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丨第七章至第十章

2016-07-26 15:12:02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字体:【

7

方琳方琳!眼镜鬼从脚手架上爬下来叫道。

方琳方琳!所有的人全这么呼唤她。

方琳已死在我怀里了。方琳,我哭了,呜呜呜地哭了,痛苦得不可开交的样子。没有人不惊诧我会哭得这么投入,我当然不会解释原因,我边哭边一味地唤方琳的大名。眼镜鬼在我的带动下也哇地一声哭了。哭得很悲悲切切,还有三个男知青也哭得很真心,大多女知青都掉了泪,但显得比男知青理智些。冯焱焱没有哭,她被我失了常态的哭喊弄糊涂了。她觉得我很有点丢她的脸,若躺在我怀里的是她那还情有可原,不是她而我又这么不要命地哭。当然就显得有点过于没道理而令她心里不舒服什么的。

下雨了咧,她尖声喊醒我们说,还不把她抱到屋里去?快点快点,何平。

把她抬到食堂里去,落雨了。老满哥说。

我把尸体抱了起来,用不着任何人帮忙,把尸体抱到上面那栋知青点的食堂里放下了,于是悲痛欲绝的哭声就跟着转移到了食堂里眼镜鬼的铺旁,哎哟咧呜呜呜呜。

那天晚上十一点来钟,N局的一辆北京吉普车送来了方琳的父母。方琳的母亲一见女儿的尸体,大叫一声儿女呀,立即就撕心裂肺地哭着,那哭声直冲夜空,揪下了好几块黑云,于是又落雨了。方琳的父亲没有哭,也没看他掉泪,他坐在眼镜鬼的床上,一个劲地痛心疾首着,木了。当老满哥和我关心地劝他就在眼镜鬼的铺上睡一下时,他摇着头说,是我要方琳下到这里的,我不该要她到这里下乡,我不该要她到这里下乡。他一味地沉浸在悲痛中,整整一个晚上他都是答非所问地咕着这句可怜巴巴的话。

早晨,我终于坚持不下去了,睡了几个小时。上午十点钟的太阳里,北京吉普车又送来了严小平。汪宇(汪宇那几天在家招呼父亲动手术),H局办公室主任和那个专门负责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干部。汪宇一见方琳的尸体,当然就呜呜地哭,伏在坚硬的尸体上,几个男女知青想把他拉开也拉不开。方琳方琳,琳琳琳琳琳琳,呜呜呜我的琳琳啊,呜呜呜呜琳琳琳琳我的琳琳呜呜呜呜我好爱你爱你爱你啊,呜呜呜呜呜琳琳琳琳。他就是这么哭的。

严小平没有哭,而是蹲在井旁向老满哥询问每一个细节,唉声叹气地问,眼光时不时落在走过来走过去、心里乱了方寸的冯焱焱的身上。他妈妈的X,他谁也不放在眼里地骂道,一脸的怨气和悲愤。你看人有什么活场?随便一下就死了。这号鳖地方,怄胀!

是没活常老满哥发自内心地附和说。

集体自杀算了,日他娘的!严小平骂道。

我虽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却没加入谈话。我昨天哭得太用劲了,喉咙哭嘶了,没有力气当然也不想讲话,思想在内疚的泥塘中艰难又艰难地跋涉着却挣脱不出来。我也没有再哭,而是心灰意冷地疲倦地坐着,看着守了一夜但仍精力充沛的几个知青走来走去。冯焱焱是唯一一名精力充沛的女将,也许她没有哭脸也就没有伤神。她昨夜和几个女知青陪了方琳的母亲一晚,那几个女知青和方琳的母亲这会儿全趴在铺上睡觉去了,冯焱焱仍红润着一张圆圆脸,很有劲地走来走去。你还去睡下罗,她走过来瞪着死狗子一样的我说,去睡罗?

我摇摇头嘶哑着喉咙说,睡不着。

那就去床上躺一下,她说,说不定就睡着了。

去睡罗,她又说。

不想睡,我说,王书记来了。

大队王书记,文叔,治保委员和民兵连长几个人走来了,三个人都是文叔叫来的,叫来与方琳的父母和H局的两个干部一并商量丧事什么的。于是七八个人就一脸严肃地坐在樟树下商量,当然主要是听取方琳父亲的意见。方琳的父亲是吉林省吉林市人,是南下干部,曾经是四野战军的一名小排长。我过去在部队里当兵时,他回忆着说,表情是很沉痛的,倒下的战友都是就地安葬……长沙又不是我的家乡,想把尸体运回老家也不可能,就埋在这里吧。

这个意见好,我赞成。负责知青上山下乡的干部说,埋在这里还有知青陪伴,我赞成。

站在一旁恭听他们谈话的一些知青当然就由衷地拥护,而且忘记了这是丧事地高兴起来。最好最好,方琳埋在知青点我好高兴的。一女知青高兴地说。

方叔叔,您放心,我们保证天天给方琳扫墓。一男知青安慰方琳的父亲说。

我们好喜欢方琳的,一知青说,指着我,你看何平昨天哭得那样子。好多知青都哭了。

开完会,知青们就分头忙碌开了。个个忙得很认真很卖劲,连严小平也忙得骂痞话的力气都丧失殆尽了……安葬完方琳,文叔准允全体知青睡一天觉,次日上午九点多钟了文叔才跑来喊出工,仍然是兵分两路,女知青抓紧摘茶,尽量把这几天丢掉的时间捡回来。男知青挑瓦上屋,不过挑瓦之前文叔让老满哥和汪宇抬了半箩筐鞭炮去放,房前室内地放,这一次没有一个知青张口反对了。方琳的死,文叔海叔都把死因归咎于就是上主梁时没放鞭炮的缘故。

当然鞭炮就同时在几处地方炸得很响很响。

我不想挑瓦上屋,挑了几担就更不想了。我对同样也挑瓦上屋的文叔说,文叔,我一走到方琳掉下去的地方就腿发软。

文叔就歪着脑袋看着我,他见我鼻头上冒着虚汗,脸上又那么无精打采,他当然不希望我也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你胆子这么小?他说。

不是小,主要是怕。我说。

嗯,那你去摘茶叶。

我于是就掷下箢箕扁担,拎着篓子去摘茶叶。四月的太阳当然是和煦迷人的,照得茶树一片绿光粼粼,空气中除了天天都有的泥土气外还包容着茶叶的馨香,很好闻。我的两只眼睛当然是在茶林丛中搜索冯焱焱那张红润润的圆圆脸,很快就被我搜索到了。这几天大家都认认真真地忙着完成方琳的丧事,根本就腾不出时间谈情说爱,这会儿我觉得自己有好多故事要对她讲。焱焱,我走近她时唤了她一声。

冯焱焱装做没听见我叫她。

冯焱焱,我走到她鼻子底下喊她道。

她瞥了我一眼,却没说话。

我昨天晚上好想你的。我说。

想我干什么?她冷淡地说,继续摘她的茶。

想亲你。

我一开口就没有好话。你来摘茶做什么?她望着我,好多男子汉都在那里担瓦,你去挑瓦去,去罗。

冯焱焱有点恨我,因为在一些知青眼里我对方琳的感情似乎过于深了,好象还超过了汪宇,当然就超过了所有的知青一大截。

谁也不知道这种深度是内疚所致。几天来我一直想向冯焱焱解释,但又怕道明原委后在她脑海里形成一片永远也抹不掉的阴影,况且这解释起来还很困难并且不一定能解释清楚,于是就心意已决地坚持缄默到底。

我们到那边去说话罗,这里人太多了。

姐姐没有心情。她回绝我说。

我自然不甘心,望了眼没人的那边,去罗。

我说了本姐姐没有心情。

晚上呢?晚上我们……

晚上本姐姐也没有心情。她打断我说。

我的自尊心一下就把我抱到了天的那边,那就算了,我狠狠地盯她一眼,大步流星地走开了,眼前自然就起了一层阴郁的雾一星期后,大家都投入了春插的工作中。其时田里的泥巴和水还很冰脚,即便是阳光明媚的天气也亦如此。一天上午天上下起了太阳雨,几个人就纷纷弃下秧苗,跨上田埂,躲到几株枫树下观看又出太阳又落雨的情趣。大家就看见严小平提着一根抓青蛙的网子和一只肮脏的布袋,大大咧咧地无所畏惧地走来了。

老严哎,汪宇大声说,你怎么跑到我们生产队来了?

老子来捉青蛙。严小平说。

严小平果然就一心一意地捉青蛙,田头田尾地捉着,旁若无人似的。没有人敢管他,自从他把大队王书记的弟弟的后脑壳劈开后,连文叔也随他去了。H局办公室主任和负责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干部,在处理方琳的丧事的同时也附带处理好了严小平打人一事,严小平赔了二百元(那时候的钱真抵用),并在有大队干部参加的知青会上作了公开检讨,就这么回事。

老严。中午在文叔家吃饭时,文叔歪着头问他,你捉一上午捉了几只青蛙?

不多。严小平说,瞥了眼扔在门口的沾满泥巴的口袋,那口袋里一动一动的。十几只。

晚上有我呷的呗?汪宇说。

我也有呷呗?眼镜鬼说。

都有呷。严小平说,望了眼在门外洗脸的冯焱焱。下午老子再捉十几只看看。

老严,你这么浪荡下去怎么收场哦?文叔笑笑说,你真的就不想招工回城?

想卵。严小平大声说,一脸的愤恨。过一天是一天,老子就是要做王书记眼中的一团毒气,让他看见我眼睛就发胀。搞得老子忘形了,老子就一把火烧了他的屋,老子人一个命一条。

你就是嘴巴讨嫌。文叔指出说,你会要呷嘴巴亏的。

呷亏就呷亏。老子人一个命一条。他海道,吃过饭,抽支烟,他就拿着捕青蛙的工具耀武扬威地下到田里忙碌去了。

然而严小平还没有猖狂一个月,或者说还没有逍遥一个月就出事了。事情出得很小很小,不过是偷了只黑母鸡,但却被王书记泡得很大很大,使得再怎么玩世不恭的严小平也绝对终生难忘。

就这么回事。

那天上午歇气时——那是个阴郁的上午,还在早晨就显出了郁闷,所有的树木上都抹了层阴影,空气有点凝滞不动的样子。早晨我在井旁洗脸时,我无意中发现站在樟树下呼吸新鲜空气的汪宇瞧冯焱焱的那眼神有点不同,这种不同用语言难以形容,但能让人感觉到。我心里那根弦立即就绷紧了。汪宇在知青点是第一美男子。方琳死时爬到他脸上的那层悲哀,早在一个星期前就跟阿拉伯女人戴的面纱一样被突然揭掉了。从那天开始他又唱起了“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脸上比从前更显得精神焕发和英俊了,歌声也越来越浑厚好听。人家劝他想开点,他就真的想开点了,而且想开得很彻底。老子想得很开,人活一世,又没有二世,还是快活为上策。他对一些奇怪他脸上的忧伤突然就一泻而去的知青解释说,接着又唱起了歌,自然又是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而我却怀疑他眼中又有了进攻的目标,这个目标当然就是我冷淡了一阵的冯焱焱了。我已留意到他用那种猎狗(就这么比喻吧)样的目光盯了冯焱焱两次,那天早晨是第三次。我觉得自己的爱情不太“安全”了。那天上午知青在山坡上种蚕豆,即在茶树与茶树的空间里及梯田埂上种蚕豆。

冯焱焱。歇气时我故意大声叫住她。

冯焱焱折过身来,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我等几个知青笑着从我和冯焱焱身旁走下山坡时,我指着身后,我们到那边去说说话呗。

冯焱焱瞥了我一眼,低着头就跟着我往山坡上迈走,然后又下了山坡,两人就站在了路旁几棵年轻的樟树下。对面也是个山坡,中间是几块水田,四周没有人,只有天、地和我俩。焱焱,我亲昵地唤了声,一把抱住了她。我这一向晚上天天就都想你,想我们过年时的一切。说着我就大动感情地亲吻她…她跟木头人一样站着,当我要吮她的舌头时她坚决地扭开了脸。好热咧,她脸上有点烦躁。莫抱着我罗,我好累的。

这句冷冰冰的话就同鞭子样抽在我激情满怀的身上,我当然就松开了紧箍着她腰身的一双手。我因为比她小就越想讲点自尊,好让她误以为我比她大一岁零九个月。你怎么回事罗?我严肃又严肃地瞪着她,你还生我的气?!

我哪个的气都不生。她说。

你这就是生气。我说。我晓得,你认为我在方琳死的那天哭脸,在别人面前丢了你的脸。

你哭脸关我屁事。她说,转身就沿着弯弯的山道往前迈去,低着头。

我心里有一团火,这火把我的理智一下就烧成了灰。我大步追上去,站到了她前面。冯焱焱,我晓得你心里想什么?我气壮山河地看着她,你想和我分手。方琳死了使你产生了别的想法,是不是?

什么想法?

我知道你以前爱汪宇,大家都知道。

我爱他做什么?她脸一红,否认道。我承认没和你好以前,我只是有点喜欢他。

那我一说到汪宇你为什么就脸红?你莫骗我了,我是福尔摩斯的哥哥,难怪你对我冷淡。

她生气地调头朝来的路上走去,步子就很大很坚决。我心里抖得慌,但自尊心让我留在原地踏步踏。我瞧着她的身影翻过山坡,顿时觉得有一种很凄凉的东西,从她消失的山坡那头一路嗖过来,同蛇一样爬到了我身上,裹着我。我有点冷似地打了个冷噤,一转身,就看见严小平提着那只捉青蛙的脏布袋,大步如飞地走来。我装做没看见他低下头,想着自己的爱情。但严小平太得意了,他的得意当然是来自于他获取的猎物,以致他忘记了我们已有半年没有说话的这一铁的事实。老何鳖,他抛弃自己的仇恨而主动同我打招呼说,想看看老子的成绩呗?他扬扬手中的那肥鼓鼓的布袋。

我当然很奇怪,捉了这么多青蛙?

青蛙呗?他得意地扯开布袋给我看。

我于是就看到一只肥大的黑母鸡。

就是这只黑母鸡吞噬了他逍遥自在的生活,并且啄断了他的一条腿,就象啄断了一条螳螂的腿一样。你还笑哎?你会要笑个够的!那天下午五点钟,治保委员当着一些知青的面就这么警告临危不惧的严小平说。

还在元月份严小平一砌刀劈开王哥的后脑壳逃回长沙,接着又跑到他的几个高中同学的知青点去玩的那段日子里,他就听那里的知青说,撒酒米给鸡吃鸡一下就醉倒了。还在四月份严小平就吹牛说他要做这个试验,搞几只鸡吃,今天就付诸了行动,而且试验成功了。酒当然不是从代销店买的那种兑了冷开水的白酒,而是早两天他亲自跄到福兴供销社买的半斤烈性白酒,米自然就泡了两天三晚,早晨知青们出工的时候他也拿着半瓶酒米胆大妄为地出工了。过程无需叙述,重要的是严小平把那只醉倒在路旁的肥胖的黑母鸡往布袋里塞时,被一个蹲在塘边的柳树下用棒子敲打衣服的老农妇瞧见了。于是中午时一个四十来岁的农妇就一脸焦急地跑来了,当时严小平正蹲在食堂的井旁开膛破肚,为了不浪费一点还吩咐眼镜鬼把鸡肠子用筷子翻过来洗净鸡屎,好炒一份鲜美的鸡杂。当时知青们已收工吃饭了,有的只吃了几口饭就没有吃了,等着吃鸡肉喝鸡汤。农妇见此情景当然就心疼得什么似的,啊呀,我这只鸡婆每天靠得住要下一个蛋的,农妇眼泪水都掉出眼眶了,正是下蛋的……什么你的鸡婆罗,严小平反应很快也就很理直气壮地说,老子今天上午在福兴供销社前面买的!两块钱买的!莫在这里乱说。

农妇指着地上那堆湿乎乎的黑鸡毛,我的鸡我认得,农妇说,这是我那只黑鸡婆!

走开。严小平火道,莫站在这里乱说。

赔我的黑鸡婆来。农妇也提高了嗓门。

未必就只你有黑鸡婆?老子花两块钱买的!

严小平,老满哥从房里走出来,他当然不相信严小平舍得花两块钱去买只母鸡来吃,于是他的两只狗眼睛就很想息事宁人地盯在严小平身上。算了,把两块钱给这位婶子算了。

把卵给她!严小平讲霸道的模样说,一分都不把!老子买的。

于是就有了进一步的下文。

王书记早就想很好地整整这个长沙水佬馆,自从元月份他亲弟弟被严小平劈开脑壳后,他就动了非收拾严小平一顿不可的念头,这个念头大得如一只老虎,只是碍于那是他亲弟弟,不好借题发挥。现在小题大做的机会来了。王书记对什么黑鸡婆丝毫不感兴趣,但听农妇哭哭啼啼他说偷黑鸡婆的知青名叫严小平时,眼睛就一亮,劲头就大了。那段时间正是农闲季节,公社革委会刚好布置下来了,每个大队送一至两名屡教不改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到公社,进行游村示众和轮番批斗,以正贫下中农的思想和提高贫下中农的觉悟,好警防坏分子搞破坏。严小平理所当然地就成了批斗的靶子,成了光明大队送到福兴公社的唯一对象。

那天下午五点钟,一辆手扶拖拉机咚咚咚很响地驶到了新知青点的烂坪上,大队治保委员、民兵连长和两个骨干民兵纷纷跳下手扶拖拉机,雄赳赳地走到了老知青点的坪上,推开了严小平的房门,那门因为推时用力过猛碰在墙上发出嘭地一响。严小平当时正躺在床上睡觉,身上盖着毯子,也象一个月前方琳睡觉时一样,脚上穿了双袜子,严小平体内被鸡肉鸡汤滋润着,正睡得很香,当然口水就欢快地流着。严小平,治保委员皱着眉头喊了声,起来起来咧,你还蛮会睡觉埃严小平睁开了眼睛,只一眼就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什么事?

他假装镇静说。

你自己明白。治保委员说。

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到公社里去就明白了。

严小平一听说公社两个字当然就想起了公社里有几间黑屋子是专门关人的,在“春插”“双抢”什么的时候,严小平在生产队里常听一些农民开玩笑地威胁对方说,你躲懒罗,把你送到公社的黑屋子里去关起来。严小平当然不想关起来,他爬起床,不急不慢地穿上衣服,又不慌不忙地穿上裤子和鞋子,还走到桌旁喝了口开水,眼睛却一直在伺机逃跑。

快点快点。治保委员催他说。

五个人走出了房间,走到樟树下,严小平瞥见在山坡上种蚕豆的汪宇和眼镜鬼举目朝这边张望,就弯下身装做系鞋带,忽然就朝前跑去。但是当过侦察兵的民兵连长手脚比他还快,窜前几步逮住了他的衣领并一把抱住了他。你想跑哎,没那么容易!民兵连长说。

哪个跑罗?老子是尿胀急了去解手。严小平好面子地说,脸却红了。

一些知青见状当然就纷纷跑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大家七嘴八舌地问,望望严小平又看着治保委员。

治保委员不理睬知青们的询问,喝着民兵连长和两个骨干民兵说,走罗走罗。

民兵连长就抓着严小平的胳膊往前拉,一个民兵就把严小平往前推。严小平恼怒地一甩胳膊,抓什么抓,走就走罗,我还怕你们呀?

 

8

你还笑哎?你会要笑个够的!治保委员警告严小平说,公社里就是专门整你们这些长沙水佬倌的!

什么卵公社我都不畏怯!严小平高傲道。

你只走,莫说废话。治保委员说。

有一个知青想拦住他们的去路而解救严小平。几个熟人,他把手搭到治保委员的肩膀上,又是知青,算了吧,莫到公社去罗。

你干什么?治保委员厉声说,盯了眼那个知青。王书记作了指示,看哪个敢包庇严小平,哪个知青带头包庇严小平就永远莫想招工回城!

就这一句话便把几个企图阻挡他们的男女知青镇住了。谁都想早点招工回城,就这么回事。

严小平开始了他一生中在福兴公社最后十来天的痛苦生涯。

他被手扶拖拉机咚咚咚咚地送到公社武装部,不经任何审问就关进了一间黑房子。第二天又关进来两个,第三天又关进来四个。第四天一早,武装部从各大队抽调上来的武装民兵(一人肩上挎一支步枪,以示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就一人手上拎着一块牌子,将地富反坏右分子吆喝到坪上进行“对号入座”。严小平一眼就瞥见将往自己颈根上挂的那块牌子上写着:“长沙二流子、小愉严小平”,下面歪歪斜斜一行小字:“光明大队知识青年”。严小平很冷静地接受了那块牌子,而且是主动走上去拿过那块牌子往自己颈根上挂的。于是开始了没完没了的游斗,今天这个大队明天那个大队的游斗,虽然游斗时被按着头以致颈根都低疼了,而且整天不是走就是站腿也很酸,但整体而言他不是很在乎。然而,第七天早晨,当一行人迎着八点钟的太阳浩浩荡荡地往光明大队赶去时,严小平就很在乎起来。他脑海里闪现了一双他还在读小学时就迷上了的美丽的眼睛,这双眼睛当然就是冯焱焱了,他一万个不想让他至死不渝地爱慕着的冯焱焱瞧见他被肩挎半自动步枪的民兵押着游村串巷,然后又被拉到一块坪上去批斗什么的。这丝毫没作诗意的铺垫,爱情就是让人干傻事。一个伟大的念头诞生了:逃跑。当队伍大踏步地走进光明大队的领地,迈上一处渠道上的木桥时,严小平趁押他的两个民兵站着低下头划火柴点烟的当儿,拔腿朝前拚命奔去。站住,哪里跑?负责押他的两个民兵同时喝道。严小平继续没命地跑着,他穿过绿油油的田野,跑上一条简易公路,向与知青林场相反的一处山坳奔去。两个民兵当然紧追不舍。这些天,民兵们在各大队吃的是大鱼大肉,肚子里油水足,耐力自然就胜过了这十来天每餐只有一碗光米饭吃的严小平,所以不但没被严小平甩掉,反而追上了跑得腿发软而口吐酸水的严小平。看你还有什么跑的?!一民兵凶道,一枪托打得严小平朝地上一扑。嘴巴砸在一处尖石上,血当然就凶凶地流出来。

严小平悲愤到了极点,生死什么的于是被他送到外婆屋里去了。他伏在地上,歇了几秒钟气,随后就跑豹子样蹿起身,拾起地上一块砖头大的石头朝那民兵额头上砸去,那民兵哎呀一叫,身体一晃,血就直往外涌。另一民兵见状二话不说,一枪托捅在严小平胸脯上,又把严小平打倒了。严小平还想爬起来反抗,结果嘭地一枪托打在他脸上,打得他眼睛一黑,仰倒在地,接着那个民兵怕他再爬起来打人,迅速朝他腿上狠狠地顿了一枪托。哎哟,严小平惨叫一声。就是这一枪托使严小平永远成了瘸子,从此走路一瘸一拐很有点煞风景。

那天严小平当然就没有在光明大队的批斗会上露面,而是奄奄一息人事不省地躺在一辆货车上,身旁坐着我和四个知青。那天上午九点多钟,一辆崭新的手扶拖拉机咚咚咚很响地开到了新知青点的坪上,两个荷枪实弹的民兵跳下咚咚咚直响的手扶拖拉机,把躺在车厢里面目全非的严小平搬到地上。当时一些知青正在整饰新知青点室内的地面,忙跑出来看。严小平?怎么回事?一知青问。

他跑,还打人!那民兵说,跨上了手扶拖拉机。

他们想扔下严小平就跑,万一严小平死了也好推卸责任。站住!老满哥最先反应过来,蹿前几步一把揪住了其中一个民兵的胳膊拉了下来,你想跑哎!打死了人你要坐牢!

又不是我们打的。那民兵说。

鬼晓得是不是你们打的!老满哥吼道,反正你莫想走,讲明的,打死了人还想走?!

当然另一个民兵也被义愤填膺的知青们拉下了手扶拖拉机,并且缴了枪。那民兵自然是用枪托打严小平的那一个,他毕竟不是什么真正的战士,心里就有些慌,脸色就蜡白。又又又不是我我我打的,他声辩说,他他他他还没没死,王王王书记要我我我们送送送来的。

我管是哪个要你送来的?!老满哥的两只狗眼睛毫不含糊地盯着他,很气愤而有点要打人的样子。反正你们两个都莫想跑!

文叔、冯焱焱等一些在山上做事的男女知青见这里吵吵嚷嚷的,纷纷就跑来了。冯焱焱一见躺在地上的严小平那么一副可怕的形象,不觉就关切地一叫,我的天,严小平!

严小平的灵魂当时正在朝黄泉路上赶去,听到他爱慕的女人发出的绝对关切的叫声又折回来了,并且睁开了两只单眼皮小眼睛,自以为这是最后瞧一眼他用全部身心爱恋的冯焱焱。

严小平还有气严小平还有气!冯焱焱惊喜地叫道,没死没死!

快送医院去!

快往医院里送!我也说,他还没有死!

快把他抬到拖拉机上!文叔道。

我和两个男知青忙抬头抬脚地把严小平搬到手扶拖拉机上。

冯焱焱,坐上来罗。我不由分说地招呼她,你对他有用,上来吧。

冯焱焱犹豫了几秒钟,立即就跨到了手扶拖拉机上。快往公社卫生院开。我命令司机说。

但是公社卫生院只有一个女医生,她一见严小平这副模样自己就先吓坏了,不行不行不行,她一脸苍白地说,快送到你们长沙去。

于是我们四个知青向她借用了一副担架,抬着严小平走到一旁的公路上,将担架横在公路中,拦了一辆去长沙拖货的货车。

就这么回事。

我和冯焱焱等四个知青把严小平护送回长沙的一家医院看病后,严小平就再也没来过知青点。当他再次来知青点时已是一九七九年十二月的事,当时知青点已走空了,他是来办回城手续的。

一九七九年,全国的知青大返城,福兴公社的几百名知青当然也在返城的行列中。严小平是福兴公社最后一名返城的知青。福兴公社知青办公室临撤前挂了个长途电话给H局,说严小平再不来办回城手续,以后就麻烦了。严小平来了,眼镜鬼送他来的。眼镜鬼那段时间正在单位上学开三轮摩托车,开车上瘾,总想找什么确凿的由头进行远征,于是两人就头顶冬天的太阳和寒风,自以为很风驰电掣地来了。好舒服啊,眼镜鬼一味地沉浸在开摩托车的幸福之中,严小平却冻得清鼻涕直流。严小平很顺利地办完手续后,眼镜鬼就爽朗地提出,既然来了他就想到方琳的坟墓前看看,告个别,也许这是我们一生一世里最后一次来呢。眼镜鬼说,去看看罗。

两人就来到了方琳的墓前,吹了那么一气北风,自然又走到老满哥的墓前,庄严地抽了一支烟又一支烟……何平递了支万宝路给汪宇,看着被西南风吹到天上的黑蝴蝶一样飞着的纸灰,等这群黑蝴蝶落在左近的茶树上后,何平说:“到老满哥坟上看看呗?”

汪宇说:“我上午去老满哥的坟上打了个转身。”

“还去看看吧。”何平说。

老满哥葬在他生前老喜欢坐在那儿遐想和眺望夕阳西下的山坡上。老满哥死前的那几个星期,常常只身跑到这里坐一坐,好象这里的风景格外不同似的。后来知青们在他留下的遗书上才“窥伺”到他千遍万遍都看不够的风景里原来藏着一个姑娘。就这么回事。

“不知怎么回事,”何平在老满哥墓前拆着那包纸钱时冲汪宇说,“有几次老满哥在梦里向我借钱用。我梦见老满哥说:‘何平,借点钱给我装部电话看看。’好奇怪埃”汪宇笑笑:“我也梦见过老满哥,”他望了眼忧郁的苍穹说,“不过我没梦见他借钱。”

“这可能有点因果关系,”何平说,“我当知青时候向老满哥借过两次钱,一次借一块钱,一次借二角五分钱买了包浏阳河烟。还没来得及还,老满哥就自杀了,所以这事一直挂在我心里。”

“所以你就来还钱。”汪宇笑笑说。

“就是。”何平说,啪地按燃了打火机。

汪宇忙蹲下身,与何平一道点香烧纸钱……老满哥是一九七六年十二月某个大雨倾盆的深夜,割断左手腕的动脉血管自杀的。

一九七六年十一月,一年一度的冬季招工拉开了序幕。那年五月,因为出了那件严小平被公社武装部抽调上去的骨干民兵打伤致残一事,公社知青办对光明大队的知青就特别照顾,竟给了七个招工指标(别的大队知青点只拨了四或五个指标),八张招工表。这当然是为了瓦解光明知青点的斗争力,因为严小平的母亲和哥哥来公社知青办闹了两次,两次都有光明大队的很多知青在一旁助威,还陪着严小平的母亲跑到县知青办去讲理。八张招工表一发下来,人心就立竿见影般的涣散了,人人都喜滋滋地忙着自己的事并一门心事地憧憬着自己的未来。老满哥也接了张招工表,当然就有点喜不自禁的样子,端坐在桌前,满以为好运终于来了,就工工整整地填了表。第二天又亲自送到了公社知青办,为此还买了两包大庆烟扔给知青办的干部抽,身上还特意留了一包开给我们知青抽。

呷烟呷烟!中午老满哥从公社赶回来时,一迈进食堂就主动开烟说,一脸喜气。

表送上去了呗?我问他。

交给哪个了?汪宇紧接着我的话问他。

老满哥自然一一作了回答,高兴得饭都不想吃。快呷饭罗,我说,菜都冷了。

没有心情呷。老满哥说。

你这是高兴成这样的。我说。

我还不想高兴得太早,要拿了通知书还要报了到才算数。老满哥说,我屋里这号情形,还不一定工厂里会要。

果然被他自己言中了。一九七四、七五年招工时,大队向公社推荐了他,但被公社知青办刷下来了,当然就连上公社卫生院体检的资格也没有。这一次却是被某厂来招工的政工干部抛弃了。

几天后,当送上去的八张招工体检表里,今天通知这个明天通知那个去公社知青办拿政审表而唯独没有老满哥的份时,这个打击就太具有毁灭性了。在第五张政审表被汪宇欢天喜地填毕并迫不急待地送往公社时,他还勉强能沉住气,脸上多少还有点笑容,两只狗眼睛也不显得那么灰暗。当第六张政审表飞到另一个男知青头上并使那男知青欢欣雀跃地蹦起来大喊大叫时,老满哥心里却极度不安了。失眠什么的都来了,但他仍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怀疑这是那种好事多磨什么的。然而最后一线希望偏偏就降临在一个视力极差而且体弱多病的女知青身上,该女知青在体检时视力和血压都没有过关,按道理,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是不能与老满哥匹敌并且无法同日而语的。这就是老满哥前想后想左想右想怎么也想不开的原因。

就这么回事。

那是十一月下旬一个阴雨绵绵的上午十点钟的样子,知青们都坐在新知青点屋檐下望着凄冷的雨雾。这时大队小学的一个女教师举一把油布伞一脚高一脚低地走来了。她还在老远,知青们就把目光汇集成“焦距”对准了她。大队上有台电话安在学校里,这几天通知这个拿政审表通知那个拿政审表的就是这位女教师。

林小红林小红!女教师冲着我们高声嚷叫,林小红林小红,林小红呢?

林小红就是那位体弱多病的女知青。林小红听见叫她,忙从自己房里走了出来。什么事?

公社里来了电话,要你赶快到公社知青办去拿政审表。女教师嚷叫,马上就去。

老满哥亲眼目睹了这一切,这个打击太大了,使他在知青眼中成了十足的可怜虫。就是从那天的那一刻起,老满哥整个人就山崩一般垮了。严小平的垮是因为得不到冯焱焱的爱情而一味地自暴自弃,老满哥的垮就同甲鱼死一样先从肚里烂起,表面上完好无损,既不酗酒吵架也不把脏话这里那里地乱扔,而是板起一副脸任何人都不理。那段时间,只有我和老满哥仍住在老知青点的土砖屋里,其他知青早搬到四壁雪白的新知青屋里快活去了。老满哥很珍惜他和六个知青林场缔造者的“劳动果实”,不肯搬,我当然就做出不屑于住新房而坚决与他为伍的神气不肯搬。

你搬下去罗,老满哥说,我是住习惯了。

我也住习惯了,不搬。我说。

但自从第七张政审表犹如大雁一般落在那体检都未合格的林小红头上后,老满哥就一步迈到人生的悬崖边上了,并在那儿徘徊,一个劲地为自已灰心失望,当然就连与他同住一间房子的我他都不闻不问了。那个凄风苦雨的上午是他生命的分界线,从女教师打着油布伞赶来宣布第七张政审表的结果起,他的心就死了,而肉体的死不过是晚了些天数而已。那天以前,我每次推门进房,他都要找我说上几句含有关心成份的话,面部表情也很友好。可是那天中午我怀着愤愤不平的心情走进房里去安慰他时,他却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地望着篾顶,下午亦如此,第二天也亦如此。一连几天他都使我走进房里就感到别扭还感到阴森。

老满哥谁也不理。一些知青议论说。

你这鳖开导开导他。几个填了政审表的知青心情很蔚蓝地说。

你和他住一间房子,好好劝劝他,要他想开点。

我劝得他动就好罗。我说。他和我一句话都不讲,好像我欠了他的一样。

一天晚上,我在新知青点打双百分扑克,玩到深夜一点钟一桌牌才散。我自然就起身去睡觉,可是一推房门里面却闩死了。老满哥,老满哥。我唤了两声。老满哥麻烦你开下门。

里面半点声音也没有。

老满哥,老满哥!我又敲了几下门。里面仍没声音,我有些恼火,使劲地捶了几下门,老满哥仍不开。我真想把一腔怒火倾泻在门上——一脚踹开门。但还是忍住了,折回来,于是挤在眼镜鬼铺上憋着一肚子气似睡非睡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太阳很好,大家扛着锄头朝山上涌去时,我却把自己的铺盖和箱子桶子搬到了眼镜鬼的房里。歇气时我冲走进房里帮我开铺的冯焱焱说,这下我可以不看老满哥的脸色了,本来就活得累,还要看他的脸色行事。烦躁。

他比你还烦躁,你要晓得。冯焱焱说,又补了一句,我也烦躁得要死。

冯焱焱确实有些烦躁,汪宇和林小红都是与她同年下乡的知青,撇开有个好爸爸的汪宇不说,林小红哪点比得上她?就因为林小红常常在王书记和文叔面前撒娇,她就可以先走?冯焱焱真有几分想不通,好在她有我那时而委琐时而又清高的爱情伴随她替她消愁解闷,当然就不至于那么烦躁。

那天晚上,知青们在食堂里给三个先收到招工录取书的知青伤中呜呜呜呜呜地极响地哭泣且哭得不可开交时,眼泪水当然就在欢送会上泛滥成灾了,呜呜呜呜呜呜,连向来表现都很坚决的冯焱焱也把很金贵的眼泪水拚命浪费。好像因为不要钱,大家就可以随便挥霍掉眼泪一样。哭声成片成片地散开,如一群苍蝇在知青林场黑沉沉的凄冷的上空飞来飞去,并且久久不散。以致我的眼睛都湿了,花了吃奶的力气同脆弱的神经进行斗争才抑制住没哭出声来。

当然欢送会就开得很成功。

次日上午,我和冯焱焱等几个知青及四个招工回城的知青,搭H局送菜油的卡车兴高采烈地回长沙去了,准备过完元旦再来。

然而我们回到家里不过是吃了餐好中饭和睡了个舒筋展骨的午觉,就获悉了老满哥自杀的悲惨消息,于是我们不得不在第二天又赶回知青点。

那天晚上老满哥没有参加有一半以上的知青比谁最敢哭并哭得最响的欢送会,这个会当然是以破涕而笑为终。还在中午,四个准备到福兴供销社采购点心(他们不愿意最后还让代销店的王哥砍一刀!)的知青中的一个见老满哥一脸灰暗地拿着碗筷步入食堂就走上去打招呼说,老满哥,晚上来参加我们的欢送会呗?

老满哥翻起两只病狗样的眼睛望他一眼,没说话,端着饭又走了出去。

那天下午知青们自然又是扛着锄头到山坡上去开山造田。那是个冬天里少见的晴空万里的下午,太阳照在身上使人很有几分惬意,大家挥着锄头时总有人蓦地就唱上几句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什么的,歌声就燕子一样在山坡上飞过来驰过去。老满哥一开始也在修整地球,锄头很勤奋地咬着地面,但从歇气起他就没再干了,而是坐在他常常坐在那儿望着远景遐想的地方凝神默想,没有人去打扰他,大家都知道他心情不好,直到太阳落山了,文叔宣布收工了,我才走上去提醒他说,老满哥,收工了。

老满哥,收工了咧。我见他没反应又说。

老满哥回转头看了我一眼(两只病狗样的眼睛冒着绿火!)。收工你走就是的罗!他恼怒道,又回过头去。

我当然又当然地调头走了,扛着锄头。

这是我最后看见活着的他一眼。那天晚上他没有下来吃晚饭,虽然帮厨的知青(眼镜鬼)为他留了一碗菜。吃了晚饭,我提着两桶热水到食堂后面的背风处洗澡时,四个招工回城的知青就分头去请文叔、王书记和老满哥。八点多钟时文叔和王书记都打着手电走来了,但老满哥却没被请动。因为有东西吃,大家就很高兴地积极地围着拼在一起并摆满零食的方桌大嚼不已,两个请来文叔和王书记的知青折回来说老满哥睡了,当然脸上就有点懊丧。

这个老满哥,王书记站起了身,自以为会马到成功地海道,我去喊他来。

王书记几乎把老满哥的房门捶烂了,却仍不见老满哥吭一声。

所以知青们都猜测也许哪个时候他就死了,或者正朝死亡的终点站旅行,因为总有个把血管里的血全部流完的过程。第二天中午,眼镜鬼见老满哥还不来吃饭,就跟文叔说,文叔正安心地吃着自己的饭,蓦地就意识到了事情的可怕性,忙扔下碗,吆喝着几个男知青去踢老满哥的房门。门自然不经几踢地就踢开了,于是扑入他们眼帘的场景就很有些惨不忍睹,床上床下尽是暗红色的血液,尚未干透的血液上还起了层薄薄的皮,而血的发源地却是他那只搁在床边的业已僵硬的左手腕。就这么回事。

老满哥的追悼会不及方琳的三分之一热闹。事实上没有开追悼会,只是请了几个能歌擅舞的农民来唱了半个晚上的挽歌,唢呐二胡锣鼓地闹了那么几个小时,观众也少,一是知青本身就少了几个,偏偏那天晚上又不停地落雨,跑来看热闹的人于是就少。

大队王书记、治保委员及H局的干部均没来,因为老满哥是自杀,这有点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的意味,身为共产党员的他们当然就不好跑来吊唁及作悼词什么的。那时候“四人帮”刚粉碎两个月,干部老爷们的脑壳里还充斥着左的东西,怕犯错误。老满哥生前留了份遗书,遗书写得很平淡,没有伤感一类的语言,只有一句话有点反动,“我此刻急着想去阴间找伟大领袖毛主席评评理。”另外,他要求知青把他埋在山坡上那处他常常坐着思想死亡的地方。

他说他思想死亡已经思想五年了,五年前他常和周慧英坐在那儿望着太阳落山和讨论死亡,所以他喜欢那处地方,他可以每天看到太阳落山。

 

9

周慧英是七个知青林场缔造者中的一个,当然是女孩子,一九七二年就招到铁路上当工人去了。周慧英小时候有个外号“塌鼻子”,这个绝对令她不愉快的外号一直延续到现在还有人偶尔使用,原来老满哥坐在那儿是望着田野思念他的“塌鼻子”,难怪既不怕北风吹也不畏惧大太阳晒。

于是大家就恍然大悟。

遗嘱是必须遵循的,更何况老满哥的要求又不高。得赶快找副棺材。冯焱焱说。

得想办法买副棺材。我说。

哪里有棺材买呢?眼镜鬼为难地说,又没棺材铺。

当然是到农民屋里去买。我说。

先问问文叔哪些农民屋里有棺材。冯焱焱说,要文叔带我们去买。

文叔不肯带,但他说出了七八户家里备了棺材的农民让我们自己去打听和讨价还价。知青们忙分头出发,但都一无所获,那些农民都是备好棺材给他们的老父老母安睡的。

没办法没办法。一知青垂头丧气地说,他们还骂我,说我一进门就谈棺材,不吉利。

要王书记出面才行得通。我说。或者请王书记写个条子也行。

那是个阴沉沉的冬日的下午,北风呼啸着,一只鸟也看不见。

几个男知青就气咻咻地跑到王书记屋里找王书记,王书记的堂客却说他在大队部召开支委会,当然知青们就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大队部,找到了在光明大队打个屁也能熏死几只苍蝇的王书记。

王书记,我们买不到棺材。我急着向王书记汇报道,喘着粗气。文叔介绍了好几户,但贫下中农都不肯卖棺材给我们知青。

王书记不大喜欢老满哥,尤其对老满哥竟敢在他管辖的大队自杀十分不悦,当然就不愿为老满的后事出力,于是就事不关己地说,要什么棺材哦?他鼓着两只眼睛瞅着我。就用被窝包着埋算咧!

那要不得罗。我说。

哪里有棺材哦?我不得去搞这号鬼事!王书记说,忽然想起建造新知青点时余下的一些木板,忙拉着我走到旁边房间的只有窗架没有玻璃的窗前,搬几块板子去钉一口棺材搞卵。

又没有木匠。一知青说。

还木匠个鬼咧!王书记不耐烦说。又不是做花架子床,哪个都可以钉的。

于是大家就一人扛了几块薄薄的木板往知青点走去,路经代销店时又在王哥手上称了一块钱钉子。吃过晚饭,大家就干起来,乒乒乓乓一顿钉子,做了口勉强能把老满哥侧着身体放进去的棺材。第二天上午,一顿鞭炮炸完后,四个知青就抬着棺材朝潮湿的山坡上走去,因为担心会滑倒,步调自然就很不一致,也就个个步履艰难且你埋怨我我谩骂你。一旁的知青为抬棺材的着急就喊起了左右左的口令。棺材当然就抬得好一点了,虽然棺材在他们争执时早已歪扭得不成样子了,好不容易将棺材抬到墓穴旁并急着把棺材放进墓穴里时,事实上棺材已经散了架,老满哥那张死后显得很丑陋的脸于是露出了一半,但哪个也不愿把棺材搬上来重新钉一番,只好将就着草草埋掉了事。接着,天老爷下雨了,淅淅沥沥,把昨晚打湿的山林进一步打湿。

天老爷又哭脸了。我扫了眼远远的天那边,冲站在我身旁的几个知青说。天老爷一点也不薄待老满哥。

天老爷果然不薄待,很动感情地哭了七天八晚,哭得大家都有脾气了。

老满哥的墓坐落在山口旁,纸灰于是就顺着风沸沸扬扬地飞着。汪宇边和何平一起烧纸钱,边笑笑说:“我这次来还不晓得准备这些内容,下次来我就带香和纸钱,学学你这个大款。”

“你也是大款呆。”何平说。

“我是大款就好了罗,”汪宇说,脸上的表情有点别扭,“我是大款长沙市的人就有一半是大款了,崽骗你。”

汪宇发觉何平在老满哥的墓前不象在方琳墓前那么严肃和虔诚,脸上笑容不断,而且心不在焉。两人说说笑笑地烧完纸钱,点燃一支烟又东张西望了会,汪宇说:“走呗?”

两人撇下老满哥的坟墓,一前一后地说着话重又走进了文叔家里,这时已是四点多钟了。文叔在门前修整一张竹靠背椅,“休息休息。”文叔歪着他的脸说。

“我心里很愉快,文叔。”何平说。

汪宇脸上却有点阴郁,按着肚子坐到了一张椅子上,嘴于是就不自然地歪咧着。“我陡然胃疼起来了。”汪宇说,继续歪咧着嘴,“我好久没有这样疼了,不行,我得回去。”

“你平时胃疼不?”

“一直就有点疼。我没带‘三九’胃泰。”汪宇疼得开始缩成一团了,“今天来得很突然,而且疼得特别厉害,不晓得附近有药店没有?”

“乡里有什么鬼药店,”文叔说,看着汪宇。“看病都是到乡政府边上的卫生院。”

“那我送你去,趁现在还早。”何平说。

两人就钻进了深灰色的皇冠轿车……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文叔陪着他俩说了一气话。接着头直栽地去睡后,两人仍坐在坪上,看着一片深蓝的星空和两旁黑乎乎的山坡,抽着烟。“这些蛤蟆和蛐蛐的叫声听起来好舒服埃”何平倾听着四周的青蛙叫说,“住在长沙市哪里听得到这种音乐?好舒服的。”

“是的。”汪宇说。

“你觉得呗?我觉得我一生中最让我思念的时光就是知青生活。”

“我也有同感。”

“我来知青点,崽骗你,是来排遣孤独。”何平望着汪宇,“人在生意场中接触的所谓朋友都是假的,是那种互相利用的关系,变成了有钱就有朋友。所以我是来找朋友,找一种感情,找一种你理解不了的心理平衡。”

“我能理解。”汪宇说。

“我心里有一种内疚和痛苦你不会理解。”

“我知道你有些爱方琳。”汪宇吸口烟,“我从你下午给方琳和老满哥扫墓时注意到了内中的区别。”

“什么区别?”

“你给方琳烧香时认真得多。”

“我其实还有点爱冯焱焱呢,”何平说,瞥了眼星空下看不清脸的汪宇,“真的咧。”

我大学毕业的第三年曾在一家大百货商店门前碰见过一次冯焱焱,她胖了些,但脸庞儿仍显得很美,眼睛也很亮。她怀里抱着一个一岁多的男孩,身后跟着一个小保姆。那是个街上人很多的星期天,也很热,我骑一辆松鹤牌单车去我朋友家吃中饭。我路经百货商店前时,一眼就认出了她。你胖了,我说。

冯焱焱一笑,那是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笑。天天呷营养呷得这样子的。她把婴儿递给身后的小保姆,回转头来瞧着我,你细伢子几岁了?

我细伢子还在我肚子里没出来。

你现在在哪里?

我留职停薪。

留职停薪在一九八四年还有点给人新鲜感。留职停薪?她瞪着我。

留职停薪就是停发工资保留工作。我说。我现在专跟几个广佬一起搞建筑设计。

那好呆。她丝毫不感冒地说,一扬手,喂,中巴,停一下。

一辆中巴在我们一旁煞住了,冯焱焱忙率领保姆上了中巴。来玩罗。她在车窗内说。

就这么几句平平常常的话,她就同一度与她关系很深入的我告辞了,似乎她怕我再在她漫长的人生旅途上掷人什么东西似的。

我那天真想对她说,冯焱焱啊,你何必这么来去匆匆呢,何必呢?

汪宇是很幸运的。他至少有两个貌美的姑娘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认认真真爱过他,有一段时间,我时常晚上睡觉前白费心思地对自己进行憧憬,展望自己次日早上起床时突然就跟汪宇一样英俊,嗓子也跟汪宇一样的好,能把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唱得使方琳或冯焱焱暗动芳心什么的。白日梦。就这么回事。

一九七六年汪宇招工回城后,我以为冯焱焱这就别无选择而会对我更好了,事实上正好相反,过完一九七七年春节回到知青点后,她反倒对我更冷淡了,视我的爱情而不见,却一味地埋在高中课本里搞什么学习。

今年恢复了高考,我们应该考大学找出路。冯焱焱说,我要看书。

那是三月里一个晴朗的晚上,月亮如玉盘,天还没黑就爬到了满是茶树芳馨的山坡上。吃过晚饭,我坐在马灯下看了会高中物理课本,实在看不进什么,就想拉着冯焱焱到月光下去散散步,一边培植培植感情。我不想看书,我说,出去走走,外面月光多好。

冯焱焱坐到了桌前,桌上自然是摆着课本、练习本、三角板和圆规什么的,我今天规定自己做十道数学题和十道物理题。冯焱焱说,现在才解两道数学题。

学习把她的全部注意力从我身边拉扯过去了,她又无视我存在地做起数学题来,很投入。我坐在她铺上抽烟,与她同房的那个女知青去年招工走时我还暗暗高兴,心想这间房子成为我和她的天地了。过完春节回来后的一天,一个七五年下乡的女知青企图搬到这间房子来往,被冯焱焱当着一些人的面(当时大家坐在食堂里吃饭)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我还以为这种拒绝是为了拥有一块我和她谈爱不受干扰的天地,从而放开胆子干一些双方愿意深入下去的事情,谁知她竟是为了这个与我不着边际的什么大学梦!一个人住一间房子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搞学习。早几天她说。

我不想考大学。我说。

我要考大学。她严肃得跟我姐姐样说。

当工人可以不想事。宝哎。

你当工人罗,我要考大学。

我就很气愤地走过去,从背后捧住她的圆脸蛋,出去走走,月光几好。我说看什么鬼书?走罗。我把她手中的圆规掰下来往床上一丢。外面月光几好,出去走走。

你好讨厌呆。她盯我一眼。

我就是叫何讨厌呆。我不在乎破坏了她的心境,涎皮赖脸地笑笑。你跟我出去走走,外面月光几好。

我要做数学题呢。

我的数学成绩读高中的时候呷通,等下我告诉你做,保证十分钟还不要就帮你做完。

我不要你告诉。她一字一句地说。

走罗,我就是要你走走。我说。你不走,你今天晚上就莫指望搞学习。

她随我走了出来。她当然是因为拗我不过而一脸烦躁地走出门的,自然就没有心情欣赏月光和倾听讨厌鬼的声音。你好讨厌呆。走了一段路时,她突然这么扔一句给我。

我就叫何讨厌。我又这么说,心里却感到今天晚上是别指望培植感情了。月光再好,她心里牵挂的是她没有解答出来的一道数学题。两人走到大队小学前的塘边,站在一株倾斜得很厉害的柳树前,一个望着水里的月亮,一个瞧着天上的月亮,很沉默地瞧了几分钟。算了,我把目光收回到她的圆脸上。站在这里没意思,我晓得你心里想着数学题。

是的。她说。

我们就转回知青点,各自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搞学习。

第二天晚上,月光继续很好,我对着马灯看了一气书又忍不住想找她说说话和亲她一顿,她的房门闩着,我敲了敲,里面却没有声音。我正想叫她,见一个女知青拎着马灯和一桶水从食堂里走来忙心虚地走开了。我心虚是怕喊不开门而使自己没脸见人。

我走到坪的当头,假装欣赏月光,其实心慌意乱得不行。知青点和我的爱情好像有点默契地一同演变了,晚上打牌的现象已经绝迹,即使有人吆喝打双百分也没人去响应了,大家脑壳里都萦绕着大学梦!自从过年的时候听H局的干部或父母说今年会恢复高考,回来时人人手里都拎着一捆一捆的书,知青点一到晚上便成了自修大学,个个对着马灯啃书本做习题,好像都很珍惜自己的青春,以致找别人说话都怕耽误别人用功的时间,似乎只要一发狠就能考取大学远走高飞似的。

几天后,我却无法忍受看书的苦闷了,扔下他妈的鬼书就急着去敲冯焱焱的房门。

谁?她问。

老子。我说。

我在洗脚,你等一下。她说。

我就站在门前等,雨不急不慢地下着并如此这般地下了一天了。冯焱焱找开了房门,她因为刚刚洗完了脸脚,脸显得红润润的很迷人。今天你应该休息一下呗?我说,看了一天的书未必不烦躁?

我还有五道物理题没做。她笑笑说。

又没哪个人规定你做。我说。

我今天规定自己做二十道化学题,二十道数学题和二十道物理题。

我看你有神经病咧。我盯着她。这么规定,自己忘死忘命地做,有什么效果罗?

冯焱焱一笑。你不懂。她说。又趴到桌前做习题。

我则站在桌前看她做了两道物理题。做第三道题时她显得有点困惑,脸上就呈现思索且皱眉头的表情,我就帮助她解那道所谓难题,当然很快就解出来了。剩下的两道物理题,她执意要独立思考。我不要你指点。她很好强地说。我就坐到她床上等她做,点燃一支烟抽着。我又抽了一支烟,她终于做完了。

今天的任务完成了。她说,松了口气似地伸了个舒畅的懒腰,又打了个很过瘾的哈欠。我想睡觉了,屁股都坐疼了。

是呗?我说,于是就很情爱地一笑。你睡在床上,我帮你揉揉屁股保证就不疼了。

冯焱焱立即瞥我一眼,你还想搞我呗?不行,我和你迟早要散伙的,还和你搞呗!你想得好。你走开,我真的想睡觉。

我不走开,也不会跟你散伙。

你屋里和我屋里都反对我们谈爱……

关他们什么事?!我打断她的话说。只要我们两人坚持好下去,他们就会不反对了。

真的不行,宿舍里的人都笑我找弟弟。

冯焱焱,那些话都是严小平的谬论,不要理睬!我说,自己就有点控制不住感情,走上去抱住了她。我爱你,真的爱你。

我把嘴唇凑上去吻她的红唇,但她把脸扭开了,我就求其次地吻她的脸。莫搞,她说,你讨嫌呆。并想把我推开地伸出手挡住我的嘴与她的脸接触。

我很冲动地搂起她,她想挣脱我,用手抵着我的肩膀,边说莫搞莫搞,本姐姐要生气了。她这些话更进一步刺激了我,我索性把她抱到床上按住,将自己的胸脯压在她丰满的胸脯上,于是又去亲她的嘴。她却紧闭着嘴唇不让我吮她的舌头,于是我的舌尖怎么用力也舔不开她那丰腴的嘴唇。把舌头给我,我火道。

只准亲我啊,再不能搞别的事,听见吗?

其实她已经被我火热的爱情融化了。她不但张开了紧闭的嘴唇,而且也反过来吮我的舌尖,她醉了……当然就有了进一步的事情。

就这么回事。

焱焱,我好舒服的,你舒服不?干完一切事情后我问她。

冯焱焱的圆脸上没有舒服,有的只是平静和疲倦。我想睡觉了。她说。你回你房里去。

我就睡在你这里。我说。

那不行罗。她一脸正经地说。慢点这些小弟弟小妹妹会在宿舍里到处乱宣传。

她是指七五、七六这两年下乡的知青。那要什么紧?我无所畏惧说。宣传还好些。

不行不行,走罗,我真的好烦躁的。她说。我现在真的还不想就谈爱,我想考大学。走罗。

我当然就回到自己的房里舒舒服服地睡了个觉,我梦见了方琳,次日早晨我被眼镜鬼叫起床时,四肢很有点乏力。

要出工了,还不去吃早饭!眼镜鬼说。

我干完洗脸漱口的事后就坐在食堂门口吃饭,吃了会饭还不见冯焱焱,我忙问帮厨的知青,冯焱焱吃饭没有?帮厨的知青说他搞不清,我就去敲冯焱焱的房门。

谁?她说。

老子。

冯焱焱开了门,她原来并没躺在床上而是坐在桌前默写英语单词。你还不去吃饭?

就去。她望我一眼,又伏到桌上默写单词。

快去吃饭,我说。等下文叔又喊做事了。

文叔果然就喊做事了。做事做事。

我那时已是所谓的老知青了,一九七三年之前下乡的知青都走光了,除了冯焱焱等几个六三年下乡的知青外,我当然就是老知青了。文叔让我带两个知青去把坡上的几块菜地翻一遍,好种辣椒。我带着两个知青,一人一把锄头扛在肩头上了山。歇气时,扔下锄头回到房里喝茶却见冯焱焱的房门锁着。中午收工回来时见冯焱焱的房门仍锁着,心里陡地就不安起来。我忙冲进食堂问帮厨的知青,看见冯焱焱吗?我装做随便地问他,但马上我就变得不随便了,因为他说:冯焱焱回长沙去了呆,拎着一网袋书。

我一脸煞白。几时走的?

九点钟的样子。他说。

她居然不辞而别,她是有意躲开我!她一点也不看重我的爱情,并无视我和她业已发生的肉体关系。我心里就很有点恨她地想,老子又没吃亏,她身上的东西我都得到了,任何一处角落弯都被老子摸过,有什么骄傲的?!我的自尊心当然就制止我去长沙。

你“春插”总要回来的,我这样想。然而冯焱焱春插期间没有来。

到了五月中旬了她仍没来知青点。一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下半夜好不容易迈入梦乡,却梦见她和汪宇在湘江河边的柳树下拥抱,早晨醒来,自尊心被梦中的情景蹂躏得四分五裂了。不行,我今天要回去。我对自己说。

那天是个星期天,上午十一点钟我步入了自己的家门。我只是在厨房里洗了个脸就急忽朝冯焱焱家走去。刚刚走到冯焱焱家门口,我便听到冯焱焱的声音说,妈,洗什么菜?

洗把蕹菜,还洗两条黄瓜就行了。冯焱焱的妈妈用半上海话(她是上海人)半长沙话说,天气热,吃不得什么东西。

我有些迟疑,因为冯焱焱的妈妈不赞成我们来往。但考虑了一分钟后,我果断地敲起了门,咚咚咚。

谁呀?冯焱焱的妈妈说。

我,何平。

门开了,冯焱焱的妈妈穿着那种男式弹力白背心和一条短裙拦在门口。何平,你有什么事?她不让我入室说。

我找冯焱焱。

焱焱不在家。

我就望住她,想等冯焱焱从厨房或卧室里走出来。伯母,冯焱焱一回家您就告诉她我回来了。我故意慢声慢声地说,我找她有点事。

我会转告她,你还有事吗?

您要冯焱焱无论如何到我屋里来一下。

 

10

冯焱焱没有来,我在家里等了整整一个星期她都没有来。这期间我有五次趁她父母上班的时间去敲过她家的门,但没有一次门打开过,我想她不可能五次都不在家,于是我彻底灰了心。也就是那段时间,我时常躺在铺上或坐在窗前想,要是我有汪宇那么高那么英俊,即使她父母和我母亲及姐姐反对,她也会坚持和我一并把爱情发扬光大的。那年“双抢”她仍没来知青点,但秋收时她提着厚厚的一捆书来了,她怕大队上不让她参加高考,因为王书记托回家办事的知青带话给她说,她如果不来秋收就莫想参加高考。不过那个时候我的心已能很平静地面对现实了,现实就是离高考只差两个月了,我得认认真真奔前途。

你终于舍得来?我当着几个知青的面很大器地跟她打招呼说。

我还以为你这一世都不来知青点了!

冯焱焱没有笑,也没看我,脸上是那种僵硬的有点个性什么的表情。那是中午,知青们全坐在走道上吃饭。她打开房门,走进去忙乎了几分钟又迈出来时,脸上仍是那种表情。

那天晚上我当然就没有去找她,跟她一样,我的心完全被大学梦占有了,我得抓紧一切可以自己支配的时间看书,况且我的自尊心也不允许我再去敲她的房门,尽管我出门解小手时外面月光很好。

就这么回事。

“我晓得你以前爱过冯焱焱。”汪宇笑笑说,“有几次我们吵架,她就指责我没你有出息。”

“是吗?”何平笑笑,“冯焱焱特别好强,做她的丈夫只怕也不那么轻松吧!”

“累得很,”汪宇叹口气说,“你不晓得。”

“我晓得,”何平说,“她有些喜怒无常,而且冯焱焱认准了什么的话,十条牛都拉她不过来。”

两人很来劲地分析了一气冯焱焱的性格,直谈到深夜三点钟才走进房里挤在一张床上睡觉。第二天一早,两人便离开了知青点……一九九四年过年的那几天,是我一生中最闲的几天。那几天我是在妻子的老家常德县城度过的。我有七年没回妻子的娘家过年了,妻子硬逼我去,于是我只好去,当然就无所用心地只管吃饭睡觉。我记得是大年初二的那个晚上,我喝得醉醺醺地睡了,就是那个晚上汪宇撞入了我的梦境,很真实地撞入。汪宇在梦中长久地看着我,说他准备和方琳结婚,以后用不着再去扫墓,因为方琳又活过来了,就这么回事。第二天上午我醒来后,就坐在床上点燃一支烟抽着,思想仍在昨晚的梦里旅行。

你醒了?妻子说,走进来望着我。

奇怪不,我梦见了汪宇?知青汪宇。

汪宇?妻子说,马上又反应过来了,你是说去年清明节在知青点遇到的那个汪宇?

嗯,奇怪不,而且还梦见他和方琳结婚。

从那天起,汪宇一连几天步入了我的梦境,一天一个样,好象是在我脑壳里演电视连续剧似的。这当然就使我有点不安了,奇怪,我又不梦见别人,专梦见他。我对妻子说,我哪天要到汪宇家去看看,拜个晚年。

几天后回到长沙,我很快又忘记了汪宇,一些生意方面的应酬把我整个儿生吞活剥了。一天——那已是春雨绵绵的三月里长沙一个很难得有的出太阳的日子,我因为很久没有洗车了,加上晚上要去应酬几个台湾来的朋友,便把小车驶到了小街旁一处洗车的地方停住了。洗车,我钻出车门说。

两个洗车的小青年就一人提一把水压喷枪走上来,喷洗车身。

我走到一旁,见一个女青年正用干抹布揩擦一辆刚用水枪喷洗过的阳光女装摩托车,就大爷样地走近去拧了拧龙头把手,刚准备说上几句话,我猛然就瞥见了坐在摩托车修理店门前怔怔地瞧着我的严小平。

严小平!我立即就高兴地叫了声。

何平鳖?他高兴地站起身,一跛一跛地走拢来。你这鳖胖得同猪样的了,好胖了。

我没有计较他出言不逊。他还是老样子,不过脸庞上有了些劳累过度的皱纹。老子呷得好呗。我也不客气说。又缺乏运动,有不胖的!

这台皇冠3·o是你的呗?

嗯罗。

那你混得蛮可以吧。严小平说,把视线从车身上掷到我脸上。

你这鳖是知青里面混得最抖神的,我崽扯白!

抖卵神咧。我笑笑说,递了支烟给他。

呷万宝路,开皇冠3·0,你还要怎么好过罗?

我不想听他过多地赞美,就支开话题说,你一直没到知青点去看过吧?我明知故问说。

我还去那个鳖地方看呗?把老子搞醉了。严小平有气道,打死老子老子也不拐那个弯。

我笑笑,我去年清明节去知青点给老满哥和方琳上坟。我说。

碰见了汪宇。

汪宇死了呆。

汪宇死了?我吃惊地瞪着严小平,鸡皮疙瘩顿时就爬遍全身。

汪宇什么时候死的?

去年七月份,患胃癌死的。严小平吸口烟。冯焱焱的妈妈说,从发现是胃癌到他死只有一个多月。她妈妈的X好快!所以人要及时行乐。

你去参加汪宇的追悼会没有?

你要晓得我崽就有时间!老子开一个汽车配件店,人就跟汽车一样一天到晚在街上飙,骑着这台鳖阳光。严小平说。老子得幸没找冯焱焱做堂客,一副克夫相。老子堂客几好,一天到晚随我怎么搞,不讨一点嫌。

堂客就是要不讨嫌,你细鳖几岁了?

十三岁了,读初一。

我们还说了很多话,直到我的轿车洗净并打了层蜡才分手。你跛起个脚,我关心他说,好点骑摩托,慢点骑,宝哎。

这是那种没有档位的脑膜炎车,不要想一点事。严小平坐到摩托车上说。我这鳖晓得招呼自己罗,当过知青的人呆。

我有点心不在焉了,要办的事情立即被汪宇之死冲淡得如一片薄云飘到了脑后。我记起了汪宇那天上午坐我的车回家时,曾指着五一路旁一幢二十层的大厦对我说,冯焱焱所在的中外合资公司就设在这栋大厦的十层楼上。我决定去会一会十年没见过面的冯焱焱。我看了下表,四点多钟,于是我调转车头径直朝五一路旁的那幢大厦奔去。汽车很快就驶到了那栋大厦的停车坪上,我钻出车,对着反馈镜整理了一下面容,当然就有些兴奋地去会比我大一岁零九个月的旧情人什么的。一九八二年春节中的一天,我去H局宿舍找我的那些个知青朋友玩,心里还有点牵挂着冯焱焱。那时候她在我心田上仍霸占着一小块地盘,但当我坐在眼镜鬼家听眼镜鬼说冯焱焱和汪宇早结婚而且肚子大得同鼓样的后,我忙把这一小块地盘悄悄地划给了长相有几分象方琳(没有方琳那么漂亮)比我小三岁的我现在的妻子。我走出电梯,当然就一间房子一间房子地张望,在第四间房子里我瞅见了她。冯焱焱坐在一张国漆色的办公桌前,她身旁站着一个很高大的中年男子,比我高出半个头还有多,戴副眼镜,一身深灰色的笔挺的西装。冯焱焱!我叫了声。

冯焱焱一愣,望着我,哎呀,是你。这是我的知青朋友。她仰起头冲身旁的男人说,又瞥着我。这是我们部门的王经理。

王经理忙张开一口“玉米”的嘴冲我笑。坐坐坐坐。他热情说。

我当然就坐下了。

你好胖了啊!冯焱焱说。

胖得还不是怎么很难看呗?我笑笑说。你比知青的时候也胖了些,不过你胖得还是好看,我无视现实地补了句。

还好看地呗?冯焱焱高兴地哈哈一笑。我自己晓得我是什么鬼样子,四十岁的人了。

你们谈你们谈。王经理说,笑笑,出去了。

找我有什么事吗?冯焱焱觑见王经理的身影消失于门外,正经起面容问我。

我点燃了一支烟,她把我视为来求她帮忙的客户了。她瞥着我手指上两枚板栗大一颗的宝石戒指,认定我很俗不可耐似的皱起了很好看的眉头。没事。我让她安下心来说。我是下午听严小平说汪宇死了,就特意来看看你。

那谢谢你。

我去年清明节那天在知青点碰见汪宇,汪宇还好好的呆。

你在知青点碰见了汪宇?那他没跟我说。

就是汪宇告诉我你在这里上班。

难怪。冯焱焱轻轻一笑。你进门时我就想,你怎么晓得找到这里来的。

于是两人就围绕汪宇谈起来。冯焱焱说三年前汪宇有几天大便带血,她劝他到医院里检查身体,他却舍不得用钱,结果就发展到了去年六月份一天突然又屙起血来了,屙得吓死人,屙得整个便池鲜红的,而且吃点东西就呕东西,吃好多进去就呕好多出来。就这么回事。

三年前汪宇手头很背,在工厂里拿百分之六十的待聘工资,一点基本生活费(百多元!),当然就没有钱也没有心情去看病什么的。

如此说来,电机厂确实有点和他过不去!

一九七六年汪宇招工到电机厂时,因为他是英俊小伙子,因为他谈吐有电影演员的味道,厂人事科长于是安排到厂工会上班,就是这个善意的安排很好地毁了他。厂人事科长是个三十几岁的老姑娘,她不忍心这么英俊的小伙子到车间里同脏乎乎的机器打交道,厂工会办公室就在厂人事科的斜对门。“你就在对门上班。”

女科长爱护他说,“正好工会缺文体委员。”

汪宇上班等于不上班,他没有任何具体工作可做。工会办公室里坐着四个人,工会主席,工会副主席兼工会组织委员,还有一个女的乃工会生活委员兼管计划生育工作。汪宇这个文体委员其实屁事情都没有,一年里难得组织一场球赛或棋赛,即使是组织球赛或棋赛,也被三个“老工会”替代了,而且替代得完全彻底。工会主席是个憨厚又勤劳的老工人,从不叉着腰大爷样地指挥这个指挥那个,什么大小事情他都一马当先,亲自动手。另两个“老工会”从前在厂里的其它部门被奴役惯了,活一天就是做一天事的命,所以布置会场,写标语口号,打扫比赛场地等等一些琐事都被三个“老工会”包干了,汪宇则可以大爷样地站一旁抽烟,叉着腰看。实际上汪宇干的事情就是把俱乐部的门关起来,与几个吊儿郎当的青工下象棋。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他舒舒服服地过了十年,这十年把他培养成了一个懒散的废人。他吃不得苦了,也不想看书学习,不是下棋看电视就是坐在办公室里聊天,整天整天地过快活日子。一九八六年来了个新厂长,姓高,他一来就着手压缩科室的编制,让富余人员下车间去创造劳动价值。工会只设了三个编制,必须减掉一个,当然就是游手好闲的汪宇了,于是汪宇被赶到了砰砰咚咚的冷作车间,这个车间一天到晚就是敲敲打打,嗓声把他那音乐感觉很好的耳朵都震聋了。清闲了十年的汪宇,犹如一只小船搁在沙滩上风吹雨打日晒夜露了整整十年,木已朽了,做不得用了。离开工会办公室时,汪宇毫不留恋,满以为车间里人多,更好玩,没想车间里样样事情都得到位而且要动手做,你不去,师傅们就吼你,而且不拿正眼瞧你。“汪宇你下车间不呷亏?工会轻松得多,叫么要求回工会!”一些工人怂恿他去吵,“吵罗,宝哎。”

汪宇当然就气壮山河地走进人事科去吵。人事科长已不是那位暗暗喜欢他的老姑娘了,而是一位大学毕业不到五年的年轻人,当然就很坦诚地告诉他人事科只是负责写调令,而裁减人员都是由众科室的头头们拟定的。于是汪宇一转身又冲进斜对门的工会办公室质问工会主席。工会主席挑明了告诉他,一些科室的干部抵他,说他不做一点事,天天下象棋。汪宇顿感凄凉,原来工会精简人员就是精简他汪宇。车间里的技术活汪宇沾不得边,他所干的事就是把这件东西搬到那里把那件东西搬到这里。为了同工人们打成一片,汪宇总是把口袋里的烟往外抛撒,“呷烟呷烟。”他企图笼络身旁的工人。多几个贴心朋友。可是那些工人并不记得他递的烟,半年后,当改革层层改下来,车间摇身一变成了分厂,车间主任则成了分厂厂长时,汪宇却成了个可怜虫,他的漂亮脸蛋当然就不值钱了。工人搞定额承包,完成定额后创造的劳动价值可以分红,这就需要人人能做并且个个舍得做。于是他的命运就跟另外两个吊儿郎当的专门拿病假条来对付上班的青工一样,成了工人们自由优化组合后分厂里剩余的多余人。汪宇没想到他会是这种结果。在家里,他的脸惨淡得象一片远景,令冯焱焱烦躁。在厂里,他那张已变得不英俊的脸象一团乌云,也令冯焱焱一瞧见就烦躁。

“分厂里不要你,你就要求回工会罗。”冯焱焱生气地望着他说,“你本来就是工会的干部,怕什么怕?!”

汪宇当然就有了勇气,“我还是要回工会。”他对工会主席说,“老子本来就是工会的干部。”他把冯焱焱的话一字不漏地掷到工会主席脸上,“你怕老子好欺负呗?日他娘。”

“你要回工会可以,”工会主席生硬地说,“只要人事科同意我们就接受。”

“是你把老子推出工会的!”汪宇吼道。

“就算是的,”工会主席也火了,“你又怎么样?”

“你这老杂种!”汪宇尖声骂他,“老子日你娘家二十代!”

工会主席站起身:“走!到厂长那里说理去!”工会主席大吼一声,“走,下得地,你还骂人!”他说着就要把汪宇往厂长室拖,抓着汪宇的胳膊。“走!下得地,这么凶哎!”

“你莫拖啊!”汪宇吼道,“你这老杂种!”

工会主席扬手一耳光扇来,汪宇脸一偏,二话不说砰地一拳打在老工会主席的鼻子上,当然就把老工会主席的鼻子打歪了,就象严小平一砌刀把王哥的后脑壳劈开了一样,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八百元医院营养费;同时还背了个留厂察看二年的处分。

其实汪宇这一拳说来说去是打在自己身上,他把自己的脸打得没有了,电机厂的干部把他视为了厂里的垃圾,又把他从分厂扫地出门赶到了厂生活服务公司。生活服务公司的领导不欢迎他的到来,说:“你不是当过三年知青的吗?那你就到绿化组上班。”

于是汪宇干起了栽花植树的工作。厂领导一心要将工厂办成花园似的工厂,当然就经常有树苗花草从远道运来,于是大家就时常看见一拳竟把老工会主席的鼻梁打碎了的汪宇,在厂区或宿舍区挥舞锄头,就同他在知青林场的山坡上挖洞栽茶树一样,头戴一顶草帽。这让好强得要死的冯焱焱一望见他眼睛就不舒服。

“你没有用呢,”冯焱焱一回到家里就为自己悲伤道,“我怎么找了你这样的男子汉罗?”

这个时候的汪宇已经心灰意冷了,甚至对冯焱焱也没有了情欲,晚上不是坐在麻将桌旁,就是八点钟还不到就困盹盹地去睡觉了,可以一个月又一个月地不碰冯焱焱那火热的身体,自然就不在乎冯焱焱的指责和焦虑。

“你看你罗,一脸的晦气!”冯焱焱为他害羞说,“你这个样子,我在厂里都觉得做人不起。”

“你不随老子!”

“中国人是龙的传人,龙的传人就应该敢闯敢干!”冯焱焱激励他说,“你应该挺起胸膛朝前走,正视自己,何平大学毕业都在外面闯呢!”

汪宇很正视自己道:“我胃疼。”

“大家都胃疼呢,你怕就只你一个人胃疼!胃疼就可以什么都不追求了是呗?”冯焱焱愤恨说,“我怎么找了你这样的男人罗,你莫在厂里干了,我不愿意看见你抡着锄头跟乡里人样地挖泥巴。你休病假都要得,情愿少拿点钱。”

“那我休病假。”汪宇说。

“但是我希望你出去做生意,我还可以找我哥哥借几千块钱给你去做生意。”冯焱焱瞪住他。

“那我去做生意。”汪宇说。

然而汪宇把这句话付诸到行动中去却用了整整四年的时间,并且也不是什么主动去实现,而是厂里不景气,发不出工资,放了将近一半的人回家拿百分之六十的生活费——百多元,百多元在一九九一年又能抵什么用?只能买三条中档烟抽,他是没有办法了才不得不和他的两个朋友去做什么办公用品生意……他做办公用品生意,可以搞几千块钱一月,那也就不错了。我看着冯焱焱说。清明节那天,在知青点,我问他……你听他吹牛皮。冯焱焱一脸不屑的形容,四百块钱一个月,缴他自己都不够。

冯焱焱的眼睛当然没有知青时候那么美丽动人了,那种青春的光泽早已不存在了。她的脸有点象内部开始腐烂了的红苹果的味道,虽然仍红红润润并且圆圆的,但似乎在圆圆的基础上长出了些让人惋惜的横肉。尽管她穿得很讲究(赭石色全羊毛三件套衫),发型也烫得有式样,但对于从前领略过她美丽的我来说,这一切就显得过于蹩脚而“惨不忍睹”了。过年的那几天,汪宇天天跑到了我的梦里,我支开话题说,他埋在哪里?我想去告个别,免得他又跑到我梦里找我说话。

他还没埋。冯焱焱将两片冷漠的眼光投到我脸上。他的骨灰还存放在火葬常他要我把他的骨灰盒运到知青点去埋,那又怎么可能罗?

我恍然大悟,明白了汪宇步入我梦乡的目的,我身上顿时起了层鸡皮疙瘩,有点惊恐什么的。冯焱焱说话的意思是如今知青林场已划分给了一些农民,那些农民想不会允许他这么干。

你不晓得他好讨嫌咧。冯焱焱厌烦他说。我嫁给他不晓得好后悔!他死了还要为难我。

我笑笑。不是为难你罗,莫这样说。

我脑海里陡然就闪现了汪宇在知青点时爱唱的那首很触景生情的歌: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山下的谷子望呀望不到边……每当收工回来,走上或走下那条弯弯的山路,汪宇总这么大声唱几句,声音极抒情动人地朝田野里扩散,接下来便是他调侃什么的说话声和笑声。汪宇似乎从没把这首歌唱完过,也许他是不愿唱完,或许又是他不记得歌词而唱不完,总之他没唱完整首歌过,然而,事隔这么多年了,他这几句歌声还时常回荡在我耳际,使我觉得亲切和美好。

你从没去过知青点吧?我点上一支烟说。

你要我有鬼的个时间去。她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到清明节就去方琳坟前烧香吗?你还记得方琳摔死的那天我哭得那么厉害的样子不?

记得。她盯着我。怎么呢?

事隔这么多年了我才有勇气告诉你。我深深地盯着她。方琳挑最后一担瓦时我给她的箢箕一边多加了十块瓦……她本来就病了,而且上午又被蛇吓得丢了魂,结果……结果你就认为你对她的死应负责任?冯焱焱接过我的话笑笑说。难怪罗。当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那样哭,令我好恨你的。

我直到今天还很内疚,真的呢。

冯焱焱扫了我一眼。你当时要是告诉我,我心里还不会那样恨你。你不晓得我当时好恨你的,恨得你想哭。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居然有了一点美丽。我觉得这件事说出来后,我和她业已疏远的关系似乎一下就拉近了,近到彼此都有些兴奋了。是呗,是呗?我这么说着,很有点高兴。

王经理那庞大的身躯出现在门前,你们说得蛮投机的埃他笑笑。下班了罗。

冯焱焱瞥了王经理一眼,我从她的眼神里感觉到她和这位高大的男人关系并非一般,因为这种眼神里包含着信赖和无羞无遮的内容,当然还有点亲切什么的。我们是知青呆,她笑笑。当然谈得投机罗。

三个人走出办公室,钻到电梯里,下到一楼,我径直走到自己的小车面前,打开了车门。

这是你的车?冯焱焱跟过来。

嗯。

那你混得好,冯焱焱在皇冠3。o面前显得不够志气。当然脸上就有点别的什么。这是你自己买的不?她突然又这么问了句。

自己买的。

那你有出息。

中国人是龙的传人呆。我用她教导汪宇的话回答她说。

她笑了,笑得眼睛都有点亮,一张圆脸就当然地短了很多。不错不错,人车不可貌相。她恭维我说,我是很惭愧。

坐我的车不?我友好地看着她。我送你回家怎么样?

冯焱焱就调过头去同王经理打招呼说。我坐他的车回去,晚上我再打电话给你。说完她勾下头钻进了我的小车,一屁股坐在宽敞柔软的沙发上,这种车一坐下来就好舒服的。她说。

我笑笑,发动了汽车,徐徐驶出了停车坪。正是下班时间长沙街头车辆行人拥挤不堪,汽车当然缓缓地行驶着,跟一只大蜗牛爬一样。我望了眼前面拥挤的车辆,过两天我写封信给文叔。我睃一眼冯焱焱。请文叔找村里的石匠凿一块碑,省得从长沙搞块碑过去的麻烦事,你看要得不?

可以。冯焱焱拖长声音说。我是一直没点空,又要上班又要搞饭给儿子吃,一个人!

总要让汪宇的骨灰入土,过年的那几天汪宇跑到我梦里来几次,可能就是因为没有入土。我笑笑,又说。就定在清明节那天要呗?我来你家接你,反正我清明节横直要去。你应该去看一下,我们都走了,留下了方琳和老满哥两个真正在那里扎根农村一辈子……我会去,其实我也想去看看。冯焱焱说。

汽车终于就驶到了她住的那幢楼房前,冯焱焱当然就下了车,又当然友好地望着我,一张烂苹果似的脸于是就笑得甜味儿什么的,你到我屋里呷晚饭不?她说。现菜现饭。只要热。

我摆摆手。下次吧。

我看看她转过身走开,又瞧着她那徐娘半老的业已发横的身影朝眼前那栋楼房的一扇门洞迈去,蓦地想起十几年前我们知青的时候,她那好强的健康且姣好的面容,不觉深深地感到岁月是多么腐蚀人,于是心里就产生了那么一点实在不应该有的悲哀……(全书完)

要闻速递

专题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