,不穿长衫已使人惊奇了,脚下还趿着一双麻与布混合织就的拖鞋,手上拎着一把有了裂缝的大蒲扇。若不是在督署客厅里相遇,若不是先前认识,唐才常、傅慈祥怎么也不会相信他就是威名赫赫的湖广总督,分明就是一个老态龙钟、毫无地位的普通市井老者,顶多只是三家村的一个穷老教书匠而已!早就听说张之洞通脱简易,看来传说自有它的依据!

唐、傅见张之洞迈过了门槛,立刻刷地起身,弯腰向他深鞠一躬,然后自报身份:两湖书院第三期学子湖南浏阳唐才常,两湖书院第五期学子湖北潜江傅慈祥。

“坐,坐下。”张之洞上下扑了两下蒲扇,和气地对着两个后生子说,自己也边说边坐下,“你们两个都是两湖书院的,我看着你们有点面熟,但若在路上相见,认不出来。”

这是实话。张之洞一年到书院不过两三次,唐、傅两人在书院读书时也没有格外突出的表现,当然不可能在他的心目中留下很深的印象。

唐才常说:“我们两个从两湖书院毕业已有几年了,今天特来看望恩师。”

那时的官场士林时兴认师拜师。亲自教过的学生,哪怕只三个月半年,终生认其为老师,这是天经地义的。书院的山长,视书院的所有士子为生;反之,所有士子也认他为终身老师,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府试、乡试、会试的各位座师、房师,被中式的秀才、举人、进士视为老师,这也是顺理成章的;各省学政、各府教谕,被该省的士子视为老师,也在情理之中。所有这些,都有师与生的痕迹可循。还有一种普遍的拜师习俗,那就是下级官员执着门生帖子恭恭敬敬地拜上级官员为师,上司如果受了,今后就按师生形式频繁走动。这种做法实在没有一点师生之迹可循,只是将赤裸裸的功利目的掩藏在深情脉脉的师生之谊中罢了。一旦到了原来的学生大为发迹,做的官和自己相当,或甚至超过自己的时候,做师的便要将帖子奉还,表示自己现在已当不起你的老师了。据说刚毅与翁同龢的关系恶化便起于这件小事上。刚毅原来只是刑部的一个主事,因办事能干,翁同龢器重他,将他提拔为郎中。刚毅见翁同龢这条路子可走,便递上门生帖子,翁收下了。从那以后,刚以翁的门生自居,执礼甚恭。以后外放地方官,每次进京,都要殷勤看望恩师。后来,翁将他再调进京来,做了礼部侍郎。那时翁是尚书,官位还在刚之上,刚仍对翁以师相待。不久,刚入军机,升工部尚书,又调兵部尚书,又拜协办大学士,和翁完全平起平坐了。翁却没有想到这时应该将刚的门生帖子还给刚,引起刚的极大不满。最后,在慈禧面前多次告翁的恶状,翁终于被开缺回籍,丢失了富贵仕途。

刚毅这种反目为仇的小人做法虽是少数,却很典型地说明了晚清官场中所谓师生关系的实质,说起来真是令人可笑可叹!

主考、学政出身的张之洞,出任地方督抚之后,一向热衷于办学校作育人才,他自然乐于得过他一日之教的人终生称他为师。对于那些为了干求而递门生帖子的下属,只要他看得起的,他也乐于接收其为门生,乐呵呵地听人家叫他老师。见这两个离开两湖书院好几年的年轻人来看他,还称他为恩师,张之洞显然高兴。他笑着对唐才常说:“你从两湖书院肄业后的情况我略知一点。你是回到湖南去了,为地方做事,时务学堂你参与了,《湘学报》上常看到你的文章。办新政是好的,但不要太激烈了。圣人说过犹不及,你也过了点。当然,比起谭嗣同来,你又算稳当的了。”

唐才常注意听着,在目前这个时候,提起谭嗣同,不骂他为奸佞,只是说他激烈、过头了。身为朝廷大员,这种态度,已足够友好的了。唐才常觉得欣慰。

只见张之洞又转向傅慈祥,问:“你从两湖书院肄业后做了些什么事?”

傅慈祥答:“我在两湖书院读了两年后又转到湖北武备学堂,读了一年后,由官费派往日本留学,先入日本的成城学校,后入士官学校。”

张之洞听到这儿,眼睛一亮,说:“你这条路选得好,湖北最缺军事教官。你这次回来是休假,还是毕业了?”

傅慈祥犹豫了一下说:“我是回来休假的。”

张之洞问:“什么时候毕业?”

傅慈祥随口答:“明年夏天。”

张之洞用蒲扇指着傅慈祥说:“我和你约定,明年夏天你一回国就来找我,我派你去训练新军。只要你好好干,待遇和提拔我都会从优。”

傅慈祥笑了笑说:“谢谢恩师。”

张之洞摇了摇扇,说:“大热天的,你们来督署看我,还有什么别的事吧?既然是两湖书院的学生,那我们师生之间没有客气可讲,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唐才常和傅慈祥互相看了一眼。唐才常挺了挺身板,操着浏阳音极重的官话,声音洪亮地说:“我们二人来督署,一来是好几年没见恩师了,心里系念,特来看望;二来,我们也确有一桩大事要向恩师禀报,求得恩师的支持。”

张之洞停止摇蒲扇,眼睛再次为之一亮。从这两次的亮眼中,唐才常和傅慈祥都看出,张之洞外形虽老了,但内神并没有老,依旧和前几年一样地充足健旺。

“恩师,学生就以实相告吧!”唐才常面色凝重地望着张之洞,显然压低了声音,浏阳官话变得浑厚低沉起来,“眼下北方拳民猖獗,京师更处在拳民的控制之下,载漪、荣禄、刚毅等人欺蒙皇上,挟乱民自重,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围攻各国驻京师公使馆。据最新消息,各国已调动近两万军队,组成联军,现正集结天津,不日将向京师开拔。拳民所谓刀枪不入纯属鬼话,在两万西洋联军面前,他们只有死路一条。京师危急,皇上危急,天下所有良心未泯的中国人皆忧心如焚,我辈亦如此,日夜筹思良策,试图救皇上于兵火之中,挽神州于陆沉之际。”

张之洞绷着脸盯着唐才常,一边听着他如流水般滔滔不绝的讲话,一边想:此人浓眉大眼,脸如国字,膀阔腰圆,肤色黧黑,十足地一个带兵勇将的材料,可惜他一直办报摇笔杆,不去学军事。相反,那个读了三个中外军事学校的傅慈祥,却眉清目秀,一副书生模样。人真的不可以貌而定。唐才常说的这个情况,张之洞已从盛宣怀的电报中获得。不过,他同时还知道聂士成、李秉衡的部队正在开往天津的途中。聂军完全是西洋装备的新式军队,又是主军,面对着身为客军的联军有许多优势,应当可以抵挡得住的。张之洞并没有把局势看得如唐才常所说的那样严重。

“学生有幸看到,当此北国危亡、中原板荡之时,独恩师与两广的李中堂、两江的刘岘帅,头脑清醒、目光犀利,不奉伪诏,不从乱命,不畏无识之流的诘难,毅然与西洋各国签订中外互保章程,为皇上保东南半壁河山之安宁,为华夏免数省百姓之流离,这种置一己声名于不顾、以社稷苍生为重的风尚,学生敬仰至极,感佩无已!”

尽管唐才常、傅慈祥在张之洞的眼中并没有什么分量,但他还是很看重唐才常对他参与中外互保行为的看法。因为这毕竟是背着朝廷与洋人签的条约,若要深文周纳的话,扣上“卖国”“汉奸”的罪名,也不是无凭无据的。唐才常这番话代表着一部分读书人的看法,应是值得重视的。

“你们能这样体谅老夫就好。”张之洞说着,手中的大蒲扇又轻轻地摇动起来。

“不过,学生们斗胆请问下恩师,假若京师出现了一种新的局面,恩师将做何种态度?”

唐才常目光炯炯地望着张之洞,张之洞分明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威胁。他为避开这种凌厉的挑衅,放下扇子,端起茶杯来喝了半口。心里虽然有所意识,口里却不由自主地问:“京师会有什么局面出现?”

唐才常单刀直入:“西洋联军打进北京,皇上被囚,朝廷变成外国人联合组成的政府。若是京师出现了这种局面,恩师,你的态度如何?”

张之洞拿杯子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茶水从杯口溅了出来,他赶忙将杯子放回几桌上。就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心绪很快恢复了平静。

“在老夫看来,这样的事是不会出现的。四十年前,英法联军也曾打入过京师,文宗爷在避暑山庄安然无恙。洋人嗜利,给他重利,他便与你和谈,他没有必要囚禁皇上。再说,京师里有步军统领衙门,还有神机营、健锐营,新近又成立了虎神营,洋人要囚禁皇上也不容易。”

“这次和上次不同,”一直未开口的傅慈祥忍不住插嘴了,“上次是因续约不成,仇恨尚不大。这次是围攻公使馆。公使馆就是国家的代表,打公使馆就是打他的国家,这是对他的最大侮辱。何况,日本公使馆死了书记官,德国公使干脆被拳民杀了,这仇恨就大了。一旦打进京师,洋人囚禁皇上的可能性是大的。至于京城内外的军队,说句不客气的话,他们根本就不能打仗,绝不可能成为洋人的对手。”

傅慈祥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你可以打人家的公使馆、杀公使,人家为什么就不可以囚禁你的皇上?若是真的重演“靖康耻”的话,该怎么办?拥立泥马渡江的“康王”,那谁又是今日的赵构呢?张之洞真不好回答这个问题了。他反问两个学生:“倘若真有那种大不幸的事情出来,你们看怎么办呢?”

唐才常抓住这个难得的好机会,坚定地说:“恩师,那时请您出面宣布湖广独立。”

“独立”!这个在十一年后的武昌起义时期,各省纷纷采取的行动,此刻在湖广总督的脑子里完全是不能想象的大逆不道。张之洞睁大眼睛,板起面孔:“湖广是朝廷的湖广,怎么能独立?”

傅慈祥立即说:“皇上被囚,朝廷已不复存在,湖广宣布独立不再是对朝廷而言,而是对洋人而言,这不是背叛朝廷而是表示更忠于朝廷。”

对于一个在儒家学说熏陶下成长的读书人,对于一个世代深受国恩本人又身居要职的朝廷命官,张之洞对这个奇怪的建议深感突兀,即便真的出现“徽钦被虏”的事,他也没有想到过“独立”二字。张之洞严肃地说:“此事太重大,不宜多谈,何况今日谈此事,也为时过早。”

康才常说:“恩师的这种态度我们可以理解,不过到那时,学生就要先采取行动了。”

“采取行动”?张之洞惊疑起来。他的两只虽有点昏花却依然锐利的目光重新将这两个昔日的学子打量起来:唐才常和梁启超、谭嗣同一起办过时务学堂,他莫非是康梁一党?傅慈祥这些年在日本留学,据说在日本留学的中国学生流品复杂,不少人同情康、梁,有的甚至还同情那个以造反暴动为业的江洋大盗孙文。傅慈祥是康党,还是孙党?

来者不善!张之洞的脑子里突然间浮出这四个字,他的声音立刻威厉起来:“你们要采取什么行动?”

“勤王!”对于谈话气氛的变化,唐才常并不感到意外,他从容答道。

张之洞问:“你们凭什么勤王?”

傅慈祥颇为自得地答:“我们有十万兄弟聚齐在长江两岸,只待登高一呼,便会赢粮景从,直捣黄龙府!”

张之洞从这句话中嗅出一股异味来:这聚集长江两岸的十万兄弟,岂不就是那些啸聚江湖的会匪党众吗?

见张之洞没有出声,唐才常再挑明:“到时候,我们想借汉阳枪炮厂的枪炮子弹用一用。恩师造枪炮原是为了保卫皇上保卫社稷,到了皇上被洋人所囚、社稷被洋人所占的时候,我们借用枪炮来勤王卫国,想必恩师不会不同意的。”

这是什么话!这岂不在明白告诉我,他们将会打劫枪炮厂,在武昌起事吗?勤王,勤王,他们打起勤王的旗号,不知将要做出什么事来?退一万步说,即便勤王,也只能由我湖广总督出面,你们凭什么做这等事!

张之洞完全明白了,对面坐着的再也不是当年单纯文弱的两湖书生了,他们很可能是会党之头儿、绿林之首。与他们之间,再也不是师与生,而是官与匪的关系了。本应立即将他们拿下,但想想又觉不妥,这无疑将会把刚才这一番话公开出来,对自己不利,不如暂时不露声色。他起身说:“老夫尚有许多公务要办,你们回去吧!”

不等唐、傅说话,便对着外面高喊一声:“送客!”

回到签押房,张之洞独自一人将会客厅的这一场会见从头到尾,细细地回忆着,越想越不对头,越想越可怕。他把大根叫来,低声说:“给你一个紧急差事。你去张彪那里挑选二百名精壮兵士,分成两个营,日夜巡逻,加强戒备,特别注意要道、关口、码头和汉口各租界入口处的动态。这两个营交给你统领,三天内组建好。”

大根一听,全身血便立刻沸腾起来,颇带几分兴奋地问:“四叔,发生什么事了?”

张之洞严峻地说:“有消息说:长江流域一带的会匪正在蠢蠢欲动,近期内有可能在武汉三镇闹事,说不定会暴动。”

大根觉察到事态的严重,将缠在身上的精钢腰带勒了勒,说:“四叔放心,我会把这事办好的。他们敢有点风吹草动,我会立即向您禀报。我这就去汉阳张彪那里。”

“慢点,你稍等下,我要给张彪发个手谕。”

张彪三年前已离开亲兵营,当上了湖北新组建的新式军队的统制。这个新军完全仿照江宁自强军的形式,分八个标二十四个营,共七千余人。

张之洞给张彪写了封短信,告诉他局势严重,要严加戒备,尤其是武昌城里各衙门、枪炮厂、火药厂要添派重兵看守,不能有丝毫懈怠。遇有情况,随时报告。

张之洞将这封鸡毛信用火漆封好,命大根立即赶去汉阳新军统制衙门。

就在张之洞对武汉三镇加紧戒备的时候,北方的局势越来越坏,一道道令人恐悸哀痛的电文,通过上海电报分局源源不断地发向全国各省督抚衙门:

洋兵攻陷天津,大清武卫军统帅聂士成在八里台战场英勇牺牲。

董福祥军围攻使馆月余不下,荣禄调国初攻北京时留下的红衣大将军火炮,但未中使馆却使民居大受其害。

主和派徐用仪、立山、联元、许景澄、袁昶相继被杀。

直隶总督裕禄战败自杀。

浙江提督、武卫左军统帅马玉昆大败,退至武清河。

巡阅长江水师大臣李秉衡,在武清河被洋兵大败,退兵至通州张家湾自杀殉国。

北京城被洋兵攻破,董福祥败走彰义门,纵兵大掠逃逸西去。太后召见大学士六部九卿,竟无一人到场。京师城内拳民全数逃散。

太后携皇上、大阿哥、载漪、奕劻、刚毅、赵舒翘未明离宫,出西直门,向怀来方向逃去。洋兵占领北京城。

京师陷落,帝后出逃,对于战事来说,这是何等惨败!对于国家来说,这是何等耻辱!然而这样的事情,竟然发生在有着五千年文化传承和四万万民众的中华民族的国土上,发生在立国二百多年的大清帝国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一日。按照西历计算,这正是十九、二十两个世纪之交。中国和中国人民就是这样以受人欺侮任人宰割、丧师失地、首都沦陷的奇耻大辱告别旧世纪,进入新世纪!

张之洞和所有良心未泯的中国官绅士民一样,面对着这一道道无情的电文,陷于巨大的悲愤之中。得知袁昶被杀的那一天,张之洞罢去了晚餐,彻夜未眠。不到两年的时间里,自己一生寄望最大、品学最优、前景最为看好的两个学生:杨锐、袁昶都在英年被杀害。杀害他们的又不是仇家怨敌,而是他们所共同尊崇的皇太后。这是怎么一回事呀!这世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他深知杨锐稳重厚道,绝不会是康、梁、谭那一类激进亢奋的人,皇太后居然不加区分、不加审判,就将他和谭嗣同一道给杀了,真是冤枉。但此冤犹有可说,因为杨锐毕竟时运不好,和谭嗣同等人同时被授章京之职,很容易被误认为康党。但袁昶之死,却无任何道理可说。难道在六部九卿的会议上,一个太常寺卿不可以发表不同的意见?朝廷主战,难道主和的人就都得杀头吗?自古道言者无罪,现在是不但有罪,而且罪至于死!这是什么王法?这难道是清明之治吗?更何况,袁昶的话完全是对的,是金玉良言,是耿耿忠心。皇太后啊皇太后,您精明一世,为何这两年间糊涂至极?

这一夜,慈禧端佑康颐昭豫皇太后那拉氏英明圣哲的崇高形象,在张之洞的心目中降落了许多!

但是,在听到太后携皇上已安然无恙地逃出京师正行走在西去的驿道上,强占北京的洋兵也并没有派兵去追赶捕捉的时候,张之洞还是由衷地感到欣慰:太后和皇上没有受辱,这是祖宗的庇佑;洋兵并不越城追捕,这表明西洋各国并不想灭亡中国。太后、皇上还在,朝廷就还在;朝廷还在,大清的各级文武也就还在。

张之洞想起十多天前唐才常、傅慈祥的游说,心里默默地舒了一口气:幸而脚跟站得稳,没有听信他们的胡说。“湖广独立”,这是多么荒谬绝伦的设想?大清二百年深仁厚泽,国基笃实,是不会灭亡的。想在老夫面前玩花招,你们这些毛头小子,还嫩了点!

四、为对付湖北巡抚,湖广总督半夜审讯唐才常

这时,早已离开湖北现为安徽巡抚的王之春,给张之洞发来密电。电文说,中元节位于长江边安徽桐城县内的大通镇发生会匪暴动事件,经过七天七夜的捕杀,现已平息。这次暴动的大头目秦力山、吴禄贞系逃亡日本的康梁、孙文死党。据搜获的伪文书上说,大通暴动实整个长江流域暴动的一部分,暴动总部设在汉口,总头目为唐才常,请武昌密切注意动向。

这份电报证实了张之洞的判断。他立即命令湖北新军统制张彪进一步加强对武汉三镇的戒严,又给大根布置一系列紧急应对措施。

不错,大通镇的暴动正是自立军大暴动的一个环节。自立军大暴动原本就定在中元节,七军一齐起义,但起义所急需的军饷却一直未到。唐才常从日本回国时,康有为答应给他起义经费三十万银元,先领三万,余下的二十七万在起义前再陆续汇来。离中元节只有几天了,军饷却依然不见踪影,打电报催,回电说正在筹集中。除开极少数有追求有抱负的志士仁人外,自立军中绝大多数会党头目,其实是冲着钱财地位而来的:起义前的三十万银元,起义成功后的高官重权。

有好些头目坐在汉口等银子,等不到银子,他们的兴头便减少了许多。这时,又有一个消息传来,说海外华侨早就捐足了银元,被康有为等人在日本挥霍了。众头目听后很生气,骂康有为不是君子,骂唐才常欺骗他们,有的干脆脱离自立军,重操他们打家劫舍的旧业。唐才常、傅慈祥、林奎等人很着急,决定将起义日期延迟。

但大通附近的自立军不知道这个决定,依旧按原计划来到大通镇集结。大规模的外乡人突然会集大通,这事引起当地官府的注意。在大通盐局的密报下,安徽官军逮捕了哥老会首领郭志太、陈得沅,起义计划遂暴露了。秦力山、吴禄贞当机立断,立即起义,张贴布告,攻打盐局,一举占领大通镇。接下来便是与安徽官军激战,最终全军失败,所幸秦、吴两位统领没有被抓住。

这天傍晚,大根急急忙忙来到督署,对张之洞说:“四叔,这两天,各个码头和通往城内的路口都发现许多神色异样的汉子,估计他们是来武汉三镇集结的会匪党徒。”张之洞说:“我刚才收到英租界送来的密报,宝顺里住着几个可疑的人,你说的情况和英租界的密报正好吻合。现在要紧的是把宝顺里的情况弄清楚。”

大根说:“我有办法。”

他俯在张之洞的耳边说了几句,张之洞连连点头说:“就按你这个想法去办。”

第二天下午,一个四十多岁的剃头匠挑了一担剃头担子来到汉口宝顺里。这汉子在巷子口四处望了望,然后敲起手上的小铁片,一边喊着:“剃头,剃头哟——”慢悠悠地向巷子里走去。

宝顺里的巷子并不长,西头连英租界,东头为闹市区,因为地势好,一条小小的巷子却很有气派。麻石铺就的路长年洗刷得干干净净,两旁的宅第多半豪华高大,从高墙铁门后面时常会冒出几分洋味来:洋歌曲声、洋香水气,外加几只油光水滑的洋狗。这里的确住了不少洋人,他们多是英国人,也有法国人、美国人。

从三号到八号一连六栋房子,就是用李宝田名义购买的宝顺洋行的产业。这六栋房子有两栋已经住上了洋人,有四栋还空着。唐才常用高价租了两栋,因为一来靠近租界保险,二来房屋高大阔气,能住几十个人又不至于引人怀疑。

这时唐才常和林奎正好饭后聊天儿,林奎听到墙外的剃头声,对唐才常说:“佛尘兄,你的头发怕有两三个月没剃了吧?趁着这两天有点空剃一剃,起义后那就忙了,没有工夫了。”

唐才常摸了摸头顶,又摸了摸下巴,笑了笑说:“上次的头还是在开国会之前剃的。头发都有寸多长了,是该剃了。把剃头匠叫进来吧,你也剃剃,楼上还有几个兄弟也都来剃个头。”

林奎走出大门,对着街那边喊道:“剃头的,到这里来!”

“来啰!”

剃头匠高兴地挑着担子过了街,随着林奎走进了宝顺里七号,进了大门后,他又四处张望了一下。这座房子有楼地二层,楼上有四个窗户,估计有四间房,围着楼房的四周种着花草树木,还有铺着鹅卵石的弯曲小路,是一座很典型的洋楼。剃头匠边走边跟着林奎进了房,这是一个很大的厅堂,左边、后边也有房子,估计是厨房餐厅等。

厅堂里的靠背椅上坐着一个壮硕的三十多岁的汉子,见剃头匠来了,便招招手,说:“给我剃。”

剃头匠见那汉子,心中一喜:正是他!原来,这剃头匠就是大根装扮的。那天唐才常、傅慈祥进督署时,他远远地见过。见眼前坐的正是唐才常,心里想,原来这个两湖书院的士子竟是会党的大头目,读书人正路不走走邪路,真可惜。大根小时跟着父亲跑江湖,三十六行,他懂一半,于是自告奋勇装了一个剃头匠来踏水路,果然一脚便踏进了贼窝。

大根走到唐才常的面前,给他系上围布,又拿出毛巾来将他的头发打湿,从布袋里取出一把明晃晃的剃头刀来,挂出尺把长的磨刀布,刀在上面来回地刮了几下,一副架势十足的老剃头匠的模样。

“师傅哪地方人?”唐才常和大根聊起天儿来。

大根答:“小地方,直隶盐山小羊庄的。”

大根本是南皮人,怕引起怀疑,临时换了南皮的邻县。“刷,刷”,大根开始在唐才常的头上动起刀来。

“家里的日子还过得下去吗?”唐才常又随口问着。

“不瞒老爷说,家里的日子苦,不得已才挑了这担挑子,从直隶来到湖北,混口饭吃。”

唐才常闭着眼睛,让大根一刀刀地剃着。他是个耐不了寂寞的人,没多一会儿又问:“你也念过书识过字吗?”

大根说:“老爷,俺命苦,三岁死了爹,五岁娘改嫁,讨饭长大的,哪有机会读书识字。俺是一天学堂门没进,自家的名字还认不得哩!”

唐才常心里想:是个不识字的人就好,不然还得提防着他。

头剃好了,大根又给唐才常修脸。唐才常忍不住又开口闲聊:“听到你们老家闹义和团的事吗?”

“听过、听过。”大根操着道地的直隶西部一带的土音说,“听说俺们老家就有好多个义和团哩,他们后来还到京城打洋人去啦。听说洋兵把京城占了,太后、皇上逃跑了。老爷,这大清的文武百官和军队都是太后、皇上开的饷,眼下,他们有难了,怎么就没有人去救他们呢?您说这是个什么理!”

唐才常心想:这个剃头匠都晓得要救太后、皇上,比那些当官的、吃粮的良心要好得多。

正打算多说几句,突然,傅慈祥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布兜。他来到唐才常面前,兴奋地说:“都刻好了,全在这里。”

唐才常也露出高兴的神色说:“师傅停一下。”

大根停了手中的剃头刀。

“字刻得怎么样?有印样吗?给我看看。”唐才常朝着傅慈祥伸出手来。傅慈祥望了望大根,犹豫着。

唐才常明白傅慈祥的意思,心里想剃头匠不识字,不必防他,便说:“不碍事,你拿出来给我看看。”

傅慈祥从布兜里掏出一张纸来,揉平了,递给唐才常。大根两只眼睛也赶紧瞟过去,这一瞟把他给吓住了。原来那张纸上盖的是四个鲜红印信。一个三寸长宽的方印上面刻的是:中国国会分会驻汉之印。三个两寸宽五寸长的条印分别刻的是:中国国会督办南部各省总会关防、中国国会督办南部各路军务关防、统带中国国会自立军中军各营关防。

唐才常笑着说:“这廖麻子的字刻得还蛮像个样子,今后还叫他多刻几个。”

大根问:“老爷,脸还刮吗?”

唐才常摸了摸脸颊,说:“不刮了,不刮了,我要办事了。”

说着从口袋里摸出十文钱来问:“够吗?”

“够了够了。”大根收下钱,挑起担子,慢慢地走出大门,一离开宝顺里巷口,便飞起脚步向江边走去。

这天半夜,江汉道稽查长徐升带着五十多个兵丁奉湖广总督之命,并带着英国驻汉口总领事法磊斯亲笔签署的搜查证,突然包围了宝顺里七号楼。唐才常、林奎、傅慈祥等人正在睡梦中,在一片凶狠的呵斥声中被如狼似虎的兵丁捆绑起来,同楼的十余个自立军小头目除一人逃跑外全部被捕。

徐升领着人将楼上楼下六七间房子仔细搜查,在这里起获了大批非法物品,包括数千张未发出去的富有票、六十余支后膛长枪、七箱子弹、一大卷安民告示,以及大大小小的自立军旗帜、花名册和下午刚刻好的四颗印信,还有十多封康有为、孙中山写给唐才常、傅慈祥等人的信件。第二天,又根据线索,在英租界李慎德堂逮捕了十多个自立军骨干。

江汉道稽查长徐升初审后,呈文报告张之洞。张之洞面对着这道呈文,整整思考了半天。不是不好定罪,罪证是明明白白的:凭富有票,可定会匪罪;凭枪支弹药和安民告示,可定谋反罪;凭康有为、孙文的信件,可定康党孙党头领罪。无论哪一项,都是死罪、杀无赦,这是毫无疑义的。张之洞的顾虑有两个:一是唐才常、傅慈祥这两个总头目,就在半个月前还以学生的身份在督署和他聊了一个下午的话,而且说的又是独立勤王等等。倘若他们在审讯时,对这事大加渲染,那将十分麻烦。第二,按照惯例,这种谋逆大案,必须是总督和该省巡抚同堂共审。湖北省的巡抚谭继洵受儿子的牵连,前年便革职回浏阳老家去了,接任的是于荫霖。

于荫霖是张之洞十分器重的人。早在光绪七年,张之洞初任山西巡抚时,向朝廷胪举贤才的名单中,便有时在詹事府任职的于荫霖,称赞于“学术纯正,直谅笃实,正色立朝,可断大事”。身为著名清流张之洞的这个胪举名单,对于荫霖的仕途十分有利。十几年间,他从道员到臬台到藩台,官运很顺。谭继洵革职后,张之洞向朝廷荐举了时任安徽藩司的他。张之洞原以为于荫霖会很合作地与他在武昌共事,不料,于荫霖深受传统理学禁锢,对外国人和洋务存着很深的偏见,他不认为洋务是导中国于富强的道路,因此对张之洞在湖北所从事的洋务活动极为反感,甚至说引进洋务是以夷变夏,这使得张之洞大为失望。于荫霖又秉性耿直,将公与私划分得一清二楚,他感激张之洞对他的荐举,却并不因此而放弃自己的理念附和曾有恩于他的人。张之洞对荐举于荫霖来湖北很是后悔。但于荫霖清正廉洁、勤于政务,张之洞一时也找不出理由来赶走他,只得隐忍着与他共事。

与这样一位人物来共审此次大案,一向我行我素的湖广总督心里不免有几分担忧。因为从初审的结果来看,一共捕捉的二十八名犯人中,两湖书院的学生除唐、傅两人外,还有三人,另有四人为湖北武备学堂的,有二人为湖北自强学堂的,两湖、武备、自强都是张之洞所创办的以西学为主的新式学堂,老百姓称之为洋学堂。另外还有九名时务学堂的学生,当年陈宝箴在长沙创办时务学堂,张之洞也是极力支持的。加上这九人,二十八名犯人中从洋学堂里走出来的竟占了二十名,而这九名时务学堂的人又都是唐才常的学生,唐才常又是张之洞的学生。如此说来,这二十人都是张之洞的弟子及再传弟子。

倘若于荫霖站在厌恶洋务西学的角度,如此这般地将他与这批犯人联系起来,并进一步全盘否定湖北的洋务事业,那就惨了。如果再遇到怨敌,又将于荫霖的告发接过去,把这事与杨锐、袁昶一线串联下来,在太后面前告他一状,他张之洞能担当得起吗?想到这里,张之洞不觉有点发憷。

他把他视为智多星的梁鼎芬召来,与他商议。梁鼎芬想了想说:“香帅,这桩事你就交给我吧,由我来处理。”

梁鼎芬充当两湖书院山长多年,他不是一个纯粹的文人,渴望掌实权,做方面大员。张之洞知道他的心思,早已许下了他的武昌道的职位,但他至今尚未掌上武昌道的印。他希望借此机会再立一个大功,以便早日做个真正的道台大人。他身为两湖书院的山长,自然也不希望书院里出康党和孙党,他的第一个想法是劝唐才常、傅慈祥二人放弃两湖书院的学籍。

梁鼎芬青衣小帽来到武昌县监狱,不惜降尊纡贵,在充满霉味的破烂单身牢房里,接见手脚都锁了沉重铁链的唐才常。

“还认识我吗?”梁鼎芬面色温和地问。

自谭嗣同就义后,唐才常早已置生死于度外,虽蹲在牢房里却心如常态,照吃照睡,并不焦急,所以看起来,除开衣服撕裂了、发辫凌乱些外,神色依然和平时一个样。他看了看坐在对面的梁鼎芬,说:“我怎么不认识?你是节庵山长嘛!”

梁鼎芬皮笑肉不笑地说:“离开两湖书院好几年了,你还认得我,我这个山长也没有白做。不过,我倒希望你,不认识我为好。”

唐才常哈哈大笑:“你是怕我唐某人坏你大山长的名声是吧!”

说完这句话,他收起笑容,辞色峻厉地说:“可惜我大业未成。若勤王成功,只怕你到处宣扬还来不及哩!人世势利,此又一明证!”

梁鼎芬被唐才常这一番抢白弄得很尴尬,略为定定神后,说:“此刻,你我师生之间,坐在牢房说话,完全可以抛弃往日书院里的那一套伪装。我身为两湖山长,比你痴长近十岁,书籍和世事都比你多接触一些。我实话对你说,平时书院里所讲的那些圣人说教,乃是为人的极端境地。这个极端境地,莫说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做不到,圣人自己也未必就做得到。孔老夫子见到国君就大谈仁政,见到小吏则掉头不顾,这说明他也势利。至于朱老夫子,还有人说他与儿媳有染,在品行上那就更糟了。你说得对,人世间本就是势利的。你要干大事,先要做好成者王侯败者贼的准备。好比说,你此番勤王成功了,你就会拜将封侯,史册上你就是大英雄,不仅我梁某会四处宣扬你是两湖书院出身的人,连张香帅也会以你为荣。如今你失败了,官书文册上自然会写你为奸贼;我们这些吃官家饭的,自然要想方设法与你划清界限,越远越好,不仅我梁某人,张香帅也是如此。跟你说句实话吧,我今日来会你,就是秉的张香帅的钧命。”

唐才常冷笑道:“罢、罢,你对包括我在内的成百上千两湖学子说了多少套话假话?今天总算说了几句真话。你就实话实说吧,你今天来见我,到底为了什么?”

梁鼎芬抹了抹额上的虚汗,说:“事到如今,我也不打弯子了,我跟你说实话吧。不是为我,是为张香帅。湖北抚台于大人跟张香帅有点不对,为防他加害张香帅,在督抚公审的时候,请你帮张香帅一把。”

“哼!”唐才常说,“我一个阶下囚,能帮他制台大人什么忙?”

“能帮能帮,”梁鼎芬连连说,“你只要在公审时承认你不是两湖书院的唐才常就是了。”

唐才常气得大声道:“我不是唐才常,那我是谁?”

“你说你是自立会的首领,冒了唐才常的名。”

唐才常笑道:“我既是自立会的首领,又是唐才常,我什么人的名也没冒。”

梁鼎芬急道:“只要你在出审时这样说说就行了,也不是真要你脱离你的唐氏宗族。”

唐才常见梁鼎芬这个模样好笑,便逗他:“我若这样说了,会给我什么好处?”

梁鼎芬喜道:“你若这样说了,张香帅就不杀你了。”

唐才常又是一阵大笑:“梁山长,你这是在哄三岁小孩。我既然承认是自立会首领,就已经把头送到砍刀之下,还有什么不杀头的?告诉你,我唐某人可比得上古之豪杰,乃今之英雄,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随你刀劈火烧,我到哪里都是唐才常,决不会承认是冒名顶替的人。”

梁鼎芬眼睛盯着唐才常,一时说不出话来。

“佩服,佩服!”过了好久,梁鼎芬才言不由衷地说道。

唐才常掉过头去,不再理会他。

梁鼎芬又想出一个主意来:“你不愿委屈自己,我也不勉强,如果你能在审讯时说上一两句两湖书院曾对你教育甚多,是你自己背弃了师长之教这样的话,也就是帮了张香帅的忙。”

“不行。”唐才常断然拒绝,“我勤王有什么错?难道说两湖书院教育我不忠于皇上,我忠于皇上是背弃了师长之教?”

“当然不能这样说,不能这样说。”梁鼎芬急忙打断唐才常的话。

“那我说什么?”唐才常反问。

两湖书院山长语塞了。他知道,唐才常已是铁了心,要学他的朋友谭嗣同,甘愿将这颗头颅抛掉。对于一个不畏死的人来说,还有什么可以打动他的心呢?猛然间,梁鼎芬有了主意。

“佛尘先生,你的公子多大了?”

“今年九岁。”唐才常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忙说,“我一人犯法一人当,要杀要剐由你们的便。你们不要连累我的儿子,也不要连累我的父母妻室。”

梁鼎芬听了这话,心里得意了:“佛尘先生,你犯的是谋逆造反大罪,按国初的律令,是要满门抄斩的。太后宽仁,即便不杀你的儿子,也要叫地方官严加管束。你的儿子能留下一条命为人做奴,便是最大的福气了,要想今后有所出息,那是绝对不能指望的。”

唐才常心里冒出一丝悲凉来,他自己是早已不顾惜这条命了,但遗祸儿子,他却深为沉痛。他也曾做过两手准备,拟交一笔银子给弟弟,万一事不成,则托弟弟带全家老小逃到香港或澳门去,但银子一直等不来,这件事也便没办。唐才常是条硬汉子,尽管心里很痛苦,但他不想求梁鼎芬。他知道梁鼎芬将会借此为要挟,自己若答应将会于大义有亏。

梁鼎芬早已从唐才常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心思,心里有了把握:“我知道你既不愿害了儿子,又不愿得罪你的党众,我为你想了一个两全之策。公审时,既不要你说是冒名顶替,也不要你说两湖书院的好话,只要你什么话都不说,任于抚台如何问你逼你,你都不开口。你做到了这点,张香帅就保证此案不牵连你的父母妻儿,你的九岁儿子可以由你的兄弟带出国门,张香帅可以保证他的安全。”

这个条件,唐才常可以接受:“梁山长,你说的话算数吧!”

“一定算数!”

“好,我同意。”唐才常双目如炬地望着梁鼎芬,“假若你们说话不算数,我的父母妻儿有什么好歹,我的魂灵决不会饶过你们。我唐才常生为人杰、死为厉鬼,你们是对付不了的。”

梁鼎芬感觉到了森森冷气:“你放心,你放心,我们说话是算数的。”

停了一会儿,唐才常说:“我没有什么东西送给我的儿子,今当永别,我作两首诗,你帮我记下来交给他,就当我送他的礼物。”

“行,行,我会照办的。”梁鼎芬边说,边吩咐牢卒拿纸笔,“你念吧!”

唐才常将这两天在牢房里想好的两首七绝一字一句地念着,梁鼎芬边听边记:

新亭鬼哭月昏黄,我欲高歌学楚狂。

莫谓秋风太肃杀,风吹枷锁满城香。

徒劳口舌难为我,剩好头颅付与谁?

慷慨临刑虽快事,英雄结束总为斯。

当梁鼎芬把与唐才常的谈话原原本本地告诉张之洞时,张之洞的心里涌出一股又恨又敬、又气又怜的复杂情感来。

人们都说湘人倔强,从唐才常的身上,张之洞算是领教了。按湘人的性格,如此倔强汉子能做这种交换已是不错了。他不说任何话,自然也就不会说起进督署游说的事。如此,麻烦就可以少去许多。

无论是从牵涉到自身这一层来考虑,还是从牵涉到牢房外面数万名会众来考虑,唐才常、傅慈祥等二十多名囚犯都不能羁押过久,处理得越快越好。这样想过之后,他突然冒出一个对付于荫霖的好法子来。

张之洞拿出一张纸,给于荫霖写了一封短函,告诉他近日破获的自立军案是一桩特大谋逆案件,与海外的康党孙党、省内外的哥老会大刀会联系密切,案情极为复杂,现正在抓紧时间清理头绪,定于五日后即八月初一与贵抚台在督署会同审讯。张之洞将这封短函封好后交何巡捕赶紧送去。

于荫霖看到张之洞的信后,决定这两天把手头的事先行了结,从二十八日开始,用三天时间查阅此次案件卷宗,以便心中有数,会审时能有的放矢。

不料,第二天半夜,于荫霖被督署来人从睡梦中叫醒。来人气喘吁吁地告诉他,一个小时前,有一队人马打劫牢房,要营救被抓的自立会大小头目,已被抚标官兵们击退。张制台深感事态严重,不能再拖了,请于抚台连夜过去公审,立即处决,以绝后患。于荫霖被弄得昏昏沉沉的,但事关劫狱大案,他不能拒绝张之洞的相邀。带着瞌睡虫,坐着大轿,一路上迷迷糊糊地来到总督衙门口时。只见灯火明亮,刀枪林立,一副如临大敌的戒严状态。来到大堂时,更是气氛恐怖,刀斧手两旁侍立,杀威棒黑白分明,张之洞全身穿戴,正绷紧长脸,瞪着大眼,凶神恶煞般地坐在大堂正前方左边的虎皮太师椅上,右边椅子也铺了一张特大的虎皮,虎头上瞪着两只吃人的眼睛,散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狰狞之气。这虎皮椅刺目地空着,显然是为于荫霖留下的。

“于中丞,坐吧!”张之洞指了指右边的空椅,依旧是黑着面孔,一点笑容都没有。

巡抚与总督,官衔上虽差了一级,但并不是上下属,彼此相见,得以平级之礼相待。倘若在平日,张之洞这样做,于礼仪上不合,但今日这种场合,却没有什么不合的痕迹,反倒与周围的气氛相一致。于荫霖面对着这一切,心中突然有一种底气不足之感,好像是张之洞在为国宣劳,而自己却在一旁悠闲似的,未会审,气势上已先矮了一截。他匆匆拱了拱手,赔着笑脸:“兄弟来迟了,来迟了!”看了看椅子上躺着的真虎皮,书生出身的于巡抚情不自禁地生出一丝恐怖感来。张之洞却无笑脸相迎,也不同他商议,立刻拿起惊堂木来猛地一拍:“将犯人带上来!”

在满堂吆喝声中,唐才常、傅慈祥、林奎等一长串人鱼贯而出。灯火闪烁中,除唐才常神色如常外,其他人多少都有些沮丧颓废之色,有的两腿发软,要靠狱卒扶持着才能迈开步,有一个后生居然在大堂上放声痛哭起来。

“不要哭,大丈夫死则死矣,不可示人以弱!”唐才常压低着声音,威严地对着哭者说。

后生子赶紧闭了嘴,却还在不停地抽泣着。

张之洞满脸凶恶地扫视众犯人一眼,提高嗓门儿喝道:“你们这些无父无君、无法无天的匪徒听着,你们不好好交代罪行,竟敢勾结牢外会匪强盗,打劫牢房,这是罪上加罪,死有余辜!老实告诉你们,本督军队天下无敌,你们那些乌合之众,岂能成事?只能适得其反,加速你们的灭亡。你们已死到临头了,还有什么话说?”

二十多个自立军大小头目一齐望着唐才常,唐才常平静地冷笑着,不作声。什么勾结牢外会匪,什么打劫牢房,他一点都不知道,无从辨别是真是假,他能说什么!

见堂下一片死寂,张之洞转脸对于荫霖说:“于中丞,你有什么话要问他们,请说吧!”

这于荫霖半夜三更被弄到总督衙门来,脑子里本就晕晕乎乎的,不太清醒,面对着这个剑拔弩张的场面,先又输了一筹,再说原本明天才看卷宗的,眼下被急忙叫来,对案件的来龙去脉一点儿都不知晓,叫他如何审讯?于荫霖只听说这桩案子的总头目叫唐才常,是从日本回国的洋学生,便硬着头皮叫了一声:“谁是唐才常?”

“我就是!”唐才常不慌不忙地应了一声。

“什么地方人,今年多大年岁了?”

“湖南浏阳人,今年三十三岁。”

“你为什么要聚众造反,你和康有为、孙文是什么关系,从实招来!”

唐才常觉得问这些话真是可笑,不值得回答,况且他与梁鼎芬有约在先,遂闭口不作声。

于荫霖气道:“你为什么不回答本部院的问话?”

唐才常用蔑视的眼光看了一眼于荫霖,仍旧不开口。

“唐才常,你在哪里读过书,是怎么去的日本?”

一旁站着的梁鼎芬心里紧张了:不知这小子说话算不算数,如果他把一切都和盘托出,那就糟了。这样想过后便赶紧思考对策。

张之洞也有几分担心,见几秒钟过后唐才常仍不开口,便转过脸问于荫霖:“这班人是死心塌地要与朝廷对抗到底的逆贼,劫牢的匪众扬言下次还要再来,本部堂以为宜早处置为好,免生意外。于中丞,你看呢?”

唐才常一问三不答,已令于荫霖恼火了,何况他对案情本就一概不知,再审下去也无词了,只得说:“就按香帅的意见办吧!”

张之洞站起来,对着两旁的刀斧手喝道:“把他们押出去!”

“慢点。”唐才常突然开口了,令张之洞和梁鼎芬一惊。

于荫霖忙挥手制止刀斧手:“他有话说,让他说吧!”

梁鼎芬瞪着眼望着唐才常,心里骂道:这小子说话不算数,我要让你死得不痛快!

只见唐才常缓缓说道:“拿一支笔和一张纸给我!”

于荫霖对着一旁的衙役说:“拿纸笔来!”

张之洞心里虽有点急,但他不能阻止于荫霖,只得暗自叫苦。

纸笔拿来了。唐才常接过笔,叫衙役把纸在地上铺平。唐才常望了一眼两位主审官后,挥笔在纸上写道:

湖南丁酉拔贡唐才常,为救皇上复仇,事机不密,请死。

张之洞看了这行字后,心里大舒了一口气,对唐才常说:“好,本部堂成全你!”

然后再次命令刀斧手:“都给我押下去!”

七月二十八日凌晨,唐才常、傅慈祥等二十八人,在武昌小朝街旁的紫阳湖畔被杀。

过几天,于荫霖得知这二十八名死犯中有二十名系洋学堂毕业,而且唐才常、傅慈祥二人还以学生身份游说张之洞时,心里十分恼恨张之洞那夜突然袭击似的会审,使得他没有充足的时间做准备,白白失掉一个当着张之洞的面批判洋务西学的好机会。

但他还是补上一个折子,借自立会案件提醒朝廷,洋学堂有培养叛逆的可能,必须多加提防,严格控制,只是因为没有拿到活口,不能坐实游说总督一节。于荫霖与张之洞之间的矛盾越结越深,终于在第二年被张之洞借故请出了湖北。

唐才常式的在野勤王活动被残酷地镇压了。与此同时,一场由各省地方官发起的官方勤王戏却在热火朝天地上演着。

五、请密奏太后,废掉大阿哥

七月二十一日,天色未明时,当得知洋兵已攻破广渠门,城内已无任何守兵时,慈禧着青衣布履,装扮成一个民间普通老太婆,带着身穿布袍仿佛坊间店铺小伙计似的光绪皇帝,匆匆忙忙地逃出紫禁城。慈禧在一片慌乱之中,什么都顾不上了,却没有忘记对她的眼中钉、她侄女的情敌、皇帝的宠妃珍妃以惩处。她命令宫中二总管崔玉贵将披头散发的珍妃活生生地推进颐和轩后的一口水井中。这口日后以珍妃命名的枯井,成了中国封建时代众多帝妃爱情悲剧的最后一个实证。它以无比的凄艳,引发多情凭吊者和文人墨客的不尽咏叹。

随着慈禧和光绪逃出的还有皇后、大阿哥及载漪、善耆、奕劻、载勋、载润等王公和刚毅、赵舒翘、英年等大臣。他们一行出居庸关,至怀来县,然后向西逃命。这一群往日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帝后王公大臣,在逃命的途中提心吊胆、饥寒交迫,若用旧时说书人常说的“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来形容他们,一点也不过分。直到他们逃到山西境内,才略为安定下来。

这时,由盛宣怀居中串联,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袁世凯等督抚连名上折,请严惩纵容拳民闯下滔天大祸的肇事魁首载漪、载澜、载勋、刚毅、英年、赵舒翘等人。慈禧见此奏折,颇为不悦,为应付悠悠众口,只对他们予以口头斥责,即便这种处罚,也将大阿哥的父亲端王载漪排除在外。至于各省的勤王举动,慈禧则欢喜无已。

最先向慈禧表忠心的是甘肃藩司岑春煊。这位前云贵总督苗人岑毓英的大公子,早年是有名的京城恶少,以性格暴烈、胆大妄为、挥金如土、宾客如云为人所乐道。后来收敛恶习,走入仕途,居然官运亨通,三十多岁便做了方伯大员。岑春煊看出落难的慈禧、光绪奇货可居,便向陕甘总督陶模请求亲自带兵前去保驾护卫。当时慈禧一行正在直隶,要护驾也自以调直隶的兵为近,用不着甘肃的兵马去越俎代庖,岑春煊此举无非是想哗众取宠。但他旗号打得堂皇正大,陶模不得不准,便拨给他兵马两千、饷银五万。岑春煊携银带兵,日夜急驰,在直隶宣化县境内迎上了慈禧的车驾。

慈禧再要强,也是个女人,何况又是一个望七之年的老女人,当此窘迫危难之际,忽见一支人马前来保护她,怎能不感动、不感谢?当岑春煊跪在她面前,大声叫“臣甘肃布政使岑春煊从兰州带兵前来保护皇太后、皇上,谁敢动太后、皇上一根毫毛,臣与他血战到底”的时候,慈禧禁不住放声大哭,以至于走到岑春煊的身边,摸着他的头说:“想不到我们母子遇此大难,差一点儿就见不到你了。大清朝文武官员成千上万,唯独你有这颗忠心,千里迢迢赶来护驾,我们母子不会忘记你的。”

慈禧这一哭,将那些跟随她一起逃难的王公大臣也引得痛哭起来。岑春煊没料到一向威严不可侵犯的太后如此失态,也没料到一向威风凛凛的王公大臣们如此脆弱,心里对自己的这个决定十分得意。他也一边大哭,一边说着诸如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要保护好圣驾的话。慈禧当即任命他为督办粮台大臣,负责警卫料理整个逃难人马的安全及生活等一切事项。转眼之间,一个小小的布政使便成为大清帝国流亡政府的实际控制人了。

岑春煊的这一创举点拨了各省的督抚将军们,他们猛然间仿佛都醒悟过来了:常言说饥者易为食,寒者易为衣,如今则是落难者易为功呀!这个“冷灶好烧”的极浅道理怎么都忘记了?却让那个广西苗子、昔日恶少占了头功!

于是,不仅较近的山西、陕西、甘肃等省,就连较远的河南、青海、四川也都纷纷勤王或送各种吃穿日用物品。自从进了山西之后,因为各省勤王人马物品源源不断地到来,流亡途中的太后、皇上也逐渐恢复元气,小朝廷也日益像个样子了。慈禧令奕劻、李鸿章等人进京与洋兵谈判,自己带着日趋庞大的队伍继续西行,在老太婆的心理上,是离北京越远越安全。

远在苏州城里的苏抚鹿传霖,也悟到“勤王”是一条日后升官捷径,不顾六十五岁的高龄,亲自带着一千五百名士兵及三吴珍稀特产,日夜兼程北上,终于在秦晋交界之处追上了浩浩荡荡西幸的车驾。鹿传霖临出发前,给妻弟一封信,希望张之洞也能于勤王有所表示。

这天,张之洞看了信后,顺手递给坐在一旁的辜鸿铭。

“香帅,这可是个好机会,你也可学鹿中丞的样,自带一支人马北上护驾。这个功劳,太后、皇上日后会记一辈子的。”辜鸿铭看完信后,笑着对张之洞说。

张之洞知道辜鸿铭是在调侃,在他心里,对鹿传霖亲身勤王也不大以为然,但嘴巴上免不了对姐夫做一番辩白:“你不知道,我这个姐夫虽是个文官,弓马功夫却是自小就练就的,好得很哩。他二十岁那年,随父住在贵州都匀府,当地苗民作乱,围攻府城,他父母被苗民戕害。他一个人杀出重围,飞马百里外搬来救兵,到底把苗乱镇压下去了。他有这等武功,自然可带兵勤王。我这个制台,虽是统率水陆几万军队,其实手无缚鸡之力,不能跟他比。”

辜鸿铭收起笑容:“你就是有鹿中丞那样的武功底子,我想你也不会亲自带兵去勤王的。”

“何以见得?”张之洞在公务空暇中是很乐意与这位混血幕僚聊天儿的,跟他闲聊轻松坦率,用不着半点防备和伪装。

“因为太后身边有一大批浑蛋在包围着,你去了会觉得憋气,不舒服。你在这里做武昌王做久了,怎么习惯得了在那群既令人瞧不起但又不得不对他们客气的窝囊废中过日子!”

“还是你辜汤生知我!”张之洞笑了一下后又严肃地说,“勤王与惩办肇事者,这两桩事还得分开,假若太后皇上有旨让我带兵去卫驾,我张某人还是会去的。只是眼下湖广还离不开我,自立会余党、哥老会的匪徒们还在伺机复仇。”

“香帅,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辜鸿铭突然兴奋地提高了嗓门儿。

张之洞兴趣盎然地笑望着这位怪才,不知从他的口里又要蹦出什么惊人之语来。

“你上个折子给太后、皇上,请他们干脆到武昌来住,立武昌为陪都。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到那个时候,端王也好,庄王、肃王也好,统统都得服从你这个武昌王。”

“哈哈哈!”张之洞被辜鸿铭这极富创意的设想,弄得快乐地大笑起来,他连连拍着辜鸿铭的肩膀说,“汤生,你这个主意好得很,那咱们就拟稿吧?”

辜鸿铭也快活得像个孩子似的:“我先拟个英文稿,再请念礽把他翻成中文。”

“你这真正是脱掉裤子放屁!”

听了总督这句粗鄙的话,辜鸿铭笑得眼泪水都流出来了:“香帅,这句话英文里也有类似的表达,它是这样念的。”接着一阵咕噜咕噜的洋话,从辜鸿铭的口里放水似的汩汩流出,张之洞自然是什么也听不懂。

正在笑得舒畅的时候,梁鼎芬拿着一封信进来,对张之洞说:“香帅,有一位特别人物,过几天要到武昌来拜会您。”

张之洞说:“什么人,让你这样神神兮兮的?”

梁鼎芬说:“此人虽只是一个知县,眼下却是太后最为亲近和相信的人。他在太后的眼中,任哪一位王公宗室都不能相比。香帅,这里有一封信,你请看吧!”

梁鼎芬从信函里抽出一大沓纸来,正要递过去,张之洞说:“这么长的信,我不看了,你说说吧!”

辜鸿铭说:“我可以坐在这里旁听吗?”

梁鼎芬笑着说:“还正要你辜汤生坐在这里,我才会说得起劲哩!”

辜鸿铭喜道:“节庵在卖关子,这里面一定有好故事听。”

梁鼎芬坐下来慢慢说:“这个人名叫吴永,字渔川。他是浙江人,却生在四川,长大后又客居湖南长沙,因此而有机会从郭嵩焘侍郎游,又由此而到了曾纪泽侍郎的门下,并且得到小曾侯的赏识,做了他的乘龙快婿。”

辜鸿铭瞪大了眼睛插话:“这样说来,他是曾文正公的孙女婿了?”

“正是。”梁鼎芬点头。

“那我要见见他。”辜鸿铭十分认真地说。

张之洞笑道:“辜汤生近世什么人都不敬仰,唯独敬仰曾文正公,可惜没有机会见到他本人,又没机会见到他的儿子。这次又可惜,来的不是孙子,而是孙女婿。孙女婿的身上是找不到曾文正公的痕迹来的。”

“这大概就是爱屋及乌吧!”辜鸿铭自我解嘲,“他是曾文正公孙女的丈夫,多少总通了点曾家的气吧!”

大家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

梁鼎芬继续说:“前几年他被朝廷授为怀来县知县。太后、皇上这次离开京城,第一站便是怀来。老天爷成就了他,让他成了第一个接驾的朝廷命官。吴永能干,在极端困难的处境中尽力而为。太后很满意,就叫他跟随身旁,一路西行,封了他个前路粮台会办。一路上,吴永成了太后得力的左右手,极受太后的宠信。这次他是以太后身边人的身份来湖广办粮饷的。”

辜鸿铭说:“刚才我还和香帅在说勤王的事哩,看来不必派人去了,接待好吴永就行了。”

张之洞说:“你怎么知道得这样多,这信是谁写来的?”

梁鼎芬扬了扬手中的信说:“这信是湖南俞抚台的公子俞启元写给我的,我曾教过俞启元的古文。俞启元现在和吴永一道会办粮台,二人同时被太后派出办粮饷,一个去江南,一个来湖广。俞启元怕大家不了解吴永而怠慢了他,故给我写了这封信,先通报一下。”

张之洞问:“吴永什么时候到武昌?”

“初七八就会到了。”

张之洞说:“节庵,俞启元既然写了这封信给你,就麻烦你去接待他。对于这种人,自然不能怠慢,可安排他住在胡文忠公祠,并派两个人在他身边听他使唤,待住下一两天后我在督署衙门设便宴招待他。”

吴永说到就到了。梁鼎芬以接待钦差大臣的礼数接待他,将他安置在武昌城里最好最安全的驿馆——胡文忠公祠,又从两湖书院抽调两名略知文墨的仆人来专门服侍他。梁鼎芬郑重告诉吴永:“明天晚上,张制台在督署为您接风。”吴永表示感谢。傍晚,临离开胡文忠公祠时,梁鼎芬又悄悄对吴永说:“楚女又泼辣又风骚,要不要叫一两个来陪陪?”

吴永微笑着摇了摇手。

第二天,湖广总督中庭左侧的宴客厅灯火通明,各种水陆佳肴摆满整整一桌子,张之洞在这里宴请来自太原行宫的要客吴永,陪席的有梁鼎芬、辜鸿铭、徐建寅、陈念礽、陈衍等人。三十六岁的曾门女婿不善饮酒,不到一个小时,饭就吃完了。张之洞把客人带进小客厅,特为泡好上等龙井款待这位祖籍浙江的不平凡客人。

张之洞笑着说:“渔川,包括梁节庵在内的我的这批幕友,都是没有见过太后和皇上的人。你在太后皇上身边一个多月,而且又是在这种非常的日子,也可算是太后皇上的患难之交了。你跟各位随便聊聊行在的情况吧!”

吴永说:“张大人言重了,我吴永什么人,怎么敢说是太后皇上的患难之交?这也是国家不幸,吴永万幸,能有机会侍候太后皇上。也不知吴家哪辈子积下的阴德,让我这个不肖子孙给遇上了。”

辜鸿铭早已急不可待,抢先第一个说话:“我曾有机会见过英国女王维多利亚,尽管她那时已近六十却依然美丽过人、雍容华贵,她的气质和风度是普通人所绝没有的。渔川先生,我想象中的皇太后应该也和维多利亚女王一样,但我没见过,不知是不是一样,你说给我们听听。”

在座的除张之洞外,谁都没有亲眼见过皇太后,即便是张之洞,也不可能看清那个召见他时高高在上、威仪赫赫的太后,他和众幕僚一样希望多了解这位大清国的第一人。他笑着对吴永说:“我这里最是随便,不受礼制和规矩的限制,这些人也都是些本分人,不会背后使绊子。你尽管放心大胆地说,不要有顾虑。”

吴永说:“有张大人这番话做挡箭牌,我就随便和各位聊聊。但有一点,只在这里说,出门以后我就不认账了,不要说这话是听吴某人讲的,到时我会赖账的,各位就不要怪我不是君子了。”

众皆笑起来。

吴永说:“怀来县城离京城不过百把里路,京城内外都闹义和团,怀来自然不可免,也被闹得乌烟瘴气。我知道洋兵正在打京城,整日里惶惶不安。七月二十三日傍晚,正要吃饭的时候,突然有一人闯进县衙门,说是有紧急公文,递上来时,乃是一团粗纸,无封无面,像一团破絮似的。我将纸团展开抹平,一看,吓了一跳。原来上面写着,皇太后、皇上,满汉全席一桌,庆王、礼王、端王、澜公爷、伦贝子、军机刚中堂、赵大人等各一品锅。另随驾官兵,不知多少,应多备食物粮草,上面盖着延庆州州印。我忙问来人,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人说,两宫圣驾已在离怀来县城五十里的岔道口上过夜,明天就到此地。我心里想,现在一切都乱了,哪里去预备满汉全席、一品锅,得连夜布置。天明即回城赶赴岔道口,巳正时,在途中遇到了两宫圣驾车骑。待我见到太后时,哪里敢认,那简直就是一个逃荒的老太婆:头发蓬乱,面色蜡黄,衣衫褴褛,原来太后已是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了。”

满厅一片唏嘘声。

梁鼎芬问:“见到皇上了吗?皇上如何?”

“皇上也一个样。”吴永说,“我见到皇上时,他正站在太后的身旁,身穿一件半旧玄色细行湖绉棉袍,宽襟大袖,上身无外褂,腰上无束带,头发有一寸多长,蓬头垢面,憔悴已极。”

辜鸿铭惊问:“七月下旬的天气,皇上怎么就穿棉袍了?我们现在还未穿棉袍哩!”

吴永说:“皇上身子骨儿极弱。以后的日子里,在太后吃好睡好后,我才发觉,太后其实是一个很好的老太太,既端庄秀美,又开朗健谈。倒是皇上,一直是面色苍白,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陈念礽和辜鸿铭一样也是好奇心极重的人,问:“渔川先生,你和太后、皇上朝夕在一起相处这么久,你觉得他们跟我们普通人有什么不同吗?”

“我没看出他们与普通人有多大的不同。”吴永说,“比如太后吧,她伤心的时候也会放声哭,高兴时也会絮絮叨叨地讲个不停,与普通老太婆一个样。刚见到她那一天,她说她想吃鸡蛋,我好不容易给她弄了五枚鸡蛋。她一连吃了三枚,给皇上留了两枚,连说鸡蛋味道好,说好久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了。这与饿极了的人吃个苞谷也觉得好是一样的。至于皇上,更是无任何威仪可言。无事时,他甚至会和太监一道坐在地上玩泥蛋,又喜欢在纸上画各种大头长身的鬼形,再扯碎扔掉。有时在纸上画一只乌龟,乌龟背上写着他所恨的人,然后贴在墙上,用竹签做小弓箭去射,再从墙上扯下,撕碎,让它随风飘去。”

说到这里,吴永猛然记起曾经亲眼见皇上在乌龟背上写了一个人的名字,那是当今一位十分重要的人物。当然,这个名字是绝对不能说出的,今后若有可能,也仅仅只能对张之洞一个人讲。

众幕友见大清国的九五至尊居然是这样一个孩童般的人,都不可思议。有的人觉得有趣,有的人觉得滑稽,张之洞的心里却忧心忡忡:从百日维新的急躁和而今的病态来看,从醇邸中走出来的这个皇上,很可能是个心智不健全的人。一旦老佛爷山陵崩,大清国将走向何处?

“渔川,我问你,皇太后一向精细明慎,这次为何会上义和团的当?神灵附体、刀枪不入这等鬼话,太后当时是真的相信吗?”

吴永说:“张大人你说得好,神灵附体、刀枪不入,这完全是鬼话,不是我自夸,怀来县那些拳民也在我面前这样装神弄鬼的,我一概不信。太后当时怎么会糊涂至此,我也纳闷。我当然不敢问她老人家,我是后来慢慢从她周围的人聊天儿说闲话中得知一二的。主要是两拨人蒙骗了她。”

这可不是常人能晓得的宫闱秘密,大家都聚精会神地聆听,尤其是辜鸿铭,瞪大那双蓝幽幽的眼睛盯着,让吴永看了有点儿害怕。

“一拨人是刚毅刚中堂和赵舒翘赵大人。太后本是派他们两人去涿州查看义和团实情的。端王是一心要用义和团,刚中堂迎合端王说拳民可用。赵大人是饱学之士,一见就知道拳民成不了事,但他是刚中堂引进军机处的,不能抵触刚中堂,回京禀报时含含糊糊,也没说可用,也没说不可用。太后听了刚中堂的一面之词,以为拳民真的有神术。另一拨是宫中的太监们,不知什么缘故,这些太监都没有头脑,都相信义和团那一套鬼把戏,许多太监都入了团,在园子里设坛祭神灵。他们天天在太后面前说拳民们如何如何了不得,都说是自己亲眼见的。你们想,三人都可以说成虎,几十上百个太监都那么说,太后怎么会不相信?就拿火烧正阳门那件事说吧!义和团放火烧大栅栏一带的教民住宅,火烧大了,一直烧到正阳门去了,这不闯了大祸吗?拳民们也着急了。来了一个大师兄说,不碍事,我们请东海龙王来保护正阳门。于是所有拳民都席地而坐,跟着大师兄念念有词,谁知不但东海龙王未请来,火反而越烧越旺,把正阳门烧成一座焦楼。拳民们吓得全部逃走了。这本来是一个戳穿义和团花招的极好例子,不料,由太监口里告诉太后的却变了样。他们说本来海龙王要来的,因为皇上不听太后的话,要重用康党,就不来了。火烧正阳门,是对皇上不孝的惩罚。太后听了这话,不但不加怀疑,反而说神灵有眼,拳民可嘉。这两拨人就这样坑害了太后。”

客厅里一片嗟叹。

张之洞想,谈论太后皇上太多了也不大好,而且他还要与吴永单独密谈在心里琢磨了好久的一桩大事,于是起身说:“天很晚了,吴渔川还有许多事要办,今夜就谈到这里吧。”

见总督发了话,众幕僚只得脚跟脚退出客厅。

原来,吴永来武昌,是要向湖广代流亡朝廷讨五十万两银子和十万斤粮谷、五万匹棉布绸缎。这事属巡抚所管,吴永在湖北境内盘桓了半个月,多次拜会湖北的巡抚、布政使、粮道、江汉关道等要员,然后又南下洞庭,找湖南的地方衙门去了。

有一天,梁鼎芬悄悄对张之洞说:“香帅,您不知道吧?吴永现在与曾家已断了关系。”

张之洞颇为吃惊:“这话怎么说?”

“他的夫人早几年前就过世了。”

“夫人过世了,还有儿女呀,儿女跟外婆家的血脉是割不断的。”

“可惜的是没有儿女。”

一刻短暂的沉默。

张之洞说:“你去长沙住几天,一则陪陪他,二则遇到方便时问问他想不想续弦。”

梁鼎芬说:“续弦是肯定想的,他还只有三十六岁,且无子女,哪有不续弦的理?只怕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难有一个令他中意的人。”

张之洞说:“我叫你去长沙,也包含着这层意思,看他想要个什么样的人。”

梁鼎芬领了张之洞这道钧命,在长沙整整陪了吴永半个月。两人谈古论今,诗词唱和,居然成了很好的朋友,吴永将续弦一事委托给了他。

回到武昌后,梁鼎芬开始为这事筹划起来。他思忖着:吴永是太后的亲信,又有曾家的背景,今后前途无量,自己若能与他将关系结牢的话,日后也算是朝廷有人了,这股肥水决不能流到外人田里去,我梁鼎芬要和他攀下这门亲。梁鼎芬把自家亲戚中的女人们都列出来,挑尽了三姑六婆后,倒真给他看中了一个人,他广东老家远房八姑今年二十二岁,因高不成低不就,早过了出阁年纪仍待字闺中,成了个老姑娘。梁鼎芬忙修书一封通过官驿寄回广东番禺,不久后收到了回信。八姑家对这门亲事满意极了,若男方无意见,可即刻护送新娘子前来武昌完婚。趁着吴永尚在湖南的空当,梁鼎芬又去信老家,要他们去广州城里拍几张照片寄来,把事情办得尽量妥当些。二十多天后,照片寄来了,吴永也从湖南返回武昌。吴永看了照片,模样端正,又是一个从没嫁过人的黄花闺女,且是梁鼎芬的亲戚,很满意。这时已到初冬季节了,张之洞于是邀请吴永干脆在武昌度岁,年前完婚,过完年后再回到太后身边去。吴永一口答应。

慈禧、光绪一行早已在九月初到了陕西西安府,便将西安当作行都,行使起朝廷的职能来。庆王奕劻和直督李鸿章奉命与八国联军总司令瓦德西为首的洋人谈判。洋人不但要赔四亿多两白银,而且开出一长串名单来,指控这些人均为肇事祸首,不杀不足以平各国之愤,奕劻、李鸿章看那名单,赫然列为第一名的便是圣母皇太后她老人家,不禁惊得目瞪口呆,半晌合不得嘴。接下来便是端王载漪,庄王载勋,国公载澜,军机大臣刚毅、英年、赵舒翘,礼部尚书启秀,刑部侍郎徐承煜,前山东巡抚毓贤,甘肃提督董福祥。

奕劻对瓦德西等人说:“祸首列太后之名万万不可,这于中国国情相悖太大,不但我们不能答应,即便皇上也不能答应。太后死,皇上存,皇上将有不孝大罪,势必不能独活于世。”

瓦德西说:“要说名副其实的祸首,还只有你们这位皇太后够资格,其他人都是听她的,只能说是从犯。不杀她,怎么说得过去?你们这个皇太后,我看还不如赛二爷,她的见识比皇太后的见识高得多。她请我不要杀老百姓,说老百姓无罪,罪在拳匪。这话有道理。”

赛二爷是谁?奕劻没听说过。他讨好地说:“赛二爷是哪家的公子?我要奖赏他!”

瓦德西哈哈大笑:“赛二爷不是哪家的公子,她是八大胡同的妓女,一个会说德国话的可爱的女人,据说是你们以前驻德公使的夫人。”

将一个妓女拿来跟皇太后相比,不仅使奕劻,也使李鸿章气愤不已。这简直岂有此理,欺人太甚!奕劻、李鸿章恨不得将眼前这个可恶的红毛蓝眼魔鬼杀掉。但眼下他手里有着一万八千名手持洋枪洋炮威力无比的军队,杀人的刀把子不是在自家而是握在别人的手中。太后千叮万嘱和谈只准成,不准败。没法子,只得强咽下这个羞辱。奕劻赔着笑脸说:“无论皇太后有什么差错,都不能让她承担,只要放她一马,什么话都好说。我们大清国有的是全世界都见不到的宝贝,您和各国将军们要什么,我们给什么。”

李鸿章听了这话不是味道。国家的宝贝怎么能随便送人?这些人都是贪得无厌的恶狼,他们的欲壑你能填得满吗?但奕劻是首席和谈大臣,又是亲王,何况这是救太后的事,李鸿章也只得忍了。瓦德西狞笑道:“好啊,早就知道你们的宝贝多得很,拿宝贝来换皇太后的头颅,也是可以的,但以下的那些人,是再也不能讨价还价了。”

最后,双方达成如下协议:中国赔银四亿五千万两,分三十九年还清,年息四厘,以关税和盐税做抵押;划东交民巷为使馆区,中国人不准居住;拆毁大沽至北京城防炮台,外国军队驻扎北京和从北京到山海关沿线十二个重要地区;永远禁止中国人成立任何反对外国的组织,违者处死,若再发生此类事件,当地官员立行撤职,永不叙用;严惩载漪等十余名祸首。

奕劻、李鸿章代表朝廷签下这个中国有史以来最大的不平等条约。

作为会办和谈大臣,张之洞除严惩祸首这点外,对条约中的其他几条都很不满意,尤其对赔款和驻军两条,更为不满。赔款如此之多,几乎要把中国的元气耗尽,“徐图自强”目标的实现不知又要向后挪动多少年。在中国的土地上允许外人驻扎军队,这有丧失领土主权之嫌。张之洞致书奕劻、李鸿章,明确表示不能完全赞同的态度。

李鸿章想起二十多年来,张之洞一贯与自己唱反调,心中甚是不快。外国政坛上有鹰派、鸽派之说,李鸿章觉得自己是中国的鸽派之首,而张之洞处处跟自己为难,是不是想当鹰派的头领?他气得对奕劻说:“这个张香涛,还是当年那一副书生做派,做了十七八年的督抚,应该有些历练了,还是这样喜欢放言高论,正是曾文正公当年所说的那句老话:看人挑担不费力。”

奕劻说:“他是个喜欢出风头的人,不去管他!”

后来,李鸿章在别处也多次说过这样的话,终于传到了张之洞的耳朵里,他气愤地说:“李少荃倚老卖老,不把国家当回事。他说我书生意气,我没有骂他老奸巨猾就算客气了,他哪有资格说我?”

李张之间本来就很深的裂缝,变得更深了。

年关临近,武汉三镇飞起漫天白雪,梁鼎芬的八姑姑带着庞大的护送嫁妆的队伍来到武昌。梁鼎芬忙着为他们布置新房。过小年这天,婚礼隆重举行,大媒便是候补道两湖书院山长、总督衙门总文案梁鼎芬。张之洞为他们做了证婚人,又破例从他珍藏多年的古董中选了两件战国青铜器:一面凤舞九天图纹铜镜,一把八寸长的玉柄双刃铜短剑,作为礼物送给吴永。

又娶了美娇娘,又获得张之洞的格外青睐,吴永这趟湖广之差简直是美不胜收。蜜月过后,吴永接到行宫来的电文,催他急返西安交差。

临行时,他来到总督衙门表示他的由衷谢意,张之洞也要拜托他多多致意太后、皇上,二人说得融洽而深入。

为了答谢张之洞的厚爱,也为了在今后的仕途上增加一个强有力的靠山,吴永向张之洞透露了一个绝密消息:“香帅,您知道皇上最恨的人是谁吗?”

“不知道。”张之洞的心里无端冒出一丝恐惧感。

“袁世凯。”吴永压低了声音。

“为什么?”

其实,张之洞先前也听到过一些风声。戊戌年事变后不久,从湖北巡抚衙门里传出消息,说谭嗣同曾去找过袁世凯,请袁救援皇上,袁表面答应,第二天回到天津就将这事告诉了荣禄,荣禄急告太后,于是便有了太后训政、六君子被杀、皇上囚禁瀛台的结局出现。袁世凯是个口是心非的小人,可耻的告密者!

对袁世凯的这个评价,成了所有传说这个故事的人的最后结论。张之洞对此将信将疑。

“康有为和军机四章京都极力推荐袁世凯,皇上相信了,将他从天津叫到北京,超擢他做侍郎,并召见他,以重任相托。袁在皇上面前慷慨激昂,忠心耿耿,不料他一回天津,就对荣禄说,皇上发动康党围颐和园,要挟持太后。引起太后大怒,并痛斥皇上不孝不仁,皇上矢口否认。太后说这是袁世凯说的,并有荣禄做证,皇上还是不承认有围园劫后的计划。因为此,皇上恨死了袁世凯,巴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哦,是这样的。”张之洞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两年多的一段传闻终于得到证实。

“香帅,”吴永的语气很诚恳,“袁世凯这个人我没有见过,不知其为人到底如何,说他能干的人很多。他这两年也很能任事,东南互保的事、严惩祸首的事,他都与您一起参与了。他是有心要攀附您这棵大树,我今夜把这事告诉您,想提请您注意这个人。他今后前途到底如何,还很难说,也可能飞黄腾达,也可能粉身碎骨。您对他,还是多留点神为好。”

这可真是个重要的提醒!对于袁世凯,张之洞原本并无甚好印象,只认他是个不读书凭军功发迹的暴发户。去年以来他对袁的印象大有改观,原因是袁任山东巡抚时全力镇压义和团,有先见之明,又积极参与中外互保合约,有胆魄。袁世凯很明显地在与他套近乎,若没有吴永的这个提醒,真有可能被袁世凯给套住了。

张之洞说:“渔川,谢谢你这个提醒,我今后会注意的。”

隔一会儿,他又说:“我想问你一件事,你不要对别人说。”

吴永肃然:“什么事?凡我所知的,我都可以对您说。”

张之洞的脸向吴永凑了过来:“你看大阿哥这个人怎么样?”

吴永略做一番思索后说:“大阿哥今年十七岁,人长得比皇上要精神些,也还灵泛,诗作得不错。”

“大阿哥会作诗?”张之洞显然对此很感兴趣,“你能记得几句吗?”

“前几日我收到西安行宫中一位朋友的来信,信中极赞大阿哥的诗才,说大阿哥近日有一首《终南山》,确实作得好。诗是这样写的:入夜宫中烛乍传,檐端山色转苍然。今宵月露添幽冷,欲访楠台第五仙。”

“这诗是作得不错。”张之洞微微点头,“大阿哥的书读得怎样?”

“大阿哥的最大不足之处就是不爱读书,好玩耍,心不能静。还有一点,性情轻佻,喜怒无常。”

张之洞说:“就常人而言,大阿哥可算是一个聪明颖秀的少年,若有严父严师管教,日后或许也能做点事。但对大阿哥这个身份来说,他的长处恰恰是短处,而他的短处则不仅于自身不利,更将于国家不利。”

吴永仔细聆听着这位社稷之臣的谠言庄论。

“吟诗作赋,是普通人怡情悦性的好方式,但一国之君不能沉湎于此。治国平天下,靠的是圣贤之教、史册之鉴。十六七岁,正是发奋苦读经史的大好时光,大阿哥的功夫不下在此处,却用在诗词上,是舍本逐末。隋炀帝、陈后主、李后主、宋徽宗都是诗词歌赋中的高手,却成了亡国之君。耽于诗词,又加上轻佻,喜怒无常,这样的储君,真不是国家之福。”

吴永插不上话,说是也不宜,说不是也不宜,只好缄口听着。

“渔川,有一桩事,我在心里想了好久,要向太后禀报。但至今未禀报,一是拿不定主意,二是不知通过什么途径传到太后那里。你这一来,既使我拿定了主意,又找到一条便捷通道,你一定要把这桩事当面禀报太后。”

吴永说:“我一定照大人的吩咐去办。”

张之洞敛容正色对吴永说:“你回去后,找一个方便的机会,单独对太后说:张之洞请太后废掉大阿哥!”

吴永心里大吃一惊,傻望着张之洞。

张之洞严肃地说:“去年夏天所发生的这场灾难,是由立大阿哥而引起的,端王要借拳匪来打击洋人,为自己出气,才竭力怂恿太后围攻使馆。要说祸根,就在这里,这已是官场士林中公开的秘密了。大阿哥年纪小,又没管过事,他当然不会成为洋人所索求的祸首。现在祸首中的人虽然载勋、毓贤、刚毅、赵舒翘、英年、启秀、徐承煜都已死了,但载漪、载澜兄弟还健在。假若哪一天,大阿哥真正登极做了皇帝,载漪便是太上皇,载澜便是皇叔,他们一定会唆使皇帝翻案,对指责他们的人报复。对洋人,只会更加仇视。无论对国外还是对国内,这都是极不利的。我早就想过,不废大阿哥,不将他迁出宫,去年的事就不能算彻底清算。但我拿不定主意,这原因是我不知道大阿哥其人。若他真是明君之才,或不必担忧,但听你刚才所说的,我可以断定此人必定成不了明君。”

吴永颇为紧张,想不到自己刚才的那几句话居然对大阿哥的命运起了作用。一个小小的知县,一介草莽出身的平常人,竟然会对当今帝王的废立起作用,这真是不可想象的事,而此事竟然就发生了。想到这里,吴永又不禁自豪起来。

“如此看来,我想,为了太后,为了祖宗的江山,也为了大阿哥自己,还是废了为好,而且必须立即搬出宫,永远断绝他的念头。这桩事不能写奏折,只能面禀。我又不能到西安去,真是天赐良机,让你到武昌来了。渔川,你千万不要前怕狼后怕虎地瞻前顾后,一定要以国家大义为重,将我的这个想法面禀太后。万一有什么事出来,我张某人会向太后上书,说清事情的原委,洗去你的责任,你不要有顾虑。你曾经做过曾家的女婿,要像你的丈人和太丈人一样,在紧急关头,抛开一己得失,为国家挺身而出。”

这两句话激励了吴永,他站起身来坚定地说:“香帅放心,我一定会把你的这个建白如实禀报太后。香帅身处如此高的地位,尚且不顾自身利害,我吴永一个七品芝麻官,算得了什么!若能协助香帅为国家办成这桩大事,也不枉曾家赏识我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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