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第十七章 血溅变法

2016-07-26 15:21:47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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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十九岁寿诞这天,《诏定国是》的起草者翁同龢被削去一切职务,驱逐出朝

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三日,根据御史杨深秀、侍读学士徐致靖的奏章,光绪召集全体军机大臣,下诏定国是,向全国官吏百姓宣布变法维新。

由翁同龢拟稿的这份诏书,是古往今来中国帝王文告中少见的开明之作。诏书以清晰明白的语言,表达了光绪愿与天下臣民共图新政以挽时局的决心:

朕惟国是不定,则号令不行,极其流弊,必致门户纷争,互相水火,徒蹈宋明积习,于时政毫无裨益。即以中国大经大法而论,五帝三王不相袭,譬之冬裘夏葛,势不两立。因特明白宣示,嗣后中外大小诸臣,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发愤为雄,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又须博采西学之切于时务者,实力讲求,以救空疏迂谬之弊。

这份诏书经在京提塘官的星夜加急传递及京报上的登载,很快便传遍全国,引起朝野巨大的震动。一向沉闷闭塞、安于现状的九州大地,突然间如同烧起一堆冲天大火,顿时噼噼啪啪、红红火火地闹腾起来。

诏书下达的第二天,徐致靖奏保康有为、张元济、黄遵宪、谭嗣同、梁启超五人。认为这五个人均为忠肝义胆、硕学远识,是维新救时之大才,宜破格委任,以辅佐皇上行新政而图自强。

光绪立即批准这道奏章,命康有为、张元济预备召见,黄遵宪、谭嗣同、梁启超火速进京,或交部引见,或由总理衙门察看具奏。

光绪将已批好的徐致靖奏章放在一旁,正要随侍小太监下发给军机处的时候,翁同龢进来了。

“皇上,刚才园子里来了人,太后请皇上明日上午去一趟园子,她有事要跟皇上说。”

听了这话,光绪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光绪从小在慈禧威严的目光和呵斥声中长大,对慈禧已有了一种习惯性的畏惧和疏离。他之所以不喜欢皇后,并非因为皇后本人的不好,实在是由于对皇后姑母的反感而引起。每当夏秋两季,慈禧住颐和园时,光绪就仿佛有种摘掉枷锁似的自由感,办起事来格外有胆量,有信心。一到冬春两季,慈禧回到宫里,光绪就如同被一个浓重的阴影所罩住,整天怯怯的,办事说话都提不起神来。变法维新已酝酿好长时间了,为什么选择这时诏定国是,多半的原因,也是慈禧已离宫住园子的缘故。慈禧住园子时,光绪照例每月初一、十五两天进园请安。明天既非初一,也不是十五,为什么要我进园子?一种不祥之兆浮上心头,光绪脸上难得一见的兴奋之色立时散失,恢复了素日的憔悴苍白。

翁同龢将这一瞬间的变化看在眼里,怜恤之情油然而生,心里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试着问:“太后是不是冲着诏定国是这件事来的?”

“不会吧。”光绪终于回过神来,“十五日请安时,我已禀报过太后。太后说她不反对维新变法,只要能使国家富强,要我自己看着办。”

翁同龢进一步问:“太后说这话时,神态如何?”

光绪想了想:“跟往常请安时说话的神态差不多,没见她高兴,也没见她不高兴。讲了这两句话后,就说:‘没别的事吧?没别的事赶紧回宫去。今天谭鑫培进园子来唱《定军山》,得去准备准备。’我说没别的事,就退出来了。”

翁同龢说:“皇上放宽心好了,也可能是太后想见见皇上,随便聊聊,我陪皇上去。”

“翁师父,明天是您的六十九岁寿辰,家人和亲友都要来为您祝寿,您就不要陪我了。”

翁同龢每年过生日这一天,光绪不仅记得,还会打发身边的太监去翁家代他祝寿,并送上一份礼物。国家正处新政的开端,皇上日理万机,昼夜不息,居然还记得他的生日,翁同龢心里滚过一阵热浪,语声哽咽地说:“皇上万机之中尚记得老臣的贱辰,老臣感激莫名。老臣的贱辰可过可不过,陪皇上进园子觐见太后,却是万不可缺的。”

光绪说:“也好,有翁师父在身边,我心里就安定许多。我们今下午就动身,明天一早见过太后后就回城,不会误了晚上的寿筵!”

翁同龢激动地说:“皇上太为老臣着想了,老臣心里真过意不去。”

黄昏时候,翁同龢一行陪同光绪来到颐和园,住进了仁寿殿。晚饭后散步时,翁同龢发现庆王奕劻、兵部尚书荣禄、军机大臣刚毅都在园子里住着,他觉得情况有点不大对头。晚上,仁寿殿的小太监告诉他,八十岁的大学士徐桐已在园子里住下四五天了。翁同龢听到这个消息后,更觉意外。四十年前,徐桐和他同为同治皇帝的师父,此人迂执拘泥,与他性格上合不来。后来翁同龢出任光绪师父,他没有出任,于是与翁嫌隙更深。两年前,他拜体仁阁大学士后,因年事太高,对朝廷上的事便一概不管了,平日里闭门著书。徐桐恪守理学和祖宗家法,仇视西学,反对任何形式的变革,与倭仁一道被朝臣称为前后两个有名的守旧大学士。

徐桐、奕劻、荣禄、刚毅,他们同时来到园子里,究竟要做什么?这个问题,在翁同龢的脑子里盘旋大半个夜晚,他已隐隐感受到一股厚重的力量在压着他,压着他和皇上正在做的事业。

第二天一清早,光绪书房太监王鉴斋,按常规带上一张五百两银票,来到乐寿堂向大总管李莲英献上,然后坐在小廊房里,静候李莲英的安排。

有资格见到太后的文武官员,都必须向太后身边的太监总管递上红包,按红包里的分量来安排召见的先后。慈禧还政住颐和园后,连皇上每次觐见也要递红包。这话听起来有点类似海外奇谈,却又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晚清朝廷的腐败到了这种程度,岂是维新变法便可以解决得了的?可惜,当年热衷于新政的光绪皇帝,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待慈禧吃了早饭,遛了半个小时的圈子后,光绪奉命进殿拜见。

“坐吧。”光绪行完跪拜常礼后,慈禧面无表情地指了指炕床的另一边。光绪挨着炕沿坐下,神情贯注地等待着皇额娘的慈谕。好长一会儿,不见慈禧开口,他偷眼望了望,只见六十四岁的皇额娘,正专心致志地自个儿欣赏她近日刚打好的两只三寸长的金护指,不过眼睛和脸上却并不见一丝欣喜之色。

“皇额娘叫儿子来,有何赐教?”光绪终于忍不住了。

“定国是的诏书是谁拟的?”慈禧的眼睛依旧没有离开金护指。

“是翁同龢。”光绪忐忑不安地回答。

“这样的大事,为何不事先跟我说说?”慈禧转过脸来拖长着声调,问话中分明有着很大的不满。

“十五日请安时,儿子已请示过皇额娘。皇额娘说过,让儿子自己做主。”光绪壮起胆子解释。

“这话我是说过。”慈禧慢慢地说,声调开始缓和些,“祖宗的江山我早已交给你了,又怎么会来事事管着你呢?为国家办好事,我自然支持。你是一国之主,当然由你做主。但诏告天下,明定国是,这是何等大事?你却不事先跟我打声招呼,你的眼中已没有我这个皇额娘了!”

光绪刚刚放松片刻的心绪又紧张起来,忙说:“皇额娘言重了。这事是儿子疏忽了,儿子向皇额娘请罪。”

慈禧脸上露出一丝霁色,说:“也不要请罪了。要维新,要变法,这一点我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你没有做错。只不过这是件祖宗没有做过的大事,我们娘儿俩都得稳当点才好。你凡事多跟我商议商议,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光绪赶紧说:“皇额娘教训得是,除开初一、十五外,凡有大事,儿子都一定亲来颐和园禀请皇额娘。”

“好,这我就放心了。”慈禧端起炕几上的温茶,抿了一口,说:“你昨儿个拟的徐致靖荐举人才的折子,就急了点。康有为那个人,许多人不大放心,都说不能重用。”

光绪暗暗吃了一惊:徐致靖的折子还没发下,太后怎么就知道了?折子尚未出宫时,只有军机处的大臣和章京才看得到,莫非是刚毅抢先禀告了太后?对于那些心中只有太后,而没有他的老大臣,光绪又气又恼。他恨不得一夜之间全撤掉,换上一批年轻而原先职位低微的官员。

“禀告皇额娘,康有为这个人虽有许多欠缺之处,但对外面的情况熟悉,对新政新法很有研究。皇额娘教导过儿子,用人如用器,儿子用康有为只是用其器长而已。”

慈禧找不出别的理由来反驳光绪的话,停了一会儿说:“你用康有为、梁启超这些人,我也不阻挡你,只是有一点要注意,今后任命文武二品以上的大员,拟旨前要跟我说说。他们上任前,到园子来跟我见见面。这不是皇额娘在干预你,这是帮你慎选大臣,为的是祖宗的江山。你要明白这点。”

光绪明知这是太后在干预他的天子之权,但几十年来形成的恐惧心理,使他不能对她有任何的违抗,只能违心地说:“儿子知道,皇额娘一切都是为了儿子,为了祖宗江山。今后凡有二品以上的文武大员的任命,儿子都按皇额娘刚才说的办。”

慈禧又说:“荣禄这人,文宗爷当年就称赞他能干。十多年过去了,我看他不但能干而且忠实,是咱们满员中的佼佼者。他做过多年的西安将军,懂军务,我想叫他做直隶总督,领北洋大臣。京畿重地,是要一个能干而忠实的自家人才放得心。你看怎样?”

慈禧用的虽是商量的口气,但光绪知道,这就是她的决定,是绝不能反驳的。何况荣禄做直督兼北洋大臣,无论从资历、地位来说,也是合适的。光绪找不出反对的理由,遂说:“皇额娘看准的人自然没错,只是现任直督王文韶如何安排?”

慈禧说:“先调他进京来陛见,在贤良寺住着,再慢慢来安置,或军机,或六部都可以。”

光绪想:临时叫自己来园子,大概就是为着荣禄直督的事吧?翁师父还得赶紧回城,家里还在等他这个寿星爷哩。

“皇额娘,这些天起居都还如常吗?”

“都还好,我是个无事一身轻的人。你如今在做着大事,比往日更忙,倒是要多多保重。”

“保重”这样的话,每次觐见时,慈禧都要说上一句,已成没有感情色彩的套话,不过今天,慈禧在“保重”前面又加了几句,使光绪觉得这两个字上多少带有了一点温情,便说:“儿子年轻,多点事不要紧,皇额娘春秋已高,更须珍摄。”

说完这句话,光绪起身:“若皇额娘无别的吩咐,儿子这就告辞了。”

“慢点。”慈禧并没叫光绪再坐下,随手从炕几上抽出几份奏折,在光绪的眼前摇了两下,“这是徐桐、刚毅和安徽藩司于荫霖、御史文悌等人参劾翁同龢的折子。”

光绪吃了一惊,见慈禧并没有叫他看折子的意思,不敢主动从她手里去拿。慈禧将折子晃了两下后又搁到炕几上,继续说:“他们参劾翁同龢近来办事多有悖谬,不能胜任枢机要职,宜回籍养老。我看他们说得有道理。”

见光绪呆呆地站立着,不言不语,慈禧轻轻地叹息一声,口气变得少有地温婉起来:“翁同龢这人,我观察多年了,发现他近几年来有专权仗势、不安本分的迹象。就拿甲午年的事来说吧,咱们底子本薄,他不是不知道,却硬要与东洋人拼命,结果辛辛苦苦办了十多年的北洋水师全军覆没,到头来他把责任都推到李鸿章身上去了。李鸿章也可怜,只得背下这黑锅。谁该打多少板子,咱娘儿俩心里要有数。去年胶州湾闹事,是你派他去跟德国人谈判的。他不好好谈,跟人家闹崩了。你四五次命他继续谈,他居然可以抗旨不去。这事儿,满朝文武都看不过意去。都说,咱们大清朝还没有与皇上硬顶的大臣哩!当年肃顺那样跋扈,在文宗爷面前还是服服帖帖的。翁同龢这样下去,不会比肃顺走得还远吗?”

慈禧一个劲地数落着翁同龢的不是,光绪手心里的汗水越来越多。他寻思着要为师父辩护几句,却又在太后的气势下失去了勇气。光绪在心里痛恨自己的懦弱和无能。

“你六伯病危时特为我说过,翁同龢不可当重任,又郑重荐举荣禄。你六伯父当国三十多年,到底是老成谋国、阅人有识呀!”

原来那天伯父单独跟太后谈的就是这个事呀,光绪顿觉有一股泰山般的重力向他压来。伯父已死,他讲没讲过这话已无法对证,但太后要将翁师父开缺回籍的决心,看来已是铁定而不可易移了。他鼓起极大的勇气,缓缓地说:“翁师父年岁大了,是有不尽如人意之处,请太后看他在上书房多年的情分上,宽恕他一次。”

“唉!”慈禧叹口气后,以更为柔和的语调说:“你从小软弱,比起你的哥哥来差远了,我担心的也是这点。翁同龢敢于抗旨,也就是看到了你的这个毛病。你还年轻,只知情分而不知利害,像翁同龢这样的人是不能留在身边的。你要忍痛把他去掉,额娘这是为你好!”

慈禧从炕几上又拿出一张折起的纸来说:“这是我叫刚毅以你的名义拟的一道谕旨,你派人读给翁同龢听吧!”

说罢,递到光绪的手里。光绪将纸打开,赫然见上面写着:

协办大学士翁同龢近来办事多不允协,以致众论不服,屡经有人参奏,且每于召对时咨询事件任意可否,喜怒见形于辞色,渐露揽权狂悖情状,断难胜任枢机之任。本应查明究办,予以重惩,姑念其毓庆宫行走有年,不忍遽加严谴,翁同龢着即开缺回籍,以示保全。

光绪晕头晕脑地看完这道用他的口气写的谕旨,一股悲怆之情充塞他的胸臆。这完全不是自己的意思,却要用自己的名义来表叙,而且还要当着翁师父的面宣读。这种屈辱连一个普通的血性男子都不能忍受,何况自己堂堂九五之尊,当今的万岁爷!一股浓重的羞辱感布满他的全身。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年轻的光绪皇帝,下定死决心要用史无前例的手段和速度,加快进行维新变法,夺回被太后侵占的权力,给那些敢于和他作对的昏迈老朽一点颜色看看;即便是最终办不成功,甚至是鱼死网破,也付之于天了!

回到仁寿殿,荣禄、刚毅早已在此等候见驾。光绪心绪悲愤,一百个不想见他们,但想起他们眼下正是太后的红人,又不敢得罪,只得宣他们进来。荣禄、刚毅并没有事情要禀报,只是应付式地问候圣安,片刻光景便出来了。这时翁同龢知皇上已回,便在偏房等候,见荣禄、刚毅从他身边走过时,连头都不点一下,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态,心里又气恨又疑虑:难道朝中出了什么大事?

书房太监王鉴斋走过来说:“皇上请翁相国进去说话。”

翁同龢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正房,只见皇上面色苍白地呆坐在炕上,正望着头顶上的藻井出神。

“皇上,出了什么事?”翁同龢已预感到不祥,顾不得磕头行礼,便径直走到炕前。

“翁师父,你自己看吧!”光绪将谕旨递了过来,翁同龢接着,迅疾扫一眼,便觉眼前一片黑暗,几乎要跌倒。他赶紧扶着炕沿,趁势跪了下去,将头紧贴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

仁寿殿里死一般地沉寂。

好长一会儿,翁同龢抬起头来,只见皇上正看着他,脸上挂着两串泪珠。翁同龢一阵辛酸,号啕大哭起来,一颗白头死劲地在青砖上磕着,发出令人心悸的“砰砰”响声,嘴里含含糊糊地絮叨着:“老臣罪该万死,老臣有负皇上重望,老臣感激皇上不杀之恩,老臣遵旨,即刻离京回原籍。”

光绪心里难受极了,喑哑着嗓子说:“翁师父,您回城吧,家里还等着为您祝寿哩!”

翁同龢哭着说:“老臣死有余辜,老臣不过生日了。老臣明天一早还要向皇上叩头谢恩哩!”

清制,大臣无论迁升还是革职,接旨后的第二天必须要向皇上叩头谢恩。皇上可召见可不召见,不召见时,则面对皇宫,三跪九拜,这叫作望阙谢恩。

经翁同龢提醒,光绪想起,今天自己也不能回城。若回城,明天师父要走很远的路,从家里赶到宫门口,师父这种时候受不了这个折腾。

“我今天不回城了,明天一早,您在东宫门边等我就是了。”

这天夜里,翁同龢在颐和园的一个小偏殿里,度过他一生最后一次也是最冷清最凄凉的一次住园。他整宿都没有合过眼,除开他身边的老仆外,园子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前来看望他、关照他。从前那些太监“翁相国”前“翁相国”后的甜蜜叫声,斩草除根似的一声也听不见了。人臣至极的翁同龢从荣耀的顶峰突然跌到深谷之中,他深深地感受到人间的势利和冷漠。

翁同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很意外,很痛苦,很不能理解:昨天君臣之间亲近如骨肉,今天的这一纸贬书显然不是皇上的意思而是出自太后的谕旨,但太后为何要如此残酷无情呢?太后对翁氏家族,对我翁同龢本人的恩德不谓不重,翁氏家族及我本人对太后也不谓不忠,究竟是什么缘故呢?是因为早两天的诏定国是吗?是一时疏忽没有叫皇上去特为禀请吗?翁同龢心里有数,诏书的宗旨,太后其实是支持的,太后在多次与皇上的闲谈中表达过她不反对变动一些陈规旧习。正因为此,翁同龢才敢于促成皇上早行维新。贬书的笔迹他熟悉,是刚毅写的。刚毅的汉文不好,常写错念错字,翁同龢有几次在公众场合下奚落他。直到今天翁同龢才知道,书生意气已深深地害了自己:刚毅与他结怨甚深,起草谕旨时才使用这等苛严的词句。他又想起徐桐与荣禄同在园中。徐桐与自己有宿怨,荣禄有野心。细细推究起来,太后与自己也有私隙。修颐和园时,作为户部尚书,对于内务府报上来的银钱,因为熟知内情,他从来没有爽快批准过,总要经过好几个回合后才给三四成,或五六成,内务府甚为不满,多次在太后面前说他的坏话。现在,太后、徐桐、荣禄、刚毅等人出于各种公隙私怨而达成一致,要扳倒他这位恭王去世后的军机处实际领班,既冲他本人,也冲着正在兴起的维新热潮。

经过这样的仔细思考,下半夜后,翁同龢才开始慢慢平静下来。

凌晨时,天下起小雨来,翁同龢昏昏沉沉地起床盥洗,然后由仆人搀扶着,孤零零地来到东宫门。他明知皇上一时半刻还出不了园子,还是不听仆人的劝告,冒着细雨跪在门外等候。他知道,这一别,很有可能再也见不到皇上了。从光绪元年起直到今天,二十四年来,他与皇上朝夕相处,除离开北京的日子外,几乎无一天不见面。是他手把手地将皇上由什么都不懂的幼童,培养成执掌大清江山的天子。

皇上的每一个脚印,都是他看着走过;皇上的每一处长进,都凝聚着他的心血。从今往后,他就要带着巨大的耻辱南下常熟,与皇上天各一方。无论是个人的情感,还是共同的事业,翁同龢都感受到深巨的哀痛创伤。他生怕错过了这个唯一的再见机会,因此他要大清早地冒着雨在此等候。他不是借此表达自己的忠心,更不奢想以此来挽回慈禧的铁石心肠,而是纯粹出于一种对皇上的不舍之情。

直到辰正时分,光绪的车马队才出园子。皇帝昨夜也是一夜未睡得安稳,快到东宫门时,他就急切地四处张望。他终于看到了,东宫门左边楹柱边,一个满头白发、未戴帽子未着油衣的老头子,正低着头,跪在那里。风吹着细雨,飘飘洒洒地落在他的身上。虽然已是四月下旬,但清晨的风雨依然是凉的,一个望七老人怎么受得了?

听到马蹄车轮声,翁同龢抬起头来,两只昏花的老眼死死地盯着队伍中间那驾为安全起见有意围上青布的宽大轿车。

“皇上,皇上!”轿车离东宫门还有三四丈远时,翁同龢便嘶哑地喊起来。

光绪掀开轿帘,伸出半个头来,呆呆地望着师父,胸口堵着厚厚的闷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皇上,皇上,老臣向皇上叩谢天恩!老臣就要离京回虞山老家。皇上,您要保重,您要保重啊!”

翁同龢一边喊、一边哭、一边磕头,悲怆的喊叫声弥漫着风雨中的东宫门。

车马队快速地穿过大门,就在轿车从脚边碾过的时候,翁同龢再次抬起头来睁大眼睛望了一眼。他清楚地看见了皇上,看见皇上清瘦的脸庞上挂着两串泪珠。翁同龢顿时晕了过去……

翁同龢回到家里的时候,家里依旧处在祝寿的喜庆气氛中。昨天下午,由侄子状元出身的内阁学士翁曾源出面,在家里办起了十桌寿筵,准备热热闹闹地为三叔暖寿。直到天黑的时候,仍没有见寿星爷回府。大家都知道寿星爷是随皇上去园子见太后,国事自然重于私事,遂都不在意。众人兴高采烈地频频举杯,祝贺寿翁福星高照,健康长寿。

客人们直到夜深才散去。第二天,翁氏家人及张謇等几个最贴心的门生旧属,仍在等候寿星爷的回来,准备当面向他拜寿祝贺。黄昏时,翁同龢一身疲倦、愁眉不展地进了大门,见四处红灯高挂、寿幛满目,他无限哀伤地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对侄儿说:“都撤了它吧,我要收拾行李,回常熟替你爷爷守墓去了。”

翁曾源和一旁的张謇大吃一惊,忙问何故。翁同龢一声不吭,低首走进卧房,衣服鞋袜都没脱,倒床便睡。

翁曾源问仆人这是怎么回事。

仆人哭丧着脸说:“大人平白无故地便给革了!”

真正是晴天一声霹雳,偌大的一个相国府,立时处于一片惊恐与慌乱之中。翁曾源、张謇等人都涌进卧房,或问具体情形,或劝慰宽怀,翁同龢只是摇头叹气,并不多说话。

甲午年大魁天下的张謇,从老师的遭遇中看清了仕途黄粱梦的真相,更加坚定了离开官场、走实业救国之路的志向。他安慰翁同龢:“恩师,不要太悲伤。过些天,我也要离京回江苏。南通离常熟很近,我会常来看您的。我准备在南通办蚕桑养殖业和纱厂,待事情粗有头绪后,我就来接您去南通看看。”

翁同龢浮肿的脸上泛出一丝笑容来,正要说些什么,突然大门外传来一声高叫:“王公公奉圣旨到!”

犹如满天阴霾里忽然绽开一线亮光,翁府上下顿时一喜。翁同龢在侄儿和门生的陪同下走到中堂,跪下接旨。

王鉴斋高声唱道:“奉皇上圣谕,赏翁同龢寿礼:人参六两,红枣二斤,挂面四斤,葛帽一顶,纱围一袭。钦此!”

随侍一旁的两个小太监捧着寿礼来到翁同龢面前,翁曾源代三叔收下。人参通常不是寿礼,而是赐给荣归故里的高龄大员的礼物。皇上送人参,显然表明在他的眼里,师父不是革员,而是衣锦回乡的功臣。翁同龢感激皇上的情谊,望天叩首:“臣翁同龢谢皇上天恩高厚,至死不忘皇上恩德!”

说完站起,请王鉴斋坐下喝茶。

王鉴斋小声说:“皇上要奴才特为告诉相国,回籍后千万要放宽胸襟保重身体,皇上会时刻记住您的。”

如一股春风吹拂,像一道晨曦照射,翁同龢积压在胸中两天来的忧郁痛苦瞬时间化去了许多。他含着泪花,激动地对王鉴斋说:“请公公务必禀奏皇上,切莫为老臣担心,皇上自己要注意珍摄龙体。请皇上不管遇到多大阻力,都要把变法维新的大业推行下去,只有行新政才能救大清,只有行新政才会有皇上的一切!”

皇上没有革翁同龢的职,皇上依然在为翁同龢祝寿,皇上在殷殷叮嘱回籍的翁同龢。当翁曾源和张謇把这一情况告诉京师官场的时候,那些素日与翁同龢友善且支持变法的官员心里都清楚,是太后恼怒翁同龢。但太后高龄六十有四,皇上青春尚只二十八,皇上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哩。一旦太后山陵崩,也就是翁同龢东山再起的时候。于是,数日后,前门车站出现一场京城罕见的送别罢黜大员回籍的场面。

以孙家鼐、王文韶为首的一批朝廷重臣,以盛昱、徐致靖为首的一批六部九卿科道官员和以张謇为代表的一批少年新进,还有国子监里一部分关心国事热心变革的士子,共五百来人聚集一起,与穿戴整齐心绪平和的翁同龢一一话别。

连李鸿章都打发他的儿子经方,持着他的亲笔函前来送行。张謇更是当众吟诵他专为送老师回籍而作的一首七律:

兰陵旧望汉廷尊,保傅艰危海内论。

潜绝孤怀成众谤,去将微罪报殊恩。

青山居士初裁服,白发中书未有园。

江南烟水好相见,七年前约故应温。

众人祝愿老相国一路平安,且宽心回家休息一段时期,过不了多久一定会重返都门。

翁同龢也抱着与众人一样的心思:迟早会回来的。他神态款款地与大家告别,虽略有伤感却是充满着希望地踏上了南归之路。他哪曾料到,百日后随着变法的失败、光绪的被囚,远在常熟的翁同龢也跟着罪加一等:交付地方官严加看管,不许随便走动。

从那以后,翁同龢便处于荆天棘地之中,再无出头之日。八年后,一代名臣含恨去世,长留人间的并不是他数十年的师德相业,而是弥留之际那首催人泪下的五言小诗:

六十年中事,凄凉到盖棺。

不将两行泪,轻向汝曹弹。

二、奉旨进京的张之洞突然半途折回

翁同龢革职一事,不仅没有阻住光绪的变法,反而大大刺伤了光绪的自尊,他带着亢奋甚至变态的情绪,以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决断和激烈,快速推行他的新政。光绪这样做,或许是想以霹雳手段来做救亡图强的大业,也或许是不顾一切孤注一掷来维护他那遭到挫伤的帝王尊严。

他手不停笔地批示一道又一道的变革奏章,以异乎寻常的严厉口气指责那些不理解不执行命令的高级官员。他号召天下臣民,人人都上书言变法事,这些书信可以直接向皇宫投递,各级官府不得阻挡。他指示设置一个个新的官署,撤销一批批无事可做的衙门。他决定立即废掉八股取士的老传统,而代之以策论拔才的新做法。他要求各级官员向朝廷举荐人才,以图取代他十分厌恶的老迈昏朽之辈,恨不得一个早上将那些尸位素餐者全行罢黜。

光绪一系列异于常规的举措,使青年后进欢欣鼓舞、拍手称快,也令旧派人士王、公大员瞠目结舌,不可理喻。

这时,经光绪御批,各省督抚将军都已得到一册《劝学篇》。武昌又火速再寄八十册到京师,由张仁权、杨深秀、杨锐代为分送各大老及六部九卿、翰詹国子监等处。很快,《劝学篇》便在京中及各省垣传播开来,无论新派旧派都与光绪有同感:持论公允,所议可行。

恭王去世,翁同龢革职回籍,礼王世铎向不管事,军机处缺少一个能定大计孚众望的大臣,因着《劝学篇》的影响,新旧两派都同时想到了张之洞,希望皇上能召张之洞进京,主持正在如火如荼进行的维新事业,将维新变法导入平顺稳健的道路。

此中又尤以在小站训练新建陆军的袁世凯最为积极。他不仅上奏章,而且在多种场合中宣称,中国的新政只有在张之洞这样富有经验、老成稳重的大臣执掌下,才有可能获得成功。放眼海内十八省,舍张之洞外,再无第二人合适。

在上下一片呼声中,光绪亲赴颐和园将内召张之洞的想法禀告太后,慈禧表示同意,于是一道“着张之洞即日进京陛见”的谕旨,便由北京递到了武昌督署。

张之洞捧着这道圣旨,想起不久前杨锐所说的“晋京大用”的话,心情大为激动起来。晋京做什么,谕旨并无说明,当此全国大力举办新政时期,从翁同龢革职军机处缺乏首领人物的形势来看,显然是内调军机处,翁同龢的协办大学士空缺,十之八九将补这个缺。也就是说,这次陛见将意味着进京拜相,而这个相将是有职有权的实相。

二十多年了,等待着的不正是这一天吗?张氏先祖世世代代所盼望于后人的最高境遇,不也就是这种荣耀吗?当年一句“湖广地窄不足以回旋”的奏语,被通国讥为狂言,那么,让他们看看即将到来的事实吧!我张某人将要把湖广一系列的维新事业推行到十八行省,到那时让你们方才知道做天下第一大文章的手笔,湖广不过是小试牛刀而已。游刃有余地整治九州四海,才是我的真正志向和本事!

张之洞带着辜鸿铭、大根及环儿等一干随行人员取道水路离开武昌,计划先坐从英国进口的“维多利亚”号货轮到上海,在上海转日本“江户丸”北上,在天津塘沽港登岸,然后坐刚建好不久的京津路火车进北京,这是一条最为便捷的路线。如一切顺利,不要二十天,便可陛见太后皇上。当年湖北考生进京应礼部试,至少一个半月,而且还要受尽舟车颠簸、风雨阻挡之苦。今昔对比,还不全是因为轮船、铁路所带来的好处吗?只要不是昧着良心睁眼说瞎话,这洋务给国家带来的变化,能否定得了吗?只可惜芦汉铁路尚未建好,这条铁路今后修好后,从武昌到京城,只需要四五天工夫。这在十年前,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呀!张之洞想,到京师后,要先把自己这次进京的经历和体验对所有的人说说,包括太后和皇上。就从此事说起,谈西学和洋务的好处,使大家都消除顾虑同心同德,和朝廷一道在全国加快推行新政,早日使中国富强起来。

张之洞晋京陛见的消息,通过京报很快传到各省。打听到他走水路后,长江中下游的官府都在掐着指头算日期:什么时候“维多利亚”号能从本地通过。官场习惯,凡官员路过一个地方,当地品级相当或较低的官衙必须设宴款待,一尽地主之谊,二借此联络声气以备日后之用。有朝中大员路过,那更是不敢稍有怠慢,进界迎,出境送,中途宴请陪伴,主人殷勤侍候,寸步不离,千方百计让客人满意舒坦。这种恭敬早已超过礼仪的规定,完全是出于功利上的目的。

大家都知道,张之洞此番进京,必定大用。沿途所经过的江西、安徽、江苏原本和他就有旧属之谊,这种时候,无亲无故,还要攀三分情谊,何况名正言顺地迎送老上司过境?正好趁此良机巴结讨好,为日后寻找朝中靠山预做铺垫。于是,九江、安庆、江宁三地省级酒宴备极隆重,自然不在话下,连沿途的府县也都空前地客气。他们都乘着当地最好的船,由知府或知县老爷带领着一批官员和乡绅贤达,早早地便在进入交界处江边等着,远远地看见“维多利亚”号驶来,便飞快地驾船到江中迎候,然后登上轮船,向未来的宰辅跪拜行礼,献上颂辞。

先前的张之洞一向轻车简从,随意通脱,不讲排场,不重虚文,这些年来他慢慢地变了。长时期的前呼后拥,位高权重,使他已习惯于别人为他准备的奢华排场。文治武功的成效,也使他本就自负的心更添一种睥睨天下、小视当今的外露情绪。他只守着为官不贪、为臣不叛的两道底线,至于其他,早已不在他的顾忌之中了。于是,他也便以即将登台的宰辅自居,人家献媚地叫他中堂,他也不加拒绝,各种逾格的接待礼数,他也安之若素地领受。到了上海,已上任半年的汉阳铁厂和芦汉铁路总公司督办盛宣怀,更是使出他过去接待李鸿章的全副仪仗来迎接这位眼下的顶头上司、未来的中枢重臣。

这天夜晚,张之洞从英国驻上海领事馆,回到盛宣怀为他准备的位于黄浦江的小洋楼。虽然已接连在这块十里洋场上应酬了三天,他却没有疲乏之感,坐在厚实的牛皮沙发上,喝着环儿端上来的龙井香茶,心绪依然在亢奋之中。这位英国领事与盛宣怀关系极为密切,得知张之洞途经上海后,便托盛宣怀竭力相邀,情绪甚好的湖广总督接受了邀请,第一次来到洋人的公使馆做客。公使馆里的五彩玻璃、猩红毛地毯、雪亮高大的莲花形吊顶灯、琥珀般的葡萄酒以及各种各样名目繁多的菜肴糕点,甚至连平日他不能接受的洋歌洋曲,此时,都令他舒心惬意。最使他心动不已的,是那几个袒胸露臂、肤白如雪,却又举止矜持高雅的公使馆官员眷属。张之洞实在敌不过她们的逼人美丽,顾不得总督的尊严,而常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回来再看环儿,一向貌美的小妾,仿佛突然成了烧火丫头似的不中看。坐在沙发上的未来枢臣脑子里蓦地冒出一个念头来:要不要悄悄地跟盛宣怀商量下,请他不露风声地从英国买一名年轻貌美的女子来,再置一房洋妾?苟如此,则真的是人生一大乐事。正在意绪飘飘、神思渺渺的时候,大根走了进来,兴奋地说:“四叔,桑先生来看你了。”

张之洞还未回过神来时,只见桑治平从大根身后走出,双手一拱:“香涛兄,你好啊!”

“是你呀,仲子兄!”张之洞站起身来,快步走上前,一把抓住桑治平的两只手,喜形于色地说,“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两年多不见了,你一切都还好吗?”

说话间,把老友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灯光下,分别两年的桑治平气色甚好,虽也是六十出头的人了,却身板硬挺,双目明亮,与在幕府时相比,仿佛更加精神清爽。

“快坐下,坐下,说说你这两年的情况,我的那位亲家母呢?也还好吧!”

张之洞拉着桑治平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又吩咐大根:“快给桑先生泡杯好茶来!”

“想不到,不过一眨眼间,两年多就过去了!”桑治平喝了一口茶后说,“那年我和秋菱离开武昌后,有两个地方可去,一是回我的故乡洛阳,一是去广东香山秋菱的二儿子家。后来我对秋菱说,既不回洛阳也不去香山,我带着你换个样子生活。”

“换个样子?怎么换法?”望着老友喜气洋洋的脸庞,张之洞好奇地插话。

“咱们来个三江四海天地行。”桑治平爽朗地笑了起来,那笑容灿烂光明,就像春花秋月似的令人赏心悦目,绝没有官场衙门里那种故作之态,张之洞心里感叹不已:走入造化中的老朋友,看起来的确有一番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你带着秋菱游历天下,重温三十年前的旧梦?”张之洞带着颇为羡慕的神态说。

“正是。”桑治平笑着说,“我对秋菱说,三十多年前,我虽有过五年游历天下的行动,那时一是为寻找你,二是为平生抱负的实现而体察民风。三十多年后,我与你携手同行,再来一次游山玩水,这也是人生一大乐事,不亚于重宴鹿鸣。秋菱说,三十多年前你是一个小青年,翻山越岭,不在话下,现在已过了花甲,还能跟当年相比吗?我也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了,也没有这个力气陪你了。”

张之洞说:“秋菱说得对,豪兴虽不减,到底是上了年纪,哪能再做这种年轻人的事呀!”

桑治平说:“秋菱的看法既有道理又不完全对。我对她说,当年是为着目标,故有约束,而今是没有目标,自由自在。若说当年是壮游的话,这次便是漫游。仅这点,便大不相同。难处、险处、远处不去,雨时、风时、冷时不去,身体不适时、情绪不好时也不去。我们光选那些风光好的地方、有文物古迹的地方去走走逛逛,一觉劳累便立刻歇息,待感觉好时再走。随身带银票,走到哪儿吃到哪儿住到哪儿,岂不大好?秋菱同意了。”

“你们这才是真正的游览!”一向酷爱山水的张之洞感叹地说,“仲子兄,你所选择的乃是神仙生活!这两年游了哪些地方?”

“这两年间我们先在庐山住了半年,后又在徽州府九华山一带住了将近一年。这半年之间,便在金陵、苏州一带盘桓。”

张之洞欣然一笑:“怪不得我看你一派仙风道骨,却原来尽得造化之精灵。这匡庐、九华与江南乃上天赐给炎黄子孙的绝妙佳处,这两年间都给你们占有了。”

桑治平道:“这些地方诚然是好去处,你说得不错。但好山好水,不仅只在这里,是处处都有的。过去读苏东坡的‘山水本无主,得闲便是主’的话,体会不深。当年游历天下,是怀抱着大目标的,山水的精妙并未悟到。这次是完全彻底的无牵无挂、无功无利,方才深深体会到好山好水,原来都是为有闲人准备的。我们在游览途中,经常要路过无声无名的小地方。在万千人的眼中,它们无任何美可言,而在我们的眼里,却分明觉得它们也自有值得珍惜之处,有时还越看越好、越看越爱,居然会停下来在那里住上两三天。”

说罢,桑治平开心地大笑起来。

“我慢慢体会到,东坡所说的‘闲’字,不只是身闲,更重要的是心闲。世上身闲的人很多,心闲的人很少,即便是普通百姓,他们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整天算来算去,一颗心也很难有闲静的时候。”

张之洞静静地听着,说:“你说得很有道理,像我这样的人,一年到头尽管有做不完的事,但空闲一两天的情形,也是有的。只是心闲不下来,手里无事做的时候,心里也总在想些什么。人生最难得的,看来正是你所说的心闲。”

“我这两年最大的收益,便是这‘心闲’二字。”桑治平满腔真诚地说,“过去读陶渊明的饮酒诗,只觉得很恬适舒惬,但对诗中的‘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四句总是似懂非懂,对‘真意’究竟是什么,也一直不能琢磨透。”

“现在琢磨透了吗?”

“现在也不能说就琢磨透了,只是说比过去理解深了一步。”略停片刻,桑治平说,“我以为,这个真意,就在‘还’字上。鸟儿本是生长在树林里的,为了觅取更多的食物,它们飞出林外,食物或许多觅了一些,但付出的代价更多。劳累奔波,一刻不能安宁,甚或误入罗网,误中箭矢,连命都丢了。太阳落山了,群鸟飞回山林。陶公见此情景,心中突然悟道:鸟在林中,不出外争食,乃是鸟与人类共相生存的最佳状态,也是宇宙间最为和谐的状态。一时迷误,傍晚知返,也不失为明智的选择。这还归山林,还归平和,或许是陶公心中的真意。”

张之洞默默地点着头,他心里非常赞赏这个体悟,认可好友的这种人生选择。但作为朝廷的封疆大吏,作为重任在肩的洋务力倡者,他不可能走桑治平的道路。相对沉默一会儿后,他转了话题。

“念礽她妈怎样?为何没有跟你一起来看我?”

“秋菱这两年是百病不生,身体越来越好了。她此刻正住在太湖边的一个小村庄里,我因为要赶在你离开上海前见你一面,故独自一人来了。”

张之洞说:“是的,说了半天的话,还没问你,你怎么知道我这个时候正在上海?”

桑治平说:“你如今是朝野关注的大人物,何况你这次是奉召进京,京报上都有刊载,许多人都知道。早在半个月前我就听说了,于是和秋菱赶到江宁城,在那里等了你五天,估计你会那个时候过江宁。后听说你还没下来,便和秋菱商量,干脆再返回苏州虎丘,直接到上海再见你。又托在江苏巡抚衙门里做事的朋友打听。那个朋友说,你此行走得慢,估计月底才会到上海。前两天,一个朋友邀我到太湖边去看新发现的奇石,在那里听说你已到了上海。就这样,今天中午赶到沪上。打听半天,才知道你住此地。幸好,终于见到了你。”

张之洞为老朋友的情义所感动,说:“你其实可以托在苏抚衙门里办事的朋友,带一封信给我,我会派人来接你的,也省得你这样操心费事。”

桑治平微微一笑说:“我是一个无官无职的布衣,不想沾官府的好处,苏州离上海不过一天的路程,我总会见得到你的。”

张之洞点点头说:“你离开了衙门,不想再与官场打交道,我可以理解。只是我明天一早就要离开上海,早两天见到你,我们可以多聊聊。关于这次晋京,我很想听听你的看法。”

桑治平说:“我这么急着要见你,除见见面外,最主要的便是想和你谈谈这次你的奉召晋京一事。”

说到晋京事,张之洞立即来了兴头:“还是太后皇上圣明,当此全国大行新政的开始,便罢黜了翁同龢。仲子兄,你可能没有见过这个人,不十分了解他。那人看起来像个谦和宽让的君子,其实内心忌刻偏执。那年我把这个看法与他的侄儿仲渊说过,仲渊说他的三叔正是这样一个人。翁同龢如何能担负起推行新政的重任,让他回籍养老正是优待他,腾出个位置也好让真正的柱石之臣为国效力。”

桑治平说:“这些日子,我在姑苏沪宁一带,听人们议论,都说你此次晋京是代翁同龢的。你知道这中间的内情吗?”

张之洞不加掩饰地说:“在老朋友面前,我也就不说客套话了。早一向叔峤告诉我,皇上有大用的意思。此刻,新政甫行,中枢乏人,我也认为十之八九是要取代翁同龢的。”

“我也是这么看的,”桑治平微微颔首,“不过,香涛兄,我要问问你,你自己认为,你比翁同龢更合适吗?”

“我比他合适。”张之洞直截了当地说,“翁同龢一辈子做的是京师太平官,既未办过实事,又不懂下情。宰辅这个地位,是既要做过京内官,又要做过京外官,尤其是要做过督抚的人才合适。这点上,翁同龢不能和我比。这是其一。我办过十多年的洋务,论新政经验,李少荃都不如我,更何况未办一局一厂的翁同龢?这是其二。《劝学篇》风靡海内,人人诵读,这其实是一部自恭王、文祥、曾国藩等人开办洋务四十余年以来的总结。不说别的,光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八个字,便足以解决眼下和今后中西之间的冲撞,也是我执政后处理中外华夷纠葛的一条准则。天下争传《劝学篇》,便意味着天下认可我张某人的‘中体西用’。除开前面两条不说,光这一条,翁同龢便要自动退位,普天之下的人也再不要和我来争这个新政首领的地位。仲子兄,不是我自夸,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你的《劝学篇》,我在江宁时,袁昶代你送了我一部。不是我当面恭维你,这不仅是你的著述中最好的,即便环顾百年来的文坛,也无一部书可与它比肩。”

张之洞高兴地说:“仲子兄,你是《劝学篇》的第一号知己。不瞒你说,从维新、洋务这个角度来说,岂但是百年,便是从古以来,也没有一部书可以与它比肩。”

桑治平浅浅笑道:“正如你自己所说的,四万余字的《劝学篇》,最为精粹的就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八个字。我以为这八个字在今天这个时候,好比航行江河中的船尾之舵、奔走旷野上的车头之指南针,为朝野内外指明了一个方向;又好比木匠用的墨斗、泥瓦匠用的吊线,为自强大业定下一根准绳。”

张之洞拍手喜道:“你说得真是好极了。我要把你的这几句话记下来,这比谕旨的褒扬生动有趣得多,也更为深刻。”

桑治平继续说:“要说我们中国跟胡夷打交道,也是由来已久,并不始于今日,只是今日的洋人既来得遥远,又特别厉害而已。从唐代的胡人东来,到元代的鞑子南下,不管他们是如何凶猛强悍不可一世,到后来都不得不归顺我中华圣学名教。这正好说明五千年的华夏文明的本体主干是不可动摇的,外来的胡夷只能为我所用,而且也要为我所用,如此才能更好地滋润、弥补我之不足,使华夏文明更臻完美。”

说到这里,桑治平压低声音:“国朝不也是如此吗?二百多年来,信的是我周公孔孟之学,读的是我经史子集等典籍,而这才是国家的灵魂本体,长辫子不过外形枝叶而已!你说是吗?”

说罢哈哈大笑。张之洞也点头不迭:“不错不错,正是你所说的。”

“‘中体西用’这个设想,经你的《劝学篇》一传播,很快便会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今后所起的作用不可限量。我敢说一句大话,几十年几百年后,人们或许不会记得《劝学篇》这部书,也或许不会记得你张香涛这个人,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句话,以及这句话所提出的方向性的指示,则一定会记住的。到了中国强盛的那一天,应当用黄金铸就这八个大字,让它永远彪炳史册。”

“黄金铸就”,这话说得太好了,张之洞听了大为高兴起来,随后又诚恳地说:“仲子兄,你回来吧,两年多来,我一直没有这般快乐的谈话。进京后府里的事会更多,你回来帮帮我吧!”

桑治平说:“你的这番好意我领了,但我已是闲云野鹤,不想再受羁绊,况且这两年来我已渐悟人生真谛,对过去的追求有了一些新的看法。更重要的是,我这次急如星火地赶来见你,就是要当面对你说一句:请你立即中止晋京之旅,这次诏命不宜奉领。”

“这是何故?”张之洞大吃一惊,“你详细说说!”

“过去在京师,我没有机会见到翁同龢。这次他罢官回籍,我却有幸见了一面。”桑治平没有沿着刚才的话说下去,忽然间又换了一个话题。

“你在哪里见到他的?”

“在他的家乡常熟虞山。”

哦,是的,翁同龢是常熟人。张之洞恍然大悟,掐指算算,近期内也正好是他到家的时候。

“前几天,我在苏州城里,忽听得市井中都在说,翁相国后天就要到家了,我们看热闹去。我听了这话,心动了,苏州城到常熟不过七八十里地,何不也去看看?看看两世宰相、叔侄状元的翁府中这位承启人物!于是便跟着人群到了常熟。第二天下午虞山镇码头上人山人海,大家都在引领企盼。一会儿,一只大船划过来,从里面走出两个人来。人群中一片呼叫,都以为是翁同龢,谁知不是,原来是翁府的北京管家和常熟管家。两个管家对着众人抱拳打躬,说,列位父老乡亲,翁相国说他是以待罪之身回籍的,列位这样聚集在一起接他,他担当不起,传出来,更不妥。请父老乡亲们千万体谅体谅,各自回家去,他日后再去看望大家。”

“两个管家话虽说得诚恳,但大家都不走,一定要见见翁同龢。翁同龢坐在舱中,见大家不走,他也不出来。直到断黑时,众人见他还不出来,便三三两两地回家去了。到了夜深时分,见码头上没有几个人了,这时翁同龢才由几个仆人照顾,打着灯笼离船上了码头。我一直在码头上等着,终于见到了他。灯火之中,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一个步履蹒跚、形容憔悴的白头翁。心想一个月前还是显赫尊贵的帝师宰辅,怎么一旦摘了乌纱帽便这样不中看。很是为他可怜!”

张之洞本对翁同龢芥蒂甚深,但听了桑治平的这番叙述后,不由得也在心里生出三分恻隐来。

“你在常熟听到些什么?”

“什么话都听到了。”桑治平喝了一口茶说,“有为翁同龢抱不平的,有指责皇上寡情绝义的,也有幸灾乐祸的,多数人的最后结论是,宦海难测,伴君如伴虎,要求得平安,还是做耕田网鱼的百姓为好。”

张之洞望着老友,无语地点点头。

“我在常熟住了几天,最大的收获是听到了翁同龢的京师管家一番闲谈。那是翁同龢回来的第三天午后,在虞山镇上的茶馆里,翁府管家被几位至亲好友围着,谈这次罢官事。我恰在那里喝茶,便留心听着。”

“究竟是什么缘故?”张之洞对此等事当然极有兴趣,他皱起眉头,全副心思听桑治平的转叙。

“翁府管家说,相国此番罢官,说穿了,是得罪了太后。太后不喜欢她实行了四十年的章法规矩有大的变动,从心理上说是讨厌新政的,而相国恰恰是鼓动皇上行新政的头号大臣。罢黜相国,既是表明太后维持旧秩序的态度,也是杀鸡给猴子看,警告皇上不要走得太远。”

张之洞心里陡然一沉:太后皇上不和的传说,看来是真的。这离京师数千里的虞山茶馆里的闲谈,很可能正是九重宫闱中的最真实的暴露。它的准确程度,不仅胜过邸抄京报,也要超过杨锐等人的隔墙猜测!

“也有人问翁府管家,翁相国还有起复的可能吗?”

桑治平这句话使张之洞不由得警觉起来,是呀,这一问问得好!

“翁府管家冷笑道,你们以为老爷子就真的从此做百姓,没有官复原职的一天了?实话告诉你们,多则三五年,少则一两年,老爷子就会衣锦返京的。你们想想,皇上四岁进宫后,便一直跟我们家的老爷子读书识字,二十四年来,没有一天离开过,这个情谊有多深!这次又不是皇上罢的官,是太后罢的。太后六十多岁了,她还会管几年的事?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听的人都点头。有一句话说的人没说,听的人都心里明白,皇上还不到三十岁,太后六十多了,这日后的朝政究竟在谁的手里,岂不是明摆着的事!”

听到这里,张之洞一颗本来滚烫的心,突然变得冷起来。是的,再强悍的人能斗得过天吗?试看来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翁同龢的东山再起是可以看得见的事。张之洞的脑子似乎清醒了许多。

“翁管家的话,一直留在我的脑子里。过两天,便在京报上看到你晋京的上谕。明眼人都知道,你此次晋京,是去取代翁同龢的空缺的,而我却为你捏了一把汗。所以,我决定无论如何要在进京之前见你一面。”

张之洞问:“你要对我说些什么呢?”

桑治平说:“假若进京后,皇上要你代替翁同龢的位置,你是劝皇上缓行新政,还是辅佐皇上推行新政?”

张之洞立即答:“这不用说,我办了十多年的洋务,巴不得各省都和湖北一样,若一旦真取翁而代之,我当然会辅佐皇上推行新政。”

桑治平说:“倘若太后出面来干预此事,不同意皇上的做法,你是站在皇上一边,还是站在太后一边?”

张之洞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稍停片刻,见张之洞未开口,桑治平笑着说:“我知道你的心思,太后对你恩德深重,你不能违抗太后;洋务是你的事业之所在,你不能违心反对自己。如此说来,你将处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

张之洞专心听着,不作声。

“香涛兄,你再想想看,翁同龢刚罢官,你就进京取代,是不是给翁同龢本人及翁氏家族以怀疑,认为你是罢翁的幕后主使?翁氏三世为官门第显赫,门生故吏遍于天下,让他们有这种怀疑也不是好事。倘若如翁府管家所说的,一两年后翁同龢重返京师,彼此之间便不好共事。太后春秋已高,什么事都可发生,不可不预做防范。你说呢?”

桑治平的话不无道理,张之洞说:“照你的意思,这晋京诏命我不奉领了?”

“不是说不奉领,稍等一会儿,你不妨安居武昌,冷眼观看一阵北京的政局,待局势较为明朗后,再定进止为好。”

张之洞不假思考地说:“那怎么行?先不说别的,光我从武昌到上海,一路上沸沸扬扬,人人皆知我张之洞奉召进京。怎么到了上海后,又突然打道回府,不北上了呢?”

“今天还说进京,明天便改口说不去了,是有点挂碍,但与其今后变生不测,还不如现在挂碍点,于实质并无影响。何况,还可以找一个借口。”

“借口,有什么好的借口吗?”

“我已经为你想好了。”桑治平不慌不忙地说,“早几天沙市发生的教案,正是一个极好的借口。你可以上一道折子,说沙市教案情况严重,非得你回武昌去亲自处理不可,待教案完事后再进京。”

五天前在江宁时,张之洞就收到湖督衙门发到江督衙门的电报,报告沙市民教冲突,百姓放火烧了传教士的住房的事情。自允许洋人在中国传教以来,教案时有发生,两湖也有过多次教案。张之洞并不把沙市这场案子看得太重,他借江督刘坤一的发报机,向武昌发回了一封电报,指示驻沙市绿营会同荆州府县按主犯从严、协从从宽的原则妥善处理。电报发走后,他也就把这事搁置了。朝廷对教案一向是极为重视的,若以此为借口,暂不进京,是可以说得过去的。但教案过后如何办呢?倘若朝廷改变主意,召别人,那岂不失去了这个大好时机?封侯拜相,自古以来便是读书人所追求的最高境遇;统领天下洋务,这是十多年来自己的最大抱负。这一切,将很可能会因此次拒奉诏命而付之流水……

张之洞陷入了艰难的思索之中。他双眉紧锁地对桑治平说:“你今夜就住在这里吧,容我再好好地想一夜。”

这一夜,窗外黄浦江滔滔不绝的波涛声伴随着不眠的张之洞。他辗转榻上前思后想左瞻右顾:若奉诏进京,必定面临一个扑朔迷离、云遮雾障的前途,是吉是凶难以料定;若不奉诏,盼望一辈子的机遇就将转瞬即逝。六十二岁的老头子了,此生还能再获这样的谕旨吗?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才迷迷糊糊地睡去。日上三竿时,他醒了过来,问守在身边的环儿:“桑先生到哪里去了?”

环儿答:“桑先生一早便到江边散步去了,现在尚未回来。”

环儿服侍张之洞盥洗完毕,亲自端来早餐,并按在武昌督署的习惯,将一清早送来的沪版《字林汉报》放在餐桌上。

张之洞一边吃早点,一边浏览着报纸。他这几天在上海滩上的活动,《字林汉报》在头版上登了出来。在第五版右下角上,他又看到沙市民教冲突的报道。报上说沙市百姓焚烧洋宅十余间,法国驻汉领事扬言要派兵去沙市捉拿肇事人员。张之洞心里想,看来此事闹得越来越大了。翻到第六版,他突然被一则消息的标题所吸引:《湖南官绅上书湘抚,请罢新政抨异说,驱逐梁启超等人出湘》。张之洞吃了一惊,细看起来,报上说湘省新旧两派冲突剧烈,岳麓书院山长王先谦联合在湘著名官绅刘凤苞、叶德辉、黄自元等人向湖南巡抚陈宝箴上《湘绅公呈》,告梁启超、熊希龄、唐才常等人背叛君父,诬及经传,倡立异说,惑乱人心,乃士林之文妖,实权奸逆竖一类,心怀叵测,请立即驱逐出境,以平民愤。湖南学政徐仁铸试图调和,王先谦即以辞职相胁,身为其门生的徐仁铸只得亲赴书院赔礼道歉,再三慰挽,王先谦才收回辞呈。

这一则消息再次给张之洞以震动。徐仁铸一现任学政竟然敌不过湖南乡绅,可见守旧势力之强大。由湖南一省可推及到其他十七省,维新大业要在全国大行,将会有多么艰难!是的,前景未卜,以局外静观为宜。张之洞终于拿定了主意。这时恰好桑治平从江边回来。

张之洞招呼他过来一道吃早点看报纸,桑治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说:“那一年春天在督署后花园赏花时,你即景吟了一首诗,我昨夜突然想起,把它写在纸上。你看看有没有记错的地方。”

张之洞拿过纸来,那上面写的是一首七绝:

老去忘情百不思,愁眉独对惜花时。

阑前火急张油幕,明日阴晴未可知。

“阑前火急张油幕,明日阴晴未可知”。张之洞心里喃喃念着。是的,阴晴未知之时,速张油幕预做防范是对的。想到这里,打道回府之心更坚定了。

“谢谢你还记得这首诗。没写错,字字都对。我已决定不奉旨,明日即转舵回鄂。”

第二天,张之洞和桑治平互道珍重后分手,“维多利亚”号掉转船头,溯流西上。

就在张之洞重返武昌静观世态的时候,京师维新事业已出现了极为微妙的迷乱局面。

三、老太婆提醒慈禧:不能让皇帝再胡闹下去了

进入夏天以来,中国政坛与天地间的气候一样,其热度也在一天比一天地增高提升,而且远比气温的升高更使人感到炽热。它炙烤的不是人的身体,而是人的心灵。有两条主线在明显地贯穿着。

一是办事。这期间所办的大事有:饬盛宣怀克日兴工赶办芦汉铁路;开京师大学堂;废除科考中的五言八韵诗;改各省省会之大书院为高等学堂、府城之书院为中等学堂、州县之书院为小学堂;各类学校均兼学中西,开经济特科;废除朝考,取士以实学为主,不凭楷法;在京师设矿务、铁路、工商总局,裁詹事府、通政司、光禄寺、鸿胪寺、大理寺、太仆寺等衙门,撤湖北、广东、云南三省巡抚及东河总督;又各省同知、通判等中无地方之责者,亦均着裁汰。

二为用人。紧跟着康有为、黄遵宪、谭嗣同之后,梁启超也被赏六品卿衔,办理译书局事务。过几天,又放黄遵宪以三品京堂候补出使日本大臣。又召见杨锐、刘光第等人,奖其关心时政,勉其为新政效力。同时,王文韶奉调进京任户部尚书,入军机、总署,荣禄拜文渊阁大学士,授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

这些人事任命都以光绪的名义颁发,但知晓内情的人则明白,荣禄、王文韶是太后的人,他们的新职实出于太后的安排,且至关重要。康、梁、谭、黄、杨、刘等人,才是皇上提拔的新进,这些人均年轻位卑,在朝中毫无根基,于大局似无甚影响。

荣、王是久负重任的老臣,虽居要职,亦不意外。康、梁、谭、杨虽骤进,但品衔低微。故这些人事的变动,并未引起人们太大的惊诧。

直到有一天,礼部六位堂官全部被撤和谭嗣同、杨锐、林旭、刘光第进入军机,这才引起朝廷内外的大震动。

事情是这样的。

礼部主事王照是个主张变革的激进者,对皇上诏定维新很是拥护,遵照皇上的谕旨,上书言事。他建议皇上学习俄皇彼得大帝出访外洋,以开阔眼界,增广见闻,第一次可去近邻东洋日本。王照请礼部尚书怀塔布、许宝骙代为呈递。但怀塔布、许宝骙认为王照的建议太骇人听闻,拒绝代递。王照大为不满,指责两尚书违背圣旨。但礼部四位满汉侍郎也都不愿为王照代劳,于是王照径直向内奏事处投递。光绪得知此事后,对礼部堂官公然无视他的圣旨勃然大怒。光绪从礼部所发生的事情看出问题的严重性,这种严重性不仅在礼部,在其他各部各衙门中也都同样存在着,即年迈位高的官员普遍对维新变法冷淡抵触。这些被康有为指为老朽的官员,既害怕变动将会对他们的既得利益构成威胁,又缺乏新知而不能够应付新的局面,“老朽”已成了维新道路上的大障碍。而这些“障碍”,又都丝毫不以为自己是障碍,反而以中流砥柱自居。他们要屹立在险滩急流之中,捍卫祖宗家法,维护千年传统。他们还结为同伙相互标榜,汇成一股强大的势力。今天在礼部出现抗旨,明天有可能在吏部出现违命,必须对礼部之事进行严处,才有可能挫一挫那些“老朽”的嚣张气焰,收取杀一儆百的效应。想到这里,光绪狠下心来,第一次威严而果断地行使他的皇帝之权:将礼部满汉两尚书四侍郎全部罢免,授裕禄及梁启超的妻兄李端棻等六人为新的礼部堂官;又赏王照三品顶戴,以示激励。

谕旨颁下,合朝震惊。就在文武百官尚在议论纷纷的时候,另一道谕旨又令人目瞪口呆:赏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参与新政事宜。

在光绪心里,这是他谋划已久的事了。俄国、日本变政经历的启示,康有为折子奏对时的多次提议,使得光绪很清楚地明白吐故纳新、以新代旧的重要性:要行新政,必用新人。

只是他对故旧一时下不了这个决心,同时,也要对新人予以考察。礼部事件促使他不再犹豫了,终于做出诏定国是以来最招议论的两大决定。

礼部这些日子来,几乎是水沸汤滚,没有宁日。正蓝旗出身的怀塔布暴跳如雷,在公堂上大骂一通王照后将镶着玛瑙红顶戴的伞形帽往案桌上重重一扔,怒火冲天地离开了礼部衙门。七十多岁白须银发的许宝骙则不露声色,默默地带着两个仆人收拾了半天后,抱拳与各司郎中、员外郎一一告别。王照上前与他搭讪,他将袖子一甩,眼睛瞧都不瞧一下,弄得王照十分尴尬。

其他四位满汉侍郎或怒或怨,或激烈或平和,无不一肚子牢骚委屈。各司官员原本就是大部分站在堂官一边的,赞成王照的只是少数年轻不得志的低级官员,再加上几个因别的事情与堂官们有嫌隙的人。谕旨下达后,绝大多数都认为皇上对堂官们处置过苛,又嫉妒王照迁升的火速,于是礼部几乎所有的官员都同情起一夜之间丢了乌纱帽的尚、侍来,王照反倒成了形影相吊的孤立者了。新上任的裕禄、李端棻等人面对着这种情况,也不知如何办。他们一家一家地前去安抚那些革员,除开一向心胸宽阔的曾广汉外,其他人都没给他们好脸色看。来到怀塔布家,只见大门紧闭,敲了半天的门后,怀塔布的儿子开了门,冷冰冰地只说了一句“家父外出”,也不叫他们进门。裕禄、李端棻相互望了一眼,知道这是怀塔布拒绝见面的托词,但他们又不便强行进去,只得告辞。

其实,怀塔布的儿子并没有说谎,他真的外出了。罢官后的第二天,怀塔布就坐上津通铁路火车,奔赴天津找他的亲戚荣禄去了。

怀塔布的福晋瓜尔佳氏是荣禄的远房姑妈,两家一向往来亲密。怀塔布去天津,一是想从荣禄那里摸一摸底,二是想请荣禄帮帮忙。两个人在书房里密谈大半夜后,荣禄给怀塔布出了个主意。

第二天,荣禄和怀塔布同车回到北京。抵京后怀塔布回家,荣禄径直赴颐和园谒见慈禧。

荣禄来到乐寿堂吋,慈禧刚睡完午觉醒来,听说荣禄求见,便让李莲英出去亲自带他进殿。

“老佛爷这些天还好吗?”见到李莲英后,荣禄悄悄地问,顺手将一张五百两银票塞进李莲英的手里。

李莲英望着荣禄,满脸绽开了笑容。他不说“谢”字,为的是怕身旁的宫女太监听见,只用特别的笑容来作答。

李莲英的笑五花八门:真笑、假笑、冷笑、嘲笑等等。各类笑里又分等级。接这种门房银时,李莲英是真笑。因为这种银子既是合法收入,又来得容易,不要他付出什么。这真笑里分为三等:品衔高、银票大的,他报以满脸笑容,这是一等;品衔高、银票居中或品衔居中、银票大的,他报以点头之笑,是二等;银票在百两之下,他头不动只是浅浅一笑,这是三等。

荣禄近日红得发紫,炙手可热,送的银子又多,他给予列为一等的笑脸款待,然后,再悄悄向他透露太后这几天的心思。他知道,太后的心思,这是包括皇上在内的凡谒见者都想得到的绝密消息,但李莲英不轻易出售,哪怕是皇上,他也要权衡考虑,见机行事。

“老佛爷这两天不大舒服。”李莲英声音低低地回答,“一是肚子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吃得很少;二是为着礼部的事,老佛爷生气皇上,说这么大的事,都没有向她禀报。”

这两个不舒服的消息,对此刻的荣禄来说,都是听了舒服的好消息。说话间,来到东便殿帘子外,李莲英先进去片刻,接着便请荣禄进去。

因为是在颐和园,一切礼仪从简,又加之是最受宠爱的大臣,行完君臣相见的常礼后,荣禄便被赏坐,靠近慈禧叙话。

“袁世凯的兵练得怎么样了?”慈禧问话的声音明显地表示出中气不足,李莲英提供的绝密消息是准确的。

“回禀老佛爷,袁世凯的兵练得不错。”荣禄答,“他请了不少德国军官在做教头,德国陆军是世界上最强的军队。”

慈禧又问:“董福祥的甘军和聂士成的武卫军的行程如何?”

上个月,慈禧命令刚接任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荣禄速调甘肃提督董福祥和直隶提督聂士成的军队来京郊驻扎,并把九月份偕皇帝去天津阅兵的事告诉他,要他早做准备。

荣禄答:“聂士成的武卫军,昨日已抵达正定府,董福祥甘军前天到达山西大同府。奴才命令董、聂八月初务必赶到天津,届时奴才亲自监督训练,九月中旬与袁世凯的新建陆军一道接受老佛爷和皇上的检阅。”

“嗯!”慈禧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这一问一答说的都是调兵的事,使一向祥和的乐寿堂东便殿充满干戈之气。此时片刻的寂静,又使得干戈气氛更凝重。不知怎么的,久为西安将军的荣禄都觉得有一丝不安,他需要缓和这种气氛,更需要达到他此次进园子的目的。

“老佛爷近来圣体安康否?奴才这次从天津赶来,特向老佛爷贡献一味治腹胀的良药。”

慈禧多年来患有消化不良的毛病,这是荣禄早已知道的。从李莲英口里得知慈禧近日又闹肚子疼时,他暗自庆幸遇上了好时机。

“你有什么好药,我这两日正不舒畅哩!”

慈禧说着,下意识地用手捂了一下腹部。

荣禄按昨天与怀塔布商议好的话说着:“奴才内人这两三年来也常腹胀气滞,遍寻名医均不能根除。半年前,奴才的一个远房姑妈来到奴才家,见内人病又犯了,便赶紧叫人去她家取来药方,内人连服一个月,至今未再复发。奴才知老佛爷也有点这样的小毛病,便想到要把这个药方贡献给老佛爷。”

“难为了你的一片心意。”慈禧听了荣禄的这番话后不禁感叹起来,心里想,自己一手带大的皇帝和自己的亲侄女皇后,从来都没有想到的事,这个五大三粗的男子汉却惦记在心里,难得!她的语气立马变得温婉起来,“是个什么样的药方?好找吗?”

荣禄笑道:“说起来很简单,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制作上与人不同罢了。”

“你的姑妈家在哪里?姑爹是做什么的?”慈禧显然对此很有兴趣。

“奴才的姑妈长住京师,姑爹便是礼部尚书怀塔布。”

“噢!”慈禧也笑了一笑,“原来你与怀塔布还是亲戚哩。”

“是的。”荣禄说,“怀塔布的福晋是奴才未出五服的族叔的亲妹子。”

慈禧叹了一口气说:“皇帝早两天罢了怀塔布的礼部尚书,他心里一定委屈吧!”

荣禄说:“据奴才所知,怀塔布等人并没有说委屈话,倒是旁人看不过去,有些替他们抱屈。”

礼部的事,在慈禧看来,纯是皇帝的胡闹。哪有一个主事的折子被阻就罢掉六个堂官的道理!这样大的事,事先既没有与她相商,事后的任命也没有向她禀报,慈禧对这个侄子兼外甥的儿皇帝又气又恨。同时,她又从这件事上看出,表面孱弱恭顺的皇帝,内心深处也还有很倔强、很自尊的另一面。本想召他来园子训一训,但又担心母子关系将因此而弄僵。慈禧灵感一来,突然有了一个好主意。

“荣禄,你去一趟怀塔布家。后天是大公主的生日,你叫怀塔布的福晋到园子来参加大公主的寿庆,也顺便叫她带点治腹胀的药来,我和她聊聊。”

“奴才领旨!”

荣禄为计划的第一步成功而欢喜,忙告辞出园,将慈禧的这道口谕告诉怀塔布。

慈禧说的这位大公主,是一个史书上只留下几行文字,而实际上却对晚清政局有着微妙影响的女人。

她是恭王奕䜣的长女,咸丰四年出生于王府。同治元年八月,慈禧出于对恭王的感激,同时也为了填补自己膝下的空虚,将年仅八岁长得活泼可爱的她接进宫来,认作自己的干女儿,封她为荣寿固伦公主。因为她比咸丰的另一皇贵妃他他拉氏所生的荣安公主大一岁,宫中便叫她为大公主。

公主有和硕、固伦之分,妃子所生的女儿封和硕公主,皇后生的女儿封固伦公主。大公主得此殊荣,年仅八岁的她本人当时并未意识到什么,而他的父亲恭王却从中看到日后的功利价值。

恭王夫妇每个月可以进宫见一次女儿。见面之际,总是一再叮嘱女儿要好好听太后的话,讨太后的喜欢,视太后为生母。为了讨好慈禧,又决定将女儿的生日增加一个,即入宫那天定为她的第二个生日。这个用意是显而易见的:大公主进宫后获得了第二次生命,给她第二次生命的是太后,太后也是她的亲生母亲。

大公主天资聪颖,很会讨好慈禧。慈禧没有女儿,也从心里喜欢这个惹人爱怜的女孩。天长日久,真的如同亲生母女一般。到了十二岁,慈禧亲自为她指婚蒙古公爵景寿之子志端,第二年大公主出宫下嫁。结婚第五年,二十岁的都统夫婿便得病身亡,她立时成了寡妇。丈夫死后,无儿无女的大公主又回到慈禧的身旁。二人都是年轻丧夫,于是在母女之情上又增加了一份同病相怜之感。慈禧怜恤大公主的苦楚,尽管呵斥满宫,却从不责备她,大公主也由自身的痛苦而理解了慈禧的某些乖戾。

每日召见完毕回到后宫,慈禧常和她谈些国家大事,听听她的看法。至于后宫里的事及皇族子女的男婚女嫁,大公主的话对慈禧的影响更大。三十多年来,慈禧与恭王之间有过许多分歧、冲突与嫌隙,恭王几起几落,甚至赋闲十年之久,但最终还是薨于军机处领班大臣的高位,并得“忠”字之谥,这里面便有着大公主许许多多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起作用的力量在内。

每年八月中旬的这个第二个生日,都是由慈禧替她操办,邀请皇家至亲至近的十来个女眷,唯一的男人只有光绪皇帝。

怀塔布家领了这道口谕后,合府上下便忙开了,他们要准备的是两样大的东西:一是药,一是送给大公主的礼物。

这治腹胀的药,其实是怀塔布家的祖传医方,无论用料、配制都不麻烦。但为了表示它的名贵,怀塔布为他的福晋编造了一套说辞,又特为找了一个做工极为精细考究的锦盒盛着。至于礼物,着实让大家费了一番脑子:大公主还能缺什么,世上的珍稀,还有什么可让她眼亮的?最后还是福晋瓜尔佳氏自己拿了个主意。

这一天天尚未亮,瓜尔佳氏便在两个儿媳、四个女仆的服侍下,坐着三匹大青骡子拉的轿车,出了京城。辰正三刻时分,来到颐和园东门。轿车和女仆都被拒在门外,两个儿媳妇特许陪同进园子,但只能在偏殿等候,不能进乐寿堂。

大公主的生日庆典正是在乐寿堂大殿里举行。

四十多岁的大公主因不曾生育,体形未变,再加之保养得法,看起来像三十许人。今日盛装浓饰,容光焕发,更显得比平时端庄美丽。她坐在鎏金大靠背椅上,含笑接受各位后妃、命妇、格格对她的祝贺。

慈禧坐在另一侧的一张特制凤椅上。这张凤椅既大又高,比寻常的椅子要高出一尺多,是慈禧在乐寿堂里会见外官及举办庆典时的专用座席。第一个向大公主祝寿送礼的是皇后,她今天也穿着大红吉服,小那拉氏对大公主是既感激又带有几分怨情。感激的是当年大公主极力支持太后选她为后,让她如意坐上六宫之主的宝座,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不仅自己荣华富贵,而且光宗耀祖,给本已显赫的承恩公府第锦上添花,令天下一切有女之父母羡慕无比!但是,皇帝不喜欢她,而且结缡十年了,依旧孑然一身。皇后为此深自悲哀,有时想,倘若不嫁进宫中,寻个平民百姓为夫,早已是儿女成行了!这一丝怨恨便冲着太后和大公主而来。当年她们二人任有一人持异议,便是另一番命运了,偏偏二人想法一致,逼得皇帝将那柄玉如意塞到她的手中!皇后心灵深处的怨恨,时时向太后和大公主发泄。每当这时,太后总是以长辈的身份予以教训,而大公主则和她一道叹息流泪,末了再劝她认命,故皇后对太后尊而对大公主亲。

她今天的寿礼是一对用以缀在鞋尖上的硕大东珠。这对东珠非常见之物,拿三五万两银子往王府井、大栅栏一带去买都不能随时买得到。大公主很高兴地收下,又亲自递给慈禧看。慈禧一向喜欢珠宝,伸出两只长长的手指来,夹起一颗朝着门外亮光处照照,内行地说:“不错,色泽淡黄,晶莹无瑕,是东珠中的珍品。这种珠子多产自咱们关外的松花江一带。”

“老祖宗精明!”见慈禧夸奖所送的珠子,皇后高兴地说,“这对珠子正是产在关外,是盛京将军文麒的福晋当年送给我母亲的。”

大公主忙说:“你拿送你母亲的珠子转送给我,我担当不起。”

“她家好珠子多着哩,有什么担当不起的?”慈禧笑着说,交回珠子后又问,“皇帝今儿个怎么没来?”

皇后上个月过生日,光绪也无任何表示。想起这事,皇后便很不舒服,她撇了撇嘴巴说:“人家现在可忙啦,哪有心思记得内眷的生日这些小事?”

“皇上惦记着哩!”谁的嗓音这样好听?——风铃似的悦耳,众女眷看时,只见一个年轻俏丽的女子从人群中走出,她原来就是备受皇上宠爱的珍妃。珍妃来到大公主的面前,向她行了一个礼后说:“皇上今天要召见军机处,没有空来,他要我代他将这件礼物送给您!”

说罢,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过去。大公主接过看时,是一块西洋造的怀表。

珍妃说:“这是法国公使谒见皇上送的,是一块专为上流社会的女人所特制的女式怀表,比男式怀表小巧,却更精致。皇上说,他很喜欢这块表,故特为送给大公主。”

听这么说,大公主将这块表再细细地看了一遍。这块表就像一颗葡萄样大小,镶金嵌玉,的确华贵异常,就连那一串链条也缀满了闪闪发光的钻石,更衬托出身份的高贵。大公主欢喜无尽,忙说:“谢谢皇上的赏赐。”

珍妃又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双手递给大公主:“这是一瓶法国宫廷香水,也是那位法国公使送给皇上的。皇上转送给我,今儿个我献给大公主。”

“谢谢!”大公主接过香水,低头用鼻子凑过去闻闻,连声说:“好香!好香!”抬起头来时,却突然看到皇后脸色煞白地呆望着自己,两只眼睛里分明滚动着就要下坠的泪水。笑意立时从大公主的脸上消失了。

皇上不来,代送礼品的不是她而是珍妃,这桩事本已使身为皇后的小那拉氏难堪了;而法国公使送给皇上的香水,皇上也没有转送给她而转送给珍妃,这更令她心中难过又嫉恨。珍妃和皇后的这些表情都让精明的慈禧看在眼里,内侄女被冷落令她恼火,珍妃的张狂又令她气愤,而这一切都是她那个既不会做丈夫又不会做皇帝的嗣子造成的!为大公主做生日的喜悦被刚才的这一幕打掉了许多。为发泄心中的不满,也为安慰名存实亡的内侄女,慈禧冷冷地对大公主说:“什么香水,给我看看!”

大公主忙将那瓶小小的造型别致的玛瑙壶香水送到慈禧的面前。慈禧拿起,左右看了看,又用鼻子嗅了嗅,说:“这香味儿不正,它让人闻了容易走邪,我看你就不要收了。”

又远远地对着珍妃说:“珍丫头,你就留着自己用吧。这样的东西,怎么好送给大公主!”

慈禧虽没把话挑明,但话中的意思,哪一位女眷听不出来!珍妃犹如遭当头一棒,满脸通红,泪水差点儿就要掉下来了。她强忍着眼泪,走到慈禧身边,接过香水,涩涩地说:“奴婢不会送礼,请老祖宗宽谅。”

慈禧狠狠地盯了她一眼,没有吱声。

众女眷都吓得不安起来,各自下意识地都将自己带来的礼品再瞧一瞧,心里忐忑着:不知这个礼品得当不得当?聪明的大公主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便高声说:“时间不早了,老祖宗想必也饿了,都请入席吃饭吧,饭后还要请各位听戏哩。送的礼品都请留个名儿放在这里,过后我细细地欣赏。”

大公主的这句话,无异于一道赦令,众女眷都将礼物交给服侍在侧的宫女,然后陆陆续续地入席。

慈禧高声问:“怀塔布的福晋来了吗?”

瓜尔佳氏听了这话忙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对着慈禧行了大礼,说:“奴婢叩见老佛爷,祝老佛爷万寿无疆!”

慈禧望着满头白发、满体富态的瓜尔佳氏说:“你跟我到里面去坐坐,我那里也有好吃的东西。”

瓜尔佳氏喜不自禁地说:“奴婢谢老佛爷。”

见慈禧如此善待这个老太太,乖觉的大公主忙过来搀扶起瓜尔佳氏,满脸笑着说:“老祖宗房子里好吃的东西多着哩,不过,既是来吃我的生日酒,过会儿,我还得亲自端点酒菜送给老祖宗和您吃。”

瓜尔佳氏为大公主的举动和这番话所大为感动,忙说:“送老佛爷吃是应该的,若说送给我,那可真是折了我的寿!”

说着在几个宫女的陪同下,瓜尔佳氏跟着慈禧走进了她的内房。

在内房精致的小客厅内,瓜尔佳氏挨着慈禧坐下。宫女端上几碟小巧的糕点,但瓜尔佳氏不敢动。

慈禧先开了口:“听荣禄说,你有家传的治腹胀的药方,带来了吗?让我瞧瞧!”

瓜尔佳氏从随身带的小布包里掏出那个枣红蜀锦包裹着的黄杨木匣来,打开匣子,然后双手向慈禧呈递过去。

慈禧接过匣子,立刻有一股异香扑鼻而来,细看里面装的,却原来是一盒黄褐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东西?”

“回禀老佛爷,这药方的主要用料是陈年老米。”瓜尔佳氏小心谨慎地回答,“当年我娘家祖父在湖南做衡永郴桂道时,祖母常患腹胀之病。后访得当地乡间一位老郎中,他送给我爷爷一包药粉,叮嘱每日中晚两餐饭后一汤匙,就水吞服,一连吃十天后,祖母的腹胀病就好了。祖父问郎中的药粉是什么东西做的,如何配制。老郎中说,若是旁人他是不肯说的,只因为是道台大人,才不能不说,但切望道台大人不要外传,不然的话,他的饭碗就给人砸了。”

慈禧笑道:“这个郎中好吝啬!”

瓜尔佳氏也笑着说:“是个吝啬的郎中!老郎中说,实不相瞒,这粉末其实就是陈年老米磨成的粉。”

慈禧又笑道:“哦,我当是什么稀罕的物品,却原来是陈年老米粉,这不太容易了吗?”

瓜尔佳氏说:“我的祖父也这么说,但那老郎中却一本正经地说,虽是陈年老米粉,但也不容易做成。这米要是湖南江永所产的香米,这江永香米只产在江永县的山溪村。一个村庄只有十多亩田,每亩田一年只打百十斤谷子,所以江永香米一年只有千把斤米的产量。这香米的特点一是香,二是最易化食。”

慈禧恍然大悟:“难怪这粉末香得特别,可见这天下好的东西原本就是少的。”

瓜尔佳氏忙说:“老佛爷圣明。物以稀为贵,若多就不奇了。老郎中还说,这做粉末的江永香米要十年以上的老米,越老越好。将米放泥锅上焙干,若泥锅用的宜兴紫砂泥,火用九嶷山的檀香木所燃烧出的火,那样焙干出来的米更好。焙干后再用碾子细细地磨,磨好后还要加一样东西,这东西却不好找。”

“什么东西?”瓜尔佳氏这句话吊起慈禧的好奇心。

“牛黄。”

“牛黄不就是牛身上的石头吗?这不难找。”

慈禧常吃中药,对药材很熟悉。

瓜尔佳氏说:“不是一般的牛黄。这种牛黄要在牛肚子里长了二十年以上,才效果好。牛的寿命只有十来年,十六七年的牛便好比人的百岁寿命,二十年的老牛是少之又少的稀有物。”

“噢!”慈禧算是完全明白了这药的金贵。

“在我祖父离开湖南时,老郎中送了他十斤老香米,两颗二十年牛黄。五十多年来,我娘家用这药粉治好七八个人的腹胀病。我出嫁前因患有此病,便从母亲那里讨了半个牛黄和二斤香米。每发病时,吃上十天半月就好,可以保五六年不发。老佛爷先试着吃点,若有用,我再送进宫来。”

腹胀病折磨慈禧多少年了,若这药方果真有效,岂不是太好了。慈禧高兴地说:“那我就收下了,我该怎么谢你呢?”

瓜尔佳氏忙说:“老佛爷说这话,奴婢可就担当不起了。几十年来孩他爹时常说,咱们满人世代住关外荒凉之地,是靠了太祖太宗把咱们带进关来,才有我满洲世代子弟的功名富贵,忠于朝廷,效忠老佛爷、皇上,是我们满人的本分。莫说这点药粉,就是我怀塔布家老少爷们的生命都贡献出来,也是应该的呀!”

说到这里,瓜尔佳氏语气哽咽,眼圈通红,那情景好像立时就要为太后赴汤蹈火似的。

慈禧很受感动,深深地叹息一声说:“还是咱们满人靠得住呀!怀塔布无缘无故被皇帝罢了官,你们还这样护卫朝廷,不是自家人能这样吗?”

“老佛爷呀,有您这句话,奴婢全家肝脑涂地都心甘情愿啊!”瓜尔佳氏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刷刷地往下流,激动地说,“想当年,老佛爷随着文宗爷去木兰狩猎,孩子他祖父率领三千铁骑死守通州,硬是将英法洋鬼子堵在通州门外三天三夜,部属血流成河,死的人堆得山似的,孩子他祖父也因此断了一条胳膊,到底还是保卫了文宗爷和老佛爷免受洋人的惊骇!”

看似一时激情,其实是早已撰在腹中的这番话深深地打动了慈禧。咸丰十年,怀塔布的父亲瑞麟以护军统领身份率部在通州与洋人打仗的事,当时代替病中的咸丰皇帝批阅奏折的慈禧是十分清楚,也着实很感激的。瑞麟也正因为这个功劳,战争结束后便被擢升为户部尚书,很快又拜文渊阁大学士,这对日后怀塔布的仕途顺遂也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怀塔布知道慈禧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他有意让福晋在面见太后时,把握时机,重提父亲当年的这段护卫皇室的战功,调起慈禧的念旧之情,果然这一着很生效。

慈禧抽出一条雪白的手绢来,在眼角边轻轻地擦着,一边问:“怀塔布今年多大岁数了?”

瓜尔佳氏说:“不瞒老佛爷说,他今年已经六十八岁了。”

慈禧又问:“他是哪年开始当的差?”

“那还是在宣宗爷的手里了。”瓜尔佳氏摸了摸头说,“那是道光二十八年,他十八岁上,由荫生授的刑部主事。第一天当差出门时,孩他爷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要记住,你是叶赫那拉氏的后代,好好当差,可不能给祖宗丟脸。’”

“噢,怀塔布也是叶赫那拉氏!”慈禧惊喜道。

“是呀!”瓜尔佳氏忙答,“怀塔布说,若按辈分排起来,他要叫老佛爷为姑妈,但他从不跟旁人说起这事,也一再教诫儿孙,千万不能提起这段家谱,怕有攀附之嫌,也怕给老佛爷带来牵累!”

“怀塔布这话说得在理。”慈禧点点头,“祖先是祖先,子孙是子孙,子孙不能一世吃祖先的饭。他还在生皇帝的气吗?”

瓜尔佳氏忙说:“老佛爷您这话可就折死怀塔布了。怀塔布哪敢生皇上的气呀!他为朝廷当了整整五十年的差,服侍过宣宗爷、文宗爷、穆宗爷和皇上,算是四朝老臣了。这一身翎顶蟒袍还不是皇家给的?皇上什么时候要收去,就收去,做臣子的哪能有半句怨言!怀塔布做了五十年的大清臣子,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慈禧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嘴上却没有吱声。

瓜尔佳氏看到慈禧脸上的表情,知道是到说关键话的时候了:“怀塔布要我转告老佛爷。他说尽管皇上为阻止王照的折子撤了礼部六位堂官的职,但他还是要请皇上千万不能听王照的话。洋人不管他的机器造得再好,到底是不讲仁义道德的蛮夷之地,皇上万金之躯怎能入虎狼之穴!若万一有个闪失,如何对得起祖宗,对得起老佛爷!我们做臣子的不能不冒死劝阻。”

慈禧说:“王照的话是胡说八道,皇帝怎么能到洋人的国家里去?也没见哪个洋人的国王到咱们大清国来嘛!”

“老佛爷真真是圣明,圣明!”瓜尔佳氏不由得从心底里佩服起太后的厉害来:一句话就严严实实地堵住了王照的口。可惜怀塔布、许宝骙这些国家大臣、须眉男子,就没有一个人说出这等义正词严、令人不能辩驳的话来。看来,大清朝廷真的是离不开老佛爷,这个家还是要老佛爷来当!

“怀塔布要我禀告老佛爷,他说他快七十的人,官位丢掉不足惜,但有两句话,就是犯杀头之罪,他也要对老佛爷说。”

慈禧面容紧张地问:“两句什么话?”

“一是皇上现在听信别人的话,用新人而排斥老人。老人都是文宗爷和老佛爷简拔的,对朝廷忠心耿耿,没有功劳有苦劳,而新人多是些热衷权位的小人,不可靠。请老佛爷对皇上说不能再这样下去。第二句话是皇上现在用的是汉人,排斥的是满人。大清江山是我满洲的江山,祖宗入关之初便一再告诫咱们,汉人可用而不可信。请老佛爷明示皇上,祖宗之训不可忘。”

慈禧听到这里,心里猛地怔了一下:是的,这个提醒太重要了,无论是翁同龢、文廷式,也无论是康有为、梁启超,还有新进军机的四个章京,凡高喊维新变法的人,几乎全是汉人。康有为居然在他所办的报纸上直书孔子卒后多少年,这司马昭之心,岂不公之于世了!皇帝呀皇帝,你太不懂事了,太急功近利了,再这样胡闹下去,我不能不管了!

想到这里,慈禧对瓜尔佳氏说:“你回去告诉怀塔布,他对朝廷的一片忠心我已知道了。我给你一个差事:你今后每隔十天到园子里来,跟我聊聊外间的事。”

瓜尔佳氏忙说:“奴婢遵旨。”

她正要将她精心所备的另一件礼物,西藏活佛所赠红花草呈送大公主的时候,李莲英突然进来禀道:“刚毅请求叩见老佛爷。”

慈禧慢悠悠地说:“什么事呀?”

李莲英说:“刚毅满脸忧愤,他说新来的军机章京不把他这个军机大臣放在眼里,他要请老佛爷评评理。”

慈禧吃了一惊,道:“军机大臣被军机章京欺负了,有这个事吗?你叫他进来说说!”

瓜尔佳氏忙跪安。出殿时候,迎面看到一脸沮丧的刚毅,这位军机大臣昨天果真被谭嗣同、林旭等人重重地奚落了一番。

四、小军机谭嗣同无情奚落大军机刚毅

在我国历史上,军机处是清代独有的机构。它产生于雍正朝初期,全称为办理军机事务处,原因西北用兵而设,专为皇帝办理军事机密。以后大规模的用兵虽然结束,军机处却并未撤销,而成为一个常设机构,并因位高权重逐渐取代内阁。在清代的中晚期,内阁大学士成了名义上的宰相,真正的宰相乃是军机处领班大臣。军机处通常有大臣五至七八人不等,由大学士或各部院尚书、侍郎兼职,另有司员三十二人,分为四班,日夜当值。军机处司员亦由各部院司官兼任,是军机大臣的僚属,又叫军机章京。京师官场习惯上称军机大臣为大军机,军机章京为小军机。小军机虽无决策权,然参与机密、缮写上谕,且易见到皇上,位置十分重要。朝廷文武官员对他们均另眼相看,礼貌有加,倘若下到各省去,督抚两司也把他们当作大军机一样地供奉着。

杨锐、谭嗣同、刘光第、林旭四人被授予军机章京,与罢黜礼部六位堂官一样地轰动朝野,因为他们四人都不属正常的迁升。杨锐、林旭皆内阁中书,刘光第刑部主事,都只是六品小官,骤然擢升四品卿衔而进军机,属异数。谭嗣同品衔虽是四品,但他是候补知府。全国候补知府少说也有上千,大部分终年难得一差,像谭嗣同这样从候补知府一步迈入军机处,简直有日出西边的味道,怎不令人惊异!

朝野内外,都知道这四位新章京是维新派,皇上破格提拔他们,是要借助他们来推行新政。他们眼下的地位固然重要,今后的前程则更不可限量。杨、谭、刘、林也深知皇上对他们的器重,决心使出全身气力来报答皇上的圣恩。谭嗣同更是慷慨激烈,多次与他的同志们说:历览古今,变法少有成功而多为失败,只要是为了国家百姓,纵然失败也是英雄。我已是再生之人,生命不足惜,变法倘若失败,流血杀头,我一个人去承担。其他三人十分钦佩谭嗣同这种杀身成仁的勇气,也一致表示既然维新便义无反顾,不成功则成仁,用以报答皇上的浩荡恩德。

四位小军机是如此满腔热血,但接纳他们的军机处却是冷冰冰的。

眼下的军机处大臣有世铎、荣禄、刚毅、廖恒寿、王文韶、裕禄等人。恭王任领班后,世铎就不管事,现在恭王已去世,他依旧不管事。荣禄重任在肩,很少去军机处。廖恒寿老病。王文韶除户部外,还兼着总署,事多,也很少去军机处。于是,在军机处顶着办事的便只有刚毅、裕禄两人。裕禄是新进,通常被称作打帘子军机,不能跟刚毅相比。这样,军机处的掌门人便自然而然地是刚毅了。

刚毅能干又肯干,但刚愎自用,骄傲自大,作为一个满洲笔帖式出身的官吏,他的汉学根基薄弱,缺乏与其权位相匹配的文化素养。此人又有很重的种族偏见,满洲入关二百多年了,他依旧认为满汉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对立,甚至说出“满洲疲汉人肥”这样不合时宜的话来,自然引起许多汉员的反感,但他也因此而赢得了包括慈禧在内的满洲亲贵大员的信赖。

正因为此,刚毅从骨子里反对变法,他不愿因变法而改变现行的社会秩序,更不愿因变法而影响自己的地位和由此而带来的既得利益。他有慈禧和满洲大员的支持,并不把皇上看得怎么重,一切变法维新的事他不过应付着办办而已。对这次超擢四章京一事,他在心里也是持否定态度的。

所以,当章京领班富山带着杨锐等人第一次去军机处值庐见刚毅时,彼此间便都不愉快。

刚毅摆出一副十足的大人物模样来,腰板挺直地坐在大炕床上,两条腿分得很宽,右手捧了一把擦得锃亮的铜水烟壶,左手握一根细长的纸媒子,纸媒子的顶端冒着淡淡的轻烟。他吹燃了纸媒子,然后将燃烧的火对着水烟筒上装烟丝的铜管,嘴巴吸着另一根铜管。

咕噜噜地响过一阵后,他重重地吐出一口烟来。这时,才半眯着眼睛对着站在面前已好一阵子的四个章京说:“从左至右,报上姓名、籍贯、出身、官职。”

从杨锐开始,依次为谭、刘、林,四个章京遵命报着。这中间,富山点头哈腰地服侍刚毅:从刚毅手里拿过铜烟壶,倒掉烟灰,又装上新的烟丝,将纸媒子吹燃,然后再奉献给他。刚毅接过又咕噜噜地抽了一台。

这副情状,令四个新章京看着都不舒服,尤其是谭嗣同,更是窝着一肚皮火。他既厌恶富山阿谀巴结的丑态,也恼恨刚毅目中无人的倨傲。抚台公子谭嗣同熟悉官场,知道一边抽烟一边见客,是将客人当作仆役一类看待,乃极不礼貌的举动。他本是个心气高傲的人,一向瞧不起昏庸老迈的顽固派,见刚毅这副装腔拿大的模样,心里早已反感至极。

“这军机处章京可是个重要的位置,不但要勤快,还要学问好。我看你们四个人中只有刘光第一个进士,谭嗣同连个举人都没中,这个差,你们今后会当得不轻松,要多学着点。”待四个人都报完后,刚毅斜着眼从左至右扫射过一遍,以老前辈的姿态训道。

这是一句很伤人的话!杨锐始终对自己未中进士而遗憾,听了这话,心里不免有点气短。二十四岁的林旭,对刚毅这话十分不服气,他原本才学出众,今春因忙于闽学会的事而耽误了春闱,对这次罢第并不太在意,他相信自己有足够的实力在下科高中,本想顶一句,但想起初次见面不可太莽撞,便没有吱声。谭嗣同是个不以功名为意的人,他看重的是真才实学而不是考场上的高下。刚毅说这话时,他在心里嘀咕着:要说这话,也轮不上你呀。你一个笔帖式出身的人,什么功名都没有,也无资格讽刺别人呀!他很想揭揭这位协揆的老底,但也碍于初次见面,强忍了这口气。

刚毅一点也不看他们的脸色,继续说:“这几天,你们什么事都不要干,先见习见习,看别人怎么做的,好好学着。”

说完将铜烟壶向炕桌上一放,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烟灰,然后迈着方步走出值庐。

谭嗣同等四人走到隔壁军机章京办公的房间。当时章京满汉分开办公,一个班八人,满四人、汉四人。他们先走到汉案边,不料一个五十多岁的章京从眼镜片后翻起眼皮说:“我辈是办旧政的,诸位办新政,坐在这里恐不合适。”

四人一愣。谭嗣同瞪了这个老章京一眼,本想斥骂一句,想到刚来乍到就发脾气不太合适,便将到嘴边的骂声强咽了下去。杨锐、林旭等人走到对面的满案边。坐在满案处办公的一位年轻章京白了他们一眼,说:“我们用的是满文,你们到这里来掺和什么?”

谭嗣同再也忍不住了,怒道:“这里既然没有我们办公的案桌,我们干脆不办了,走吧!”

说罢拉着杨锐等人就要出去。

富山怕把事情弄大,于他不利,便赶紧拦住杨锐,说:“不要生气,我来给你们准备四张案桌。”

刘光第也觉得为这点事不办公也不合适,便劝谭嗣同说:“不要走了,干脆我们四个人在一起办公吧!”

一会儿,四个太监搬来了四张案桌,大家只得坐下来。富山对大家说:“就按刚大人说的办,你们先学着。军机章京的事主要有三桩:一是拟旨,二是誊抄,三是盖印密封。还有一点最为重要,叫作守口如瓶。这值庐里发生的事,出了值庐,对任何人都不可以说起,上自官长父母,下至妻妾儿女,都不能透风。谁要说出半个字来,牢房里的枷锁囚衣在侍候着哩!”

谭嗣同听了这话,心里又火了起来:守口如瓶,这谁不知道?还要你来讲!枷锁囚衣,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们是你的奴才!富山忙别的事去了,其他的章京也在各自忙碌,四个新人没有一点儿事干,都枯坐着。

坐了一会儿,杨锐、刘光第便主动走到其他章京背后,看他们在做些什么事。林旭年轻好动,干脆走出值庐,到别处溜达去了。谭嗣同托腮呆坐,心里想:我被皇上擢升为军机章京,到这里来办公,他们怎能这样对待我?是欺生,还是对维新有抵触?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生气。

正在这时,刚毅手里拿着一沓纸大步流星地走进值庐。

刚毅一进值庐,便高声叫道:“富山,有一道紧急上谕,你叫人誊抄下。”

富山从刚毅手里接过上谕,将当值的各位章京扫了一眼,见他们都在忙着,唯有谭嗣同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做什么事好,便走了过来:“谭章京,你把这道上谕誊抄了吧!”

这原本是件不会引起任何不快的正常差事,但谭嗣同的反响却与众不同。第一次来军机处当值,刚毅的拿大和富山的献媚就令他心中大为不快,地方官场上那一套使人作呕的东西他看得多了,原以为军机处作为最高权力机构理应干净点,没想到也这般陈腐。他心里既感委屈又感痛苦,恨恨地想:这个腐烂的官场,看来真要从上到下连锅端掉才行。再说,谭嗣同是一个自视很高的人,对这种抄抄写写的小活计,一向不屑于为,第一次到军机处办事,就做这誊录的苦差,他心里也不乐意。两种情绪叠在一起,他就没有好气了。

谭嗣同以一种鄙夷的目光看了富山一眼,说:“刚大人不是说了吗?我们新来的这几天什么事都不做,只是见习见习。你叫别人去誊吧,我还不懂规矩哩!”

富山这个人,别看他在刚毅面前卑躬屈膝的,在下属面前也是一个爱抖威风的角色,何况派章京的差乃是他领班的分内之事,他如何能容忍这种顶撞!遂马上脸色一变,喝道:“这是命令,你得执行。不懂规矩,你得学着懂规矩!”

谭嗣同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他刷地站了起来,狠狠地瞪着富山怒道:“我就是不抄,看你又怎么样!”

一句话顶得富山下不了台。满屋章京都停止手中的活儿,一齐看起热闹来。

杨锐性格较温和,怕把事情弄僵,忙过来圆场:“富领班,这个上谕由我来誊抄吧。谭章京从来没抄过上谕,不懂规矩也是实话。”说着,便从富山手里拿过上谕草稿来。

富山也从刚才这一幕中看出谭嗣同是个不好惹的人,再坚持要他抄,他决不会屈从,反而弄得自己下不了台,于是顺水推舟地说:“好吧,就由杨章京你来抄吧,半个时辰后交给我!”

富山不敢再对着谭嗣同的目光看,侧着脸离开了。谭嗣同也不再作声,坐在一旁看杨锐誊抄。

上等白麻纸上,出现一行杨锐端秀的楷书:

有关新政谕旨,各省督抚应迅速照录,切实开导。代递各件,立即原封呈送。

谭嗣同看到这行字,心里立时沉重起来。显然,朝廷有关新政的谕旨,不少行省的督抚没有迅速照录,也没有切实开导,地方上有关新政的条陈,也显然许多没有原封呈送,在中途受阻或被删改。上令不能畅行,下情不能通达,这维新事业如何能推行?国家如何能早日出现生机?自己身为皇上特拔的军机处章京,尚且受到如此冷漠,地方上欲行新政的官吏士绅所遇到的阻力,更可想而知了!唉,为什么明明是害国害民的陈腐,却偏偏难于剜除?明明是富有希望的生机,却偏偏易遭压抑?这中间的原因在哪里?是个人利害驱使,还是惰性使然,抑或是大多数的人原本就是冥顽愚陋、目光短浅,而先知先觉注定要备受苦难、历经坎坷?

谭嗣同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

“湖北这个道员刘鼐是个有定见的人,他不人云亦云,我欣赏他!”

就在谭嗣同独自思索的时候,刚毅迈着老爷步来到正在誊抄的杨锐身边。他是要看看杨锐的字写得如何,看着看着,不觉脱口说出了这句话。谭嗣同一听,心里想,湖北有一个施宜荆道道员刘鼒,是个很顽固守旧的人物。他坚决不同意张之洞在学堂里兼设中学、西学的主张,反对“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说法。他所管辖的施南、宜昌两府及荆门州的所有学堂一律不开西学。他也因此闻名两湖。怎么又出来个道员刘鼐呢,莫不是杨锐抄错了?谭嗣同侧过脸去看杨锐誊抄的上谕,写得明明白白是“湖北施宜荆道道员刘鼒”,看来,抄的人没错,说的人错了。

谭嗣同想起刚毅说的四个人中只有一个进士的话来,这个忘了自己笔帖式出身而讥笑别人功名不够的满洲权贵,却原来是个念白字的先生。他心里好笑:你失礼在先,就别怪我刻薄了!

“刚大人,你不要把小锅子当成大锅子看了!”谭嗣同说了这句话后,先自哈哈笑起来。杨锐也现出会心的笑容。

刚毅不明白谭嗣同说的什么,依旧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派头:“什么小锅子、大锅子?这是军机处值庐,不是你家里的厨房!”

谭嗣同明白了刚毅不仅认错了字,而且对“鼐”“鼒”两个字的意义也不懂。好吧,今天就让你来见识见识我这个举人都未中的新章京的学问:“刚大人,上谕上的字你念错了。不是刘鼐而是刘鼒,鼐是大锅子,鼒是小锅子。”

刚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知道是自己念错了,但又拉不下脸皮来承认错误,更恼火谭嗣同在众人面前这样奚落他。

“什么大锅子小锅子的,还不都是锅子吗?”刚毅终于憋出这样一句自我解嘲的话后,立即走出值庐门槛,迫不及待地离开这个使他尴尬的氛围。

刚毅刚一出门,值庐里立即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原来,刚毅是个专门念白字的大学士。“皋陶”作为人名,“陶”应念“繇”音,但刚毅不知道,仍念的“陶”本字。有一次念上谕时,把“瘐死”念成“瘦死”,又有一次把“聊生”读成“耶生”。于是有好事者作一联以讥之:“一字谁能争瘦死,万民可惜不耶生。”刚毅霸道,自己念错了还不许别人纠正。翁同龢因为常给他纠错而得罪了他。翁同龢的被罢黜,他在中间起的坏作用不少。

值庐中的章京对刚毅敢怒不敢言,今日让谭嗣同这么一弄,他们也跟着出了一口气,都开心地大笑起来。

刚毅记下了这个仇,但因错在他,亦不便发作。到了第三天,因为一道条陈的事,他又和新章京们发生冲突了。

上条陈的人为湖南邵阳举人曾廉。曾廉说可以变法,但不能用小人变法,而康有为、梁启超乃舞文诬圣、聚众行邪、假权行教之徒,皇上当斩康有为、梁启超以塞邪恶之门。曾廉的这些话,语气虽强横,实际上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摘录了梁启超在长沙时务学堂为学生札记所作的几条批语,再加上自己的按语,恭呈皇上御览。其中最为厉害的一条是梁启超的批语:“屠城屠邑,皆后世民贼之所为,读《扬州十日记》,令人发指眦裂,故知此杀戮世界,非急以公法维之,人类或几乎息矣。”

曾廉对这段批语加上按语:“本朝美举不可殚述,梁启超独抬出《扬州十日记》,无非极诋本朝,以惑人心。臣实不知梁启超是何居心也。”

刚毅主张将这道条陈奏报皇上,并提出军机处的看法,立即拘捕康有为、梁启超,交刑部审讯,以大逆之罪处以极刑。谭嗣同、刘光第坚决反对这样做。谭嗣同更对梁启超的批札一条条予以解释、开脱,并特为指出,扬州屠城并非太祖太宗的意思,而是多尔衮的擅自作为,指责此事不是诋毁国朝,而是清算多尔衮,不能以此罪梁启超。

刘光第主张此条陈不应上奏皇上,以免亵渎圣明。谭嗣同主张可以上奏,但要表明军机处的态度:当此诏定国是、推行新政之时,曾廉的条陈实为干扰大局,混淆视听,居心大为不良,应将曾廉处以毁谤新政罪论斩,以安人心而定社稷。

刚毅和谭嗣同、刘光第辩论。谭、刘引来一大堆有关新政的谕旨为自己做论据。刚毅对这些谕旨平时全不放在心上,此时茫然无对,更加之谭嗣同词锋犀利、气势逼人,刚毅在他的面前简直无招架之力,两个年轻的小军机把一个资望甚高的大军机弄得狼狈不堪。回到家里,刚毅越想越气,一个通宵未眠,第二天一清早便直奔颐和园,找慈禧来评理。

慈禧耐心听完刚毅的冗长陈叙后,心中已是满腔恼恨,她紧绷着面孔问刚毅:“曾廉的条陈带来了吗?”

“带来了!”

“李莲英,你念给我听!”

李莲英从刚毅手里接过曾廉的条陈,戴上老花眼镜,尖声尖气地念着。

果然如此!一股怒气冲上慈禧的脑门儿,她狠狠地上下挫动着满口碎牙,终于从口里蹦出四个字来:“康梁该杀!”

刚毅一听大喜,忙说:“老佛爷圣明,奴才这就去传老佛爷的慈谕!”

“慢着。”慈禧的脸色顿时又和缓下来,“这话你不能传出去,后天皇帝到园子里来,我去跟他说。”

刚毅满心欢喜地走出颐和园,他心里对这场所谓的“新政”前途已是洞若观火了!自从诏定国是到今天,短短的三个月内,光绪已是第十二次来颐和园请训了,比过去的一月两次超过一倍。自从罢黜翁同龢后,光绪对慈禧已产生了逆反心理,暗暗地滋生着一种不顾一切、雷厉风行、偏要这样干的情绪,但禀赋脆弱的他仍对慈禧有一股先天性的畏惧心,于是便借勤跑园子来博得慈禧的好感,换取对他所行新政的支持。

慈禧看穿了光绪玩的这套小儿把戏,前几次尚且虚与委蛇,后来干脆告诉他,不必来得这样多,只要不违祖制,我不干涉你,你自己看着办吧!光绪以为太后为他的孝心所感化,已改变态度了,遂有一次罢礼部六堂官和擢四章京之举。

这天,光绪又一次来到园子,他恭恭敬敬地向慈禧问候:“孩儿请皇额娘圣安!”

慈禧一脸冰霜:“这日子都过不下去了,还请什么安!”

光绪大吃一惊,立时便冒出一丝恐惧来,口里说出来的话便不太利索了:“皇额娘哪里不……不舒服了……”

听了这话,慈禧愈加生气,提高嗓门儿说:“这江山咱们不坐了,你让给汉人吧!”

光绪被这话吓坏了,浑身直打哆嗦:“皇额娘这话怎么说?孩儿不……不明白……”

“你看看这个就明白了!”慈禧指了指炕桌上曾廉上的条陈,厉声说道。

李莲英过来,将条陈递给光绪。光绪一边看一边手抖抖地说:“皇额娘,梁启超在胡说八道,孩儿不会听的。”

“你不会听?”慈禧冷笑道,“他的老师康有为,你现在倚为左右手。他的朋友黄遵宪、谭嗣同,你都在重用,他本人也被你调到北京。你要知道,梁启超的这些言论,都是出自他的老师康有为。康有为早几年就将咱们大清的纪年改为孔子卒后多少年了,他的奸贼之心,不是清清楚楚了吗?”

光绪一边听着慈禧的教训,心慢慢镇定下来。他为康有为辩道:“康有为用孔子卒后纪年,学的是洋人用耶稣诞生纪年的方法,并没有改大清正朔的意思……”

“你还为他辩护!”慈禧打断光绪的话,“我问你,你为何一次就罢黜礼部六堂官的职务!仅仅因为一个六品主事的一道折子被拦阻吗?那个主事要你放洋到外国去,他说的是人话吗?咱们大清国的皇帝为何要去洋人的国家?他洋人的国王为何不到咱们大清来?这样的折子,怀塔布、许宝骙拦阻不奏,拦得对!即使他们拦错了,能因这事革他们的职吗?还要连累四个侍郎也一道丢官!你看看咱们大清的典册,从关外到关内,从太祖太宗到文宗穆宗,有谁做过这样的事?你这样意气用事,不怕列祖列宗的责骂,不怕天下臣民的讪笑吗?”

这一番话,说得光绪哑口无言,方才稍稍镇定的心又慌乱起来。他想辩说,但口嗫嚅着,一时竟找不出一句恰当的话来。

慈禧连珠炮似的又说了下去:“人家怀塔布快七十的人,从宣宗爷手里便在内廷当差,五十年间,辛辛苦苦,忠心耿耿,从侍卫做起,做到尚书,也不容易。你为一点芝麻大的事就将人家的官职一下子全革了,你叫他如何想得通,又如何有脸回家见子孙?怀塔布落得个这样的下场,别的老臣眼看着不寒心吗?你年轻,不知道过去的事。当年英国人和法国人打进北京来,是怀塔布的父亲瑞麟大学士率敢死队在通州顶着,三千人死了两千,他也丢了一条胳膊。没有瑞麟的血战,洋人会答应签字吗?会有日后的安宁吗?你就是看在他老子这番功劳上,也不能这样对待他呀!还有,你裁光禄寺等衙门,你想没有想过后果啊?”

光绪终于找到了一点说话的空当:“这些都是只拿薪俸不做事的空闲衙门。皇额娘不也说过,朝廷养了一大帮子废人吗?”

“我是说过这话。”慈禧的火气似乎缓解一些,说话的调门儿也没有刚才高,节奏也放慢了许多,“我知道朝廷养了一帮子废人,我也知道这些废人多在光禄、鸿胪这些寺里。可是你知道吗,这些废人都是些什么人?大部分都是咱们满洲的人,都是些要看顾的宝贝儿!”

慈禧指了指炕桌上的银碗,立时有一个宫女走上前,双手捧起那只银碗来,一直送到慈禧嘴边。慈禧浅浅地喝了一口,宫女将银碗放回炕桌,抽出别在衣襟缝里的雪白绢帕来,慈禧接过手帕印了印嘴唇,继续说:“有一些人,祖上是跟着世祖爷入的关,他自己又给朝廷当了一辈子的差,也谨慎勤勉,但才干差了些,到老了朝廷要酬劳他,升他个卿贰大员。让他到六部去,他没那个本事,让他到台谏去,他又干不了,只好让他们到光禄、鸿胪去,有个卿贰大臣的名分,又不担心他坏事。又比如,他是咱们满洲的大功臣,但他子侄辈本事不及他,差很多,老子功勋太大,朝廷若不荫及子侄则不足以酬劳,他若不看着儿辈做到卿贰大臣则不肯瞑目。你说说,这些做子侄的打发到哪里去?自然不能去部院,也只有让鸿胪、光禄来安置了。你想想,朝廷若没有这些衙门,又怎么来办这摊子事呢?祖宗当年设置这些衙门,都是用心良苦的。你一下子都裁去,打掉了咱们多少满洲大员的饭碗?他们能不生怨吗?皇帝呀——”

慈禧拖长着声调说出这三个字后,语气完全换成了一个心地良善、性情温和的老太太的腔调:“你还年轻,不大懂事,额娘要对你说几句腹心话。咱们大清国是满洲人打的天下,也要靠满洲人出死力气来保。满洲人不过四百万,而汉人有四万万,咱们一个满洲人要顶一百个汉人,如果不给满洲人超过汉人一百倍的好处,他会出超过汉人一百倍的力吗?皇帝呀,你变法也好,维新也好,有一条你要记住,就是不能得罪了满洲人。得罪满洲人,也就得罪了祖宗,最终就会失去江山。汉人,归根到底是不可信赖的呀!你千万要记住,这是列祖列宗世代相传的家法。”

光绪木头似的呆立着,再也不知说什么为好了。

“皇帝,额娘今天还要跟你说句咱娘儿俩的家常话。”对于光绪侍立在旁恭听而不回话的情景,慈禧已经习惯了,她并不需要他的回话,只需要他听进去。“家常话”这几个字倒唤起光绪的格外注意,在光绪的记忆中,慈禧对他这个儿子是很少说家常话的。未亲政之前,见面时总是问他书读得怎么样,字写得如何,末了总要加上一句“多习满文”。亲政之后,见面时便是说的政事国事。至于他的身体怎样、吃得如何、睡得如何、心里的喜怒哀乐等等,她一概不问。一般百姓家所常要说到的三姑六舅表亲远戚的话,慈禧更是闭口不提。所有这些,与他一个月见一次面的亲生母亲比起来,完全是两回事。母亲只关心他的健康和心情,其他并不多问。所以从小到大,光绪与他这个名义上的“亲额娘”总是亲不起来。今天,她却要说起家常话来了,真真少有!

“我的娘家侄女你不喜欢,偏偏喜欢那个不安本分的珍丫头,这或许是前世的缘分不够,我也没有办法。”慈禧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但皇后是后宫之主,掌六院,管妃嫔,这是祖宗定下的制度。你不能剥夺她的权利,乱了这个规矩。”

光绪急道:“我没有剥夺过皇后的权利。”

“早几天大公主过生日,你国事忙不能来,可以体谅,但你送的礼物,理应由皇后而不应由珍妃转送。你这样做,不仅冷落了皇后,也看轻了大公主。你懂吗?”

光绪惘然望着慈禧,好半天才似答非答地说:“孩儿知道了。”

五、光绪帝两颁衣带诏,谭嗣同夜访法华寺

回宫中的路上,坐在豪华马拉轿车里的光绪的思绪一直没有停过,他回顾诏定国是三个月来自己的所作所为。要说失误,同时罢礼部六堂官一事或许可以说得上,太后说的“意气用事”不是没有道理的。但其他的事,包括议论最多的裁撤衙门的事,也并没有做错,只是徐致靖老先生所说的:快了一点。怎么能不快呢?光绪心里急呀,急大清国总不争气,处处不如洋人,事事受洋人掣肘欺负;急自己徒有空名而没有实权;急那些文武官员只知道享受朝廷给他们的权利和俸禄,却从不替朝廷分担忧愁。从上到下,数以万计的官员,几个有心肝血性?俟河之清,人生几何?光绪恨不得一个夜晚就把眼前这些不如意的事一扫而光。他时常因身边的大臣和各省督抚不能理解他的心而苦恼,而焦烦,而愤怒,但今天慈禧的一番斥责,却也使一直处在燃烧状态中的年轻皇帝冷静了许多。

这三个月来确实得罪了不少人,所得罪的人中又多为那些懒散平庸惯了的满人。他们表面不作声,可心里不服气,说不定,他们都在暗中跑园子,向太后诉苦,求太后为他们做主。再说,梁启超也太过分了。扬州屠城,这是在揭老祖宗的丑事。向学生说这些,将会导致什么后果,这不明摆着授人以柄吗?另外,还有太后提到的康有为的孔子卒后纪年的事,这也是一件无任何实际意义,只能招致非议的标新立异之举。光绪突然想到,康有为、梁启超其实只是书生而已,他们并没有切实的仕宦经历。随着他又想起徐致靖、杨深秀,想起杨锐、谭嗣同、刘光第、林旭,这几个月来所提拔重用的竟然全是没有政务经验的书生。自从翁师父回籍后,有关新政事,身旁就再也没有一个既有热情又有威望的大臣可以商量了,有一位众望所归的张之洞,本是替代翁师父的最好人物,却又在晋京的半途之中折转回武昌。

猛然间,光绪有了一种孤立无援之感。这种感觉一旦涌出,生性脆弱的他便不由自主地慌乱起来。这时,慈禧的震怒和训斥,怀塔布、许宝骙及光禄寺等衙门官员的怨恨,荣禄、刚毅、徐桐等人频繁地进出园子,以及最近的董福祥甘军进驻长辛店、聂士成武卫军抵达天津,这一系列现象,便乱哄哄地交叠重复地出现在光绪的脑海中,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在心中产生。他似乎明白地看到,自己其实是手无寸权,这身九龙袍服不过是戏台上的行头而已。他又仿佛看到前面的道路越来越狭窄,越来越黑暗。他这几个月来的朝乾夕惕,好比是在掘深渊、挖鸿沟,过不了多久,自己就将会来到渊沟的边上,被人推下去跌得粉身碎骨……

直到在养心殿东暖阁里坐下许久,光绪的一颗心仍在怦怦乱跳,他还未从恐惧中走出来。

下午四点钟,是宫中的午饭时候,他特为召珍妃进宫来陪侍吃饭。珍妃的到来,使他的心定了许多。席上,他把慈禧的训斥一五一十地告诉珍妃,把大公主过生日那天因为送礼惹得皇后和太后不快的事,也对她说了。珍妃说:“当时我就看出来了,我没有理睬她们。”

隔一会儿,珍妃又说:“我看,老佛爷昨天斥骂你,与皇后从中使坏有关系。她一向把家事和国事搅在一起。”

“珍妃,”光绪目光乏神地望着眼前的爱妃,凄然地说,“朝廷里很多大臣都反对新政,我的努力恐怕会是白费了。”

“皇上,你不要太担心。新政使国家富强,全国百姓都是支持你的,你的努力决不会白费。”

这话让光绪的心稍稍舒坦了一点,但很快他的情绪又波动起来,沉重地说:“我现在才知道,太后其实是反对新政的。珍妃,我对你说实话,我一直很怕太后,我知道我斗不过她,如果她坚持反对,我就只有罢休了。”

珍妃虽只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少女,却生来胆大志豪有远见。她深爱着光绪,爱他的聪明好学,爱他近于天真的纯良,却又深为他的胆小脆弱而惋惜。

早在两年前,光绪便有意效法日本和西洋各国,振衰起疲,变法图强,但他顾虑多、疑心重,瞻前顾后,游移不定。珍妃一直在旁给他打气,壮他的胆。三个月前的光绪终于下定决心弃旧图新,与珍妃起的作用大有关系。

珍妃以怜恤的目光望着这个比她大五六岁的丈夫,看着他苍白瘦削的脸庞和矮小单薄的身材,猛然觉得他似乎还不是成熟的男子汉,而只是一个大孩子而已。她以母亲哄孩子的腔调说道:“皇上,不要怕,有我在哩,有大清百姓在哩,你怕什么?大不了,咱们停一停,待老佛爷百年之后,咱们再干不迟!皇上,你做的事是对的,祖宗会保佑你的,上天会保佑你的,神明会保佑你的……”

珍妃絮絮叨叨地念着念着,果然,这一招很起作用,从园子里带来的慌乱感、恐惧感,慢慢地从这个欲办大事却又胆气薄弱的年轻人的心上离去了。

“咱们还是得想想办法。”情绪稳定后的光绪开始了正常的思维,“得把这个情况告诉我的臣民。”

珍妃问:“皇上最想告诉哪些人?”

“康有为。”光绪说,“康有为说洋人支持大清新政,叫他去找英、法和日本的公使,若他们出面讲话,太后和那些反对新政的大臣就会有顾虑了。”

“这个主意好,”珍妃立刻附和,“但不能召康有为。康有为品级太低,召见他招人注意,马上就会传到园子里去。我看,不如召见新提拔的军机章京,这属于正常召见,不易引人注意。”

“行。”

“也不要四个人都召见,那样太招眼。”珍妃补充。

光绪说:“就召见杨锐吧!这些日子,我细心观察了一下,杨锐在这几个新章京里最为稳重,性情也较平和,到底是张之洞的高足,今后可寄以重任。”

珍妃想了想说:“为昭慎重,皇上还是写一道谕旨,召见时将这道谕旨交给他,让他带出宫交给康有为。康有为还可以将这道谕旨出示给公使们看。”

“就这样吧!”

宫里的光线已经暗淡了。珍妃亲自点上灯,又磨好墨,在一旁侍候,光绪略为定定神,提起笔来写着。

今年夏天京师格外热,紫禁城内因为没有树木,又比胡同里老百姓的四合院更显得酷热。正午时分,走过三大殿之间的金砖广场,砖上的热量可以透过两寸多厚的朝靴直向脚底扑来,让人有一种踏在热铁板上的感觉。直到黄昏,灼人的热气仍不少减。大殿堂大阁楼因为顶高砖厚,则比外面要清凉得多。

紫禁城唯有一处建筑物,在这大热的天气里不仅与外面一样燥热,而且还显得更滞闷,这就是位于隆宗门外的军机处值庐。

这一溜房子与周围雄壮的宫殿极不相称,又矮又小,瓦薄砖薄,加之办事的人多,拥挤在一起,更显得热气难耐。大军机或根本不来,或坐一坐便走,留下那些小军机叫苦不迭,一个劲地埋怨着:做军机处章京还不如做讨饭的叫花子!

掌灯的时候,当值的所有小军机,一个个如同从牢房里放出的囚犯似的,急急地往家里奔,空荡荡的值庐,只剩下两个人:杨锐和谭嗣同。他们以对新政的百倍热情,自愿待在这热得如蒸笼的小值庐里加班加点。

“人都走光了,我们也不要这副君子相了,脱衣吧!”

谭嗣同边说边把长褂子脱了,还觉得热不可当,干脆把上衣也脱掉,只穿一条短裤衩,又抓起一把大蒲扇,死命地摇着:“痛快,痛快!”

见杨锐还是穿着后背都湿透了的长褂子,在全神贯注地读着一份来自他家乡四川的折子,谭嗣同笑道:“叔峤,脱了吧,别这样死要面子活受罪!”

杨锐迟疑一下,把大褂子脱下来。谭嗣同说:“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干脆把上衣都脱了,打赤膊!”

杨锐笑着说:“毕竟是宫中,打赤膊不雅观,万一有内监送个紧急文书来,看见了传出去也不太好。”

谭嗣同说:“已经是夜晚了,莫说是内监,就是宫女来了都不要紧。”

杨锐大笑:“若是宫女来了,就更不好了。”

二人正在嬉笑间,光绪的贴身太监王鉴斋急急走了进来:“皇上传旨召见杨章京。”

杨锐和谭嗣同都颇感意外:这么晚了,皇上还召见,难道出了什么大事?杨锐赶紧把刚脱下的大褂子重新穿好,又把罩在帽筒上的嵌有青金石四品顶子的红缨帽戴上,再对着镜子上下整理整理,然后跟着王鉴斋急急忙忙地跨出值庐,走向西长街。

谭嗣同一个人坐在灯下,再也无心治事了,一股不祥之感越来越浓重地涌上他的心头。在这班维新新贵中,谭嗣同算是一个很特别的人物。杨锐、刘光第等人活动的范围只在京师官场,康有为、梁启超的支持者多在士林;谭嗣同与他们不同,他是结交满天下,朋友遍四海,无论官场士林还是市井街巷,不管江湖武侠还是绿林会党,各行各业、各门各道里都有他谭公子的至交好友。当年京师镖局的第一保镖、北国有名的大刀王五便是他的生死之交。朋友多,消息也便多。湖南的朋友告诉他,长沙城里新旧斗争激烈,陈宝箴以巡抚之尊,徐仁铸凭学政之位,都敌不过以耆儒名流王先谦、叶德辉等人为首的反对派,湖南的新政不出长沙一城,且有越来越孤立之势。湖北的朋友告诉他,张之洞的洋务局厂、新式学堂尽管名声很大,但其实只是虚有其表,不能细究,而且张之洞的新政也只在局厂、学堂、铁路、练兵而已,对于开议院、行民政他是坚决反对的。他的《劝学篇》,说穿了是脚踏两只船。尤其令人担忧的是,张之洞对慈禧感恩甚深,一心一意向着慈禧,晋京途中半途折回,背景蹊跷,值得玩味。而以他父亲为首的湖北地方各级官员对新政普遍冷淡,各项有关新政的谕旨全都搁在箱子里,有的甚至连包封都没打开。江苏的朋友告诉他,翁同龢的革职回籍对江苏全省震动极大,江苏官场与翁氏一家三代关系甚深,翁的倒台,使他们胆战心惊,目前都忙于自保,无暇顾及新政。对新政的成功,他们普遍不抱希望。江湖的朋友则告诉他,眼下秩序动荡,民心浮动,绝大多数人对朝廷已经绝望,他们决不相信朝廷能行新政,而且满汉冲突又起高潮,老百姓的怨恨已转变为种族仇恨,认为是满人害了中国。更有异人在江湖上活动,联络会党,欲揭竿起义,重演洪杨旧事。江湖上,如今是旌旗晃动磨刀霍霍,与变法、学西方等时髦举措全不相干,他们走的是另一条路。

这一连串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使得一向抑郁寡欢的谭嗣同更加忧心忡忡。虽然忧虑,但他并不失望,更不沮丧。他坚信唯有变革维新才能救亡图存,才能致中国于富强,这是不能有任何选择、任何犹豫、任何怀疑的唯一道路。早在十多年前,他便看出了这一点。只是,他深知自己是孤独的。后来他结识了康有为、梁启超等人,虽然增加了一些同志,但他仍感孤独。三个月前,皇上诏定国是实行新政,并特征他为四品衔军机章京。他欢欣若狂,认为可以一展平生鸿抱了。然而,来到军机处不久后,从朝廷,从军机处,从各地的奏报上书及四方友人的来信中,他发现,即便是皇帝本人亲自来倡导这件事,却依然是孤独无援。

他为此哀痛,为此悲愤。他想到中国的读书人,因数千年陈陈相袭的旧观念,使得背上的包袱太过沉重;中国的百姓,因世世代代的贫穷困苦,早已变得麻木不仁,必须要有先知先觉、大智大勇者,以生命和鲜血来震惊来唤醒。这段时期来,他已做好了准备,倘若哪天中国需要此种人的话,他谭嗣同愿做第一个!

多少年来,除了这个伟大的事业能给他带来激情和欢乐外,人世间已没有多少东西让他眷恋、让他牵挂、让他割舍不断的了。

他最亲爱的母亲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弃他而去。自那以后,家庭对他来说,就不再意味着亲切和温馨。他恨继母,恨小姨娘,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也没有几分感情可言。父亲好色、自私、糊涂、懦弱,虽居高位,实际上算不得一个大丈夫。他无子女,无膝下之欢,也无娇儿之怜。他和夫人之间,或许是前生缘分不够,也或许是后世性格不合,彼此相敬之礼胜过相爱之情。结缡十多年了,分居两地之日多,厮守一室之时少,绝不像寻常小夫妻那样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同胞兄弟三人,大哥二哥早已先归太虚,他本人也是从鬼门关口转回来的。复生、复生,死而复生,这已经是第二次生命了。

亲情既淡,生命已再,谭嗣同对人世无所恋,亦无所憾。他常想,倘若到了真要为自己所耗尽心血的事业而献身的那一天,他会坦然面对欣然就义的。他甚至希望有这么一天,他能以一己之生命与鲜血,唤起国人的醒悟,那将是非常值得的,也将是他告别人寰最理想、最壮美的方式。

就在谭嗣同心猿意马、惴惴不安地等待的时候,杨锐进来了。灯光下,谭嗣同看到的是一张忧愁的面孔。

“皇上跟你说了些什么?”谭嗣同走上前去,想帮杨锐脱外褂。杨锐的手摆了摆,两手相碰,谭嗣同感到他的手意外地冷。绝不是好事!谭嗣同似乎已觉察了事态的不妙。

杨锐默默在一条凳子上坐了下来,轻轻地说:“给我一杯凉茶!”

谭嗣同赶紧将自己喝了一半的茶端过来。杨锐接过,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复生,这是皇上刚才颁给我的密诏,看了你就知道了!”

杨锐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来,谭嗣同忙接过展开,那纸已被汗水浸成半湿了。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凑到灯下看了起来。

“近来朕仰窥皇太后圣意,不愿将法尽变,并不欲将此辈荒谬昏庸之大臣罢黜,而用通达英勇之人,令其议政,以为恐失人心。虽经朕屡次降旨整饬,并且随时有几谏之事,但圣意坚定,终恐无济于事。朕亦岂不知中国积弱不振,至于阽危,皆因此辈所误,但必欲朕一旦痛切降旨,将旧法尽变,而尽黜此昏庸之人,则朕之权力实有未足。果使如此,则朕位且不能保,何况其他!今朕问汝:可有何良策,俾旧法可以全变,将老谬昏庸之大臣尽行罢黜,而登进通达英勇之人,令其议政,使中国转危为安,化弱为强,而又不致有拂圣意。尔其与林旭、刘光第、谭嗣同及诸同志妥速筹商,密缮封奏,由军机大臣代递,候朕熟思,厉行办理。朕实不胜十分焦急,翘盼之至。特谕!”

独处值庐时种种不祥之兆的思考,果然从皇上处得到了验证,谭嗣同一时间悲愤莫名。

“叔峤,皇上还说了些什么?”

杨锐从谭嗣同的手里将密诏拿回,重新叠好,放进衣袋里,然后慢慢说:“皇上将昨日在园子里遭太后训斥的事略为说了些。还说,变法到了今天,已处于危急存亡之秋。我们要和康有为、梁启超一起商议,是否可请外国公使馆出面,发表支持文告,借外人之力来压太后。”

谭嗣同紧闭嘴唇思索着。他深陷的双目和清癯的面孔,因冷峻而变得森厉起来。他伸出手来,对杨锐说:“把密诏交给我,我现在就出宫!”

如同接受命令似的,杨锐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衣袋。手指刚碰上那张纸,却又停住了。

“你这样急急忙忙地出宫,会引人怀疑的,很难说门禁中没有太后安置的密探。你难道忘了衣带诏故事吗?可惜我们无针线,不能缝之于衣带中,万一被人搜出怎么办?不如明早,我们从从容容出宫为好。”

汉末曹操专权,献帝以指血写密诏授国舅董承,命他定计除曹。皇后将此诏缝于赐给董承的衣带之中,而躲过曹操的严查。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衣带诏故事。

谭嗣同听杨锐这么一说,浑身打了下冷战,难道皇上已到汉献帝那样的可怜地步了吗?

“皇上漏夜相召,说明此事已经危急了,怎么能再等到明天呢?我必须立即出宫,找南海先生筹商良策,你给我吧!我会有办法不让门禁看出破绽的。”

杨锐将密诏从衣袋里拿出,但手依旧攥着,不愿交出来。

“你是怕被人搜出来吧!”谭嗣同在身上摸来摸去,突然有了主意。他把脚上穿的靴子脱下一只,从里面将底帮撕开两寸长的口子,“藏在这里,总可以吧!”

“好吧!”杨锐觉得将密诏藏在此处,也还妥当,便亲手将密诏小心翼翼地塞进谭嗣同的靴帮子里。谭嗣同重新穿好靴子,神色凄壮地向杨锐抱了抱拳:“我走了!”

杨锐心一紧,说:“你要多多注意,明天上午我来南海会馆找你。”

谭嗣同通过景运门时,四个门禁中有两个已坐靠楹柱边睡着了,另外两个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见谭嗣同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来,其中一个年岁稍长的开了腔:“谭大人,散差了?”

谭嗣同随口答道:“这天一丝风都没有,闷得难受。你们还得守在这里,怪辛苦的。”

另一个年纪稍轻的说:“没法子呀,吃这份粮,就得受这份罪。”

谭嗣同灵机一动,从衣袋里取出一个银元来:“这是块鹰洋,值七钱二银子,四位哥们儿拿去买几碗冰镇酸梅汤喝喝吧!”

那年轻的忙走过来,一手接住,连声说:“谭大人心眼儿好,怜恤咱哥们儿,过不了多久,皇上就会赏您个大军机!”

“好!托你的吉言!”

谭嗣同忙跨过景运门,穿过黑沉沉的宅墙,来到锡庆门。锡庆门只有两个小门禁把守,谭嗣同向他们点头笑了笑,其中有一个认得谭嗣同的,叫了声:“谭大人!”

谭嗣同又拿出一块鹰洋来,递了上去:“老哥儿,我有点急事出宫,请你开一道东墙小门让我出去吧!”

东西两围墙有几道小门,是专为进宫做粗事贱事的小民用的。正常情况下,进宫办事的官员都从东华门里进出,谭嗣同想尽快出宫,不愿多走路从东华门出,又怕东华门人多眼多,无故添出什么麻烦来,于是用小惠来买通门禁。这小门禁是用过鹰洋的,见到这块青灰色的银洋,很是高兴,痛痛快快领着谭嗣同穿过锡庆门来到东墙,打开一道三尺余宽的小门。

走出禁城的谭嗣同,这时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情形原来并不是想象中的可怕。莫非衣带诏故事,是文人的杜撰!谭嗣同顾不得多想,蹽起大步,直奔粉岭胡同南海会馆。

来到南海会馆时,已是三更天了。康有为和梁启超长谈到深夜,刚睡下不久,见谭嗣同夤夜来访,都大为吃惊。

“南海先生、任公,皇上漏夜召见杨锐,颁下密诏。”

谭嗣同一坐下,便把靴子脱下来,从靴帮子里抽出诏书来,双手递过。

康有为拉了拉梁启超的衣角,说:“我们跪下接旨。”

梁启超觉得实在没有这种必要,但又不好违抗老师,便只得跟着康有为跪了下来。

康有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朗声念道:“臣工部主事康有为谨领圣旨!”

然后高高地举起两只手,从谭嗣同手里接过诏书,再站起,走到灯下细看。梁启超也在一旁看着。

康有为的双手慢慢战抖起来,两眼也慢慢盈湿模糊。“皇上呀,皇上!”终于,康有为放声痛哭,高声恸叫起来。

梁启超劝道:“先生,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们要为皇上分忧想办法!”

谭嗣同也说:“南海先生,皇上期待我们拿主意!”

梁启超打来一盆水,康有为洗了脸,三人重新坐好,开始筹议。

康有为说:“皇上主要是缺乏领兵的人,有几个领兵的人死心塌地跟着皇上,就不怕老太婆了。”

康有为很讨厌慈禧,从来不用太后、老佛爷这样的尊称来叫她,通常呼她为老太婆,有时气起来,还会骂她老妖婆、老恶婆。

梁启超说:“要说兵丁,六十六镇绿营可谓一群吃粮的蛀虫,只是吓唬老百姓,打起仗来一点儿用都没有,天下真正管用的军队只有四支:一支是张之洞在江南练的自强军,二是董福祥的甘军,三是聂士成的武卫前军,再加上袁世凯的新建陆军,我们只能从张、董、聂、袁四人中考虑。”

谭嗣同说:“张之洞在江南练的自强军,现在由刘坤一在掌管。刘坤一也是个老迈昏庸的人,这支兵不要考虑。董福祥的甘军和聂士成的武卫前军,早已奉荣禄之命,分别从甘肃来到长辛店、从京郊来到天津,荣禄是太后的人,这两支兵力已在太后的掌握之中,不可能再听皇上的命令来对抗太后。现在唯一可考虑的便是袁世凯的新建陆军了。”

“袁世凯可用。”康有为立即接言,“乙未年我办强学会时,袁世凯刚从朝鲜回来便来找我入会,又捐五百两银子。这事卓如也知道。”

梁启超说:“袁世凯在国外十多年,与日本和西洋各国打交道多,眼界开阔,头脑清楚。我和他谈过一上午的话,他给我的印象很深,是个可资信任的领兵之人。”

谭嗣同说:“要想得到袁世凯的实心拥戴,必须请皇上给他越级提拔。他现在只是一个道员衔,我看可以由皇上赏他一个侍郎衔。他必然感恩戴德,在危急之中为皇上效命。”

梁启超说:“我以为,不如干脆劝皇上迁都上海,离开北京。老太婆舍不得颐和园,她不会跟着到上海去。摆脱老太婆,皇上就可以自主了。”

康有为说:“几年前,我就提出迁都一事,或迁上海,或迁广州都可以。沪穗风气开通,远比北京好。但这是以后的事,远水不能救近渴,眼下还是复生的主意好。事不宜迟,复生你赶紧回去,和叔峤商量,拟个折子,最好能面见皇上,当面说清。我和卓如过会儿就到日、俄等国公使馆去游说。”

谭嗣同刚出门,便遇到了急急赶来的杨锐。杨锐告诉谭嗣同,已将密诏事告诉了一早进去当差的林旭、刘光第。谭嗣同也把笼络袁世凯的主意告诉杨锐,杨锐同意。他知道袁世凯这几天正在京师,住在西郊法华寺,小站练兵处在法华寺长租一间僧房,作为联络及办事的处所。

谭嗣同说:“这真是天遂人愿,看来袁世凯是皇上的护法天神韦驮。”

杨锐说:“你回到浏阳会馆去准备折子,我回宫,在军机处值庐等候王鉴斋。跟他约好,正午十二时让他到值庐取折子,你在十二时之前把折子缮好带到值庐来。”

“行,就这样办。”

一切都按照他们的安排在顺利进行着。

十一时半,谭嗣同风急火燎地送来奏折。十二时,王鉴斋准时来值庐提取。半个小时后,杨锐、谭嗣同见王鉴斋急如星火般出宫。六时许,就见到袁世凯风尘仆仆地跨进景运门。

杨、谭、刘、林四位新章京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约一个小时后,又见袁世凯气宇轩昂地从遵义门里走了出来。借着薄暮的余光,他们看见这位新建陆军统领的脸上洋洋有喜色,便知道他一定是从道员升为侍郎了。众皆欣慰。

不料第二天傍晚,几乎在杨锐被紧急召见的同一个时刻,林旭也被皇上召见,同样奉了一道密诏出宫。

翌日上午,在康有为的主持下,梁启超、谭嗣同、杨锐、刘光第、林旭紧急聚会于南海会馆。首先由林旭宣读密诏:

朕今命汝督办官报,实有不得已之苦衷,非楮墨所能罄也。汝可迅速出外,不可迟延。汝一片忠爱热肠,朕所深悉,应爱惜身体,擅自调摄,将来更效驱驰。朕有厚望焉。着康有为迅速前往上海,毋得迁延观望。特谕。

康有为听了这道谕旨,又大声痛哭了一场。众人或跟着流泪,或板脸握拳,尽在悲愤之中。

林旭首先说:“皇上想仿效西洋议会,开懋勤殿议新政,遭到荣禄、刚毅的反对,太后也加以斥责。皇上心里非常痛苦,深觉势单力薄,难以对付旧派,看来京师近期内会有不测之变发生。为了维新大业的前途,请南海先生遵旨先去上海避一避。至于我林旭,决不离开京师,我要在这里与那些老朽较量较量,大不了一死而已。”

康有为说:“暾谷不怕死,难道我就怕死吗?我也不去上海,留在京师辅佐皇上,与老妖婆斗到底!”

林旭激动地说:“我林旭死不足惜,南海先生乃维新变法的旗帜,只要南海先生不死,中国的维新大业就没有失败。”

梁启超说:“暾谷说得有道理,先生宜速离北京去上海。我们都留在这里,静观事态的变化。”

刘光第说:“皇上眼下心情焦急,谕旨所说的话难免有过头之处。依我看,目前并不是失败之时,我们不要太悲观。”

谭嗣同猛地一拍座椅扶手,厉声道:“我看,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借九月天津阅兵之时,来个非常之举,将老太婆及荣禄、刚毅都抓起来,看谁还敢反对变法!”

这真是石破天惊,又好比山崩地裂,谭嗣同的这几句话把大家都给镇住了。一时间,南海会馆的气氛如雪飘冰封,酷暑之中,仿佛觉得冷风飕飕,寒意逼人。

兵变!抓慈禧太后!这些个维新派精英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干,但除谭嗣同一人外,任谁都还没有想到这等事上来。

这个老太婆是什么人?二十多岁时她便敢于亲手发动政变,杀肃顺、载垣,废除顾命祖制,实行垂帘听政。占据半壁江山、立国十三四年的太平军就在她的手里鸡飞蛋打,只做了一场天国梦而已;跋扈嚣张、不可一世的湘军在她的手里被乖乖裁撤,化解于无形。上自居正位的慈安,下至处领班的恭王,都不是她的对手,至于朝廷的亲贵大臣,各省的督抚将军,所有须眉男子全都匍匐于她的石榴裙下。她甚至可以将太和殿丹墀上的龙凤来个上下颠倒,以表示她至高无上的地位和不可侵犯的权威。若说导大清于强大、致百姓于富裕,她一无所长、一窍不通的话,使权术、弄政变,玩天下于股掌之中、行诈术于谈笑之间,则当今中国无一人可比得上。倘若不是计出万全,有百倍制胜的把握,这种念头岂可动得?只要有一丝半点风声泄露,弥天大祸便可旋踵而至!

太突兀,太离奇,太骇人听闻了!大家都不作声,心里头却如翻江倒海般地不得安宁,眼光不由得望着康有为——他们的精神领袖、龙头大哥。

康有为也是大感意外,他在心里掂量几下后,咬紧牙关说:“我看复生这个想法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自古以来,成非常之事者必有非常之举,这个老妖婆倒行逆施,已到天怨人怒的地步,祖宗神灵都会庇佑我们的成功。关键在于,这事由谁来做?”

谭嗣同接话:“当然是袁世凯。”

康有为说:“是的,此事非袁世凯莫属。只是袁世凯敢不敢做,我们不知道。一个侍郎的官衔,是不是已使他成为皇上的人,也还不清楚。当然,事成之后,可以让袁世凯做大清的兵马副元帅。但若此事不成的话,袁世凯也有灭门之祸,他不会不考虑的。”

梁启超说:“先生说得对,得摸清他的态度!”

“我去!”谭嗣同刷地站起,慷慨说道,“我谭复生这就去闯虎穴,今天夜里若没有回来,你们就当我已葬身虎口了!叔峤、暾谷,你们把皇上颁发的两份密诏借我用一用!”

众人都一齐站起来,一股悲壮之气充塞南海会馆。杨锐、林旭将密诏交给谭嗣同。康有为紧握谭嗣同的双手,沉重地说:“复生,维新大业能不能成功,大清能不能富强,皇上能不能制服老妖婆,就在此一举了。千万斤重担,全压在你一人身上。你不可太莽撞,要相机行事,说服袁世凯,我们都在这里等你胜利归来!”

谭嗣同坚定地说:“大家放心吧,我一定会把袁世凯说服的!”

法华寺建于元代,是北京外城的一个大佛寺。清初,刚进关的八旗军就驻扎在寺院周围,后来又做过正蓝旗的校场。

法华寺的僧人们颇懂世俗的经商之道,利用寺庙地处京城的好条件,着意装饰了十几间僧房用来出租。此招甚灵,来此租房的人络绎不绝。法华寺靠着这笔收入,把一个古旧佛寺侍弄得活络而充满生机。

新建陆军驻扎在天津东南七十里的小站,为便于办事,分别在天津城和北京城设有联络处,北京的联络处便在法华寺。五天前,为着与德国公使商谈一笔军火生意,统领袁世凯亲自来到北京,下榻在法华寺的联络处。

这几年,新建陆军在袁世凯的训练下,很快成为新式军队中最为突出的一支人马。袁世凯受到朝野内外的一致称赞,有识之士更把他称为一颗前途无量的政坛新星,而此时的袁世凯,尚不满四十岁。袁世凯在海外多年,对世界形势颇为了解,知道中国需要变革,故对维新活动予以关注和支持。因此,新派也对他抱有好感,徐致靖还专折保荐过他。尽管袁世凯知道自己口碑很好,迁升可待,但他绝没有想到鸿运竟来得这样突然,这样快捷。转眼之间,便从正四品的道员擢为从二品的侍郎,连升三级,一下子便由一个地方中级官员变成一个朝廷大臣了!真正是祖宗保佑,福星高照。亢奋了两天后,袁世凯想起,应该给皇上上一道谢恩折。

星月照耀的法华寺,庄严而不神秘,静穆而不冷寂,灯火下,袁世凯独坐书桌前,握管构思。袁世凯不喜读书作文,功名仅只秀才而已,他是靠银子捐了监生身份,才得以获取文官的资格。平时在军营,有的是诗书满腹而功名不遂的文人替他捉刀,可今夜全靠自己搜肠索肚,他一时有点作难,刚写了一个题目,便觉得下文难以为继了。他离开座椅,背手在屋内踱起步来。

这时,门被轻轻推开,联络处的一个都司衔武官进来说:“袁大人,有个人要见您。”“这么晚了,是什么人?”袁世凯显然不乐意此时见客。

都司说:“我已经替您挡了,他坚决要进来。”

袁世凯不大高兴地说:“我现在正在办重要的事情,要见,明天再说!”

“袁大人,再紧要的事也紧不过我的事,你今夜非见我不可!”

从都司背后传来一句尖厉的声音,原来客人已经到屋里来了。

袁世凯见来人一身夜行服装束,腰间微微隆起。军戎出身的袁世凯一看便知道那里藏着凶器:或是匕首,或是西洋短火枪。刺客!他的脑中很快闪过这两个字。

与此同时,来人也在死死盯着袁世凯:不及中人的五短身材,一颗特别肥硕的脑袋,两只又圆又大的眼睛里精光闪亮,上嘴唇有一道浓密的一字须。

“你是谁?”袁世凯威严发问,“如何深夜来此见我?”

“哈哈哈!”来人尖声笑起来,“袁大人,你是贵人眼高,认不得我。”

虽是笑声,却分明透露出一种逼人的威慑之气。

袁世凯已感觉到此人的来头不小。他见多识广,是个极为敏捷乖觉的人,见此情景,立刻改变了态度:“壮士莫怪,袁某一时想不起来,请问壮士尊姓大名!”

“我乃谭嗣同!”

啊,这就是海内闻名的谭公子,而今天下瞩目的新贵谭章京!

“哎呀呀!袁某有眼无珠,不知是谭老爷光临,方才多有得罪,该死该死,还望谭老爷大肚海量,请坐请坐。”袁世凯的态度来了个彻底大改变,满脸笑容可掬,一副谦卑神态,又对站立一旁的都司斥道,“你还不赶快向谭老爷请罪,快去端一碗好香茶来,求得谭老爷宽恕!”

都司连连打躬作揖,又赶紧双手捧了一碗香茶敬上。谭嗣同微笑着坐了下来。

袁世凯以很恳挚的态度说道:“谭老爷名播宇内,声闻南北,袁某景仰之至,总是无缘相见。此次超擢军机章京,足见皇上对谭老爷的器重。袁某多次想登门拜谒,只是顾虑到谭老爷新政事忙,无暇接见,遂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想不到今夜谭老爷光临法华寺,真是天赐良缘,使袁某一偿多年夙愿,确实是三生之幸。圣人云不知者不怪,方才的莽撞之处,千万请谭老爷莫往心上记。请喝茶,喝茶。”

谭嗣同与这位新近崛起的军事统领还是第一次见面,这之前脑子里装着的是有关此人的各种议论评说。对于一个素昧平生的不速之客的冷漠与拒绝,并非多大过错,而一旦得知后立即殷勤接待,足见他的诚恳。袁世凯的这番表现消除了谭嗣同的疑虑,他喝了一口茶说:“袁大人才干超群,识见卓越,我心仪已久。”

袁世凯忙说:“谭老爷言重了,谭老爷才真的是海内人望。”

“造次闯进法华寺求见,本不应当,然事情紧急,不得已如此,还请袁大人见谅。”

袁世凯的心不由得紧缩一下。谭嗣同眼下是皇上的近幸宠臣,说是有紧急事,莫非是受皇上之托而来?遂敛容说:“有什么事情,请谭老爷明示。”

谭嗣同庄容正色地说:“袁大人,皇上自四月下旬行新政以来,颁发新政谕旨上百道,但于官员升黜,除礼部一事特殊外,几乎未有动静。至于军营中,更无一人得到提拔,而在上千个带兵统领中唯一越三级而擢升您。您说说,皇上对您如何?”

袁世凯激动地说:“皇上对袁某的恩德,天高地厚,袁某粉身碎骨无以报答。”

谭嗣同又说:“袁大人,您看皇上属于怎样的君主?”

袁世凯立即答:“皇上乃旷代圣主,实圣祖、高宗爷一脉相传的有为君王。”

“好!”谭嗣同说,“袁大人既感皇上大恩,又知皇上为圣主,若皇上遇到急难之事,您如何办?”

袁世凯不假思索朗声答道:“皇上若有急难之事,袁某将亲率新建陆军,为皇上解危靖难,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皇上现在就遇到了急难,这是皇上近日颁发给杨锐和林旭的两道密诏。袁大人,您先看看。”谭嗣同从内衣袋里取出两道密诏来,袁世凯忙跪下,双手过头捧接。随即站起,走到灯下细看。

袁世凯边看边想,越想越觉得形势紧如绷弦且危如水火。

袁世凯是个精明透顶的政坛射雕手,他虽居小站,却对京城中的朝局了如指掌。他深知变革对中国的重要性,也深知变革会遭到既得利益者的反对,因而充满着危机和风险。他也知道主张变革的皇上并未握实权,而不希望变动的太后才是大清的实际主宰者。他为自己定下的方略是:安处小站练好新军,静观大局,不卷入旋涡。皇上超擢他为侍郎,他知道皇上想依靠他。当然,他更需要依靠皇上,他决不会拒绝而是心存感激。他感激皇上的圣眷,会为皇上办事,但若是牵涉到新旧两派的争斗,他会谨慎。现在,皇上将不仅让他卷入争斗,而且是卷入与太后的争斗,袁世凯感到百般为难,万般恐惧。看完两道密诏,他的后背已让冷汗湿透了。

“谭老爷,皇上现在处境到底如何?”

谭嗣同脸色阴沉地说:“皇上被太后及一群老朽所包围,不能自行其志,处于危难之境,袁大人是救皇上唯一有力之人。若袁大人助皇上,皇上可击败太后及老朽;若袁大人助太后,则皇上将有可能被废。”

袁世凯被谭嗣同这几句话震惊了。在此之前,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今天已在朝廷最高权力的争斗中,处于这样至为重要的地位,也绝没有想到自己要在帝、后两圣中择一而从。也就是说,一股意外的力量已把自己推向风口浪尖,这一瞬间的选择将决定一生的命运:或富贵极顶,或杀头灭门!

见袁世凯没有接话,谭嗣同望着他的两只眼睛,冷冷地说:“袁大人不愿助皇上,我也不为难你。你可以立即去颐和园告发我,说我谭嗣同劝你助皇上而背太后。我甘愿就戮,当然,您可以立马得富贵。”

袁世凯凛然回答:“谭老爷,您把袁某看成什么人了!我袁家世受国恩,深明大义,皇上不仅是您的皇上,也是我的皇上。我得皇上非常之恩,自应非常报之。皇上有难,救护之责,岂仅您一人,也有袁某我的一份责任。您有什么良策可以置皇上于平安,请说吧!”

得到袁世凯的明确表示后,谭嗣同这才严肃地说:“要救皇上出危险,必须制服太后及那批反对变法的老朽,欲达此目的,不行非常之变不可。九月间天津阅兵之事,很可能是太后与荣禄的一个密谋,到时利用董、聂二军之力废皇上而他立。所以,我们要先下手为强。董、聂二军决不可与您的新建陆军相比,您先将荣禄抓起来再软禁太后,则董、聂不敢反对您。”

荣禄是袁世凯的顶头上司,自荣禄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以来,袁世凯对他毕恭毕敬,奉若神明。至于太后,更是四十年来大清臣民心中至高无上的圣君明主。在与谭嗣同见面之前,抓荣禄、囚太后,这不仅是他袁世凯不敢做的事,而且是连想也不敢想的事。再说,皇上本就是太后立的,既然权在太后手里,她要废皇上不是一句话吗?又何必利用天津阅兵?这个念头在袁世凯的脑中很快闪过,正想就此和谭嗣同探讨下,却突然再次瞥见谭嗣同腰间微微隆起的衣襟,立即明白这不是探讨的时候。此时此刻,是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他只得说:“若皇上阅兵时疾驰入我的军营,在我的军营里传令铲除奸贼,则我定是会奉圣旨,尽全力抓荣禄而保皇上。”

谭嗣同盯着袁世凯看了好一会儿,猛然说:“荣禄是您的顶头上司,一直待您甚厚,您到时能下得了手吗?”

袁世凯未料到谭嗣同会有这一招,脑门儿顶上沁出一排冷汗来。开弓已无回头箭,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是再也没有犹豫迟疑的地步了,即便刚才的一切都是做戏,也得把这出戏演完,而且要演得逼真精彩。袁世凯定了定神,慨然回答:“若皇上在袁某的军营,则诛荣禄如杀一条狗耳!”

谭嗣同听到这里,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如此,护圣主、清君侧、肃宫廷、振兴大清之功,袁大人您当居首位。”

袁世凯忙说:“不敢,袁某不过奉圣旨行事而已。”

谭嗣同起身道:“袁大人,今夜我们就谈到这里,具体事宜,我们到时再详议。有什么事,可派心腹之人到浏阳会馆来找我,也可到南海会馆找康有为先生。就此告辞了。”

送走谭嗣同后,袁世凯躺在法华寺的僧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第二天,他上午拜会礼亲王世铎,下午拜会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刚毅。第三天上午拜会户部尚书、军机大臣王文韶。这几个人,既是国之大老,又是太后的宠臣,袁世凯试图从他们处探听点内幕消息,也想借此来平衡一下前夜的倾斜。

第三天下午,袁世凯乘火车离开北京回天津小站。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坐在由天津开往北京的火车上,与他相对而行。此人从北洋大臣衙门里走出,即将进入紫禁城。

中国近代史上最惨烈的悲剧,便在这京津道上的往返车厢中策划着。

六、百日维新全军覆没后,张之洞忧惧难安

这个急急忙忙由天津回北京的人便是李鸿章的儿女亲家、广西道监察御史杨崇伊。杨崇伊不仅反对维新变法,尤其讨厌康有为。康有为篡改孔子歪曲儒学的行为,使得杨崇伊很愤慨,他认定康有为是孔子的叛逆、国家的奸佞,便专与康有为作对。乙未年,康有为在北京办强学会,他上折斥强学会煽惑人心,图谋不轨,结果强学会被查封。

康有为在上海办强学分会,《强学报》上用孔子卒后纪年等事,也遭到杨崇伊的严词弹劾。光绪诏定国是,实行新政,杨崇伊认为这是皇上受了康有为的蛊惑,对这几个月来所颁发的所有新政谕旨,他几乎一概予以反感。他对礼部六堂官被罢黜事很气愤,这使得他很自然地与怀塔布、许宝骙等人结成了联盟。怀塔布十分看重这个仇视新政痛恨康有为的御史,甘言赞扬,重金收买,杨崇伊遂热心地为守旧派卖力。他时常出入刚毅、怀塔布等人的府宅,密谋对付皇上和新政的策略。就在光绪颁发给杨锐第一道密诏的时候,杨崇伊便在怀塔布的家里拟就了一道密折。第二天,怀塔布的福晋瓜尔佳氏再次进了颐和园。两个老太婆闲话家常,谈着谈着,瓜尔佳氏突然煞有介事地对慈禧说:“老佛爷,近来京师很不安静。我们胡同口上就有两家人被抢劫了,有一家婆媳两个被杀。我们家最近几夜都睡不好觉,提防着哩。老佛爷住园子里,太使我们放心不下了。眼看天气也一天比一天凉了,还是早点回宫中去住为好。”

这几句近乎聊天儿式的话,却对慈禧很有震动:今年夏天是个多事之秋。皇帝行新政,闹得举国不宁,给铤而走险的歹徒造成了机会。过几天就是中秋了,今年中秋干脆回宫里去过好了。

正在思忖着,李莲英送来了奏折。瓜尔佳氏见太后有公事要办,便知趣地告辞。原来这奏折正是御史杨崇伊上的,折子上说:近闻康有为的江湖死党有包围颐和园挟持太后的非常之变,请太后速回宫训政。

这原是怀塔布与杨崇伊策划的一个嫁祸于康有为的阴谋,分两个侧面同时进行。

果然,有瓜尔佳氏那一番话在前,慈禧对杨崇伊这道折子十分重视,而且越想越有可能,越想越害怕。当天下午慈禧就决定离开颐和园回宫,弄得光绪和宫中大小太监、宫女们措手不及。

怀塔布见这种恐吓对老太婆极有作用,便和杨崇伊谋划下一步。怀塔布说皇上突然间越三级超擢袁世凯,此举值得大为注意,杨崇伊对这一提醒很重视。怀塔布请他去一趟天津,和荣禄谈一谈,杨崇伊在天津北洋衙门里和荣禄商讨了一个晚上,荣禄也感到皇上此举非同一般。北洋三支新式军队,最强的是袁部,这样看来,九月间的天津阅兵可能有戏看。荣禄的话给了杨崇伊一个启发,这不又是一个很能打中老太婆的恐吓?

一下火车,他便草拟了又一道请太后紧急训政的奏折,急忙送进宫中。

就这样,第二天北京城风云突变,形势急转。复出训政的慈禧太后在短短的三四天内下达了一连串杀气腾腾的慈谕:康有为结党营私,莠言乱政,革职。其弟康广仁着步军统领衙门拿交刑部,按律治罪。逮捕山西监察道御史杨深秀。将谭嗣同、杨锐、林旭、刘光第、张荫桓、徐致靖先行革职交步军统领衙门拿解刑部审讯。全部恢复已裁撤的鸿胪寺、光禄寺等衙门。鉴于康有为、梁启超已逃逸出国,会商英国、日本公使协助缉拿。同时又以皇上名义布告天下,因病重不能听政,恳请皇太后再度训政。

雷厉风行、轰轰烈烈,令举世瞩目的维新变法,从光绪诏定国是那一天起到他被囚于瀛台之日止,前后只经历一百零三天,便以新派的全军覆没和旧派的全盘复辟而告终。消息传出,世界各国为之诧异,中国的官场士林为之震惊,身处武昌的张之洞更是各种滋味尽涌心头。

他的第一感觉和所有人一样:震惊。一场本属于建制、法规、律令方面的正常变动,却引发为你死我活、势不两立的权力争斗,而且如此之快便见分晓,败者败得一塌糊涂,胜者胜得威风凛凛。即便深知朝廷内幕、关注时局变化的湖广总督都大感意外,这宦海翻覆之间,真是神鬼难测!

接下来,他便暗自庆幸,走对了两步重要的棋。一是四月间匆忙撰写了《劝学篇》,表明了自己在新旧中西之间不偏不倚、平和公允的态度;更重要的是,五月初的晋京之行中止于半途。

张之洞心想,倘若不是桑治平出面来劝阻,到了北京之后,势必取代翁同龢的位置,也势必会成为皇上新政的谋划者、支持者和执行者。那么到了今天,也绝对会落得个失败者的下场。为此,他深深感谢姐夫,更感激目光远大的挚友。

张之洞知道自己十多年来一直在办着与“维新”密不可分的事业,说过许多与“变法”非常接近的言论,在世人的眼光中,他成了新派人物。同时,他与眼下朝廷最为嫉恨的康有为、梁启超都曾有过交往。事实上,他对康、梁都很欣赏,尤其对梁更为偏爱。这些细节,若落在旧派人物的手中,必会成为攻讦的口实。一阵焦灼之后,张之洞开始细心地加以回顾清理。

办洋务局厂、新式军队、新式学堂这些事情,虽是这百日内的新政项目,但实际上在此之前,也就是说在皇上亲政之前,太后听政时期,便已有朝廷明令办理。显然,这些都是太后允准的事,自然不会遭到再度听政的太后的否定。在变法这件事上,他一直小心谨慎地守住纲常名教和祖宗根本这两条底线。关于这个态度,他在《劝学篇》中写得非常明白:“夫不可变者,伦纪也,非法制也;圣道也,非器械也;心术也,非工艺也。”张之洞想,若有人在变法上为难他的话,这几句话便足以为之辩护开脱。

这时,梁鼎芬走了进来,悄悄地附着张之洞的耳朵说:“香帅,焦山定慧寺飞江亭楹联,您还记得吗?”

梁鼎芬的这句突如其来的问话,将张之洞从沉思中唤回,他想了下说:“记得,这会子你怎么会想起那副楹联来?”

梁鼎芬压低着声音说:“自京师出大事以来,我一直在为香帅回忆着看有没有给人落下什么借口的,刚才我突然想起那年在焦山的楹联,好像有点不妥。”

张之洞的心下意识地紧缩了一下:“有哪点不妥?”

“我记得,下联的末句是‘与时维新是正途’。太后现在最恨的是维新,倘若有人据此告密,说香帅您是维新派,那就麻烦了。”

张之洞的心突突地急跳起来:“那怎么办?这楹联已在飞江亭上两三年了,要收也收不回了。”

“把它刮掉!”梁鼎芬早已有了主意,“趁着现在还没有人想起这件事时,赶紧刮掉,重新上漆。到时即便有小人生事,没有了证据,他也硬不起来。”

“行,就这么办!”张之洞立即做决定,“节庵,就麻烦你到焦山去办这件事。你立刻坐小火轮去,明天夜晚把它办好。”

“好,我这就去!”

梁鼎芬说着,正要转身出门,又被张之洞叫住了:“你带一百两银票去,送给定慧寺的僧众们。”

这一百银票显然是为了堵定慧寺和尚的口,梁鼎芬佩服张之洞想得周到,答应一声,赶紧出了门。

张之洞很感激梁鼎芬的这份心意。很快,他又不安起来:楹联可以刮掉,但别的东西刮不掉呀!眼下太后最恨的是康有为,上谕写得很清楚,康“纠约乱党,谋围颐和园,劫制太后及朕躬”,又说康“只保中国,不保大清”。这样看来,康有为乃叛逆,怪不得太后痛恨他。张之洞很悔恨不该在江宁接待康有为,更不应该资助他银两,让他在上海办《强学报》。还有,前年对梁启超的接待,也是太出格了。这些事尽人皆知,决不像焦山上的楹联那样,可以一刮了之的。正好辜鸿铭进来,他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香帅,你早已与康梁划清界限了。”辜鸿铭一本正经地说,“一部《劝学篇》,乃绝康、梁而谢天下,天下人岂能不知?”

《劝学篇》是预为防患而作,但也没有哪句说到“绝康、梁”啊,张之洞一时摸不清这个怪才肚里的小九九:“汤生,你说明白点。”

“香帅,你不记得了?《劝学篇》开篇就说‘邪说暴行,横流天下’,若有人说你是康、梁的后台,你可以明白地表示,你早就把康、梁的那一套称为‘邪说’了。你禁止康有为在《强学报》上以‘孔子卒后’纪年,又斥责《湘报》上的不轨文章,这就是你反邪说的行动。又有言论,又有行动,陈宝箴、徐仁铸他们能跟你比吗?所以我劝香帅你放一百个心,尽管世间风急雨骤,你却处磐石之上,风雨不动安如山。”

辜鸿铭的确给了张之洞一颗定心丸,但这颗定心丸仍不能让他完全安定下来,他想起梁启超在湖南曾办过南学会。是的,可以通过取缔它来表明自己坚决拥护太后,坚决反对康、梁的态度。

张之洞立即传令,命电报房火速致电陈宝箴:立即取缔反动团体南学会,禁止一切集会结社,以安定人心而维护社会秩序。

尽管下达了这个命令,张之洞的心还是忐忑不安。还有一桩事与他同样关系密切,那就是这些天被捕的人中,至少有三个人与他关系不一般。

第一个是谭嗣同。他的父亲身为湖北巡抚,与张之洞共事多年,尽管于洋务两人意见多有不合,但私交尚可。若要追究起来,谭继洵自然责无旁贷,他这个湖广总督也负有管教失严的过失。而眼下,谭继洵不知处于何种境况之中。张之洞唤来女婿念礽,让他代表自己去巡抚衙门探视谭抚台。

晚上,念礽回来告诉岳父,谭抚台虽为儿子逮捕入狱而难受,但不担心受牵连。原来出事后浏阳会馆就拍来紧急电报,告知谭嗣同怕老父受牵连,在步军衙门来查抄之前,便模仿父亲的笔迹写了一封断绝父子关系的信,这封信可以保护老父。事实上,这两天湖北抚衙也一片安静,未见有事牵涉到谭抚台的身上。张之洞听了这话后,大为宽慰,心里对谭嗣同充满爱怜。好个深明事理的孝顺儿子,在这种危急关头,还能静下心来想出如此好法保全父亲。这等气壮如牛、心细如发、又忠又孝的人,真堪称天地间的奇伟大丈夫。可惜时运不济,遭此困厄,但愿能平安渡过难关,日后作为当不可限量。身为父亲的谭继洵都没有受到牵连,那他这个同寅自然更可以不负责任了。

第二个是杨深秀。早在山西时,杨深秀便因献鱼鳞册而受到张之洞的赏识,后聘请他出任晋阳书院的教习。他进京做官后,仍与张之洞保持良好的关系,并自称是张的学生。张之洞有不少信件在杨深秀手里。实行新政以来,杨深秀很活跃,张之洞对他的活动大多表示支持。张之洞担心,倘若万一查抄杨深秀的家,查出自己写给杨的信件后,岂不成了麻烦事!张之洞向已任刑部官员的儿子仁权发出急电,要儿子打听杨深秀的事,特别关注是否抄了杨家。第二天儿子回电:杨深秀虽入刑部大狱,但家却没抄。张之洞放心了。

最令张之洞忧愁的是杨锐。作为得意门生和受器重的幕僚,从太原到广州,从广州到武昌,杨锐一路跟着他,从未分离过。那年,又是他推荐杨锐进京任内阁中书,实际上是湖广衙门在京城的耳目。这些年来,要说张之洞对待杨锐,在信任和依靠上甚至超过了自己的儿子。感情上他不愿意看到杨锐被捕坐牢,理智上更觉得杨锐不应该遭此劫难。张之洞深知杨锐和康有为不是一类人,杨锐被皇上超擢,按谕旨办事,何罪之有!即便皇上做的事大违太后之意,责任也在皇上身上,而不应当由一个军机章京来承担。杨锐冤枉!

杨锐在好几封信里,都说起过他与康有为、谭嗣同等人的分歧,他是不赞成诸如民权、议院这些过激主张的。现在,却因康有为的事而被捕入狱,一个正在成熟的国家栋梁转眼间成了囚犯,这不太冤枉了吗?要为杨锐诉这个冤!

张之洞刚一冒出这个想法,心里又不免有几分畏难。眼前的变局是太后一手在操纵的,新旧之争演变为权力之争;从朝廷公布的官方文书上,权力之争又被说成是镇压奸佞集团的正义行为。杨锐已和康梁同被列入奸佞一类,为杨锐诉冤,岂不是为奸佞诉冤?身为国家大臣,此举岂不有和朝廷作对的嫌迹?诉不诉、如何诉?时局危急,又容不得太多的思考。张之洞为此而心如火焚。他多想找一个人来商议商议,然桑治平已不在身旁,谁可与之谈此等腹心话?

下午,念礽过来禀报汉阳铁厂的事,说起铁厂的总办郑观应在幕友房里与众人聊天时,对谭嗣同、杨锐等四章京被捕一事深为遗憾,又说督署幕友们也对杨锐遭此不测之祸叹息不已。念礽的这几句话给张之洞以启示:为避嫌疑,自己不能出面,找一个局外人来关说,既可达到诉冤目的,又可以免遭风险。现在有一个最好的人选摆在面前,那就是汉阳铁厂督办兼铁路公司总办的盛宣怀。

此人绝对是新政的拥护者,是杨锐等人的同情者,他门路极广,且以局外人的身份出面更为妥当,但不知道此刻他愿不愿意出面。

念礽说:“郑观应的话说得激昂,估计盛宣怀也是这个态度。再说,他现在跟我们关系密切,也不好意思拒绝。”

张之洞说:“这不是一般的事,不能勉强人家。你不妨先去郑观应那里跟他说明,让他先用电报与盛宣怀联系。若他愿意,我再直接拍个电报。不过,所有这些都得对外严格保密。”

一个多小时后,陈念礽回来说:“一切都办好了,您就拟电报吧!”

张之洞沉吟一会儿,对念礽说:“你记吧。”

陈念礽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美国带回的钢笔,将张之洞口授的话一字字地记了下来:

“盛京堂:杨叔峤端正谨饬,素恶康学,确非康党。平日论议,痛诋康谬者不一而足,弟所深知,阁下所深知,海内端人名士亦无不深知。此次召见蒙恩,系由陈右铭中丞保,与康无涉。且入值仅十余日,要事概未与闻。此次被逮,实无辜受罪,务祈迅赐切恳夔帅、寿帅设法解救,以别良莠,天下普类同感两帅盛德。叩祷。”

王文韶字夔石,故称夔帅;军机大臣裕禄字寿山,故称寿帅。

电报亥时发出,第二天未时盛宣怀回了一电:

“张制台:真电所言杨叔峤事,已转电仁和,力恳保全。圣躬未愈,有旨征医。宋伯鲁革职,余无所闻。”

仁和即夔帅王文韶,他是浙江杭州人,杭州古称仁和,以仁和代王文韶,乃是对王的尊敬。宋伯鲁乃一名很活跃的新派御史,革职自是难免。张之洞看到这份电报,心情安定下来了。

王文韶与裕禄两人中,盛宣怀没有找裕禄而找王文韶,看来盛与王交情更深。王文韶眼下是太后的大红人,身兼总署和军机两大任,他答应保全,大概杨锐的处罚不会太重。有旨征医,莫非皇上真的是因新政失败被囚而忧郁成病?

北京几乎所有的衙门都卷入了新旧之争,朝政眼下不知乱到何种地步!张之洞电告儿子:“遇有大事,随时报告。”

不料第二天深夜,仁权从京城发来电报:“今日午后,康广仁、谭嗣同、杨锐、杨深秀、刘光第、林旭被斩于菜市口,监斩人刚毅,京师百姓观看者数以万计。”未等电报读完,张之洞已软瘫在藤躺椅上。

这是怎么回事呢?这样重大的案件,当事人又是朝廷的重要官员,为什么不按正常的程序由刑部审讯,由大理寺定罪,就这样匆匆忙忙,甚至可以说是急不可待地把人杀了?

二百多年来的大清历史上,似乎还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就在接读电报的前一分钟还存在的企盼彻底破灭了,杨锐而今已是身首相分,倒在菜市口的血泊之中。可怜的叔峤呀,你真是冤枉死了!整整的一个晚上,杨锐的音容笑貌一直在张之洞的眼前晃动:一会儿是尊经书院憨态可掬的年轻学子,一会儿是太原城秉烛夜书的勤勉幕僚,一会儿是奔走国是的热肠京官。今年才刚进的四十岁,一个大有作为的干才能员,一个忧国忧民的正直书生,怎么能以这样的形式结束短短的人生,离别他眷恋不已的国家、朝廷、老父妻儿、师友同寅?

张之洞知道,像这样的朝廷钦犯,在菜市口砍头,是有意暴尸示众,三日之内不能让人收敛的。还差两天便是中秋节了,张之洞抬头仰望夜空中那一轮即将圆满的月亮,心里无限悲凉。今夜,菜市口是一副多么恐怖的场景;今夜,京城杨宅又是如何地哀伤、悲痛!叔峤七十岁的老父、十岁的幼儿、已成未亡人的妻子,既头顶罪犯眷属的恶名,又要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未来的日子,将怎么过呀!

张之洞要念礽速电仁权,派仆人带一张千两银票悄悄地去杨宅探视,并转达他的问候。

接下来,是一连串的相关消息:翰林院学士徐致靖永远监禁,其子湖南学政徐仁铸革职永不叙用,积极行新政的户部侍郎张荫桓革职、充军新疆,将康有为离间帝后图谋不轨的罪行宣示天下。又命广东地方官府抄查康梁原籍财产;逮捕已出逃的礼部主事王照的一兄一弟;保荐康有为的礼部尚书李端棻革职,充军新疆,交地方官严加管束;湖南巡抚陈宝箴及其子翰林陈三立,以及前湖南学政江标、翰林熊希龄均革职永不叙用,交地方官严加管束。在惩办新派的同时,以怀塔布、许宝骙等为代表的一批老派人物,或加官晋级,或官复原职。

一百零三天的维新变法仿佛一场春梦似的,一觉醒来,大清帝国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原来的旧模样。

疾风骤雨般的疯狂报复过去后,张之洞最为担心的是两件事:一是有人会借他曾与强学会和康梁有过联系,以及他与杨锐的师生关系而攻击他。这都是确确实实的历史,他无法抹去,也无法改变,倘若遇到仇家要周纳深文无限加码的话,他张之洞也可以被视为维新变法的积极拥护者,甚至是康梁的后台而遭到严惩。事实上,有人已经在这样做了。

十六七年前因贪污被参劾的前山西布政使,十二三年前借徐致祥弹劾张之洞不成、赋闲家居一百天如今又官复原职的太常寺正卿葆庚,便找到了眼下言官中的大红人杨崇伊,以用一万贪污银子买来的宋徽宗的一幅花鸟真迹为诱饵,怂恿杨崇伊上了一道对张之洞的参折,但慈禧将这份参折留中未发下。一来张之洞是她一手提拔的而今享有盛誉的三朝老臣,二来一部《劝学篇》也使得慈禧深信张之洞绝不是康梁一类的人。辜鸿铭的那句“绝康梁以谢天下”的玩笑之语,终于得到了证实。这桩事,两年后张之洞从姐夫鹿传霖那里得知,使他对慈禧更添一份感激之情。

张之洞的另一个担心,便是他耗费多年心血经办的洋务局厂,会因这场变故而受池鱼之殃。这个担心在几个月后也慢慢消除了。铁厂和铁路都和先前一样在正常地生产和施工中,盛宣怀及其得力助手们依旧在兴趣浓厚地经营着,并对前景十分看好。其他如汉阳枪炮厂、汉阳火药厂、纺纱局、织布局、制麻局、缫丝局也事事照旧。

张之洞的仕途没遇到障碍,他所致力的洋务事业也没受多大的影响。湖广总督衙门的运转一切如常,然而中国的政坛却因这次变故而大伤元气,中国社会的进展也因此而中止甚或倒退。西方各国曾因新政而对中国燃起的一点希望之火也遭浇灭,灰蓝色的眼睛里充满着对这个古老之国的政治不可理解的迷惘神色。中国的亿万百姓,也从此失去了以和平方式获得富强的机会,被迫走上血与火的痛苦之路;神州大地,再度陷于压抑、沉闷、暗淡的时空大隧道中。

终于,这种畸形的陈旧统治术导致了一场更为混乱、更为可怕的大动荡,大清帝国因此蒙受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摇摇欲坠的爱新觉罗王朝几近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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