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第十五章 与时维新

2016-07-26 15:14:41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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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桑治平寄重望于张家二公子

奕䜣的复出,没有给大清帝国的政局以丝毫扭转。百年腐败已经将国势置于危险的巅峰,它以人力不可阻挡的趋势急速滚向灾难的深谷。躲在威海卫海港的北洋舰队剩余的二十多艘战舰,几乎在一夜之间被日本的联合舰队全部摧毁。北洋舰队翼长刘步蟾自杀。北洋水师衙门所在地刘公岛被日军团团围住。提督丁汝昌万般无奈,只得以自杀谢天下,剩下的军舰、炮台及一切军事器械全部落入敌手。以北洋水师衙门的被占、提督殉国为标志,李鸿章苦心经营二十多年、耗资千万两银子的北洋海军,已向国人宣告彻底覆亡。作为海军的核心和灵魂,北洋水师的这个下场也向世人表明,大清国海军已接近全线崩溃。湘军宿将刘坤一和他所节制的关外六万湘军,也抖不起半点往日的威风,不仅关外军事毫无起色,而且仅仅只六天之内便连失牛庄、营口、田庄台等战略要地。在日本陆军强大的炮火和锋利的武士刀面前,当年耀武扬威的湖湘子弟犹如雪人儿见了太阳似的,立即消融化解、溃不成军,湘军的神话从此扫地以尽。

海陆两军全面失败的残酷事实,击破青年光绪、帝师翁同龢以及朝中那些强烈主战者的幻想及其虚骄侥幸等种种心态,也坚定了慈禧、奕䜣等人的求和选择。奕䜣请求美国公使田贝出面调停。在日本天皇颁发进犯中国的敕书中,本就明确地标明了战争的前后两期。前期的目的是摧毁中国的海军、震动渤海湾,至于打下北京、占领全中国,那是后期的目标。日本鉴于前期目标已达到,遂卖了个人情给美国,接受求和的调停。于是,就有了李鸿章代表朝廷所签订的《马关条约》。这个条约不仅令中国蒙受极大耻辱和损失,也让李鸿章背上了万世不能卸掉的黑锅。中国被迫赔偿军费银两亿两,相当于全国全年财政总收入的两倍多。承认日本对朝鲜的控制,割让辽东半岛、澎湖列岛和台湾岛。辽东半岛的割让引起俄、德、法三国的不满,在三国的干涉下,中国又以三千万两银子的代价赎回,作为回报,又违心地同意俄、德、法三国在此半岛上享有租借军港、修筑铁路、开采矿山的特权。

犹如天崩地裂、日亡月殁,又好比昆仑倾圮、黄河倒流,《马关条约》的签订对大清王朝、对中华民族的打击和震动是史无前例、惨痛无比的。

它让大部分中国人深感愤恨,既愤恨这个东洋鬼子的凶残贪婪,又愤恨朝廷的无能软弱,最后又把这种愤恨几乎全集中在李鸿章一个人的身上,众口一词骂他汉奸。昔日红得发紫的一代雄杰,如今落到通国不容的地步。他被革去一切实职,只留下一个文华殿大学士的虚衔,龟缩在贤良寺里,忧郁孤独,门可罗雀。《马关条约》也让不少中国人深感失望,隔海相望的蕞尔小国,历史上从来都是在堂堂大中国的面前低一截矮一头,现在居然可以称王称霸,欲将中国并入它的版图,可见中国如今腐朽到何等地步!人口虽多,却一盘散沙;军队虽多,却形同乌合。许多人在摇头叹息,在自哀自怜:中国的命运不知将伊于胡底!也有少数强悍者,他们将失望化为怨恨,怨恨慈禧、光绪为首的整个满洲政权。他们认为都是这些关外来的满洲人将中国弄得如此一塌糊涂,使本来辉煌的中华文明蒙羞含垢,所有罪责应由满洲人来承担。自从明崇祯甲申年北京沦落之后,中国实际上已经亡国,中国人至今已做了两百多年的亡国奴,只有驱逐胡虏,才有中国的复兴。他们在暗中结社立会、集聚力量、寻找机会,以四十年前的洪秀全、杨秀清为榜样,揭竿起事,光复汉室。《马关条约》也让不少中国人开始对国家的现状和未来做深入的思索。思索给他们最大的启发是:国家之所以如此受辱,其因盖出于弱,要使由弱到强,除加速发展以军事为主要内容的自强事业外,还要对有碍于自强的各种陈规陋习,乃至律令法则做相应的改变。这一批人多为士林中的热血青年和官场中颇思作为的开明派。张之洞属于这一种人,并因他的地位和办洋务的业绩,成了他们中众望所归的首领。

中国和日本发生冲突以后,张之洞一秉当年清流本性,态度强硬,力主以牙还牙,并主动为朝廷出谋划策,运筹帷幄。“高升”号运兵船被日军击沉后,其中有五个英国人为此丧生。张之洞向朝廷建议,联合英国一起来谴责日军的暴行。在战争进行过程中,他多次致电李鸿章,向他提出自己的军事建议。威海失手后,他甚至电商自己的老部下现已升为台湾巡抚的唐景崧,请他趁眼下日本国内空虚,派一支舰队奇袭日本本土。可惜,张之洞的这些努力均未奏效,事态的恶化,令他忧虑万分。

在李鸿章赴马关与日本商谈条约时,张之洞多次电奏朝廷,认为日本的条件太苛刻,对此万不可答应,否则中国将从此不能自立。不如拿这些银子购兵舰、募洋将,与倭寇决一死战。条约签订后,他又致电唐景崧和不久前奉命赴台筹办台湾防务的南澳镇总兵刘永福,要他们利用台湾绅民反对割台的民气,拖延交割,以便尽最后的努力,争取国际干涉,不让台湾从祖国的领土中分割出去。然而,张之洞的这一切努力也都白费了。尤其令他痛心的是,在此生死存亡之际,他曾寄予重望的唐景崧与过去的战友反目,为着个人的权力名位而明争暗斗,不能合作对敌。经过一番反抗、抵御后,唐、刘二人先后渡海回归大陆,台湾被日本强行占领了。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占领便是整整的五十年。

痛定思痛,张之洞认定自强种种,首在强军。受命署理两江后所办的第一件大事,便是组建一支军队,他亲自将这支军队命名自强军。自强军共有前队八营、炮队二营、马队二营、工程队一营,共计近三千人。自强军聘请德国军官为教练,依照德国陆军的操典予以训练。它的区分兵种及各营统一于总指挥的特点,迥异于过去的湘淮军,使之成为一支朝野瞩目的新型军队。建军的同时,他又在江宁创建一所陆军学堂,以便为自强军培养既懂军事又懂外语的新式军官。

看着自强军在一天天长进,张之洞心里高兴,他设想今后还可以在湖北也筹建一支类似的军队。这天晚饭后,随他前来江宁的老友兼亲家桑治平,约他到自己的房里说话。

桑治平寓居督署的房间,在衙门西北角上。三十多年前的两江总督衙门,正是与京师紫禁城拥有同等政治地位的天王府。天王洪秀全请干王洪仁玕依照在香港所见的洋人教堂的样式,为他修造一座小型拜上帝会教堂。这座洋式教堂在王府西北角,全用花岗岩砌就,窗棂上装的是当时最为时髦的彩色玻璃。房顶做成尖尖的塔状,上面有一个铁制的大十字架。上下两层,除开一楼大厅外,楼上楼下共有六个大小单间。这里人迹少,极为安静,洪秀全常在这里做礼拜,读《圣经》。住在这里,他有一种与天父天兄直接对话的感觉。他说的话,天父天兄都能听到。恍恍惚惚中,他也常见天父天兄在向他指示方略,赐予智慧。天王还常常在这里写诗作文,修改增补他的《御制诗文集》。有时,他看中哪个漂亮的女官,也会带到这里来幽会,为的是回避他众多的王娘和进府来请示机宜的列王天将。

同治三年六月,湘军吉字营的一把大火,将天王府几乎焚烧殆尽,这座小教堂因为地处偏僻又是岩石建成而幸存。曾国藩将江督衙门从安庆迁回此地后,有人曾建议将这座建筑拆毀,曾国藩制止了。他说一座好好的房子,拆了可惜,留下还可以住人。他只叫人将尖塔和十字架拆掉,因为那是邪教的象征,代之以中国传统的人字形屋顶;也叫人将彩色玻璃取下,那是迷人心性的艳色,代之以中国传统的灰白皮纸。经过改造后的这所房屋,既舒适好用,又平实素朴,曾国藩便将之作为高等驿馆看待,专门接待来两江的朝中贵客,平时无人来则锁起。他自己仍守着湘乡农人似的简朴生活,这座驿馆他一夜也没住过。曾国藩的这个传统一直沿袭下来,数十年来,历任两江总督都没改变它。桑治平随着张之洞来到江宁后,为着对老友的礼遇,张之洞将他安置在这座署中驿馆里。柴氏夫人半年前过世了,他一人独居。来到江宁后,张之洞给他派了两个仆役,与他同住驿馆,以便随时照顾。

平时,桑治平都过来,与张之洞和大家一起在署中会议厅或书房里议事,这次为何将他请到自己的寓所来呢?在二楼的一间小房子里,落座后,张之洞笑着问:“仲子兄,你叫我到这里来做什么?莫非你在这里发现了当年洪秀全的遗物,叫我来悄悄欣赏?”

桑治平也笑了,说:“要有长毛遗物,也早叫人搜走了,还轮得到我?”

仆役献上茶后,桑治平叫他们不要再上楼了,他要和总督商谈要事。

“有一桩事,我事前没有和你商量,自作主张地办了,现在来向你请罪。”

“什么事?”张之洞一时摸不着头脑。

“两个月前,我私自要江宁陆军学堂派两个机敏的学生到天津出了一趟差,前几天回来了。”

“到天津去做什么?”

“到天津小站去实地考察一下定武军的训练情况。”

“我以为什么大事!”张之洞莞尔一笑,“这算什么,你不要神神秘秘的,事先告诉我也无妨。”

“我如先告诉你,你一定会说,那有什么可考察的,袁世凯那小子乳臭未干,他能有什么好招。”

“你料定我一定会这样说?”

“你一定会这样说!”

“真的是深知我心!”

二人相视大笑起来。

“你为什么对袁世凯和他的定武军这样感兴趣?”笑完之后,张之洞郑重其事地问。

“香涛兄,这个袁世凯,我已注意多时了。听许多人讲,袁世凯有过人的胆识、气魄和才干,他把定武军训练得有声有色,本想亲自去看看,但我去反而不如陆军学堂的年轻人方便,于是让他们去先瞧瞧。听了他们回来的禀报后,我有些想法,所以请你来这个偏地方好好谈谈。”

看窗外,已正夜色四合了。桑治平起身,将窗帘拉上,室内的西洋玻璃罩大煤油灯光,显得更加明亮而柔和。

去年海战爆发前夕,袁世凯一连二十余通电报请求朝廷增兵朝鲜,但未得一字回音。袁世凯于失望愤慨中私自离开朝鲜回国,向李鸿章哭诉朝鲜局势危在旦夕的实情。李鸿章无力挽救朝鲜的政局,却赏识这位昔日战友后代的清醒头脑。他为袁世凯担当“私自回国”的责任,向朝廷举荐这个青年才俊。朝廷没有指责袁世凯的擅离职守,比照商务代办的品级,给了他一个浙江温处道道员的官职。但袁世凯不想去浙江,在京城里磨蹭着,等待别的机会。袁世凯的运气好,一个绝好机遇果真让他等到了。一年前,属于洋务派系的广西按察使胡燏芬被委以重任,来到天津小站,招募训练新式陆军——定武军,这时他又奉命调任津芦铁路的督办,于是定武军军务处督办一职空缺。袁世凯看中了这个缺。定武军属洋务范畴,李鸿章是全国洋务的总头领,定武军训练场地在天津小站,属于直隶地面,李鸿章是直隶总督。毫无疑义,对于这支军队,李鸿章异常重视,并握有很大的发言权。于是,袁世凯便向李鸿章请求不去浙江而补这个缺。

李鸿章仔细听取了袁世凯的陈述,面容凝重、目光深邃地盯着即将束装就道的温处道员。此人在朝鲜十年,几次平定危局,训练士卒,吃苦耐劳,尤其是极有政治头脑,有预见,判事明晰。十年来,他实际上充当了中国在朝鲜的发言人。此人今年尚只三十五六岁,宽肩厚胸,两腿粗短,正是所谓主富贵的五短身材。特别是那两只眼睛,圆大乌亮,精气四溢,显示出远过常人的机灵和精神。袁家上两代与淮系渊源甚深,可以将他当作淮系后起之秀来培植。李鸿章拍了拍袁世凯肩膀,微笑着说:“慰廷,你就准备去补胡燏芬的缺吧。只是到了小站要好好地去干,把定武军训练好,莫给父祖辈丢脸,老夫将寄厚望于你!”

一个月后,袁世凯果然奉旨改派小站定武军军务处督办。出身兵家有过十年行伍经历的袁世凯,深知乱世军队的重要。他一到小站,便把定武军视作自己的性命之所在,以百倍于大清寻常带兵将领的激情,投入到军务之中。

袁世凯到小站不久,定武军的面貌便大有起色。军营号角嘹亮,甲胄鲜明,纪律严格,令行禁止。从将官到士兵,训练时吃苦耐劳,认真负责,直把操场当沙场;不训练时,识字读书,听报告,开演讲会,军营如同学堂。尤其一事他做得最为大胆:原先一千五百人的定武军,半年之后扩大为七千五百人。先前最不起眼的小站,因定武军而弄得声名大噪,引起朝野内外、四面八方的注意,也因此引起了桑治平的注意。

“香涛兄,陆军学堂两个学生在小站住了半个月,受到他们很热情的接待,听了他们回来后讲的所见所闻,我有一些想法。我隐隐约约觉得,这个从朝鲜回来的年轻人,不可小觑,他和他的定武军或许有可能成事。”

“是吗?”张之洞的嘴角边微露冷笑,“我听说袁世凯这家伙是个惹是生非的人。他在朝鲜仗势坐大,不把朝鲜君臣看在眼里,也不把日本看在眼里,这次战争的爆发,有人讲袁世凯负有重大责任,是他激怒了日本人,也得罪朝鲜君臣,把他们推到了日本人那边。”

“这些人说的也可能不无道理,袁世凯或许应该负有某些责任。我们今天不谈这些,我只是觉得袁世凯不是平庸之辈。实在地说,大清官场惹是生非的人并不多,今天官场太多的是平平淡淡、庸碌无为的官吏。它窒息了生机,加重了衰落,这其实更为可怕,更值得忧虑。”

张之洞当然不是一个喜欢平庸的人,他也多次听人夸奖过袁世凯。只是袁世凯没有两榜功名,走的这条发迹之路又不是他心目中的成功大道,说到底,只是不喜欢袁这个人而已。

张之洞说:“当今官场多平庸,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只是袁世凯这个人并没有什么特别过人之处,你为什么对他期许这样高?定武军将有可能成事,我们自强军今后就不能成事吗?”

桑治平笑了笑说:“我今夜特为和你谈谈定武军,正是为了让我们的自强军今后能成大事。”他收起笑容,面容肃穆地说,“我在隐居古北口的时候,曾花气力研究过历史上的军队。从历朝历代的常规兵制到战争爆发时的临时调遣,从史书上的重大战役到著名的军事将领,尤其是近期的八旗、绿营、湘军、淮军,我都曾对他们倾注过很大的兴趣。这样地研究过后,我有一个认识:凡是能成大事能建奇功的军队,都是统帅个人的私家部队,而不是朝廷的官军。从古时的杨家将、岳家军到现在的湘军、淮军,都可证实我的这个看法。香涛兄,你想过没有,三十年前,建立功勋时的湘淮军,实际上就是曾家军、李家军。”

初听起来这是十足的离经叛道,细想起来却又不无道理。张之洞不露声色地盯着这位一直在辅佐自己却不愿接受任何官职的老友兼亲家,全神贯注地听他说下去。

“我隐隐地感觉到,袁世凯走的是这条路子,也就是说,朝廷的定武军正在被他利用,将慢慢变成袁家军。”

张之洞心里微微怔了一下,问:“你有证据吗?凭什么说定武军将会变成袁家军呢?”

“眼下证据还不够,凭那两个学生半个月的观察,不足以构成凭据。不过,这个是次要的。他袁世凯今后能不能达到这一点,且摆在一边,我以为,他若是有心人,应该这样做,要利用这个大好的机会,来做这件事。”

张之洞似乎听出点名堂来了,他沉住气,再听下去。

“当年我在古北口的时候,村子里的农夫平素务农,冬日里则赶山追兽做猎人。我有一个猎人朋友,他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他说猎人靠的是猎犬,猎犬的作用,是平时追赶野兽,危急时则能救援主人,通常的猎人都买未成年的良犬来训育。但他家里却是从自家众多母狗所生的狗崽中,挑选好的来培育,故他家的猎犬比别人家的猎犬更忠心、更护主。这个猎人朋友说的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自家的亲,别人的疏。”

桑治平喝了一口茶后,继续说:“这个道理也适用于带兵上。带现有的兵,如同养半大的狗;带自己从无到有组建的军队,好比养自家生的狗,其间是大不相同的。但带兵与养狗又有大不相同之处。家生狗谁家都可以养,但自己组建军队,朝廷绝不会允许。非常时期虽可例外,但粮饷的筹集却又大不容易。现在打着朝廷的名义招兵买马,户部解饷,各省供粮,岂不是天赐良机?袁世凯的聪明就在这里,利用这个机会,扩大定武军,同时也就彻底改组了定武军,这支军队实际上是他的家养犬了。他之所以把全副心思投进去,不是他特别地忠诚、特别地要报效朝廷,他是为他自己在做事。你还记得那年广武军二百名军官随船到武昌的事吗?”

“怎么不记得!”张之洞说,“为此还招来一道指摘的上谕。只是后来全力办铁政去了,顾不上办湖北新军,这批人也没好好用。”

“不瞒你说,我当时就藏有远图,只是未向你挑明罢了。六年过去了,那批军官已满身暮气,不能有所指望了。”

桑治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颇为当年的“远图”未酬而遗憾。张之洞瞪大眼睛看着,等待他的下文。

桑治平压低嗓音:“我们大清国,其实从嘉庆年间开始,就进入了乱世。乱世中靠的是什么?就是靠军队,有军队就有名位事业;无军队,则头上的乌纱帽总提在别人的手里。曾国藩当年在江西处于进退维谷的场面,借奔父丧来摆脱困境,但朝廷为什么在守丧仅一年便又叫他复出呢?不是因为他会打仗,而是因为湘军是他的。朝廷起复他,不是看重他曾某一个人,而是看重他手下的十几万湘军。李鸿章为什么能长保富贵尊荣、普天下的清流都骂不倒他?就是因为他手里有一支从淮军转化过来的北洋水陆两支军队。同时代对付长毛的,如袁世凯的叔祖袁甲三为什么四处流动、一事无成?就是因为他手下的军队,不是家生而是抱来的犬。袁世凯正是吸取了他袁家的祖训,改弦易辙,走曾、李的成功之路。”

张之洞听了这一番话后,终于忍不住了:“仲子兄,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你是不是要我借着这个好机会,把自强军办成张某人家养的猎犬——张家军?”

“香涛兄,”桑治平面色庄重地说,“我知道,以我们之间十多年的相知和今日的关系,我说的话即便你不赞同甚或反对,都不会怀疑我的用心。”

“这是自然的。”张之洞平静地点了点头。

“那我跟你说几句或许你听了不大顺耳的话。”桑治平有意停了一下,望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儿女亲家,见他在凝神听着,便认真说下去,“自从甲申年来,你致力于洋务事业,将中国徐图自强的希望寄托在你所办的那些洋务局厂上。你的用心很好,为此花费的精力也很令人钦佩,并且已见成效。但说句实在话,里面的问题很多,有人甚至悲观地认为,不要说难以让中国自强,就连这批局厂本身能办得多久都还成问题。”

张之洞不以为然地说:“这些个话,我也风闻过。但既想要办大事,又想不要听到反对的话,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何况洋务这种自古以来所没办的大事。总不能因有人怀疑,我们就不办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一向都全力支持你办洋务局厂。问题不少也是事实,这桩事今后可以请蔡锡勇、念礽等人来细细商讨,我今夜也不跟你谈这码事。我是说你办局厂是对的,但局势有可能不会让你顺利办下去。”

张之洞盯着桑治平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干脆说白吧!”桑治平略作停顿后蹦出一句硬邦邦的话来,“依我看,局势极不安宁,说不定更大的混乱就要出现。今年春天京师的‘公车上书’,在全国官场士林引起了很大的震撼,朝廷失去威信,民心浮动,这是大乱将至的征兆啊!”

桑治平所说的公车上书,是指的今年春闱前夕,在京应会试的各省举子,听说李鸿章在马关与日本人签订了割地赔款的条约后,群情激愤,在广东举子康有为、梁启超的带领下,一千多名举人集会抗议,又一起来到都察院请代为递交上奏朝廷的万言书,请求朝廷拒绝承认这个卖国的条约。千余公车联名上书,是史无记载的大事。这一事件很快便由京师传遍全国各地,激荡了一股从上到下、从官场到市井的久违的爱国正气,身处江宁的两江总督张之洞怎能不知?当年的清流砥柱是从心底里同情这批公车的热血之举的。不过,他并没有将此与大乱将至联系起来。

张之洞皱着眉头问了一句:“有这么严重吗?”

“我看差不多。”桑治平肯定地说,“大乱来到的时候,局厂还能办下去吗?你再想办也没法办啊,到那时真正管用的是军队。有兵,才可以平乱;带兵的人,才是国家的主心骨。但愿不再有长毛、捻子的事出现,如果万一出现这种不幸的局面,我不希望看到袁世凯和他的定武军独占风光,我盼望你能做当年的曾国藩、李鸿章,自强军就是昔日的湘军、淮军。”

“你是叫我不要做别的事情了,就像过去的曾国藩、现在的袁世凯一样,全副心思来办自强军?”

桑治平慢慢地说:“我想,你也可以这样去做,把洋务交给别人,而自己一心一意办军队,把自强军牢牢地握在你的手里。”

“我今年五十八岁了,曾国藩办湘军时才刚过四十,袁世凯只有三十五六岁,我这把年纪了,能和他们比吗?能天天跟那些小伙子一道去操练演习吗?”

“你可以不和他们一道上操场,但你可以和他们一起住营房。如果你去的话,我陪你去住。”

张之洞笑了,说:“那也不行。曾国藩那时只有办湘军一件事,袁世凯也只有一个督办军务的专职,我身为湖督又身兼江督,我怎么可以甩得开!”

“其实呀,只要你有心,这些事都有办法可想。你可以在自强军营里住上半年,这半年里湖督江督的一般事务都委托给别人,特别重要的事才亲自办,不会误事的。”

“难道说离开督署住军营,就可以将自强军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吗?”

“当然不是这么简单。”桑治平摸了摸下巴说,“掌握一支军队,关键在于控制这支军队的高级军官。你在军营住上一段时期,与军营建立一种水乳交融的关系,然后在这中间去物色去培养自己的人。若督办处的各位督办、协办,各营的管带都是你一手选拔提升的人,而不是现在的状况:督办由江苏提督兼任,协办是他的多年袍泽,各营管带及哨官都由协办任命。彻底改变这个状况之后,才可以说自强军是你的了。”

张之洞陷入了思索。桑治平这个设想是很对的:现在的自强军虽是经自己的手募集的,但名义上是朝廷的军队,实质上也还是在江苏提督的手中,自己不过是公事公办;倘若不再待在江宁,这支新式军队,也跟现行的绿营一样,与自己就无半点联系。世道乱时,不要说听你的号令去冲锋陷阵,即便让它为你办一丁点儿小事,也不可能做到。但是,让自己放下这大帅的地位,去做一个只有三千人的自强军的将领,张之洞却不屑于这样做。再说,这种越俎代庖的事,明显地违背了朝廷的制度。世道尚未乱,一道道大清律令摆在那里,倘若有人告你一个私营军队的罪名,也是一桩难以纠缠的官司案。

想到这里,张之洞说:“仲子兄,我已经老了,没有亲自指挥一支军队的魄力了。我只是想为朝廷做一点强国强兵的实事,也不想把这支自强军当作个人的军事力量。这或许会令你失望,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说完,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这的确令桑治平大为失望,端茶杯的右手在半途中停住了。他凝眸望着眼前的署理两江总督,似乎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印象:他的确是老了!差不多白完了的发辫、胡须,就像制麻局里堆放的那些苎麻,凌乱而没有光泽;瘦长多皱的脸庞,好比从热炕灰里扒出的一个煨白薯,惨惨的而没有血色;矮小单薄的身体靠在藤椅上,如同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因没有发育成熟而显得很不起眼。平时似乎不是这样的呀!须发虽白而面皮红润,身材虽小却虎虎有威。今夜怎么这等猥琐而庸常!

桑治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后说:“香涛兄,这些年的操劳的确耗费了你不少心血,以望六之年来亲领虎符,是有不少难处。我今夜向你提出一个要求,请你万不要瞻前顾后而不接受。”

要求?这么多年来,桑治平可从来没有提什么要求呀!“什么要求,你只管说,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呀,你所想要的,我还不尽力而为吗?”

桑治平浅浅一笑,说:“再过三个月,仁梃就要从武昌自强学堂毕业。我请你派他到自强军去,先做个队官,一年半载后升个营官,日后让他代替你来掌管自强军。”

婚后,仁梃进了武昌自强学堂,系统地学习英文、测算、机器制造等西洋实学。张之洞和桑治平都深感自己不懂西学,有意让儿辈弥补这一绝大遗憾。原本让仁梃毕业后进铁政局,跟着蔡锡勇、陈念礽他们学洋务实业,这是张之洞和桑治平的共同愿望。在张之洞断然拒绝自领自强军的这一刻,桑治平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来:让仁梃来做这桩事,比起父亲来,仁梃自有许多不及之处,但同样也有许多超过之处。仁梃身材虽不高大,但他自小跟着桑治平学过不少拳脚功夫,身子矫健灵活,宜于武事。虽没系统学过军事,但他懂洋文洋学,德国的操典、英国的武器,他只要去学,就会比别人快十倍百倍。更重要的是,他只有二十五岁,如一轮初出地平线的朝阳,霞光万道,前途无限,已到望六之年的父亲和岳父哪里可望其项背!

“让仁梃到自强军去,这事我倒没想过,如果他愿意,也是可以的。”张之洞捋了捋长须,“不过,他在武昌学的不是军事,一到军营便做队官,也不合适,人家会说他仗老子的势力。”

桑治平说:“不说别的,就凭仁梃一口流利的英语和他的测算学问,在五六十个自强军营、队官中就无人可比。仁梃缺的是军事方面的常识,可以先让他做个见习队官,过几个月再补实缺。若让他从士兵做起,何时才能走到掌管自强军这一步?”

“你不要因为仁梃是你的女婿,你就偏爱他、袒护他,我倒是并没有看出他有哪些过人的地方。你对他的期望是不是太高了?”

“仁梃是不是有过人之处,暂且不说,首要的是培养他,这是至关重大的事。这一点,近世唯曾国藩看得最透,做得最好。他说过,只要有中等之资质,若加以良好的培植,让他有充分施展才能的机会,就可望做出大事业来。反之,一个有上等资质的人,若不幸而沉沦淹没的话,他也会一事无成。对曾国藩的这番话,我是深为赞同的。世间聪明人很多,能干出事业来的,不过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罢了,绝大多数的人都沉没了,真令人痛惜。你的部属学生,你都着意培植,为他们创造一个好的环境,难道对自己的儿子就如此苛求薄待吗?”

张之洞哈哈大笑:“仁梃有你这样偏袒他的岳翁,真是他的福气。好吧,就按你的办,让他到自强军。但有一个条件,先得在江宁陆军学堂读半年书,然后按别人一样的待遇,先做见习队官。他若真有才干,再循级提拔,千万不要揠苗助长,爱之反而害之。”

桑治平寄厚望于女婿,殷切期盼他尽快长成一株能挡风雨的大树。不料,风云难测,祸福相倚,因仁梃的来到江宁,反而铸成桑治平一生痛悔不已的大错!

二、桑治平决定跳出名利场,与初恋情人一道融入天地造化之中

仁梃在江宁陆军学堂仅仅学了三个月的军事学,江苏提督自强军督办程世寿为讨好制台大人,便将仁梃安置在最时髦的炮兵营中做一名见习队官。炮兵营共有二百五十余人,分为四个队:两个炮兵队、一个运输队、一个工兵队。炮兵营的管带林志宏原本就是江苏绿营的一个都司,曾由刘坤一派往德国学过半年的炮兵,会讲一点德国话,是个心高气傲的年轻军官。他任自强军的炮兵营管带,是程世寿的提拔。在林志宏的心目中,于他有恩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原江督刘坤一,另一个就是程世寿,对于张之洞,他并无私人感情。张仁梃在江宁陆校只待了三个月,便到炮兵营任见习队官,他对此颇有看法。看在程世寿的面子上,他没有拒绝;但对仁梃,他却以通常的仗父势的衙内视之,心里有着很深的偏见。炮兵营四个队,实际上是三个等级。两个炮兵队是第一等级,炮兵技术性强,招募时较严,待遇也较好;其次为运输队;最差的是工兵队,说起来也是当兵吃粮,其实干的全是挖土垒石头等粗活儿重活儿,故而工兵队招募条件宽松,只要是年轻有力气就行了。工兵队里的四十几号人,多来自山野鄙夫市井游民和别的绿营中开缺的兵油子,最是散漫混乱难得管理。刚好原队官丧母请了几个月假回籍去了,于是林志宏便把仁梃派到工兵队,有意将这个癞痢头交给他剃。

仁梃少不更事,不知工兵队里如此复杂。他一到队便立即对相沿成习的懒惰散漫风气予以坚决整顿,严厉声称:自强军乃新式军队,为国家强大的希望之所在,决不允许八旗绿营中的那种军营暮气在工兵队中出现。仁梃以年轻人的热血之气对待自己的职守,也决心把工兵队改造好,以此打下在自强军的基础。他规定了严明的纪律。自己住在营房里,与工兵队的士兵们一起操练、演习、出勤、办差,毫不含糊。仁梃的小家虽然就安置在督署衙门内,从雨花台驻地回家也不过两个小时,他也只是半月才回家一次。仁梃在工兵队的表现,父亲、岳父甚是赞赏,工兵队里那些散漫惯了的兵痞子,却极不满意。

工兵队里有三个最烦人的癞痢头。一个是四川人,姓魏,排行老幺,人称魏幺爹;一个是安徽人,姓罗,排行老二,人称罗二;一个姓于,江宁本地人,一脸麻子,人称于麻子。

魏幺爹四十多岁的年纪,十五六岁时由一个做袍哥小头目的远房亲戚带到湘军鲍超的部下,过了近三十年的军营生活,是个十足的兵油子。魏幺爹也没有娶妻小,时常找一些易到手的寡妇混混,几十年的饷银结余便都流入到那些寡妇手里,自己也并没有什么积蓄。罗二家住皖北,八九岁就跟着做私盐贩子的父亲走南闯北,现虽只有二十八岁,却也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无赖。于麻子才二十岁出头,是个好吃懒做的混虫。魏幺爹把袍哥的那一套带进工兵队,对罗二、于麻子说,人的力量在于结团伙,当年湘军里袍哥会里的爷们儿,在军营称王称霸,连曾国藩都拿他们头痛。我们三个若结成团伙,就力量大了,谁都不能欺侮我们,工兵队里明里听队官的,暗里掌舵的就是我们。罗二、于麻子都拥护,于是三人结了拜把兄弟,魏做老大,罗做老二,于麻子做老三。

这三人连成一气后,果然力大气粗,工兵队里那些散兵游勇都怕了他们,队官真的拿他们没办法。张仁梃整顿工兵队,最先得罪的便是这三个袍哥兄弟。

这一天,张仁梃将工兵队带出营房十里外的一个荒山坡上,做一次筑炮台的实战训练。将四十五个士兵分成三组,每组筑一座炮台,三天内筑成。夜晚就住在临时支的帐篷里,不得回营房。

这是一桩苦差事,士兵们心里都不情愿,但又不能反对,只得硬着头皮去干。第一天下来,三个炮台都只挖了几尺深的脚基,炮台连个影子都没有。如果按这样的速度下去,五六天都不一定筑得起。张仁梃心里焦急,训骂督促都不顶事。第二天一整天,才勉强砌上三尺高的墙脚基石。三个炮台上的人像商量好了似的,一样地懒懒洋洋、拖拖拉拉。张仁梃气极了,寻思着如何来扭转这个局面。

魏幺爹新近在营房边又勾搭上一个三十来岁的小寡妇,两人正在热火的时候。魏幺爹每天晚上都要去那小寡妇家里歇上大半宿,天快亮时才回营房。众人都怕他,明知他这档子事也不敢举报。魏幺爹在帐篷里接连独睡了两个夜晚,心火烧得燎燎的,实在忍受不住了,这天刚吃完晚饭,他跟罗二、于麻子打了声招呼,便急急忙忙地赶回雨花台,一头钻进小寡妇的家。

第二天早上,三个炮台上的人已上个把小时的工了,还不见魏幺爹来,罗二、于麻子也替他着急。这时,张仁梃来到炮台监工,见缺了魏幺爹,便问他的棚长,棚长答不知,又问他昨夜在帐篷里睡没有,棚长答不在。张仁梃立时恼怒起来,心里想,正要找只鸡来杀给猴子们看看,不料恰好出了一只,非得好好惩罚不可。正在这时,他远远地看见魏幺爹向工地这边奔了过来。张仁梃迎了过去,喝道:“姓魏的,你给我站住!”

魏幺爹一怔,身不由己地停了下来。

“你昨夜到哪里去了?”

魏幺爹在路上已想好一个对策,答道:“报告张队官,我昨天拉肚子,回营房拿止泻药去了。”

“止泻药呢?”张仁梃沉下脸来。

魏幺爹没有想到刚到炮台边便被截住,更没有想到这个张队官如此认真,两只手在身上胡乱摸了几下后说:“报告队官,我是一路跑来的,药包在路上给跑丢了。”

“这是什么?”

魏幺爹在上衣口袋里东摸西摸的时候,不小心带出了一角彩色丝绢。张仁梃走上前,一把将丝绢从口袋里扯了出来,却原来是一方粉红色的手帕。顺手抖了抖,见那手帕上绣了些荷花、莲叶、游鱼等图案。

旁边围观的工兵队一阵狂笑起来。这都是些想女人想得发疯的兵痞子,见了这种女人的东西,无异于猫闻到了鱼腥,一个个大受刺激,探头探脑的、龇牙咧嘴的、口角流涎的、搔头抓腿的,真个是丑态百出,妒意横生。有两个平时对魏大恨得要死,但又畏惮不敢公开发作的兵丁,此时仿佛找到了报复机会,又觉得有靠山在后,平添了几分胆气,在人堆里小声骂道:“这个狗娘养的,老子们在流黑汗,他倒去嫖婊子去了。割了他的鸡巴,看他还有这份骚劲没有!”

张仁梃听到了骂声,知有人在支持他,劲头更足了。他对着身边的棚长下令:“把他给捆起来!”

棚长拿了根绳子,走到魏幺爹身边,见魏幺爹鼓着眼睛望着他,赔着笑低声说:“上司差遣,身不由己,你老委屈下。”

魏幺爹发作不得,只得服服帖帖地给捆了。

张仁梃指了指前面一棵歪干松树说:“把他捆在那里,晒一天太阳,谁也不能给他一口饭一口水,让他结结实实地吃点苦头。”又指着棚长说,“你给我守着,若有人敢违背我的命令,军法处置,决不讲情面。”

张仁梃听到人群中有人在说“办得好”“还是张队官厉害”,心里颇为自得。

正是五月末的时候,天气已经很热了,捆绑在松树干上的魏幺爹,被太阳晒得汗如雨淋,身上脸上蚊虫叮咬,两只手被牢牢捆住,动弹不得,又无饭吃,又无水喝,到了下午便头发昏、眼发黑,整个人都蔫耷了。幸而他的两位把兄弟趁着棚长撒尿离开的空隙,送几次水给他喝,不然,这个年过四十的老兵油子真挺不过来。直到天黑,才解除处罚,喝水吃了点饭,魏幺爹仿佛有种从鬼门关里打了个转身的感觉。张仁梃如此狠狠地治了下魏幺爹后,果然让那些士兵亲眼看到这个公子哥儿出身的见习队官不好惹,施工时再也不敢偷懒,都拼命干活,前两天的误工被夺回来,三个炮台只延误半天时间,终于修筑成功了。张仁梃初战告捷,却不料因此埋下祸根。

回到雨花台驻地后,魏幺爹做东,请两个把兄弟喝酒,表示谢意。酒席间,魏幺爹谈起那天的受苦受辱,对张仁梃恨得咬牙切齿,要两个把兄弟帮忙出个主意,报这一箭之仇。三颗脑袋凑在一起嘀咕了好长一会儿,终于设下一条毒计来。

过了几天,便是五月的休沐之日。当时一般衙门是每旬一个休沐日,军营严些,半月一个休沐日,通常安排在十五和三十两天。休沐日军营放假,士兵们也可进城去买点东西或下馆子。

仁梃平时住军营,一个月内也只有这两天才回到督署去看望父亲和妻儿。这次仁梃特别想快点回去,因为上次休沐日刚好有急务,他没有回家,有一个月未见妻子和刚生下两个月的儿子了。儿子白白胖胖的,特别逗他喜爱。想起美丽的妻子和憨稚的儿子,仁梃的心里就布满了温馨。下午,他匆匆和士兵们一道吃完晚饭后,便急忙离开军营,进城回家。

来到朱雀巷附近,被两个从后面追来的人赶上。

“张队官,远远地看着像您,原来果然是您,回家去呀!”

张仁梃一看说话的是于麻子,遂点点头打招呼:“进城来啦!”

“张队官,今天是我的生日,特为邀小于子来喝杯酒,没想到在这里碰到您,真是万幸。”

张仁梃转眼看时,说话的是罗二,笑笑地说:“哦,今天是你的生日,祝贺你呀,二十几啦?”

“二十八岁啦!”罗二咧开嘴笑了笑说,“张队官,您一定要赏我一个脸,答应和我们喝两杯。”

张仁梃为难了。他巴不得下一步脚迈过的就是自家的门槛,哪有心思在这里和这两个他实在看不上眼的小兵一起喝酒:“过两天吧,过两天我们再喝!”

“你规定的,军营不能喝酒,过两天怎么能喝?”

“张队官,您是看不起我们这些丘八吧,不肯赏脸!”

“张队官,要是平时呀,我们也不敢斗胆请您喝酒。今天是生日,又恰巧在这里碰上了,您不喝,也太看不起我们了。”

于麻子、罗二一人一句,说得张仁梃犹豫了。带兵还得要爱兵啊,这是岳父大人一再叮嘱的。爱兵如子,这是历代名将的共同特点。有儿子过生日,做父亲的不庆贺的吗?何况在城里这样巧遇,不和他们喝两杯,也是说不过去的。

张仁梃答应了。二人兴高采烈,拥着队官走进旁边的一家小酒店。罗二、于麻子一边说着奉承话,一边劝酒。仁梃毕竟只有二十五六岁,经不起如此劝,几杯酒下肚便失了分寸。三人你一杯我一杯,直喝了个把小时,都有七八分醉了。仁梃也不想喝了,迈出酒店门槛时,脚步有点趔趔趄趄的,于是,罗、于二人一人一边搀扶着仁梃往督署走去。快到督署大门时,罗、于二人说:“衙门我们进不去,张队官您自己走吧,我们就此告辞回营房了。”

这一路被风吹着,仁梃觉得酒醒了许多,便说:“不要你们送了,你们赶紧回去吧!”

仁梃走进督署时,守门的卫兵见二公子走路有点歪斜,忙过去扶他,闻着满嘴酒气,知他喝了不少酒,关心地问:“醉没醉,要不要扶?”

仁梃不想让督署卫兵知道他喝醉了酒,便挥手说:“我没醉,不要你们扶。”

说罢,径直向里面走去。卫兵见状,也没有再去搀扶他。两江总督衙门的西面,三十年前是天王洪秀全的西花园。西花园里有一个人工挖掘出的池塘,这口池塘又大又深,里面种着荷花,养着各种名贵的观赏鱼,池塘里还有一艘硕大的石舫,通过一座九曲回栏与岸边联系着,池塘与石舫给西花园增添了许多美色。因此,尽管是长毛头子留下的东西,大清的历届总督也都笑纳不废。仁梃的家便在这池塘的北边。

当下,仁梃沿着这熟悉的池边小路向家里走去,冷不防,从花草丛中钻出一个身着夜行服的蒙面人来。

那人从背后没发出一点声音地来到仁梃的身边,待到仁梃发现有人时,他早已被那人举了起来,没来得及叫喊,便被投入池塘深处。仁梃本不会游水,又加之喝醉了酒,浑身无力。他在池塘上上下下地扑棱了几下后便沉了下去,可怜一个前途似锦的制台公子、一个闺中娇妻稚子盼归的年轻男人,便这样在自家门前的池塘里活活地被淹死了。

第二天中午,当仁梃的尸体浮出水面时,整个总督衙门立刻像满锅沸水似的闹腾起来。张之洞闻讯赶到池塘边时,桑燕早已哭倒在丈夫身边,晕死过去。桑治平也是老泪纵横,紧紧地握住女婿那早已僵冷的双手。看着一个月前尚神采飞扬地对他讲述自强军内的种种状况,对自己的见习队官业绩充满信心的儿子,如今却这样全身浮肿、脸色铁青地凶死在衙门里,张之洞只叫了声“梃儿,你怎么会这样”,便立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阵发黑,颓然倒地。

醒过来的时候,张之洞已躺在自家的床上,旁边围满了人。他的情绪已安定许多,望着佩玉问:“虎子妈怎样?”

虎子是仁梃出生才两个月的儿子的乳名。

佩玉道:“她昏睡在床上,还没醒过来。”

张之洞又转眼对女儿说:“我这里没事,你和你姨这几天都到你二哥屋里去,照顾你嫂子和侄儿。”

准儿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看到大根在旁边,他对大根说:“仁梃怎么会死在池塘里?你代我去请江宁县令一定要查清楚。”

“四叔,”大根走前一步说,“昨天下午,江宁藩台、江宁县令都来了,还带了一批仵作,将二少爷全身细细地看了。二少爷身上有很重的酒气,头部、喉部、胸腰部这些要害的地方,也没发现被击打的痕迹。仵作们说,初步估计,二少爷可能是喝多了酒,失足摔到池塘里去了。又据门卫说,他们是昨夜十一点多钟看到二少爷回来的,满嘴酒气,走路也走不太稳,要扶他不让扶。”

张之洞闭着眼睛,一滴滴浑浊的泪水从眼眶里不停地流出。好长一会儿,他才将督署总巡捕叫到跟前说:“你去对江宁藩司和江宁县令说,此事不要闹得满城风雨了,有人问起来就说是失足落水的。只是仁梃死得很蹊跷,他一向不多喝酒,怎么会醉到这种地步?他说工兵队复杂,要下死力整顿,是不是得罪了人,别人有意害了他?这事没有根据不能乱说,还请江宁县和自强军督办处一道去细细查访。”

总巡捕安慰道:“大人好好将息,要为国家保重。二公子的事,我一定会叫江宁县和自强军严密查访,弄个水落石出。”

仁梃的葬礼完后,大根带着一班子人将他的灵柩运回南皮原籍落葬。

那夜将仁梃丢下池塘的蒙面人正是魏幺爹。这个老兵油子犯下这桩伤天害理的事竟然如同无事一般,依然和他的两个把兄弟在工兵队里吃喝混日子。江宁县和自强军督办处密查暗访了好一阵子,也没有查出什么线索来,遂一致认为张仁梃是酒醉落水,与旁人无干。这桩督署衙门的大奇事,风风雨雨半个月后,也便渐渐平息了。

除老父、娇妻外,仁梃的死还给另一个人的心灵以沉重的打击,此人便是他的师父、岳翁桑治平。十年师生,本已情同父子,这三年来又做了女儿的丈夫、外孙的父亲,情谊加上血脉之间的联系,使得桑治平悲痛不已。桑治平在仁梃的身上,寄托了重大的期许。

刚离开古北口,跟随张之洞来到山西的那几年,桑治平对自己仍抱着很大的信心,相信可以借助张之洞的权位来施展自己钻研多年的管桑之学,趁着眼下年岁尚不大、精力尚充沛的有利时机,再拼搏一次,以期不负平生。

来到两广后,张之洞力倡洋务,在念礽等一批从欧美回国的留学生面前,尤其是在后来办铁厂、枪炮厂,办布纱丝麻四局等洋务局厂的过程中,桑治平强烈地感到了自己与念礽等人之间的距离。这距离不仅是两辈人之间的代沟,更是中国传统治术与西方科技之间的巨大差异。桑治平常常想:导中国于富强的,看来应是来自西方的那一套学问,不可能再是中国的传统治术,包括自己多年来所潜心探索的管桑之学在内,或许都要向西学洋技让步了。

每当这种时候,桑治平心中常会涌出一股浓重的迷茫感和失落感,也因此而萌生过再度归隐的念头。然而桑治平毕竟没有归去,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为着仁梃。

桑治平想,自己是年岁偏大,不可能再攻西学洋技了,但仁梃还不到二十岁呀,他还可以学洋文读西书,以后中西会通、华洋兼资是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的。为国家造就一个人才,为自己赢得良师的称赞,这不也是中国士人的美好抱负吗?为此,他把尚在度蜜月的女婿亲手送到了武昌自强学堂,让他拜红毛蓝眼睛的洋人为师,读英文,学测算制造。女婿在洋学上的长进,使桑治平看到了未来的希望。但是也就在这几年里,念礽对湖北洋务局厂的批评,又常令他忧虑。

念礽多次在他面前讲铁厂、枪炮厂的弊病:贪污、浪费、懒散、无序、人浮于事、裙带风气重,这些弊病正在吞食局厂的躯体,污染局厂的光彩。员工大部分不懂技术,扼控局厂大权的又都是些不知管理只想做官的候补道府,再加之湖北官场,从巡抚到州县,真正支持办洋务的人寥寥无几,不敢公开反对,只是碍着一个张大人而已。念礽常常感叹,中国的洋务事业,好比一只黑夜航行在大海中的木板船,没有光明,没有导航灯,风浪大,自身能力小又孤单无援,走一步算一步,随时都有被风浪打翻的可能,前景实在渺茫得很。

桑治平听到这些话后,对眼下红红火火的湖北洋务,常会无端冒出火灭政息的预感来。

去年秋冬的战事和今春京师的公车上书,更给桑治平敲起了警钟;一次割地三大岛,一次赔款相当于全国两年的收入;京师辇毂之地,千余名应试举子集体抗议朝廷。这三件事,都是史无先例的。而就在举国悲愤的时候,颐和园的太后六十大寿庆典,依旧靡费奢豪地如期举行。日本的太后是卖掉首饰买军舰,中国的太后是用买军舰的银子来修园子,而且一天四万两银子的花费。这个老太婆,半月就要花费掉一艘“吉野”号,两个月就要花费掉一艘超级主力舰,一年就要花费掉一支全国性的海军。

有如此太后在朝,绝不可能建成同仇敌忾、共赴国难的气氛,只能促成亡国败家、改朝换代!大清国或许不久就会有大乱,乱世中谁还来办洋务局厂?那时要的是军队。当张之洞署理两江、办起江苏自强军时,桑治平就想过,应该劝张之洞效法当年的曾国藩,将自强军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手里,若大帅本人不愿意,则由少帅去代行其职!

仁梃当自强军队官的那几个月,是桑治平近年来最为欣慰的日子,谁知飞来横祸,夺走了未来自强军统帅的年轻生命!

桑治平终于病倒了。病榻上的桑治平思前想后,心中满是怆伤。他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这该不是上天在警示我,济世之梦不要再做了?

一生以功名事业为追求目标的桑治平,在大梦初觉的日子里,一面与宏抱伟图渐离渐远,一面却对情感世界的向往与日俱增。

柴氏去世又将近一年了。回忆与柴氏结缡的二十五年岁月,他发现,与柴氏居家过日子的成分多,爱恋的成分少。

他一生真正眷恋的历时愈久思念愈深、常常是无须想起便悄然袭人心头的,却是在他情窦初开时,那个肃府小丫鬟送给他的含情脉脉的目光和纯情少女的温馨。在刀光剑影的热河行宫,在漂泊寻觅的孤旅村舍,这目光和温馨,常常会不期而然地浮出,成为前行的动力,中宵的慰藉,有时,甚至会是他生命的全部。就在与柴氏做夫妻的年代里,它有时也会像遥远天际边的一点星光,向他闪烁着神秘的魅力,令他生发出一股急欲奔去的冲动。

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了香山城的巧遇。当看到秋菱为他做的二十四双鞋的时候,尤其是当他得知念礽是自己的儿子,为了这个儿子秋菱屈身做妾和年轻守寡的坎坷经历时,桑治平的心被重重地震撼了。

他全身充满着被爱的幸福,感受到两情相爱的真挚与久长。然而,他为此也增添了深重的不安:今生今世,对秋菱的亏欠太多太多了!

他恨不得立即就与秋菱破镜重圆,再谱一段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佳话。但他不能这样做,因为他有柴氏在室,不能因一个女人而去伤害另一个女人。就这样伸手便可得到的熟果,又眼睁睁地看着它悬挂在枝头,一拖就是七八年了。如今柴氏已谢世,障碍已消除,若依旧让两颗火热的心各自凉着,这一辈子还圆不圆梦?“弥补亏欠”云云,岂不成了空话?

桑治平借江督提塘处向香山县发了一封急函,仍与小儿子一道住在香山县城的秋菱很快便收到了这封信。

秋菱早已从念礽的来信中知道仁梃淹死的事,但她不知道桑治平为此已在病榻上躺了三个月。此刻的他需要自己到江宁去陪陪,秋菱还有什么犹豫顾忌的?她让小儿子送到广州,然后自个儿在广州搭乘一艘直接驶达江宁的海轮。经过半个月的海浪颠簸,终于抵达江宁,在苍茫夜色中来到桑治平的身边。

与上次相比,病中的桑治平明显地消瘦了,唯独两只眼睛依旧明亮清澈,与三十多年前的肃府西席没有多大区别。秋菱急切地问:“哥,你害的是什么病?”

“哥”,这一声当年在肃府中背着人被秋菱叫了千百遍的称呼,今天再次响在桑治平的耳畔,令他激动不已,三十多年前的岁月,仿佛被这一声轻轻的呼唤给唤回来了:他们携手回到了肃府的初恋时代,回到了那个奔腾着热血与情爱的秋夜……

五十出头的秋菱虽身板依然硬朗,但面容到底没有过去的细嫩、鲜亮了。岁月就像无形的霜风,吹干了人身的精血,凋零着人生的青春。一股更强烈的珍惜生命、把握幸福的意念在桑治平的心中油然而生。害的什么病?这病可多啦,有对仁梃的痛惜,有对事业的迷惘,有对来日苦短的忧虑,更有对多舛命运的哀伤。总之,害的不是身病而是心病。他希望在今后,再慢慢地与她诉说衷肠,而眼下,他更希望秋菱能和他一道去选择一种全新的人生暮年。

“我害的病,连医生也说不清楚。这些天已好多了,此刻见到你,差不多就全好了。”桑治平望着秋菱,两眼流露出喜悦和兴奋,“秋菱,你一路上受了许多辛苦,你不会怨我千里迢迢叫你来,太过分了吧!”

“看你说的!”秋菱轻声地说,“嫂子不在了,你在病中能想起我,这是你心里有我,我哪能不来?莫说江宁还不太远,即便是关外、西北,我也会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就飞到你的身边。”

“谢谢你。”或许心中太激动,也或许是大病初愈,腿脚乏力,桑治平两腿微微发抖,半天挪不开步伐。秋菱忙跨过一步扶着他。

“秋菱!”桑治平伸过手去,将秋菱的双手紧紧地握住。这双手,曾经是那样丰润柔软,那样温馨可人,而今尽管已没有过去的光泽和细腻,但它温情依然,馨香犹存!摸着它,桑治平的心中充满暖意,全身的活力在瞬间已被激发。

秋菱没有将手从桑治平的手中抽出。在桑治平的抚摸中,秋菱感受到爱意的绵远,青春的复苏。在大变突来后的惊恐日子里,在三十多年空落苦寂的岁月里,秋菱曾无数次地渴望得到桑治平有力的支撑、爱的滋润,也曾千百次地梦见两个有情人紧紧地依偎着、幻想着,但今天,当这一切都真实地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却又因过分激动而心绪慌乱,不知所措。

二人相向而坐,思绪万千,却一时无言。

“秋菱,”沉默好一阵后,桑治平先开了口,“那年念礽结婚时,我特为换上在香山拿的那双鞋,你注意过没有?”

秋菱点了一下头,心中蜜蜜融融的。

“你为我去热河做的那双鞋,我一直舍不得穿。我现在穿给你看。”

桑治平说着,从身后柜子里取出一个布包来。秋菱眼睛一亮,这块蓝底白花家织布,正是当年她亲手从箱子里挑出用来包鞋的,想不到,三十多年后再次见到它,依然光鲜如新!

打开蓝布包,里面露出一双男式布鞋来。这双她一针一线饱含着情与爱所纳出的鞋子,鞋底仍然白净无染,显然还从没有穿过。鞋子依旧,纳鞋的人却再也不是当年的妙龄少女了。重睹旧物的一刹那间,秋菱有一股悲凉的沧桑感。

桑治平慢慢地换上新鞋,然后离开椅子站起来。在秋菱的搀扶下,来回踱了几步。

“秋菱,这鞋子穿在我的脚上好看吗?”

一股从心灵深处涌出来的笑意,布在秋菱那被岁月剥蚀被海风吹皱的脸上。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却没有说一个字。

蓝花布包的这双布鞋,其实包的是秋菱的一颗心,是秋菱当年的青春憧憬。她想象着,等他一回来,便和他商量婚嫁的事情,由他向肃相去请求。若肃相宽宏大量的话,是可以放她出相府的。若肃相不同意的话,她就向肃相请求,以公子考取秀才作为交换条件:明年公子考取秀才了,不要任何酬劳,只要放她出去就行了。她相信对他来说,这不是难事。从小失去家庭欢乐的穷苦丫头,是多么渴望得到爱情,盼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啊!谁知世事竟如此不可预料,人生的遭遇竟是如此坎坷。热河行宫的那场政变,不仅摧毁了煊赫一时的肃府,也打碎了她的美好追求。她突然觉得自己好比一个遇到灾难的船客,大船沉没了,她成了一个无辜的受难者,是死是活,漂向何方、归于何处,都只能闭着眼睛听天由命。虽说后来没有死,也有了丈夫和家,但这一切都不是当初的设想。就像鱼翅和粉条一样,看起来相差无几,亲口品尝者则知道滋味是根本不同的。

就在彻底绝望的时候,香山巧遇,带给她无比的惊喜。她也曾因此燃起过一星圆梦的火苗,但无情的现实很快便将这火苗给浇灭了。“能够有这样的结局,也算苍天没有亏待自己了。”这些年来,秋菱在每一次的思念之后,便都这样自我安慰着。

“歇一会儿吧!”秋菱将桑治平扶到椅子边,“你病还未全好呢!”

“秋菱,”桑治平望着坐在对面的梦中情人,深情地说,“你这次就别回香山去了,我们结合吧!让我伴着你,也让你伴着我,共同酿造一段美好的晚年吧!”

秋菱先是一愣,随即便是酸甜苦辣种种况味一齐涌上心头。盼了多少年,终于盼到了这一天。这句本是三十多年前就应说出的话,却因别人的争权夺利而推迟到今日,本应是“美好人生”,却变成了“美好晚年”!

这是甜,还是苦?这是幸福,还是不幸?望着窗外的那轮明月,它依然如当年一样皎洁明亮。月亮呀月亮,三十多年,在你不过一眨眼工夫,但对一个人来说,它却是半辈子!

秋菱的眼眶里泪水涟涟,好半天,她才说了一句:“都已经是五六十岁的人了,还要结合吗?”

“要,要!”桑治平连连说,“就算活到八十岁吧,也还有二十多年的日子哩。陈酒要比新酒香,夕阳更比朝阳美,我们好好合计下,把这二十多年的日子安排得快快乐乐的。”

秋菱抹掉眼角边的泪水,说:“怎么安排法,你说给我听听。”

“首先,我要辞掉这份幕友差使。”

“辞职?”秋菱有点惊讶,“张大人会同意吗?”

“我要说服他同意。”桑治平郑重地说,“我在名利圈子里兜了大半辈子,越到后来越觉得这个圈子其实很窄,人只有跳出名利场,才会领略到天地的宽阔。离开肃府后我在大江南北漫游了好几年,看到了宇宙的壮美、山川的雄奇,只是因为心里总在想着找你,没有很好去感受;后来在古北口隐居好些年,因为心里老想着建功立业这档子事,也没有仔细地去品尝生活。这一两年来,我开始悟出了一个道理,名利不必去追求,事业也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得成的,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好好地享受人生才是正事。而人的生命也只有融于天地造化之中,才能得到大美;必须跳出名利场这个小圈子,才能进入大境界。有你在一旁,我的心灵算是有了真正的依托。我要和你携手融于大美,就像当年范蠡携西施泛舟太湖一样,我想张大人是会理解的。”

秋菱一时还不能琢磨透桑治平心情变化的大道理,作为一个普通的女人,她本能地认可桑治平的这种选择。

“离开总督衙门,我们将到什么地方去住?”

“在张大人幕府里做了十三四年的幕友,我已积蓄了四千两银子,粗茶淡饭,够我们用了。我们可以回我的洛阳老家去住,也可以四海为家,随处租房子住。”

“好!四海为家更好!”秋菱的脸色开始明朗起来,稍停一会儿,她又担心地说,“我还没有跟儿子们说哩,奶奶都做了八九年,五十出头的人了,还要出嫁,儿孙们会看笑话的。”

桑治平笑道:“耀韩怎么看,我还不大知道。但我们的念礽,我想他一定会赞同的。他在美国近十年,受的是西方教育,西方女人改嫁再婚,是很普通的事,念礽对这事一定会是开明的。哥哥都同意了,弟弟还有什么话说?万一他们兄弟还有点迟疑的话,就干脆把事情的原委都给他们挑明了!”

“别,那些事千万别告诉他们。”秋菱的脸红了起来,急忙止住桑治平的话。

桑治平开怀大笑起来,快乐给他带来了力量。他发现自己的病顿时好了七八分,趁势把羞涩而喜悦的秋菱搂入怀中。

三、“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朱熹的这两句诗给张之洞以启示

果如桑治平所料,念礽很快便从武昌给两位老人发来了贺信,祝贺他们这段美好的黄昏恋,到时他要代表弟弟和陈氏家族出席婚礼,致辞祝贺。儿子的这种态度,令秋菱极为欣慰。一切都就绪后,桑治平向张之洞正式辞行了。

“仲子兄,这太让我意外了。”张之洞压根儿也没想到跟着他十几年相处极为融洽的好朋友,会突然向他辞别,“若是对我对总督衙门,或是对别的人有什么不满意之处,你尽管提出来,一切都可商量,只是请你务必不要离开这里。”

张之洞的这番真情实意,倒使得桑治平为自己的这个决定有一丝不安了。他沉吟片刻,只得以实相告:“这些日子里,我时常想起贾太傅。贾太傅责备自己未尽到师父之职乃至于忧伤而死。仁梃死于非命,我这个为师的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内心忧伤,方寸已乱,每一见到西花园那口池塘便悲从中来,我理应长归田庐、息影山林了。”

作为仁梃的父亲,张之洞这段时期的心情岂能好过?但他生性坚强,深知身上所负担子的沉重,不得已而强打起精神处理日常事务。得知桑治平的辞职乃是出于仁梃的缘故,张之洞是又感激又惭愧,他沉痛地说:“仲子兄的这番心情,让我愧谢交集。我是仁梃的父亲,仁梃二十五岁便走了,我心里能不难受吗?他死于非命,我能不自责吗?眼看你的女儿年纪轻轻便已守寡,小孙子不满周岁便成了孤儿,我的心里痛苦万分。”

张之洞不觉语声哽咽起来,他停了停,喝了口茶,把涌到眼眶边的泪给强压了回去。

“但我痛极之时也能自解,一来死生有命此乃天意,而非人力所能勉强。我一生经历这种打击太多了,四岁丧母,二十岁丧父,二十余年间连丧三妻又痛失娇女,我恨天公对待我太残忍,恨极之时,也只有以此自解。二来仁梃已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了,死于非命,做父亲的自然有责任,但已不是重要的了,这责任首在他自己。我今天也以这二则反思来规劝你,你一不必太悲伤,二更不必自责失职。仁梃早已独立办事了,并非在你跟前读书的学童,他与坠马而死的汉梁王还是有别的,你千万不要因此而离开这里。”

桑治平本来还想对张之洞说,他对眼下他们共同从事的这个事业也已失去了信心,洋务局厂也罢,自强新军也罢,大概都不可能导中国于富强。话已到嘴边,他还是咽了下去,他实在不忍心挫伤了张之洞的心。他知道,局厂、江苏新军,费尽了张之洞的心血,已是其生命的一部分。此时说这种话,无异于在他心头上插上一把刀。他又想干脆把与秋菱这段情感故事说出来,取得张之洞的谅解,念头刚起,他便觉不可。说出那段往事,无疑就会露出自己“肃党余孽”的身份。对于大受慈禧宠信官运红极的总督来说,张之洞如何接受得了?但什么理由都不说,此举岂非突兀得不可思议?想来想去,他决定有所保留地托出与秋菱之间的关系。

“香涛兄,我告诉你一件事吧!念礽的母亲是我的表妹,我与她从小订的是娃娃亲,后来不幸分散了,直到那一年我去念礽的老家香山县,才奇迹般地重逢。现在我也是一个人了,我准备与她完婚。一场三十多年前就该完的婚,不料竟推迟到晚年。”桑治平无可奈何地凄然一笑。

张之洞只从念礽口里知道桑治平是他母亲的远房表兄,却没有想到还有“娃娃亲”一层在内,张之洞高兴地说:“这样说来,我与你是亲上加亲了。你和念礽的妈完婚是桩大好事,但这与你离开这里没有任何联系呀!”

桑治平说:“念礽妈离开老家四十多年了,很想回家去看看,我也是离家三十多年了,也想念家乡的亲人,我们准备结伴回河南。杜甫说‘青春作伴好还乡’,我和她这是‘老来结伴好还乡’了。”说罢,苦笑几声。

张之洞说:“回乡探亲,这是应该的,我不拦你,放你半年假如何?”

桑治平停了片刻说:“念礽妈想在家乡多住几年。”

张之洞沉默了,心里想,他是要陪念礽妈在老家住,怪不得要辞职。失散好几十年的娃娃亲,是应该加倍珍惜。尽管老大舍不得,张之洞也只得同意:“我实在不忍心打扰你们的这番情感,只能遵命。只是十多年来你不图名利,不图地位,一心一意辅助我为国家做事,我对你有说不尽的感激。”

听了这话,桑治平的心中涌出一股浓重的伤感来,他咽着嗓子说:“香涛兄,不说这些了,人生聚散,乃是缘分。我才具有限,不能为你做更多的事,此生能参与你的一系列大事业,尤其是镇南关大捷,为疲惫多少年的大清国赢得一场大胜利,虽然后世说起这场战争来不会想到还有一个桑某人曾经为此潜赴越南会见刘永福,但我私心还是欣慰无比的。要说感激,倒是我要感激你,是你的经纬大才,让我多多少少品尝了抱负施展的那种愉快感觉。”

张之洞听出了话中那些时隐时现的幕友情绪。幕府中的人员,有的确实为主人出过很好的主意,有的还亲身参与事情的成功,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在事情的结束获得属于第一位的荣耀。他们总是辅助者,有的甚至提都没被人提起。压抑委屈之感,为人作嫁之叹,是幕府独具的气氛。这就是幕友情绪。宽厚的主子,幕友的情绪会平和些;与主子有不一般关系的幕友,此种情绪更会平和些。张之洞待幕友算是宽厚,桑治平与他的关系又非比一般,故佐幕十四年来,张之洞才初次感觉到桑治平其实也有通常的幕友情绪,他暗自责备平日自己粗心了忽略了。

张之洞想起二百年前的一个故事来,带着情感说:“康熙年间,河道总督靳辅与他的幕友陈潢之间的友谊,为后世留下了一段主宾之间的佳话。康熙十年,礼部侍郎靳辅外放安徽巡抚。离京南下经过邯郸吕洞宾祠,见祠内墙壁上有一首题诗:四十年中公与侯,虽然是梦也风流。我今落魄邯郸道,要向先生借枕头。靳辅正欲觅一个好幕友,他从诗中看出这正是一个有才学而不遇时运的落魄者。见题诗墨迹未干,知其人尚未走远,便派人四处寻觅,果然找到了。题诗的人名叫陈潢,乃浙江钱塘一个落第秀才。靳辅与陈潢谈了一天一夜,二人深相契合,互为知己。靳辅请陈潢佐幕,陈欣然答应。靳任皖抚六年,陈亦随之六年,二人亦主亦宾,亦师亦友,几无尊卑上下之别。后来靳迁升河道总督,陈又随之赴任。辅佐靳治理黄河,成效巨大。靳不没陈之功,当康熙南巡至河工上时,靳当着康熙面奏陈之功,康熙授陈佥事道。后来,靳遭小人之陷被革职,陈也受到牵连,冤死狱中。四年之后,靳复职。复职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已死的陈潢申冤彰绩,又将陈之遗作编为《历代河防统筹》一书刊印,亲自为之作序,将陈潢的治河业绩传播于世。我读前代史乘至此,总免不了为之感慨再三。”

桑治平插话:“靳辅、陈潢之间的友谊,我也曾听人说起过,的确令人感动。”

“这些年,我每每将你视为陈潢一类的人物,也愿意做一个惜才爱才真诚待友的靳辅。只是你一再拒绝举荐,所以至今仍是一个布衣,这是我于你有亏之处。”

桑治平笑道:“这的确是我一再拒绝的,你不要有亏欠之感。”

“宦海多风波。即便像靳辅那样一心为国的人,也遭人之害,连累了陈潢。我其实也时常有辞家归里的念头,只是身为疆吏不能自由而已,只好硬着头皮做下去,也不知哪天又会遇到一个徐致祥式的人出来跟我作对。你可以随时退身,这就是你胜过我的地方。我同意你的选择,只是,我有两个要求,你务必要接受。”

见张之洞已经允诺,桑治平有一种轻松感。桑治平说:“你有什么要求,只管说,只要我能做到,我会不遗余力的。”

“第一,十多年来,你披肝沥胆为我做了很多事,帮了很多忙,远比别的幕友做的贡献为大,但你一直并没有比他们多拿银子。前些年拿的是西席薪水,后些年拿的也是一般幕友的薪水。为你请衔你不答应,为你加薪你不肯,你现在要回籍休养了,我送你五千两银子,请你一定要收下。”

“香涛兄,你的盛情我领了,但这五千两银子我不能收。”桑治平诚恳地说,“十多年来,我的薪水已不低了,除日常开支外,尚有些节余,以后的日子完全可以过得下去。再说,君子相交,以道义为重,我做你的幕友,原本是想借你的名位为国家和百姓做点事,并不在谋利,你也千万莫以薪水少为歉。”

荐举不受,似可理解,这白花花的银子居然也不受,就未免有点太迂执了。这样不要名利的迂执人,茫茫人世能有几个?身为执掌名利的朝廷命官,对于伸手索求,甚至不择手段索求名利的人,不能让他得逞;而对于那些真为国家做事却淡泊名利的人,也不能让他受委屈。这才是头脑明白的官员之所为。想到这里,张之洞正容道:“仲子兄,你不忮不求,真令我钦服,但这五千两银子各有依据,你且听我说清楚。首先,其中两千两,不是送给你的,而是送给秋菱的。秋菱是你的娃娃亲,也是我的儿女亲家。她遇到这等喜事,我这个做亲家的不能不有所表示。这两千两银子是我的贺礼,给她置办衣物的费用。你无权推辞。”

桑治平知道这是张之洞的随机应变,但也确实不好拒绝,遂笑了笑,点了点头。

“在你光绪十一年主掌幕府日常事务时,我要给你每月加二十两银子的薪水,你没有同意,但我已命账房每月支出,给你存在南洋钱庄,此笔银子连息钱在内共两千五百八十两。第三,我兼署江督,朝廷给了我兼薪,你当然也应兼薪,这一年来的兼薪共计三百六十两,这几笔银子加起总共四千九百四十两,另外六十两是我送你的路费。所有幕友回籍都有路费,你自然也不能例外。仲子兄,你说这五千两银子你是该收还是不该收?”

桑治平笑了笑说:“难为你一片好心。这样吧,你把存钱庄的两千五百八十两银子依旧存着,算是我捐给幕府的银子。今后若遇到哪位幕友有困难之事,需要银子的话,你代我做主,或二百,或三百地送给他们,其余的那两千四百二十两银子我收下。”

“好,好,就依着你吧!”张之洞苦笑着说,“第二,我想请你离开督署之后也不要息居林泉之间不问国事。你以旁观者的身份冷眼观看天下局势,如有大事,请你随时给我以指点。我给你十个有湖广总督关防的火漆信函,这是我平时巡视各处随身所带的密函,你可以交给所在地的县州以上的衙门,他们会连夜加快递给我,不会误事。这件事,请你务必不要推辞。”

桑治平凝神答道:“好,我接受了。只要我认为应尽快告诉你什么,我会动用这些宝贝的。”

“好!”张之洞说,“那我就先谢谢你了。你今后务必多多保重。”

“香涛兄,请你也务必要为国珍重。”桑治平深情地注视着这位因丧子而显得更加憔悴苍老的总督说,“你这几个月来也明显老多了,你一身当五省重任,可谓朝廷的江南柱石,你千万不能病倒。近来吃饭睡眠都还好吗?”

“吃饭尚可,睡觉比以前差多了,这个把月来连午睡也不敢睡了。”

“为什么?”

“中午一睡,夜里就更难入眠;但中午若不睡,这一个时辰也不知怎么打发,心里总是郁郁闷闷的。”

桑治平突然间有了个主意:“假若有一个极博学又善言辞的人,每天中午到府里来陪你说说话,帮你打发这一个时辰如何?”

张之洞说:“到哪里去寻这样的人!不瞒你说,我自离开京师外放这些年来,像潘祖荫、张佩纶那样既博学又会说话的人还真没遇到几个。江宁附近有这样的人吗?”

“有。”桑治平想起一个人来,“钟山书院有个教习,诗作得好,品诗更精当。有次我去书院看主讲蒯光典,恰遇他也在。听他与蒯光典谈前贤今人的诗,颇有点咳唾成珠的味道。”

张之洞说:“钟山书院还有这等人才,他叫什么名字?”

桑治平答:“他叫陈衍,学子们都称他石遗先生,福建侯官人。”

张之洞喜道:“原来陈衍在钟山书院,近在咫尺却不知!”

桑治平说:“你认识他?”

“我没有见过他的面。三年前,林赞虞御史外放昭通知府路过武昌时来看我,我见他的纸扇上题了三首绝句,便借过来看。诗写得很不错,下面落款为‘陈衍’二字,便问陈衍是什么人。他告诉我是他的同乡,有闽中第一诗人之称,我那时就想见见此人,想不到他也在江宁。就烦你带个口信,请他明天中午到督署来,我听他谈谈诗。”

桑治平起身告辞,张之洞久久地握着他的手,说:“什么时候离开江宁,早两天通知我,我要和全体幕友为你饯行。”

桑治平感激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中午,陈衍来到督署,巡捕将他带到正在湖边观鱼的张之洞身边。张之洞见陈衍四十左右年纪,一身旧布长袍,脸上架了一副黑框大眼镜,浑身上下,十足的学究模样。

待陈衍坐下后,张之洞随口问道:“你来钟山书院多久了?”

陈衍答:“快三年了。”

“什么出身?”

“光绪壬午科举人出身。”

“噢。”张之洞点点头,“先前做过些什么事?”

“一直在福州闽江书院任教,因蒯山长相邀,大前年来的江宁。”

张之洞眯着两只显得昏花的眼睛,将陈衍仔细看了一眼,说:“知道我召你来督署做什么吗?”

“听蒯礼卿说,大人想听我谈谈诗。”

张之洞点点头。

“但不知大人想听卑职谈诗的哪些方面?”

张之洞懒散地松了松袍带,说:“中午这一个半小时,老夫想轻松轻松,听说你博学善言,于品诗极有见地,你就在老夫面前品品诗吧!拣你最拿手的说说,就像那些唱曲子的人一样,先唱精彩的。”

张之洞的这个比喻令陈衍颇为不快:怎么能将我这个“八闽第一诗人”与唱曲子的人相提并论?本想拂袖而去,但又不敢得罪这位总督大人。倘若他怪罪下来,撤去书院教习一职,那一家老小如何度日?陈衍决定干脆在这位目中无人的总督面前放声高论一番,让他看看我石遗先生的学问,下次还敢如此轻薄否?

“那卑职就随随便便说了。”

“你说吧!”张之洞从袖口里取出一个鼻烟壶,在鼻子底下来回嗅着。

“自古以来,学士才子都想作好诗,但很难,也都想品诗鉴诗,但更难。比如孔门弟子三千、贤人七十,夫子能与之说诗者,也不过子贡、子夏二人而已,就连长于文学的子游都进不了这个门槛。如何品诗呢?孟夫子有句话说得好,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然则知人论世谈何容易!故古今诗话汗牛充栋,能有传世价值者,不过百中之一罢了。卑职有意为《石遗诗话》已在十年之前,拟以四十年成此巨著,若天假我以七十中寿,则此书可成。”

张之洞笑了笑,说:“你打算用四十年时间来写你的诗话,其志可谓远大。你已有十年的准备了,想必心得不少,能向老夫透露一星半点吗?”

陈衍想了想,说:“说诗标举名句,其来已久;诗话之起,实由此。当年谢安与子侄辈闲时论诗,谢安说,你们各举《诗三百》中两句自认为最好的诗来;侄谢玄说,我最喜欢的两句为‘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侄女谢道蕴说,最好的应属‘吉甫作诵,穆如清风’。谢安说,你们说得都不错,但依我看,最好还是‘谟定命,远猷辰告’二句。后人说,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出,品诗其实是在品自己。谢玄是大将军,常年外出征战,故对羁旅物候感触深;谢道蕴是女人,性情温和,故喜欢清风明月一类;至于谢安,肩负宰相重任,宏谟远猷,自是他的向往。”

张之洞点点头说:“你刚才这个故事,用来说明你的品诗实为品自己,很是妥帖。你说诗话原于标举名句,看来你对名句颇有研究,说说你的体会吧!”

陈衍说:“依我看,诗中名句,以状景为多。这多半受钟嵘《诗品》的影响,他举了四句诗:‘清晨登陇首’‘明月照积雪’‘高台多悲风’‘思君若流水’,说这些诗句都是即目所见,并非出自经典。在他的倡导下,诗人多在状景上下功夫。唐人善此道,故诗中名句多;宋人偏重情理,相对来说便少些。”

张之洞说:“你这说法偏颇了,宋人诗中也有很多写景的名句,如林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东坡的‘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陆游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陈简斋的‘客中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难道不都是状景的名句吗?”

陈衍想,世人都说张之洞偏爱苏东坡,因苏东坡而偏爱宋诗,看来此说不假。于是笑了笑说:“大人所举,的确为宋诗中状景的名句,两宋诗才辈出,像苏黄辛陆等人,皆诗界巨擘,岂能说宋诗中无写景名句?只是相对于唐诗来说略逊一筹罢了。至于宋诗中的情理之佳句,又远过唐诗,不说别的,仅朱熹的两句‘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便有多少可细味之处!”

张之洞在办洋务的这些年里,时常想,洋人的学问与中国的学问,不应该对立,两者可互补短长;如果能融合起来,那就最好。陈衍吟诵的朱夫子的这两句诗,突然间给了张之洞以启示:若将洋人的学问看作新知,中国的学问看作旧学,那么早在朱熹那里就已经融合了。切磋旧学能使学问精邃,培植新知,则学问便更加深湛。

他不再与陈衍辩难了,转而以平等之态问道:“曾听人说诗贵风骨,也重色泽,足下专于品鉴,于此可否有说?”

陈衍说:“大人此说极有意思,诗人不但可以风骨别之,亦可以色泽别之。”

“试为老夫一别?”

陈衍沉吟片刻说:“此种色泽,非寻常脂粉之色,乃天然之色,为花卉、山水、彝鼎图书种种之色泽。王右丞如金碧楼台,陈后山如淡淡靛青,黄山谷则赭石加朱砂,陈简斋好比山茶腊梅。至于吴波不动,楚山丛碧,李太白足以当之;木叶微脱,石气白青,孟浩然足以当之;空山无人,水流花放,韦苏州足以当之……”

陈衍兴致大发,越说越得意,不料张之洞插了进来:“纷红骇绿,韩退之足以当之;萦青缭白,柳子厚足以当之。”

陈衍先是一愣,随后快乐地大笑起来,连连说:“大人真捷才。大江白浪,山高月小,苏东坡足以当之……”

“算了吧,我看你一口气可以把唐宋各大名家尽涂上花花绿绿的色彩,也不知他们认可不认可。”张之洞快活地笑了起来,话中虽有讥嘲之意,眼里却是赞赏之光。他边说边起身道,“我要去办公了,今天谈得很愉快。你今后常来我这里做做客,我乐意与你谈诗。”

陈衍忙说:“谢大人的厚爱。”

“据说你博学多识,佛学禅义你懂吗?”

陈衍突然想起昨天答应一个人的事来,机会这不就来了吗?他忙说:“卑职对释家向无兴趣。大人要听释氏之学,近日钟山书院来了一位大名人,他对此亦有研究,不妨叫他来陪大人说说。”

“这个大名人是谁?”

“他就是今春在京师闹公车上书的首领工部主事康有为。”

“噢,康有为到江宁来了!”

张之洞对康有为并不陌生。早在粤督任上,他就收到由翰苑朋友张鼎华转来的康有为的一封信,康建议在广州开办一个译书局。张认为这个建议不错,便叫梁鼎芬去见康。梁带回康开列的一大堆西洋书目,认为都在翻译之列。张有意让康来主持这个译书局,但不久,他就奉调湖广,此事也就作罢了。

“你明天陪他来见我吧!”

四、若康有为能为我张之洞所用,岂不更妙

江宁城水西门外,有一个占地约七百亩的大池塘,名叫莫愁湖。相传东汉洛阳城里有个女子名叫莫愁,远嫁江宁卢家。卢家为迎娶她,筑别院于此池塘边。莫愁一生平顺。她虽是一个极普通的女子,却在中国文学史上很有点名气。梁武帝有一首流传很广的乐府歌辞,就是专门咏的莫愁,开头两句“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江宁城中三尺小儿都能背诵。晚唐大诗人李商隐为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悲剧作了一首七律,结尾两句说:“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竟然说开创大唐最为辉煌时代的玄宗皇帝还不如莫愁的丈夫。这样一来,莫愁便成为一个享有很高知名度的中国古代民妇,莫愁湖也便跟着出了大名。

莫愁湖四周树木葱茏、风景清幽,阳光照射在平静如镜的湖面上,水光潋滟,清亮可人,是一个极好的休闲游览之处。风和日丽的时候,江宁城里的名利之徒,会常常借此暂且摆脱一下世俗的名缰利锁,获得片刻的心境安宁。至于文人墨客们,无论是春夏秋冬,还是风霜雨露,都有撩起他们游莫愁湖的雅兴。他们会在这里领略历史的沧桑,获取诗文的灵感。历代江宁城主便因此而在莫愁湖畔建起了不少楼台亭阁,以便更多地吸引游人。围绕着莫愁湖的著名建筑有郁金堂、湖心亭、赏花亭、光华亭、长廊、曲榭,把莫愁湖装点得更加多姿多彩,遂有金陵第一名湖之称。

这是一个初冬的晴朗日子,阳光温和,小草虽大半枯萎,而树叶却多数还留在枝丫上,只是颜色变得暗黑,犹如翠衣上加了一件深色外套,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九九严寒。几株高大的枫树上挂满了红红黄黄的五角叶片,给略带几分肃杀的冬景增添了不少亮丽的色彩。

在三三两两的游客中,有一位三十七八岁的男子。他中等身材,略微有点胖,白白净净的脸皮,嘴唇上留一口乌黑的八字短须。头戴一顶茶色小圆帽,身穿一件黄褐色的布长衫,夹杂在游人中,没有丝毫的特别之处。然而此人却非同一般,他就是名动海内的康有为。

康有为乃广东南海县人,出生在一个官宦书香的大家族中。他从小聪颖过人,且抱负宏大。十岁丧父后,便跟着做学官的祖父读书做文章。他博览群书,记性悟性都特别出色,本是一个通过科举考试而走上仕途的好料子。无奈他厌恶八股文,又极爱读那些与应试无关的杂书,故功名场中极不顺利,直到三十六岁时还只是秀才。

广东乃近代中国风云际会的重要省份,康有为受家族和环境的影响,从小便仰慕曾国藩、左宗棠和骆秉章等人的事业,志在用世。目睹国家的外患内忧、百姓的贫穷困苦,康有为忧心忡忡,竭力寻求救世的学问。他从程朱转阳明,又从阳明入佛学,均未找到药方。后在忘年交翰林张鼎华的影响下,开始注重时务和西书。二十二岁时,康有为来到香港考察,见原来的一个渔村荒岛,在英国人的治理下,不过短短四十多年的时间,便成了一个繁荣的都市。这里货物山积,生活富裕,管理有序,文明礼貌,远非内地所可比拟。香港的现实,使他确认中国的出路在于向西方学习。

光绪十四年,康有为再次北上参加直隶乡试。在京期间,他广为结交开明学生和士绅,深入了解朝廷的政治动向。他希望通过向朝中权要上书的途径,来阐明自己的救国主张,以期引起最高层对自己的重视。他先是向军机大臣潘祖荫致书求见。不料他初见潘时,便大谈改革变法,把潘吓了一跳,便以长辈的身份教训他应熟读大清律例,不可想入非非,轻言变法。潘祖荫到底是个清流领袖,惜才爱才,是他的本色。他虽不喜欢康有为的轻率造次,却也没有给他太难堪,勉励他好好读通圣贤之书,又送他二十两银子做盘缠,要他尽快离京回粤,以免生事惹祸。

康有为回到寓所,越想越不是味道。他怕自己方言很重的叙说,没有表达清楚自己的思想,于是又提起笔给这位在士大夫中素负重名的老才子写了一封长信,指出“大厦将倾而酣卧安处,若罔闻知,真所谓安其危而利其灾”的国势现状,希望能借潘之言“感悟圣意,使幡然有欲治之心”。但这封信如泥牛入海,再无回音。康有为失望之余,又向学界领袖、同治帝师大学士徐桐上书,谁知不懂世故的康有为看错了人。徐桐乃彻底守旧派,凡听新、高、洋之类的话便厌恶,且架子极大。在徐桐的眼里,康有为简直是一个狂妄的无稽之徒,他拒绝接受康有为的信。徐桐的傲慢,使康有为极为不快,但他仍不灰心。他听说从西洋回国不久的曾纪泽是个通达明白、礼贤下士的君子,便又投书曾纪泽。曾纪泽对康有为颇为欣赏,他亲到南海会馆看望康,与他商讨澳门及变法等问题。但终因地位的悬殊与相知的不深,曾康之间这次见面,没有对康有为产生实质性的效果。康有为仍不罢休,又写信求见翁同龢,但翁同龢因对康有为了解不够,拒绝了康的求见。康又写信给都察院都御史祁世长,这封信也无回音。一连串的挫折,不仅对康有为心灵打击甚大,还影响了他的功名。这次乡试,他的文章已被列为第三名,但徐桐视他为狂生,强行命令主考官将他的名字刷下,中举之望再次破灭。

但这一系列的打击,反而刺激了康有为,使生性倔强的他更加执着了。他欲借当时皇陵附近山崩的机会,越过阻挡他的王公大臣们,直接向慈禧、光绪上书,并标了一个极为刺眼的题目:《为国势危蹙祖陵奇变请下诏罪己及时图变折》。在这份折子中,康有为将中国喻为一个身患重病的人,卧不能起,手足麻木,百窍迷塞,内溃外侵,百脉溃败,病入骨髓,而这还不是最大的忧虑,最大的忧虑是皇太后、皇上无欲治之心,赫然提出变成法、通下情、慎左右的三项建议。

康有为乃一介布衣,根本无权向皇帝上折,于是他只能请大臣代递。他找到国子监祭酒,即甲申年弹劾掉恭亲王及全班军机的盛昱。盛昱为康有为的爱国激情所感,将其折交给翁同龢。但翁读了这份折子后,觉得语气太亢直,不合宜,予以谢绝。盛昱又去找祁世长,祁当面盛赞康有为的忠义,答应为其代奏,但临时又变卦失约。于是这封饱含康有为心血的折子终于未能到达光绪的手中,康有为在京师的活动,没有取得成效,只得怏怏离京回家。

回到广州后,他结识了从四川来到广州的经学大师廖平。廖平接续龚自珍、魏源的学业,治的是今文经学。康有为为廖平的学说所折服,转而潜心于今文经学的研究,他终于从冷落千余年的今文经学中找到改革变法的理论根据。从此,他以今文经学中的通三统、张三世为基础,演绎出自己的一套维新理论。在他所亲手创办的万木草堂中,他一边教学传道,一边发愤著作,将他的研究和思考写进《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两本书中。前书将祖祖辈辈士人尊奉的古文经学,宣布为刘歆所伪造的学说,后书把夏、商、周三代历史称为孔子为改制所拟托的理想,其实是根本不存在的,是孔子的托古改制。这种惊世骇俗的说法,无异于给死水一潭的中国学界和政界投入一颗惊天动地的炸弹,引来无数士绅官员们的愤恨抗议,直欲把康有为食肉寝皮而后快。《新学伪经考》一书因此而不得不毁版停印;《孔子改制考》也因此而未能付梓,只是以手抄本在民间流传。但康有为的学说,却赢得了他的万木草堂的学生梁启超、陈千秋、徐勤等人五体投地的崇拜,也获得了海内无以计数的有志之士的敬重。

前年,他终于中了举。中国军队彻底败于日本的惨痛事实,使得全国上下稍有头脑的人都意识到非变革不可,不变革真有亡国灭种之祸,从而对具有先知先觉的康有为更表尊敬。今年春上,当康有为振臂一呼,几乎所有应试的举子全都予以热情响应,“公车上书”便以亘古未有之先例载入史册。同时,也使得康有为成为变法维新的当然精神领袖。会试发榜,康有为中了进士,分发工部任主事。

康有为借这股士气,在京师创办《万国公报》。这是中国有史以来在京师出现的第一张报纸,以介绍世界各国情况作为其主要内容,间或也发表一些康有为及其弟子梁启超等人所写的政论文章。《万国公报》的发行,在北京引起的反响是巨大而深远的。

接着,康有为又创办强学会,以强大中国作为该会的宗旨,借此以团结同志壮大力量。强学会得到了北京不少开明中下级官员的支持,纷纷入会,连在天津小站训练新建陆军的袁世凯也积极入会,并捐银五千两。翁同龢、李鸿藻、孙家鼐等京中大佬都对强学会予以支持。李鸿章也表示愿意入会。但强学会将李鸿章视为汉奸祸国殃民者之流,拒绝他入会的申请,甚至连他捐的两千两银子也不收。

但朝廷中也有不少王公大臣对这些事大为不满。他们认为在京师结会办报,其居心难以测度,宜严加监视防范。一批庸员俗吏也对此看不顺眼,攻击指责声时时不断。有人担心节外生枝,劝康有为离开京师,暂避风头。康有为也意识到京师阻力太大,又一时难以成事,而中外交通的重要码头上海,其环境相对来说较宽松些。于是康有为以创办强学会上海分会为由,离开北京南下。

上海是两江所辖之地,署理江督张之洞,正以兴办洋务实业的巨大成就,隐然取代李鸿章成为天下督抚的首领,深受慈禧、光绪赏识。康有为也看中了张之洞,他想,若是取得张之洞的支持,不仅对在上海办强学会有好处,而且对今后的维新事业也都大有好处。不过,康有为听不少人说张之洞不好打交道,架子大脾气乖张,又自视甚高瞧不起人。说不定他根本就拒绝接见,即便是勉强接见了,也可能以一种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态度,或是斥责,或是奚落,就像他对待许多有所干求的谒见者那样。同样心高气傲的康有为,最为忍受不了别人的轻蔑。犹豫了好几天,康有为以大丈夫能屈能伸为勉励,丢开一切顾虑,毅然又从上海北上来到江宁。

到了江宁城后,他没有向总督衙门投书求见,而是先去拜访官场士林中的朋友,从那里得知仁梃落水身亡及张之洞近来心情郁闷的信息。他暗思这次来得真不是时候,打算再住两三天便回上海去,过了冬天后再说。前天下午,他去拜访名翰林钟山书院主讲蒯光典,恰逢陈衍也在座,三人洽谈甚欢。蒯光典和陈衍赏识康有为的才华,同情他的维新变法主张,表示遇有机会,一定将他引见给张之洞。康有为于山穷水尽中看到了柳暗花明,颇为欣慰。

今天一早起来,康有为觉得心情顿时轻松起来,便对随侍来江宁的学生徐勤说:“我去莫愁湖逛逛,你今天不要出去,就等在客栈,若书院方面有消息,你到莫愁湖找我。”

这时康有为正信步向湖畔的一座古建筑走去。这是一座二层五间的楼房,来到近处,院墙正门顶额上的三个大字迎面扑来:胜棋楼。在正门与楼房之间的庭院里,有一张方形石桌,桌面镌刻着一副棋盘,方桌四周有四个石凳。康有为走进楼房的一楼正厅,对面的墙上高悬着一幅人物画像。此人面容威严,身躯壮伟,身穿团花金粉王袍,头上戴一顶黑色乌纱帽,帽子左右有两个向外延伸的附加物,酷似蜻蜓的翅膀。画像右上角有一行字:大明中山王徐达。这里有着一个广为人知的著名故事。

徐达与朱元璋本是从小要好的穷苦放牛娃,后来一同投军。徐达英勇善战,又对朱元璋忠心耿耿,终于辅佐朱元璋做了大明王朝的天子,他自己也成了开国元勋,拜丞相封魏国公。有一次,朱元璋和徐达一道来到莫愁湖游玩。游览途中,在湖畔一座宋代传下来的楼房边稍事休息。朱、徐都酷爱下棋,小时做牧童时,便常在山坡田头下着玩,以一捆柴或一个雀蛋做赌注。朱元璋一时兴起,邀徐达下棋,徐达问以何物做赌注。朱元璋说:“以这座楼房,谁赢归谁。”徐达笑道:“到底是做了皇帝,口气大了,这座楼房不知可以换多少个雀蛋。”朱元璋不以为忤,哈哈大笑。

一局下来,朱元璋输了,这座楼房便归徐达所有。徐达死后追封为中山王,徐氏后人便以此地为中山王的祭祀之地,将此楼改名为胜棋楼,以纪念当初君臣相得的这段佳话。

康有为久久地凝视着徐达的画像,想象着五百年前那场莫愁湖畔的君臣博弈的欢乐情景。志在天下的维新派领袖完全陶醉于其间了,他多么希望今上就是明太祖,而自己就是那辅佐帝业的中山王啊!到大功告成的时候,君臣之间也来个围棋赌墅,留一段美谈长留后世子孙!

正在凝神遐想之际,徐勤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老师,钟山书院的陈先生打发人来说,下午一点去督署见张制台,十二点整,他派轿子来客栈接你。现在已十点半了,赶快回去吧。”

马上就可以见到赫赫有名的张大帅了,康有为欢喜之中不免夹杂着一丝儿紧张:这场“游说”二人戏该如何上演呢?“说大人则藐之”,康有为想起亚圣孟子的名言,顿时增添了勇气,他拉着徐勤的手,兴奋地说:“我们赶快回客栈吃午饭!”

刚吃完饭,钟山书院的轿子便来了。因为是进的制台衙门,康有为不便带徐勤同去,便一人登上轿子,来到衙门口,陈衍的青布小轿早已停在那里了。二人在门房的导引下,来到两江总督西花园附近的花厅。花厅周围植有花木,筑有太湖石假山。厅堂只有檐顶,没有门窗,正因为没有隔离,它于是与花木山石相倚相偎,融为一体。在这座花厅里,天王洪秀全曾经会见过他的战友袍泽,毅勇侯曾国藩也曾与他的幕僚们高谈阔论过。这段时间,则成了张之洞午饭后稍事休憩的场所。陈衍和康有为落座不久,便见从对面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转弯处迤逦走来一队人。陈衍指着走在前面的第一人说,那就是张大帅。康有为瞪大着眼睛看去:那人矮矮小小的,脸瘦长,满嘴大胡子,身上穿的是一件旧灰布薄棉长袍,显得随意草率。走路的步伐似乎有点不太平稳,一脚高一脚低的。康有为没有想到,威名赫赫的张大帅,竟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老头儿!他有点不明白,为什么要那么多的人跟着,一次随随便便消闲式的聊天,也要摆如此大的排场吗?

张之洞一行将进花厅时,陈衍扯了扯康有为的衣角。他自己先站起,随即也便把康有为带了起来。待张之洞在早已摆好的太师椅上坐定后,陈衍走前一步,深深地作了一揖说:“卑职陈衍带工部主事康有为前来参见大帅!”

说罢,拿眼睛瞟了瞟康有为,只见康有为缓缓地抬起手,向张之洞拱了拱,腰杆也只微微地向前弯了弯。

张之洞没有理睬陈衍,将康有为仔细地盯了一眼。就在这个时候,康有为发现张之洞的所有随从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在过细地打量他。他见惯了这种场面,神态自若地接受各色眼光的审查。

“啊,你就是康有为,大名鼎鼎啦!坐下吧!”

张之洞指了指康有为身边的空凳子,又指了指周围的人说:“他们都是衙门里的官员和幕友们,听说你这个大名人来了,大家都想见见,便一起来了。梁鼎芬说那年在广州接待过你,那你们是熟人了。”

“康先生,还记得那年我们在粤海茶楼上喝茶吗?”张之洞的话音刚落,梁鼎芬便笑着向康有为打招呼。这位两湖书院山长兼督署总文案,对官场的兴致更浓厚些。他已将书院的事全部委托给主讲,自己跟着总督来到江宁,做起专职总文案来。

“记得,记得。”康有为也笑着接应。趁这个机会,他将四散在张之洞身边的人扫了一眼,这批人中除梁鼎芬外,还有梁敦彦、辜鸿铭及专程从武进县老家来看望老上司的革员赵茂昌等,当然这些人康有为一个也不认识。他的眼光在辜鸿铭的身上多停了一下,心里想:听说张之洞身边有一个精通十国语言的奇人,是个中西混血儿,看这个人一副怪模怪样的,多半就是他!

张之洞斜躺在棉垫靠椅上,一副憔悴无力的疲惫之态,望着康有为说:“听说你对释氏很有研究,说点禅家的事给我听听。”

为着要见张之洞,康有为将他的维新变法的主张和理论,最近这几天又做了一番清理,以便清晰地向这位封疆大员表述,其他方面的相关材料,他也做了充分的准备,但没有料到正在全副心思做着入世事业的张之洞,却对出世的佛家有如此兴趣。而这方面,他恰恰没有准备,只是在听到徐勤转达陈衍的话后,才匆匆想了想。

“回大帅,”康有为合着两手在胸前拱了拱说,“有为年轻时隐居家乡西樵山,曾对佛学有过接触,实在地说,算不了研究。佛学博大精深,我仅略知皮毛而已。”

康有为生性好说大话,古往今来的学问在他的心目中占有大分量的也不多,但在佛学面前,他的确有一种面临大海的感觉:无边无涯,深不可测。

“不要你长篇大论地说内典学理,局外人说禅,或许正中肯綮。”张之洞并未接受他的谦虚。

康有为弄不清张之洞的用意,思忖着,一个当年给他以较深印象的故事浮了出来。

“回大帅,”康有为的两只手又合起来在胸前拱了拱,“我原来并不知佛学,也不喜欢释氏,当年在西樵山时苦闷已极,闲着无事,常去山中的一个小佛寺走走瞧瞧,看那些和尚是如何生活的。看了几天,也觉失望。他们其实是些浑浑噩噩的无知无识之辈,除开秃头袈裟外,与常人一个样,他们也偷偷地喝酒吃肉,偷偷地嫖娼会女人。”

辜鸿铭先忍不住笑了起来,其他人跟着笑,张之洞的脸上也泛起了微笑。康有为心里想,这张之洞及其身边人与市井小民也并无什么区别,一样地对酒肉女人感兴趣,脑子深处残存的一丝怯意随着这笑声而化去。

“有一天,我在他们的佛堂偶见一部小册子,随手翻阅着,不料一则小小的故事把我吸引了。故事说,有三个得道的高僧在一起聊天儿,三人都有这样的体会,即苦读经书多年,修行多年,最后的悟道,则只在一瞬间。由一件小事引起,突然间便像屋顶上的天窗被捅开了,整个儿都亮堂,一下子便什么都明白了。”

这几句引子立时把全花厅的人都吸引了。这些饱学之士,个个都是读了许多年经典的,只不过不是佛典而是儒典罢了。常常有读书多卷而仍淤塞不通的时候,为求得心中的畅通去苦苦地寻求天窗。释家是如何解决这个大难题的,倒真可做一个好借鉴。

“一个高僧说:‘我苦读苦修不能悟道。有一天到河里去挑水,看见一个女人在河边洗衣服。那女人两只手上各戴一只镯子,她不停地用手搓洗衣服,两个镯子不停地互相撞击,发出好听的声音。我突然想:这两个镯子若不是戴在人的手上,怎么可以撞击成声呢?世上的镯子千千万万,为什么这两个镯子能戴在同一个女人的手上呢?这没有任何道理可以解答,只有两个字:缘分。’另外两个高僧说:‘你这是因缘悟道。’”

众人都点点头,张之洞也微微点点头。

康有为继续说:“另一个高僧说:‘我苦读苦修也不得悟道。有一年春天,我一早醒来,见满院子地上都是桃花花瓣,我扫了一个多时辰才扫干净。我边扫边想,这桃花昨天还在树上好好的,怎么今天早上都落到地上来了呢?昨天我还在想,今年可以好好地吃几天饱桃子了,谁知还没过一天,希望就全落空了,都怪昨夜的一场暴雨。这风雨无端而来,造成这场浩劫,改变了一切。我于此而悟道。’另外两个高僧总结说:‘你这是因无端而悟道。’”

众人都望着康有为,听他继续说下去。

“另一个说:‘我苦读苦修多年也不能悟道。有一天夜里,我回房间里睡觉。进门时,脚踩着一只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看,那东西裂开了,流出浓糊糊的一摊汁来。我想,这一定是踩死了一只小老鼠,那浓糊糊的浆汁一定是小老鼠的内脏血肉。心里很不安,睡在床上,嘴里喃喃念:阿弥陀佛,我一世不杀生,这次是误踩,小老鼠,我明天为你超度亡灵吧!不料刚合眼,便见千万只老鼠龇牙咧嘴吱吱地叫着向我奔来,好像要撕裂我,为它死去的同类报仇。我吓得醒了过来,决定立即掩埋死鼠,为它念超度经。我点起灯走到门边,低头一看,原来不是死老鼠,而是一只烂茄子,流出来的是茄子汁而不是老鼠血。心里念道:阿弥陀佛,我这下无罪无过了。躺下睡觉,风平浪静,什么梦也没有,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后干脆把那只烂茄子扔到墙外去了。从此我悟了道。’两位高僧说:‘你这是因心而悟道!’”

众人皆大笑起来。

辜鸿铭忍不住嚷起来:“康先生,你这禅家故事说得好听极了,《圣经》《古兰经》里都没有这么有味的故事。”

张之洞笑着问:“他们都因此而悟道,你也悟了禅道吗?”

康有为答:“我或许缺了慧根,虽读了这则故事,却没有悟出禅道来,但后来却对我悟世道很有启发。”

“悟世道?”张之洞顺手捋了捋胡须,“说说你是怎么悟世道的。”

好了,终于摆脱佛家禅机,回到正题上了。

“回禀大帅,”康有为正襟危坐,将两只手交叉插进宽大的袖子里,高高地对着张之洞拱了两拱说,“我由高僧的得道过程中领悟到,我康某人因父精母血而成形,因母亲顺娩而临世,不生欧美,不生汉唐,而生在由太后皇上执政的大清国,与父老乡亲、友僚门生共处于世,今日又与大帅及大帅府里的各位先生相聚,这一切无从解释,只有‘缘分’二字可以说得。我要珍惜这个缘分,不虚度此生,不负我大清国地载天覆之恩,报效斯世。这可谓我因缘而悟世道。”

张之洞敛容颔首,心里想,这康有为,许多人都说是狂人,从他这段话听来,也通情达理,并不狂妄。

“桃花被风雨打落,僧人感到世事无端。其实,这个世界无端太多。我们好好的大清国,从来没有碍别人的事,可是英国却要强行将鸦片运进来,俄国要霸占伊犁,法国则到处建教堂,传教布道。日本更加可恶至极,不仅炸毁我军舰,逼我赔银子,还要掠夺我们的台湾、澎湖和辽东。他们好比狂风恶雨欺侮桃花一样地欺负我们大清,不让我们好好活下去。其实,桃花也是可以抵御风雨的,围墙筑高一点就行了。这就是桃花的自强。我们大清也可以自强,自强就能免受洋人的欺负;自强,就能让大家都好好过日子。”

赵茂昌忙讨好地说:“我们香帅现在做的就是自强的事业。香帅的事业成功了,我们大清就立马富强起来了。”

“这位老爷说得好。”康有为明知赵茂昌是在谄媚张之洞,但他此时要附和,“香帅的铁厂、枪炮厂和自强军就是保卫我大清国的围墙。”

张之洞很喜欢听这种话。他突然想到,这康有为可不是一般的新科进士、小京官,他眼下名满天下、四海瞩目。前京师清流派柱石,像冯桂芬、李鸿藻、潘祖荫等人,虽也曾号称士人的领袖,但他们的号召力以及在士人中的威望,都不能跟康有为相比。倘若借此人之口,替我张之洞在四处腾播腾播,岂不胜过赵茂昌这类当面的好话千倍万倍!再进一步,若康有为和他手下的那批人能为我张之洞所用,岂不更妙!

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会心的笑容来,说:“你这个世道悟得不错。”

“谢大帅!”康有为又拱起手来,说,“要说悟道,我真正佩服佛家的是‘因心悟道’这句话。世间万事万物,对人来说,实只一念之间而已:存之于心则有事有物,不存于心则无事无物。就拿今日我们大清国来说,真正是百病丛生、百脉不畅,危险大极了。忧国忧民之士五内煎沸,如煮如焚,眼见国家多难,求救亡图存之策,日思夜想,寝食不安。但同是大清子民,许许多多人则熟视无睹、浑然不觉,当官的则依旧养尊处优、贪污受贿,为民的则依旧钻营谋利、苟且偷生。这些人犹如梦游者似的,看起来也在行走做事,实则不明不白,无知无识。两者之差,唯在有心无心而已!”

这段话说到了张之洞的心坎上。为办洋务实业,他是殚精竭思,心血费尽。不说朝廷和别的地方,就拿湖广和两江来说,官场中大多数人或对此麻木漠然、事不关己,或泼冷水、找碴子、暗地刁难,或借机捞油水、发“洋”财。心与心不同,乃有人与人不同。

禅家故事正是将人世间的隐秘给挑穿了。

张之洞正要跟康有为再聊下去,督署凌吏目走进花厅,俯在张之洞的身边悄悄说:“徐海道员谢文田今夜里想来看望大人,不知大人有空否?”

张之洞警觉地问:“夜里来!他要谈什么事?”

“谈海州煤矿的事。”

“他在哪里?”

“就在门房里。”

“他不是我的朋友,谈的又是公事,夜里来做什么!就叫他进来好了。我在签押房里接见他。”

说罢,站起身来对康有为说:“明天中午你再来,我们接着聊,陈石遗忙,就不要陪同了。你明天可以带一个学生陪你来!”

康有为和陈衍二人刚走出西花厅不远,便听见从一个房间里传出张之洞的大声吼叫:“这是什么?想贿赂我吗?混账东西!本督非严肃查办革去你这个道员不可!”

康、陈知道这是张之洞在训斥那个徐海道员,不敢多听,急急忙忙地离开总督衙门。

五、张之洞资助的《强学报》,竟然以“孔子卒后”纪年

第二天中午依旧在西花厅里,张之洞和康有为继续着昨天的聊天儿,只是双方的旁听者都有变化。在张之洞这边,只剩下梁鼎芬和辜鸿铭。在康有为这边,陪同前来的不再是陈衍,而是他的弟子徐勤。徐勤是万木草堂开办之初的第一批学生,他与陈千秋、梁启超三人最受康有为的赏识,有康门三大弟子之称。陈千秋德才俱佳,可惜二十六岁时便英年早逝,康有为私称之为颜回。

梁启超天才卓荦,常被康有为委以重任。徐勤出身富家,却品性笃实。康有为定万木草堂的学费是每年十两银子,有家境贫寒的可少交甚至不交,家境富裕的希望多交点。徐勤于是每年交银四十两。康知徐忠诚可靠,常将他带到身边,让他一身兼学生与仆役二任。

张之洞要康有为谈谈自己的经历。康有为便将他的身世、求学过程及对国事的思考,特别将自己创办万木草堂及在京师拜谒各位大臣请代递奏折的事详细地叙说了一遍。张之洞很少插话,梁鼎芬一直没有作声,连一向喜插科打诨好表现的辜鸿铭也几乎没有讲话,大家都被康有为二十多年来为寻找中国的富强之路,所做出的辛苦探索和艰苦力行深深吸住。

张之洞一边细听康有为浓厚粤音的京腔,一边端视着康有为的面庞五官、神态表情,心里在慢慢琢磨着,眼前这个暴得大名的广东佬,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很快,一个半小时的午休时刻就要过去了,凌吏目又走进花厅,对张之洞小声说:“谢道又来了,他要跟大人讲清楚,还说昨天大人冤枉了他。”

张之洞勃然变色道:“怎么冤枉了他?他的禀帖里夹了一张二十万银票,这不是存心要贿赂我吗?他把我张某人看成什么人了?真是岂有此理!”

凌吏目说:“谢道讲,海州商人们开矿心切,出此下策是不对,但他们除按规缴税外,每年报效官府二十万。大人自己不收,可以用来为百姓办事。”

张之洞气犹未消:“海州煤矿我早就盘算好了,由海州衙门来办,先由江宁藩库拨三十万做开办费,今后所有收入都归官府,难道不强过他的每年二十万?”

凌吏目不开口了。

张之洞的脸色开始和缓下来,对康有为说:“你明天再来,将你呈皇上的几份奏折和你的两部书《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都带来,给我看看。”

“晚生遵命。”康有为知道两次的谈话已引起了张之洞的重视,颇为高兴,稍停片刻他又说,“刚才听了大帅几句话,对大帅清廉高洁的品质,钦佩不已。今天的世道,像大帅这样高风亮节的官员可谓凤毛麟角。不过,有大帅一人即可知我大清国官场正气尚存,操守尚存,大清富强仍有希望。大帅方才办的是公务,晚生本无置喙之地,但晚生生性迂直,心里有话便要说出才安,诚所谓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不知大帅可否容晚生说几句话?”

在通常的情况下,像康有为这种官阶很低的客人,张之洞当然不会容许他过问公务,但一来康有为在张之洞心中的地位不一般,二来刚才这几句恭维话也让他高兴,遂道:“你要说什么话,说吧!”

康有为又拱了拱手才开口:“刚才听大帅说,拟由海州官府出面开采煤矿,晚生以为官办不如商办。晚生研究比较中西国情多年,发现两者之间有一个最大的差别,那就是中国办事只用官方的力量,而西方办事善用民间的,也就是商家的力量。有些事,如纳粮、征税、审案、练兵等,非官方不可,但许多事,尤其是洋务实业,还是以商家办为好。这可以克服官府办事常见的贪污、推诿等毛病,因为它的一丝一毫都与办事人的利益密切联系。晚生以为海州的矿务,交给商家办,官府可课以重税,或在常税外再额外缴一笔钱给官府办其他公益事业。若纯由官府办,则会像许多官办的局所一样,亏损大而收效少。晚生实在是冒昧陈言,请大帅宽恕。”

张之洞听了康有为这番话后沉默着。他想起了汉阳铁厂和枪炮厂,还有马鞍山煤矿、大冶铁矿,的确是投资巨大而收效甚小。他三令五申严加监督,也不见好转,据说里面弊病甚多,也有好几个人提出招商家来办,他都加以拒绝,他不大相信唯利是图的商人能办好这样的大厂矿。康有为说中西最大的差别,便是官办与商办的差别,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简明扼要、一针见血道破中西国情的不同,这话给了他一个震动。但他不愿意就这样轻易接受康有为的看法,免得被这个地位比他差得太远的年轻人所轻视。他拍了拍衣袍起身,慢慢地说:“你刚才说的这番话,也算是一家之言吧!你得为我找一些实例来,让我看看。老夫一向信服河间献王的做法:实事求是。”

张之洞离开花厅回到签押房,再次召见徐海道谢文田。昨天声色俱厉地表示要对谢文田立案究办的话不再说了,耐心听完他的陈述,只说了句“此事再议”,便将谢文田打发走了。这位五十多岁的徐海道台,昨天离开督署后,便像冬天从池塘里捞出的落水者一样,躺在床上,盖三床棉被,仍全身冰冷、战抖不已。他私下接受了海州商人送的三十万两银子的贿金,为了办好这事,他忍痛拿出二十万送给张之洞。不料引起张之洞的雷霆大怒,声言要将他查办革职。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事情办不好,熬了几十年才熬出的四品顶戴都要立即被拔掉了,这不倒了八辈子的大霉!昨夜一夜未睡,今日再来督署告罪求饶,请求总督大人手下留情。不料今天张之洞竟然脸色温和,革职一事不提了,还可以再议。谢道喜从天降,心里不停地念着:“祖宗保佑,神灵保佑。”早就听人说过张之洞性格乖张,喜怒无常,这次可算是真正领教了。

翌日午后,张之洞和康有为在西花厅第三次会面。康有为将所有奏折及部分诗文和两部书都带了来,当面呈给张之洞。张之洞问了问康有为这次到江南来的目的,康有为将准备在上海创办强学分会和办报的事说了一遍。张之洞说:“我今天下午有几件急务要办,不能跟你多谈了。你给我的这些文章和书,我也得好好看看。明天、后天你都不要来了,大后天再来,我和你再好好聊聊。”

“晚生遵命。”康有为照例拱了拱手说,“有一件事,前两次晚生都忘记了。我离京前,内阁侍读杨叔峤先生要我带一封信给大帅。我说我还不知什么时候去江宁,也不知大帅能不能接见我。我怕误事,请他还是交提塘官去办好了。”

张之洞说:“你认识叔峤?”

康有为说:“叔峤是个忠义热血之士,我与他见过多次面,对国事的看法几乎完全一致。京师强学会开会,他也去听过,对我们组会办报,他都极为赞同。”

这些年来,杨锐在京师一直与张之洞的长子仁权有密切的联系,也常常会有信件给张之洞。他在内阁任中书期间,因修《会典》有功,已晋升为正六品的侍读。朝廷上的一些事情,京师里的传闻,他常会在信中向张之洞做些汇报。

张之洞“哦”了一声,又说:“叔峤身体还好吗?”

康有为笑了笑说:“身体好,气色也好,看起来是个正在走运的官。”说罢起身告辞。

接连两个晚上,张之洞都在阅读康有为的四份奏折和部分诗文,翻看他的那两部引起轩然大波的著作。张之洞在心里反复掂量着康有为。这无疑是一个奇才,无论是为学还是做事,都大有过人之处。若生在太平盛世,一心一意治学,或许能达到郑玄、孔颖达那样的成就;一心一意做事,也或许可能获得王安石、张居正那样的功业。他现在既要为学又要做事,既想做圣贤又想做英雄,这颗心真是大得很哩!

在三次与康有为的面谈和翻阅这些文字之后,张之洞对大清立国以来所仅见的这位公车首领有了较为清醒的看法。

康有为虽有南海圣人之称,但张之洞从他年轻时离家出走,类似癫迷的独居经历,和四处趋拜京师权贵乞求奥援的行为来看,特别是从他不惜歪曲孔子编造历史来为自己的学说寻求根据,又肆意诋毁古文经学,粗暴武断地对待前人来看,这个人的品性大有可质疑之处。

此人行常人之所不能行,言常人之所不能言,忍常人之所不能忍,其必抱有常人所不曾抱之功利、求常人所不曾求之目标。他敢做出头鸟,敢为天下先,其胆气魄力也必在常人之上。显然,他不是在做修诚格致的圣贤功夫,而是在做出人头地的豪强勾当。

以此看来,他所致力的一切,维新变法也罢,强国图治也罢,都不过是一个手段、一苇舟楫、一座浮梁而已,其最终的目的乃在于个人抱负的实现。如此,康有为则很可能是古往今来常见的野心家,并非国士!

且慢,张之洞的思路刚一到达这里,便立时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挡住,这力量来自康有为那四份上光绪皇帝书。这可是一个烈焰腾腾的熔炉,它燃烧的是滚烫的心,奔溢的是激烈的血。

四道上书中的一些话,不断地浮现在张之洞的脑海里:

“窃观内外人情,皆酣嬉偷惰,苟安旦夕,上下拱手,游宴从容,事无大小,无一能举……大厦将倾,而处堂为安;积火将燃,而寝薪为乐。所谓安其危而利其灾者……今兵水陆不利,财公私匮竭;官不择财而上下鬻官,学不教士而不患无学。”

“今日中国好比重病之人,卧不能起,手足麻木,举动不属,非徒痿也。又感风疾,百窍迷塞,内溃外侵,朝不保夕。所谓百脉溃败,病入骨髓,扁鹊、秦缓所望而大忧者。”

“决不能割地赔款。弃台民之事小,散天下民之事大;割地之事小,亡国之事大……天下以为吾戴朝廷,而朝廷可弃台民,即可弃我,一旦有事,则次第割弃,终难保为大清之国民矣。民心先离,将有见土崩瓦解之患,自弃其民,国于亡也……不如以所赔之两亿巨款改充军费,强兵复仇。”

“设银行,筑铁路,造机器,开矿藏,设铸造局铸造银元。”

“顺天下之人心,发天下之民气,合天下之知以为知,取天下之才以为才。”

这些话对张之洞来说,都有于心戚戚然之感,尤其谈割地赔款那一段,更是深得张之洞的心。“以赔款改充军费”简直与自己不谋而合,所见略同;至于“割地之事小,亡国之事大”“可弃台民,即可弃我”“自弃其民,国于亡也”这些话,更令张之洞拍案叫绝。他虽然反对割地赔款,却没有用这样的语言予以表达,不是因为身为国家大员,不可以说这样尖刻的话,而是没有认识得这样深刻透彻,这样入木三分!自诩天下奏疏第一的前清流名士,在这样的折子面前,也有点自愧不如、后生可畏之感。

此人的诗也好。慷慨沉雄,气势闳阔:“《治安》一策知难上,只是江湖心未灰。”“陆沉预为中原叹,他日应思鲁二生。”张之洞反复吟诵康有为的这些诗句后,常常忍不住感叹:是个有大志的人哪!

从德才学识四方面来鉴衡,此人才与识都属海内罕见,学也不乏,只是它的路子有些偏,不能总是正学;至于德嘛,张之洞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昨天下午蒯光典到督署来说,康有为此次到江宁,是前来寻求资助的,希望能对他在上海筹建强学分会予以支援。

天性爱才惜才的张之洞,从心里深处来说,是非常赏识康有为的。他两充主考,再任学政,门弟子中无能写出如这等诗文的人。他开府太原,总督三地,其幕府中也无能写出这等深刻奏章的人。何况,此人的治国方略大多与自己相同。此人若不办学堂自任宗师,若不广结权要自上奏章,若不结会办报自封领袖,而是直接就来投靠他张之洞,愿意在他麾下效力做事,他张之洞必定会予以重用,待遇优厚,对其礼仪程度当不会下于桑治平。可是,康有为不是也不属于桑治平式的人物,那么,又将如何对待呢?

最让张之洞拿不定主意的是,结会办报,此乃犯大忌的举动。历朝历代,哪个君王不严禁结社集会组团纠伙?如今西方传过来的报刊,其煽动力、影响力大得不得了,倘若他办的强学会的背后有什么不轨的意图,倘若他办的报刊上今后刊载了与朝廷决策相左的文章,惹的乱子可就大了。自己身为总督,岂脱得了干系?即便不对抗朝廷,而是惹出别的是非,比如他们在报上骂地方官员、干预官府,这些事也够麻烦的了。要是你支持他们,今后出了事便会找到你的头上来,到时如何说话?

张之洞陷于深沉的考虑中。正在这时,有一个人轻轻推开签押房的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将一封信函放在书案上,转身走出房间。张之洞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了看桌上摆的信函,原来这正是康有为讲的杨锐托他带的信。张之洞急忙拆开封函,取出信来。

杨锐首先问候老师近日的生活起居、健康状况,然后告诉老师,大公子仁权最近几个月来在四书文、试帖诗上狠下功夫,进步很快,下科会试高中是唾手可得。这话很让张之洞欣慰。仁权三十三岁了,尚未中进士,他盼望儿子能早日报捷。

接下来是这封信的主旨。杨锐告诉老师,前来上海办强学分会的公车上书领袖康有为是个非常难得的奇才,他在京师甚得人心,年轻的士子们,包括国子监的学生及各省住京应试的举子,十之八九尊敬康有为。官场上尤其是翰苑、詹事府里的官员们也大多对康有为的爱国热情表示敬意。最为难得的是德高望重的元老,如李鸿藻、翁同龢、孙家鼐等都对康有为表示赏识,尤其重要的是皇上注意到了康有为。皇上读到了他所写的奏折,并且将他的奏折摆在龙案上整整一个月,时常拿起来读,还不断称赞他忠心可嘉。据内廷传出的消息说,皇上早晚要大用康有为。杨锐还表示他想加入京师强学会,并请老师能对康有为在上海的活动给予支持。

放下这封信,张之洞的心情有点激动起来。杨锐的信,似乎专为释疑而作。撇掉翁同龢不论,李鸿藻、孙家鼐都是正派而富有阅历的人,他们都赏识康有为,看来此人确非一般。更为重要的是,皇上看重康有为!尽管有不少传闻,说皇上柔弱无实权,权力都握在太后的手里。但不管怎样,皇上终归是皇上,太后已过了花甲,皇上才二十五岁,大清的权柄最终握在谁的手里,这不是再简单明白不过的事吗?如此说来,康有为的大用,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想到这里,张之洞不再犹豫,决定明确表示自己的态度:支持康有为,支持康有为在上海所办的事业。

但是,康有为的锋芒太露了,而且此人既然连“托古改制”的事都可以强加在孔子的头上,他什么话不敢说、什么事不敢做?得有一个人常年在他的身边盯着,以免出大的娄子。倘若能通过此人,将以后康有为所办的事纳入自己的轨道,那就更好。这得有一个既能干又忠诚的人去为好,派谁去呢?张之洞猛然想起刚才送信的人,好像是和梁鼎芬一起从武昌来江宁的汪康年。那时因为在思考康有为的事没有在意,这时张之洞心里想,从门房将信函等物送到签押房是大根的事,大根半个钟头前还来过这里,怎么这封信会由汪康年送进来的?莫非他是借送信为由,要跟我说话?

张之洞突然兴奋起来,就派他跟康有为到上海去,岂不挺合适的吗?

原来,表字穰卿的汪康年也是张之洞所欣赏的一个人才。那年汪康年中了进士后,正候在京里等待分发,偶遇在京师办事的梁鼎芬,两人很谈得来。梁对汪说,你的志向不在百里侯而在名山事业,不如跟我到武昌去。张香帅坐镇江夏,广招天下贤士,共襄盛举,你到武昌去必可得香帅重用。汪康年答应了,跟着梁来到武昌。张之洞与汪康年见面说了话,又读了他的诗文,果然对他大加赞赏,将他留下,让他到两湖书院任史学教习。汪和梁都有同样的爱好:喜欢作诗论诗,张之洞也甚好此道。于是,张之洞与梁鼎芬、汪康年之间除上下级之外,更兼一层诗友关系。

张之洞把大根叫进来问:“早一会儿,有封信,为什么你没送而叫别人送进来?”

“四叔,是这么回事。”大根答,“我从门房里拿了信出来,正要给您送来,刚好碰到汪教习。他说‘这封信交给我吧,我给香帅送去,顺便好跟他说件事。’”

果然是汪康年!张之洞说:“你去把汪教习叫来。”

一会儿,三十五六岁、戴着一副西洋近视眼镜的汪康年走进签押房。

“穰卿,你有事跟我说,为何不说又走了?”

“我见香帅正在想事,怕打扰了您,也不是什么大事,便先走了。”

“坐吧,你有什么事?”张之洞指了指墙壁边的高背椅。

汪康年坐下后说:“前几天我到镇江去了。回江宁后,梁鼎芬对我说,康有为到江宁来了,与香帅见了几次面。总听人说起康有为,我也没见过。我想请香帅下次接见康有为时带我在身边,让我看看这位上万言书的公车领袖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张之洞笑了笑:“模样也很一般,年纪比你大不了两三岁,与你的区别是你有四只眼,他只有两只眼。”

汪康年被逗乐了,说:“我还想听听他的说话,看看他的举止表情,我是读过他的《新学伪经考》的。读其书,想见其为人,古今一理呀!”

“好,满足你的要求,明天中午他会再到督署来,你和我一道去见他吧!”

“多谢香帅了!”汪康年起身告辞,“香帅忙,我就不打扰了,明天我准时来。”

“慢点走,我还有话跟你说。”张之洞用手向下压了压,示意他重新坐下,“康有为这次是到上海来办强学分会的,还想在上海办一张报纸,希望我支持他。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汪康年说:“我听说康有为在北京办强学会,办《万国公报》,京师很多人都赞赏。还听说李中堂、翁中堂、孙中堂都派人参加了强学会,不少人还捐了银子。”

“你都听说有哪些人捐了银子?”

“听说直隶总督王文韶、在小站练兵的袁世凯都捐了五千两,还有两位领兵的将领聂士成和宋庆也各捐了两千两,李鸿章也准备捐两千两,他们还不要哩!”

“想不到李少荃晚年落到这个地步,既受日本人的欺侮,还要受国内无名小辈的奚落。”张之洞说话间还冷笑了两声,那神态,颇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汪康年明确地说:“我个人是很赞赏钦佩康有为的。香帅是总督,不比我们,行事宜慎重,但既然京师几位老中堂都支持,香帅支持他,朝廷也没的话说。”

“你看怎么支持?”张之洞斜过脸来问。

汪康年想了一下说:“第一是道义上的支持,就是承认康有为他们在上海办强学分会、办报纸是合法的,上海官府不能随便干涉他们的行为;第二个是资金上的支持,办会办报都要钱,康有为是个书生,家中也不富有,银子对他们来说很重要。”

张之洞点点头说:“你说的这两点我都接受。我还想给他一个支持,派一个人去,和他们一同办事。”

“那当然更好了。”汪康年立即说,稍停一下,他又说,“叫谁去,这个人不大好派。这不是两江的公务,由衙门说了算啊。若康有为以为是去监督他,会碍他的手脚,不同意不接受呢?或是他接受了,这人今后不能与他们很好共事,起不到香帅所要起的作用,也是白派了。”

张之洞盯着汪康年:“你知道我派的人要起什么作用?”

“我当然知道!”汪康年一副自得的模样,“香帅怕他们出乱子,派个自己的人去好随时掌握他们的行径,免得出事,日后朝廷说起来,也好交代:我安排了一个人在管他们呢!”

“你这个脑子倒是鬼精灵的。”张之洞笑了起来,“那就派你去如何?”

“派我去?!”汪康年愣了一下。他也是一位热血热肠的士人,想轰轰烈烈地干一番大事业,对康有为及其同人们所做的事业早已心仪。他怕是张之洞在逗他,便又问了一句,“真的派我去上海,和康有为他们一道办会办报?”

“真的。”张之洞一本正经地说。

“我去!”汪康年坚定地表态。

“好,明天你和我一道见康有为时,我就把你给推荐出来。”

次日,又是一个和暖的初冬午后,康有为应邀准时来到督署西花厅,不料张之洞已先坐在那里闭目晒太阳了。康有为想起“与长者会,不能晚到”的古训,正要表示歉意,张之洞却不以为然,指了指侍立在身后的人说:“他是武昌来的两湖书院的史学教习汪康年,字穰卿,仰慕你的大名,特来与你见面。”

汪康年随即走前一步,向康有为抱拳:“我对康先生仰慕已久,你的大著和几道上皇上书我都拜读过,早想结识,只是无缘。昨天我听说康先生还会来督署,便请香帅带我一起来见面,今日如愿得见,快慰平生。”

康有为来督署已经三次,还没听见过哪位衙门里人说过这样诚恳的话,知道汪康年是个真心仰慕他的人,心中甚是高兴,也忙拱手:“穰卿先生过奖了。张大帅创办的两湖书院在海内士子们心目中有着崇高地位,穰卿先生身居书院史学教习,定然学富五车,钦佩钦佩。”

张之洞正要使汪康年在康有为眼中有个好印象,便接了他的话题说:“穰卿是甲午科的进士,他的志向高洁,不愿做俗吏,却要跑到武昌来跟老夫做点事。他的学问诗文,老夫都不及。”

汪康年忙说:“香帅这话,令我无地自容。”

康有为见汪康年身为进士,不去做官,却来书院做一个无权无势的清闲教师,心知此人确不是俗气的读书人,不觉生出几分敬意来:“穰卿先生志向可嘉。”

“都坐下吧!”张之洞待康、汪二人坐定后,开门见山地说,“康先生,你的两部大著和奏章、诗文,老夫都已读过。你这忧时忧国之心,老夫也甚是体谅。你准备在上海办强学分会,创办报纸,老夫都予以支持。”

康有为今天是准备了一肚子话,来向张之洞游说,希望能支持他的事,不料尚未开口,张之洞便这样直截明白地表示支持的态度,令他颇为意外:这的确是一个做事的人,怪不得在湖广办了那么多的洋务局厂。康有为心里想,嘴上忙说:“谢大帅的大力支持。”

“我还要拿出点实际东西来。”张之洞接着说,“我比不得王文韶和袁世凯,他们有钱。我虽然做了一世的官,却没有学到积攒私房的本事,我只能捐给你们五百两银子。银子虽少,却是清清白白的俸金。另外,江宁藩库再拨一千两银子,作为你们的开办费。”

康有为不名一文,眼下最缺的便是银子,有这一千五百两银子,在上海租房聘人张罗会务就有了切实的保证。他满心欢喜,起身向张之洞作了一揖:“大帅的慷慨解囊,江宁藩府的大力资助,康某代表京师强学会和即将开办的上海强学分会表示由衷的感谢。”

“感谢不必。”对于康有为的这个举动,张之洞面无表情,“只是你们要把事情办好,千万不要在上海给老夫添乱子惹麻烦。”

康有为从张之洞的神情和说话的语气中,感觉到与刚才的热乎不大相协调的冷意,遂答:“大帅放心,强学会是为了我大清的富强而建立,决不会给大帅添乱子惹麻烦。”

“那就好。”张之洞指了指汪康年说,“我还要给你安排一个助手,就是这位汪康年汪穰卿。他能支持你们的事业,相信你们会合作得好的。”

张之洞的这一招,康有为倒没有想到。张之洞派人来,毫无疑问,是代表官府来监督的。京师的强学会,就因为部院官员的干扰太多而不顺利,康有为本意是想在上海另辟一方天地,名曰强学分会,实际上就是强学会总会,要彻底摆脱北京城里的沉闷而又浓厚的官场暮气,借助上海的海港优势来放开手脚做事。他私下将这个决定,比为俄皇彼得大帝当年将首都从莫斯科迁往圣彼得堡。他为自己的英明决策而自得,却不料刚离京师的官场,又落到张之洞的控制之中。想到这里,康有为有点沮丧,瞬时间他有种被罩在网中的鸟儿似的感觉。这张网又大又宽,将全中国都统罩住了,无论在他的家乡广东,还是在京师,抑或是在西方气氛较浓的上海,他都无法挣脱这张网,而赢得属于自己的那个自由空间,真是无可奈何!

但康有为自然不能拒绝张之洞的这个安排,何况汪康年给他的印象也颇好,心里想:你张之洞可以利用他来监督我,我也可以改造他来为我所用;他若为我所用了,你张之洞也便间接为我所用了。

康有为做出一副极恳挚的神态说:“大帅给了我们这多银两,又虑及我们人手不够,将穰卿先生这样的大才派出支援,晚生真正感激不尽。只是上海强学分会一切都还在计议之中,要付诸实现,会有许多筚路蓝缕的事要做,到时恐怕要委屈穰卿了。”

汪康年说:“我不怕吃苦,只要能对康先生的事业有所帮助,再苦再累我也心甘情愿。”

“好,就这样说定了。”张之洞起身道,“我还有许多事要做,今天就谈到这里。康先生,穰卿从此刻起,就归于你的麾下了。你日后需要找我,找江宁督署的事就可以通过他。什么时候去上海呀?”

康有为和汪康年都站起来。康有为说:“过两天,我就带着穰卿坐海船去上海。”

一个月后,张之洞收到汪康年寄自上海张园的信。

汪康年在信上报告上海强学会的筹备业已就绪,即将开成立大会。信上特别提到由康有为起草的《强学会章程》中所说的“分门别类,皆以孔子经术为本”。汪康年说,康有为的“孔子经术”其实是他篡改的所谓孔子改制的那一套,希望去掉这一条,但康坚持。

康还将张之洞作为发起人的第一名列入,也不事先请示。信函里还夹了一份《强学会章程》的抄件。

张之洞将《强学会章程》看了一遍。章程规定强学会的任务是译印图书,刊印报纸,成立图书馆,创办博物馆,传播西学新学,研究如何维新变法以使国家自强,这些都没错。既以西学新学为业,似可不提“孔子经术”。康有为要格外标出这点,显然是想打着孔子的旗号来推行他的那一套学说,这是不可以的。

身为两江之主,列名为康有为所办的强学分会的第一号发起人,更是大为不妥。张之洞忙亲笔写了一封短函,申明两点:一从章程中删去“以孔子经术为本”数字,二是将他的名字从发起人中划去。为着郑重,派梁鼎芬坐小火轮专程去上海张园。

康有为见到张之洞的信后,对梁鼎芬说:“章程都已发出去,无法改了,至于张大帅不愿列名发起人,那就划去好了。”

梁鼎芬正色道:“长素兄,你这样做不妥。既然张香帅拨款捐银给你办强学分会,那强学分会就应该在大事上对香帅先禀告而后行。像章程和列名这类事都是大事,你如此我行我素,香帅如何放得下心?”

康有为却不以为然:“张大帅虽然拨了银子,但强学分会到底不是两江治下的衙门,用不着事事都要向他禀报。何况‘以孔子经术为本’这七个字本没有什么差错,张大帅既然很支持,将他列名为发起人也不是不可以的。”

梁鼎芬没有想到康有为居然是个如此自以为是的人,暗想此人今后怕是极不好打交道。他叮嘱康有为:“今后要多向张香帅请示。”

康有为漫然应了一声。

梁鼎芬觉得事情有点不妙,把汪康年叫来,要他今后多多注意强学分会,千万莫给香帅招惹是非。然后,急急忙忙赶回江宁,向张之洞禀报了一切。

张之洞紧锁双眉不作声,心里想:这康有为看来是个桀骜不驯的狂人,拨款资助他一事或许草率了点。但事已至此不便改变,遂关照梁鼎芬:“你到钟山书院去一趟,告诉蒯光典,以后注意一下书院学子们对上海那边的反应,有什么事随时告诉我。”

张之洞万没料到,二十多天后,一桩更大的乱子骇得他目瞪口呆。

这天上午,大根照例将一大堆包封信函送到张之洞的签押房,并在一旁当着张之洞的面将它们一一拆开。

“四叔,您看看这个。”大根将一本石印的薄册子交给张之洞。

张之洞接过一看,见上面赫然印着三个大字:强学报。

下面有一行小一点的字:上海中国强学总会。

他心里一动:康有为的报纸印出来了!但随即而来的便是心中不快:为什么没有事先通个声息?比如说报纸的名字啦,一个月出几期啦,创刊号的主要文章啦,什么消息都没有,一张报纸就印出来了。堂堂署理两江总督,上海强学会的强有力支持者,竟然和别人一样,只是在报纸印好后才看到,这康有为的眼里可真没有我呀!

他扫了一眼第一页上的文章,用大字登在首要位置上的是康有为自己撰的文章:《孔子纪年说》。张之洞觉得奇怪,为什么要写这样的文章?四海之内,从京师到十八行省都一律用的是光绪年号,谁也没有用孔子纪年啊!他读了几句,才明白《强学报》用的是孔子纪年,而康有为说的就是他自己的做法。张之洞一惊,目光急速地在报上寻找,很快,他便看到刊头上还有一行小小的字:孔子卒后两千三百七十三年光绪二十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岂有此理!”张之洞一掌拍到案桌上,把一旁专心拆信函的大根吓了一大跳。

“四叔,怎么啦?”

“康有为真是胆大包天!”张之洞气呼呼地将手中的《强学报》重重地朝地上一扔,“你赶快出去给我把凌吏目叫来。”

一会儿,凌吏目气喘吁吁地走进来,垂手侍立。

“你把那张报纸拾起来!”

凌吏目一边弯腰拾报一边想:叫我来就是为你拾这张报纸吗?为什么不叫大根拾呢?见张之洞满脸怒容,他也不敢问,只在心里嘀咕着。

“你看看这个!”张之洞指着“孔子卒后”那一行字对凌吏目说。

凌吏目边看边轻轻地读了出来:“孔子卒后两千三百七十三年光绪二十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他有点奇怪:怎么要写得这样啰唆,不就光绪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好多了,还加什么“孔子卒后”?

“看出问题了吗?”张之洞绷紧着脸问。

凌吏目仔细地想了想:除开啰唆外,也不见有什么大问题,张大人为何这样凶巴巴的?

“有点啰里啰唆的,有个光绪二十一年就可以了,不要再加什么孔子卒后。”

“岂止是啰唆!”张之洞冷笑道,“你的脑子不开窍,这是自改正朔!”

“自改正朔!”这话让凌吏目睁大了眼睛。凌吏目也是读书人出身,知道这“自改正朔”就是“谋反篡位”的同义词。他浑身打了一个寒战。稍停一下他又想:说自改正朔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后面不还明明写着光绪二十一年吗?历史上谋反者决没有自改正朔后又加上朝廷正朔的。但在张之洞的凶光之下,他哪有为《强学报》辩解的勇气?

“你给我立即出发,乘坐小火轮到上海张园,先找到汪康年,问他知不知道这事。然后再和他一起去向康有为传达我的指令,火速将这一期创刊号封存销毁,下一期不能再有‘孔子卒后’这一行字,若坚持不改变,我将查封该报!”

凌吏目来到上海张园,找到了汪康年。汪康年听了凌吏目的传达后,十分委屈地说:“康有为这个人极不好相处,专横霸道,根本听不进我的意见。他坚持要在光绪年号之前冠以孔子纪年,说这是对孔子的尊崇。我几次说过,这太骇人听闻,恐授人以柄,他就是不听。”

凌吏目说:“康有为一意孤行,怕是要给香帅添大乱子。”

汪康年说:“我和你一起去见他,郑重其事地把香帅的意见转告他。若他依然坚持的话,那我只得离开上海回两湖书院去。”

凌吏目是个吃了二十多年衙门饭的人,他没有汪康年的文人气度,有的是衙门带给他的仗势凌人的习惯:“到时就不是你离开上海而是要请他走路了,哪有拿了两江藩库的银子而不听两江总督话的道理!”

汪康年陪着凌吏目上楼来到康有为的办公室,推开房门,见康有为正撩开袍子,站在桌子边在奋笔疾书,见汪康年进来,只随便点点头,手中的笔并没有停下来。

汪康年指着凌吏目介绍道:“这是香帅派来的凌吏目。”

康有为头也没抬,边写边说:“我们在督署里见过面,请坐。稍等会儿,我还有两句话就写完了。”

凌吏目心中不悦地在一旁坐了下来。过一会儿,康有为放下笔,得意地对汪康年说:“我刚才是在给一位读者回信。穰卿,你还不知道吧,我们的《强学报》创刊号出来后,引起的反响有多大,这两三天我已收到十多位读者来信了,全是拥护,一片叫好。刚才我回信的是谁,你是绝对想不到的,他是容闳容纯甫老先生。他都看到了我们的《强学报》,就写信鼓励我们。容老先生的信,我非亲自回不可。”

最先带领留美幼童出国,后来又做过驻美副公使的容闳都称赞《强学报》,这事也的确令汪康年兴奋。他正要问问容闳现在是不是住在上海,凌吏目冷冰冰的话抢在他之前抛出来了:“康先生,我奉张制台的命令特来上海告诉你,《强学报》上写的‘孔子卒后’那一句话大为不妥。张制台说了,只能用皇上的年号,不能用孔子纪年。”

凌吏目根本不知道容闳是个什么人,容闳来信称赞一事,在他的心目中并无意义,他只为康有为对他的冷漠而生气:我受命前来传达张制台的口谕,就好比传旨的钦差,你一个小小的工部主事竟然如此坐大,真是一点官场规矩都不懂的妄人!

康有为不以为然,说:“这些读者的叫好,大多是冲着孔子纪年,和我那篇《孔子纪年说》而来的。有孔子才有我中国,无孔子则无我中国,我用孔子纪年正是标明我中国在世界各国面前的崇高地位。我知道,张大帅是怕由此而引起改正朔的嫌疑,这点我早就考虑到了。我康有为赤心拥戴皇上,拥戴朝廷,决没有二心,历史上所有谋反篡位的人,用的都是他自定的年号,决不会用孔子卒后纪年,更何况下面紧书光绪年号。哪有这样的改正朔者?请凌吏目告诉张大帅,千万放心,不要听信旁人的无稽之谈。再说,我康某人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我早申明过,与穰卿无关。今后朝廷怪罪下来,我一个顶罪,不干穰卿之事,更与张大帅无关。”

这几句话顶得凌吏目无言以对。他在官场里混了半辈子,从不见哪一个官员敢顶抗上司。不管此人的官衔有多高,比他官大的人说的话他就得听。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就是官场的规矩。一个工部主事,充其量不过六品,张大帅乃正二品的总督大人,这中间不知隔了几重天!凌吏目还是头次遇到这样的角色,他为官场规矩遭此破坏而愤愤不平:“康先生,我也不同你辩什么有孔子无孔子的理论,我只是奉张制台的命令来通知你,你不要再说什么空话,下期的《强学报》必须去掉‘孔子卒后’那一行字。否则,张制台将断绝对你们的资助!”

说完也不招呼汪康年一声,气呼呼地走下楼去。康有为看着凌吏目的背影,对汪康年哈哈笑道:“想不到清流出身的张大帅的衙门里,竟有这等俗不可耐的庸吏!”

汪康年说:“长素兄,虽有不少读者称赞《强学报》,但‘孔子纪年’事关大局,还是谨慎为好。香帅这人很强硬,他是说得出做得出的,一旦断了对《强学报》的资助,那报纸也便办不下去了。”

康有为心里冷笑道:孔子改制,乃天地之大道,岂能为一两江总督的供养而做交易?你张之洞未免也太小看我了。说出的话却温和得多:“穰卿,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担心,张大人实在不容我,我离开上海就是了。”

凌吏目坐着小火轮一路气呼呼地从上海回到江宁,添油加醋地向张之洞禀报:“康有为那小子无法无天,根本不把香帅您放在眼里。卑职看这人迟早要出大事,香帅您得把他早点赶出上海。”

张之洞铁青着脸听着,不作声。凌吏目走后,赵茂昌进来了,他向张之洞献策:“香帅,对《强学报》的事也不要操之过急,古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康有为这样做,必定会有人起来指责。那时,您再借助外力予以整治,效果会更好些。”

张之洞默然不语,心里接受了这个建议。几天后《强学报》的第二期出来了,纪年形式和创刊号一个样。再过几天第三期也出来了,同样未改。正在张之洞忍无可忍的时候,一个急转的变化证实了赵茂昌的远见。

六、焦山定慧寺留下张之洞“与时维新”的楹联

原来,就在上海出版《强学报》的同时,北京城里都察院御史杨崇伊突然上奏弹劾京师强学总会,说该会包藏祸心,干了不少非法活动,专门贩卖西洋书籍,抄录各驻京使馆的新闻报,刊印《中外纪闻》,并借该刊之毁誉来要挟外省大员,乘机勒索,请予严惩以肃风纪。

杨崇伊为何上这等严奏,原因在于强学会中的激进人士排斥李鸿章。李鸿章因羞而怒,由怒而恨,授意他的儿女亲家出面来纠弹。

京师中本有不少人早就对强学会的举动不满,便借杨崇伊的折子,对强学会大肆发难。慈禧虽然退政颐养,实际上仍在控制朝政。她一向讨厌低级官员议论国家大计,对庶民议政更是仇恨,遂在一批王公亲贵的要求下,指示光绪皇帝下令查封。当天下午消息传出,未等步军衙门的人查抄,分住在炸子桥嵩云草堂和琉璃厂图书室的强学会工作人员,便早已逃得干干净净。梁启超等人四处联络,希望能联名上奏,居然一时连找个联名的人都没有。无奈之时,他只得来找翁同龢,想请他出面说服皇上收回成命。翁同龢愁眉不展地告诉他,这是太后的旨意,他也因支持强学会的缘故得罪了太后,免去了毓庆宫差使。现在已不是帝师了,也不好随便去找皇上说情。

梁启超大为失望,转而再找李鸿藻。倒是李鸿藻有主见,他知道,强学会遭弹劾的关键是一“会”字。这“会”与“朋”“党”“团”“帮”一样,都是当政者所忌惧的,凡事一扯上“会”“党”一类的字眼儿,就容易使人联想到“居心叵测”“图谋不轨”之类。他和同是强学会的支持者孙家鼐商量,决定改个名字。强学会的主要目的在于藏书译书印书,不如干脆叫个书局,为表示对朝廷的崇奉,再加一个“官”字,全称官书局,这样就再不会授人以口实了。李、孙合奏此意,终于得到慈禧的恩准。于是兵部衙门的官兵们将强学会的烫金匾牌砸烂,在琉璃厂小小图书室的门上挂了块官书局的白木板。

这事通过京报的刊载,没有几天便让张之洞知道了。他于是借这股风命令上海道解散强学分会,停办《强学报》,又命汪康年接管强学会的全部余款及各项不动产财物。康有为只得悲恨交加地离开上海,带着学生徐勤等人乘海轮回原籍广东。

转眼就到了年关。这一天,汉阳铁厂督办蔡锡勇遣人来江宁,报告铁厂的经营遇到很大的困难,炼成的钢铁被外国客商认为不合格,堆积在厂里卖不出去,银子周转不过来,连薪水都开不出了。眼看要过年了,大家都很着急,盼望张之洞能早日结束两江的署理,回到武昌去。

张之洞何尝不想早回湖广原任?两江虽然富庶,但不是自己的家,家是耽误不得的。辽东的战事早已结束,刘坤一应该过不久就得回江宁了吧!正在他盼望回湖广的时候,天遂人愿,朝廷下达明谕:着刘坤一回两江原任,张之洞回湖广本任。

得知张之洞即将离宁回鄂,赵茂昌急忙赶到江宁城。他要借送别老上司的机会,来办成一件他谋划已久的大事。这些年里,赵茂昌以乡亲身份巴结上盛宣怀的侄子盛春颐,又通过盛春颐的关系与中国电报总局上海分局总办经元善交上了朋友。赵茂昌知道盛氏发家的两大基石之一便是电报业,又亲见经元善也因电报分局而成为上海滩上有钱有势的大人物。他看准电报业确是一个可以成大气候的洋务,决定挤进来。

盛春颐给他出一个点子:由电报总局在武昌设立一个分局,总局出面提议赵茂昌做武昌分局总办。此事他去跟叔父盛宣怀说。赵茂昌对此感激不尽,许诺若武昌分局办起来,将送一千干股给盛春颐。

经元善也很赞同这个想法。湖北正在大办洋务,武汉三镇的电报业必定会越来越兴旺。武昌设立分局,自然对上海分局的业务大有好处。他支持赵茂昌去做这事,并答应负责为武昌分局培训电报生。

有这样两个得力人物的帮助,赵茂昌的兴头大增。但此事成与不成,关键在于一个人,那就是即将回任的湖广总督张之洞。若张之洞同意,此事就成了;若张之洞不同意,什么盛宣怀的推荐、经元善的支持,都是一句空话。

这前一项尚不急,现在张之洞就要回任,再不能拖了。这天下午,赵茂昌瞅着一个空隙,对张之洞说了这个想法,不料遭到张之洞的一口拒绝。张之洞说,武昌办电报局一事,还得过两年再说,现在要集中精力解决汉阳铁厂面临的大问题。

赵茂昌失望地离开张之洞,但他并不死心,来到后院找环儿求助。

“环儿,你说大哥帮你办的这桩大事,对你是好还是不好?”

听着赵茂昌突然说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环儿一时愣住了。自从进了张府后,吃的鸡鸭鱼肉,穿的绫罗绸缎,还常常可以托人带点银钱给娘家,比起过去挨冻受饿的日子,当然不知好到哪里去了。过门三年来,丈夫也还疼爱,佩玉也好相处,而且还生了个儿子。作为一个贫贱人家的女儿,应该感恩知足了。但环儿心里深处有很大的缺失:他毕竟太老了,又太忙太无情趣了,许多时候他不像个男人,更像个不中用的老太监。富裕了的环儿常常想,做一个老年高官的小妾,其实有太多的苦楚,还不如嫁一个年轻强壮的穷汉为好。但那些苦楚,她永远说不出口。只得略带几分苦笑地回答:“我一直记着您的大恩大德哩。”

“那就好,大哥这次有点事求你,你得帮我这个忙。”

“什么事?”

赵茂昌将办电报分局的事,细细地对环儿说了一遍。

“好,今夜里我替您求制台答应。”

“那我先谢谢你了,大妹子!”

三年前下的钓饵眼看就可钓上大鱼了,赵茂昌为自己的运筹功夫而高兴。

夜晚,环儿服侍着张之洞洗脸洗脚,又帮他脱下衣裤鞋袜,让他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环儿坐在床沿上,一面给他盖上被子,一面柔声柔气地说:“赵茂昌要在武昌办电报分局,你为何不同意,让他办好了。”

“他这人在银钱上过不了关,要办也得叫别人去办。”张之洞微闭着眼睛,心里想:赵茂昌这小子居然走起“枕头风”的路子来了。

“哎呀,四爷,你这人真不识好歹!”环儿不像佩玉,扬州瘦马馆既教了她“媚”的一面,也传授给她“驭”的一面。不要说“恩威兼施”是男人世界里上钤制下的一个有效手段,女人中用此法来对付男人的更多更有效果。环儿粉嫩的脸上明显地流露出几分嗔怒,“你不想想看,你的僚属朋友包括你的儿女在内,有哪一个像赵茂昌这样真心真意体贴你?没有他的张罗,你能有我这样年轻貌美的姨太太?没有他源源不断的特制人参,你六十岁的老头子还能生儿子?随便落到哪个老百姓的头上,人家感恩戴德都来不及,不像你们这种做大官的,人家求你还摆架子不答应。你还有点良心没有?再说,赵茂昌的武昌电报局,说好了是像上海那样,集股商办,又不是用的官府银子。你管他在银钱上过不过得关?赚了是他的,亏了也是他的,说句不好听的话,贪污中饱也是他的,管你制台大人什么事?你不如落得做个顺水人情!”

环儿说到这里,真的来了气,丢开张之洞不管,自个儿坐到梳妆台边怄气去了。

人间百个老头子,至少有九十九个服年轻漂亮女人“媚驭兼施”这一套。张之洞也不是百个中的那一个,他只是九十九个中的一员。白日里在两司道府面前威严不可侵犯、说一不二的张制台,半夜里常常被这个千娇百媚的小妾弄得服服帖帖。今夜这一番毫不客气的话不但没让他恼火,反而觉得句句在理,字字中听。只是,将一个因贪污而革职的人重新起用,并委派这等重要的差使,这中间的障碍,总得清除才行呀!认真思索一番后,他有了个主意。

第二天一早,他把赵茂昌召进签押房。

“开办武昌电报局的事,我同意你去做。”

“大人同意了?”赵茂昌又惊又喜,暗自佩服环儿“驯夫”本事的高强。

“不过,得有一个条件。”张之洞习惯性地捋着花白长须,目光尖利地盯着面前这位前督署总文案。

“什么条件?卑职一定照办。”革员赵茂昌在制台的目光威慑下,有几分怯意。

“你得给我写一篇文章,不要长,二三百字就行了,说说你改过自新、与过去的贪劣一刀两断、重新做个廉洁自守的清官这些方面的想法。如何?”

“行,行,卑职今天就写,明天一早交给您。”赵茂昌想,这算什么条件,这不就是将那年痛哭流涕说的话再说一遍吗?

“我要叫人将你这篇文章抄出来,张贴在衙门外的辕门上,派两个兵守着,十天后再揭下。”

赵茂昌刚刚放松的心,被这两句补充的话又给揪得紧紧的。这哪里是给总督写文章,这不是在给江宁城百万小民写认罪书吗?这不是要将我赵某人过去的贪污情事公之于世吗?这不是让市井舆论来公审我吗?常州、上海都离江宁不远,这不很快就会传过去,让家乡父老笑话、让十里洋场的朋友们瞧不起吗?心里打鼓似的考虑好久,赵茂昌以哀求的口气说:“张大人,按理说您这样做是应该的,谁叫卑职当年不自爱呢?但武昌电报局是个大洋务,今后要与各方打交道,恳求大人给卑职留个脸面。卑职日后也好将电报局办好,为大人效力。”

“那你说怎么办呢?不向大家做个交代,老夫岂不有徇私之嫌?”

乖巧的赵茂昌立时从张之洞的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原来并非存心丢我的丑,而只是为了堵人之口。很快,他有了一个两全之法。

“大人,您的苦心,卑职感激不已。卑职求大人一发成全,就让卑职这篇文章只在衙门内张贴算了。大人也好有一个交代,卑职也借此改过自新了。”

张之洞的手停止在胡须上,久久不作声。赵茂昌一颗心几乎要从喉管里蹦出来,焦灼难受极了。

“好吧,成全你,你可再不能让老夫失望了!”

终于答应了!赵茂昌的心重新回到胸腔:“卑职一定把武昌电报局办好,卑职一定为湖广的洋务大业增光!”

翌日,一份赵茂昌的悔过书在衙门里贴了出来。纸不大,贴的地方又偏僻,当天傍晚,赵茂昌便将它揭了下来。偌大的两江总督衙门,几乎没有几个人看到。赵茂昌心满意足地离开江宁前赴上海,与盛春颐、经元善紧锣密鼓地筹办起中国电报总局武昌分局来。

从此,赵茂昌便因武昌电报局大发横财,又凭借着雄厚的经济实力在官场上飞黄腾达,成为晚清社会中“官而劣则商,商而劣则官”的一个典型例子。当然,这些都是后话。这时督署后院也开始收拾行李,准备离开江宁买舟西归。一天下午,蒯光典在前来送行时偶尔说到,陈宝琛已从福建闽县来到江宁,他是专程来看望卜居江宁城的张佩纶的,现住在白下客栈,问张之洞愿不愿意见见面。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张之洞一时不好回答。

因海战的失败,张佩纶再次遭到弹劾,他被迫离开直隶幕府,悄悄来到江宁,在紫金山脚下筑了几间茅舍。此事,在张佩纶来宁不久便有人报告了张之洞。张之洞以为张佩纶会先来拜访,一直等着。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未见人来。他也曾想过去紫金山下寻找,但终不果行,不是因为忙得挤不出时间,而是心里不大情愿:马尾之战临阵弃逃,已属不可谅解;获赦后入赘李府,更不可思议。当年的清流操守到哪里去了!主动登门,固然不会摒弃;若要自己去寻找,张之洞心里着实不愿意。现在是陈宝琛也来了江宁,怎么处理呢?不见,必遭朋友讥责;若是相见,又如何见面法?思来想去,张之洞有了个主意。他写了个便笺,托蒯光典送给陈宝琛。

陈宝琛接到张之洞的便笺时,恰巧张佩纶正在回访他。二人展开便笺,上面只有几句平平淡淡的话,大意是离宁在即,无法抽身,已约好初六日至采石矶与门人袁昶见面,可否于初四日在下关码头会面,先去焦山看看宝竹坡留在定慧寺的玉带,然后再回头同赴袁昶的采石矶之宴?

焦山定慧寺里怎么会有宝廷的玉带呢?原来这里有段故事。

还是在京师的时候,有一天,张之洞和张佩纶、陈宝琛、宝廷四人在一起聊天儿。张之洞说,当年苏东坡游镇江金山寺,寺僧向他索取玉带以作纪念。苏东坡本是个平易的人,并不以为忤,遂解下身上所佩的那条宋神宗赐的碧玉带,慷慨赠予金山寺。寺僧感激苏学士的厚爱,将这条玉带供奉起来。从此,一代代传下去,将它作为镇寺之宝。同治六年,张之洞典试浙江,还专门去金山寺看了这条玉带。宝廷听后大笑道,哪年我若路过一名寺的话,也学苏东坡的样留一根做它的镇寺之宝。大家听后并不把此话当真。谁知第二年宝廷告诉大家,他专门去了一趟长江焦山,将一条墨玉带留在定慧寺中,寺僧也供奉起来了,欢迎诸位下次路过镇江时去看看。宝廷居然是个这样的性情中人!大家都笑起来,满口答应。

“你接受他的邀请吗?”张佩纶问陈宝琛。

“不去!”陈宝琛口气坚定地表示,“没想到张香涛是个这样不念旧情的人。你在江宁住了三个多月,他不来看你;我来江宁,也不来看我。他想在我们面前摆他制台大人的架子,要我们主动去看他。他不认老朋友,我们凭什么要应他的约?我又求他什么!”

“弢庵兄,你还不知道张香涛的用意吧!”张佩纶还不到五十岁,已经憔悴得像个花甲老人了,当年儒雅倜傥的风度,已被这些年的坎坷挫折销蚀得找不到痕迹了,“他是想通过焦山之游,用宝竹坡和你我的落魄来衬托他的得志呀!”

哦,经张佩纶这一指点,陈宝琛仿佛明白过来似的,气道:“哼,张香涛竟俗到这般地步了。他走他的阳关道,我们不巴结他,也不陪衬他!”

张佩纶说:“要去看宝竹坡的玉带,过几天咱们俩自个儿去。”

初四一大早,张之洞便来到下关码头。他想以先在这里迎接的姿态,来表示未亲自上门去拜访的歉意,但一个小时过去了,仍不见张、陈的影子。辜鸿铭在张之洞身边十多年了,只知道向来都是别人等他,从不见他等别人,偶尔因事等别人,只要过一袋烟的工夫,他便烦躁不安,一边埋怨,一边抬脚走路。对这两个革职朋友这等耐心,真令辜鸿铭十分惊讶,他劝道:“不必等了,到镇江去要坐两个多小时的火轮,今晚还要赶回江宁哩。”

张之洞心里虽然焦急,嘴里却说:“再等一刻钟吧,还不来就开船。”

辜鸿铭掏出怀表来,盯着表面看。又过了十分钟,还是不见一丝动静,便吩咐驾驶员准备开船。张之洞在心里怨道:不来应早告诉我,也免得我等这么久。正准备进船舱,却突然看到从上游急速驶来一艘小火轮,直向他这边冲来。“是不是武昌那边出了急事?”正在猜测之间,只见小火轮里一个人从舱里走出,立在船头,向着码头眺望。

这不是杨叔峤吗?他怎么到江宁来了!张之洞一阵惊喜,忙止住脚步,朝着江面上的小火轮细看。果然是杨锐!张之洞顾不得制台之尊,伸出一只手,对着小火轮船头上的杨锐挥舞着。

船上站立的正是杨锐。他已注意到码头上有人在向他挥手示意了,忙吩咐机手加快速度,火轮飞快地向码头靠近。杨锐万万没想到,挥手的竟然就是老师。老师不是后天一早才起程吗?怎么今天就来到了码头?就这样心里一闪念的工夫,小火轮已靠岸了。

“香师,您怎么今天就离开江宁了?”杨锐一边高声打着招呼,一边急速地跑过跳板来到张之洞的身边。

“叔峤,你怎么突然来到江宁?也不写封信来告诉我。”张之洞没有回答杨锐的问题,反而问起他来。

“还是因为《会典》中的事。当年捻子和苗练作乱时还有许多疑问未弄清。孙中堂说:‘你干脆到我的老家安徽去走一趟,把这些积案都弄清楚。’于是十天前我来到安庆。前天特为到芜湖去看望皖南道袁昶,他说:‘你来得正好,香帅马上就要回湖广原任,初六我在采石矶设宴迎接。’我听后说,那我干脆去江宁迎接,今天一清早便坐小火轮来了。今天还是初四,您怎么就上船了?”

“哦,原来是这样!”张之洞对杨锐的突然到来甚为高兴,方才因久等张、陈不至的恼火早已随风飘去,“我今天约两位老友去焦山,一直等到现在还没来。如果不是等他们,我们师生今天就见不到面了。”

两个什么身份的老友,居然约而不赴?好大的架子!杨锐心里想,又不便问,便说:“我今天原本见一见您后就去看看鸡鸣山,凭吊一番台城、鸡鸣寺和胭脂井,后天一早陪您上船一直送到安庆。现在我改变计划,陪您去焦山,过些天再专程到江宁来多游几天。”

“江宁岂是一两天可以游览完的,你应当改变计划,下次专程来,今天就陪我去焦山吧。”张之洞将杨锐上下打量了一番后笑着说,“几年不见了,变化还不大。喂,叔峤,你为什么对台城这样有兴趣?一天的江宁游,不去别处,先去台城?”

“我近来正在读南朝史,对韦庄那句‘无情最是台城柳’有更深的理解。游台城是想去感受一下台城所承载的那种历史风云。有许多事,我还想好好地跟香师说说。”

“好吧,上船吧,在船上我听你慢慢说。”

这时,梁鼎芬、辜鸿铭、大根等人也围了过来,故人他乡相见,分外欣喜,彼此问候着,一起走入停泊在码头边的一条从英国进口的游轮。

在船上,张之洞将为什么前去焦山的事告诉了学生。杨锐这才知道,老师所约的两个老友原来就是名满天下的清流前辈张佩纶和陈宝琛。

杨锐感叹地说:“京师年纪稍长的人都说,光绪七年香帅外放山西之前的那几年,是京师清流最兴盛的时代。那时清流诸名士以笔作刀,以口代伐,扶正压邪,为民申冤,赢得了官场士林的赞扬仰慕。自从香帅外放后,京师清流的力量开始削弱。到了甲申年后,因张佩纶、陈宝琛、邓承修等人相继革职,后来宝廷又因纳妾事遭劾,清流派便风流云散、自行瓦解了。这些年,宝廷、潘尚书去世,李中堂老迈,京师再也听不到有人说起清流了,好像清流议政已是历史陈迹,于是贪污受贿可以公行、渎职荒政视同无事,官场失去监督,权力便成了私器。”

杨锐的这番话,勾起了张之洞一腔怅惘之情。他默默地看着舱外急速后退的清澈江水,满腔思绪不知从何理起。“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仿佛只有千年前诞生此地的这两句诗,才最能概括他此时的心境似的。

“是呀,清流议政已成历史啰!”过了好长一会儿,张之洞才缓缓地叹道。

“叔峤,说点京师的时事吧!康有为他们办的强学会改为官书局后,朝廷的态度如何?”

“自改为官书局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说闲话了。强学会散了,集会也没有了,官书局里就是摆着几百册洋文书。那些洋文书,满京城里没有几个人认得,就是有人要找碴子,也找不出什么呀。”

梁鼎芬插话:“那些洋文书摆在官书局是白摆了,不如运到武昌来,让汤生来读。”

辜鸿铭插话说:“节庵这个意见很好,叔峤你就去跟他们说说,叫官书局干脆搬到武昌来算了。”

“叔峤又不是康有为的人,他怎么可以跟官书局里的人说这样的话?”张之洞笑笑说,“官书局设在哪里?你去过吗?”

“官书局在琉璃厂,只有两间小房子,一间房子装书,一间房子里还住了管书的人。”杨锐说到这里,突然眼睛一亮,“香师,有一次我在那里遇到了一个人,您想得到他是谁吗?”

“谁?”张之洞看着杨锐扑闪扑闪的双眼,二十年前成都尊经书院里,那个纯朴好学的美少年形象又出现在眼前,心里想:二十年的人世染缸,居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印痕,还是那样纯真热情,真正难得。

“您决然想不到的。李提摩太!”

李提摩太!那个穿长袍马褂、戴假辫子、操一口流利中国话的英国人!那个在太原巡抚衙门里做蒸汽机、摩擦生电实验的牧师!在广州时,还能经常见面;到了武昌,可是再没见过了。

“他还是老样子吗?”张之洞显然被这个消息弄得兴奋起来,对着身边的辜鸿铭说,“汤生,你还记得那个李提摩太吗?看起来跟你一个样,又土又洋,中西结合。”

“李提摩太,我怎么会不记得!”辜鸿铭说,“但我不同意你的说法,他怎么跟我一样?他是英国牧师,我是中国儒生。我的祖籍是福建同安,正宗中国人。我信奉周公孔孟,是地道的儒家信徒。”

辜鸿铭这几句充满异国情调的中国话,引起满船人的哈哈大笑。但辜鸿铭的表情是认真的,他的话一点儿也没说错。中国人一向以父系为宗,他的父亲是正宗的中国人,他当然是正宗的中国人。他回国十年来,系统攻读、无限崇拜儒家典籍,说是儒家信徒也恰如其分。听了辜鸿铭这个反驳后,张之洞不但不气恼,反而快活地说:“汤生说得对,是老夫糊涂了,李提摩太怎么能和我们的辜汤生相比!”转过脸问杨锐,“李提摩太这些年都在哪些地方?做些什么事?”

杨锐答:“他说这些年把中国的城市都走遍了,住得较久的地方是上海,近两年则住在北京。他说他是个牧师,以传教作为主要工作,目的是想让中国人都蒙受上帝的福惠,富裕强盛,过快乐的日子。”

张之洞又问:“他为什么去官书局,他跟康有为、强学会有联系吗?”

杨锐说:“他常去那里看看书,也和强学会的人聊天儿,他跟康有为很熟。据说,康有为写的上皇上书,无人敢递,就去求李提摩太。李提摩太看后极为称赞,答应帮他找找朝中大佬帮忙。”

大根猛地插了一句:“中国人在京师办事,还要找外国人帮忙,这真是怪事。”

“李提摩太比许多中国大官要能干得多,他认识不少王公大员。据说还多亏他找了翁中堂,康有为的上书才到达皇上的几案上。”杨锐回答了大根的疑问后,又望着张之洞说,“香师,李提摩太还惦记着您呢!”

“哦,他还记得我?”张之洞高兴地说。

“记得,记得,”杨锐笑着说,“他说您这些年办了许多大事好事。他还说,今天中国,真正为国家富强办实事的大员只有您一人,是他劝康有为离开北京去上海,并建议康有为来找您,说只有您才是康的真正赏识者。”

原来康有为来江宁还有这样的背景。一瞬间,他对取缔上海强学会、查封《强学报》一事冒出几分歉意来:当初不查封,而是用李鸿藻的办法,将上海强学会改为上海官书局,将《强学报》改为官书局的报纸,可能会更好些!

一直未开口的梁鼎芬似乎隐然察到张之洞的内心活动,便说:“香帅本是很器重康有为的,跟他谈了好几次话,又是捐银,又是拨款,希望他好好地为国家做事。但这人太狂妄刚愎,不听招呼,尤其是他的《强学报》一再坚持要冠以孔子卒后多少年,这可是有改正朔之嫌的大事。香帅治理下的上海,怎能有这样的报纸?”

杨锐说:“康有为的确是个刚愎自用、目空一切的人,不好共事。《强学报》我在官书局里看过,除开‘孔子卒后’这一条有些新奇外,其他都尚无可指责之处。不过,‘孔子卒后’这一说法,在中国人看来是犯大忌,其实,这根本不是康有为的创举,他是学西洋人的做法,很平常的一桩事。”

康有为的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举,居然被杨锐看得如此平淡,张之洞、梁鼎芬等人都专注地听他说下去。

“西洋人纪年就是用的这个办法。西洋人眼中的圣人不是我们的孔子,而是他们的耶稣。他们将耶稣诞生的那一年定为元年,从那以后数下去。比如现在,我们中国是光绪二十一年十二月二十日,西洋就是公元一八九六年二月三日。康有为将这个办法学过来,只是将圣人的生年改为圣人的卒年而已,不必太看重。据说京师里也有人因此说康有为有谋逆之心,是恭王驳了回去。恭王对西洋的纪年很清楚,他说这点不能成立。”

恭王都知道的事,他这个号称很懂洋务的总督都不懂,张之洞很有点惭愧:如此说来,对待康有为和上海强学会的事有点武断了。

正在这时,游轮已到焦山。张之洞加披一件狐皮大氅,在众人的簇拥下登上了这座著名的江中岛屿。焦山不高,最高处不过二十余丈,绕山走一圈,也不过四里路。原本是一座荒凉的无名岛,东汉名士焦光隐居于此,故得名焦山。焦山因地形绝佳,又位于镇江城郊,故从那以后,历代都有人在此起楼筑室,修亭建寺,一千多年下来,将焦山建成一座人文景观甚多的名胜,与不远处的金山、北固山齐名,成为镇江城的三大游览胜地。

小小的焦山上汇集着吸江楼、华严阁、壮观亭、观澜阁、别峰庵、定慧寺、宝墨轩等建筑,又有保存完好的六朝古柏、宋代槐树和明代的银杏树,的确是一座钟灵毓秀的宝岛。

今天是个冬日晴朗的日子,在阳光的照耀下,焦山上那些叶片尚未落尽的树木仍充满着生机,一座座亭台楼阁散落在山石草木之中,江浪水波拍打小岛四周的坚固岩石,溅出串串水花。天气虽然寒冷,但焦山风光依然可观。

张之洞这次到焦山是来看宝廷留下的玉带的,并非观赏景致。对于望六之人来说,这毕竟不是游山玩水的季节,何况他还要避开众人,与杨锐说点机密事。于是对梁鼎芬、辜鸿铭等人说:“天气冷,我和叔峤直接到定慧寺去,你们自个儿去逛吧。我建议你们先到宝墨轩去,那里有两三百方碑刻,够你们赏玩的,大字之祖的《瘗鹤铭》便在那里。”

听说《瘗鹤铭》碑就在这里藏着,辜鸿铭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便拉着梁鼎芬等人向宝墨轩奔去。大根站着不动,他一向是紧跟着四叔的。张之洞说:“你也随处走走,不要跟我啦!”

大根其实对这些不感兴趣,便说:“我陪您去定慧寺吧!”

张之洞想了想说:“那你先去寺里告诉他们,我和叔峤过会儿就来。”

大根迈开大步先走了。

张之洞对杨锐说:“我们找个背风向阳的地方坐坐,我要跟你说几句重要的话。”

杨锐明白,遂陪着张之洞找了一个温暖的山坳处,二人席地坐在一处枯草坪上。张之洞轻声说:“叔峤,听说皇上体格不强壮,是真的吗?”

杨锐敛容答:“皇上是不够强壮,但也没有大病,只是弱点罢了。”

张之洞又问:“太后身体还好吗?”

“太后倒是硬硬朗朗的。”

张之洞沉思片刻又问:“依你看,太后对朝廷的事还管得多不多?”

杨锐想了下说:“朝廷上的事,大部分还是皇上在管着,太后一般不管。”

张之洞点点头说:“你上次信上说,皇上看了康有为的折子,赏识他,又说翁、李、孙几位中堂都支持康有为。那为何要解散强学会,查封他们办的报纸呢?”

杨锐说:“据说这是太后的旨意,皇上其实是不同意的,强学会变为官书局,就是皇上和太后之间的妥协。”

稍停一会儿,张之洞又问:“依你看,京师对维新变法这些事到底是怎样的态度?”

“香师,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杨锐不假思考地说,“对维新变法,除开极个别的满蒙亲贵外,绝大部分官员都是支持的。听说太后也不是完全反对变革,只是厌恶结会集议这类举动,怕有不测事发生。”

“太后顾虑得有道理。”张之洞点点头问,“叔峤,你跟康有为接触得较多,你认为康有为这个人有没异心?”

“绝对没有。”杨锐坚定地说,“康有为的性格虽有点狂傲,但人是绝对忠诚的,对国家对朝廷是真心爱护的。我曾仔细观察过他,此人是个古今少有的血性汉子。”

“叔峤,你认为在康有为身边有没有真正的国士?”

“有!”杨锐肯定地说,“至少他的门生梁启超就是一个。此人卓荦英迈,学问文章不在乃师之下。其心地之光明、性情之率直,又要胜过乃师。”

梁启超的名字,张之洞是听过的,又知道他也是广东人,十五岁中举,是个神童,后被贵州籍的主考李端棻所看中,招为妹婿。张之洞生长于贵州,对贵州特别有感情,他心里无端对这个从未谋面的贵州女婿生发出好感来。

“你下次见到梁启超,告诉他,若他路过武昌,可以投刺来见我。”

“好。”杨锐高兴地说,“他对您也是很敬重仰慕的。”

张之洞抬起头来,见太阳已挂在头顶了,便起身说:“我们到定慧寺去吧,刚才我们之间的谈话,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起。”

杨锐重重地点点头。

说话间,二人来到了定慧寺。定慧寺建于东汉兴平年间,初名普济寺,后又改为焦山寺,乾隆皇帝下江南时,赐名定慧寺。传说著《文心雕龙》的刘勰晚年出家于此寺。定慧寺与杭州的云林禅寺、天台的国清寺号为江南三大名寺。山门外,住持苦丁法师已率领十余名执事人员恭候多时,见到张之洞、杨锐后忙合十行礼,自报家门,然后像迎接佛祖临世一样地将他们二人迎进云水堂贵宾室。略坐片刻,苦丁法师亲自陪着张之洞、杨锐观看寺内建筑。

定慧寺果然不愧千年名刹,殿阁众多,规模壮阔,供奉的菩萨塑像金光灿烂,往来的众僧也衣着鲜亮。张之洞无心在此,便对苦丁说:“十多年前,朝廷有位礼部侍郎路过宝刹,曾应方丈之求,将身上所系的一根玉带留下,此事法师知道吗?”

“知道知道。”苦丁忙答,“那时寒寺方丈是传篆法师,小僧为监院,当时小僧也在场。侍郎说要学苏学士,留下一根玉带,问我们愿不愿意珍藏。我们答应了。”

“侍郎的名字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苦丁不用思索就答,“侍郎大人的名字叫宝廷,号竹坡。后来还听说宝大人是皇亲,寺僧把这根带子就看得更重了。”

“宝大人的带子还在吗?”

“在、在,小寺一直珍藏着。”

“领我们去看看吧!”

“大人请!”

苦丁陪着张之洞和杨锐登上了位于定慧寺后院的藏经楼。走进藏经楼二楼东边的一间房子,苦丁介绍:“这间房子收藏着海内外施主赠送给寒寺的珍贵物品,有天竺国赠的贝叶经,西藏高僧所赠的念珠,还有不少玉佛、金佛、如意、血经等,宝大人的带子就存在这里。”

说罢,苦丁亲手从木架上取下一个尺余长、四寸余宽、二寸余厚的黑木匣子来。打开匣子,里面果然折叠着一根黑色玉带。

张之洞和杨锐凝眸谛视良久。苦丁取出玉带,露出一张稍为泛黄的白宣字条,说:“这是当年宝大人捐带时写下的条子。”

杨锐将纸条取出展开,张之洞看那上面写着:

北宋神宗年间,苏学士赠玉带于镇江金山寺。大清光绪六年吉日,宝学士留玉带于镇江焦山寺。两学士、两玉带、两名寺,谁曰文坛如今无趣事?有宝学士之举,足见今世有雅人。宝竹坡亲书。

看着这熟悉的笔迹,读着这熟悉的语句,宝廷那张熟悉的面孔又浮现在张之洞的眼中。指点江山、粪土公侯的昔日情景已成历史,如今是死的死、贬的贬、老的老了。书生意气、清流议政,转眼之间便人去楼空,再也不复返了!

见老师面有伤感之色,杨锐忙叫苦丁将玉带和字条重新折好收藏。苦丁把匣子放回木架后说:“大人日后见到宝大人,请代寒寺僧众问候他老人家,就说他留下的带子,寒寺一直好好收藏着哩!”

“宝大人已故去了!”张之洞缓缓地说。

“哦——”苦丁瞪大着眼睛,发出长长的惊叹声。

突然间,一股浓烈的怀旧感堵塞张之洞的胸腔,憋得他似乎有点透不过气来,他觉得应该借诗句来发抒发抒。是的,应该留两首诗在这里,不仅为发抒胸中的郁积,也以此凭吊老友的亡灵,而且,还要借此告诉过去的朋友,尤其是今天拒绝前来的张佩纶、陈宝琛:身居高位的张之洞并没有忘记他们!

“法师,你给我取纸和笔来,我要送两首诗给宝刹!”

“大人留墨宝给寒寺,寒寺将蓬荜生辉。”苦丁兴奋不已,忙叫小和尚拿来纸笔。

张之洞略一思索,挥笔写下两首绝句:

同姓怀忠楚屈原,湘潭摇落冷兰荪。

诗魂长忆江南路,老卧修门是主恩。

故人宿草春复秋,江汉孤臣亦白头。

我有顷河注海泪,顽山无语送寒流。

写完后又在下面补一句:南皮张之洞光绪二十一年暮冬于焦山定慧寺观宝竹坡留带时作。

老师的诗作,杨锐都读过。在他的眼中,老师的诗以学问功夫深厚见长,像这样情感浓郁的诗不多见,而他自己则更喜欢缘情之诗。杨锐对苦丁说:“这两首诗你们可得好好保存,说不定过几年我还会再到焦山来,我会来看的。”

苦丁连连说:“张大人的墨宝,小僧怎能怠慢?一定会把它和贝叶经一样地珍视。”

正说着,梁鼎芬、辜鸿铭等一群人都来了,原来是大根将他们招呼来的。定慧寺已安排好了午餐,大家热热闹闹地吃完饭后,辜鸿铭兴致勃勃地对张之洞说:“这寺院后有一座亭子,建在一块天然的大石上,那石头的一半悬空着,使得亭子也像悬空似的。”

张之洞喜道:“那气势一定很好,会给人以腾空欲飞的感觉。”

梁鼎芬道:“正是。香帅去看看吧!”

苦丁说:“这是寒寺新近建的一座亭子,就在这里不远,小僧陪大人去。”

“好,去看看!”

张之洞来了兴致,众人便一齐响应。

不到半里路程,就来到亭子边。

果然如辜鸿铭所说的,这亭子虽不高大,却因地形独特而极具魅力。张之洞来到亭子间,俯首一望,脚底下,江水滚滚,波浪滔滔,自己如同踩着一朵云头来到长江的半空中,有一种羽化而登仙的感觉。向西边望去,繁华的镇江城若隐若现,如海市蜃楼。向东边望去,宽阔苍茫的江面上,水天一色,如烟笼雾罩。张之洞的心情已从悼亡中走出,被奔流不息的扬子江水激荡起来,不免对身边形容枯槁、举止呆板的焦山寺的住持刮目相看起来:“你这个亭址真选得好。眼力不俗啊,法师!”

“大人夸奖了!”苦丁显然很高兴。

“亭子叫什么名字呀?”张之洞一边兴致勃勃地眺望江面,一边随口问。

“还没有取名字哩!”苦丁说到这里灵机一动,“大人,您给它赐个名字吧!”

辜鸿铭立即赞同:“香帅,由你来命名最好了!”

张之洞转脸对梁鼎芬说:“节庵,你的学问好,你给它取个名吧!”

梁鼎芬忙推辞:“香帅在此,哪有我辈弄斧的份儿!”

“让我想想看……”张之洞喜欢听这样的话,他手扶栏杆,低头凝思,过了一会儿说:“焦山东端上有一个吸江楼,人在楼上,用一竹管,便可把江水吸上来,名字取得好,显然是从郑板桥的‘吸取江水煮新茗,买尽青山作画屏’而来。老夫今天辞去江督回原任,来此一看友人遗物,二看焦山风光,诸位既从老夫游,亦是送别。我想起当年苏东坡有首《渔家傲》,正是送他的友人离江宁回东京而作,道是:千古龙蟠并虎踞,从公一吊兴亡处。渺渺斜风吹细雨,芳草渡,江南父老留公住。公驾飞车凌彩雾,红鸾骖乘青鸾驭,却讶此洲名白鹭。非吾侣,翻然欲下还飞去。老夫此时站在此处,也有双鸾护车、凌江飞渡的感觉。依老夫看来,此亭可名‘飞江亭’。”

“飞江亭。”梁鼎芬忙恭维道,“亭悬空而筑,确有飞江之势,这名字真正取得恰如其分,又与东端的吸江楼遥相呼应,合为双璧!”

梁鼎芬说完,众人皆鼓掌叫好。

苦丁一不做二不休,又央求:“大人所赐亭名,真传神至极,小僧代焦山寺全体僧众深为感谢。小僧有点贪心,亭名是有了,但楹柱上还缺乏一联,若大人肯赐联一副,则是好事做全,焦山寺将永铭大人的恩德。”

张之洞本是一个喜游览好题赠的名士,况且定慧寺乃千年名刹,在此处留下笔墨,定然会传播开来,留传下去,是一桩大好之事,遂笑着说:“法师,你也是索求无厌,老夫今日兴致好,就一发成全了你吧!”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苦丁自知今日所得过多,无所酬报,便使出佛门的惯用伎俩,念几句“阿弥陀佛”来,它既可以理解为佛门子弟的最高最厚的谢意,其实又什么都没有损失。千余年来,这套伎俩成为佛门的万应灵药,保佑僧尼坐收源源不绝的财富,又博得善男信女们的虔诚礼拜。

望着滔滔东去的大江,看着身边杨锐、辜鸿铭等年轻一辈的勃勃生气,想起前些日子与康有为、强学会所打的交道以及刚才与门生的密谈,张之洞忽然间似有所悟,遂脱口念道:

眼底江流,尽皆后浪赶前浪,争相推移奔大海;

世间人事,总是少年代老年,与时维新为正途。

张之洞念完后,大家都愣了一下。“与时维新”,杨锐听到这四个字,心中一阵惊喜:老师确乎是识时务明大势的英雄豪杰。梁鼎芬也在心里忖度:看来香帅虽然不满意康有为这个人,但对他维新变革的主张还是赞同的。辜鸿铭想:香帅是个维新派,今后多给他译一点日本明治维新的资料。

苦丁则不甚懂这四个字的深远含义,但他知道后浪赶前浪、少年代老年,这是天地造化的常规,用它作楹联十分合适,便说:“大人所作的好极了,请大人回到云水堂后把它写下来,明天小僧就叫工匠将这亭名和楹联刻上。亭名用朱红,楹联用石绿,这样一来,这座亭子就又成了焦山一景。”

“好,你去办吧!”张之洞笑着说,又吩咐大根,“时候不早了,你去船上做准备,等我写完匾联后立时就开船回江宁。”

七、采石矶上,师生宾主射覆续联打诗钟

翌日,在梁鼎芬等人陪同下,杨锐在台城、鸡鸣寺一带盘桓了一整天,其他名胜古迹,则留待下次专程再来。

第三天,在江苏巡抚、江宁藩司、江苏提督等一班文武大员的一片送别声中,张之洞登上小火轮,离开江宁城回武昌。

冬日的长江水,是一年中最少的时候,也是最澄清的时候。船行走在浅水段时,江水几如溪水般清亮,水中卵石晶莹发光,石间游鱼历历可数。自江宁至采石矶这一段,自古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民舍众多,阡陌相接,甚至连岸上的鸡犬之声也可隐约传进船舱来。

张之洞望着眼中长江两岸的这一片安居乐业的土地,心中甚是宽慰。临近中午时分,小火轮来到了位于安徽省太平府当涂县境内的采石矶。

万里长江的两岸上有着数以百计的胜迹,采石矶则是其中颇负盛名的一处地方。它与江宁的燕子矶、岳阳的城陵矶并称为长江三大矶,然其地势之险要、人文之丰富又在其他二矶之上。

采石矶位于南岸的翠螺山麓。相传此地古时有金牛出渚,于是山叫牛渚山,矶叫牛渚矶。又因山形像一只大田螺,当地人便叫它翠螺山。矶上盛产五色彩石,又得名采石矶。日久年深,“牛渚”二字则不再被人们提起了。

采石矶一带悬崖峭壁,兀立长江岸边。对岸也是一座石头坚硬的大山,江面陡窄,江水也便陡急。此处最易扼控长江,于是战乱时代又成了兵家必争之地。据说南宋时,虞允文当时主将王权罢职,宋朝军队三五星散,束甲无主。他招集诸将,勉以忠义,亲入阵中,奋勇督战,便在这里大败南下的金兵。采石矶上有不少楼台建筑,出名的有赏咏亭、谈笑亭、江山好处亭、燃犀亭、清风亭、观澜亭、三台阁、虞公祠、谢公祠、广济寺、观音阁等。相传梅尧臣、沈括、陆游、文天祥等历史名人都曾来此处憩足游览,留下大量诗赋题咏。

最让采石矶充满传奇色彩的是诗仙李白在此地的行踪。李白晚年贫困不能自持,便来投奔做当涂县令的族叔李阳冰。

李白喜爱采石矶一带的江山形胜,常在此赏景吟诗。那年秋夜,李白站在采石矶舍身崖上,一边喝酒,一边高吟。月色溶溶,江流奔涌,巨石壁立,四野广阔,佳境与美酒一起,酿造了一个美轮美奂的气氛。诗仙乐陶陶醉醺醺地,完全沉浸于他的艺术世界中,已不知人间烟火身为凡人了。忽然间,他见江面上浮出一轮明月来,在粼粼波光中时上时下,时摇时定,如玉盘在起伏,如明镜在闪烁,比起悬挂在夜空时的模样要好看百倍。正在凝神赏玩时,那轮明月不见了,李白心中一急:它一定是从天上掉到水里,被江浪吞噬了。

多美的玉盘,多亮的明镜,怎么能让江浪吞掉!我要把它捉出,让它重新飞回九天苍穹,让普天下的人都能永远沐浴它的清辉。想到这里,诗仙毅然从舍身崖上,纵身一跳,将月亮紧紧捉住,捧在怀里……

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传说!它当然不可能是真的。但人们又希望它是真的,在人们的心目中,谪仙李太白是应该以如此方式来结束他的人世之旅的。这才与他那些超凡的诗作浑然一体,相得益彰。

于是,采石矶上建起了问月亭、捉月亭、太白楼,翠螺山上修造了李白的衣冠冢。人们将李白永久地留在这里,世世代代的文人词客也喜在此伫留游览,凭吊先贤,捕捉灵感。

当年的门生要在这里设宴款待过路的老师,怎不令张之洞和他的一行欢喜叫绝?

矮矮胖胖的袁昶一路扶着老师,缓慢登上江岸,来到采石矶上,他陪着张之洞四处走走。采石矶虽不大,却亭楼众多,树木繁茂,再加之绝无仅有的山川之美,使大家都有一种气清神爽、心胸开阔之感。

午宴就设在太白楼。坐定后,张之洞望着袁昶说:“没有想到,我们师生今天在这里聚会。十多年了,当年的小青年如今成了皖南之主,我们都来拜你的码头啦!”满桌人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

袁昶忙说:“香帅客气了,学生才是你的治下。”

张之洞笑着说:“从光绪二十年十月到昨天为止,你是我的治下不错,但从今天起就不是了。我是过路的客人,你是这里的山大王。”

大家又都笑了起来。

“香帅取笑了!”袁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梁鼎芬说:“有一点那是永远不会变的,无论什么时候,袁观察都是香帅的门生。”

“正是,正是。”袁昶忙点头。

“节庵说得也不错。”张之洞捋了捋胸前的长须,摆出一副座师的架子来,“上下级之间的关系可以改变,师生之间的关系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所以古人说天地君亲师,这五者必须终生敬奉,是因为这五者是终生不会改变的。”

辜鸿铭心里想:天地亲师这四者不可改变,是自然的,“君”却不一定不变。大行皇帝归天,嗣君继位,这“君”就变了;改朝换代,另一姓坐了江山,这“君”更大大地变了。但这些话他不便说。当大家都异口同声恭维总督说得有理的时候,他闭口不作声。

张之洞继续说:“同治六年,主考浙江是我入翰苑后的第一次放差,大家羡慕我放了一个好差使。浙江人文荟萃,英才辈出,这次下去一定会收一批好门生。我也庆幸自己运气好,头次出差就去的人间天堂。”

袁昶的一生发迹就始于同治六年的乡试,自然对此感情浓郁记忆犹新,插话道:“当时我们听说朝廷点的星使是神童出身的年轻探花,都欢喜雀跃。到了主考坐亮轿巡视贡院的时候,大家早早地等着,引领企盼,都想一睹风采。见香帅坐在亮轿里,年轻英俊,仪表非俗,都惊叹不已。”

“年轻是实话,英俊就高攀不上了。我只希望别人不要骂我马脸猴腮、面目可憎就行了。”

说罢抚须大笑,众人也都乐得哈哈笑起来。在座的诸位,其实都听到别人背地里这样描绘过张之洞的。

张之洞以长者的姿态慈祥地望着袁昶说:“你也有四十好几了吧?有点发福了。”

“明年整五十,快要向老境迈步了。”

“不要这样说,你比叔峤、节庵、汤生他们也大不了多少,正是干大事业的黄金年代。读书时的雄心壮志是真情还是空话,就在这十来年里检验了。要说当年浙省乡试的人才,你袁爽秋也算是有出息的一个了。另外还有陶模、孙冶让等人,你和他们还有联系吗?”

袁昶说:“陶模是封疆大吏,官高事忙,我们很少通信。孙冶让在刑部做主事,我们时常走动。他写了不少的书,近日还有信来,说他在做一桩大事,撰写《墨子间诂》。”

张之洞说:“孙冶让不应在刑部,他应在翰苑、詹事府或国子监合适,他是个读书做学问的人。那年你们几个为我送行,我对陶模说:‘你是个发达的相,官可做到一品。’对孙冶让说:‘你是个清雅的相,著作可等身。’这话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

真个是良师高足喜重逢,有多少叙不完的旧,有多少道不完的情!尽管佳肴满桌、美酒频斟,但主人和主客的心思都在说话上,列位陪客也极为乐意倾听这些发自内心的叙谈。仕途多倾轧,商海多风险,入幕多委屈,谋生多辛酸;人情薄如纸,相交互防范,祸福非所料,处世事事难。人生在世,唯有年少读书时节,才是最无忧虑、最无机心、最无功利的岁月,可以设想自己今后贵比管乐、富攀陶朱、学侪周程、文为韩欧,反正那都是遥远的将来事,用不着立时兑现。谁知一踏入江湖,便有无穷的艰难和烦恼在预先等待着,将你毫不留情地打入各色各样的旋涡中,身不由己,欲罢不能。

今日,太白楼里的客人们,谁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谁没有过这种无奈的感叹?且让这对师生的甜美回忆,带着大家一道进入那纯真快乐的学子生涯吧!长江水也似乎变得无语东流,采石矶上成群鸦雀不再聒噪,天地万物都在分享这人世间充满情谊、淡化功利的美好时刻。

袁昶笑着说:“我在京师听老一辈翰詹说,当年清流名士集会结社,不仅针砭时弊,纠劾贪墨,也时常谈诗论文,射覆打诗钟。一个个才思敏捷、妙语天成,其风雅神韵,令后辈文人心向往之而不能及。他们都说老师您是此中高手!”

袁昶这几句话,勾起张之洞心中一段美好的回忆。那是光绪二年至七年在京师做词臣言官的时候,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固然豪气四溢,天下瞩目,三五同好风和日丽,荷酒担食,在陶然亭、崇效寺、花之寺、龙树寺等幽静清朗之处游览闲谈,更使人心旷神怡,物我两忘,而此时射覆打诗钟,必定是最乐意为之的游戏。的确如袁昶所说,张之洞是此中高手。

张之洞正在抚须怀念之际,辜鸿铭早已忍不住了:“我读李义山的诗:‘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神往古时这种有趣的游戏,可惜回国十多年了,还从来没有真的见人射覆过。香帅,你说点给我听听。”

梁鼎芬说:“李义山笔下的射覆与香帅的名士射覆不同。”

“哦!”辜鸿铭兴趣大增,“节庵,你说有哪些不同,也让我长长见闻。”

梁鼎芬说:“唐时贵族子弟游戏时的射覆很简单,大家背过脸去,由一人将一样东西覆盖在碗中,然后大家猜,猜中者有赏。香帅他们的射覆,非得要饱学机敏两者兼备不可,可惜我当时没参加,还是香帅自己给我们说吧!”

在那次谈诗中被张之洞看中,应聘入幕的陈衍也和杨锐等人凑兴吆喝着。

张之洞抿了一口茶,微微笑道:“这都是些往事了,那时大家都有一份闲心情,有这种兴趣。虽说是雕虫小技,壮夫不为,但文人聚会,有没有这个内容,也是大为不同的。有则高雅,无则俗陋,十多年前在京师官场士林中,这可是判别一个读书人有无学问的重要标准哟!”

众皆点头。辜鸿铭说:“像我这种不知射覆的人,哪怕中西书籍读得再多,也是个无学问的俗人了?”

陈衍笑道:“那当然!像你这副模样,连清流边儿都挨不着!”

众人都笑起来。

梁鼎芬说:“莫打岔,且听香帅说故事。”

“那一年暮春在崇效寺赏花喝酒,喝到兴起时,宝竹坡突然对大家说,我有一覆,诸位谁可射中?不待大家作声,他立刻就说,《左传》曰:伯姬归于宋。射唐人诗一句。大家都低头想。”说到这里,张之洞笑着对身边的辜鸿铭说,“准你也参加一个,你也想!”

辜鸿铭喜得对陈衍说:“你说我挨不着边儿,香帅都让我参加了!”

陈衍说:“你别笑早了,这是香帅客气,先邀请你。射得中,算真参加;射不中,靠边儿站吧!”

“一会儿,我说我射中了。众人都看着我,我不慌不忙地念着,白居易诗曰:老大嫁作商人妇。”张之洞接着说。

刚说到这里,陈衍便拍手喊道:“香帅,您这一射真是绝妙至极!”

梁鼎芬、杨锐先是一愣,很快也明白过来了,都鼓起掌来笑道:“再没有这么好的箭法了。”

辜鸿铭却不知妙在何处。他茫茫然摸着半边光头,问杨锐:“叔峤,香帅这支箭妙在哪里?你给我指点指点。”

杨锐说:“可见你的中国学问还不行。伯、仲、叔、季,这是中国兄弟姊妹的排行序列。伯姬是鲁国的长公主,排行老大。周公平定武庚叛乱后,把商旧都周围地区封给商纣王的庶子启,定国名为宋,故宋国为商人后裔聚族之地。伯姬嫁到宋国,不正是老大嫁作商人妇吗?这真是丝丝入扣,天衣无缝。香帅之学问与敏捷,真我辈百不及一。”

辜鸿铭恍然大悟,大声叫道:“绝妙,绝妙!香帅,我敬你一杯!”

张之洞也很高兴,把杯子略略举了一下,算是接受敬酒,接着说:“潘伯寅最爱此道,也最善此道,见宝竹坡抢了头筹,颇不甘心,于是说:‘我这里也有一覆,宋玉曰:东邻女登墙窥臣三年。也射唐人诗一句,谁射得中,我有一块北魏名碑拓片相赠。’”

“这一覆出得好!”辜鸿铭又叫了起来,稍停片刻说,“可惜我射不中。”

众人也都极有兴趣地猜着。陈衍心里想了一个答案,但不便说出,聆听张之洞的下文:“大家都喜形于色地想,约有半根香工夫,我问潘伯寅:是不是李白的‘总是玉关情’?伯寅拍手笑道,到底瞒不过你张香涛。”

陈衍笑道:“我也想到了这句诗,只是不好意思先说出来。”

“石遗,你是马后炮。”辜鸿铭嚷道,“我不信,除非你讲清楚为什么‘总是玉关情’。”

大家都知道,辜鸿铭用的是激将法,因为他自己并不懂得这中间的奥妙。

陈衍说:“我就对你说清楚吧!李太白的这句诗来自他有名的《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诗中‘玉关’指的是玉门关。宋玉的这句话出自他的《登徒子好色赋》,说的是东邻女爱慕他的情意。东邻女为何爱他?因为宋玉是美男子,假若像你这个不中不西的样子,东邻女决不会窥你三年,只怕是窥你三眼就走了。”

大家都笑起来。辜鸿铭却不笑,认真地说:“爱我的女人不少,她们爱的就是我这个不中不西、又中又西的特殊魅力。”

陈衍也不理会他,继续说:“所以说,东邻女窥视,是因为宋玉的缘故,她关的是玉之情,懂吗?汤生!”

“哦,原来这样。”辜鸿铭拍了拍脑门儿,“将‘玉关’两字拆开,玉指宋玉,关为关联,真是妙极了!香帅,我再敬你一杯。”

杨锐笑道:“你什么都不懂,没有资格敬酒了!”

大家边笑边同喝一杯。

陈衍说:“香帅,这射覆之技,怕是再也没人能超过你了。”

“也不能这样说,”张之洞正色道,“黄绍箕就比我行,我承认我的才思输他一根香!”

“输一根香”是什么意思?这话撩起了大家的好奇心。

张之洞解释说:“有一年初夏,大家游江亭,陈弢庵见风吹花落,突然来了灵感,说:‘我有一覆,孟浩然诗曰:花落知多少。射《易传》一句话。’”

梁鼎芬有意打趣辜鸿铭:“你自号汉滨读《易》者,对《周易》很熟,你来射这个。”

辜鸿铭有点紧张地说:“我真的没入门。不过,我可以想想。”说后,便一脸木然地陷入深思。

张之洞继续:“弢庵说,我点一根香,香燃完前看有没有人能射出来。他刚刚把香点燃,黄绍箕就喊道,我射中了。我忙说,你先不要说出来,用纸写好给弢庵,到香燃完后再公布。一根香正好燃完,我也有了,也写在纸上。两纸一对,真个是英雄所见略同。”

“慢点。”梁鼎芬忙打断张之洞的话,“汤生,一根香点完了,你射中没有?”

“没有!”辜鸿铭一脸沮丧。

陈衍笑道:“好了,你被彻底赶出圈子外了。”

辜鸿铭突然醒悟过来:“弢庵,你说一根香点完了,香在哪里?我差点被你蒙过去了,香帅只说了一句话,你的香就点完了?一根香至少点半个小时,我还可以想。”

大家都被辜鸿铭的天真弄得哄堂大笑。袁昶说:“你慢慢去想吧,我们可等不及了。香帅您公布答案吧!”

张之洞抚须微笑道:“两张纸上都写着:心疑者其辞枝。”

辜鸿铭嚷道:“香帅,《易·系辞》我倒背如流:‘将叛者其辞惭,中心疑者其辞枝,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但与‘花落知多少’怎能联系得起来?分明风马牛不相及嘛!”

“你这个辜汤生,自己不懂还说人家风马牛不相及,让老夫来开导开导你。”张之洞一本正经地说,“花本是长在树枝上,现在落了,是不是与树枝告别了?辞者,除文辞一意外,是不是还有辞别一意?人家问,落下来的花究竟有多少呀?我怎么知道!便回答他,凡心存疑二辞别树枝者便都是落花。这难道是风马牛不相及吗?”

辜鸿铭读《易·系辞》中这句话时,与千千万万读这句话的人一个样,即从此话的本义上去理解,没有从另外一个角度去想,这句话的字眼儿在“辞”字。经张之洞这么一说,辜鸿铭立即如梦初醒,心悦诚服地说:“香帅射得对,这是我的浅陋,我的浅陋。我们中国文字真是太有意思了,世界各国再没有这么好的文字了。”

大家又都笑起来。张之洞却不笑,带着无限遗憾的心情说:“但黄绍箕比我敏捷,他足足强过我一根香。”

面对着总督大人的这种真诚的遗憾,众人都忍俊不禁!纷纷说:“若是让我们参与,十根香点完了,都想不出来的。”

辜鸿铭喝了一大口酒,将嘴巴一抹,又来了兴致:“刚才袁观察说香帅还有一个本事:会打诗钟。射覆我从李义山的诗中已知道,打诗钟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袁观察,你给我解释解释。”

陈衍说:“不怕你辜汤生洋文懂得多,今日可是刘姥姥闯进大观园,什么都不知道了吧!袁观察,你就给他上一课,也好让他下次莫在别人面前丢了我们两湖幕府的脸!”

辜鸿铭气得白了陈衍一眼,咕噜噜地冒出几句洋话出来,大家都听不懂,一笑置之。

袁昶说:“诗钟起于道光年间。任举两字,在一个限定的短时间内作两句七言格律诗,要将这两个字分别嵌进去。通常这个时间也以燃香为计。用一根细绳子一端系一枚钱,绳的另一端系在香的下部,细绳中间支挂起,钱下置一盂,香燃至下部绳断,钱落盂中,发出一声响,如撞钟一般,这便叫作诗钟。”

陈衍补充说:“近十几年来,以集句为多,从唐宋人诗中取现成的诗句,更觉得学力足。”

袁昶望着张之洞说:“京师士林广传老师的一段诗钟,就是以‘射、房’二字为题,上联为‘射姣斩虎三害除’,下联是‘房谋杜断两心同’。这射、房二字极不好连缀,老师此联令人佩服。京师有多种说法,有人说下联是张幼樵联的,也有的说是吴清卿联的。今天当面请老师说说,以澄清种种讹传。”

张之洞淡淡一笑:“都说错了,两联都是我的创作。光绪六年秋天,我和竹坡、弢庵三人游西便门外天广寺,中午在一间僧房休息,见那僧房门上挂了一块匾额,曰‘塔射山房’。弢庵说这四个字有什么含义。竹坡说若是用‘射’与‘房’两字来打诗钟,可是难事。我说,天下没有哪个字不能打诗钟的。竹坡说,那就用这两个字打打看。吃完斋席后,我这联诗钟就出来了。幼樵、清卿都没参加,怎么会续下联哩!”

袁昶笑道:“今日算是当面解了这个疑团,可见天下事,讹传不少。”

张之洞笑道:“幸而我还健在,若死了,这又成了一桩公案。”

众人都笑了。

陈衍说:“打诗钟比射覆要容易些,关键在唐宋诗背得熟。”

杨锐说:“也不见得,它往往都附加限制,难就难在这里。”

辜鸿铭立时有了点子,说:“石遗有诗家之称,叔峤也是装了一肚子前人的诗,袁观察进士出身,自然诗也是读得多的。香帅,你不妨举两个字来,让他们打一打诗钟,也让我开开眼界。”

张之洞笑着说:“好啊,三个都是饱学之士,在汤生面前露一手,让他今后再不敢对你们装腔拿大,可惜没有香。”

“不要紧,我有怀表。”辜鸿铭说着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只金壳表来。“定多长时间?一刻钟,还是半小时?”

陈衍精研诗二十余年,正要向众人显示显示,便说:“一刻钟足够了。”

要说背诗,杨锐也是内行,遂点头:“就一刻钟吧!”

袁昶说:“你们都是捷才,一刻钟内我怕想不出。”

张之洞说:“从众吧,三个中有二人同意一刻钟,就一刻钟。爽秋若打不出,罚三杯酒好了。”

大家都赞同。张之洞抚须沉吟,过了一会儿,他说:“诸位听清了,两个字:‘女’‘花’,上联嵌女,下联嵌花,均出现在第二字上,以唐人诗句为限。汤生你看表,从现在起开始计时。”

辜鸿铭举起表对大家说:“现在是两点十二分,到两点二十七分为止。大根做证人,到时由他喊停便停!”

大根也很兴奋,忙走到辜鸿铭身边来,眼睛盯着他手中的怀表。三位宿学都在紧张地搜寻着平时记忆。采石矶上顿时一片安静,静得连怀表咔嚓咔嚓的走动声都能听得见。

大约八分钟光景,陈衍便欣喜地说:“我的诗钟已出来了。”

张之洞说:“先不要作声,到时再说出来。”

又过了两三分钟,杨锐面有得色,看来他也想好了。

众人的眼睛都移到今天宴席的主人脸上,只见袁昶双目微闭,嘴唇在不停地上下翕动,间或发出听不清楚的细声来。看来,他这个诗钟打得不容易。大家都帮他着急,猛听得大根雷鸣似的一声:“一刻钟到了!”

众人正为袁昶惋惜时,只见他轻松地笑道:“我也有了。”

张之洞微笑着说:“现在请他们各自念出来,陈石遗先念,接下来杨叔峤,照顾主人,排在最后,由辜汤生做监临,违规的由你来处罚。”

辜鸿铭欢喜地说:“这事交我最好,我执法最不讲情面。”

不待大家催,陈衍摇头摆脑地念道:“上联为李商隐《霜月》中的‘青女素娥俱耐冷’,下联是李白《清平调词》中的‘名花倾国两相欢’。汤生,你看合不合要求?”

辜鸿铭说:“上联第二字为女,下联第二字为花,都是唐人的诗,合要求,通过啦!”

众人皆鼓掌,陈衍一副得意的神态。

张之洞微笑着对杨锐说:“叔峤,该你了!”

杨锐一本正经地念着:“两句诗都出自杜牧。上联为《夜泊秦淮》的‘商女不知亡国恨’,下联为《金谷园》的‘落花犹似坠楼人’。”

同样也是在上下联的第二字上,且亦均为唐人诗句。

辜鸿铭高声喊道:“符合要求,通过!”

众人也报之以热烈鼓掌。

轮到袁昶了,他不紧不慢地念着:“上联为李商隐《无题》的‘神女生涯原为梦’,下联为杜甫《江南逢李龟年》中的‘落花时节又逢君’。汤生,怎么样,通过吗?”

辜鸿铭大叫道:“你们都了不起,我辜汤生也算得个目无余子的人,这射覆打诗钟之类的事,我真的甘拜香帅和诸位的下风。都是赢家,没有输家,我这个监临就只有自罚三杯了。”

转过脸对大根说:“兄弟,给我倒酒!”

大根有意拿过三只大碗来,满满地斟了三碗。辜鸿铭也不知大根有意捉弄他,遂痛快地将三碗酒一气喝下。采石矶上响起一片欢快的喝彩声,引来了几个僧道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热闹。

袁昶对辜鸿铭说:“喝醉了没有?”

“没有。”辜鸿铭摇摇头。

袁昶说:“没有就好,我告诉你吧,香帅不仅是射覆、打诗钟的能手,还是制联的高手。想不想跟香帅学制联?”

辜鸿铭两眼慢慢地红了,但头脑依旧清醒,立即说:“愿意、愿意。”

张之洞听了,摊开手哈哈一笑:“辜汤生要跟我学制联,你们说,就这一句话就行了吗?得向我磕头交束脩哩!”

“对,对,磕头交束脩。”大家一齐起哄。

辜鸿铭立即就要离席磕头,张之洞一把拖住他说:“这头就留着到武昌去磕吧,我今天也不打算教给你。讲课很枯燥,大家不爱听。你既然对此有兴趣,我先说两个联语趣事给你听吧!”

辜鸿铭自然高兴,大家也都高兴。袁昶吩咐仆役给每人都斟满酒,众人都饮了一口后,兴致盎然地听制台大人说趣事。

“话说康熙爷的万寿日是三月十八,乾隆爷的万寿日是八月十三,乾隆朝有个爱制联的翰林,据此制了一道上联,就是:三月十八,八月十三,圣祖祖孙齐万寿。不料,他自己对不出下联来,遍示翰苑诸公,也没人对得了。有人说,这是绝对。谁知十多年后这绝对给破了。”

众人的眼睛都一齐盯着张之洞,这样难的上联居然可以对得出下联,且看是如何破的。

“嘉庆辛未年大考,歙县洪宾华修撰考了四等第一,钱塘戚蓉台编修考了一等第四,而洪与戚又是同年。于是有人据此对出了下联:一等第四,四等第一,编修修撰两同年。”

“绝啊!”辜鸿铭第一个叫了起来。袁昶、杨锐等人也都称赞这副联语制得好,辜鸿铭由“绝对”二字忽然想起了一桩事,说,“香帅,你刚才说破绝对的事,我记得许多年前,在海外时,听人说中国有一上联,至今还未有下联的,不知道这绝对可破否?”

“上联是什么,你说说。”

“上联出的是‘烟锁池塘柳’,五个字含有金木水火土五行。”

梁鼎芬冷笑道:“汤生你真是孤陋寡闻,这联早就破了。你没有去过虎门炮台吧?虎门镇牌坊上就有这副联。”

辜鸿铭说:“我真没去过,你给我说说吧!”

梁鼎芬说:“虎门牌坊上一边写的是‘烟锁池塘柳’,另一边写的是‘炮镇海城楼’。”

“炮镇海城楼。”辜鸿铭重复了一遍,“也有金木水火土,且在虎门炮台边,真的是对得好。”

梁鼎芬说:“这是从武的角度对此上联,还可以从文的角度来对。汤生,下次请你到我的书房里去看看,我书房里挂的就是从文的角度来对的。”

辜鸿铭说:“你先念给我听听。”

梁鼎芬一本正经地说:“你仔细听着:烟锁池塘柳,秋吟涧壑松。”

“秋吟涧壑松。”辜鸿铭慢慢地复诵着,突然他发现了问题,“不对,你这‘吟’字不适合,金木水火土,其他四字都包含了,唯独‘金’没有,‘吟’与金无关。”

梁鼎芬又一声冷笑:“辜汤生,你平时目空一切,自诩对中国学问都已通了,露马脚了吧!我写的‘吟’正含有‘金’,它是口字边加一个‘金’。”

“吟字还可以这样写吗?”辜鸿铭灰蓝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当然可以这样写!”

看到辜鸿铭这一副傻乎乎的样子,大家都笑了起来。

“汤生呀,你的中国书是读了不少,但有一本书,你下的功夫还不够!”张之洞笑道。

“哪本书?”

“许慎著的《说文解字》。这部书要读好读透读烂,作起对联来就心里有底了。我再给你们讲个故事吧。”张之洞又来了兴趣,“那年在湖北学政期间,我与各府县教授训导们聊天儿,我出了一个上联请他们续下联。上联为:木未成材休纵斧。诸公说,这太容易了,于是每人都续了一个下联。我说,你们都续得好,但不是最佳的,我这里有一个最佳的下联,道是:果然一点不相干。”

袁昶、梁鼎芬等人都愣住了,这叫什么下联,毫无一点关联之处。

张之洞笑笑说道:“你们发呆了吧?他们当时也发呆了。我说这就是下联,看起来真的是一点不相干,仔细想想却是字字相扣。经老夫这一说,他们细思一下后,都明白了,大家乐得放声大笑。”

就在这个时候,袁昶、梁鼎芬等人也都明白过来,都说:“是的,是的,字字相扣,香帅这联制得再无话可说了。”

辜鸿铭琢磨半天,还是琢磨不出个名堂来,便问:“香帅,您这对联是怎么对的?”

“怎么对?”张之洞摸着胡须说,“这叫无情对!”

“无情对!”众人一时间都哄堂大笑起来,惊得太白楼上的几只麻雀都吓得飞走了。

袁昶突然想起京师有个传说,说的是张之洞曾经将自己的名字与“陶然亭”三字制成一副佳联,但他不便当着老师的面直呼其名,遂不提起这事。趁着兴头,他以主人的姿态说:“各位请吃菜喝酒,我是多年来没有过这样快乐的时候,今日与老师和各位来个一醉方休。”

梁鼎芬有意让辜鸿铭出点洋相,便说:“香帅,我们来联诗吧。联不出的,罚他三杯酒!”

袁昶立时表示赞成,杨锐也同意,辜鸿铭没有作声。

张之洞说:“我们今天谈的都是对联,干脆续联吧!”

梁鼎芬马上说:“好,就续联。”

张之洞想了想说:“有一联也号称难对,其实也不是很难,我念出来下联,各位都对出上联来。汤生可放他一马,先让他看看阵势,长长见识,以后好努力。”

袁昶摆出主人的宽容来,说:“汤生毕竟于制联是外行,这次就免了。”

辜鸿铭最是个好强的人。他是不懂制联,但又不高兴别人瞧不起他,便说:“说不定我也可以对得出哩!”

梁鼎芬说:“你对得好,我们陪你喝一杯;若对得不成个样子,还是得罚三杯!”

“罚就罚!”辜鸿铭一副倔强的神态。

“这下联是‘三光日月星’。”张之洞左右望了一眼,不见陈衍在座,便说,“石遗不知到哪里去了,你们三人,爽秋、节庵、叔峤依次来吧!”

袁昶本不是制联的能手,但他知道这联有人对过,这是凑兴饮酒,又不是自己制新联,把别人现成的偷过来应付一下是没有人指责的,便随口答道:“六脉寸关尺。”

众人都鼓掌。张之洞说:“这是前人现成的。他今天请我们喝酒,看在这点上,我们就宽恕他吧。弢庵,你是此中高手,不能偷窃,要自己制。”

梁鼎芬想了想说:“八旗满蒙汉。”

其实,梁鼎芬的这个上联也不是自己的创造,但张之洞没有听说过,便说:“弢庵这上联制得好。我大清入关之前,便有满洲八旗、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用八旗满蒙汉来概括,又准确又新颖,通过了。叔峤,该你了。”

这一下把杨锐给难住了,再制一个新的上联,的确不是容易的事,何况在这样的场合中,越想不出心里越急。腊月天的,背上竟冒出冷汗来。

“四洲欧亚美!”

大家都在看着杨锐,等待他的创作的时候,冷不防几声响锣似的,从辜鸿铭的口里吐出这五个字来。

梁鼎芬说:“想不到汤生真的对出了一联,平仄虽不完全合,大致也还说得过去。你把意思给大家解释一下。”

辜鸿铭摇头晃脑地说:“欧是欧洲,亚是亚洲,美是美洲,但美洲又分北美洲、南美洲,其实是四洲,所以说四洲欧亚美。”

张之洞笑着说:“汤生真是聪明!这‘三星日月光’还有一个上联,叫作‘四诗风雅颂’,雅有大小之分,与美洲的南北之别一个样。汤生这么快就窥到制这种联的诀窍,的确聪明过人,老夫都要佩服你。若早生二十年,说不定可入京师清流之围。”

辜鸿铭得意扬扬地对众人说:“香帅批准我入清流了,你们都要敬我一杯。”

袁昶、梁鼎芬暗想自己不过是拾人牙慧,一个毫不懂联语的人却可立即自出机杼,也确实值得佩服,于是都举起酒杯来,笑着祝贺辜鸿铭。

大家都喝了一杯后,辜鸿铭还不罢休,又为难起杨锐来,说:“有人号称博学,却又对不出来,依定的规矩该如何?”

杨锐忙站起来说:“我不能再喝了,我罚点别的吧!”

张之洞说:“叔峤不善饮,却记性过人,在成都尊经书院时,他就能一口气背完杜工部的《八哀诗》,不知现在还能背不?”

杜甫作于夔州的五言《八哀诗》,八首诗有五百多句,是杜甫诗中最长的一组。杨锐居然能背诵,的确不简单。

杨锐答:“还能背,我干脆背这组《八哀诗》来代替罚酒吧。”

张之洞说:“这组诗要背半个钟头,你愿背,我们还不愿意听哩。这样吧,背一部分。”

梁鼎芬说:“背一首算了。”

辜鸿铭说:“请弢庵随意挑一首。”

梁鼎芬笑着说:“还是辜汤生这人鬼,他怕杨叔峤选他熟的背。好吧,我们现在都在江夏谋食,就背第五首《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吧。”

“好,背就背。”杨锐屏息静气准备着。

袁昶说:“看叔峤这架势,你们是难他不倒的,常言说尝一脔而知全鼎,背一首也太久了,我看就背最后八句吧,能流利背出,也就知他能背全篇了。”

张之洞笑道:“还是爽秋宽厚,就背最后八句吧!”

大家会神听着。只见杨锐干咳了一声,便对着太白楼外的万里长江,朗声诵道:

哀赠竟萧条,恩波延揭厉。

子孙存如线,旧客舟凝滞。

君臣尚论兵,将帅接燕蓟。

朗咏六公篇,忧来豁蒙蔽。

果然很流畅,众皆喝彩。

张之洞说:“苏东坡当年曾把人世间的乐事归纳为六种,道是:清溪浅水行舟,凉雨竹窗夜话,暑至临流濯足,雨后登楼看山,柳荫堤畔闲行,花坞尊前微笑。”

辜鸿铭笑道:“东坡居士道得好,这都是些人间美事。”

“我今日再添一桩。”张之洞缓缓地摸着长须说,“临江好友续联。你们说对不对!”

“对!”众人都鼓掌。

张之洞起身说:“感激爽秋在采石矶上为我们设此盛宴,使我们在长江名胜之地饮酒、谈话、射覆、续联、打诗钟,尽兴畅心。俗话说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就此散了吧。客人好赶路,主人好收场!”

于是大家都起身,纷纷向袁昶道谢,袁昶一直将大家送到江边。张之洞拉着袁昶的手走到一边,悄悄说:“我已密荐你为江宁布政使,若无意外,不久当有圣旨下。”

袁昶大为感激地说:“老师恩德,学生今生难报。”

张之洞说:“你在安徽有没有听到对康有为的议论?”

袁昶说:“大家都认为康有为是赤心爱国的,朝廷一定要变政变法。不然,不只是亡国的事,说不定要亡种。”

张之洞面色凝重地问:“你自己怎么看的?”

袁昶说:“我跟大多数人的看法一样。”

张之洞说:“你在江宁任职之前,必会去京师朝觐,替我留心一下京师各方对时局的看法,包括对湖北洋务的看法,再写一封详信,派专人送给我。”

“学生记住了!”袁昶重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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