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第十四章 署理两江

2016-07-26 15:11:00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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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亘古未有的中西合璧婚礼,在湖广总督衙门里举行

九九重阳节这一天,是张之洞和桑治平商定好为两对小儿女:仁梃和桑燕、念礽和准儿的大喜日子。张之洞不想因儿女的婚庆惊动武汉三镇的官场,更不想看到官场上常见的情形,即借办喜丧大量收取别人的贺礼的事出现。他一向以廉洁自律,如今身为湖广之主,更要为官场立一榜样。他和桑治平都主张一切从简,不邀请三镇任何官吏,就连总督衙门里面的官吏们也不请,为了表示对幕友的尊重和感谢,决定破例为督署全体幕友摆三桌,其中两桌是洋务幕友,但有一条规定,不得送一文钱的礼物。幕友们领下总督的情,但又觉如此太过分,便委托铁政局督办蔡锡勇前去转述他们的意见。

蔡锡勇对张之洞说:“二公子成亲,大小姐出阁,两台喜事一起做,这真是总督衙门难逢难遇的大事。各位幕友能躬逢盛典,又蒙特为赏脸宴请,众人都备觉荣光。大人不收贺礼,以身作则,杜绝官场时下流行的不正之风,幕友们都很能理解且极为赞赏。只是幕友们既吃喜酒,却一文钱礼物都不出,于情理太相悖。大家说,总督这样规定,我们都不好意思去吃喜宴了。”

张之洞说:“虽说是喜宴,我其实是借这个机会表示对大家的谢意。各位幕友多年跟随我,不嫌我的粗疏不周,也不嫌衙门薪少事烦,实在难得。”

蔡锡勇说:“梁崧生有个主意,他说念礽在美国多年,对美国人结婚仪式的庄重简朴很称赞,尤其称赞他们在婚典上互赠戒指、彼此祝福这一节。崧生说,二公子和大小姐的婚典上不如加上一个洋程序:互换戒指,当着父母和众位亲友的面说一句表白的话。这两对戒指便由我们全体幕友出。四枚戒指,二十多个幕友,摊下去,一人摊不上一两。这实在不能算礼物,只是借此表示个意思,造出个气氛而已。香帅看如何?”

张之洞说:“西洋人这个仪式好,又简单,又意义深远,我很欣赏。接受各位幕友的建议,加上这个洋程序,四枚戒指的礼物我也接了。我们都没有见过洋人的婚礼,送戒指时要讲些什么话,你得先拟好。”

张之洞欣然接受大家的主意,这种从善如流的气度令蔡锡勇喜慰。他笑道:“外国人在互赠戒指时,彼此说,亲爱的,我一辈子都爱你。”

张之洞也笑道:“这话有点肉麻,除念礽外,其他几个孩子都说不出口,改一句吧!”

蔡锡勇想了想,说:“洋人的婚礼上还有一个程序,是男女双方向着证婚人盟誓。誓言通常是这样一句话:无论是贫贱还是富贵,无论是健康还是患病,我都终生爱你,决不改变。”

“这句话好!”张之洞打断铁政局督办的话,“男女结合,携手相伴,开始漫长的人生。生活中最大的考验,往往在贫病贵贱四字上。有贫穷患病而被抛弃的,也有因富贵而变心的。洋人这句话概括得好,比‘一辈子都爱你’这几个字更要实在些。”

“那我们就将它移植过来,作点改变,把这句话作为他们互换戒指时的盟誓。”

“行,就这样定了。”张之洞快乐地说,“这就叫作中西合璧,华洋会通!”

九月九日傍晚,总督衙门松竹厅成了两对新人的婚礼庆典场所。松竹厅跟平时一样,并没有多加修饰,只是在朝南的正面墙上贴了两个大大的红纸剪的“囍”字,外加四根一人高的龙凤花烛。张之洞和桑治平作为家长出席了婚礼,今晚的婚礼仪式的家长中,还有一位地位低微的人物,那就是念礽的母亲秋菱。

一个月前,与小儿子一起住在香山城里的秋菱,接到大儿子的来信,信上告诉妈妈,婚期已确定在重阳节,请妈妈早点到武昌来。秋菱接到信后,喜得成天合不上嘴。她没有做多少准备,在小儿子的陪同下,立即动身,一路颠簸辛劳地来到了武昌城。

这些年来,儿子跟着总督张之洞,在桑治平的悉心照顾下,从广州到武昌,做了不少大事情。每当读到儿子那些充满着欢快的信件时,秋菱总是止不住热泪流淌:儿子终于出息了,他辛辛苦苦在美国学的洋学问终于在中国派上了用场。秋菱不去过问铁厂、枪炮厂究竟对中国有多大的作用,儿子学以致用,心情舒畅,她就万分满足了。儿子很孝顺母亲,每年总要寄回不少银票,但秋菱除拿小部分给小儿子外,大部分都存了起来,好将来给儿子成亲时用。快三十的大小伙子了,还没有成个家,做母亲的能不替他着急吗?她有意要为儿子在广东老家寻一个,儿子每次都说,不着急,男儿三十年方少,还早呢。侄儿都快要发蒙念书了,他还说早。秋菱想:兴许是在美国受的影响,听说洋人都是立业在先成家在后。儿子要学洋人的样,母亲也拿他没办法。后来,儿子来信说:张大人看上了他,要把大小姐许配给他,已订了婚。

秋菱得到这个喜讯后,心里又喜又忧。

喜的是儿子终于定了亲,而且定的是总督的大小姐。女子有了婆家,这一生就有了归宿;男子娶了媳妇,一颗心就有了拴系。母亲多年来心中最牵挂的事终于放下了。被张大人看中,招为乘龙快婿,这说明儿子的确很优秀。在乡里乡邻之间,为母亲争了大脸面。

忧的是媳妇是个千金小姐,她会不会在丈夫面前居高拿大,不尽妇道?她看不看得起这个婆母,尤其是当她知道婆母是丫鬟出身的小妾后,会是怎么看待的?

秋菱想到这里,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实,娶媳妇还是娶小户人家的好:实在。男子汉大丈夫靠自己的本事立身处世,能到哪个地步就到哪个地步,不需要依仗岳家的势力。当然,她知道儿子的人品,儿子不是那种存心攀高枝的人。总督看上了他,把自己的大小姐许配给他,他也没有理由坚持不答应呀。

唉!秋菱叹了一口气,这真是命里注定她今后那段情缘要遭遇太多的磨难。

原先,秋菱是想在念礽成亲后与他住在一起的。与大儿子一家共享天伦之乐,固然是她作出这个决定的原因之一,但最主要的是因此而能常常见到桑治平,与他说说话,聚一聚,聊慰几十年来的相思之苦。那年香山城的巧遇,给秋菱带来的喜悦绝不是言语和文字所能表达得出的。八九年来,对重逢的回忆,成了她心中一口时常涌冒甜水的泉眼。但现在,媳妇是个这种身份的人,今后怎好和谐相处?看来,武昌是不能长住了!

结婚典礼开始前,大根代表四叔邀请秋菱堂前就座,与张之洞并列接受新人跪拜。秋菱一时惶急,推辞着不肯上去。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能与总督大人并排相坐,她也不能面对着督府中那众多饱学师爷,接受他们的祝福。正在为难之时,桑治平走了过来,秋菱临时有了主意。

“表哥,我不上去了,你代替我吧!”

“那哪儿行?”桑治平感到意外。

“怎么不行!”秋菱说,“你是念礽的表舅,完全可以代替我!”

“表舅”,秋菱说出这两个字时脸红了起来,桑治平也一时间心跳血涌,定了定神后,他笑道:“秋菱,如果你今天没来,我以母舅的身份接受他们小两口的跪拜,也可以说得过去。但你来了,而且是张大人亲自邀请来的,怎么可以不出面而由我代替呢?”

见秋菱还有点紧张,桑治平恳切地说:“秋菱,张大人是个通达平易的人,他既然挑中了你的儿子,他当然会看重你这个亲家母。你今天上去跟他并坐,接受儿子媳妇的跪拜是天经地义的,张大人心里会很高兴;你不去,他反而心里不高兴。他已经来了,正望着我们,你不要再推辞了,快去吧!”

秋菱抬眼望去,果然见张之洞已经坐在大堂正上方右边的椅子上。照习俗,婚典上,男方的家长坐左边的上位,女方的家长坐右边的下位。秋菱见张之洞并不因自己是总督而特殊,将左边的上位虚席以待,心里颇为感动。她不再犹豫了,整了整衣襟,在大根的导引下,向大堂上方走去。

见秋菱上来,张之洞忙起身,指着身边的太师椅,微笑着说:“亲家母,请这边坐!”

秋菱红着脸说:“张大人,你是湖广总督,我是一个平民百姓,不好和你并坐!”

张之洞正色道:“亲家母,你这话见外了,念礽和准儿成了亲,今后我们便是一家了,哪有什么总督和百姓的区别,彼此都是亲家,一样的身份。”

“张大人言重了。”秋菱嘴里这样说,心里还是很高兴的。毕竟做过京师相府的丫鬟,见过大人物和大世面,秋菱一旦就座后,心里也便安宁下来。趁着婚典尚未开始,张之洞主动和亲家母拉起了家常。

“准儿七岁便没了娘,虽有个做官的父亲,其实是个苦命的孩子。”张之洞满含深情地说着,话语中带有几分对自己未尽好父责的内疚,对出嫁女儿的不舍,“今后做了亲家母的媳妇,我想你会像待女儿一样待她的。”

在秋菱的心目中,堂堂湖广制台,一定是个威严峻厉、缺少情意的刚硬男人,却不料他对女儿也有这样深的慈爱之情,与普通老百姓并没有什么两样。顿时,她觉得自己的心与制台大人的心一下子拉近了许多。她本是一副多情的柔软心肠,听了这话,不禁对即将过门的儿媳妇添了几分怜悯,说:“自小失去娘亲的孩子,最是可怜的,女孩比男孩又尤为可怜。小姐这些年来内心一定很孤寂,我只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对小姐,我会看得比儿子更加金贵。”

“拜堂后,准儿就是你陈家的媳妇了,你要直呼她的名字,不要再叫小姐了。”张之洞的脸上并没有多少喜色,倒是抑郁重重的模样,“因为从小没了娘,我不免娇惯了她,身边的仆人自然更是捧着哄着,准儿身上少不了富贵人家子弟的娇骄之气。过门之后,倘若有对婆母不孝、对丈夫不顺之处,亲家母还要多多管教才是,切不可因为她的父亲是总督的缘故,而有所顾忌。”

这几句话说得秋菱心里十分熨帖,看来张大人的确如桑治平所说的,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心中的顾虑大大地减少了,忙说:“小姐在大人的教导下,自然是知书识礼、聪慧贤淑的,陈家也不知哪一辈子积下了阴德,能迎进这样高贵的媳妇。”

张之洞浅浅地笑了一下,正要再和亲家母好好聊一聊,担任今晚司仪的梁鼎芬走了过来,对张之洞说:“桑先生到哪里去了?”

张之洞左右看了一眼,说:“他刚才还在这里,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你叫大根去找找他!”

“来了,来了。”

正说着,桑治平大步地走进厅堂来。原来,就在秋菱和总督聊天的时候,桑治平趁着这个短暂的空闲,急忙去幕友堂换了一套新衣服。再次出现在秋菱面前的桑治平令她眼睛猛地一亮,只见他身穿一袭银灰色的上等苏绸夹里长袍,套一件黑色苏格兰绒呢马褂,头上戴着与马褂同料制的瓜皮帽,帽子的前额上嵌了一块拇指大的深红鸡血玉。最令秋菱注目的是脚底下那双黑布厚底新鞋。秋菱一眼就看出来了,这鞋是她给他纳的。那年他们重逢于香山,他从她二十四双布鞋中拿去的那一双。他一直珍藏着,直到今天,在如此特别的场合中当着她的面第一次穿上。只是,这是一双棉鞋呀,重阳节穿棉鞋,岂不太招人瞩目?

秋菱的心猛地剧跳起来,周身的血在奔腾着。

她满怀深情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并坐的督署首席幕友:已过半百的他依旧挺拔而潇洒,似乎与三十年前的肃府西席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两鬓时隐时现的白发,记录了这段漫长的岁月沧桑。她心里偷偷地想着:倘若三十年前,她与他能拜堂成亲,让他今天名正言顺地做新郎官的父亲,那这人世间该有多么美满。想到这里,一股兴奋而羞涩的笑容飞上她的脸庞,不觉微微地低下头来。就在这个时候,桑治平也在看着她。在桑治平的眼里,今夜的龙凤烛光下,身穿吉服的她依然身段匀称,面容姣好,尤其是那双含情脉脉的杏眼,仍和当年一样温柔明亮,与肃府时期的那个小妹妹没有任何不同!

“节庵,开始吧!”

当桑治平在张之洞的右手边的空椅上坐下后,张之洞对梁鼎芬说。

武昌知府近日出缺,正眼巴巴盯着这个位子的两湖书院山长兼总文案,今晚荣膺这个重要的职务,心里格外兴奋,这意味着总督没有把他当外人,也将意味着有补武昌府缺的希望。他今天也把自己装扮一新,十分卖力,临时从书院调遣十来个能干的学子,把婚庆典礼所应该办的事办得有条有理、熨熨帖帖。

参加今晚婚礼的除开二十多个幕友以外,就是衙门里较有点头脸的衙役和仆役。遵照张之洞的指示,武昌官场上的人一个没请,因为张、桑、陈三家都不是本地人,除开念礽的弟弟和佩玉的父母,也几乎没有别的亲戚。四五十位客人将松竹厅的里外坐得满满的,人人都怀着喜悦亢奋的心情参加这难得的庆典。

在一阵鞭炮唢呐声中,大家所翘盼的今夜主人公们终于从后院走到前厅来了。

首先走出的是张府二公子仁梃和桑家的小姐燕儿。

仁梃穿着玄色长袍天青马褂,头上戴一顶宽檐烟色呢帽。他原本瘦小单薄,今天这套新衣服一穿,平时不大起眼的二公子突然变得抖抖擞擞、神采飞扬起来。仁梃右手拉着一条三尺多长中间扎成一朵大牡丹的红绸带,绸带的那一端便是新娘子桑燕。桑燕身穿大红衣裙,头上罩着一方鲜红头巾。她个子高挑,看起来似乎比仁梃要高出小半个头。现在她静静地站在夫君的身旁,宛如给松竹厅再增加一根火红的大蜡烛:鲜红明亮,光艳照人。客人们在心里想着,一旦头巾掀开,眼前必定是位倾城倾国的绝代佳人,这张公子真是百世修来的福气。有年轻好胜的幕友不免有点嫉妒:看仁梃这副嘴脸模样,若不是生在总督家,他能娶得到这样的美人吗?唉,这真是人强强不过命!秋菱也一直在盯着桑燕看,默默出神:好一个漂亮的小姐,真个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不知道自己的媳妇比不比得上?正在遐想之际,又一对新人走上前厅。这一对新人的出现,立即使满座嘉宾沸腾起来,几十双眼睛一齐聚焦在这对新人身上。

原来,这对新人的装束一反祖祖辈辈中国新婚的传统打扮。

只见新郎念礽身穿一套铁灰色毛哔叽洋服,里面雪白的衬衣领口上结着一条流光溢彩的红缎领带,头戴一顶黑色高筒绅士帽,脑后那条粗大的发辫不见了,脚上着一双雪亮的黑色牛皮鞋。再看新娘,却更令人骇然:穿在身上的是一袭雪白洋裙,又长又宽的裙脚在地上拖了三四尺。白皙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粉色珍珠项链,在烛光中熠熠闪烁,尤其令人惊异的是:新娘没有罩头巾,那经过精心装扮的更加美丽的面孔、那盘成高髻满是首饰的乌黑头发,一览无余地展露在众人面前。幕友们一阵阵高声喝彩,衙役、仆役们满脸诧异,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两个新人。若不是平日见惯了的熟人,他们真怀疑前面站立的是两个洋人。

秋菱也惊呆了:儿子穿洋服,她倒不陌生,过去在美国留学时,寄回来的照片上通常穿的都是这种服装,而媳妇的这等美貌亮丽,使她大为欣慰,至于如此大方庄重、敢于不罩头巾而拜堂成亲,则又令她大为意外。她转过脸去看了看亲家公,只见张之洞微笑地看着女儿女婿,似乎对这样的穿着非常满意。

“一拜天地!”松竹厅里响起梁鼎芬高亢的带着厚重广东腔的官话。

两对新人对着皓月在上的夜空深深地拜了一拜。

“二拜父母!”

仁梃、燕儿小两口走了过来,向着张之洞和桑治平双双跪下,叩了一个头。张之洞笑着说:“亲家,仁梃做了你十二年学生,从今日起,是学生又兼女婿了,你可要替他多尽一份心哦!”

桑治平望着眼前的新郎官,心里自是欢喜不尽。十二年来,朝夕相处,小窗课读,十岁少年郎今日成了真正的男子汉,桑治平对仁梃的感情,早已超过通常的师生情谊。张之洞的话提醒了他:如今家已成了,业如何立呢?总不能老做读书郎吧!张家的二公子今后该以什么作为自己的事业?

桑治平也笑着说:“是呀,仁梃该自立了,过些日子我要和他谈谈立身建功名的事。你做父亲的应该先替他谋划谋划。”

接下来,念礽和准儿也在秋菱和张之洞的面前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头。张之洞端坐不动,秋菱见准儿向她行这样的大礼,心中颇觉不安,身不由己地站起来,一边说着“不敢当,不敢当”,一边忙扶着准儿,让她起来。张之洞也赶紧站起来,扶着秋菱的肩头说:“亲家母,你坐着。她是你的媳妇,向你磕头,是理所当然的,怎么能说不敢当?你不要扶她,她年纪轻轻的,自己能起来。”

说得秋菱又高兴又有点不好意思,只得又回到椅子上坐好。看着儿子和媳妇双双站起,弯腰侍立一旁,她心里甜蜜蜜的。二十多年来的含辛茹苦,仿佛由小两口的这一拜而全部补偿了。

念礽没有向桑治平跪拜行大礼。他至今也不知道,这个平日以表舅相称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桑治平无限深情地看着眼前光彩夺目的儿子,心里有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快乐与欣慰之感。这些年来,面对着日渐成为湖北洋务栋梁的念礽,桑治平多少次想亲口对他说一句:孩子,我就是你的亲父亲,你是我的亲骨肉。但他牢记秋菱的叮嘱,话到嘴边又强咽下去了,并且决定一辈子都不对儿子说出这个真相。

儿子做了张之洞的女婿,无疑为他今后西学长才的施展提供了更为宽广的舞台。这是儿子的造化,也是他的安慰。对照儿子看看自己,桑治平有一种深切的落伍感。岁月在推移,时代在前进,导中国于富强的学说看来不应再是管仲与桑弘羊之学了,而应该是西洋之学。在这方面,自己一窍不通,如今的弄潮儿应是儿子一辈了。“且把艰巨付儿曹”,桑治平的脑子里突然冒出曾国藩的父亲的这句名言来。是的,自己该歇息了,富民强国的理想,也只有念礽他们才可以去实现。

“夫妻同拜!”

梁鼎芬有意把声音拖得长长的,以示他的尽职尽责。在悠长的拖音中,两对新人面对面地互相弯了弯腰。

对于中国人来说,所谓拜堂成亲,便是通过这样的三次礼拜后,从此就将命运结合在一起,人们都祝福一对新人同甘共苦,生儿育女,白头偕老,携手走完未来漫长的人生之途。

松竹厅里的半数宾客都以为婚典就要结束了,有的正准备离席,过一会儿再去闹洞房。这时,只见梁鼎芬突然又高声叫起来:“请梁崧生先生上来,为新人赠送婚戒。”

这是什么礼节?正要离席的宾客们赶紧又坐下,满怀兴趣地等待着新的花样出现。

一向注重仪表的梁敦彦经过剃发修须整齐装束后,今夜益发显得精神干练。他一手托着一个五彩织锦方盒快步走到前厅,对着满厅宾客说:“衙门众幕友为祝贺二公子与桑小姐、念礽和大小姐的大喜,凑了点钱,打了两对纯金戒指,委托我出面,赠送给他们。洋人结婚的时候,有一个双方互赠戒指的仪式,我今夜受众人之托,禀请张大人的同意,为两对新人主持这个洋仪式。”

总督大人的娶妇嫁女,居然要插进一段洋人仪式,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稀奇事儿,顿时,满厅的男宾女客个个兴致沸腾开来。

两对新人事先已知道了这个额外加的程序,他们同样也满怀着新奇之感来参与。

现在,梁敦彦走到新人们的面前,对着四张充满喜悦和羞涩的笑脸说:“我来为你们主持互赠婚戒的仪式。”

说着走到仁梃两夫妻面前,从一个织锦方盒中拿出一对金戒指来,将其中那个小巧点的戒指交给仁梃,再将另一只较粗大的戒指交给桑燕。然后大声说:“仁梃,不论今后是富贵还是贫贱,是健康还是患病,你将始终如一地爱着燕儿吗?”

仁梃的脸涨得红彤彤的,憋了好半天,才吐出两个字来:“是的。”

仁梃这个尴尬的表演,招来满厅快乐的笑声。

“好!”梁敦彦点点头,“那么,你把手中的戒指给燕儿戴上。”

司仪的话说了好长一会儿,两个人还是一动不动的,底下的人在起哄了:“二公子,给新娘子戴上呀!”

仁梃越发不好意思了。

梁敦彦只得走拢去,轻轻地对仁梃说:“二公子,快戴吧!燕儿在等着你呢!”

又对蒙上头巾的燕儿说:“把右手伸出来吧!二公子要给你戴戒指了!”

燕儿什么也看不见,还以为仁梃真的已伸出了手,于是把右手慢慢地抬了起来。仁梃见新娘子已抬起了手,遂鼓足勇气,握住燕儿的手,战战兢兢地将手中的戒指给她戴上。

“好!”满厅一片喝彩声,热闹的婚礼场面出现了一个新的高潮。

接下来,梁敦彦又对桑燕说:“燕儿,不论是富贵还是贫贱,不论是健康还是患病,你将忠贞不贰地爱着仁梃吗?”

桑燕不作声,只是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松竹厅又是一片笑声。

“点头就是答应了!”梁敦彦姿态宽容地对待新娘子,“那么,你就把手中的戒指给仁梃戴上吧!”

过了第一关后,仁梃就不再像刚才那样拘谨了,只稍停一会儿,就把左手伸了出来。桑燕磨蹭着,已戴上戒指的右手再次伸了出来,两根手指捏着一枚戒指。梁敦彦见状,忙拉起仁梃的手,有意碰了一下桑燕的手,头巾下的桑燕脸一红,匆匆地将戒指塞在仁梃的手心里,自己的手急忙又缩了回来。

梁敦彦笑道:“新娘子看不见新郎的手指,可以原谅。我来替她给戴上吧!”

于是从仁梃手中拿过戒指,给仁梃戴上,欢快声嬉笑声响彻厅内外。

这时,梁敦彦又走到念礽小两口面前。

念礽面带微笑,坦然迎接着梁敦彦。准儿事先有着几分紧张,怕临场不能适应,刚才亲眼看着仁梃和桑燕的示范,心里也便有了底,不太慌了。

梁敦彦从另一个织锦方盒里取出两只同样的戒指,以同样的方式分给了这两位新人。他先对念礽重复一遍说过的话,念礽早有了准备,一等司仪的话刚落便挺直腰板,朗声答道:“矢志不渝,永远相爱。”

说完,立刻朝新娘伸出双手来,那神态颇像邀请她共襄盛举似的。准儿抿着嘴笑着,也大大方方地伸出一只手来,念礽稳稳当当地将戒指戴在新娘的无名指上。

秋菱看在眼里,甚为儿子这种大丈夫的豪迈之举而自豪。

轮到准儿了,她也比燕儿来得爽气,声音虽不大,却痛痛快快地用上一句惯用的吉祥之语:“一生相伴不分离。”接着,利利索索地将手中的戒指戴到新郎的手指上。

这对小夫妻的表演赢得众人的赞扬,有人在小声地说:到底是穿着洋装的人,都通了洋人的气,行起洋礼来也大大方方的。

梁敦彦还未下来,梁鼎芬又出现在前厅,扯开嗓门喊道:“现在是婚典的最后一道仪式,恭请张大人作为新人父母的代表,训话致辞。”

张之洞一向不注重穿戴,平时在衙门里办事,都是穿着宽大松软的绸布袍服,非郑重官场交往及跪接圣旨等场合,他一律不穿官服。今天场面虽隆重,但因为是儿女辈的婚庆,所以他依然如往常一样穿一套半新半旧的川绸长袍。他缓缓地站起来,以素日难得见到的浅浅的笑容说:“我先代表念礽的母亲和桑燕的父亲,谢谢各位幕友、各位宾朋前来参加今夜小儿女的婚典,给了他们很大的脸面。诸位心里或许都在笑话老夫,怎么能为小儿女举办这样不伦不类的婚典,张某人是不是糊涂了?”

宾客位上传出轻轻的笑声。

“早两天,听崧生谈起洋人婚礼上有一个互相起盟及互赠戒指的仪式,我认为很好,采纳了他的建议,同意加进今夜的传统婚仪中去。男女婚嫁,这是人生的第一桩大事,无论是我们中国,还是东洋西洋,大家都看得很重,都会对新人献上美好的贺词。我们中国人有许多祝福之辞,都很好,但依我之见有两个不足之处。”

众人都聚精会神地聆听下文,看这位学问渊博、识见过人的总督,会对世代相传的美好祝辞挑出什么毛病来。

“一是都说好话,比如多福多寿啦,儿孙满堂啦。二是空话,比如说吉祥美满啦,福寿绵绵啦。其实呀,一旦组成一个家庭,今后面对的,绝不仅只美好的一面,艰难一面是避免不了的,也常常会有苦难和不幸伴随着。”

说到这里,张之洞想起自己三次丧妻的往事,心头骤然沉重下来,不少客人已在默默点头:总督说的是实话!

“当毅若跟我谈起西洋人的不论富贵还是贫贱,不论健康还是患病,都始终如一的誓词时,我一听就觉得他们说得实在,既不偏颇,又不空泛,比我们那些祝辞强。结婚成家后,百年人生中,会有许多事情来考验两个人之间的情义,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这贫贱疾病的考验,经受了这种考验,其他的都好说,所以我同意将洋人的这个仪式引进来。这正像我们办铁厂、办枪炮厂、办布纱麻丝四局一样,洋人真正好的东西,我们要敢于学习,敢于引进,不要怕人指摘,怕人笑话。”

真正是个洋务总督,三句话不离本行,才说到婚礼,又联系到办局厂的事了。幕友席上的蔡锡勇连连颔首,对着一旁的辜鸿铭说:“张大人说得对,家事、国事其实是一个道理!”

辜鸿铭神气活现地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朝廷是大厨房,督署抚署是中厨房,府县是小厨房。”

“不过,话得说回来,这里面还是有个本末主次的问题。”张之洞语气一转,继续说道,“正如我们引进洋人的机器技术,建铁厂、枪炮厂,目的还是为了我们大清国的富强,至于我们自己的立国之本,即华夏的纲纪伦常则不能受洋人的冲击。今夜小儿女的婚典上,虽然加了互赠婚戒及起誓的程序,甚至于念礽和准儿都穿上了洋服,但几千年来的三纲五常、夫责妇道决不应该改变。”

张之洞转过脸,望了一眼女儿,然后回过头来继续说下去:“比如说准儿,可以穿洋人的衣裙,也可以不戴大红罩巾,这些西洋的装扮都很好,但是她还是得谨守我们中国女人的原则,三从四德,孝敬婆婆,相夫教子,主持中馈(中馈:指妇人在家主持饮食等事。引申指妻室。)。不能像洋女人那样抛头露面,干预政事,甚至置丈夫和儿女不顾去自己出风头!若那样,就是颠倒了本末,混乱了主次,我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梁鼎芬带头鼓起掌来,松竹厅内也跟着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无论是满腹学问的幕友,还是不识之无(不识之无:唐人白居易《与元九书》记载,白居易生六七个月时,乳母抱他到书屏下玩,曾指着“无”字、“之”字给他看。白居易当时虽口不能言,但心里已默默记住。后有问此二字者,试之百十次,而指之不错。后用“不识之无”形容不识字,文化水平很低。)的仆役,全都对总督的这一番话表示认同,也对今天这个别开生面的婚典表示认同。

夜晚,在众人闹腾洞房的欢乐时刻,张之洞带着佩玉将山水清音琴赠给仁梃夫妇,将兰馨蕙畅琴赠给念礽夫妇,勉励他们继承祖母遗志,莫坠家风,琴瑟和谐。两对小夫妻从父亲手里接过这别致而寓意深远的珍贵礼物,心里甜美无比。

没有几天,总督衙门里这场中西合璧的结婚典礼和总督本人区分中西主次本末的讲话便传遍了武汉三镇,有人赞赏,也有人摇头,还有的人则从中感悟到一种新的启发。

二、赵茂昌给张之洞送上一个经过专业调教的年轻女人

儿女的婚事办得圆满而富有新意,尤其是借联姻加深了与桑治平的友谊,又笼络了一个对自己对国家都极有用的洋务人才,张之洞的心里甚是喜悦。

文昌门外的织布局开工半年多了,有工人两千五百名、纱机三千台、布机一千台,机器都是从英国进口的,又特地从英国高薪聘请十名技师,负责传授织布技能和机器的维修。半年间,张之洞到织布局去过七八次,见运转的机器一次次增多,织出的布也越来越好,心里满是喜悦。上个月,送来的样布细密光亮,一点也不亚于进口的洋布。他高兴地对总办候补知府莫运良说:“湖北省有一千七百万人口,平均一个人一年扯一尺布,就是一百七十万丈。如果按二钱银子一丈的价格算,织布局一年就可得三十四万两银子,除去成本和一切其他费用,至少可得三成利润。这样算来,光是湖北一年,织布局可获纯利十万两,再加上湖南省,人口和湖北差不多,都在湖广衙门的管辖下,我张某人鞭虽短也可及。照湖北省一个样,再加上十万,就是二十万。目前,中国有织布局的仅只上海,它不可能把其他各省的生意都抢过去,我们要跟它争夺,不说多了,每年销四五百万丈布没有问题,至少又可获利三十万两。这样一来,织布局一年可获利五十万。莫知府,你想过没有,你的财产真正大得很,要不了几年,织布局就会富可敌国了!”

听了张之洞这一盘算,莫运良也大大地开了窍,咧开嘴笑道:“织布局赚的这些银子,还不都是张大人您的吗?卑职不过为您走脚跑腿罢了。”

张之洞说:“当然,这银子不是你的,但也绝不是我的,除开织布局本身的发展外,剩下的都要通通交总督衙门。我张某人私人不会挪用一钱银子,这笔银子都要用到湖北的洋务上去。眼下,缫丝局也已开了工,急需大量银钱,这银钱暂时向外国银行去借,今后还指望织布局去还哩。莫知府,你得加把劲,好好努力呀!”

莫运良忙说:“卑职决不会辜负大人的期望,一定要把织布局办好,多织布,多赚钱。但湖北的棉花不够好,洋技师们说,这对织出的布匹大有影响。”

张之洞不解地问:“湖北天门、潜江一带的棉花是出了名的,洋技师都说不好,中国哪里还有好棉花?”

“是的,卑职也是这样回答洋技师的。他们说,不错,整个中国的棉花都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棉花出在美国。美国的棉花产量既高,纤维又长,织出来的布又好看又耐用。卑职说美国的棉花再好,我们总不能从美国去买棉花吧,那要多大成本。他们说,可以从美国买棉种呀,有了美国的种子,一样也可以在中国长出好棉花来。”

“买美国的棉种!这倒是个好主意。”张之洞眼睛一亮,“引进好棉种,这不只是为我们织布局好,也可以为普天下的中国棉农造福。”

“好是好,但实行起来并不容易。”莫运良胸有成竹地说,“湖北的棉农,世代种自己的棉种,都习惯了,要他们改种洋人的棉种,他们一下子不会接受,担心收成不好。不过话又说回来,棉农的顾虑也是有道理的,万一种不好怎么办?棉农一家老小一年的生计就押在棉花上,因此不能采纳。”

“橘过淮河而成枳。”张之洞像是自言自语地念着,沉吟片刻说,“这样好了,先试验一下,从美国买进一批种子来,不收钱,送给棉农,让他们去种。到了秋天,织布局负责全部买过来。若一亩收的棉花比往年少,也按往年一样地给足钱,若多,则酌量多给一点;若真好的话,我们下次就多买,棉农也会乐意种,你看呢?”

莫运良说:“大人这个主意好,但织布局眼下未赚分文,这银子从哪里出?”

张之洞说:“银子由我想办法,你先去张罗。”

莫运良满意地离开督署去筹办此事。

接连几天,张之洞又去看建在北门口的纺纱厂。纱厂的厂房眼看就要建好了,但是在英国订购的纺十支纱至十六支纱的一千台纱机,则无钱去买回。郑观应来信说,上海有个商人愿意先期投资八万银子,条件是今后优惠卖给他纱布。张之洞接受这个条件,一千台纱机很快就买回来了。

织布局、纱厂、缫丝局这些事办得都很顺利,张之洞这些日子来心情颇好。这天晚饭后,他对佩玉说:“准儿出嫁了,听不到她的琴声了,你也好久不弹琴,这衙门后院都快跟前面的大堂差不多,听不到一点欢快声了。弹一曲吧,大家也轻松轻松。”

佩玉也快四十了,她在广州生的仁侃七岁多,天天跟着一位塾师在西厢房读书,来武昌生下的仁实也有四岁,有一个奶妈在专门照看。佩玉这两年来身体不太好,有点虚胖,琴的确很少弹,特别是准儿出嫁后,她常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抑郁之情常会无端冒出,近来有件事在困扰她,她不知该不该向张之洞提出,见张之洞今日心情很好,她决定试试看。

佩玉略略打扮了一下,端坐在琴前,敛气凝神片刻后,一曲悠远绵长的琴声,从她的十指与琴弦间流泻出来。这是一首张之洞很喜欢听的曲子。还是在两广总督任上时,有一天,时任雷琼道员的王之春说,琼州府有一个双眼失明的老人,善吹芦笙,吹出的曲子极为动听。他听过好几次,自认平生所知善奏乐者没有超过此人的。说得张之洞动了心,叫他下次来广州时将这个老人带来。不久,王之春果然将这个老人带来了。原来是个又黑又瘦又矮的瞎老头,且不会讲汉话,是个黎族人。瞎老头给张之洞吹了三首芦笙曲,果然好听极了。待瞎老头走后,佩玉对丈夫说,她也在房间里悄悄听了,有一种空渺幽冷的感觉,如果将它略作点改动,会是一首很好的琴曲。她要张之洞明天再把这个老头请进府里来,再听听。张之洞赞成她的意见。第二天,瞎老头在后院,对着佩玉吹了一天的芦笙,傍晚离开时,佩玉已将他的曲谱全部记录下来。佩玉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将老头所吹的七八首曲子融合起来,编成一支琴曲。她弹给张之洞听,张之洞击节称赞,又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作《月照琼岛》。过些天,准儿也学会了,也弹得很好。眼下,一曲弹毕,张之洞叹道:“这首《月照琼岛》真是让你越弹越精了。”

佩玉说:“有三个多月没有弹了,手指都有点不灵便。这首曲子,准儿比我弹得更好。”

“准儿也弹得不错!”张之洞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女儿了,真有点想念,“过两天,叫准儿回来一次,你们娘儿俩合奏一曲《月照琼岛》。”

“好啊!”佩玉欢喜地说,“这些日子我还真惦念她呢!”

“那个黎族老艺人,是一个天才的乐师。我想,他很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钟子期一类的人。”张之洞呆呆地陷于一种情感中,一个人自言自语地絮叨着,“人世间有不少逸才隐士,他们有着人所没有的才艺技能,由于各种原因,又往往被埋没,被遗弃,不为世所知所用。我常常想:一个督抚,一个府县,若能将自己辖境内那些被埋没遗弃的人才发掘出来,置于适当的位置上,这个督抚、府县也就做好了。那个黎族老艺人,我很想把他叫到广州来,可惜第二年他就死了,我一直为此事遗憾。”

佩玉笑了笑说:“四爷这番心意,当然是仁者之心。野无遗贤,能者在职,这是从古以来负有责任心的执政者所企盼的德政。不过,我倒有些不同的看法,并不是一切逸才都要为世所用,还要看是哪方面的才。”

“哦?你这话倒有意思。”张之洞很有兴趣地看着佩玉那双眼角虽有皱纹、眸子却依然光亮的眼睛。

“有些逸才他本就志在人世济世,只是时运不好,无人赏识,流落在江湖山野,在位者若能发现他们,给予重用,那是他们的福气,比如前代的姜子牙、诸葛亮等人就是这类。有些人,他的才艺是天赋灵性的产物,虽然可以娱人,但更多的是自娱,他们的过人之处,也只是因为在长期孤独寂寞的环境中,自己全心全意地体悟探求而得来。庄子说:用志不纷,乃凝于神,承蜩驼背人的绝技是这样得来的。倘若一旦把他置于以追求名利功用为目标的热闹场合中,他的心就浮了,神也分了,技艺也就再不会上进的。比如那个老艺人,多亏在琼岛那种荒凉的地方,若是年轻时就到了广州、京师的话,就绝不会有那样高的芦笙技艺。我想这大概就是王冕不愿意做官、文徵明不愿意应聘的缘故。”

“你说得有道理!”张之洞点点头,“还可以为你补充一个例子,我的布衣之交吴秋衣,他也是乐意漂泊而不愿住官衙的人。”

见张之洞的心情这样闲适,佩玉鼓起勇气,将那件心事说了出来。

“四爷,有一桩事,我犹豫了很久,一直不敢说,我今天想对你说说。”

“什么事?你说嘛!”

“假若不当的话,你就当我没说一样。”

“行,究竟什么事,这等郑重?”佩玉这种吞吞吐吐的神情,倒使得张之洞自己先郑重起来。

“一件这样的事。”佩玉慢慢地说,“四爷知道,我的父母没有儿子,只有我一个女儿,父亲为没有儿子而视为终生的遗憾。两年前,父亲在武昌城里偶尔遇到山西老家的一个人,彼此认作乡亲,关系不错。年前,这个老乡要回汾州去,父亲托老乡到他的家乡去看看,打听一下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上个月,这个老乡回来,还给我带来一个堂弟。这个堂弟是我父亲的嫡堂弟弟的儿子。父亲见到这个侄子很亲热,把他当自己的儿子看待,很想留他在武昌。父亲跟我说过几次了,要我跟大人说说,给他在武昌城里谋个差使。父亲说,张制台办了很多局厂,随便在哪个局厂给他寻一个吃饭的差使都行,只图在他身边待下来,日后死了,也有个儿子做捧灵牌的孝子。我知道你的脾气,是决不为自己的亲属谋差使的。当年南皮老家两个侄孙远路赶来谋事,硬是打发他们回去了。张家的亲属都不能安置,何况咱李家的人呢?所以我一直压着没跟你提。前天,父亲又说起这事。看着父亲那副苍然神态,我实在又不忍,只得冒昧地说出来,四爷如果以为不妥,就当我没说一样。”

佩玉低下头,不再说下去了。

原来是件这样的事!张之洞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这在别人看来简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佩玉却这等郑重其事地对待,张之洞的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怜悯之情来。他知道,这是源于他近于苛刻的治家规矩。

清流出身的张之洞一向痛恨官场的贪污受贿,过去做言官时,遇到有官吏贪污受贿的情事落入他的手中,他疾恶如仇,非得纠劾不可。外放督抚后,他考察手下的官吏也以贪与不贪作为一条分界线,贪污者即使能干,他也要处罚直至罢黜;不贪者,即使平庸,他也心存曲全。为此他以身作则,并严厉告诫家人,凡身外之钱财货物,一分一毫不能收受。自从到武昌大办洋务局厂以来,他又发现了湖北官场的另一种不正之风:一方面是不少官员背后攻讦他办洋务是崇洋媚外、靡费银钱,将国家的银子像水一样地花,毫不心痛。另一方面,他们又看到局厂有利可图,纷纷将自己的三亲六戚介绍到局厂来任职或做工役。张之洞对此大为恼火。他三令五申,严命把守进入局厂的关口,无奈把关的人便是犯禁的人,一张张盖有湖广总督衙门紫花大印的禁令与扔在垃圾堆的废纸并没有多大的区别,最后只是苦了他自家。那些从贵州山区、从南皮老家千里迢迢赶来武昌欲谋一席之地的亲友,无一不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有时,看着那些失望的脸色,他心里也曾动摇过,但想起自己这里若开一个口子,到了办事的官吏那里,就是溃决一道长堤,风气的败坏便将不可收拾了。

但是今天,面对着佩玉这种诚惶诚恐的神态,张之洞却有些犹豫了。

不说佩玉这些年来对他照顾体贴,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就看在两个老人的分上,他也有点不忍心拒绝。佩玉的父母都是七十左右的人,这些年虽随着女儿由北向南,又由南向北,但二老谨守本分,不以督署至戚自居,从不招惹是非。因为没有儿子,过继侄儿为子;因为要留住嗣子,希望能在武汉三镇谋一差使,这实在是不过分的要求。南皮老家的侄孙可以打发他们回去,而这个从山西远程来依的李家嗣子,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若是让他失望回去的话,都近于残忍。

何况,近来还有一件事,张之洞在心里盘算着,还要求得佩玉的支持才好。这事是赵茂昌引起的。

在那年徐致祥参案中,赵茂昌失掉了督署总文案的职务,他的其他兼职也相应一并给丢了,他不得不怏怏回到江苏武进老家。

在张之洞的眼里,赵茂昌是个能干人,替他办成不少事,虽然时常会有些闲言碎语传入他的耳中,但他不以为然,哪个人没有缺点?办事越多的漏洞就会越多,得罪的人也会越多。那次查出的一些诸如受贿用私人的事,有的不能确凿坐实,有的虽是事实,但赵茂昌立即痛快承认,受贿的银子也即刻照赔。张之洞对官员受贿向来痛恨,所以他并不为赵茂昌讲情,将他开缺回籍。但他心里是隐隐有一股对赵茂昌的同情:因为此事完全出于别人的报复,赵茂昌其实是因为自己而中箭落马的。

离鄂前,他对赵茂昌说:“你是能干会办事的,这点我知道,你安心回武进去住住,好好反省反省。你还年轻,今后大有前途,回家后常给我来来信,过几年后说不定我还要起用你。”

赵茂昌向张之洞深深地鞠了一躬,感激不尽地离开了武昌。

经过多年煞费苦心的经营,赵茂昌已在家里买下了良田上百亩,置起红砖青瓦大房几十间,是当地方圆几十里数一数二的大财主。倘若安心家居,赵茂昌的日子是可以过得又舒服又安静的。但是,赵茂昌不是安于乡间的人。他渴求权势,追求风光,时刻企盼东山再起。他记住张之洞的话,常常写信给老主子,问候起居。他绞尽脑汁,思索着用什么办法来讨得张之洞的欢心,早日回到湖广总督衙门里去。有一天,家人对他说,东庄的穷秀才秦老三过世后,老婆秦穆氏带着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家里穷得经常揭不开锅。秦穆氏四处托人,为大女儿寻一个殷实人家,若是富贵之家,即便做个小妾也可以。赵茂昌心里一动,叫秦家的大女儿来看看。第二天,秦穆氏带着大女儿环儿上了赵家。赵茂昌见环儿长得端端正正,年纪只有十八岁,又认得几个字,颇为满意。他对秦穆氏说,一时尚无好人家,环儿暂且在我家做做事,慢慢等待机会。

说罢,拿出四吊钱来送给秦穆氏。秦穆氏千恩万谢地收下,直把赵茂昌当恩人看待。环儿在赵家做起女仆来。赵茂昌细心观察,见环儿聪明伶俐,手脚勤快,心里欢喜。他要把环儿当一件奇货来经营。他左思右想,该给她寻个什么人家呢?突然一天,他脑子开了窍:还要四处去寻找吗,现在不是有一个极好的人家摆在那里!赵茂昌想的这户人家就是武昌张府。

张之洞身边只有一个女人,且这个女人以妾的身份而居夫人之位,赵茂昌对此甚为不解。以张之洞的地位,完全可以娶一位门第不差的未婚小姐过来,做执掌内政的正室夫人,也可以三房四房一个一个地把姨太太买进府门,别人也不会有闲话:哪一个做大官的不是妻妾成群?张之洞这种与常人不同的做法,反倒使大家觉得奇怪。赵茂昌自然不敢去过问总督的家事,不过有一点他深信不疑:没有哪个男人不爱女人,越是英雄越爱美人,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不是难过,而是压根儿就不想迈过!张之洞尚不到六十岁,还是男子汉的英雄时期,他就难道不爱美人?多半是因为他太热衷于事业,没有心思去想这档子事罢了。倘若有人为他寻到绝色佳人,又热心为他张罗筹办,他难道就会拒之门外?赵茂昌相信张之洞绝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但是,毕竟张之洞多年来身边只有一个女人,他显然不是那种酷好女色之徒,办这事得小心谨慎,切不可鲁莽。长期跟随张之洞的赵茂昌,深知这位制台大人好比一匹烈马,倘若马屁没有拍到点子上,说不定会招致铁蹄踢掉自己的门牙。

七月底,在张之洞五十七岁生日前两天,赵茂昌特地坐洋轮来到武昌,给老主子祝寿。张之洞对生日一向淡然处置,不过家人团聚一起吃餐饭而已,从不对外声张。赵茂昌作为总文案,当然知道总督的生日,但先前他也不便送礼祝寿。这次身份不同,他给张之洞送了礼,礼品是一支经过特殊处理的高丽山参。一个老郎中曾教他一个秘方:寻十只五寸长的雄性海马,焙干碾成灰,再将半斤罂粟壳也晒干碾成灰,拌和这两种灰,将其溶解于清水中,置人参于此溶液中浸泡三个月,晾干后长期保存。这种人参,在补元益神壮阳增精上远胜一般人参,对中老年男人有奇效。赵茂昌服过几支,果然不谬。

赵茂昌神秘兮兮地说:“这支人参非比一般,于身体的好处妙不可言,您不妨试试。”

张之洞年来常感精力不支,极想通过补品来提神培气。赵茂昌这个马屁可真是拍到点子上了,他痛快地收下。于是,两人的话题便从调补精力延年益寿开始了。赵茂昌将精心编造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说给张之洞听。

“武进太平桥有个老头子,今年一百零二岁了,依然耳聪目明,身体硬朗,平时生活起居,不要人照顾。今年春上,我特地拜访过他,真是名不虚传。”

“你问过他的长寿之道吗?”张之洞果然对此极有兴趣。

“问过,我去的目的也就是想从那里学学长寿之道。”赵茂昌正正经经地说,“老头子说,许多人都问这个,其实我并没有长寿之道,与大家一样地过日子。说来你们还不相信,我中年之前身体并不好,四十来岁头发就白了不少,一年到头,小病小痛也很多,不像是个能享高寿的人。六十岁以后,反倒一天天强壮起来。不怕你老弟笑话,我六十二、六十四、六十六连添三个儿子,今年最小的儿子都已三十六岁了。”

张之洞听到这里也笑了起来,问:“他六十岁以后接连生三个儿子,那他的老婆多大年纪?”

“我也这样问过老头子。”赵茂昌见张之洞兴致如此浓厚,说话的劲头更足了,“老头子说,五十八岁那年死了婆娘,原本不再娶了,独自过了两年后,实在耐不住孤寂。这时恰好有两个苏北逃荒的母女来到太平桥,母亲得急病,无钱医治,女儿宁愿卖身救母,做仆做妾都行。别人都怂恿我,我的儿孙也没意见。这样,我就将那个十七岁的女孩子买来续了弦。从那以后,身子骨倒是越来越好。不然的话,我怎么会在以后八年里连得三个儿子?兴许是我积了什么阴德,老天爷要让我老头子人丁兴旺。说到这里,老头子哈哈大笑起来。”

张之洞说:“六十多岁老翁生儿子的事也是有的,只要女人年轻,这不是怪事。只是身体越来越好,又居然活过百岁,倒是稀罕事。”

“香帅,卑职想这或许就是采补的作用了。”赵茂昌望着张之洞,眼神里似乎看不出半点淫邪的味道。

博览群书的张之洞自然知道,古代房中术中的采补一说,即年老男子与年轻的女子交合,则可以强阴补弱阳;反之,年老的女子与年轻的男子交合,则可以强阳补弱阴。据说武则天晚年面首极多,其实是想以阳之强补阴之弱,企求长寿。张之洞对这套采补之学将信将疑,听赵茂昌这么说来,采补真的可起作用了。

他说:“采补一说由来已久,老年男子讨小妾的也不少,也并不见得人人有效果,这老头子怕是命好吧!”

“香帅说得有道理。卑职后来请教太湖边一个老郎中。他说这要看女子的血气如何,若女子血气特为旺盛的话,就可以收强阴补弱阳之效。老郎中说得不错,那个老头子的续弦如今也年过花甲了,身体仍然强壮,看来那女人属于强阴一类。”

张之洞笑道:“是你亲眼所见的事实,也不由我不信了。”

赵茂昌以一种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语气说:“香帅,假若能遇到一个合适的女子,我来为你张罗此事如何?”

武进老头的实例的确有很大的说服力,张之洞巴望强健,也希望长寿。他满口应道:“好哇,你能找到这样强阴的年轻女子吗?”

赵茂昌收起笑语,一脸诚挚:“香帅,我赵茂昌受您多年的大恩大德,现在是开缺回籍之身,您仍不嫌弃,我即便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我要竭尽全力为您办好这事,就算是对您的一点孝敬。”

赵茂昌是如此感恩戴德,张之洞倒有几分感动了。

他是一个恩怨分明的性情中人。想起身边这么多僚属幕友,都受他恩惠甚多,就没有一个人这样真心真意知暖知痛地为他着想;还只有赵茂昌,不忘旧恩,不忘故主,实实在在地替他办事。他也想到赵茂昌可能是要因此图起复或是求什么别的。即便如此,也不是使坏心。人家真的对你好,你也应该回报回报,过两年风声平静后,是可以再用的。张之洞由衷地说:“竹君,难为你一番孝敬之心,我知道了。”

赵茂昌大喜,立即离开武昌,顺流放舟,赶回武进。他不急着把环儿送去,他要再好好调教一番。

离武进不远的扬州,是由来已久全国闻名的调教女人的地方。此处并不教女人读女四书、列女传之类的典册,也不教女人三从四德、妇道女规的圣贤之教,它教的是女人应该如何服侍男人,如何博得男人的欢心。卖弄风骚、吹拉弹唱、梳妆打扮、挑逗撩拨等,凡此种种能打动男人的心,撩起男人的性的本事,都得教授。扬州有专门调教这种女人的场所。这种女人有一个古怪名称,叫作“瘦马”。有学者研究,“瘦马”源于唐代著名诗人白居易的一首诗:“莫养瘦马驹,莫教小妓女。后事至目前,不信君看取。马肥快行走,妓长能歌舞。三年五岁间,已闻换一主。”“瘦马”出门后或进妓院,或进歌楼,或做小妾,都比别的歌女妓妾要强得多。

大约在唐代时,扬州瘦马便开始出名;到了清代,由于盐商的麇集,扬州瘦马达到了鼎盛时期。赵茂昌将环儿带到扬州城,选了城里最负盛名的严媒婆家,交下一百两银子,限三个月把环儿调教成一个人见人喜的瘦马。三个月达到这个标准,本来是做不到的事,但严媒婆贪这一百两银子的厚利,便一口答应下来。

三个月后,赵茂昌去扬州城再见环儿时,果然见环儿变得丰腴白嫩,在一身光鲜合身的衣裙衬托下,显得更加妩媚,尤其是她的眉目神态、举止言行,样样比先前大不一样,让人看了舒心畅意。除开吹箫奏琴一时不能见效外,她还能唱得十几支好听的曲子。又会跳舞,舞动起来,彩袖飘舞,很有几分寺院壁上画的飞天模样,直看得赵茂昌着了迷,真有点后悔,不该答应了给张之洞。早知道环儿能变得这样可爱,就该自己收了做第四房姨太太的。想起今后的官宦前途,赵茂昌硬了硬心,带着环儿上了船。

赵茂昌在黄鹤楼客栈住下。第二天便去拜见张之洞,当天晚上,张之洞在客栈里见到了环儿,顿时吃了一惊。张之洞并不是一个贪恋女色的人,也不是见异思迁的轻薄汉,但作为一个充满活力的男人,容貌美丽姿态曼妙的女人,却不能不令他欢喜爱慕。他想起自己的三任妻子和现在身边的佩玉,在令人一眼便心迷意乱这点上,还不能与这个女人相比。他是个从不逛妓院吃花酒闹狭邪游的人,他不知道,这种让人心迷意乱的本事,正是卖笑女的特长,而从扬州教坊里走出来的瘦马,更比别处技高一筹。

张之洞十分满意。赵茂昌请他连夜将环儿用一顶青布小轿抬进总督衙门。张之洞想了想说,过两天吧!“过两天”的原因便是得先跟佩玉打个招呼。

与佩玉有十年的夫妻情义了,今天再置一房姨太太,居然连个招呼也不打,张之洞心有不忍。他正琢磨着拿一桩什么事来补偿佩玉,不想佩玉倒自己求上来了。想到这里,张之洞说:“老人家的心意我很理解,有一个嗣子在他们身边,也可以为你省许多心。明天,你叫你的弟弟到我这里来一下。我看看,给他个什么差使合适。”

张之洞如此爽快地答应,令佩玉颇感意外,她立即高兴地把这事告诉了父母和堂弟。

第二天,佩玉的堂弟李满库怯生生地来到督署签押房。

“坐下吧!”张之洞放下正在写批文的墨笔,招呼着站在一旁的李满库。

“小人是来听大人吩咐的,不敢坐。”

上身僵硬、两腿微微打战的李满库巴不得早点坐下,但他嘴上仍不由自主地说出这句话来。李满库是个乡下人,到武昌来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官。现在一下子见到总督大人,他如何不胆怯!尽管知道,总督是堂姐的丈夫,但堂姐是妾,而不是夫人。按礼制,妾的娘家人是不能算作丈夫的戚属的,庶子的外婆家只能是嫡母的娘家,而不是生母的娘家。老实本分的李老头也一再告诫嗣子:不能将自己当作总督的小舅子看待。正因为此,李满库对张之洞一口一声“大人”,而称自己是“小人”,同时也不敢坐。

“坐下吧。”张之洞很能理解李满库的心态,脸色和气地说,“你是佩玉的堂弟,现在又做了李家的嗣子,与别人不同。你不要拘束,坐下好好说话。”

李满库见张之洞这样和和气气地跟他说话,大为感激,犹豫一下,也便在身旁的一方小木凳上坐了下来。

张之洞仔细地看了一眼李满库,见他也还长得清秀顺眼,便说:“你读过书吗?”

“小时候,跟着塾师念过三年书,后来地里收成差,就下地干活,没读书了。”李满库说的虽是山西腔,但鼻音不太浓重,也较之一般山西乡下人的话易懂。张之洞估计他不大像个死守老家的乡巴佬。山西人有经商的习惯,不少男孩子读了几年书,初识字,会打算盘以后,便不再读书了。待到十五六岁,便跟着亲戚朋友学做生意,天南地北跑码头,极少数幸运的,就这样跑出一个大商人来,绝大多数不过是借此养家糊口而已。

“也做过买卖吗?”

“十七岁那年,跟着村里的一个远房大伯跑了三四年码头,后来,大伯折了本,我也就回家了。”

果然不出张之洞所料。他知道这三四年跑码头是一段很重要的经历,可以长眼界,学知识,比起那些从未出过家门的乡下人来说,李满库肯定要强得多。

“后来又做些什么事?”

“在家种了两年地,又到外村一家票号老板的账房里做了四年的小跑腿。”

“好,好。”李满库虽有点紧张,但话说得流畅清楚,张之洞对李满库的经历颇为满意,心里已有了主意,“今年二十几了,娶媳妇了吗?”

“二十六岁了,前年娶的媳妇。”

张之洞点点头说:“好,明天大根带你到织布局去做事。”

“谢谢大人的恩典!”李满库大喜,忙离开凳子,连连鞠躬。

“织布局是个大有出息的场所,好好干,会有前途的。但先得从最苦最累的事干起,不可投机取巧。”

“是,是。”李满库连连点头哈腰。

“满库。”张之洞站起身,以亲切的语气说,“你要知道,本督办了这么多洋务局厂,还从没有招一个三亲六戚的,要说因裙带关系进局厂的,你是第一个。这完全是看在你的嗣父李老先生的分上。佩玉不能常在二老的身边,你这个做嗣子的不要辜负了二老的期望,要尽人子之责。”

“大人请放心。”李满库说,“大人的恩德和教导我都记住了,从今往后,我对嗣父嗣母,会比对我的亲生父母更亲。”

“你去吧!”

张之洞目送着李满库走出签押房,心里想,虽然因李满库而破了自己的规定,但此举却谢了佩玉的父母,而且也为环儿的进府铺平了道路,还是值得的。此时的张之洞没有想到:缺口既然打开了,日后就会越来越大,南皮的远亲、贵州的近属,以后一个接一个地前来武昌投靠,就再也不可能像先前那样理直气壮地辞谢了,只好陆陆续续地予以安排。上行下效。总督如此做,司道府县更明目张胆地公开走私,滥进乱进之风本已成灾,到后来,更坏得不可收拾。一个个、一群群、一批批莫名其妙的人,皆因沾亲带故的关系涌进各个局厂。局厂仿佛成了一口永远舀不完的粥锅,只要挨得上边,尽可放心大胆、肆无忌惮地拼命舀。张之洞更没想到,就是这个老实巴交的李满库到织布局后,被旁人以总督小舅子的身份看待,后来居然和别的一批蛀虫一道,硬是把个好端端的织布局给彻底弄垮。

第二天,李家二老亲自来向张之洞表示谢意,佩玉也因了却老父的一桩大心事而格外高兴,趁着这个极好的气氛,张之洞将环儿的事告诉了佩玉。佩玉先是一愣,很快也便想开了:他身为总督,三妻四妾本可听他的便,莫说自己身为妾,就是八抬大轿抬进来的正室夫人,总督丈夫要纳妾,她能阻止得了吗?与其无谓地吵闹,不如欢欢喜喜地接纳,为自己日后留一条退路。

佩玉平静地说:“我年龄大了,身体不好,照顾不周,你身边早就该添个人手了。什么时候进府,这个事交给我来办,我要把它办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

“千万不要热闹风光!”佩玉这个态度,反而让张之洞心中有些歉意。他急切说,“纳进一个小妾哪能热闹风光,越平淡越好。”

“房子总得布置一下吧,床呀,梳妆台呀,这些也得置办吧!”佩玉似乎比他本人还要热心,“三天吧,给我三天的时间,我会和大根夫妇把这事操办得熨熨帖帖的。”

张之洞感动得拉起佩玉的手,涨红着脸说:“佩玉,你这样的贤惠,真不知叫我如何感激你为好。她年轻不懂事,进府后凡事还要靠你指点关照。至于家事,还是像过去一样,一切由你为主,决不会让她插手的。”

佩玉不吱声。张之洞发现自己滚烫的双手所握的,竟是一只从冰窟里取出的玉如意,炽热的心立即凉了多半!

三、正当朝廷内外忙于为慈禧祝寿时,北洋水师全军覆没

环儿进府后,果然给年近花甲的张之洞注入一股强大的生命力,仿佛真的年轻了许多似的。特制的人参,也让他恢复了消逝多年的青春活力。他叫赵茂昌如法炮制,再多送一些来。不久,环儿怀孕了。这消息让张之洞惊喜万分,他因此而对自己充满了更大的自信,并将这种自信倾注于洋务事业中。

铁厂每天炉火熊熊,铁水奔流,以日产量一百吨的速度生产着,给总督衙门带来极大的喜悦。枪炮厂也全面投产。所有的机器设备全都是委托驻德公使许景澄在柏林买的,尽管货款高达一百七十余万两,比原定的价格高出一倍多,但张之洞还是狠下心,从各处腾挪借补,按时如数汇去。现在,用这些设备生产出的七九式步枪、口径六至十二厘米的各种陆路快炮及过山快炮都已成批出厂了。抚摸着那些冷冰冰黑幽幽的枪炮,听着随从们“与德国人造的毫无区别”的恭维话,张之洞心里甚是得意:“可惜子药和铜料还得从德国进口,哪一天这些东西我们自己也能制造,本督就十分满意了。”随从们立即说:“这有何难,马都有了,还怕没有鞍子!有张大人掌门,过两年,我们再在旁边建一个子药厂、一个铜厂,所有材料就不再从德国买了!”

说得张之洞哈哈大笑起来。

织布局里生产的布匹已开始在湖北省行销,张之洞耳朵里听到的也是销路畅通的好消息。纱厂已经出纱了。缫丝厂的厂房不久也可以竣工。制麻局也在规划中。武昌城里的洋务局厂,可谓蒸蒸日上,前景远大。

相继办起的四所实业学堂:自强学堂、算学学堂、工艺学堂、矿业学堂,也开始招生了。每所学堂收的学生并不多,在三十至五十人之内,但录取严格,待遇优厚。每所学堂开学那天,张之洞必定前去训话,殷殷告诫学子们珍惜青春年华,学会实际本事。尽管世家子弟都不屑于进这种实业学堂,但清贫的农家学子却为读书期间的丰厚待遇和结业进局厂的高薪前程所吸引,对实业学堂趋之若鹜。湖北的通都大邑穷乡僻壤,很快便都在谈论这些亘古未有的洋学堂,贫寒人家子弟在这里发现了另一种晋身之途。从此以后,随着这种新式学堂的大量开办,“学而优则仕”的独木桥,被多种多样前景美好的宽广道路所取代。人们不必都挤在入仕做官的唯一通道上,科学技术、工业商贸,众多的领域都可以让人充分展示其聪明才智。做得好,一样的出类拔萃,一样的财富滚滚,一样的获得地位,一样的显亲扬名。士人的观念一旦改变,整个社会的观念也便随之改变。一个新的时代,随着洋务局厂和实业学堂的兴办,便这样不可阻挡地来到了古老的神州大地。

下午,张之洞正在签押房里审阅嘉鱼县的禀帖。

三个月前,蔡锡勇向张之洞建议要各县将该县的物产一一查明禀告总督衙门,以便摸清家底,为湖北进一步发展洋务实业做准备。蔡锡勇特为对总督说:在西洋发达国家,这都是各省各县所必备的资料,许多国家是由政府出面派专人逐处查核的。鉴于铁政局目前人手不够,先由各县自查自报,然后再由铁政局派出专人有针对性地去核实。张之洞欣然采纳,立即以督署名义下发公函,要各县照办。

嘉鱼县令姚希文接到这份公函后,将刑名师爷、他的远房兄弟招来商议。

“老八,你看这事咋办?”

姚县令将公函递给了师爷。师爷看了看,嘴角边露出一丝冷笑,说:“这张制台真是个爱热闹的人,无事生非,这事咋办?老爷,你就召集一批人到各乡各都去访查呗!”

姚县令说:“你说得轻巧,我到哪里去找一批这样的人?还要各乡各都去访查,这开销要多大?我嘉鱼县哪有这些冤枉银子!”

“张制台把省衙门折腾个人仰马翻,现在又来折腾各县衙门了。”师爷摸了摸肥得流油的腮帮,慢慢地说,“这事有两种办法:一是实办,一是虚办。”

姚县令问:“实办是怎么办法,虚办又怎么办法?”

师爷说:“实办,就是派人下去实实在在地查访。人手、银钱缺乏,就少派人,派两三个;也不全部去,到几个重点乡镇,虽不是全部查清,但也是实在地做,这就叫实办。”

姚县令说:“就这,我也不想做。莫说这也得花二三百银子,再说,查出了又有什么用?这洋务时髦,我姚某人不想赶。”

“那就虚办。”师爷语气肯定了,“那就一个人都不派,过两个月,老爷请几个老嘉鱼人来聊聊天,问问情况,然后我再写个禀帖交人送到武昌去就行了。”

姚县令高兴地说:“就照你说的虚办,虚办。”

过一会儿,他又兴奋地说:“老八,其实也不要再找人去查访了,我早就听人说过,嘉鱼就是《三国志》中的火烧赤壁之处。为何叫赤壁,是因为山崖是红的,为何山崖是红的,是因为有铜铁等矿石。咱们嘉鱼有的是矿藏,先把这一条报上去。”

“老爷,千万莫报这一条!”师爷忙摆手打断姚县令的兴致。

“为何?”

“老爷,你想想看,那张制台的兴趣正在炼铁炼铜上。一听到嘉鱼有铜铁矿,立刻就会关注嘉鱼。这以后,候补道府会一批批来嘉鱼考察,矿师洋匠会一队队来嘉鱼踏勘。你老爷是今天送人,明天又要迎客,驿馆的酒席会像流水似的开。你要劳多少神,伤多少财?倘若折腾几个月,要是说这里没有铜铁矿,那张制台的脾气,是要把老爷你骂个狗血喷头,你再也莫想在他手里升官;若是有,那今后在这里安营扎寨,无穷的烦恼你等着吧!”

姚县令摸摸脑袋苦笑说:“你说得也对,那我们报些什么呢?”

师爷想想说:“你就报:咱们嘉鱼的特产是池塘里的王八、山丘里的野鸡、江河里的大肥虾……”

“哈哈哈!”姚县令不禁开怀大笑起来,“老八,真有你的!”

张之洞审看着嘉鱼县的这份禀帖,心中颇为不悦。三个月的期限已到了,十之五六的县并没有按要求上报,少数几个像嘉鱼这样有禀帖的县,说的物产也都是些瓜果、鱼虾之类,只有一两个县提到煤铁等有用矿藏。张之洞哪里知道,几乎所有的府县,对督署公函抱的都是嘉鱼县的心态,或敷衍塞责,或干脆不理睬。

正在这时,门吱的一声推开了,环儿端了一碗刚熬出的人参汤进来。张之洞随口问:“怎么今天你自个儿送来,桃红呢?”

往日一天上午下午各一次的人参汤,都是由小丫鬟桃红送的。

“桃红到街上买针线去了,不能再等她了。”

环儿边说,边将人参汤送到张之洞的手边:“快趁热喝了吧!”

随着环儿的靠近,一片鲜亮、一股异香一齐向着张之洞扑来,他禁不住抬起头将环儿看了一眼。是不是环儿难得有一次到签押房来,她今天怎么这样格外用心妆饰打扮:本来乌黑的发髻更黑亮,本来白皙的皮肤更细腻,本来姣好的身段更妩媚。喝了一大口人参汤的张之洞胸腔里顿时燥热起来,他眯着眼睛对环儿说:“你坐到我的腿上来。”

在扬州瘦马馆里专门培训了三个月的环儿,有着一身风骚技艺,面对着又老又忙的湖广总督,她常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叹息。今天怎么啦,日头打西边出来?环儿又惊又喜。张之洞一把将她抱了过来,放在自己的腿上。他一边摸着环儿的手,接着满口花白胡须便向环儿粉脸上凑了过来。环儿心里乐滋滋的、甜蜜蜜的。张之洞身上的血越来越燥热,一股火在五脏六腑里猛烈地烧着,将他的头烧得昏昏的、晕晕的。他已忘记了这是办理公务的签押房,他也忘记了窗外正是红日高照的朗朗青天,他不能按捺自己浑身骚动的欲火,急急忙忙地伸手解开环儿上衣的纽扣。女性的本能让环儿一下子清醒过来,悄悄地说:“大人,这是签押房哩,我们回上房去吧!”

“不要紧!不要紧!”张之洞边说边不停地解,犹如一个十天半月没吃饭的饿汉似的。

环儿羞得满脸通红,浑身上下早已没有一丝力气,任凭张之洞胡乱地动着。眼看上衣的纽扣已全部打开,正要脱去时,门却突然被推开,冒冒失失闯进来的辜鸿铭被眼前这一幕给惊呆了。

张之洞满腔烈火遭遇这一瓢冷水,又恨又怒,扭过脸吼道:“什么人,给老子滚出去!”

环儿慌忙离开张之洞,双手死劲地将松开的上衣抱住,低着头与辜鸿铭擦身而过,奔出门外。

辜鸿铭已回过神来,快乐地拍掌大笑:“张大人,你太可爱了,太了不起了,我今天算是看到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张之洞又好气又好笑,恶狠狠地骂着:“你还不滚,再在这里多嘴,我要割掉你的舌头!”

辜鸿铭乐呵呵地说:“好,好,我走,我走,让你定定神。”

不料,辜鸿铭刚出门,张之洞又喝道:“回来!”

辜鸿铭又转过身站在门边。

“你找我有什么事,说吧!”

“也没有别的大事。”辜鸿铭笑嘻嘻地说,“我是来告诉你,我和吉田贞和好了。我心里真高兴,想和你分享我的喜悦。”

吉田贞是辜鸿铭一年前纳的日本小妾,他很宠爱她。三天前,吉田贞为了一件小事和辜鸿铭怄气,这几天里把自己的房门关得紧紧的,既不让辜鸿铭进门,也不和他说一句话,弄得辜鸿铭蔫头耷脑,没精打采,成天愁眉苦脸的,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神来。前天,张之洞要他译一份公文给英国驻汉领事馆。他哭丧着脸说:“香帅,我这两天无心思做事,译不好。”张之洞问他为什么没心思,他将此事说给张之洞听,末了说:“香帅,你帮帮我的忙,让吉田贞与我和好,我加班加点酬谢你。”

张之洞心里笑道,这个混血儿真没出息!让个小妾整得这样惨兮兮的,说出来也不怕别人笑话。说了句“我帮不了你的忙”后走了。

今天居然和好了,还要来与我分享喜悦,这小子也够有趣的。想到这里,张之洞的恼怒消去了多半:“你拿什么去讨好她的?说给我听听。”

“不是讨好,我是用我的妙法。”辜鸿铭得意地说,“昨天傍晚,我从衙门里回到家后,吉田贞的房门还是紧闭着。我在屋外徘徊好久,真是无计可施。我走到窗户边,踮起脚来,想从窗口看看她。结果人没看到,却看见桌上那个金鱼缸,顿时来了灵感。”

张之洞被他唾沫横飞的叙述给吸引了,认真地听着。

“金鱼缸里养着三条金鱼。这三条金鱼是她从日本带来的宝贝,爱得不得了。就从这里下手。我忙去后院找来一根细竹竿,又从太太房里寻了一根针和一根细线,很快做成一副钓鱼竿,挖了一条小蚯蚓挂在钓钩上。然后人站在窗外,将钓竿从窗口里伸进去,直伸到金鱼缸上。钓丝垂进鱼缸,小蚯蚓在水里乱动,引得三条金鱼一阵嘴馋,一条鼓眼黑金鱼一口吞下蚯蚓。我心里高兴极了,忙将钓竿一抬,黑金鱼被我钓到了半空,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就在这时,门打开了,吉田贞气呼呼地冲了出来,嚷道:‘死鬼,死鬼,你快放下!’我趁这个机会,溜进她的房里,整整一夜再不出来了。就这样,和好了。”

说罢,自己捂着肚子笑个不停。张之洞看着辜鸿铭这副乐不可支的天真相,也被感染着心情舒畅起来。他心里想着:天底下不乏聪明人,但聪明人往往机心多,难以相处;天底下也多无机心的人,但此辈又往往愚昧无知。像辜鸿铭这种绝顶聪明而又无机心、闯荡四海而又天真单纯的人真是少之又少。幕府有个这样的人物,繁杂枯燥的簿书日子该增添多少生趣啊!从此,张之洞对这个有趣的混血儿更多了几分亲近感。

生命力陡增和洋务的兴旺,让张之洞处在欣欣然中,对蔡锡勇、陈念礽等人禀报的实际困难,总是以三军统帅般的果决魄力和宏阔气概予以断然处置。

蔡锡勇说,马鞍山的煤含硫黄过多,炼出的焦煤成色不高。张之洞便问,哪里有合适的煤?蔡锡勇说,直隶开平的煤较好。张之洞立即说,那就从开平去买煤。蔡锡勇说:运费太多。张之洞说,不必考虑这些。于是,铁厂便以高出马鞍山七八倍的价从开平买煤。成本开支一时骤增。

陈念礽遂禀报丈人,眼下厂里经营甚是困难,每日化铁炉出生铁一百吨,则亏本两千两银子,一月下来,化铁炉就亏损六万两。湖北官场上不少人都说早知如此,不如买洋人的钢铁,还要不了这多银子。张之洞开导女婿,万事开头难。眼下铁厂未走入正道,产量低,自然成本高,以后日产量增大,铁的质量提高,能够与洋人的铁一样好卖了,成本自然就降低了。这尚在其次,最重要的在于我们中国人自己能用洋法造出铁来了,这个意义就非比寻常,这将大大激发我们中国人的自强信心。我们不能永远靠买洋人的成品过日子,万一哪天与洋人交恶了,他不卖给我们怎么办?再者,我们办铁厂,重在开风气之先,要借此影响全国十八省;倘若我们遇到困难就退缩,那别人就再也不敢跟上来了,洋务实业何年何月才能进入中国?

陈念礽觉得丈人的话说得对,的确应该想得多看得远,于是再也不提亏本的事了。

有一天,辜鸿铭气呼呼地走进签押房,对着张之洞大声说:“香帅,这铁厂办事越来越不像话了。”

“什么事得罪了你?”

张之洞知道辜鸿铭办事一向使气任性,很难与人共处,不待他开口,心里早已多半认为,又是这位怪脾气的混血儿在自个儿招是惹非了。

“香帅,你看看,有这个理没有?”辜鸿铭从头上抓下瓜皮帽,青色的头皮、后脑勺的大辫子,与镜片后面那两只灰蓝色的大眼睛配在一起,显得极不和谐。

“我六天前跟铁厂的协办刘候补道说,过江到英国驻汉口领事馆会见新来的领事詹姆士先生,顺便向詹姆士打听目前英国的钢铁行情,请他派一个人与我一道去。这本是一次礼貌性的见面,只需铁厂派一位主管行销的科员同去就行了。不料刘道说,拜访英国的新领事,可是一桩大事,我们得好好计议计议。他们一议便议了五天,昨天上午派人接我到铁厂。刘道认真地对我说,朝廷派往英国的公使是侍郎级的官员,那么英国派驻我国的公使的级别也应如此看,侍郎在京师为正二品,外放则为巡抚级。驻汉口的领事比公使低一级,也应相当于我们湖北的两司。按礼仪,新领事来后,我们铁厂第一次正式拜访,应请藩台大人和臬台大人一道去,才显得郑重。但他们忙,请不动,铁厂应去最高官,即请蔡督办。但蔡督办这些天有病,也不能去,就得由本道代行。但本道只是协办,官阶也只是四品,不能相敌。与各位商议后,决定再加派两位知府级处办、四位知县级科办,七个人的品级累积起来,大致应与英国领事的级别差不多了。负责行销的吴科员只是一个从九品,他只能作为随员跟从。本道一再叮嘱吴科员,你虽是随员,但实际事是你办,你一定要好好听,回来好好写一份帖子留下备蔡督办和各位会办、协办、监督、襄理老爷们传阅。就这样,刘道带了一行十余人浩浩荡荡、排场十足地陪我过江去了汉口领事馆,把人家詹姆士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我们是上门找麻烦来的,忙叫卫士荷枪实弹以待。香帅,你看看,一件极小的小事,却被他们办得这样复杂而烦琐,您看铁厂还像不像话!”

不料,张之洞哈哈大笑起来,连说了几句“有趣有趣”后,对辜鸿铭说:“一个道员、两个知府、四个知县,加起来敌一个两司,刘道这个算法,确实新鲜少见。是不是相敌,谁也说不准。但是,汤生,你也不要太气愤,这也说明刘道办事认真。中国是礼仪之邦,在外人面前更要体现礼仪之邦的风范来。对此,我还是欣赏的。我对他们说过,铁厂也好,枪炮厂也好,就是织布局、纱厂也好,虽是洋务局厂,也要比照我们衙门的规格办。铁厂的督办是蔡道,协办是刘道,在我们的心目中,它就相当于我们的道员级衙门。织布局的总办是莫候补知府,我就是有意将织布局比铁厂低一个级别,相当于我们的知府衙门。纱厂的总办廖候补知县又低一级,它就是知县衙门。要这样,才有个上下等级的区别。别尊卑,明贵贱,这是圣人为我们制定的治国大纲,也是我们中华民族礼仪的精华之所在。我们办洋务,也要用这个办法,否则就会乱了套。汤生,你要理解刘道的用意,不必生气。”

辜鸿铭听了张之洞这番话,倒也不知再说什么是好。这些年来,他在张之洞的具体指导下,用心攻读全套儒家经典,对中国文化有了较深的理解,知道总督的话没有错,整个儒家学说,就是建筑在亲疏尊卑、上下等级的基础之上。用圣人的话来说,便是“正名”。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但会见一个领事,要如此烦琐,他却不能赞同。此事至少影响了办事的效率,耗费了许多不相干人的精力时间。不办事的人堂堂正正地坐在台面上,真正办事的人则只能一旁侍立,这算什么?在西方,是绝对不会出现这种场面的。

他退出签押房,将总督关于洋务局厂也要按朝廷设的衙门规矩办的这一番训示,告诉幕友堂的众人后,那些读“四书”“五经”、办刑名钱谷的幕友,一致赞扬总督治理洋务有方。他们说,无规矩则无方圆,在中国办洋务局厂不遵中国的礼制,那怎么行?还是香帅有办法!那些读洋文西书的洋务幕友则纷纷表示难以接受。他们认为,局厂好比是大作坊,作坊是要出产品的,怎能以衙门视之?英美德法这些国家在办局厂方面已有一整套行之有效的管理办法,应该连同机器技术一道引进来。若机器技术是西洋的,管理则是中国衙门式的土办法,这洋务实业能办得好吗?但这是他们私下议论时的忧虑,谁也不敢去向总督提出。用中华礼仪、圣人之教来办洋务,这是何等堂堂正正冠冕堂皇!你一个中国人,还能不遵中国的礼教?

张之洞如此劲头十足地在湖北大力兴办洋务,雄心勃勃地立志要在三五年时间里把湖北变成海内第一洋务强省,不料,一场大仗突然爆发。这场意外的战争给中国带来巨大的影响,成为改变近世中国命运的一个转捩点。这场战争,便是有名的甲午海战。

这年十月,是慈禧太后的六十大寿。早在去年开始,朝廷便已大张旗鼓地筹办万寿大典,并增加恩科乡试和恩科会试。又指令各省必须为老佛爷的万寿捐银送礼,用于颐和园的扫尾工程和大典的开支。当时,这道廷命下到湖广衙门时,辜鸿铭正在张之洞的旁边,他看到后笑了笑说:“香帅,西方有一支人人都会唱的生日歌,一人过生日,大家都唱这首歌向他祝贺。太后过生日,我来为她献一首生日歌,烦你替我奏报给她如何?”

张之洞说:“你先把歌词念给我听听。”

辜鸿铭眨了眨灰蓝眼睛,摇头晃脑地念道:“天子万年,百姓捐钱。万寿无疆,百姓遭殃。”

一旁的梁鼎芬、梁敦彦等人都掩口笑了起来,心里说:这个混血儿好大的胆子,竟敢当着张大人的面咒骂太后,岂不要被他训个半死!

想不到,张之洞不仅未骂,反而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后拍拍辜鸿铭的肩膀,说:“你这首生日歌,只在此处唱一遍算了,到外面去瞎唱,我可保不了你。”

各省都从藩库里挤出银子来应付着,有的省趁机将此摊派到各府县去,弄得怨声载道。又有几个哗众邀宠的官员,居然提出全国所有食朝廷俸禄者,捐一月薪金出来为太后祝寿以尽孝心。朝廷抓住这个典型大加赞扬,而朝野官吏们却恨不得将这几个马屁精食肉寝皮。

光绪皇帝也全副身心地扑在万寿大典上。亲政不久的小皇帝既要借此酬谢慈禧的大恩大德,博取以孝治天下的美名,同时也要以此讨得老佛爷的欢心,换取在她手中握了三十多年的至高无上的权力。没有想到,辽东半岛之外朝鲜国的内乱已演变为内战,国家正处在危急之中。

史传商末箕子子孙所开创的朝鲜国,自古以来便是中国的藩属国。到了清末,国力衰弱,自身都难保,哪有精力来顾及朝鲜?而隔海相望的日本,通过明治维新之后,国力日益强盛,苦于国土逼仄,急欲向外扩张,朝鲜和中国的东北便成为他们垂涎三尺的地方。那时年幼的朝鲜国王李熙乃由旁支入继大统,他的生父大院君李罡应摄政。李罡应素来仇恨外人,主张闭关自守。朝鲜政界中有一部分人亲近日本,与李罡应积怨日深。王妃闵氏娘家乃朝鲜累世勋旧,其父兄想通过国王来执掌大权,于是借李罡应政敌的力量来攻击他,李罡应被迫交出权力。不久,李罡应又借军方之力发动兵变,打垮闵氏家族的势力,重新执政。变兵焚烧了日本驻朝鲜公使馆,公使仓皇出逃回国。朝鲜举国大乱。中国驻日公使黎庶昌急电天津,请北洋军队抢在日本兵入朝之前先行赶到,以免朝鲜落入日本人的手中。时李鸿章正丁母忧,张树声署直督,遂遣吴长庆带淮军旧部入朝平乱,设计诱捕这次内乱的大头目李罡应,并将李罡应押到中国予以囚禁,恢复了国王的权力,朝鲜内乱迅速平定下来。在这次平定过程中,有一个人凭借着过人的识见和勇敢,为诱捕李罡应立下头功,此人就是时年二十五岁的袁世凯。

袁世凯的叔祖袁甲三当年在安徽与太平军作战时,吴长庆的父亲吴廷襄正在家乡庐江办团练。一次,吴廷襄被太平军所围,情形危急,打发人向袁甲三求救。袁甲三的儿子袁保恒不同意救援,侄子袁保庆则主张发兵。袁甲三一时拿不定主意。三天后庐江被太平军攻下,吴廷襄战死。吴长庆接统庐江团练,他恨死了袁保恒,却与袁保庆结成金兰之交。袁保庆是袁世凯的嗣父。袁世凯不好读书,向往走父祖辈的军功之路。光绪七年,他投靠以提督身份驻军山东登州的吴长庆。吴长庆念旧情,收留了他。吴见袁年纪尚轻,安排他与自己的儿子们一道读书,那时吴家请的塾师即张謇。十多年后的张謇得中状元,名扬天下,但那时还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穷秀才。张謇慧眼识人,他看出袁世凯书虽读得不好,但办事极有主意,是一个练达能干之才。第二年朝鲜事起,吴长庆奉命东渡,亟须办事的人,张謇力荐袁世凯。吴长庆破格委任袁帮办前敌军务。于是,袁世凯利用这个机会,充分施展了自己的才能,很快便崭露头角。

光绪十年,吴长庆离开朝鲜回国,留下三个营分别由提督吴兆有、总兵张光前及前敌营务处袁世凯统领。三个人中独袁世凯看出朝鲜国内亲日派日渐坐大的趋势,对朝鲜政局的前途甚是担忧,多次将这种忧虑密报李鸿章。李鸿章一向重视日本,故对藩属国中的朝鲜的关心胜过越南,命令袁世凯密切关注局势的发展。

不久,果然爆发邮局谋杀案。亲日派挟持国王李熙,矫诏杀害亲华的辅国大臣,掌握朝鲜大权,并议废立。这时,支持李熙一派的发动勤王之师,并恳请中国驻防营援助。袁世凯等人率清兵冒死救出李熙一家。此事虽很快平息,但中国与日本结怨更深。不久,中国驻朝鲜商务委员陈树棠内召回国,受李鸿章器重的袁世凯接替其职。此后,袁世凯成了实际上中国驻朝鲜公使。年轻气盛的袁世凯主张对朝鲜采取强硬态度,不行则废除李熙,置监国,或干脆将朝鲜改为中国的一个行省。但李鸿章不同意,依然维持着惯常的对朝政策。到了光绪二十年,朝鲜爆发了东学党之乱,乱兵达五六万,朝鲜局势再次面临危急。李熙请求袁世凯帮助平乱。此时日本也借口保护使馆,调兵入朝。

袁世凯将此变故急报李鸿章。李鸿章派直隶提督叶志超及太原镇总兵聂士成选淮军劲旅一千五百人,由海军提督丁汝昌派军舰护送入朝参战。与此同时,日本已陆续派兵五千余人,由陆军少将大岛率领先行进入朝鲜,朝鲜的各重要海口均有日本军舰、炮舰停泊。由于中国军队的参战,东学党之乱很快平息。清廷吁请中日同时撤兵,但日本借口改革朝鲜内政,拒绝撤兵。其用意十分明显,那就是借此使朝鲜脱离中国而成为日本的属国。日本一再威逼李熙驱逐中国军队,并屡屡向中国驻军和使馆挑衅。此时,袁世凯已离朝回国,当面向李鸿章报告朝鲜危在旦夕的险恶局面。李鸿章一直希望依靠英国、俄国的干涉调停,避免与日本交火开战,到这时才醒悟过来,战争不可避免,然则为时已晚了。六月下旬,他派总兵卫汝贵统率六千余人进平壤,提督马玉昆统率两千余人进义州,以便援助孤悬牙山的叶志超部。日本军舰集结牙山口外,企图拦阻中国军队登岸。二十三日,中国兵舰济远、广乙为迎护高升号运兵船,驶近牙山口外之广岛,日本军舰吉野、浪速、秋津横海袭击,首先开炮,中国兵舰被迫还击。甲午中日战争便这样揭开了序幕。

广乙、济远不是吉野等舰的敌手,开战不久,便重创而逃。随后而来的高升号遭吉野炮击沉没,船上九百五十名清兵全部被抛向海中,七百多人殉难。接下来,叶志超与日兵在成欢交战,叶部大败,却以大胜欺骗李鸿章。李据以入奏,叶志超反获嘉奖。八月一日,中日两国正式宣战。中日两军在平壤再次交战,清军又败,总兵左宝贵壮烈殉国。八月十八日,中日两国兵船在黄海大东沟海面上激战。

这是中国海军自成立以来所遭遇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大战役。这一仗打下来,北洋舰队致远、经远、扬威、超勇等舰被击沉,广甲号自毁,来远号重伤,以邓世昌为首的海军官兵死伤达千余人。

日方吉野号等五艘战舰受重伤,死亡人员也有六百之多,两相比较,中国损失更为惨重。

九月下旬,日军开始从陆路进攻中国辽东。清军在日军的凌厉攻击下节节败退,九连城、安东、海城、盖平等城相继落入敌手。

与此同时,另一路日军在联合舰队护送下,从花园口登陆,很快攻陷大连、旅顺。日本在旅顺进行灭绝人性的大屠杀,全城人几乎杀绝。最后有意留下三十六人,作掩埋尸体的劳力用。

中国海陆两军的惨败,日本军事力量的强大及其对中国百姓的残暴,引起中国朝野的巨大震惊和愤恨,许多人都把责任归咎于北洋海军和淮军的最高统帅李鸿章,翰林院三十五人的联名参折,代表了当时全国人民的这种愤怒心情。参折痛骂李鸿章“昏庸骄蹇,丧心误国”,指出李鸿章有“迁延坐误”“任用私人”“奸欺蒙蔽”“卵翼小人”“媚日贪利”五大罪状,吁请朝廷严惩李鸿章,勒令其离开天津。认为“李鸿章一日不去北洋,则三军之气一日不能振作,溃败之局一日不能挽回”。

与此同时,一股请求恭亲王复职的呼声弥漫朝廷。先是户部侍郎长麟上疏请起用恭亲王,但折子被留中不发。接着,工部侍郎李文田与京师一批官员又联合上折,再次请求恭亲王复出。此折经军机处上奏时,礼王世铎带领全班军机大臣合词启奏慈禧请恭亲王出山。但是,这道大折与长麟、李文田等的奏折一样石沉大海,没有回音。十天后,协办大学士李鸿藻、翁同龢在召对时,又恳切请求恭亲王出山。同样,此事亦遭慈禧的一口拒绝。

正在阖朝为之失望的时候,突然传出老佛爷同意恭亲王复出的喜讯。

文武大臣们既感到欣慰,又颇觉纳闷:是谁有如此大的本事让老佛爷天心回转?不久,从内务府传出消息:老佛爷的回心转意,是因为皇上三番五次跪求的结果,而皇上之所以如此态度坚决,是因为他最为宠爱的妃子珍妃的竭力怂恿。

珍妃,这个中国两千年封建帝制中最后一位因干预政事致使命运悲惨的皇贵妃,她的名字便这样从后宫中最初走了出来。

于是,外官也渐渐对皇上的后宫私生活有了较多的了解。

光绪不喜欢太后强加给他的皇后小那拉氏,皇后仗着姑妈的权势,也不把光绪看在眼里。被封为珍妃的长叙次女美丽单纯,得到光绪的宠爱。珍妃姊妹在娘家时,家中请的塾师是有名的才子文廷式(文廷式:清末词人、维新派思想家。字道希,号云阁、纯常子,江西萍乡人。光绪进士,官至翰林院侍读学士。以赞助德宗亲政,支持康有为发起强学会,被慈禧太后革职,曾一度东游日本。学问广博,兼善诗词。诗宗晚唐,词学苏、辛,不乏感慨时事之作。著有《云起轩词钞》《纯常子枝语》等,今人辑有《文芸阁先生全集》。)。比起汉家闺女来说,旗人家的姑娘在家里的地位较高,可以和兄弟们一起读书。因此,珍妃和她的姐姐瑾妃从小便受到良好的教育。又因跟着父辈去过不少城市口岸,眼光较之一般女孩子也大为宽阔。这也是珍妃能得到光绪喜爱的原因。

也有从敬事房[敬事房:清内廷宦官机构。康熙十六年(1677)设置,一直延续到清末,具体办理:接奉谕旨,核收外库钱粮,巡察各门启闭、火烛关防,承应宫内事务及礼仪,甄别调补内监等事。有执守侍、首领、侍监、笔帖式各二人掌案办事,并负责巡防坐更。]太监那里悄悄传出的消息,说皇上乃天阉,皇后与瑾妃因而不爱皇上,并成天为自己的苦命而忧心忡忡,没有笑脸,惹得皇上见了她们也快乐不起来。但珍妃不这样,她对皇上的天阉浑然不觉,一天到晚无忧无虑,脸上总是挂着天真的笑容。皇上怎能不喜欢她?太监、宫女们也个个乐意跟珍主子相处。敬事房的人说,这才是珍妃得皇上欢心的真正原因。

外臣对此虽不能辨底细,但有一点证明敬事房的话有道理。皇上大婚五年了,正式册封的妃嫔有七位,一天到晚围绕在他身边的宫女二三十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上也看不出别的毛病来,就是没让身边的任何一个女人怀上孕,不是天阉是什么?

慈禧十年来一直对恭亲王疏远冷淡,全班军机大臣的合词上奏,元老重臣的恳求都不起作用,还有谁敢再说话?普天之下,除开光绪一人外,再无第二个了。现在太后的态度改变了,是不是珍妃的怂恿且不去管它,光绪本人顺应舆情,希望老伯父出山力挽败局振作朝纲,却是不争的事实。

四、复出的恭亲王感叹:即便贵为皇伯,也不能没有权力

说是老伯父,奕䜣其实也并不是太老,今年不过六十二岁。当光绪十六年十一月醇亲王去世后,在皇帝的嫡亲父辈中,他又的确是硕果仅存且唯一寿过花甲的老前辈了。他得到皇帝的尊重和依赖是理所当然的。然而,皇帝没有想到,他的这位伯父已经难以承受这份尊重和依赖了。

恭亲王府西院书房里,恭亲王半躺在从德国进口的俯仰自如的牛皮沙发上,身上盖了一件黄缎绣花薄棉被。初冬的阳光透过宽敞的玻璃窗,照在他干瘪的脸上,一双略显小的眼睛微微闭着。王府的太监宫女们以为他睡着了,不敢再走进书房来,只在窗外蹑手蹑脚地来回走动,以备王爷的不时召唤。

其实,恭亲王没有睡。自从领了出山的懿旨后,他连夜晚睡觉都不安稳了,何况这一天中最好的上午辰光!

恭亲王奕䜣退出权力中心已经整整十年了。刚退政时他深感委屈、失意和愤懑,甚至觉得这二十多年来秉国当政的经历如同做了一场梦似的,他给昔日的心腹同僚写诗坦陈心曲:“吟寄短篇追往事,一场春梦不分明。”在夜阑更深的时候,他有时会突然浮出奇怪的念头:假若当年不站在太后一边,而站在肃顺一边,那情形又是如何呢?凭着肃顺对曾国藩的一贯信任和曾对肃的感知遇之恩,江南局面的快速厘清应该也是没有疑义的。肃顺固然跋扈嚣张,但他的才干也的确是朝中少有的。办事轻重缓急,他还是能分得清的。他至少不会在库帑紧缩的时候,提出修复颐和园的计划。尤其是当恭亲王想到继统续位的大事时,他更加痛心。倘若他与肃顺联手的话,同治死后,这九五之尊绝对会落到恭亲王府,而不会流失到老七家。唉,天命固然不可预测,这人事又哪里是可算计得到的?

思前想后地过了几年,日趋老境的恭亲王渐渐地心思平和了。国家大事,他索性一概不管了,安下心来在豪华舒适的王府中读书写字、赏花听曲,以艺术之美来充塞心灵;山珍海味,歌舞宴乐,以醇酒与妇人来最大限度地获得感官的愉悦。欢乐只在今宵,王府即是天堂。当年一心追求权势欲建赫赫功业的恭亲王,再也不存任何雄心壮志,决定充分地利用宣宗爷皇六子的天赐福分,在短暂的生命中尽享人世间种种欢快乐趣!

他以乐道堂主人的署名写下了不少诗篇,结集于《萃锦吟》前后篇中。随意从前后篇各挑一首来加以对比,都可以看出他十年赋闲期间的心态变化。如前篇中的一首七律:“纸窗灯焰照残更,半砚冷云吟未成。往事岂堪容易想,光阴催老苦无情。风含远思翛翛晚,月挂虚弓霭霭明。千古是非输蝶梦,到头难与运相争。”诗中流露的是前议政王对世事无情的幽怨心曲。再看后篇中的一首五律:“超然尘事外,已得六年闲。欲契真如义,情生造化间。澄心坐清境,深户掩花关。味道能忘病,不知忧与患。”这里则是今日乐道堂老人对人生真谛的初步领悟。

此刻,初冬的太阳已升得很高了。京师第一王府在冬阳的照耀下,暖意融融。斜躺在西院书房沙发上的恭亲王,微觉身上有一丝燠热。他掀开黄缎被,离开牛皮沙发,走到窗边的书案前。窗外,夏日里那些茂盛繁荣红绿相间的丁香花海棠叶早已凋零脱落,只剩下褐黄色的瘦弱枝干,给人以衰飒老残之感,而甬道两旁的雪松,却依旧苍茂劲挺,颇具豪杰气概。恭亲王凝神注视着这往日天天相见的冬景,此时却让他有种异样的感觉。值班太监见王爷已起身,忙端了一杯新泡的江南龙井进来放在书案上,然后悄没声息地掩门退出。

恭亲王端起茶碗来啜了一口,就势在书案边的高背软椅上坐下。四天前,养心殿东暖阁里与太后叙话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自从在醇亲王葬礼上,与慈禧和光绪帝说了几句话外,整整四年了,彼此没有再见过面。当值大太监掀开厚重的棉帘,恭亲王一眼见暖阁正面的大炕上,太后、皇上分坐在短几的两旁。他弯腰走上前去,正要在炕前正中铺着的软垫上跪下时,光绪忙说:“六伯免跪。”

慈禧也说:“六爷,今儿个不是叫起,这是一家子人叙话。按照家人的礼节,皇帝还要向您行礼哩!我看,都免了,彼此都去掉这个客套。请六爷就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吧!”

慈禧这种温婉贴心的话,恭亲王已经好多年没有听到了。他记得同治初年江南尚未厎定时,慈禧常常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但到后来,温婉渐渐变成威严,贴心渐渐变成隔阂,再不是叔嫂间亲热融洽,而是君臣间的上下尊卑了。恭亲王在心里品味了一番后,便在对面雕龙刻凤的檀木大靠椅上坐下,立时便有太监送来一碗香气四溢的热茶。

“好几年不见了,六爷身子骨还好吗?”慈禧的声音依然如旧清脆动听。

“托太后、皇上的福,老臣这两年还没生过大病。”恭亲王答着,就势将对面的嫂子仔细地瞧了一眼,心里微微一惊:也是六十岁的老太太了,怎么还依然是面色红润,发髻乌黑,她是如何保养得这般好的?想起自己,只比她大得两岁,就如此多病多痛、血亏气衰的,上天太眷顾这个逞强任性的女人了。

“一向瞎忙,这些年也没去瞧瞧你。”慈禧也端起矮几上的茶碗来,轻轻地移动盖子,右手小指上的三寸纯金护指高高地跷起,浅浅地抿了一口后,又几乎没有一点声音地将茶盖盖好,放回矮几上,然后拿起膝边的素底绣着一枝兰花的绢巾,轻轻在唇边上印了一下。整个动作在从容、优雅中又透出几分高贵气。“光绪十五年皇帝大婚后,我对他说,你已经娶媳妇了,是个大人了,老百姓家的儿子娶了媳妇都要当家理事了,何况一国之主的皇帝!我为你操了十多年的心,现在累了老了,也该歇息歇息,园子里也修好了两个宅院,我就搬到那里去住。军国大事,你一切自个儿做主吧!”

恭亲王静静地听着。他知道慈禧的这些话的确都曾经说过,他更知道,慈禧这些话是言不由衷的。

“不料,七爷不肯,说皇帝虽然大婚,但还是年轻,肩膀嫩,担不了这副重担,要我再训政两年。我说,两年前,我就要皇帝亲政,是你说再训政两年待皇帝大婚后再亲政,你自己说的话,你忘记了,你就不怕累坏了我?七爷说,看在祖宗的面上,你无论如何要再帮他两年。我说好吧,就看在祖宗面上,再帮一下。今后国家的重大事情及二品以上官员的任命,我过问一下,其他事我不管了。夏秋两季我住园子,冬春两季住宫里。住宫里,也不要有事没事都来麻烦我,得自个儿历练,早早担起这副重担来。”

恭亲王仍然默默地听着,间或微微点头,他知道慈禧为什么要说这番话。她是在皇伯面前表明自己的苦心:这几年皇帝亲政的名不副实,不是因为她想揽权,而是皇帝亲生父亲的一再拜托。恭亲王心里冷笑着。

“今年春上,朝鲜出了乱子,害得我们不得安宁。我原本在城里过完春天后,仍回园子过夏天,皇帝和王公大臣都一再要我留在养心殿。我想也是,打仗这码子事皇帝从来没经历过,怪不得他心虚。七爷也不在了,我不忍心眼看着他受这个苦,就留下了。”

恭亲王心里想:皇帝怎么啦?一句话都不说,任凭着太后一个人在絮絮叨叨。十年前,他当国时,常常这样三人对坐商讨国家大事,皇帝也总是难得讲一两句。那时恭亲王总把他当小孩子对待,也希望他多看多听少说,但现在已经是二十四岁的人了,怎么能还是像小孩子一样,只听不说呢?即便是他平庸无能的父亲,那年半夜带兵在密云抓肃顺,也还没有二十四哩!看来,皇帝连平庸的父亲都不如,他难道是个樗驽下材吗?

恭亲王瞟了一眼坐在矮几另一边的侄儿。四年不见了,却跟四年前的模样没有多大差别,仍然苍白瘦削,神色不旺。通常的男人,婚后都会日渐向成熟粗壮的方向发展,可他结婚五年了,依旧还是一个没有长成人的孩子相,想起五年来后宫没有传出一星半点喜讯,恭亲王陡然心惊:莫非他天生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唉,祖宗百战沙场,九死一生,靠千千万万尸骨换下来的这座汉人江山,怎么就会落在这样一个孱弱不全的人的手中?不要说圣祖高宗的强壮后裔数以百计,就连恭亲王府、惇勤亲王府里都有上十个精精神神的汉子,偏偏就让他来坐江山,这难道是天意吗?一股闷气堵住胸口,恭亲王顿时全身不舒服。

“中国和日本开仗以来的情形,六爷自然是知道的。李鸿章的海军不中用,世铎领的这班军机也没了主意,我对皇帝说,你六伯的病应该早已痊愈,请六伯出来帮帮忙吧!”

恭亲王听了这话很不舒服。十年前他本没有病,生病云云,纯粹是为了遮掩世人耳目。他终于开口了:“老臣病体实未痊愈,不能再当重任,以免误了大事。”

一直没有吱声的光绪急了:“六伯,阖朝王公大臣都盼望您出来挽救危局,您就出来帮帮侄儿吧!”

慈禧两道精心描画的柳叶眉略微皱了一下,她对儿皇帝的这副神态甚不满意。恭亲王推辞一下,就急成这个样子?明明说的是我叫你请他出来,为何又说成阖朝王公大臣的请求?也不能说“挽救危局”的话,真个是情急失态。载湉呀载湉,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六爷,”慈禧平和地说,“皇帝没临过大事,一有风吹草动,就心慌意乱,咱们不帮衬帮衬他,行吗?”

恭亲王见侄儿那副发自内心的企盼神态,本已心动,想起慈禧三番五次不理睬王公大臣的请求,心里又有气。他冷冷地说:“有太后在坐镇,有礼王和军机处诸大臣在运筹应对,老臣实无必要再来插手,且一衰弱老翁,亦于事无补。”

光绪生怕就此散了场,心里又急了:“李师傅、翁师傅都说,国家正在危急存亡之秋,非六伯出来,不能安定国本。六伯,您无论如何都要出山呀!”

真正一个大孩子!恭亲王为侄儿的纯真而欣慰,也为他的忧国之心而感动,对他的孱弱和不成熟生出几分怜悯和宽恕来,再推辞不就,似乎有点不忍。

“六爷,莫说我在此坐镇的话,我也是万不得已。”慈禧望着奕䜣,语气显然比刚才要硬了些,“国家遇到这样的大事,你侄儿年轻又从没经历过,怪不得他这样心急。我自然有责任帮他渡过难关。六爷,你身为宣宗爷的嫡子、文宗爷的亲弟、皇帝的亲伯父,你能眼看着祖宗江山受到危害而不动心吗?你能眼看着你侄儿遇到难事而袖手不顾吗?这江山眼下固然是皇帝他在坐,难道与你六爷就无关了吗?你可是皇帝父辈中健在的唯一之人啊,他不求你求谁?倘若国家有什么闪失,六爷,你今后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

慈禧的话虽然直硬了点,但的确句句在理,掷地有声。这个时候,还去跟她计较十年前的恩怨,不是显得自己太狭窄了吗?若坚不出山,不仅难以面对这位不失赤子之心的侄儿皇帝,也会使李鸿藻、翁同龢等一班大臣寒心,实在地说,也有愧于列祖列宗。想到这里,恭亲王决定摈弃前嫌,临危受命。

“太后,皇上。”奕䜣以诚恳的语气说,“不是老臣有意推辞,委实是年老气弱,只能在王府养老以终天年,不宜出入廊庙担当重任,且当年越南之事十年来一直未曾忘记,深恐再误国事。既然太后皇上不嫌老臣衰迈无能,老臣只能豁出老命,再作冯妇(再作冯妇:出自《孟子·尽心下》。春秋时晋人冯妇,善于打虎,后来成了善士,不再打虎。有一天看见大家在打虎,老虎负隅顽抗,于是又攘臂下车去打。后称重操旧业为“再作冯妇”。)了。”

望着光绪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慈禧心中冒出一丝酸意,她转过脸对他说:“朝政是你在管,你跟你六伯说说,请他做些什么。”

光绪挺挺腰板,轻轻地假咳一声,郑重其事地说:“朕请六伯重领军机处,兼管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并添派总理海军事务衙门,会同办理军务。”

不仅恢复原来的军机处领班大臣的旧差使,连醇亲王生前所领海军、总署衙门也一并交付,可谓将政事外交军事全盘委托了。恭亲王感觉到了侄儿的诚恳,也暗暗惊异嫂子的大方:难道她真的自认无法应付眼前的局面吗?

他站起身,弯下腰说:“老臣领旨。”

“六伯请坐。”光绪伸出一只手来向下压了压说,“六伯年老,有病在身,就不要入朝当值了,一切事都在王府办,军机处、总署、海军衙门的人上王府来向您请示。”

慈禧笑了笑说:“六爷,大清的事,都托付给你一人了。”

“谢太后、皇上。”恭亲王严肃地说,“老臣只是尽忠效力而已,大清的事,还是由太后、皇上做主。”

领了旨的恭亲王,与嫂子、侄儿细细地商讨起眼下的战事来。

直到正午时分,奕䜣才离开养心殿。杏黄大轿刚在恭亲王府大门口停下,王府长史宽龄便走了过来,轻声说:“礼王已在小客厅等候多时,军机处、总署、海军衙门各位大人都有名刺递来,请求王爷安排时间接见他们。”

恭亲王“嗯”了声,没有说话,便走出轿门,踏上光洁如玉的大理石台阶。

奕䜣来到上房,大福晋带着一批侧福晋早已恭候着。大福晋把奕䜣迎入室内,急着问:“太后怎么说的?”

奕䜣面色如常地答:“领军机、总署和海军衙门。”

大福晋一听,满面喜色,乐滋滋地说:“恭喜王爷!”随即向后面传话:“给王爷端来热水,上银耳羹!”

一会儿,一个丫鬟端着一盆热水,后面跟着个小丫鬟,双手捧着一条雪白的西洋毛巾。大福晋亲自将毛巾浸在热水里,拧干后递给丈夫。恭亲王接过,擦了擦脸和双手。又进来一个丫鬟,双手捧着一个掐丝珐琅银碗,碗里搁着一把精巧小银勺。大福晋从丫鬟手里接过银碗,走到丈夫面前百般温柔地说:“累了大半天,趁热把这碗银耳羹喝了吧!”

恭亲王喝了两口后,随手交给身边的丫鬟。平日最得恭亲王宠爱的五侧福晋走了过来,对着紧随身边的贴身丫鬟说:“去房里把王爷的宽袍拿过来,给王爷更衣,让王爷躺会儿。”

恭亲王摆了摆手:“不要更衣,我还要见礼王。”

大福晋劝道:“王爷辛苦了,歇会儿吧,别把自己给累坏了!”

恭亲王说:“礼王已在府里等候很久了,不好叫他再等下去。”

说完对宽龄说:“你请礼王到东院议事厅等我,我一会儿去那里与他会面。”

又对大福晋说:“你叫大伙儿都出去,让我安静片刻。”

大福晋对众人挥了挥手,大家都退出门外,只有她和五侧福晋留在房里,以便伺候。

奕䜣的确很累了,原本什么人都不见,回府后便躺下休息,但现在坐等的是接他手之后领了十年军机处的礼亲王世铎,他不能不见。

奕䜣闭着眼睛,默默地坐了一刻钟后,起身离开上房,向东院议事厅走去。

“王爷!”从窗口看到恭亲王的身影时,世铎便忙着起身,来到议事厅门边等候。

“礼王,劳你久等了。”恭亲王一边打躬,一边对世铎说,“请上坐。”

“王爷,您就叫我世铎吧!”世铎虽比奕䜣年长三岁,但按辈分却是孙辈。

“哪能那样,坐吧!”

二人在议事厅花窗下的梨木镶贝太师椅上坐下,宽龄亲自为礼王上茶。

“王爷端坐,世铎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世铎起身,整了整衣冠,矮矮胖胖的身躯眼看就要跪下去,奕䜣忙起身拦住:“礼王,你这是做什么,快请坐!”

世铎坚持要拜,奕䜣高低不肯,二人推推搡搡地客气了半天,世铎没有拜成,重新坐定。

“王爷,您这一出山,是慰天下臣民渴望云霓之心呀!世铎我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这一天。”世铎端端正正地坐着,两手放在膝盖上,“不是在王爷面前表功,世铎为请王爷复出,单独跟太后说过两次,又率领全班军机给太后上过奏章一次,也是太后怜恤世铎等的苦心,终于准了奏。”

世铎说是不表功,其实是明显地在表功,但他也没说假话,的确多次奏请过,奕䜣对这些也清楚,说:“礼王和众军机的心意我领受了,但我乃是罢黜之人,这些年来一直在王府养病,外间的事情也不清楚,实在是于国事无补,辜负了礼王和众位军机的厚望。”

“王爷,您太谦退了,普天之下,谁不知王爷的经纬大才。”世铎白白胖胖的脸上现出万分诚恳的神色,“甲申年,越南的事,责任实不在王爷,都是徐延旭、唐炯等人不中用。至于世铎我,更无半点想领军机的心。我自知无能,向无大志,只求这一辈子不出差池,保住祖宗传下来的这顶铁帽子,死的时候,能安安稳稳地传给儿子,我就心满意足了。是七爷三番五次地劝说,也是不得已领了这个差使,这十年间实在是没有什么作为。现在王爷再来领班,我是谢天谢地谢祖宗,这个担子算是平顺地放下了,明天起我就可以安心乐意在家养鸟听曲逗孙子了。”说罢,咧开嘴笑了起来。

奕䜣面露微笑,极有兴致地听着世铎的话。对于这位排行孙辈的老礼王,奕䜣是清楚的。在高层次的黄带子中,世铎的确是个庸才。他不爱读书,不爱骑射,也不甚关心军国大事,他喜欢的是养鸟喂狗,打牌听戏,伶人美女,吃喝玩乐。只是世铎有个好处,他的所有这些作为,都只在他的王府里进行,他和他的几位公子都没在市井上留下劣迹。而且世铎爱交朋友,也愿意给人帮忙,故而在红黄两带子中间,他有好的口碑。身为一个铁帽子王爷,世铎如此行事,也算是王公中的大好人了。所以甲申年,慈禧和奕䜣请他出来领军机处,大家都没有反对的意见。奕䜣知道世铎这番话是真诚和虚假各兼其半。他无政治野心,对交出军机处大权的失落感不大;他平庸无才,应付不了眼下的局面,急于摆脱,这都是实情。但他做了十年的军机处领班,尝了十年握国家实权的味,从中获取了无数的甜头,真的让他立即就回家去抱孙子,他能甘心?再说,十年间的军国大事,他几无不插手的,一时就完全摆开他,也不合适。还在从紫禁城回王府的路上,恭亲王坐在轿子里就开始思索着他所面临的第一桩大事:如何处置世铎和那几位军机大臣。一种是学十年前慈禧那样,将现在的军机处连领班全行罢黜,以报当年的仇恨,出出胸中这口闷气。刚一想到这层,奕䜣便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这样做不明摆着是报复吗?朝野中外,不会都说你心肠狭小、肚量偏窄吗?尤其是太后,她第一个会不舒服。当年那样做,是她的主意,今日你以牙还牙,矛头不是指向她吗?往后还得和她同事,得罪她并不是好事。全班罢黜,行不得!但对现在这个军机处,奕䜣实在是不能接受。世铎不说了,排在第二位的大军机张之万八十好几了,已在病床上躺了两三年,军机处的大小事都不过问,这种随时都会过去的衰翁,为什么还要让他占住位子不放?

还有一个额勒和布,也是甲申年大变中上来的,也是望八的人了。四年前中过风,虽留住一条命,但时常神志不清。这种人还留在军机处做什么?军机处乃朝廷最高办事机构,日理万机,需要的是最精明最能干的人才行。世铎真是糊涂得可以,把个军机处当成了崇老院、怡养所,荒唐不荒唐!这两个人无论如何得让他们退出来。但他们都是元老级的人物,又没有大错失,只能用体面的方式退出。可以给他们一个特殊的荣誉,如授紫缰、准予紫禁城骑马等。只是不能马上实行,得过几个月再说。排名第四的孙毓汶与第五的徐用仪,这次被清流骂得厉害,声称要撵出军机处。奕䜣也对他们无好感。特别是孙毓汶,不仅擅权专横,更兼人品卑下,纯粹是靠走老七的门路才进的军机处,世人骂他是醇亲王府里的一条狗,奕䜣对他更是厌恶。孙、徐是得赶出军机处,而且是越快越好,为了慎重起见,暂且隐忍一下,过两个月再说。世铎为何急着要跟我会晤,其实也就是想探一探关于他本人及军机处其他人的处置,刚才这番话,不是说得很明白吗?

奕䜣想到这里,笑着说:“我十年不问国事了,这乍一当差,还真不知从哪儿着手哩。你还得帮帮我!”

正是奕䜣所猜的,世铎之所以在恭亲王被召见的当天上午便急忙赶来恭亲王府,并捺着性子在小客厅里坐等了一个多小时,完全是为了探一探恭亲王对他带领的军机处如何处置的口风。昨夜,当确知太后今日上午召见恭亲王的消息后,孙毓汶、徐用仪悄悄来到礼王府。孙、徐二人知道舆情对他们不利,希望能通过世铎来保持在军机处的位置。二人凑了四十万银子给世铎,请他出面在恭亲王面前说说情。世铎说:“假如我还留下,就为你们说说;假若我都留不下,你们也只好卷铺盖了。”今天来恭亲王府,世铎带上了这四十万银票,但他不想轻易出手,若没有一点希望,这四十万不白白掷了,如何向他们二位交代?

世铎一时还弄不清楚这“帮”字的含义,但至少没有立即赶他下台的意思,还有一线希望在。他想再进一步探探。

“王爷言重了!”世铎将上身向恭亲王那边倾过去,一副虔诚谦卑的模样,“世铎世受国恩,又蒙太后、皇上和王爷的眷顾,在此危急之时,为国家出力,为王爷效命,是我的本分,岂敢当一‘帮’字!”

世铎说到这里,有意停下,看看奕䜣的表情,见他带着笑意在倾听,遂将昨夜挖空心思想好的“引饵”抛了出来。

“这次和日本的战事,军机处和李少荃都认为处理的关键在于以夷制夷,俄国和英国都不情愿让日本一国独吞朝鲜,所以他们有可能会站在我大清这边。俄国公使巴鲁诺夫和英国公使莫顿与我的私交都很好,他们对我是无话不谈,我为他们在中国办过不少好事。俄国的皇后曾私下委托巴鲁诺夫为她寻觅一颗大珍珠。巴公使寻觅不到,请我帮忙,结果我在福州为他找了一颗,当作礼品送给了他,巴公使感激不已。要解决与日本的战事,必须仰仗俄英两国公使。王爷和他们会谈的时候,若用得着我,我一定乐意效劳。”

世铎这个“引饵”太诱人了。“以夷制夷”,原本就是过去奕䜣办外交的绝招。自从得知有复出的可能后,他就在考虑如何来解决与日本海战事,想来想去,还只有重新拿起“以夷制夷”的法宝。世铎既然有这样的好关系,何不就让他来办理此事?看来世铎至少这段时期不能离开军机处。

“礼王,你不要急着歇肩撂挑子,许多事都还要你一起来办。英俄两国公使,这些天我就会约见他们,还要烦你先去疏通疏通。这样吧,”奕䜣轻拍了一下茶几,作出一个决定,“明后天我亲奏太后、皇上,让你留下,和我一起来领军机处吧!”

果然上了钩!世铎心中一喜,口里却说:“战争失利,我负有很大责任,军机处领班这个差使,我干不好,王爷才是世所瞩望,我退出,也好让王爷重建军机处。”

奕䜣已听出世铎的话中之话了,立即说:“军机处,我不会重建的,还得依靠各位大人共渡艰难。”

这句话让世铎一惊,看来孙毓汶、徐用仪都有救了,忙笑着说:“军机处的各位同寅都托我先向王爷恭喜道贺,他们都递来了名刺,随时等待王爷的召见。”

奕䜣说:“不必一一来了。过些日子,待我与总署、海军衙门打过交道后,再请各位放驾到王府来,我们一起见个面。”

“好。我这就把王爷的意思告诉他们。”世铎说到这里,随即又特意补充一句,“军机处各位盼着王爷出来,可是望穿双眼呀!”

说罢,自个儿先笑了起来。

奕䜣也笑着说:“谢谢各位大人的厚爱。国家多事,太后、皇上心里焦虑,全靠各位军机为国排难,为太后、皇上分忧。”

“主忧臣劳,主辱臣死,自古皆然。各位军机蒙太后、皇上圣恩,虽肝脑涂地,不足为报。”说着,世铎从左手袖袋里取出两张银票来,恳挚万分地说,“王爷复出,宫里宫外的打点,骤然剧增。这些年,恭亲王府也没有别的收益,这四十万两银票,请王爷笑纳,以备眼下急需。”

奕䜣没有想到,刚一复出,就有世铎这样身份的人一次便送上如此重的礼银,说是巴结也可,说是贿赂也可,说是雪中送炭也可,奕䜣心里顿然有一种舒帖的感觉。皇阿哥出身的奕䜣也与其弟奕一样,并不是一个贪财爱货的人,从小到大他不缺财货,也体会不到财货的重要。因此,恭亲王府并不专事聚敛。然而,到了同治初年,他刚领军机处后不久,便发现议政王大臣的双俸亲王银子都不够使用,他奇怪地问王府长史。宽龄告诉他,每次进宫见太后,王府得准备五百两银子,用来打点宫内各处太监,光李莲英一人至少得二百两。奕䜣怒道:我进宫见太后,办的是国家大事,为什么要打点宫里的太监?长史苦笑道,王爷有所不知,宫里的太监并不明里问你要银子,但你若不给好处,他就想方设法给你设置障碍,弄得你处处不痛快,有时还得误事。奕䜣道,这成什么话!我非得禀告太后,革掉这个陋习不可。长史说,这个陋习由来已久,也不是本朝才有的,太后自己也知道。那年左侯从西北回来,要进宫见太后,不知这个规矩,在朝房里干坐了一个时辰。左侯脾气大,在朝房里嚷起来。一个同在朝房的侍郎将陪同左爷上朝的杨昌濬叫到一边,悄悄地告诉他:塞三百两银票给当值太监就行了。果然,银票刚塞,便叫起,杨昌濬偷偷告诉左爷:这是三百两银票的作用。左侯老大不高兴,气鼓鼓的,见到太后不说别的,先说这事。不料太后却笑着说,宫里太监穷,只得向外官打点秋风,只是不能要这么多。也是你们这些做外官的给惯坏了,一个比一个多,把他们的胃口撑大了,现在连我都禁不住了。左侯听了,张开嘴巴说不出话来。王爷您说这个陋习破除得了吗?奕䜣摇摇头,无话可说。长史又说,还有宫里来传话报信的,也必得打发他们,看地位高低和传话的内容:地位高的、传的话重要的要给一百两,地位低的、传个一般话的至少也得二三十两。除宫里外,还有各国公使馆。那些洋人,也都是要钱要物的,这项开支,也不比打点宫里的少。

奕䜣开始懂得钱财的重要了。

俸薪不够开销怎么办呢?去贪污吗?去卖官吗?如此做,奕䜣又觉得不合适。带着这个疑问,他去请教做过直隶总督、大学士的岳丈桂良。桂良告诉他,外官的俸银低应酬多,银子一般都不够用,故不少官员贪污受贿;但大部分官员是用另一种办法来增加收入的,那就是收门包。登门求见,先递银子来。到家门来求见,多是为了私事,故愿意出。现在各省督抚两司,一直到府县州厅都收门包,这已是人人皆知的私密。只是你先前不任事,没有多少人上恭亲王府来求你罢了。现在,恭亲王府是京师中握有实权的第一大衙门,每天来登门求见的人多得很,完全可以定出一个门包制度来:多大的官得给多少银子,有急事加倍。奕䜣总觉得这门包收得不体面,这不是公开索贿吗?桂良正色道,既然太后都允许宫里的太监收打点费,为什么你恭亲王府收点门包就不行呢?况且你是拿这笔钱去应付宫中的敲诈,这不算你恭亲王的受贿。只是要派可靠的人管好这笔钱,不能让门房私吞了。

奕䜣采纳岳丈的主意,公然在王府里收起门包来。这后来自然成了众人指摘的口实。不过,恭亲王也的确是靠了这笔收益才能应付宫中和洋人的。他一时还没有想到这点,经世铎一提,立即意识到此刻确需大批银两,但奕䜣还是下意识地谢绝。

世铎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神色:“不瞒王爷说,这笔银子也不是我的俸禄和养廉费,这也是这十年来门包的积蓄。今后王爷来领军机处,许多开销就不用我出而是由王爷出,这笔银子理应转给王爷。”

见奕䜣还在犹豫,世铎爽快地说:“若王爷还觉得不合适的话,这笔银子就归我借给王府用,以后王府再还给我好了。”

世铎有意不说出孙、徐二人来,一则是要自己独得这份功劳,二来孙、徐目前口碑不好,怕说出来恭亲王更加不敢接。

见世铎这样说,奕䜣只得收下,一边说:“我叫宽龄写个借条给你。”

“改日吧,改日吧!”世铎忙起身,“王爷累了大半天,我又打扰了这么久,实在不应该,我这就先告辞了。王爷有什么事要召我,我随传随到。”

奕䜣目送着矮胖臃肿的世铎摇摇晃晃地走出王府,想起赋闲十年来门庭冷落,今日一旦复出,登门送钱的、递名刺求见的便络绎不绝,从今往后,这门前便天天轩车如流水,驷马如游龙,送银子送财货的,将会在门房口排成长队。他在心里长长地叹息一声:权力呀,你是一个多么重要的东西,哪怕是贵为皇伯,也不能没有你!

正在窗前遐想着,宽龄进来禀道:“王爷,李中堂李鸿章已在候客室里等候。”

“哦,李中堂来了!”李鸿章是他今天约的第一个客人,他转过脸对宽龄说,“你带他到西院大客厅里去吧,我换上衣服就过去。”

五、恭亲王府里,败军之将一吐苦水

恭亲王府里无论是客厅、议事厅还是书房,都有中式西式两种,视客人的身份与爱好分别安置接待。外国客人来访,都安排在西式客厅,但也有例外。比如海关总税务司赫德,是一个标准的英国人,但此人二十岁来中国,已在中国谋事四十年,自称爱中国胜过爱英国,对中国古老文化酷爱不已。赫德每次来恭亲王府,奕䜣都安排在中式客厅里相见,而且事先还得特别布置一番,把中国气味营造得足足的。同样的,本国客人来访,则安排在中式客厅,对于那些爱好洋玩意儿的,则安排在西式客厅。恭亲王知道李鸿章是一个仰慕西洋的人,常将他请到西式客厅或西式书房相见。李鸿章在充满异国情调的客厅里刚刚落座,奕䜣便进来了。

“李鸿章向王爷殿下跪安。”李鸿章弯腰作揖,左手端着一顶镶着大红珊瑚顶子的大盖帽。

奕䜣忙扶住李鸿章的手臂,说:“中堂免礼。”

奕䜣说罢,注目望着眼前这个正遭受各方指责身处困境的四朝元老。与春天见面的那一次相比,李鸿章明显地瘦了、憔悴了,头发、胡须上又多铺了一层霜。七十一岁的前淮军首领,原本腰板挺拔硬朗,如今已现出几分佝偻之态了。

“中堂也老喽!”

奕䜣从心里深深冒出这句话来,然后拉着李鸿章的手,一起在松软的绒沙发上坐下,关切地问:“近来都还好吗?”

“唉,再不济也得挺过来呀!”李鸿章仿佛百感交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似的,“现在王爷复出,一切都有指望了。”

奕䜣感受到一种与世铎不同的真正的情谊。事实上,他和李鸿章的关系的确非同一般。

这种不一般的关系,不但因为他们二人相交年代的久远,更因为他们彼此之间对国事看法的投缘。当咸丰皇帝还在世的时候,年纪轻轻的奕䜣便以器局开张而获誉于朝,与著名的能干大学士、军机大臣文祥相契合,在对汉人领兵和与洋人打交道这两件大事上,总是持开明的态度,与那些顽固守旧的满蒙亲贵截然不同。他早期信任湘军,后来又倚重淮军,这使李鸿章对他感激。尤其在洋务事上,奕䜣与李鸿章的观点几乎完全一致,即尽力维持和局,以便徐图自强。从这个观点出发,他们主张在国内大办洋务,与洋人宜友好合作,信守合约,尽量不挑起事端,一旦有事也先立足于调和,尽量利用各列强之间的利益关系来求得平衡。因此他们常常遭到守旧势力和清流人士的指摘,但他们一直坚信自己的这一套才是真正有效的治国方略,而反对者的论调不是有意唱高调哗众取宠,便是未亲历艰难不知深浅。在李鸿章眼里,奕䜣是他在朝中的强大奥援和靠山。在奕䜣眼里,李鸿章是朝廷的干城和柱石。共同的观念和相互的依赖,使得他们成为少有的官场上的知心朋友,他们可以在自家的小房子里推心置腹地谈论国事和人事。

十年前奕䜣被罢黜后,李鸿章顿感失去了一个强大的支持。毕竟有着几十年不同于一般的关系,退居于王府的奕䜣和依旧显赫的李鸿章并未中断联系,逢年过节,彼此常有书信问候,李鸿章间或也会去王府看望奕䜣。

今年四月,李鸿章在渤海海面检阅北洋海军。那是他一生中最为出风头的几天。他坐在从德国进口的快艇里,在万顷碧波的海面上乘风破浪,检阅那一艘艘气派庞大装饰一新的铁甲战舰。这是一支多么威武的海上雄师啊!

李鸿章的巡视快艇每经过一艘战舰边,该舰管带带领全体水手列队站在甲板上,一齐对空鸣枪。此时汽笛长鸣,声震四周,管带手挥两色小旗,向北洋海军的最高统帅打出问候、请安的祝语。然后进行放炮打靶、快速前进、急速转弯等各种实战演习。这时的李鸿章,激动的心情,就如眼前的波涛一样起伏不定。二十年的含辛茹苦、惨淡经营,今天终于有了这样一支强有力的海军。我李鸿章对大清的贡献前无古人,不但在朝野内外是第一大功臣,就是在洋人面前也有头有脸,今后可以和他们直起腰杆说话了。

回京师向慈禧禀报后,李鸿章特地去了一趟恭亲王府,一是去看看老朋友,二是对他说说这次海上阅兵的盛况,也让他高兴高兴。他告诉前军机领班,北洋海军吨位目前排名世界第八,我们所防备的对手日本只排名十四,若说北洋海军对付英法等国尚有困难,但对付蕞尔[蕞尔:小貌(多形容地区)。]小国日本来说是绰绰有余的。奕䜣固然高兴,但也提醒李鸿章,北洋海军毕竟没有经历过实战,真正的战斗力如何,要在实战中才能看得出来。带兵多年的李鸿章自然知道这一点。回到天津后,李鸿章命令北洋海军官兵努力加强实战训练,但大多数官兵并不把这道命令放在心上。北洋舰队的绝大部分管带,是由福州船政学堂毕业又留学过英国的高才生,聘的教官,均为欧洲人,水手是从陆师中十里挑一选出来的精壮汉子。这支洋味十足的舰队,从官员到士兵,从来就有一种很强的优越感,习惯于高待遇高享受,没有吃苦耐劳的传统。作为军人,他们也很少有为国赴难马革裹尸的心理准备。因阅兵有功而得到朝廷赏赐的北洋舰队的官兵们,并没有意识到不久以后,就与一衣带水的近邻有一番毁灭性的海上恶斗。

但李鸿章身边的外籍军事参谋们有所预感。他们告诉这位北洋大臣,日本举国上下在发愤图强积极扩军备战,目标对准朝鲜和中国的东北。日本海军的吨位虽不及中国,但战舰上的武器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必须切实防范。他们还告诉李鸿章,英国船厂最近造出一艘时速二十三海里为目前世界第一的四千吨巡洋舰,如果将它买下来,可以大大加强北洋舰队的力量。李鸿章很想把这条巡洋舰买下来,但此前他为买舰的事多次碰壁,心里仍有余悸。犹豫很久,他想起这次检阅太后高兴,或许趁着这个时候容易获准,便鼓起勇气再次上奏,请朝廷为北洋舰队拨银一百四十万两,其中八十万两用于购买巡洋舰和培训驾驶人员及水手,另外六十万两用于加强和更新各舰艇上的大炮。不料没有多久,户部便将这纸奏议驳回,说是太后万寿大典在即,所费浩繁,一切其他开支都得停止,北洋舰队买船添炮事着庸勿议。李鸿章看到批文后,叹息不已。很快这艘巡洋舰便给日本买去,取名吉野,成为日本舰队的主力。就是这个吉野号,在大东沟海面上的战役中耀武扬威、凶猛狠恶,终于使得北洋海军败下阵来。李鸿章满脸愁怨,无处诉说,满腹苦水只得往肚子里咽。今天,在奉旨复出的多年上司兼老友面前,北洋海军的最高统帅真想好好地说说,要把含在喉咙里多年的那块骨头一吐为快。

李鸿章虽然对洋家伙感兴趣,但与盛宣怀不同。盛宣怀是尽可能地洋化。屋子里的摆设,使用的东西,服用的药物,都是洋式的,只要与外国人在一起,他就一定穿西装戴礼帽拿文明棍。平时的饮食,他也喜欢吃西餐喝咖啡,唯一的遗憾是他不会说洋话。李鸿章却不这样。他喜欢洋人的家具用具,如钢丝床、沙发、手表,他也喜欢服西洋进口的药丸。但他在任何场合下决不穿洋服,也决不以不会说洋话而遗憾。至于饮食方面,他更是顽固地保持家乡的老传统,抽水烟袋,喝黄山茶,吃油腻味重的皖菜。奕䜣知道他的习惯,特地吩咐家人给他上府里常备的祁门红茶。

喝了两口茶后,奕䜣将谈话切入正题。

“李中堂,今天请你过来,是想请你说说北洋海军的实际情况。初夏阅兵时,你对北洋海军抱有很大的期望,为何世界吨位排行第八的反不及排行十四的?是偶尔的失误,还是实力不敌?还有,这次打了败仗,北洋海军有多大的损失,目前在威海港修整的舰艇还具有多大的力量,能不能跟日本再决一战,胜负的结果将会是如何?李中堂,我们相交近四十年了,你应当相信我,请你务必对我说实话,这是我们与日本的决策的基础。”

奕䜣敛容正色说的这番话,虽然含有责备的意思,但李鸿章并不感到难堪,因为他们是多年的相知,更因为奕䜣的话诚恳、实在。李鸿章是个做实事的人。他深知,诚实的话即使不顺耳,也比那些顺耳的虚假话要强过千百倍。在这一点上,醇亲王奕与他的六哥便有很大的区别。奕的致命弱点便是不务实,喜欢说过头话,办过头事。李鸿章遇着奕这种顶头上司,有苦说不出,还不得不违心顺着他。奕䜣的平实态度,让李鸿章心里有一种踏实的感觉。他正好借这个话题向奕䜣说一说这些年来的实情。

“王爷,您这个话问得很好。多年来,我就想对您说说,只是您既已退隐王府,我也不便以这些俗事来烦恼您。现在王爷既领军机,又领总署和海军部,我有这个责任要将这些年的事情如实禀告王爷。只是请王爷捺着性子听下去,莫嫌我人老话啰唆。”

奕䜣笑道:“你说什么,说多少,我都愿意听,中午就在这儿吃饭,我还要陪你喝两杯哩!”

“谢谢王爷的美意。”李鸿章喝了一口祁门红茶,脸色端凝地说了起来,“要说我们大清的海军,不是我当面在王爷面前说好话,实实在在地是在王爷的手里草创的,又经王爷的特别照顾而初具规模的。”

奕䜣轻轻地点点头。为了取得奕䜣的更大同情,李鸿章有意回顾起往事来:“早在咸丰十一年,曾国藩提出购外洋船炮的建议时,王爷便奏请以关税款来购买外洋小兵轮,命广东、江苏等省督抚募内地人学习驾驶,又命已租的美国轮船二艘配上炮械,驶赴安庆,交曾国藩调遣。中国人指挥外国炮船,应从这里开始。”

奕䜣插话说:“还是你的老师曾国藩有远见,早在咸丰十年便奏请学习洋人造炮制船的技艺。我还记得他的折子里说得很清楚:目前资夷力以助剿,得纾一时之忧;将来师夷智以造炮制船,尤可期永远之利。曾国藩真正是见高识远,老成谋国。”

奕䜣如此称赞他一生所敬重的恩师,这让李鸿章心里甚是舒帖,忙说:“曾国藩的这个想法还得靠王爷您的玉成,若不是您紧接着奏请皇上设立总署及添加南北口岸关税,哪有日后洋务之事的出现!”

“你说的也是实话。”奕䜣若有所思地说,“若将后来的各项洋务举措比作一台大戏的话,曾国藩的动议,我与文祥及我的岳父大人的会衔奏折算是拉开了这台戏的帷幕。”

“王爷比喻得真好!”李鸿章不失时机地赞扬一句,继续说下去,“同治元年曾国藩在安庆试造小轮船,同治四年在上海建制造局,五年朝廷任命沈葆桢为船政大臣,七年,江南制造局造出恬吉号兵船,这是我们大清第一艘战船。”

“这恬吉还是你的老师亲自取的名字。我记得他对我说过,恬吉二字寓含的是四海波恬、厂务安吉之意,他还亲自坐着恬吉号从江宁到采石矶。”

“是的,王爷好记性。其实曾国藩那时身体已很衰弱,他之所以那样高兴,像年轻人一样兴致勃勃地登船试航,是因为他从恬吉号的身上看到大清徐图自强的希望。”

“不错!”奕䜣的心里充满了对辞世二十多年的那位社稷之臣的无尽缅怀。

“这一年,瑞麟向英国订购六只船,又向德国订购一只。八年,船厂又造出一只取名万年青的兵舰。到了光绪四年,便有沈葆桢奏定各省每年协款四百万两,南北二洋各分二百万,专用来发展海军,用十年的时间建成北洋、南洋和粤洋三支海军。这时多亏王爷出面说服沈葆桢,不要将有限的银子平分,应先集中精力建好北洋,然后再建南洋、粤洋,这样才保证北洋有较多的银子办事。”

奕䜣笑了笑说:“沈葆桢那个倔老头,把他的那个南洋看得很重,非要平分不可。不是我去劝说他,只怕别人是说服不了的。”

“正是王爷所说的,沈葆桢倔得很,那一年也是为了银子,硬是跟曾国藩对着干,最后还是曾国藩让了步才罢休。”李鸿章继续他的大清海军史的简要回顾,“北洋海军就凭着这笔银子,在七八年时间里陆续在英国和德国订购铁甲船两艘、巡洋舰五艘、鱼雷艇六艘,再加上上海福建两船厂所造战船十五艘,于是有了像模像样的北洋舰队。我又在天津办了一所水师学堂,请闽省侯官人严复主持教务,培养海军各种技术人员。”

“严复这个人我见过。听人说,他的英文书写能力比英国人还强,有这事吗?”奕䜣对严复表现出少见的兴趣。

“有很多人这样说。”李鸿章答,“这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是福建船政学堂的第一届学生,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曾在军舰上实习五年,后又到英国海军大学留学五年。他与别人的不同之处是,在海军大学里留学时,不仅研习海战的战术,还研习欧洲各国的政治、经济等学问。有一次,他跟我谈了一个晚上的话,他说我们不仅要学洋人的技术,还要学洋人的国家管理办法,而且这比技术还重要。我看这人是个很有头脑的人。过几天,我把他从总教习提升为总办。”

“严复多大年纪了?”

“今年刚满四十。”

“哦。年纪还不大,今后说不定有无量前途。”已过花甲的皇伯近年越来越感觉到“年富”才是真正的财富,纵有金山银山,一旦人死身亡,便全都化为乌有。他停了一会儿,说:“光绪十年前的北洋、南洋的旧事我还记得。十年后我不当政了,第二年海军衙门建立。照理说,应该发展得更快,为什么不像大家所期望的那样呢?”

“唉!”李鸿章从胸膛里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来,“王爷,您有所不知,我难呀!”

奕䜣两只略为浑浊的眼睛盯着这位谤四聚的北洋大臣,认真地听着他的下文。

“光绪十二年,朝廷设立海军衙门,太后命醇王爷总理其事,命庆郡王和我为协理,又命善庆为帮办。我当时看到这道上谕,因设立海军衙门的喜悦一下子减了许多。”

“为什么?”奕䜣颇有兴致地问,“你跟我都说过好几次要由朝廷出面办个海军衙门。有人还说,张佩纶积极倡议此事,是受到你的指使。”

十年前,张佩纶因马尾之役被革职充军,在西北荒原一住四年才获赦回籍。李鸿章赏识他的才华,家里刚好有一个寡居的女儿,便将四十岁的鳏夫张佩纶招为女婿,并留在身边做幕僚。一个当年视李鸿章为浊流的清流骨干,如今却成了依靠李鸿章栖身的上门女婿,不要说昔日友朋耻笑,想必张佩纶自己心里也绝不会好受。真可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然则张氏的违心曲己,也正好说明一种世情:对于大多数士人来说,“清高”只能建筑在舒适的生存基础上,失去了这个基础,要再保持“清高”则十分不易。张佩纶的命真的不好。甲午海战后,李鸿章大受攻击,张佩纶也因此受到牵连,不少人指斥他应负“参谋失误”之责。张佩纶成天如缩头乌龟般地躲在家里,忍气吞声地接受各方谴责而不敢作声。

“没有,这是有人存心挑唆,张佩纶那样爱管闲事的聪明人,还要我来指使吗?合北洋、南洋、闽洋、粤洋为一洋的事,他是可以想得到的。”李鸿章喝了一口祁门红茶,继续说,“朝廷同意设立海军衙门,这是我企盼多年的事,我当然欢喜,但委了这一大堆人来办,令我为难了。由醇王爷来牵头,这是出于太后的重视。海军是要与洋人打交道的,醇王爷对洋人的态度,王爷您是知道的,我真怕有些事与他讲不清楚。”

对于自己的七弟,奕䜣是再了解不过了。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嘴角边露出一丝苦笑。

“醇王爷倒也罢了,中间还夹一个庆郡王,后面又跟着一个善庆,这事可不更难办了?”

李鸿章说到这里,有意停了一下。对于庆王奕劻和善庆,他有着满肚子的牢骚要发。这两个人都是看中海军衙门的时髦和银子,不知费了多少心机才弄到这个肥缺,哪里是办事的人!可是,现在他们都还与他共着衙门办事,还是不说为好。

“我打听到曾纪泽英国公使任期已满,请求朝廷让曾纪泽进海军衙门。醇亲王说,曾纪泽是个最合适的人,张之万也推荐了他。于是我给他写信,请他赶快回国。”

“曾纪泽有乃父之风,可惜天不假寿。”奕䜣叹息。

曾纪泽回国后,出任海军衙门帮办,不久又兼任兵部侍郎、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眼看将要为国家担当更大的责任,却不料四年前以五十二岁的英年早逝,朝野均为之惋惜。

“是呀,那几年的海军衙门多亏了他在支撑。唉,为他的去世,我难过了好些日子,我为国家哭,也为自己哭,我一直把曾纪泽当亲兄弟看待。”

以曾国藩待李鸿章的恩德,奕䜣相信李鸿章说的不是假话。

“海军衙门有曾纪泽在支撑着,我也极想利用它为大清的海军做点实事,但事实上,我和曾纪泽的想法都是一厢情愿,我们根本没有力量按自己的意愿办事。现在看来,不办海军衙门还好,有海军衙门,反而成了海军扩建的最大阻力。”

“这话从何说起?”奕䜣微微睁大眼睛问。

“光绪十二年未建海军衙门前,北洋、南洋每年都还购船添炮。自从光绪十二年海军衙门建立后至今,八九年间,北洋、南洋再未购买一只外国兵舰,连炮台都没有增加几座。今年初夏海上阅兵后,王爷谆谆告诫我,要加强实力。这真正是金玉良言。回天津后,我即与洋技师商量购买英国刚下水的全世界时速最快的巡洋舰,结果户部未批,这艘舰让日本买去,这次海上作战成了我军的克星。现在想起来,真正追悔莫及!”

奕䜣惊道:“从甲申年解甲归田后,我就不再过问国事。李中堂,你刚才说海军衙门设立以来八九年,海军没有添购一艘兵船。这桩事,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海军衙门没建之前,每年尚有各省协助建海军的四百万两银子。建了衙门后,不要说再增拨银子,就原先的四百万,总得照常协解。八九年里有三千多万两银子,这是一笔巨款,不买军舰火炮,拿它做什么去了?李中堂,你可要好好跟我说说。”

李鸿章望着脸色憔悴的军机处领班,心里想:恭亲王呀恭亲王,您是真不明白,还是想从我的口里套话?这件事不但朝中百官晓得,连京师百姓都晓得。您不做军机大臣,到底还是皇上的亲伯父呀,何况还有一个女儿荣寿公主天天在太后的身边,您怎么可能一点都不晓得?

李鸿章犹豫着,不知怎样开口,心里将措辞仔细掂量一番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试探性地说:“王爷有所不知,海军衙门设立的前一年,颐和园的园工便已开始了。”

不料奕䜣冷笑了一声后,说了一句令李鸿章颇感意外的话:“他们之所以要挤掉我,就是为了好放开手脚做这桩事。”

李鸿章虽说是领三殿三阁[三殿三阁:指保和殿、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体仁阁、东阁。清乾隆十三年(1748)定制,朝廷设置大学士满汉各二人,以三殿三阁作为官衔名称,其中保和殿大学士不常置。大学士官阶为正一品,是文臣中的最高级。名义上协助皇帝处理政务,但因为清初设有议政处,雍正年间及其后设有军机处,大学士实权远不及明朝。不过,对军机大臣以及资望很高的内外官员,朝廷为表示尊崇,仍授予大学士衔。]之首的文华殿大学士,但他未入军机,一直往返于保定和天津之间,做他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他实质上只是一个外官。京师里的事,他当然也是知道的,但毕竟不太明就里。他也听说过慈禧与恭亲王失和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园工而起的:慈禧要修建,恭亲王反对,冲突便产生了。恭亲王并不因慈禧的不悦而让步,故慈禧对恭亲王的积怨愈来愈深,遂借越南的战事而罢黜恭亲王。恭亲王的这句话,证实了过去的传闻,而且从话外之音里还可以感觉到并不因如今的东山再起而冰释前嫌。这样看来,下面的话便好说了。因为恭亲王不是不知道,而是要从我这个海军衙门会办的口里掏出对园工的不满,使他得到满足感,获得一种“让历史来证明”的回报感觉。李鸿章本就有一肚子怨气,正因无处发泄而郁闷,眼下,正可以对这位多年的知交一吐衷肠。

“王爷这话使我明白了,为什么太后当初要让醇王爷和庆郡王、善庆来管海军衙门,他们是要让海军衙门变成颐和园的金库。海军衙门开办不久,醇王爷便对我说,没有太后,就没有大清的今日,没有太后,也没有皇帝和李中堂你的今日。我们都要知恩图报。再过四年,皇帝要大婚,大婚后太后就要归政。归政后太后想到园子里去住,园子现在哪里能住得人?为此,皇帝和我都很着急。太后这一点小小的要求,我们都不能满足,良心上也说不过去。我问醇王爷,要我李鸿章拿多少银子出来给太后修园子,我决不含糊。醇亲王说,不是叫你个人拿银子,我是跟你商量下,听听你的意见。海军每年有协款四百万,眼下我们的船炮都大致齐备了,用不了这么多钱。我想从四百万里腾出二百万来给园工用,剩下二百万足够海军开支了;再说,还有不少人愿意报效海军,海军衙门还可以从那里得到一大笔银子。”

李鸿章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茶。

杨宗濂开海军报效先例,正是他一手操持的。这事,他当然不想对奕䜣说,故有意借喝茶的机会停停,调整一下心绪。

李鸿章放下茶碗,继续说:“我心里想,醇王爷是皇上的生身之父,皇上的江山,还不就是他的江山?办海军,说到底也是为了他父子的江山。他既然把太后的颐和园和皇上的江山摆在一个位置上,我们做臣工的也无可奈何了。我说,王爷要这样,就这样吧。谁知,后来曾纪泽告诉我,不止挪用二百万,而是将各省协款几乎都拿到园子里去了。曾纪泽气得不行,我也没料到。转念我想,园工最迟到十四年底要完工,就算全部挪过去吧,也只有两年了,就算这八百万孝敬给太后吧,咱们今后还是有银子办事的。我反倒劝曾纪泽说,别跟善庆这班人怄气了,统统地让他们挪吧,到了光绪十五年,太后归政,住到园子去后,他们就没有借口了。谁知,事情不是我所想的这样简单。”

李鸿章看了一眼奕䜣,只见他铁青着脸,紧闭着嘴唇不作声。李鸿章知道奕䜣心里既愤恨又痛苦,他很可能在恨恨地默骂自己的七弟是在拿天下的银子讨好太后,以保障他醇亲王府里的天子龙椅能坐得安稳无忧。

“没想到,归了政太后住到园子里后,园工不但没有结束,反而更红火了。善庆给醇亲王、庆王出主意,说外面有传言海军衙门的银子都用到园子里去了,不如干脆将两桩事合为一桩事办,倒可以堵好事者之口。庆王问如何合法。善庆说,园子里有一个现成的湖,我们将它再拓宽挖深,湖面辽阔,太后必定欢喜。这是园工的事。然后利用这个大湖来做海军的演习场所,在湖边建一所海军操练学堂,将天津的水师学堂移一部分到这里来。善庆的话还未说完,庆王便拍起手掌来,笑道,这个主意好极了,我们干脆将操练学堂的牌子挂在园子大门口去,对外就说扩湖是为了操练海军,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了。湖上再架座桥,好让太后散心;山上再建个喇嘛庙,好让太后参拜。醇亲王对这个设想也很满意。当时老臣正在天津,未参加这个会议。事后,曾纪泽写信告诉我,他对善庆这个馊主意极为反感:园子里挖个池塘出来能练海军吗?这不存心让外国人笑话我们太无知了?善庆正因得到醇亲王、庆王的夸奖而飘飘欲仙,哪里听得进曾纪泽的话,反倒讥讽他,说有意见为什么不在会议上提,你有胆就直接跟醇亲王、庆王去说。曾纪泽为人胆小谨慎,他心里不愿意又不敢说,怕醇亲王、庆王不喜欢,更怕恼了太后。受善庆这一抢白,于是内火上来,一忧成病。据曾家的人说,曾纪泽后来早逝,就因为怄了善庆的气。”

奕䜣冷冷地插话:“难怪善庆这人不得好报,外放福州将军,第二年便掉到闽江里淹死了。”

李鸿章“嘿嘿”干笑了两声后,接着说:“这个主意一采纳,园子里的工程就更热火朝天地兴建起来,规模更宏阔,新的建筑更多,一直到现在都还没完工。每年海军的协款大半部分调去园工都还不够。那年醇亲王又对我说,园子的银子不够了,总不能半途而废吧。太后六十万寿日也快到了,再怎么说,也要在庆典前把园子弄得基本上像个样子。你身为天下督抚之首,还得请你出个面,给各省督抚写封密函,干脆跟他们讲明白:要他们尽快向海军衙门捐款,多多益善,正款办海军,息银给园工,算是他们对太后的孝敬。我也不便反对,只好照办。半年期间,又捞得七八百万两银子。结果,连息带正款,全部都花在园子里了。我原先总以为挪海军银子去办园工,纯是因为醇亲王为感激太后的缘故,虽不妥当,但毕竟用心正大。后来我才知道,内务府在这里面起了很大的作用,他们要借此捞银子。有这股力量在后面,我李鸿章是绝无能力抗拒的,便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其自然了。”

奕䜣自嘲地说:“算是被你看出来了。这也是有人竭力倡议修园子的重要原因。我一再阻拦,断了他们的财路,所以才有甲申年的天怨人怒。”

内务府职掌内廷事务。宫中一切事,举凡吃饭、穿衣、营造修缮、婚丧喜庆以及执事人员的赏罚升降等,全部由内务府管理。晚清的内务府,是全国最大的腐败衙门,卖官鬻爵,贪污中饱,敲诈勒索,瞒上欺下,什么龌龊无耻的事都敢作敢为。他们仗着老佛爷这把大红伞的遮盖,外官纵有冲天怨气,也拿他们无可奈何。内务府敛取钱财的门路尽管很多,但最保险、获利最多的一条路则是营造修缮。宫中办工程三七开由来已久,大家见怪不怪,没有人会出来举报其间的中饱情事。内务府乐意兴建土木,其源盖出于此。

“就这样,八九年间,海军衙门三千多万两银子,至少有两千万两流失了,这流失的银子,多半进了内务府上下里外人的腰包,少半用在园工上,买船买炮的钱就再也没有了。翁同龢接替阎敬铭掌户部后更是明文宣布,北洋舰队十五年内不能增加一艘兵船。翁老三处处与我作对,他是公报私仇。害我李鸿章是小事,害了国家才是大事,翁老三真是罪不容诛!”

李鸿章向奕䜣叙说这些年来海军衙门的事,有对善庆的谴责,对奕劻的不满,甚至连对醇亲王、太后也颇有微词。但都没有情绪化,唯独说起翁同龢来,便气愤愤的,仿佛要把海战失败的责任都推在翁同龢一人身上似的。这是因为翁家与李鸿章有一段很深的陈年过节。

那还是同治元年的时候,翁同龢的大哥同书还在安徽做巡抚。安徽那时正是所谓的四战之地,湘军与太平军、捻军在这里展开激烈的角逐。翁同书不谙军事,先是丢掉了临时省垣定远,后又因处理苗沛霖一事不当酿成大乱,丢失寿州。两江总督曾国藩对翁同书极为愤恨,遂不顾翁家的显赫地位,予以参劾,吩咐幕府文案起草奏稿。文案拟了几稿,曾国藩都不满意,最后让李鸿章拟。李拟的奏稿甚得曾的满意,其中“臣职分所在,例应纠参,不敢因翁同书之门第鼎盛,瞻顾迁就”这句最得曾的赏识,称李深得做文章的“辣”字诀。果然,两宫太后得了曾国藩的参奏后,不能因翁心存身为大学士、三朝元老而宽恕他的儿子,翁同书被定为“斩监候”。翁家因此而大乱,古稀之年的翁心存又急又恨,终于一病不起,当年冬天去世。翁同龢与他的二兄翁同爵为营救大哥上下奔走,好容易才保住翁同书一条命,却又被充军新疆。这件事让翁同龢一生死死牢记,并因此对曾国藩和李鸿章存下永远不可化除的深仇。

翁、李之间这段过节,奕䜣知道,但说翁对李是公报私仇却有失偏颇,遂有意淡化。“翁同龢掌户部,虽不如阎敬铭那样会理财,但他也有一个长处,会省俭。他不仅压北洋舰队的银子,各省各部向户部要银子,他的态度是一样的,能免就免,能省就省,实在不能免省的,他也要削减一半甚至到六成,要人家节俭着去办。为此得罪了不少人,这些人都骂他铁公鸡。对于园工,我知道他也是不同意的,只是拗不过老七罢了。”

奕䜣说的也是事实,李鸿章不再在这点上纠缠。“翁同龢既然不给北洋舰队买船,他就应该知道我们海战的实力并不强大,但他又一个劲地鼓吹打仗。据说皇上这次下的宣战令,就是受翁同龢的鼓动缘故,太后其实还是主张持重的。虚骄浮躁,哗众取宠,身为帝师而走清流一路,我最是讨厌。”

李鸿章的这番话引起了奕䜣的同感:是的,海战的失败,翁同龢同样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估计李鸿章还会将翁同龢骂下去,遂将话题扭正:“李中堂,还是回到我一开始的话题上。你说说,北洋舰队目前还有多大的实力,我们与日本这场战争的前景到底会如何?”

李鸿章沉默片刻后说:“大东沟一战,北洋舰队损失惨重,致远、经远、扬威、超勇、广甲沉没海底,这五只铁舰,已不复存在。来远、靖远、定远受伤严重,另有镇远、济远、平远、广丙、镇南、镇中六艘各受伤程度不等,现已经修复,全部开回威海卫港,加上大东沟未出战之威远、康济,共尚有兵舰十一艘,另有蚊炮艇六艘,合起来十七艘战船,再加上鱼雷艇十二艘,若舰炮得力,士气高昂,尚可一战,只是……”

李鸿章稍停一会儿,才接着说:“大部分铁舰虽经修复,但威力大减,经此挫折,从将官到士兵情绪低落,估计短期内难以出海作战。”

“哦——”奕䜣拖着声音,下意识地点点头,两只不大的眼睛盯着李鸿章问,“依你的看法,跟日本这场仗是继续打下去呢,还是尽早坐下来谈和呢?”

这是一个绝大的难题!要说继续打下去,北洋舰队的情况刚才已经说了,短期内简直无战斗力。有情报说,日本的陆军大将山县有朋正在调兵遣将,麇集朝鲜,拟过鸭绿江,进犯中国辽东。从平壤失守的情况来看,驻守在辽东的中国陆军也绝不是日军的对手。打下去,中国只会失败得更惨,损失更大。然则能言“和谈”吗?李鸿章想起这二个字,胸膛里便仿佛有一股冷气灌进似的。

从北宋末年以降,中国的士大夫在对外交战中就十分忌讳“和谈”二字。七百余年来,有一种观念在士人之间约定俗成:谁主和,谁就是懦夫、胆小鬼,甚至是卖国贼;谁主战,谁就是勇士、英雄、爱国者。所以,一旦国遇外患,总是主战呼声一浪盖过一浪,调子一个比一个唱得高,尤其是清流们,他们既不知己,也不知彼,自己既没有办事的实际经历,又知道真的打起仗来,也不会上前线亲冒矢石,倘若出了什么事,他们也不负任何责任。于是,他们主战的喊声比谁都响亮,以此博得国人的赞赏,同时也借以打击那些真正做实事但又与他们有冲突的人。作为多年来众矢之的的李鸿章,早已看透了清流的这一套伎俩,对之深恶痛绝,但他又无可奈何。七百余年来积习而成的国情,你一人能改变得了吗?百无办法的时候,他也只能绕着躲着。而今,他苦心经营二十多年、耗费国家数以千万计银两的北洋舰队惨败于敌手,他的声望已降到了一生的最低点,他再提出“和谈”一事,岂不招致更大的举国唾骂吗?何况,宣战谕旨是皇上经太后同意颁发的,他李鸿章能唱反调吗?即便在恭亲王这样相交四十年的上司面前,李鸿章也不敢冒这个天下之大不韪,只得硬着心说:“战与和,这是国家的头等大事,老臣已疲惫昏聩,这事得由王爷与太后、皇上来决定。”恭亲王知道李鸿章的难处,不过,他已从李的神色中探到几分底细,遂不勉强。看看已到中午,便中止谈话,请李鸿章吃午饭。饭后李鸿章告辞回贤良寺,奕䜣也不挽留。他必须好好午睡一下,下午四点钟还有一个重要的约会。

六、东山再起的恭亲王,欲以战和两手应付危局

三点三刻,奕䜣被叫醒,来到王府二进院子南面的中式客厅。这是自和珅时代起,中经庆王时代,直到恭亲王手里都一直是王府最重要的会客场所。整个客厅的布置,是纯粹的中国风味。

檀木雕花高背椅,镶着黑纹大理石的木茶几,博古架上摆着价值昂贵的各色古董。这一切都显示着浓郁的中国式的审美情趣。尤其是墙上所悬挂的三代帝王墨宝,更凸现了客厅主人的高贵地位。

东面墙上挂的是嘉庆帝送给其兄庆王永璘的字,上面是四个楷书:棠棣之花。取的是《诗经·棠棣》篇的首句。笔势于端庄中微显锋芒,流露出那位越过众兄而取得帝位的颙琰的得意之态。西面墙上挂的是道光帝赐给奕䜣的一句话:节俭为天下至美之德。字体规矩而略显笨拙,极像那位龙袍上打补丁、又瘦又黑又精力充沛的“老土”皇帝。北面正墙上,悬挂的是一幅画,画的是三株飘逸的兰草花。上款题了八个字:花中仙子,草中极品。下款题为:皇六弟鉴园主人清赏。字迹清秀俊逸,正是那位文采风流的文宗爷的手迹。这幅字画原本挂在东面,北面挂的是奕䜣的祖父嘉庆的那幅字。那年奕䜣四十大寿,正是慈禧与奕䜣关系最为密切的时候,慈禧带着小皇上同治亲临恭亲王府祝寿,在客厅闲聊家常。慈禧一时兴起,指着东边的字画说:那是我跟文宗爷合作的,我画的兰花,文宗爷题的款。满座人忙站起仔细欣赏这幅字画,一个劲地恭维这几笔兰花画得神极妙极,慈禧很高兴。第二天,奕䜣就叫人将这幅字画与祖父的字换了个位置。第三天,慈禧与奕䜣谈完国事后,若无其事地说,正面墙还是应该挂老祖宗的字,我与文宗爷的字画依然挂回原处。奕䜣听了,忙说,就这样最好,就这样最好!一边说一边背上直冒冷汗:我府上昨天的事她怎么今天就知道了,而且如此在乎!从此,这幅画挂在正中的位置再不能移动了。自那以后,也再没听慈禧说起挪回原处的话。

奕䜣刚落座,他所约会的两个客人便被宽龄导引了进来。走在前面的那位白发苍苍、颤颤巍巍,人未进门先就干号:“王爷呀!想不到老朽还有见到您复出的一天!”一边说一边摇摇晃晃地跨过门槛,刚进门,便又急着要下跪,奕䜣忙快走前一步,双手扶起说:“李师傅,担当不起,担当不起!”跟在李师傅后面的是一个虚胖臃肿的老头子,也跟着喊着:“王爷呀!可盼着这一天了!”说罢抬起手直抹眼泪,趁着奕䜣扶李师傅的时候,忙双膝跪在地上,对着奕䜣的脚磕了三个响头,慌得奕䜣忙说:“翁师傅,请起,请起!”忙着走了过来,双手将他扶起。

这两个老头子对奕䜣的感情显然非礼王和李鸿章可比,看起来,奕䜣此次的复出与他们似有着切身相关的利益,不然不至于如此动情。他们是什么人呢?

原来,被称作李师傅的就是京中大老七十五高龄的李鸿藻,被称作翁师傅的便是与李鸿章嫌隙甚深的翁同龢。李鸿藻做过同治帝的师傅,翁同龢做过同治、光绪两朝帝师。清代皇室对帝师特别优渥。从皇上到文武百官,对做过帝师的人均以师傅相称,以示尊崇。对于军机处,奕䜣采取暂时只增补不罢黜的策略,他首先想到要增补的,便是十年前因自己的原因而退出的那几位军机大臣。当时共进退的有四位,其中大学士宝鋆,工部尚书景廉都已去世,在世的只有李鸿藻、翁同龢了。李、翁二人虽仍分别为礼部尚书和户部尚书,但在不在军机却有很大差别。自己既已复位,当然也要让他们复位,何况这次他们二人也为此出力甚多。所以,在堆成小山般请求接见的文武大臣名刺中,恭亲王将李、翁的名刺挑出来,排在仅次于李鸿章的第二位,并特地安排在中式传统客厅里予以会见。

三人坐定后,李鸿藻还在用手抹着他那两只昏花的老眼,嘴里喃喃地说:“我可活到这一天了,终于看到王爷您再领军机处了。我就是明天死,也瞑目了。”

李鸿藻这句伤感的话自有他的真情在内。这十年来,他不仅丢了军机大臣,也因清流凋零、盛况不再而丢了清流领袖的地位,心中常有苍凉之情,年愈老而此情愈炽。

奕䜣忙说:“李师傅,您可不能说这样的话,我还要多多借重您哩!”

“我不行啦,我老啦!”李鸿藻摇了摇白花花的大脑袋,摸着银似的长须说,“平壤失守的消息传到京师,我心里急了。国家到了这种地步,礼王爷看来是无能为力了,扭转乾坤只能靠王爷您。我当天晚上便坐轿去叔平府上,请他和我会衔奏请恭亲王复出。我这副老脸没有面子了,要借重叔平在皇上面前说话的分量。”

“老中堂言重了!”翁同龢忙插话,“我跟老中堂是不谋而合,正准备第二天上他的府上商议这事,不料老中堂夤夜[夤夜(yínyè):深夜。]来了。这天夜晚,我和老中堂一起就拟好了折子,一直忙了大半夜。我不能让老中堂连夜回去,就请他在我家里委屈睡一睡,第二天中午才让他回府。”

李鸿藻说:“这是我四五十年来第一次在别人家里过夜。”

奕䜣知道这两个自己过去的老搭档,互相之间一唱一和地说这番话的真实用意,遂不再转弯子,直接亮出了底牌:“甲申年因我的无能而使两位师傅受牵连,十年来我每想起此事,便于心戚然。这次二位力荐,我心中甚是感激。年纪老了,身体又衰弱,本不应出山,但二位师傅的好意我不能拂。再说,我不出山,二位的军机,谁来恢复?二位都官佚崇隆,不在乎一个军机,但这不是兼不兼差的事,这是恢复名誉的大事。”

“王爷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一向视名节胜过生命的前清流领袖忙插话。

奕䜣会心一笑:“所以,领下谕旨后,我第一个想法便是请二位师傅进军机,还像十年前那样,咱们一道办事。”

“谢谢王爷的美意,只是我已老迈了,不能胜任军机要任。”李鸿藻心里非常兴奋,表面上却依然谦逊着。

“我看李师傅就莫推辞了,国家正处多难之时,只能当仁不让。”相较李鸿藻来说,身为光绪第一号参谋的翁同龢就爽快得多了,“王爷未出山之前,我和李中堂早已参与了礼王的军机处会议,但有没有这个名位还是大不相同的,名不正则言不顺。有了这个名位,我们今后也可以打叠精神来,名正言顺地办事了。”

“翁师傅说得好。我一面奏请太后、皇上,你们就一面办事吧!”奕䜣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今日请二位来,除告知二位恢复军机的事外,就是请大家商量两件大事。”

两个老头子肃然听着。奕䜣脸上的笑容早已没有了。

“我打算设一个督办军务处,负责调遣全国各路军队,以应付眼下的危局。两位师傅以为如何?”

这显然是要将全国兵权集于自己的手里,两个在宦海浮沉了一辈子的老官僚岂能不知?

李鸿藻忙说:“军务事权不一,难收指臂之效。目前形势紧迫,的确急需设立一个号令全国的督办军务处。王爷所想极是。”

“设立督办军务处很有必要。”翁同龢也赶紧表态,并干脆点明要害,“而且督办大臣非王爷您莫属。”

奕䜣说:“这个事,自然不能推给别人代劳。我来做督办,请庆郡王做个帮办,两位师傅和荣禄、长麟一起来做会办。”

荣禄是步军统领,进督办军务处说得过去,而长麟是户部侍郎,与此挨不上边,这显然是奕䜣对他的酬劳,奖励他在“复出”一事中的卖力。按照通常情况,这半年来战事的实际统帅李鸿章应该进这个军务处,但却没有。翁同龢不觉心中一快,默默地说了一句:做得好!

李鸿章夸耀世人的殊荣——汉大臣独一无二的三眼花翎,正是翁同龢在平壤失守后竭力坚持下而拔掉的。他知道,李鸿章恼火他,到处对人说他是公报私仇,几十年过去了,还没有忘记那道参折。翁同龢自认不是李鸿章所说的那样,在对外事务上,翁同龢和清流首领李鸿藻一样态度强硬,与李鸿章的务求和局针锋相对。在处世上,翁同龢恪守士人的传统道德,以道义相交,淡若清水;而李鸿章则不择手段,拉帮结派,隐然在国中形成一个“北洋派系”。这都让翁同龢反感。耗费上千万两银子经营的舰队却不堪一击,不处置他这个统帅,何以平民愤?翁同龢自觉他对李鸿章的纠弹无愧于公理,绝不是公报私仇。他当即对奕䜣说:“王爷考虑得周到,翁某自当听候差遣!”

李鸿藻摸了摸胡须说:“不知王爷对礼王的军机处如何安置?”

奕䜣立即答道:“全班不动,照常办事!”

李鸿藻一愣。翁同龢说:“孙毓汶、徐用仪二人的弹章不少。战事失误,他们二人要负大责任,不宜再在军机处。”

奕䜣笑了笑:“眼下是非常时期,应同舟共济,战事之后再说。”

李鸿藻明白了奕䜣的用心,说:“张中堂、额中堂都已老病在家休养多年了,我也老迈,翁师傅事多,孙、徐二位又不惬人口,军机处得有一个年富力强、干练有为的人来顶着日常事务。”

奕䜣问:“李师傅的话极对,不知夹袋里现有合适人选吗?”

“叔平,你有人吗?”李鸿藻转脸问翁同龢。

“一时还没有。”翁同龢知道李鸿藻一定是早有一个人在,才会提出这个动议的,别说一时真的没有,就是有也不能抢了他的生意。

“叔平那里没有,我这里倒是有一个,现正做礼部侍郎的刚毅。”

奕䜣问:“就是当年平反葛毕氏冤案的那个刚毅吗?”

“正是。”李鸿藻点了点头。

葛毕氏案件,许多人可能不知道,若换一种叫法:杨乃武小白菜案件[杨乃武小白菜案件:晚清轰动朝野的一大公案。杨乃武,浙江余杭人,同治举人。1873年(同治十二年)被诬与邻居毕秀姑(绰号“小白菜”)私通,谋杀毕夫葛品连,屈打成招。杨姐上京告御状,轰动朝野。在大学士翁同龢和浙籍京官夏同善等支持下平反昭雪。浙江巡抚杨昌浚曾亲自审讯此案,被革职;其他省、府、县审办官员均受处分。后民初李文斌据此案件作长篇弹词《杨乃武与小白菜》(又名《奇冤录》《余杭奇案》),不少戏曲剧种亦有关于此案的剧目。],那便是家喻户晓的晚清一桩大冤案了。

当时,刚毅身为刑部郎中,案子正落在他的手里。这桩冤案的受审、平反过程中,刚毅出力甚多。他也因此而获得慈禧的赏识,从那以后官运亨通。刚毅现年五十七岁,在卿贰大员中算是年轻的了。

“刚毅办事精明干练。这一点,在老朽看来,朝廷中少有可及的。让他进来,做个走脚跑腿、拟旨传命的打帘子军机,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再说,他这次为王爷的复出出力不少,可以信赖。”

刚毅是满人,一向在六部做实缺官,不曾听说他与清流有过什么往来,这些年里是不是与李鸿藻建立了特殊关系?不过,对刚毅办理葛毕氏案件,奕䜣还是清楚的。他那时正在执政,和慈禧一样,也很称赞刚毅的能干。军机处除开自己和额勒和布是满人外,其余全是汉人,出于制衡,也免得满蒙亲贵说闲话,再起用一个满人也有必要。想到这里,他说:“刚毅确为能干,过两天召见时,待我禀报太后、皇上后再定。”

见窗外的天空已渐趋暮色,两位老头显然不会在府中过夜,有一桩大事必须抓紧时间商量。奕䜣望了李、翁二人一眼,神色严峻,声音低沉:“二位师傅处于海内人望的地位,有桩事我不得不先听听你们的看法。”

见奕䜣如此庄重严肃的神态,李、翁二人突然有一种石头压胸的沉闷感,心里在琢磨:他会说出件什么事来呢?

“对于倭寇这次悍然进犯朝鲜和我国,我们当然应该与之战斗,所以皇上对日宣战是对的。不过,我们也得做两手准备,若再打败仗,失地丧土,那怎么办?我们总得想个主意才是。辽东距北京并不太远,万一倭寇打到北京,难道我们能叫太后和皇上再来一次庚申年的热河秋狝不成?今天对着两位师傅说腹心话,我们既要做力战的准备,也要做最坏的估计。到了临近最坏的时候,我以为我们还是不要忌讳和谈。”

奕䜣说到这里,双目注视两位白发老头。见他们都面色端凝,嘴巴紧闭,知他们对“和谈”二字仍固守偏激,遂把口气变得缓婉一些:“当然,我们不是那种兵临城下的和谈,更不是让我大清去向倭寇求和,我的意思是先要做准备,还是以往我的老法子,以夷制夷,俄国和美国都愿意充当调停的使者。”

“王爷快不要提俄国了,这俄国老毛子太令人气愤了。”翁同龢忍不住插嘴。

“什么事,翁师傅你说说。”奕䜣问。

“一个月前,我曾奉太后之命悄悄地去了一趟天津。”翁同龢将脸向奕䜣、李鸿藻面前凑过去,小声说,“这是一桩极绝密的事,回京后我只跟太后一人禀报过,此外没有对第二个人说,今天我就对王爷和李中堂说说吧!”

什么绝密事?奕䜣、李鸿藻凝神端听。

翁同龢轻轻地将上个月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原来,就在平壤失守、黄海海面上北洋舰队失利的严峻时刻,慈禧想再过二十天便是自己的六十大庆典礼,她希望自己的万寿节在和平的日子里度过,故盼望与日本的战争能早日结束。由外国公使出面来调停,是最能保全脸面的事,她想到了俄国。

早在光绪十二年,英国侵占巨文岛的时候,李鸿章曾与当时俄国公使拉德仁在天津谈及中俄双方对朝鲜半岛安全的保护一事。李鸿章表示,中国不会变更朝鲜政体。拉德仁表示,俄国不会侵占朝鲜土地。当时,双方都只这样说说,并未签约。后来,英国退出巨文岛,李鸿章、拉德仁就不再提这个话了。中日战争爆发后,俄国眼见日本犯占朝鲜,大为不甘心,于是俄国公使喀希尼与李鸿章旧事重提,表示俄国依然承认光绪十二年的口头承诺,协助中国保护朝鲜。慈禧听说回国休假的俄国公使喀希尼已假满回任,来到天津,便要翁同龢亲自到天津走一趟,见一见这个俄国公使,就说朝廷请俄国出面调停中日战事。

但翁同龢死守南宋以来中国士人的原则:不言和谈,何况自己是天子近臣,一向主战,亦不愿此事披露后遭士林的唾骂。慈禧一定要他去,对外严格保密,对天津官场,则以向李鸿章口传谕旨为借口。翁同龢无奈,只得衔命出发。

他装扮成一个普通百姓,带着三个仆从,趁天未亮离开北京城,坐一条小舢板船取道通州,再沿北运河南行。第二天夜里抵达天津城外,再乘小轿进了北洋通商大臣衙门,向李鸿章传达太后的谕旨。李鸿章第二天便到俄国驻天津领事馆打听。原来,公使喀希尼并未回任,从俄国回来的是参赞巴维福。巴维福和李鸿章照面后,明确表示喀希尼在国内无权,他说的话不能算数,俄国不便为此关说。李鸿章大为失望。翁同龢急忙赶回北京,向慈禧禀报。他因此对俄国人十分厌恶。默默听完翁同龢的这段长篇陈述后,奕䜣问:“俄国人为何这等出尔反尔?”

翁同龢说:“这个嘛,一时也说不清。洋人贪利,不讲信义,也可能他们认为日本强悍,自己敌不过;也可能是本国有麻烦事牵累,无力应付外事;也可能如巴维福所说,喀希尼公使对李鸿章说的话,只是他个人的意愿,而他本人在国内已无权,说话不算数。总之,我们以俄国的态度来看,不能指望洋人,洋人是不会真心帮我们的。”

“翁师傅说得有道理。”奕䜣点点头说,“不过,洋人既然贪利,我们便可以利嗜之。他们的目标是利,间接也帮了我们的忙。俄国既不可信,李鸿章说美国公使田贝愿意来调停。以我过去与洋人们打交道的经验,还是美国人比较实一点。你们看,美国那里是不是可以试一试?”

翁同龢不作声。李鸿藻看出奕䜣还是没有放弃他一贯的以夷制夷的外交路数,他现在领军机、领总署,大权在握,要怎么做自然可以怎么做,提出来商量,这是给我们两个老头子的脸面,要知趣才是。想到这里,前清流派首领摸了摸胡须,摆出一副国之大佬的架势,缓缓地说:“我中华谋国之道,原本秉承文武遗绪,一张一弛。故战、和两端都应执于手中,张以促战,弛以言和,如此方可厝国家于磐石之上,处暴风骤雨中而不动摇。王爷今日执掌中枢,国运时局,都在王爷的把握中。王爷在努力备战的同时,又在思量外国调停一路,真正是计出万全,允执两端。有王爷掌大清之舵,这是国家之幸,百姓之幸。老夫以为俄国既然不行,可与美国公使事先联系,早作安排。”

翁同龢睁大着眼睛望着李鸿藻:老头子不是一贯强硬,主战不主和吗?不是一向对洋人深具戒备吗?为何改变了主张,是年老气衰,没有气概呢?还是打定主意尾随恭亲王,以求死后饰终隆重呢?他在心里摇了摇头,嘴巴仍闭着。

奕䜣笑了笑说:“就按李师傅的话办,先得跟美国公使联络联络,早做准备。时候不早了,还有一件事,我也想听听二老的意见。”

奕䜣喝了一口茶说:“督办军务处设立后,第一件事便是调遣人马出山海关对付倭寇,你们看调哪部分兵力为好?”

翁同龢说:“近几十年来,湘淮两军支撑着大清的天下,这几个月来参战的人马,都是淮军班底,足见淮军已不可用。各省督抚中也有请调出关作战的,唯湖南巡抚吴大澂最为激昂。他所依仗的无非是湘人之斗志,可见湘军余威未尽。眼下六十六镇中,南方尚有十余镇的将官是湘军出身的。我看可调湘军出关,取代淮军。”

李鸿藻说:“叔平所说极是,舍湘军外无能战者。”

奕䜣若有所思地说:“调湘军出关,就这样定了。谁来做出关湘军的总统领呢?吴大澂总不行吧,他没有打过仗,别省将官大概也不会服他。可惜曾国荃去世了,不然由他来领军最合适。”

“有刘坤一呀!他也是湘军中一员宿将。论资格,健在的湘军将官中数他最老了。他是两江总督,论官衔也最高,由他领军最合适。”翁同龢忙插话。

奕䜣说:“翁师傅和我想到一起了。环顾各省军营,领湘军的还非刘坤一莫属。只是他也快七十了,精力还济吗?”

翁同龢说:“精力听说还行。当然,骑马冲锋是不行了,要的是他的资望地位。他只需坐镇关外,出谋划策就得了。”

“那就这样定了,由刘坤一统领各路湘军,出征山海关。”奕䜣停一下说,“两江总督是要职,不可空缺,刘坤一这一走,由谁接任?”

“由张之洞来接任吧!”李鸿藻立即说,“我常听人说,今日十八省督抚,论声望,数直隶总督李鸿章第一;论资格,数两江总督刘坤一第一;论才干,数湖广总督张之洞第一。李、刘、张如今是鼎足海内的三督。两江要地,依老夫愚见,还只有调张之洞才压得住。”

翁同龢心里又嘀咕了:这老头子竟如此顾念他的旧日同党,把张之洞抬得这样高。“海内三鼎足”,这个说法我怎么没听说过?将张之洞排在第三位,人家两广总督李瀚章排第几?翁同龢虽不喜欢张之洞,但当着李鸿藻的面,他也不好直接反对,只得转一个弯子:“王爷,刘坤一带兵出关,只是暂时的,不宜开缺他的江督一职。他在江宁十多年了,人地两宜,仗打完了还得让他回江督原任。张之洞去江宁,只能是署理,不能说是接任。”

“对,署理,叫张之洞以湖督身份署理江督。”

奕䜣见窗外已暮色苍茫,遂起身说:“今日劳累二位师傅大半天,受教良多。天色已晚了,我也不留二位在府里吃饭了。我这里有两匣南海燕窝,分送给两位师傅,就抵这餐饭吧!”

李鸿藻、翁同龢高高兴兴地从长史宽龄手里接过燕窝,奕䜣亲自送他们出客厅门外。

上午还是阳光灿烂,下午却突然变天了。望着密云不开的灰黑色天空,刚刚复出的恭亲王心中怅惘起来。他不知道与日本这场战争的结局到底会怎样,也不知道十年来已被老七、世铎等人搅乱的朝政将如何厘清。他更不知道三十年前,与曾国藩、文祥相期的“徐图自强”能不能有实现的一天。“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他嘴上喃喃念着,心里想:今日的我与当年的诸葛亮不是同一处境吗?可惜我早已没有诸葛亮当时的青春年华了,朝中也缺乏刘玄德那样贤能诚恳的君主。唉,奕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望着昏暗的夜空出神,好半天才无端地冒出一句话来:这天怕是要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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