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第八章 谅山大捷

2016-07-26 14:49:18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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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对炮火,好谈兵事的张佩纶惊惶失措

近几十年来,南国大都市广州在中国的地位是越来越重要了。

四十多年前,林则徐在这座城市里制定了销毁鸦片的决策,试图通过这个惊世之举,维护中华民族的国家体面和人格尊严,斩断不法之徒毒害中国人的魔爪。虎门的销烟坑伸张了民族正气。然而没有多久,在坚船利炮的威胁下,道光皇帝屈服了,林则徐被撤职流放,一艘艘从英吉利海峡开过来的船舰,从南海驶进伶仃洋,进入珠江口,将堆积成小山般的鸦片箱卸下。就在光天化日之下,通过这座城市,将毒品合法地贩卖到全国各地。美丽的五羊城从此蒙上了巨大的耻辱,成为一座罪恶的都市。

然而,随着鸦片公开上岸的同时,洋人也在广州买地起屋,打起长住下去的主意。他们在珠江两岸建起高大结实、采光通风设备都很好的楼房;自己发电,亮起了电灯,装起了电话;换上了诸如钟表、留声机、牛皮沙发等精巧舒适的奢侈品。他们还带进了烫金硬壳的洋文书籍、满载世界各地最新消息的洋文报纸。他们读着洋书、洋报,说着洋话,和广州的官场打交道、做生意、通买卖,白花花的银子水一般流入他们的金库。

随着华洋交易的频繁,一批沟通华洋的中国人应运而生。这种人既懂洋话,又懂官话,既知外情又知国情,他们从中穿针引线,牟取暴利。广州人把他们叫作西崽,官方称他们为买办。买办通过自己、家人和亲戚朋友,将洋风洋俗在广州迅速地传播开来。因而,广州这座城市,又是受泰西文明影响最大、最有生气的都市。

正是酷暑季节的闰五月中旬,张之洞带着他的家小和随从,千里迢迢从山西来到广州,做起南国的这座大都市和粤桂两省这片广袤土地的最高主宰者。

一个多月来的舟车旅途,使他有充裕的时间阅读有关两广的史册记载。他又从沿途官府那里获取朝廷下发的各类京报文钞,那上面有不少关于越战的消息。这期间,他还在几个抚台衙门里,收到了朝廷专为寄给他的包封,包封里都是关于两广的绝密文书。所有这些,都有利于他对即将履任的新职做深入的思考。

到了广东韶州府,他收到了一件只能他亲自拆看的朝廷密函。密函里装的是李鸿章与福禄诺在天津和谈的内容要点。这些要点有:法国愿意保护中国毗连越南的疆土安全,中国在越南北圻的各驻防营即行调回边界,法国不向中国索赔军费,中国允许法国货物在中国边界自由运销,法国与越南订立各项条约均不得伤害中国体面,三个月后再议详细条款。

张之洞一向不喜欢和谈,随便瞧了瞧后便封存起来,并不将这份日后载于近代史册上的《简明天津条约》看得太重。一路上,他和桑治平、杨锐等人常常谈论当前的局势。充满少年激情的杨锐从来对前途都抱着乐观的看法,而饱经世事的桑治平则往往对事情复杂的一面注意得更多一些。

他们谈得更多的是眼下广东的局面。前任总督张树声虽搬出了督署,但仍住在广州城外黄埔港督办两广军务。驻扎虎门的军营是这几个月来征调的前湘军系统的人马,统帅是有中兴名臣之称的老将彭玉麟,他的助手正是张之万所推荐的娄云庆。另一支军队是由广东提督管辖的绿营。在彭玉麟来到广东前,张树声的淮系军营与当地的粤军有很深的隙嫌。这原因是因为张利用督办的权力,将粤军安置在虎门一带的前沿阵地,而将自己的人马留在广州城郊。粤军对此大为不满,遂不与张配合,并向朝廷密告张的种种不是。张树声被撤去粤督一职,与此也很有关系。彭玉麟到了广东后,将粤军调回内地,而将湘系军营驻防在虎门。彭玉麟这种大公无私以国事为重的品德赢得了淮、粤两系的敬重。目前广东省内的三支主要军事力量各自都在修备战具,密切注视战事的进展。

进广州城的第二天,张之洞从广东巡抚倪文蔚的手里接过两广总督的印信、王旗,正式做起负责指挥越战的最高地方统帅来。通过与城内各大衙门的宪台及原督署僚属的反复会谈,张之洞对当前的内外形势有了更多的了解。为更好地谋划运筹,他决定采取两个行动:一是接受张之万的建议,派桑治平和熟悉越南情形的雷琼道员王之春亲到镇南关外走一趟,实地考察战地形势,会会正在关外督战的清军首领新上任的广西巡抚潘鼎新,以及黑旗军首领刘永福等人;二是自己走出广州城,先到扼控省垣的黄埔港看望驻防在此地的淮军及张树声,再到广东的南大门虎门去看望防守前线的湘军及彭玉麟。

送走桑治平、王之春的次日,张之洞在兵备道李必中的陪同下,乘坐小火轮,顺着珠江南下。在黄埔港,他见到了已重病在身的张树声,张树声向后任倾吐了这半年来压在胸间的满腹牢骚和委屈,拜托后任务必将这些奏报朝廷,主持公道。为安定淮军军心,共同备战,张之洞满口答应了。在总兵吴宏洛的陪同下,张之洞巡视了黄埔港一带的防御工事。淮军的散漫军风和应战力量的薄弱,令新粤督担忧。

在虎门炮台,张之洞见到了年近七旬犹与士卒同甘共苦的兵部尚书彭玉麟。彭玉麟和娄云庆亲自陪同他巡查虎门口内外的十余处炮台。彭玉麟是个坚定的主战派,虎门防守状况要比黄埔港强,但缺乏大量射程远、杀伤力强的新式火炮,却令雄风不倒的老将军十分忧虑。面对着当年关天培将军英勇捐躯的靖远炮台,彭玉麟沉痛地说,关将军和将士们并不乏爱国心、报国志,之所以不敌侵略者,是因为武器不如人家的缘故。战争的残酷迫使大家接受了这个无情的事实,故而以后湘淮军都大量购买洋枪洋炮。胡林翼更主张自己制造,他留给身边人的最后一句话便是:“不把洋人的那一套学过来,我们就要永远受欺侮。”老将军叹息:“我们的武器还是不如洋人,假若虎门再增加二十座德国克虏伯钢炮的话,防守起来,就更有把握了。”

波涛汹涌的汪洋大海、血迹斑斑的古旧炮台、耻辱痛苦的往事回忆、形势严峻的今日局面,所有这些,给张之洞的心灵以强烈的震撼。翰林、洗马、学台、清流党,不知不觉之间,这些身份正在离他渐渐远去;两广军队的统帅、国家门户的守卫者、粤东粤西的当家人、三千万百姓的父母官,一副副沉重的担子正在向他压来。不管他愿不愿意,不管他挑不挑得起,他都得接受,都得担当起来。

“不把洋人那套学过来,我们就要永远受欺侮。”彭玉麟转述的这句胡氏遗言,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耳畔响起。脑子里又浮出榆次驿馆里阎敬铭的深沉谈话、太原衙门里李提摩太的科学技术实验。要想致强,得学洋人;要想致富,也得学洋人。

“学洋人,办洋务”,在返回广州城的珠江航道上,张之洞从牙缝里狠狠地挤出这句话来。

在桑治平、王之春暗访越南的日子里,战事的发端地越南北圻倒是意外宁静,而数千里之外的中国东南海疆反而日趋紧张。凭借着精良的武器装备和坚实的国力基础,面积不足四川、人口少于两广的法兰西帝国,从来就视大清王朝如掌中之物,有恃无恐地对它进行讹诈和欺侮。

就在法军侵犯谅山,王德榜率部把他们赶走的第二天,法国驻北京代理公使谢满禄便照会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说法方按规定收回谅山,却遭到中国军队的袭击,中国违背天津李福条约,应负担此次事件的责任并赔偿军费。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复函法国公使:《天津条约》载明三个月后再议定详细条款,在详细条款出来之前,双方应维持现在局面不变,法军此时收回谅山之行为本属不当,应视同法军侵犯了清军,军费赔偿应由法国方面承担。总理衙门的复函显然站在正理上,但谢满禄狡辩说,条约应以法文本为根据,中文本翻译有误。清廷再三核对中、法两个文本,并无歧义,乃予以严厉驳斥。法国政府恼羞成怒,立即派出正式公使巴德诺赶到中国,要中国按《天津条约》第二款赔偿军费二万五千万法郎,折合白银一百二十五万两。

作为《天津条约》的谈判者和签字人,李鸿章对法国政府的这种做法也颇为头痛。他告诉已抵上海的巴德诺,驻扎在越南的中国军队已遵命按兵不动,北圻平静,条约中已写明没有赔款一事,再要中国赔款不能接受。巴德诺以逗留上海不赴北京的做法来拒绝与总理衙门及李鸿章会谈。软弱的清朝廷竟然迁就巴德诺,改派两江总督曾国荃为全权大臣,与巴德诺会谈。此时,陈宝琛亦以南洋军务会办的身份来到南京。

一贯主张对外强硬的陈宝琛对曾国荃说,要坚持《天津条约》,据理力争,决不能示巴德诺以弱。曾国荃却说,他已接李鸿章密电,李说法国现已对中国东南海疆采取军事行动,形势紧张,一触即发。战争一旦打起,则对中国不利。若能以小的损失来换取大局的安宁,应是可行的。李的密电还说《天津条约》已请太后认可,要朝廷拿出钱来做赔款,太后面子上过不去,君有难处,为臣子的应当体贴,请两江代朝廷受谤,在与法使会议时,无论曲直,拿出几十万银子来给法国,满足他们的贪欲之心,这样做,无伤国体。

陈宝琛坚决反对这样做。曾国荃却并不理睬陈宝琛的意见,摆出一副上司的派头,命令陈宝琛代表他去上海与巴德诺接触,许以五十万两银子为代价,息讼罢兵。

陈宝琛老大不情愿,但面对着曾国荃冷峻威严的面孔和毫无商量余地的态度,只得硬着头皮去上海找巴德诺。谁知巴德诺一听只有五十万,与政府的要求相差太远,便一口拒绝。陈宝琛被巴德诺大大奚落了一番。

此事并未就此而了。陈宝琛刚回南京,上海的外国报纸便将此事公之于众,舆情哗然,慈禧得知后大不高兴,传旨斥责曾国荃背着朝廷私许外人,实属不知大体,陈宝琛遇事向有定见,此事乃随声附和,殊负委任。陈宝琛想起来真是太窝囊不堪了,自己明明不愿意向侵犯者讲和示弱,但作为属下,又不能抗拒上司的命令,违心地去与法国人谈判,事情没有办成,反而招来四面难堪:洋人冷眼,国人愤慨,太后斥责。这是何苦来呢!好不容易培植的一世清流英名,便如此轻轻易易地毁于一旦!一向自命清高的陈宝琛来到两江不久,便吃了这个有苦说不出的哑巴亏。他开始领略了世事的复杂、实务的难办,颇为后悔不该离开京师,从此便将陷于这麻烦透顶的事务圈,既没有读书做学问的空闲,又丢失了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潇洒。正在李鸿章、曾国荃、陈宝琛处在骑虎难下的时候,美国公使馆表示愿意出面调停。于是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静待美法两个强权国家之间私下交易的结果。

与此同时,法国积极调兵遣将,试图以武力威胁清廷,恐吓主战派,尽快达到他控制越南,打通红河航线以及最终瓜分中国征服远东的战略大目标。

法国海军中将孤拔率领一支庞大的舰队,驶向中国东海海域。六月十五日,法军五艘兵舰突然攻打台湾基隆炮台。驻守在台湾的军事统领乃淮军宿将刘铭传,他指挥兵士仓促应战,交战不到一个钟点,基隆炮台便失守。刘铭传慌忙向他的老上司李鸿章求援,请李派出北洋水师前来台湾救助。第二天,法兵四百余人强行登岸。淮军提督曹志忠、章高元率部与法兵战斗,双方死伤惨重,先天被法军强占的炮台则又被淮军夺回了。

法国政府见在台湾并未占到便宜,便指使巴德诺在谈判中可退一步。巴德诺接到政府的命令后,立即照会曾国荃,诡称已夺基隆炮台,赔款可酌量减少,若一次拿出八十万两银子,则可息兵。又暗中请总税务司赫德出面为之关说。赫德遂做出一副既为中国又为法国讲话的姿态,提出一个折中方案,中国出八十万两银子,但分十年还清。同时驻北京代理公使谢满禄亦向清廷发出最后通牒,限二日内答复。如不允,则下旗离京,中法之间似乎到了撤馆断交的严峻时刻。

清廷面对这一突变形势,又气又惧。一面将法国近期的无理行为照会各国,以求得国际社会的公道,一面又密谕沿江沿海统兵大臣,亟力筹防,严行戒备。

密谕发到福州闽浙总督衙门,总督何璟收到后,命人飞骑送往船政局。何璟是个老官僚了,道光二十七年的翰林,与李鸿章同年。他虽然没有战功,但遇事敢言,为政干练,故而迁升顺遂,同治二年,便做了安徽按察使,又升湖北布政使,同治九年便擢升巡抚。同治十一年,曾国藩病逝江督任上,何璟正做江苏巡抚。他上疏朝廷,请求为曾国藩在江宁立专祠,一时朝野都认为他体恤功臣,能仗义执言。

官场跟军营差不多,再朴实的乡巴佬在军营中待久了也会变成兵油子。若要使军营常有生气,便必须不断地退去兵油子,补进乡巴佬。同样,再有血性的书生,官场待久了,也会被磨光浸疲,直到从头到尾都磨得光光的、浸得黑黑的、熏得蔫蔫的,当然也有不老松、常春藤,但古往今来都很少见到。可惜的是,官场有官场的规矩,不能像军营一样时常吐故纳新,故而官场朝气少,暮气多;锐意进取者少,因循塞责者多;廉洁自爱者少,同流合污者多。这也真是无可奈何的事!

何璟年轻时也曾踔厉风发过,如今年过六十六岁,封疆大吏做了十四五年,早已做烦做腻了,当年的上进之心荡然无存。

上个月,怀着振衰起疲、一展抱负之心的张佩纶奉旨来闽会办军务。这位名满天下年方三十六岁的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以天使的身份面对着包括何璟在内的八闽官员。因为张佩纶一向敢于参劾大员,故他一到福州,便有人投匿名状,告福建提督在元贪墨荒谬,列出了四大罪行。张佩纶为要建立自己铁面无私的清官形象,立即查办,没有几天便一一查实。他将弹劾书专递京师,在元被交部严议。身为总督的何璟有疏忽之失,也在弹章中被附带指责了一句。何璟由此知张佩纶得太后特别宠信,飞黄腾达在指日之间,便干脆将闽浙军务防务大事都交给张佩纶,由他做主。基隆战争爆发后,他来到福州城外三十里的船政局。

这个船政局正式的名称叫作福州船政局,因局址在闽江马尾港,故习惯上都叫它马尾船政局。同治五年由当时任闽浙总督的左宗棠所创办,是与江南制造局、金陵制造局同时期开办的官办洋务企业。江南局重在造枪弹,金陵局重在造机器,马尾局则专造轮船。马尾局聘请法国人日意格为总监督人。三十年来,在左宗棠、沈葆桢等人的督理下,已造出了万年青、安澜、飞云、伏波等十余艘兵轮,装备着南北洋水师。眼下,该局已有造船、模型、装备等二十个车间、三座船台、一座铁船,共有人员三千余,并设立了船政学堂。中国海军史上的一些著名人物,如严复、邓世昌、刘步蟾、萨镇冰等人都是船政学堂毕业的学生。显然,马尾船政局是当时闽浙最大的洋务企业,也是全国最大的一批洋务企业中的一个。海域军情紧急,马尾局便成为第一个重点保护的对象。

常住该局的还有一位船政大臣何如璋。何如璋是一个庸吏,摆架子、谋私利,这一套他都行,若论真才实学,却和大多数官场人物一样胸无点墨。

海疆风声一紧,他就巴不得有人来替代他。现在,张佩纶神气十足地来到马尾,何如璋则有获救的感觉。张佩纶拍着胸脯对何如璋说:“有我在,你就放心好了。洋人我是琢磨透了,他们一贯欺软怕硬。我张某人的硬汉子是出了名的,谅他们不敢胡作非为。”

作为船政大臣,何如璋对洋人的品性和军事实力还是有所知的。他心里想,洋人难道还会怕你张佩纶这个硬汉子?也未免太狂了吧!他知道战争一旦打起,局面一定不妙,眼下正需要有一个人自己挺身来做出头鸟,将来好代他承担责任。

他以满脸信任的姿态说:“张大人,您是太后派下的钦差大臣,何制台都把闽浙军务大事交给了你,我自然没有话说的。马尾船政局如何克敌制胜,就全听您的指挥了。”

论职守,何如璋是船政局的主人;论资格,远在张佩纶之上,张佩纶生怕他不听调遣。现在听他这么说,恰合心意。张佩纶正要借这块地方好好施展自己的军事才干,便毫不客气地说:“这段时期,马尾船政局一切就交给我了,我虽不赞同用上千万两银子建造这个船厂,但既已花二十年建成了这个规模,这船厂便是国家的一笔财产。我身为福建军务会办大臣,有责任保护它。何大人,你放一百个心,船厂在我张某人的手里必定安然无恙!”

“好,好,张大人文武全才,年轻有为,我放心。”何如璋点头弯腰地笑说,脑子里想起了一桩大事。

六月初七,法国海军中将孤拔接奉政府的密电后,率领一支由八艘舰艇组成的庞大船队突然出现在闽江入海口,从指挥舰上放下一只小快艇。小快艇开足马力,溯江而上,很快便来到马尾港,被船厂巡逻人员拦截住。“我们是法国船队。”快艇上站起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中国人,用带有闽南腔的官话回答巡逻人员的喝问,又指着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同样年轻的洋人介绍,“这位是法国伏尔他号油轮副船长米歇尔先生,奉总领队孤拔先生的命令,特来拜访福州船政大臣,有要事商量。”

巡逻人员听说是洋人商量要事,不敢怠慢,忙将客人带到船政大臣办事处,去见何如璋。听了翻译的介绍后,米歇尔脱下帽子,向中国船政大臣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行完礼后,米歇尔叽里咕噜地讲了一通话,翻译转述:“我们是一队法国油轮,是到俄国装汽油的,路过贵国,一来我们淡水用完了,想补淡水,二来听说马尾船厂有一些法国人,总监督日意格先生与我们领队孤拔先生是朋友。我奉孤拔先生的命令,请允许我们船队开进马尾港,补充淡水,会会朋友和同乡。所补充的淡水,我们将按量付款,恳请同意。”

何如璋说:“日意格先生不在此地,他已到香港休假去了。”

日意格不在马尾,是他们早已知道的。米歇尔故作惊讶地问:“那太遗憾了,不过,还有别的法国同胞,我们也想见见聊聊。”

何如璋问:“你们准备待多久?”

米歇尔答:“顶多只待一个礼拜。”

何如璋答应了。

下午,八艘洋轮前后有序地开进马尾港,在船厂的指定处停泊下来。随即,自称商船总领队的孤拔,便由实为海军中尉名为伏尔他号副船长的米歇尔和翻译陪同,前来拜访何如璋。孤拔五十余岁年纪,两鬓斑白、面色粗糙,然身材结实挺直,精力充沛。

他首先感谢中国船政大臣接受他的请求,然后叫米歇尔捧出两样礼品来:一个尺余长的单筒望远镜,一个小碟子大的金壳怀表。

何如璋特别喜欢洋人的望远镜,他曾借日意格的望远镜玩过。站在屋顶上,用望远镜一望,整个马尾船厂都收入眼中,连五里之外船坞里停的几只什么船都看得清清楚楚。现在有人将这个好玩意儿送给他,他怎不接受!他高兴地接过望远镜后,又将金壳怀表也收下,心里想:这只表过些日子送给何璟,让老头子也欢喜欢喜,年终考绩时在奏疏里为自己说几句好话。

次日,何如璋回拜。他的回礼也是两样,一对康熙年间景德镇御窑厂烧制的高颈大肚青花瓷瓶,一座浙江青田八仙漂海石雕。每件都由四个工役抬着,加上翻译、随从、仆人在内,一行十多人,浩浩荡荡体面排场地来到领队船伏尔他号。

孤拔高兴地收下礼物,赞不绝口,又兴致勃勃地陪同他在伏尔他号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参观。伏尔他号坚固威武,舱房里面布置得富丽堂皇,电灯光明亮如昼,更有彩灯红红绿绿的,恍如仙境。比起船厂制造的伏波、安澜来,伏尔他号简直就是瑶池里的画舫,可望而不可即。大清国的福州船政大臣,不断发出由衷的赞叹。

参观完后,孤拔又设宴招待客人。精美的巴黎大菜、甘醇的马赛葡萄酒,加上主人的殷勤相劝,直把何如璋弄得脑子醺醺的、心里甜甜的。

从第二天起,八条轮船都在不停地灌注淡水,米歇尔也真的把在马尾船厂的所有法国匠师都请到船上去喝酒叙乡情。到了一个星期期满了,翻译陪着米歇尔再次来到船厂,说有两条轮船出了毛病,拟请马尾的法国匠师去修理,匠师修理期间的工钱,由他们支付,船厂可以停发他们的工资。

何如璋满口答应,并大方地对米歇尔表示:“匠师的工资仍由我们支发,你们要请哪个就请哪个好了。”

米歇尔对何如璋的慷慨表示感谢。谁知这一修便修了五六天,至今仍停泊在马尾港,何如璋再也没有去过问。现在张佩纶来了,何如璋想起了这桩事,请他去看看,今后万一出了什么事,责任便可以由他来承担,与自己无关。

张佩纶也觉得不应该停这么久,便同意去看看。来到船上,孤拔、米歇尔连连说抱歉,经全面检查后,又发现了新的问题,有的零件还须重新在马尾制造,故而耽搁了时间,说罢又拿出一万法郎的支票来,说是按国际通例,法轮在马尾停泊超过十天,应支付停泊费。何如璋、张佩纶都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国际通例,他们只知道中国百姓的渔船、政府的官船停泊在任何一个港口码头,都不需要支付停泊费。本来嘛,一只船停在这里,又没有吃你的、拿你的,这个地方空着也是空着,客人认为没有理由付款,主人也不好意思收款。中国是礼仪之邦,既然自己人可以不收钱,又怎么能收洋人的钱?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如果真的是朋友,不但不收停泊费,还有好饭好菜招待你呢,尽地主之谊嘛!但洋人的习性摸不透,何况在越南战场上,中法两国还处在敌对的关系,对这队法国商船多少还得警惕。张佩纶这样想过后,对孤拔说:“停泊费我们不收,请你们在三天之内全部离开马尾港。”

“行,行。”孤拔立即同意,“我们一定在三天之内离开。”米歇尔请他们吃了饭再走。何如璋巴不得主人发这个话,张佩纶也不好独自一人先走,于是一起进了餐厅。美酒大菜让两位清朝大员吃得心满意足,酒酣耳热之际,孤拔提出,若三天没有修好,请宽限再停几天。早已醉醺醺的何如璋口不自主地打起中国官场的流行腔调:“好说,好说!”

张佩纶、何如璋从法国轮船上回到办事处,便收到了何璟送来的朝廷关于基隆战争及沿海沿江加强戒备的密谕。

张佩纶说:“这队法国轮船不知与攻打基隆的军舰有没有联系。”

“他们是商船。”何如璋很有把握地说,“洋人经商做生意的人地位很高,他们并不受政府的控制,也没有必要做政府的工具。”

“可他们毕竟是法国的船只,现在两国交兵,我们不能不防。”

“不是说好三天之内叫他们走吗,走了就没事了。”

不料,三天之后,他们并没有走,张佩纶也并不去催促。奇怪的是,这个清流干将,在京师上奏折时反复提醒当政者要对洋人提高警惕,要采取有效的防范措施,现在身为会办福建海疆事务大臣,面临着东海海面上的紧张局势和一支法国船队,居然就轻易地相信“商船”的谎言,毫不加以提防,也没有叫他们到期开走。就这样,为国家也为他自己种下了损失惨重的祸根!

七月三日,是一个平常而平静的日子,马尾船厂三千号员工跟往常一样,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劳作。空阔的马尾港内停泊着十一艘中国兵舰,这些兵舰都是马尾船厂自己造出来的,其中有几艘曾在海面上为国防出过大力。比起西洋人造的兵舰来,它们自然逊色一等,但在中国以及东南亚诸国来说,这仍然是一支强有力的舰队。每艘兵舰上都装有火力较强的炮位:主炮位安装在船头上,船尾的炮位相对要弱一些。巨大的铁锚从船头抛入江中,粗壮的铁链将船头系在江边的碇泊上,一只承载量达数万吨的大船,便靠这一锚一链固定在江中某个位置上。上午涨潮时,潮水从下游涌进,江水倒流,没有系绊的船尾随着流水漂向上游,船头指向下游。下午退潮时,船尾便顺着水流漂向下游,船头则指向上游。一天里,每只船都这样上下漂动两次,大家都习以为常。

今天也一样,上午,海水涨潮了,滚滚东海之水从闽江口一波一波地涌进马尾港,十一艘兵舰的船尾都随着江水的倒流而漂向上游,装有主炮位的船头指向下游,而下游不远处则停泊着在马尾港内待了近一个月的八艘法国“商轮”。

中午过后,海水退潮,船尾又慢慢漂下来,接近洋轮的部位由船头换成了船尾。

就在这时,法国驻福州领事馆派人向中国闽浙总督衙门送来一份紧急公文,翻译打开公文套,不禁大吃一惊,忙将它递给何璟,并声气急迫地说:“这是一份宣战书。法国政府定于本日下午两点向停泊在马尾港内的中国兵舰宣战。”

何璟听了这话,脸色顿时变成灰白,全身虚汗直冒,嘴里吐出的话语无伦次:“好好的,宣什么战?洋人怎么能这样做……哪有这样宣战的道理……马尾港停的不是商船吗?”

这时,福州商会会长林旺发正在衙门,见了这份宣战书也大出意外,对何璟说:“赶快告诉船厂。”

何璟疑惑地问:“他们是向船厂宣的战,船厂难道没有收到?”

林旺发掏出怀表一看,惊道:“现在是一点三十八分,离宣战时间不到半个钟点了。不管他们有没有收到,都要告诉他们这件事。”

“来不及了!”何璟已气得手足失措。

“到电报局发电报呀!”

林旺发提醒了制台大人,巡捕奉命立即飞马奔赴福州电报局。

马尾电报局很快收到了这份紧急电报。当译电生译到“宣战”二字时,两手不自觉地发起抖来,正要将下面一句话翻译出来时,轰隆隆,巨大的炮声由江面传过来,震得电报房的彩色玻璃哐啷作响,译电生手中的笔也被震得摔到地上。

此刻,会办福建海疆事务大臣张佩纶、船政大臣何如璋正在床上睡午觉,突然间被这震天动地的炮声震醒,何如璋瞟了一眼架在桌上的那只孤拔送的怀表,长短针标明的时间是:一点五十六分。

一股混合强烈刺激味道的浓烟弥漫在马尾港,整个船厂立即陷于惊骇恐怖之中。

“张大人,制台衙门来电,法国洋轮要向我宣战。”

译电生匆匆将电文全部译完后,急急忙忙赶到张佩纶的住所,一边递过电报,一边气喘喘地说着电报的主要内容。

张佩纶拿起一件长袍子披在身上,顾不得正三品大员的尊严,赤着脚从床上跳到地下,接过电报纸,急速地扫了一眼后,便奔到窗口旁向江边看去,往日平和秀美的马尾港,此刻已沦为杀气腾腾的水上战场。

下午一点半钟,奉孤拔之命,八艘法国轮船一齐掀掉罩在炮位上的帆布,露出船头船尾所安装的德国克虏伯炮厂最新出产的远射程强火力的钢炮。和平友好的商船伪装剥去后,显现的是凶恶狰狞的兵舰原形。所有舰上的人员都各就各位,就像猎鹰盯兔子般死死盯着前面一百多丈远的中国兵舰,指挥舰的发号令台上站着的正是法国海军中将孤拔,他举着一支单筒望远镜,纹丝不动地瞄着前方,他旁边站的是海军中尉米歇尔。

随着潮水的退下,前面的兵舰的舰尾正在慢慢漂下,眼看所有的舰尾都已漂下,孤拔掏出胸前口袋里的怀表,打开看了一眼,对着身旁的米歇尔下命令:

“各舰做好准备!”

“各舰做好准备!”米歇尔将命令传下去。

“开炮!”孤拔恶狠狠地吼着。

“开炮!”米歇尔的喊声刚落,伏尔他号左边的豺狼号已迫不及待地打响了第一炮。接着维拉号、台斯当号、特隆方号等其他法国兵舰相继发出炮弹。

中国兵舰上的人员,从舰长到水手都没有预料到这一点,就在一片慌乱之中,最靠近法舰的琛波和永保两舰已被炮弹打中,舰艇上到处都是火焰,正在可怕地慢慢往下沉。

张佩纶冲出门外,来到江边,眼看着琛波、永保两舰被烈焰包围着,渐渐失去了平衡,一头高一头低,摇摇摆摆地在江面上挣扎,不觉跌足长叹,心中已失了方寸,只一个劲儿地大声喊叫:“为何不打炮还击!”紧跟在他身后一起跑到江边的船厂协办禀道:“主炮位在船头,他们无法还击!”

“该死!”张佩纶情急之中骂道,“这些蠢猪,还不快把船头掉过来。”

“来不及了!”协办绷起着脸答。难道就这样让他们活活地打!张佩纶痛苦万分。眼看着自己的兵舰被击中而不能还手,心中悔恨不已:悔不该上当受骗,悔不该前几天没有下死决心让这些魔鬼离开马尾!除了痛苦和悔恨,张佩纶拿不出一点实际的办法。

他能做什么呢?他既不能跳到闽江里去将中国兵舰的船头都扭转过来,将炮火猛烈地对着那一群卑鄙无耻的骗子强盗,又不能飞到伏尔他号去,怒斥孤拔、米歇尔,叫他们停止这种罪恶的行为,以正义去压倒邪恶,用良知去熄灭战火。他一无实战经验,二不懂船炮战术,此时,即使他能借用电报指挥江上的中国兵舰,他又能指挥出个什么名堂来?

张佩纶想大骂一通引狼入室的何如璋,但何如璋连影子也看不到了,气得他在岸上毫无目的地来回奔走,没有走几步,便已两腿发软、浑身战抖,终于瘫倒在江边。江面上,马尾港里的中法两国水战越来越惨烈了。

孤拔为他们的突然袭击获得成功而大声狞笑,他又下达了“连续发炮”的命令。一发发凶猛的炮弹呼啸着向中国舰队打去,有的打在船上,立刻引发出一片烟火,有的打在江上,则马上激发几丈高的水浪。

中国的水师官兵并不是懦弱的,他们经过几秒钟的思索后,便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尽管事前无一丝毫准备,且眼下的处境极为不利,凭着军人本能的血性和勇敢,他们在没有统一的指挥下,舰自为战、人自为战,给予侵犯者——无耻的骗子以猛烈的回击。

福胜、建顺两舰的舰头上都各装有两座十八吨的大炮,他们一面急忙掉转船头,一面用船尾所安装的十吨炮向敌舰开火,豺狼号只得集中火力对付这两艘中国兵舰。

扬武号的船尾装有两座十二吨的炮位,在十一艘中国兵舰中,扬武号是船尾火力最强的一只。眼看着船头一时掉不过来,舰长决定充分发挥自己舰尾的优势,认真对付这群卑劣的洋鬼子。他看出伏尔他号是敌舰队的指挥舰,便命令炮手瞄准着号令台射击。两发炮弹同时从扬武号舰尾射出。妙极了!第一炮便恰好打中伏尔他号的舰桥,桥上的五个法国兵顷刻之间便毙了命。第二发炮弹打中了发号台,发号台被打得稀巴烂,只可惜偏了点,那个罪恶的大头子孤拔没被击中,他被震倒在地,爬起来后又哇哇直叫,命令打炮。扬武号的尾炮又接连发出几发炮弹,虽压住了敌舰的火力,但遗憾的是未打中伏尔他号的要害。这时,一艘在伏尔他号旁边的鱼雷舰偷偷地对着扬武号发出一枚鱼雷,鱼雷箭一般在水中向扬武号飞去,打在右舷下。

“轰”的一声,扬武号爆炸。开战后的二十七秒钟,立了大功的扬武号悲壮地沉没了。

这时,福星、济安、飞云等兵舰都中了敌炮。就在随时都有灭顶之灾的时候,各舰上的炮手仍在用尾炮回击敌舰的挑战,维护着中华民族的尊严。

振威号是一艘刚出厂的新舰,它的炮位上装的也是德国克虏伯厂新出的钢炮。现在它的船尾后面跟着的是法国的维拉号和台斯当号两艘兵舰,他们正利用船头主炮位的优势,全力猛扑振威号。振威号毫不畏惧,一边用尾炮英勇还击,一边全速掉头,在掉头的过程中,恰遇法国的特隆方号向它侧面驶来。振威号狠狠地射出一炮,击中特隆方号船头侧面,一股浓烟立时将特隆方号的船头罩住。

特隆方号没料到振威号的炮火威力这样大,气急败坏地也向振威号发来一排炮弹,有两发打在振威号的船舷上,立刻穿成两个大洞。江水从洞口急涌而入,振威号还在继续掉转船头。好了,主炮位正好面对跟踪的维拉号和台斯当号。振威号将一肚子仇恨发出去,一排炮弹连珠般射出,两艘敌舰都被打中了,维拉号在江面摇摇晃晃,似要沉水。这时,伏尔他号身边的鱼雷舰从烟火中冲进,疯狂地向振威号发射一颗鱼雷,击中了它的船头。就在振威号即将沉水,炮位就要沉没的那一瞬间,振威号用尽全身力气,将最后一颗克虏伯炮弹射出。它迅速直前,将法舰台斯当号的旋转轮打得粉碎,轮机手及其身边的挥旗人被击毙,身后的舰长右臂离开身体不知去向。就在这个胜利的炮声中,振威号带着对船厂、对闽江、对父老乡亲的深深眷恋,永不屈服地沉入江底。

这就是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马尾之役。从打第一炮开始,到振威号的沉没,前后不过半个钟头,中国十一艘兵舰全部被击中,伤亡将士七百余人,经营了三十多年的福建水师全军覆没;而法国八艘军舰无一沉没,只有两艘遭到重创,死伤不过三十来人。

大清帝国在世界面前再一次暴露出它的衰败无能、懦弱可欺!

当看到振威号悲壮沉江的那一刻,瘫倒在岸边的张佩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轰隆隆,轰隆隆,猛烈的炮声将张佩纶惊醒,他看到身边不远处的车间腾起了烟火。

“不好了,法国人的炮打到岸上了!”一肚子造船技术却惮于兵戈的船厂协办,吓得脸色惨白,他本能地意识到,必须离开这里,否则将性命不保。

“张大人,我们快走!”协办扶起张佩纶,张佩纶的两腿仍然无力。

“快过来扶着张大人往后山走!”

协办招来几个工役,大家架起张佩纶,扶着协办,转身向后。

张佩纶觉得自己此时离开船厂,正好比守城的官员弃城而逃。临阵弃逃,论律当有死罪!张佩纶心里一震,不由得停住脚步。船厂的第一号主管官员,自然是船政大臣何如璋。“何大人呢?何大人在哪里?”他茫然地问身边的工役。“何大人早已转到后山去了。”一个工役答道。何如璋早已走了,这话使张佩纶惊虚的心略为安定下来。论职守,自己是整个福建海疆的会办大臣,不只管一个马尾船厂,马尾的守土之责在何如璋身上。他都先走了,我还等什么!

轰隆隆,轰隆隆,又是一阵炮轰声,江面上得胜的法国舰队掉转炮位向岸上打来,他们在发泄征服者的淫威,试图彻底摧毁这个中国最大的造船基地,炸死手无寸铁的三千员工!可怜的马尾船厂四处受炸,房屋倒塌,数十名员工倒在血泊之中,更多的人在抱头鼠窜,向树木茂集的后山奔去。

一发炮弹就在张佩纶等人的身边炸开,尘土飞扬,刚才还是一块平整的地面上,立时出现了一个足可埋下四五个人的坟坑。

从小在锦衣玉食的官衙里长大的张佩纶,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惊心动魄、生死系于瞬间的战争场面。此时,他早已方寸大乱、六神无主,只有求生的本能在强烈地驱使他挪动脚步,一步一步地向后山密林里逃去。这一逃,铸成了张佩纶终生不能洗刷的耻辱,他那令人目眩的光彩形象,因此而黯然失色,轰然坍塌。

二、马尾一仗,毁了两个清流名臣的半世英名

马尾之役的惨败,震惊全国,朝野均为之悲沮,更为举国同愤不能宽恕的是驻在船厂的两位大员的行为。福建海疆事务会办张佩纶和船政大臣何如璋,竟然贪生怕死,临阵脱逃,致使继三号的江上全军覆没后,四号、五号在法舰的炮击下,船厂因无人主持秩序大乱而损失惨重。

慈禧太后甚是恼怒,立即将张佩纶、何如璋罢官削职;过两天,又将张佩纶荐举徐延旭、唐炯的事加上一个“滥保匪人”的罪名,新账老账一起算,发往边塞流放充军。接着又将闽浙总督何璟、福建巡抚张兆栋一并解职,勒令致仕回籍,诏命东阁大学士、军机大臣七十三岁的左宗棠赴福州督办军务,欲借他的声威镇抚东南,慑服法人。调杨昌濬为闽浙总督。同时下诏宣讨法国罪状,公开向法国开战。

圣旨下到福州的时候,张佩纶尚躲在马尾港三十里外的彭田乡。

张佩纶在彭田乡已经十一天了,这十一天里,他一直在极度的痛苦中度过。出事的那天下午,他被船厂协办和一群工役搀扶着来到鼓山脚下,想在一家农舍里安顿下来,谁知那农夫听说他们是船厂逃奔出来的,便不让他们进屋。工役特别说:“这位是福建海疆会办张大人。”那农夫冷冷地看了看张佩纶,不屑地说:“张大人我们也不接待!马尾港打了败仗,带兵的大人应坚守阵地,士兵们死在沙场,你做大人的却逃跑,有良心吗?”

说罢砰的一声把大门关了。

张佩纶受了这番指摘,满脸羞惭,只得继续向前走。又走了十多里,来到彭田乡。吸取鼓山的教训,他们不再找普通农舍而是去找乡长。彭田乡的乡长是一名老绅士,听了介绍后,对着衣衫不整的张佩纶十分鄙夷地说:“你就是那个号称清流健将的张幼樵吗?哼,你也有今天!想当年我的堂弟只因一个小小的过错,你就上章纠弹他,工部为他求情,你硬是不罢休,一连三疏,终于害得他连降两级。老夫还以为你是一个正派的人,原来你才是一个真正不负责任、不要人格的大奸佞。你滚吧,老夫家里不能容忍你这个口是心非的清流!”

这一顿奚落,真的把张佩纶的脸面扫尽,恨不得去掘地以藏。

本来想离开彭田乡,远远地走去,只是经这两番辱骂,张佩纶心更虚、体更弱,实在不能再走了,幸而附近有一所尼姑庵,庵里只有一老一小两个尼姑,都是胆小的女人,看来了一大群身着官服的男人,不敢阻挡,船厂的逃命者再也不敢打起张大人的牌子了,胡乱在尼姑庵里住了下来。

第二天、第三天,张佩纶接连打发人去船厂探听消息,晚上回来时都说,这两天法军天天向船厂打炮,车间多半被炸毁,何大人没有下落,其他管事的一个也找不到。

第四天晚上,派出的工役回来说:“法国军舰开走了,炮不打了,但船厂的人恨死了两位大人,何大人借押送银两回福州离开了船厂。”工役对张佩纶说,不要回船厂了,回去后会被人打死,不如干脆在这里待着,过几天再回福州去。

张佩纶听到这些话以后,心里有说不出的恐惧和悔恨,他知道自己的罪过太大了。法国的军舰在马尾二十多天,居然就轻信谎言没有看出它的真正意图,怎么糊涂至此!

炮火一响,自己就惊慌失措,拿不出一点办法,平日里那么多主意都到哪里去了,难道说对军事的筹划只能由安静的书斋里产生,一到真刀实枪的战场,就一点谋略都出不来了?尤其千不该万不该的是,不该离开船厂,那天怎么就这样懵懂、这样混账!

张佩纶想到锥心的时候,捶胸打背,号啕痛哭!他想起仅仅只在三个月前,自己还是一位令人敬仰畏惧的堂堂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十多年里,劾大员、纠显宦、谈洋务、议兵事,直赢得海内盛誉,天下闻名。说起张佩纶,谁人不称赞是一个气贯长虹、节如劲竹的清流名士?他的那些掷地有声的奏疏,多年前便有琉璃厂的书商找上门,请求让他们选择其中一部分雕版付梓,刷印几千份,好使那些敬仰他的人天天诵读,张佩纶答应过两年再说。倘若不是做这个背时的福建军务会办,来到这个倒霉的马尾船厂,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由副都御史而升都御史,由都御史而拜大学士,他的那些皇皇奏议,便会被千百万士人奉为经典,惠及今时,泽被后世。

可是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一切都破灭了。张佩纶想,他一定会遭到严惩,因为结怨太广、仇家太多,那些人必定会罗织罪名,周纳深文,甚至有可能被判处杀头抄家。

至于那些金声玉振般的奏疏,更会成为一堆废纸,再也没有人去理睬了。“张佩纶”三个字,从此以后将会成为“只会为文,不会办事”“口头上的英豪,骨子里的懦夫”等的代名词,千秋万代成为士大夫的反面教材。

张佩纶这样想来想去后,万念俱灰,身如槁木,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天到晚僵卧冷床,气如游丝,奄奄待毙。

圣旨到了福州后,会办衙门的官员们四处察访,终于在彭田乡的尼姑庵里找到张佩纶。听完圣旨,他暗自庆幸没有杀头,一丝生机又从体内恢复。他无理由也无脸面做任何申诉,叩头谢恩完毕,稍过几天便穿起囚服踏上戍途!一路上他时刻担心,生怕再有后命。

果然不出他所料,不少人上折痛斥他,更有许多清流党的怨敌,此时都要将他从戍途上召回,交刑部议决,处以立决。慈禧权衡了一下,没有召他回京,只是将戍边的年限由五年增至八年。

张佩纶刚披上囚衣,陈宝琛又中箭落下马来。本来,马尾之战爆发前,因擅许赔偿法人五十万军费一事,慈禧早已对陈宝琛不满,战火烧起来之后,陈宝琛又奉曾国荃之命巡视长江入海口及沿海防务要塞,督促加强战备,防御法国兵船从长江口打入。

陈宝琛在巡视过程中,亲眼看到海防要塞军纪涣散、防守松懈,将士们对从西洋进口的枪炮火药的使用懵然不知。军中赌博之风盛行,有的通宵不眠,一夜之间的胜负达数百两之多。营官克扣军饷几成通例。更为严重的是,前线最高将官陈湜萎靡贪侈、险诈骄纵,不仅品性恶劣,而且才能平庸,当此非常之时,恐坏国家大事。陈宝琛回到江宁之后,把这些情况如实告诉曾国荃,岂料曾国荃不但不支持陈宝琛,反而指责他不该随便批评前线将士,扰乱军心。

原来,陈湜乃曾国荃的同乡姻亲,又是百战沙场过来的生死之交。曾做山西巡抚时,陈为山西按察使;曾做江督时,又奏调陈为水陆马步统领。陈的贪骄,曾不是不知,但陈是他的心腹,他有意维护。陈宝琛不知深浅,口无遮拦,曾如何不恼!

但陈宝琛依然秉他在京时的清流亢直之气,认为不向朝廷如实反映,则有负太后的重托。联系到曾国荃平日的倚老卖老、荒废公事,陈宝琛忧心忡忡,于是给慈禧上了一道辞气激烈的奏疏,在禀报江南海防的实情后笔锋直指陈湜:“直视兵戎为儿戏,等纪律于弁髦。其才智足以济其奸,贪权适以成其骄。在曾国荃不过任用姻私,失知人之明,在国家则直豢养无赖,酿玩兵之祸。臣若谬托和衷,坐观成败,于曾国荃则为姑息,于皇太后、皇上则为不忠。”

既已点到曾国荃,陈宝琛干脆一吐痛快:“曾国荃自奉命督防以来,初尚踊跃,一入直境,日就颓废,老病日增,志气日挫。见宾客则卧榻而呻,谈戎机则涕流而道,观其愁苦龙钟之态,几若旦晚就木之人。若以为真耶,孱暮衰气岂可临戎;若以为伪耶,挟诈畏难岂非负国?”

陈宝琛这一道密折进京不久,便有平时用重金收买的宫廷耳目密报曾国荃。曾国荃、陈湜知道后,怒火万丈,这些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人对背后捣鬼的秀才恨之入骨,报复起来决不手软。

曾国荃一面指使人上奏朝廷,无端给陈宝琛加上一个收受法国人五万两银子的贿赂罪名,又无中生有地说陈宝琛在江南期间狎娼嫖妓,行为不轨,有伤风化。还有人上奏揭老底:保举徐延旭、唐炯是张佩纶与陈宝琛的合谋;张既是滥保匪人,陈不应逃脱责任。

江宁城里,曾国荃从此不理睬陈宝琛。所有会办南洋事务大臣应该参与的事情,曾国荃一律不让他参与,将陈宝琛晾在一旁,无事可做。陈湜更指使一些兵痞子在陈宝琛的住宅四周寻是生非、无理挑衅,弄得陈宝琛形影孤单,凄凄惶惶,日不能食,夜不安寝,处境尴尬,心绪烦乱,如坐针毡,如处火炉,狼狈至极!

这时,陈宝琛才悔不该来到江宁做曾老九的会办,才知道清流只能存于京师,离开京师那个圈子,则孤立无援,寸步难行;也终于明白,世事的复杂,实事的难办,远非书斋里可以想得到的,至于忠诚正直、廉洁律己,这些书生们所推崇的品德,也只是在文章里才有光彩,而在现实世界中,它们并没有多高的地位,更没有丝毫的力量可言!

陈宝琛的迂腐,终于为自己招来苦果。慈禧采取对张佩纶同样的手法,新账老账一起算,一道上谕,将陈宝琛连贬五级!

陈宝琛身心交瘁,心灰意懒,他也不想回京师去做一个低微的小京官,便借母老为由,回籍侍亲。朝廷很快批下来,成全了他的“孝心”。

陈宝琛离江宁那天,江宁各大衙门无一人相送,倒是一群丘八在码头上焚纸燃炮,意谓送瘟神,弄得陈宝琛又愤又羞,欲哭无泪,如漏网之鱼般匆忙开船。

谁知陈宝琛这次回籍,一住便是二十四年,直到光绪、慈禧相继过世,宣统登基之后才回到京师,那已是白发皤然,垂垂老者了。可怜一个正派清流名士,直到临死还不知道他这一生究竟栽倒在何人的手里!

而就在他黯然离宁的时候,恭王府里的鉴园主人在私心庆贺,醇王府的高参孙毓汶在暗自得意,李鸿章也有出了一口气似的舒坦。至于那些遭张佩纶、陈宝琛纠弹的人则更是弹冠相庆,喜形于色。更有许多对清流抱有仇恨、讨厌、嫉妒、轻视种种复杂心态的人,此时都把目光盯在这几年甚得圣眷、官运极好的清流中的幸运儿张之洞的身上,且看他究竟有几分能耐!

马尾之役的战况很快便传到广州,接着,严惩福建大员及对法宣战等圣谕都下达到各省,张之洞这些日子来心情甚是沉重。他既为战事失利而忧愤,更为老友的不幸而痛苦。他实在不明白,一向精明气壮的张佩纶,何以在战场上如此窝囊无用,再不济,也不能临阵脱逃,这不是有无指挥才能和临阵经验的事,这是关乎于责任操守的大是大非!

张佩纶多年来在张之洞脑中的高大形象开始低矮褪色,两广总督的心里不由得对老朋友生发出几分鄙薄来。

朝廷已向法国宣战,两广毫无疑问成了备战的重点,广东又是重中之重,广东军事上的要务首在增强武器装备。张之洞请张树声通过李鸿章的关系,为广东再购买二十尊德国克虏伯钢炮,又请彭玉麟派人去香港向英国军火商买一批枪支弹药。

就在这时,桑治平、王之春从越南回到了广州。

在衙门签押房里,桑、王将此次去越南实地考察一个多月的情况向张之洞做了详细报告。

目前中国在越南的兵力有四支,即驻扎在谅山的由广西巡抚潘鼎新统领的桂军约三千人,驻扎在镇南关的由提督衔总兵杨玉科统领的滇军约一千五百人,驻扎在文米的由原布政使王德榜统领的湘军约一千二百人,以及驻扎在宣光一带的由刘永福统领的黑旗军约四千人。四支人马合起来虽近万人,但各自独立,没有形成一股统一的力量。名义上潘鼎新负有总指挥权,但杨、王、刘均不服他。潘鼎新的桂军其实多为安徽子弟,是新淮军,军纪差、力量弱,潘本人遵循其老主子李鸿章的旨意,重在和而不在战。桑、王都认为潘不能担负越南战场上的主帅重担。

张之洞凝神听着这来自前方的实实在在的消息,心里琢磨着,潘鼎新任不了主帅,谁又来做头领呢?

桑治平、王之春兴奋地告诉张之洞,他们这次在宣光山林里遇到了一个奇人唐景崧。

唐景崧这个人,张之洞数月前已风闻其名,他原本是吏部的主事。越南出事后,他主动请缨入越,要为朝廷招抚黑旗军。唐景崧的这个行动,对于京师官场而言乃是一个惊人之举。随着太平军、捻军之乱的次第平息,十余年来,京师又恢复过去的文恬武嬉、歌舞升平的时代。京中各部曹的官员习惯于按部就班、因循守旧,巴望的是公务少、拿钱多、迁升快。漕运早已恢复,海运也已畅通,南方的稻米瓜果、丝绸茶叶源源不断地运进京城。人在北京,可以坐享各地的美味。大部分京官不愿外放,倘若硬要外放,最好是两司巡抚,若放的是道府一级,则非江浙苏杭不可,若分到云南、陕甘,即便是连升两三级,也都视为畏途,千方百计找门子拉关系,以求改调或干脆免去。大家都如此习以为常的时候,突然冒出了一个唐景崧,居然要离开京师安乐窝,到万里绝域去招抚啸聚山林的刘永福。不要说越南乃蛮荒小国,眼下又正处在兵凶战危之时,单说招抚刘永福便风险极大,倘若事机不成,岂不贻笑天下?京师中那些老成稳重、聪明圆熟的大小官僚对唐景崧此举大不以为然。但也有人深为赞赏,认为这才是英雄豪杰的作为,正所谓“万里觅封侯”。不历艰险、不行万里,如何成得了大功业?李鸿章、曾国荃等人赞赏,张之洞也赞赏。他笑着对桑、王说:“唐景崧是今天的张骞、班超!”

桑治平告诉张之洞,唐景崧为刘永福筹划了上、中、下三策。上策是乘越南内忧外患之际,揭竿起义,取代陵福而做越南王;下策为据守宣光一带,坐待法人得势而被驱逐;中策是与潘、王、杨等人合作打败法人而保持在越南的地位。

张之洞说:“刘永福接受了哪一策?”

王之春说:“中策。”

张之洞点点头后又问:“你们见到了刘永福吗?”

“见到了,并与他相处了三四天。”王之春说。

关于刘永福,张之洞只知道他早年参加过天地会,与朝廷对抗过,失败后率部逃到越南,因为打赢过法国人,早两年被越南封为宣光副提督,其他方面所知甚少。

“刘永福这个人怎么样,可用不可用?”

桑治平说:“这个人虽识不了几个字,但头脑明白,一直没有忘记自己是中国人,他手下的黑旗军也还可以打仗。在他所接受的唐景崧的中策基础上,我们劝他打败法国人,借立功之机回国,结束异国他乡的流浪岁月。他同意了,但提出三个要求。”

张之洞忙问:“他有些什么要求?”

桑治平说:“第一,他希望回国后,能给一个相应的官职,他的部属能至少保留一半人。”

张之洞说:“立功受赏这是正理,保留一半旧部也可商量。此事将来由我奏请朝廷。”

“刘永福认为潘、王、杨部均不可指望,故他希望能让唐景崧回广西招募一支二千人的子弟兵,由朝廷发饷。”

“这个也好办!”张之洞爽快地答应了。

“第三,刘永福希望能由冯子材来指挥在越南的中国军队,请总督敦劝冯子材出山入越。”

张之洞颇为吃惊地说:“刘永福信得过冯子材?”

王之春说:“刘永福讲,若由潘鼎新做主帅,必不能服众,若冯子材出山,打败法国人或有希望!”

听了桑治平、王之春的禀报,对越南的战事,张之洞的心里踏实多了。

为郑重其事,张之洞专门从虎门、黄埔前线请回彭玉麟、娄云庆、吴宏洛,又召集包括粤军提督、总兵在内的广东省的高级文武官员,一起商讨越南战场上的局势及应对策略,会议开了整整三天。会后,张之洞又和桑治平私下计议了两个晚上,最后对越南局势形成了一个较为完备的认识。张之洞和桑治平都认为,在军事实力上,中国跟法国比,若比水上之仗,是绝对不如,若比陆地之仗,除武器不如外,其他方面多有胜过之处:如兵力上可以超过法国,对地理的适应上要强过法国,供应给需上也比法国有优势。在越南北圻要打赢法国不是不可能的,扩充军队很有必要。张之洞决定召唐景崧回国,由他在广西招募四营一千五百子弟兵,并发给他二万银子的军饷。但目前在越南缺的是一个能得众望的军事统帅,故请冯子材出山是最重要的事情。考虑到各方面的原因,张之洞接受桑治平、王之春的建议,亲自到钦州去敦请冯老将军。

二十年前,张之洞做客胡林翼武昌署中时,便听胡说起过冯子材。那时他以总兵身份驻军镇江、丹阳一带。胡林翼和湘军将领们都看不起绿营,独对冯子材表示佩服。冯子材的过人之处,除冯本人武功超众、用兵有方外,还表现在他的廉洁上。当时湘军为筹军饷而建厘金制,无论水陆,遇关设卡,凡经商做买卖的,值百抽十。绿营本有固定军饷,不能抽厘,但许多绿营将领见此有大利可图,便擅自设卡抽税,与湘军争利,湘军对此也无可奈何。冯子材的军队所在地镇江、丹阳本是富庶之区,部属也有劝冯子材学别的绿营样,但冯子材却不为所动。所部驻扎镇江一带六年,军纪也较好,没有发生过与地方争斗之事。曾国藩赏识冯子材,经他力荐,冯子材得以升广西提督,并获黄马褂之赏。同治九年,出驻镇南关,平定越南北圻匪盗。光绪元年任贵州提督。三年前,因年高而致仕,家居钦州原籍。

钦州属廉州府,向正西方向走二百余里是刘永福的老家上思,往西南方向走二百余里,则到了越南的边界。从广州去钦州,以走水路为宜。

张之洞请桑治平再麻烦一次陪他走一趟,桑治平对冯子材心仪已久,欣然同意。这种出访,通常都是大根陪护,但这些天,他正害着病,于是就由前向才从山西来投奔的张彪顶替。

张彪是山西榆次人,二十刚出头,因拳脚功夫好,当年在太原府时与大根要好,又因为都姓张,便结为拜把兄弟。大根没有亲兄弟,便将张彪视同手足。衙门里有大根忙不过来的事,大根便请张彪帮忙,几件事都办得好,得到了张之洞的赞赏,便正式招进衙门做了马弁。张之洞来广州,本来张彪要跟着来,恰逢母亲病逝,便回榆次办丧事去了。在家里住满一百天后,他千里迢迢一人赶来了广州。

小海轮沿着近海区走了三天,这天傍晚由龙门海驶近淡水湾,然后再从钦江入海口溯流而上,不到十里便是古老的钦州城了。刚踏上码头,便见钦州县令刘勉勤带领一班人马迎上来,一个粗壮的汉子举着一把硕大的淡黄色万民伞走在最前面。张之洞见到这把万民伞,眉头马上皱了起来,命令立即收起。刘县令笑容可掬地对张之洞说:“打万民伞迎接贵客,是钦州县由来已久的风俗,请大人赏脸接受吧!”

张之洞板着面孔说:“什么样的贵客可以享受这种礼节?”

刘县令答:“知府以上的文官、参将以上的武官、发了大财的商贾,这些人都可以享用万民伞迎接的礼节。另外还有两种人:一是新科进士回籍;二是年过八旬四代同堂家风清白的百姓,祝寿时也可以动用一次万民伞。”

听到这里,张之洞的脸色开始缓和下来,对着刘县令和其他前来迎接的人说:“在别的地方,万民伞是用来送那些为百姓做了好事的清官离任的,想不到贵县的风俗当作迎接客人用。我向贵县提个建议,今后官员,无论文官还是武官,以及发财的商贾来钦州,一概免去这个礼节。官府的开支乃民脂民膏,百姓一丝一粟都来之不易,能省则省,切不可铺张讲排场。至于商人,为富不仁者多,不能再以万民伞来助长其气焰。但贵县对新科进士回籍和四代同堂家风清白的八十老者祝寿动用万民伞,却是很好的举措,可以起着激励士人发愤读书,敦劝百姓尊老齐家的好作用,今后应当保持。本督还希望两广各县都向贵县学习,凡对厚风俗、利教化的良行善举,县衙门都应当予以表彰推行。”

刘县令和所有前来迎接的人员,齐声称赞制台大人的这个好建议。张之洞高声说:“今天,就从我开始,收起万民伞,我们一路步行进驿馆。”

想不到张之洞如此体恤民情,大家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簇拥着他一同进城,引得许多百姓围观,都在悄悄议论:“两广还从未见过这样平易的大官!”

吃晚饭时,刘县令对张之洞说:“宋知府昨夜派急足通知卑职,说大人到钦州的目的是看望冯老将军。冯老将军住在荔枝湾,我这就派人到荔枝湾去告诉他,叫他明天上午到城里来,如何?”

原来是昨天廉州府通知钦州县的,怪不得刘县令事先就在码头上等候,张之洞的本意是并不想这么麻烦县衙门的,他说:“不要麻烦冯老将军了,我们到荔枝湾去看他。”

刘县令说:“荔枝湾离城有二十多里,路不好走,还是叫他来吧。”

张之洞放下筷子,沉下脸说:“我是专程来看望冯老将军的,几百里的路都走了,还在乎这二十多里吗?冯老将军快七十岁了,叫他进城,我们舒舒服服地坐着,于心也不安呀!再说,我还要借这个机会察看察看贵县的风气和田里的农活哩!你明天和我一道去,我们都不穿官服,也不骑马坐轿,冯府不要事先通知,沿途百姓也不要惊动。你能走吗?”

刘县令虽不到四十,却因长期养尊处优,早已发福,肚子大得像怀胎七八个月的孕妇一样,平时连一两里路都不愿走,来钦州做了近三年的县令,足迹不出城外五六里。现在要他走二十多里的路,他如何吃得消?但在这个年近半百的总督面前,他敢露出半点为难吗?忙连声答:“能走能走,卑职也常常到四乡去视察民情的,天气热,明天我们早点吃饭、早点动身。”

“好,明天我们五点半钟吃饭,六点钟动身,沿途也不打尖了,中午之前赶到荔枝湾。”

张之洞也不同县令商量,就这样做了决定。

三、海隅荒村,张之洞恭请冯子材出山

次日清早,张之洞、桑治平、刘县令连同张彪及县衙门里的两个仆人,一共六个人,组成一个不大不小的行列,向荔枝湾走去。

早上天气凉爽,带露水的晨风吹到脸上湿润清凉,望着四周的青山绿水、碧叶黄穗,张之洞心里很是舒坦,不断地向刘县令问钦州的民情民风。刘县令昨夜做了充分准备,要在总督面前表露出好形象,故走了十来里路状态还算好。眼下正当七月下旬,倘若在山西,气候明显是秋凉了。但广东天气炎热,雨水充沛,依然是盛夏的光景。过了九点,太阳便晒得使人难受了。张之洞也渐有劳累之感,看身旁的田畴,比起城郊来又差得太多,显得有点贫瘠荒凉,他的心情受到影响,更觉劳累不堪。回头看了看一旁的刘县令,也开始汗流满面、喘着粗气、步履蹒跚了。他拍了拍刘县令的肩膀笑着说:“老弟,歇会儿吧,你是太胖了,负担重,走远路,瘦人要沾光。”

一声“老弟”,把刘县令的眼睛说得大大的。他压根儿没想到,这位制台大人竟然这样随和平易!他略带几分惭愧之色苦笑道:“不瞒大人说,卑职的确是累了。但大人不说辛苦,卑职何敢言累,卑职不善走路,都是这身蠢肉害的,今后要下决心饿瘦它!”

张之洞哈哈笑道:“老弟是福气好,我是想胖也胖不起来,几十年都这样了,吃什么都不长肉!”

众人都跟着总督开心地笑起来,歇了一会儿后,刘县令强忍着全身散架似的痛苦,跟着张之洞和众人一步步地向前走着。终于,仆人告诉他,荔枝湾到了,他忙把这个喜讯告诉张之洞。

张之洞放眼看眼前的荔枝湾,左右两边都是连绵的小山,正前方一片汪洋。在阳光的照耀下,碧波荡漾,白鸥起伏,显然那是南海。近处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水田,田里随处可见一块块突兀而起的黑色大石头。稻叶青中显黄,谷穗大多下垂了,但禾苗稀疏,谷穗也不长,看来不像是丰收的景象。左侧有一道小山谷,隐隐约约可见山谷里有房屋村落。钦州县衙门的一个仆役对众人说:“冯老将军就住在那道山谷里。”

“那我们就到那边去吧!”

张之洞说罢,先迈开步,大家都跟了上来。

田里有几个汉子在劳作,抬起头来,以颇为惊异的眼光看着这一行陌生的客人。

快要到小山谷的口子边,只见附近的一块小田里,有一个人正牵着一条大水牛走上田塍。那人头戴一顶斗笠,身穿一件白布无袖短褂,一条过膝盖的半长黑布裤,赤脚上流着泥水,个子矮小,从背影上看,像是一个十五六岁未成年的男孩。

仆役走上前去指着山谷问:“冯府在这里吗?”

那人转过身来,摘下斗笠,大家这才发现原来不是小孩,而是一个老头子。这老头子满头白发,却没有留胡须。他一边用手理着头发,一边问:“你们去冯府做什么?”

老头子说着扯了扯绳索,大水牛跟在后面迈开笨重的四蹄。

“我们去冯府找冯老将军。”

老头子牵着水牛慢慢地走在前面,又问:“找冯老将军有什么事吗?”

仆役顿时神气起来,带着几分自豪的口气说:“制台张大人从广州来到钦州,督署的桑老爷和我们县令刘老爷陪着他老人家一起来见冯老将军。”

“制台张大人?”老头子突然停住脚步,盯住仆役的脸问,“你是说他和刘太爷一起来看冯老将军?”

“是呀!”仆役挺了挺胸脯。

老头子的目光迅速打量了众人一眼,问:“他在哪里?”

张之洞从这一道目光中看出一种迥异常人的神采,蓦然间一道灵感闪过:莫非此人就是冯子材?他忙跨前一步,走到老头子的身边:“老人家,我就是张之洞,特地从广州来荔枝湾拜访冯老将军。”

老头子没有吱声,将张之洞从头看到脚,与此同时,张之洞也将眼前的小老头认真地看了看:头脸不大,面色黑里透红,极少皱纹,两道眉毛不太浓密,眉梢处长着几根特别明显的长寿眉,身躯短小却匀称协调,年近古稀却精力弥满。

“啊,你就是张大帅,真正是远来的稀客贵客。”老头子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来,“老朽就是冯子材,张大帅这么远来荔枝湾,老朽不敢当,不敢当。”

“你就是冯老将军!”张之洞激动万分,下意识地伸出手来,要来拿冯子材手中的绳索,“我来替您牵牛。”

“使不得,使不得!”冯子材急得忙将手中的绳索握得紧紧的。

刘县令见状,赶紧走上去说:“我就是钦州县令刘勉勤,本县来给冯老将军牵牛吧!”

“也使不得,也使不得。”冯子材的手向一边躲着,正在这时,从小山谷口边快步走出一个三十来岁穿戴整齐的汉子来。

冯子材高兴地说:“我的老二相华来了,让他来牵吧!”

说话间,冯相华来到父亲跟前。冯子材指着张之洞和刘勉勤说:“快来参拜二位大人老爷。”又对儿子说,“你先牵着牛快点回家,好好准备一下,我就来。”

冯相华向张、刘各鞠了一躬,张之洞见冯相华精壮麻利,心里想:果然虎父无犬子。

冯子材将手中的绳索交给儿子。

张之洞真诚地对冯子材说:“老将军为国家立过许多大功劳,而今年事已高,应该在家享享清福,何苦还要亲自牵牛扶犁,做这等艰苦力田之事。”

冯子材爽朗地笑了两声说:“儿孙和乡亲们也都对我这样说,按理应该这样,家里既不缺劳力,也不缺钱用,还要我这老头子下田做什么?不瞒大帅,我是一世劳动惯了,早年下的是力气活,军中二三十年,不是打仗,就是操练,没有一天休闲过,养成习惯了,非动不可。一天不动,这浑身筋骨就酸胀。我下田,说是做农活,其实是活动筋骨,图个自己舒畅。”说罢又哈哈大笑,大家也都开心地与冯子材一起笑。桑治平想起那年去解州拜访阎敬铭,一样地做过大事业、一样地处过高位、一样地离开权要退下隐居,打发日子的方式却迥然不同。他对眼前这个开朗爽快的小老头立即生发亲近之感来。

“大帅,你从广州到荔枝湾这个偏远的海边来看我,叫我如何担当得起!”

冯子材的话,不是表面上的客套,而是发自内心的感慨。

六十八年前,冯子材出生在这里一个半农半渔的家庭。家里苦,他从小没有读过一天书,但天生聪明机灵,学什么会什么,而且比别人都干得好。他种田,是一个好庄稼汉,打鱼,是一个能干的渔民。二十多岁时投军,做了一名绿营士兵。凭着勇敢和机智,他一步一步地从最低级的武官升了上来,职位迫使他不能不识字。识字读书之后,他才明白,原来书里有许多智慧,那些自己用多年的摸索、用血和汗换来的见识,前人早已将它记录在书上了。冯子材后悔读书太晚,也因此对有学问的人十分尊敬。

三年前,他卸下贵州提督的要职,回到荔枝湾安度晚年。表面看起来,他已不过问世事,但多年的高级武官养成了他关心天下大事的习惯。他知道越南的战事,也知道新来的两广总督便是大名鼎鼎的名士张之洞。冯子材对张之洞很敬重。一敬重他的探花出身。三年一次的进士考试,全国十八行省,有多少异才俊秀,此人居然可以名列鼎甲,不由得冯子材不佩服。二是敬重他的清流名望。十多年来张之洞的一系列奏疏名动海内,身处军界要职的冯子材还能不知?他常常读登载在邸报上的张之洞的奏疏,并要手下的文案和儿孙们认真阅读,视之为文章范本。

这样一个巍科清望、令他敬重已久的总督大人,亲自来到这个荒寂得几乎无人知晓的海边小山谷来看望他,岂不令他感激、令他兴奋!

“应该,应该。”张之洞高兴地说,“您是大英雄,二十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年轻举子的时候,便已闻您的大名,景仰您的功业,只是没有机会拜访您,这次来到两广,是朝廷送我这个好机会,我怎能放弃!”

“大帅言重了。”冯子材咧开嘴大笑起来。桑治平在一旁看着,心里想:此人年近古稀,然笑起来却不乏孩童的天真,看来是一个胸襟光霁、克享遐龄(克享遐龄:遐龄,高寿。可享高寿。)的老人。

两榜出身的刘勉勤也一路走一路思量:这样一个矮矮小小、单单薄薄的老头子,竟是一个戎马终生、军功卓著的带兵将领,真是怪事!眼前的荷笠老者和想象中的绿营提督,怎么也对不上号、合不了榫。他甚至有点怀疑,这是不是一个假冒者?

冯子材带着大家很快便到了自家门口。比起广州城里大商巨贾的住宅来,冯家的府第固然粗朴简陋,但在乡间山里,却是名副其实的高门大宅。穿过一座三层楼高的木石牌坊,便算正式进了冯府。这里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地分布着二三十间房子,全是冯子材和他的儿孙们及家里的男工女仆所住的房屋。众人在冯子材导引下踏进一间大厅堂。厅堂宽敞明亮,摆着一色的仿明红木家具,正中供奉着一尊陶瓷关帝全身像,两旁站着他的儿子关兴和护刀将军周仓。三尊陶像面前香烟缭绕,鲜果满碟,给厅堂增加一份浓厚的兵家气氛。

刚一落座,便立刻有几个仆人上来沏茶,摆糕点,冯子材向大家告辞一会儿。片刻光景,再出厅堂的老将军身穿一套黑亮的香云衫,脚踏一双泰西黑皮拖鞋,腰杆挺拔,精神抖擞。头上的白发和浑身的黑装对比分明,益发显出老英雄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气概。张之洞和桑治平都在心里暗暗叫绝,对此行的成功更添几分信心。

“老将军,您的身板真好!”张之洞不觉脱口赞道。

“托大帅的福。”冯子材中气充足地说,“老朽虽已六十八岁,却还能吃能睡能喝酒,过会儿,我要与大帅痛饮三百杯,一醉方休!”

冯子材的军人豪气,令众人肃然起敬。

张之洞忙笑着说:“我的酒量不大,不要说三百杯,只怕五六杯就要醉倒在这荔枝湾回不去了。”

“好哇!要真的醉了,就在我这里多住几天,我餐餐请大帅吃刚出海的石斑鱼、大龙虾。”

说罢,又哈哈大笑,那一股气流仿佛有震动屋瓦的力量。

张之洞趁势说道:“现在还不是醉酒吃海鲜的时候,老将军,国家局势严峻得很,法国人已欺侮到我们的头上来了。前几天,马尾船厂遭法国人炮击全军覆没的事,想必老将军已有所闻。”

“我知道。”冯子材脸上的笑容顿时消除,“左相和沈文肃公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福建海军,片刻之间便全军毁灭,太令人伤心痛心了。”

“朝廷为此已向法国公开宣战,沿海沿江各重要港口码头都要严加提防。”

“广东的防守在广州,广州的防守在黄埔,黄埔的防守在虎门。”冯子材以一个军事行家的口吻说着,“不知黄埔港和虎门海口防守力量如何?”

张之洞答:“我来广州后没几天便去了黄埔和虎门,实地察看了一番。黄埔有张轩帅在,虎门有彭大司马亲自坐镇,武器装备也还算强。”

冯子材沉吟片刻说:“淮军军纪平素不大好,但打起仗来,还能同心协力,武器装备在广东来说要算好的了。湘军军纪要比淮军好一些,但装备不如淮军,不过有彭大司马亲自坐镇,想必也可放心。”

想起马尾船厂的惨祸,又想起在虎门时彭玉麟的话,张之洞忧心忡忡地说:“我们的船炮不如人家,法国人若发起疯来拼命,虎门和黄埔都有可能守不住。”

“那就让他进来好了,我们关门打狗!”冯子材捋起香云衫衣袖,挥舞着手臂。那手臂虽瘦,却像铁棍一样坚硬有力,“法国人是客,我们是主,他闯进我们的家里来了,我们还没办法收拾吗?他十个人,我用百个人、千个人对付,塞断珠江,围困他三五个月,饿也要饿死他们。我们中国人与洋人打仗,眼下主要还不是输在武器上,而是输在气势上。仗还没打,被他的船炮吓住,心里先自慌了,如何能打得赢?兵法上说,三军之帅在气,气不馁,则兵不败。”

这番铿锵有力的话,虽然有点像在指责张之洞刚才所说的船炮不如,令他略为不快,至于塞断珠江,事实上也办不到,但清流出身的张之洞仍为冯子材这番气势、这番血性所感动、所激昂。是的,武器是不如人家,但人家已是杀气腾腾打上门来了,难道就因此而卑躬屈膝、举手投降吗?武器不如的时候,更要提倡气势和血性。

张之洞动情地说:“老将军说得很好,法国人若真的闯进广东内河来,我们就按你所说的关门打狗,十个百个打他一个,砖块石头一齐上!”

“正是这样,正是这样!”冯子材舒心地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未缺的大牙齿。

这时,一个仆人走进来,附着冯子材耳朵说了两句话,冯子材起身说:“大帅走了半天路,一定饿了,我们现在就去吃饭。匆忙之间,没有好招待的,上个月我的一位老部属送我两对东北熊掌,现在已开始在火上煲了,晚上请大帅和诸位尝尝东北黑瞎子的味道。”

众人听了这话都很高兴,尤其是刘县令,过去只是在书本上看到炖熊掌是一道特别珍贵难得的美食,今天跟着张制台,真的捞到了口福。

冯子材将大家引到餐厅,一张十人坐的大圆桌上早已摆满各色海鲜山珍。广东人本就讲究吃,冯府上下更对吃重视,虽然是匆忙间操持,但菜肴数量之多、烹饪之精,已令张之洞、桑治平等人大为惊讶了。冯子材不断地给张之洞夹菜,又不停地劝酒,自己是大块吃肉、大口喝酒,谈笑风生,不拘不束。一向与文人学士打交道的两广总督,第一次感受到一股浓厚的豪放粗犷之气。不知不觉间也受到了感染,心绪变得兴奋起来。

张之洞对武夫向来怀有偏见,认为他们粗俗、卑陋,今天他才发现,其实与武夫在一起也有很多快乐和兴奋。吃喝谈笑之间,生命便充满了人性的真趣,许多不必要的思虑和忧愁自然就远远地离你而去了,这有什么不好!

吃过饭后,冯子材陪张之洞等人参观他的兵器库。兵器库里也有西洋人造的快炮和驳壳枪,但更多的是刀矛剑棍,中国古老的十八般武器,件件皆全。看过兵器库后,冯子材又带他们去看宅院后的习武坪。这是一块方圆十余亩的大土坪,土坪上竖立着不少拴马桩和箭垛,堆放着各种石锁、石臼,另一角有十几个人在练习棍棒。冯子材指着领头的汉子介绍:“那是我的长子相荣,他有上百个徒儿,现在比我神气。”

顺着冯子材的手势,张之洞看到一个身材不高的中年汉子,正在挥动一根棍子做示范动作,遂问道:“老将军有几位公子?”

“就两个。”冯子材笑了笑答,“孙子倒不少,大大小小加起来有七个了,还有三个孙女。”

“好福气呀!”张之洞随口赞道。

“我还喂了十多匹好马。”冯子材得意地说,“要不要去看看?”

张之洞心里一动,这个老将军真非比等闲,有人有枪有马,若世道一乱,他真可以占山为王,做一方豪强!这种局面,哪个文人可以做到?

看了马圈后,冯子材请张之洞回到客厅休息喝茶,经过半天的交往,张之洞对请冯子材出山的念头更坚定了。这的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将才,越南战场的统帅,非他莫属。不过,毕竟年近七十,他还愿意重披战甲,亲赴凶危之地吗?

张之洞思忖片刻后,决定就此切入正题。

“老将军,我想请教你,法国人本是在越南北圻一带与我较量,这次突然犯我海疆,六月中旬,攻打基隆炮台,七月初又袭击我马尾船厂。这两次海盗行为究竟是为了什么?老将军戎马几十年,深知用兵之道,请指教指教。”

从见到张之洞那一刻起,冯子材的脑子里就一直在想:他到荔枝湾来做什么,是因为视察到了廉州而就近看看我这个老头子,还是专门为了一件事来的?听了这话后,他明白了,原来因初掌军权不懂军事而来当面讨教的。冯子材颇为感动。这几年的两广总督,从曾国荃到张树声,仗着自己昔日的战功,从来不将他这个绿营宿将放在眼里,用兵打仗的事,没有一次咨询过,他也索性不过问。现在张之洞亲来荔枝湾讨教,给他一个很大的脸面。与所有久任要职的致仕官员一样,冯子材也是十分看重在位者对自己的态度的。他思索了一下,郑重回答:“依我看,这是敲山震虎。”

“敲山震虎”这四个字同时在张之洞和桑治平的心中震荡,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盯住这位年虽迈气犹雄的前绿营提督。

“四年前,我率兵在镇南关外住了三个月,对法国与越南之间的关系比较了解。越南君臣既昏庸又懦弱,法国控制它不需要多大的力气,这中间主要是防着我们中国这一层。我们中国不想把北圻交给法国,也不希望法国通过红河进入云南,所以这几年一直有军营驻扎在那里。在陆地上,法国人虽然枪弹也比我们好,但我们还是可以和他们拼一拼的,中法之间有胜有负。但在海上,法国则占绝对便宜。上次打谅山不利,他们便想利用自己的长处,用海战来迫使朝廷让步,所以有了基隆和马尾之战。法国的目标还是在越南。”

冯子材这一席话,使得张之洞和桑治平大受启发。是的,打基隆、打马尾,都只是手段,目的是要逼中国军队退出越南。不愧是老于军事的将领,一眼便看穿了法国人的鬼蜮伎俩。

“老将军说得很好,使我们茅塞顿开。”张之洞望着冯子材说,“老将军多年为广西提督,又在越南驻扎过,依您之见,如果我们齐心合力、同仇敌忾,是否可以在越南打赢一场大仗,杀下法国人的威风?”

“当然可以。”冯子材不假思索一口咬定下来,“不瞒大帅说,当年在镇南关,我就想过,我们中国所有在越南的人马联合起来,打它一场大仗,狠狠地杀一杀那些洋鬼子的威风。但一来当时朝廷没有向法国宣战,二来我也不具备联合其他人马的地位,所以也只是空想而已。”

张之洞听了这话很高兴,立即接话:“老将军,现在朝廷已公开向法国宣战,可谓天时已备,假如给您一个地位,让您有统帅所有在越各路军队的权力,您是否还愿意将您当年的设想变为现实?”

“这个嘛,”冯子材这时才真的明白了:原来张之洞是想请我出山!他心里一阵惊喜。人们常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冯子材就是这样一位志在千里的老骥。过去的辉煌,既是他生命中的亮光,也是他生命的支柱。在回首往事的时候,他常有按捺不住的再创辉煌的雄心,只是时过境迁,今不如昔,许多该具备的条件都不具备。在新总督这番热切的心情面前,面对着这个重大的问题,冯子材犹豫起来。他的一只手用力地摸着干瘦的尖下巴,沉吟良久才开口,“不瞒大帅说,光绪七年轩帅也曾派人来过荔枝湾,请我出山带一支人马再进越南,我以年迈力衰为由推辞了。我其实并不年迈力衰,而是不愿领这个命。”

“为什么?”想不到在关键的时候,冯子材退缩了,张之洞略感失望。他急切地想知道,这位老将军推辞张树声的理由。

“这最主要的原因,也就是我刚才说的,那年轩帅来找我时,条件仍不具备,一则朝廷未宣战,二则轩帅也只是叫我带一支人马入越,并未赋予全权指挥的权力。另外,在对待洋人的态度上,我与轩帅也有很大的不同。我这老头子是倔强的,宁折不弯。洋人欺压我们,我宁愿死,也要痛痛快快跟他们干一场。轩帅不是这样,他与李少荃一个鼻孔出气,只是忍呀忍呀的,我也不愿在他手下做事。”

张之洞心里舒了一口气,说:“这些顾虑现在都可不必有了,老将军还有别的什么难处吗?”

“轩帅虽然不做总督了,但在越南的军队主要还是淮军的势力,广西巡抚潘鼎新坐镇北圻。潘这个人还不如张,不好相处,我去越南的话,如何与他共事,彼此的位置又如何摆?”

这倒真是一个大难题!潘鼎新身为广西巡抚,按朝廷的制度,他并不是张之洞的下属,张之洞无权将他从北圻调回,更无权罢他的巡抚之职;何况潘是淮军宿将,资格比起张之洞来要老得多。有潘在北圻,冯就不可能做统帅,这也是明摆着的事情。张之洞双手轻轻地来回搓着,手心沁出热汗来,一时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桑治平也在为此思索着,他也一样想不出一个好主意,见张之洞颇为为难,不能不插一句话来为总督解围:“老将军,此事容张制台与朝廷再商量,除此外还有别的难处吗?”

冯子材望了桑治平一眼后说:“除开淮军外,北圻的最主要的军队便是黑旗军。刘永福是中国人,却领了个越南的提督职。此人是个枭雄,不服管束,什么人都不在他的眼睛里。我在北圻三个月,没有与此人见过面。听人说他早年投过长毛,与我的军队交过手,若叫我去指挥他,怕不行。”

张之洞听到这里,心里大为舒畅起来,忙说:“老将军,你知道这次是谁卖力推举你吗?仲子,你对老将军说说。”

桑治平笑了笑,将前向在宣光与刘永福会面的情形简略地说了说后,强调指出:“刘永福一再讲,越南战事,只有老将军您出来,才能压得住台面,潘鼎新究其实不是一个带兵打仗的料。他的黑旗军一定配合老将军,为中国人争一口气。”

冯子材快活地笑了起来,说:“没料到,刘二这个人看人还有眼光,不计前嫌,气量也不错。不过,他手下那班子人马我不称心,不怕大帅说我老头子背后嚼人,他率的黑旗军里强盗毒贩子、乌龟王八蛋,什么都有,不能指望那些人做大事。”

张之洞忙说:“老将军知道他有个帮手唐景崧吗?”

“听说过,据说也是广西出的进士,在朝廷官做得好好的,却主动请缨来越南,给刘二当参军。”

桑治平说:“我在宣光跟唐景崧相处过三天,此人有才有识,张制台已答应由唐景崧亲自回广西招募四营子弟兵。这四营子弟兵可以作为配合老将军的一支兵力。”

冯子材点点头,没有作声。

张之洞将冯子材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看在眼里。他看出冯子材虽有顾虑,但率兵出关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他决定对这位当年叱咤风云的老将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务必要使他丢开顾虑,重上沙场。

“冯老将军,”张之洞敛容凝望着冯子材,声调厚实而沉重,“我虽没有明说,大概您也听出来了,我这次来荔枝湾,就是专程来请您出山,请您率子弟兵再赴关外。促使我做出这个决定的,一是老将军您本人几十年来的战功,二是桑先生和雷琼道王道台此次去越南后当面听的刘永福的推荐,来到荔枝湾,亲眼见到您精力旺盛,气概不减昔日,更使我欣慰。”

“岁月不饶人,精力、气概都不如从前了。”冯子材忍不住插了一句话。桑治平发现,自从见到冯子材以来大半天了,这好像是他说的第一句叹老的话。

张之洞笑着说:“赵王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我看中午餐桌上,您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知廉颇未老!”

冯子材又开怀大笑起来,依然是满脸的灿烂。

“自从道光二十年,我们与洋人在南海上开仗以来,四十多年间,直到最近的基隆、马尾之役,我们与洋人打过多次大仗,但每次都是我们吃亏,尤其是法国人更可恨,不仅用武力,而且还利用传教士欺侮我们。这个令人恼火的法国,是与我们结下深仇大恨的了。这次基隆、马尾之役更是猖獗至极。”

“这两次海战,真把中国军人的脸丢光了。”冯子材狠狠地插话。

“是的。”张之洞赶忙抓住这个话头,“凡有点血性的中国军人,莫不为这两次的失败而痛心疾首。所以我们想趁着朝廷与法人宣战的机会,请老将军出马,大家全力支持,周密计划,在越南北圻打一个大仗,杀下法国人的威风,为中国百姓,更为中国军人争这一口气。”

这几句话说得冯子材胸腔里的热血开始加速流动起来,他在心里频频点头,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满身书生气的制台大人,聚精会神地听他说下去。

“来荔枝湾之前,我和彭大司马、张轩帅以及桑先生都仔细计议过,海战,我们的船炮的确不如法国人,取胜的把握不大;但陆战,我们的武器差不了多少,至于地理、民情、军需供应等方面,我们更要胜过法国。所以,只要冯将军出马,我们对在越南打一场大胜仗是很有信心的。”

“大帅分析得好,海战或许不如人,但陆战并不弱得太多。”做了几十年陆军将领的冯子材,深为赞许张之洞的这番中肯之言。

桑治平插话:“老将军过去打长毛、打捻子,战功虽多,但终究只是朝廷的忠臣,若这次在越南打赢了法国,那就是我们堂堂华夏的英雄。”

这两句话的背后,其实还藏着许多话,诸如打赢长毛、捻子,究其实还是在替满人卖力,悠悠史册对此事的评价究竟如何还很难说;但若打赢法国,那就是建的岳飞、戚继光的功业,千秋万代都会长受敬重,久享祭祀。但这种话,不是至亲深交,岂能随便说出,只可点到为止,能不能意会得到,就只能看这位老军人的悟性了。

不料,冯子材两眼突然放出一束亮光来,兴奋地望着桑治平,许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句话:“桑先生这话,说到冯某的心坎里去了。冯某从军数十年,近十几年来,常为此事感到遗憾。桑先生此话,给我指明了一条光明大道。冯某愿赴越南,只是手中无兵无饷,如何打仗?”

“你需要多少兵?”张之洞问。

“大约要六七千人。”冯子材胸有成竹。

“两广各镇绿营,随你挑选好了。”

“哼哼。”冯子材冷笑两声,“不怕大帅你笑话我不自量,在冯某看来,两广绿营,无一兵可挑。”

张之洞尚在惊愕之中,桑治平插话:“如此说来,请老将军自募子弟兵如何?”

“要打胜仗,也只能如此了。”冯子材断然回答,“只需三个月,我冯家子弟兵就可以出关,只是这笔军饷如何办?”

张之洞摸了摸下巴上浓密的长须,思索了一下说:“我回广州后,即刻给你拨五万银子,供你招募,以及在国内训练之用。三个月若出关,我按过去湘军的规矩,每名陆勇月发四两二钱,按月发足。你看如何?”

冯子材当然知道,当年曾国藩给湘军陆勇每月发四两二钱银子,是有点重赏之下招勇夫的味道,远比绿营的待遇要高。湘军战斗力强,这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他于此看出张之洞的诚意,忙说:“这当然很好了,关键是今后不要欠饷。”

“这你放心。只要我张之洞做两广总督,就不会欠冯老将军的饷,要不要我给你立个字据?”

“那倒不必。”冯子材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那就这样定了。”张之洞起身走到冯子材的身边,握住冯子材的双手,“那我即刻上奏朝廷,请朝廷委任老将军帮办广东军务之职。老将军奉旨后便可在广东招募子弟兵,三个月出关。今后仗怎么打,我们再随时互通声气,相机行事。”

冯子材也站起来,略带激动地说:“冯某本不想再过问国事了,只为大帅亲临荔枝湾的情义不能负,故答应大帅之请,组建冯家军,再进镇南关。不过,冯某最后还有一点请求。”

“老将军尽管说。”虽然话说得爽快,但张之洞的心里却冒出一丝凉意,他不知道这位暮年烈士出山时还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万一答应不了,又如何办呢?总不能让前功尽弃吧!

“潘鼎新现在是以广西巡抚的身份帮办关外军务,按常规当节制所有驻越南北圻的军队,但此人虽为淮军头领二十余年,其实不懂打仗。我只希望大帅给我一个答复:冯某在越南,不归潘鼎新指挥,遇事直接与大帅商量;紧急关头,要给冯某以调度指挥其他在越军队的权力,若这点权没有,即便出山也可能无功而回。”

冯子材的这个最后请求,实际上又回到先前所说的在越南的地位问题。张之洞不能不佩服冯子材的老辣,转来转去,还是转到这个重要的事上来了。看来,冯子材所募的子弟兵不能从藩库里开支。若从自筹而来,则属团勇一类的军队,可仿湘勇前例,不按朝廷经制之师对待;不是经制之师,自然可以不受制度所限,不归潘鼎新指挥可以行得通。至于紧急关头,指挥全越清军,到时再说。想到这里,张之洞斩钉截铁地说:“可以,老将军的子弟兵只听老将军您一人的将令,不但潘抚不能约束,即便本督,也不遥制,相信老将军当会以国家为重、以朝廷为重、以老将军数十年来所成就的英名为重,擅自处理。”

冯子材感到了一种全权的信任感,他紧握张之洞的手说:“那就这样说定了,走,我们一道吃熊掌去。”

第二天上午,冯子材正要陪同张之洞一行到荔枝湾四处走走的时候,廉州府快马赶来的衙役报告一个不幸的消息:张树声已于三天前病逝广州。张之洞大吃一惊,急忙告别冯子材,匆匆回奔五羊城。

四、来了个精通十国语言的奇才

张之洞匆匆赶回广州,先不回衙门,径直来到高隆街张树声在穗的寓所。这里已经是白花如雪、挽幛如林了。李鸿章送的挽联贴在丈八白绫上,高高地悬挂在灵堂正大门的两侧楹柱上,十分引人注目,其余映入眼帘的尽皆淮军系统的高级文武官员的挽联。他们挑尽字典中的最好词语,不惜破格逾等吹捧曾与他们一道平发平捻,而今无官无职的那个皖北强梁。在踏入张府的那一刻,张之洞直觉这是驻粤淮军集团在着意为之。他们近在给广东粤军以威胁,远在向朝廷施加压力,其用意则很明显:淮军团结一致,力量强大,不可轻慢。

清流出身的张之洞在本能上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压抑之感。

张树声的长子张华奎,见张之洞一身平常装扮,也不见祭礼奠仪等,心中老大不快,前去码头迎接的兵备道李必中悄悄对张华奎说明了缘由。张华奎见张之洞家门都没进便来吊唁父亲,又感动了。他赶忙以孝子之礼跪着接待,将张之洞引到张树声的灵柩前。

张之洞对着灵牌凝思着。想当年这位淮军统领指挥千军万马,搏击沙场,是何等威风凛凛,叱咤风云,而今说走就走了,生前的战功、袍泽一样也带不去。做过统帅、做过巡抚、做过总督,不料到了最后却一官半职都没有,灵牌上的头衔空空荡荡的。此刻的祭堂尽管热热闹闹、风风光光,但那位长眠者的心境,一定冷落寂寥,有苦难言。想到这些,一丝人生无常的感叹,不由自主地在张之洞的脑中涌起。他跪在张树声的灵柩前,满怀哀悯地磕了三个头。

张华奎恭恭敬敬地扶起张之洞,将他带到书房坐下后,将张树声的遗折捧了出来,请张之洞代为转奏朝廷。张之洞打开前总督的遗折,认真地看着。前一段文字依旧是为自己辩护,只是语气较往日低沉,遗折的最后,张树声以一个深受厚恩的三朝旧臣的身份,郑重敦请朝廷变法自强:

“西人立国之本体,在育才于学堂,论政于议院,轮船大炮电线铁路皆其用,中国遗其体而求其用,常不相及,纵令铁舰成行,铁路四达,犹不足恃也。宜采西人之体以引其用,则奠国家长久之业矣。”

张之洞虽不能完全赞同这个意见,但张树声临死仍念念不忘国家的忠心却强烈地震动了他。何况此刻战火已经点燃,厮杀在即,借张树声的身后之事安抚淮军,让湘淮粤三军精诚团结一致对外,乃眼下的头等大事。张之洞站起来,诚恳地对张华奎说:“请大公子放心,本督将亲自拟折为轩帅请恤。”

第二天,张之洞尽心尽力地为张树声拟了一道请恤折,以继任者的身份,历叙张树声在两广任上的政绩,再一次为张树声洗刷了这几年来所受的指摘。又追叙张三十余年来的战功,请求朝廷将其任上的处分予以开除,生平事迹交国史馆立传,并在原籍和立功省份建祠享祭,荫子庇孙。又换上素服,带着一班高级官员再次亲临祭奠,在张树声的灵前亲自宣读这道请恤折,请前总督在天之灵安息。张华奎和守灵的淮军将士无不感激,郑重表示:朝廷已发出对法宣战的指令,淮军将士听从制台调遣,同仇敌忾,坚守大清南大门。

料理完前总督的丧事后,张之洞全力以赴办理另一件大事:筹饷。

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拿出一大批银子出来,这批银子的主要用途:一是从洋人军火商手里买二十座克虏伯钢炮及一万颗炮弹;二为唐景崧新募的景字营及冯子材即将招募的子弟兵发放饷银;三为湘淮粤三军因备战而必添的急用军需和赏银,这几项款子加起来,将在百万两左右。

这可是一笔庞大的数字,要是在先前的山西,如同上天摘星揽月,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广东富裕,或许可以四处腾挪挤压,凑起这百万银子出来。他将巡抚倪文蔚、布政使龚易图、按察使沈镕经等人找来商量,孰料这几位熟知钱粮底细的人听后大为犯难。倪文蔚告诉张之洞,早在去年,便因海防吃重、经费不敷,张树声不得不奏请朝廷同意,向香港汇丰银行借高息银二百万两,去年八月提取一百万,今年三月又因库款紧绌提取一百万,向汇丰银行所借的二百万银子已全部提尽。

张之洞还不知有这件事,心里也焦急起来,顿时有一种“空存抱负却无法展布”之感。他想起二十年前胡林翼对他说过的一番话来。那是在武昌抚台衙门里,身在安徽前方的湘军首领曾国藩给胡林翼来了一封十万火急的信。信上只写了几句话:请在十天内速筹八万两银子,不然将人心溃散,无法维系。胡林翼拿着这封信对侍立一旁的张之洞说:“现在正是春荒时节,湖北农人行乞啃树皮度荒,道路上只见难民,没有商人,厘卡收不到厘金,街市萧条,也收不上税,而四处要钱要粮的信函不断前来,藩库一洗再洗,几乎淘空。我现在到哪里去弄八万两银子。但没有饷银,军队随时都会哗变,又怎么能指望他们打仗,这也是实情,真难办呀!”

看着恩师满脸忧愁一筹莫展的样子,张之洞也觉得心头茫然。他绞尽脑汁,想为恩师分忧:“奏请朝廷,让户部拨下银两呢?”

胡林翼摇摇头说:“朝廷这些年来也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才要各省自筹饷银。向朝廷要银是一句空话。再说,即使能给你一点银子,十天之内也到不了安徽呀。”

“可不可以请江苏、河南、山东就近接济呢?”

“别省接济?”胡林翼冷笑道,“谁会接济你?别说他们也一样地拿不出银子,就是拿得出,他会拿银子来让你成事,让你立功出风头?也就是我胡林翼才和曾涤生患难与共,急他之急,别的省巴不得你湘军全军覆没,他在一旁看火色哩!”

张之洞听了这话,心里惊道:“这国家难道就是湘军的,与他们无关?各省官吏原来都存这种心,怪不得长毛能得逞。”

“香涛呀,”胡林翼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对着他说,“读书做文章毕竟是容易的事,治理天下,真正的硬功夫在于经济二字。是否社稷之臣,就看这经济二字做得如何。至于经济中,理财又是头一项,你今后要在这方面积累些实学。晓得理财,才可谈事业。”

张之洞重重地点了点头,将恩师的这几句话牢牢地记在心里。

前几年在山西,因为来不及大兴作,银钱一事尚不太突出,现在这百万银子的大事硬邦邦地摆在面前,张之洞似乎突然深刻理解了恩师二十年前的教导:经济、理财,真正是治天下的第一桩大事。

他双眉紧拧地问龚易图:“你可以挤出多少银子出来?”

布政使哭丧着脸,摸着脑袋想了半天说:“顶多二十万,这还得担风险,准备挨骂。”

张之洞听了很不高兴:“堂堂广东省藩库,就这样窘迫!这话怎么讲?”

龚易图解释:“藩库账面上是有些银子,但一项项都有安排,挪动不得。能挪动的银子,今年春上都动用了。现在只能在上缴朝廷的银子里扣除一点,这就要担风险。给广州商人加重税收,就得准备挨骂。”

二十万两解决不了大问题,怎么办呢?张之洞望着众人:“就不能有别的法子了?”

龚易图咬了咬嘴唇,说:“法子只有一个,那就是再向香港汇丰银行去借商银。”

对呀,张树声可以借,我为什么不可以借!张之洞立即做了决定:“就按龚方伯意见,再向汇丰去借二百万两。”

“太多了,太多了!”老迈的巡抚忙摇手,“张大人您不知道,英国人的息太重了,我们还不起。”

“多少息?”这是第一次与外国商人打交道,张之洞不清楚洋人的行情。

“五五的息钱。”倪文蔚的神情很是愤慨,“轩帅去年八月借二百万,借据写好按五五还息,到今年八月我们就要还息十一万,我们至今一钱息银未还。到明年八月还的话,息上再生息,就不只二十二万了。如果再借二百万,光息钱就会把我们拖垮!”

山西的钱庄老板若放四分的息,便会被骂为黑心。洋人竟然收五分五的息钱,岂不贪婪太甚!

“不能低一点?”张之洞问倪巡抚。

“洋人从不讨价还价。”龚易图俨然一个与洋人办交易的老手。

“那就借一百五十万吧!”

“张大人,我看先借一百万吧。”倪文蔚说,“以后要用的钱再想办法,先把这个难关过了再说。”

“好,就依倪抚台的意见,先借一百万。”张之洞想了想:也是,息钱太重了,能少借就少借点。

他转脸问龚易图:“上次的钱,轩帅是通过谁去与汇丰银行打交道的?”

龚易图答:“轩帅请盛宣怀的朋友郑观应去办的。”

“郑观应这个人,张大人知道吗?”沈镕经插话。

张之洞摇了摇头。

“郑观应写了一部书,名叫《盛世危言》,说的是中国应该向西方学习的事。张轩帅遗折中的办学堂开议院等话,就是受郑观应的启发。彭大司马也很看重这部书,还亲自为它作了序。”

彭玉麟愿为之作序,可见这部《盛世危言》不一般。张之洞问臬司:“你能找一部给我看看吗?”

“我家里就现有一部,明天送给您看。”

张之洞又问:“郑观应这个人呢?能见到他吗?”

龚易图说:“他正在南洋经商,一时回不来。”

“哦。”张之洞轻轻点头。“那这次叫谁去和汇丰银行打交道呢?”

沉默片刻后,倪文蔚说:“前两天,我衙门里的巡捕赵茂昌对我说,刘玉澍从香港带回一个奇人,英语流利,还能讲德国、法国、俄国好多个国家的话,又在香港住了三四年。若叫这人去办借款的事,应该不在郑观应之下。”

能说这么多国家的洋话?张之洞心里生出几分疑惑来,问:

“刘玉澍是个什么人,他莫不是从香港带回一个骗子?”

倪文蔚说:“刘玉澍是早些年分发来粤的候补知府,福建人,对洋务极有兴趣,也能说几句英语。今年春上,福建沿海一带风声紧,轩帅见他人尚可靠,又是闽人,便派他到福建去打探情况,随时报告军情,上月他取道香港回广州。刘玉澍带的这个人我没见过,不知他是不是骗子。张大人如果对此人有兴趣,明天我叫赵茂昌带着刘玉澍来见您。”

赵茂昌是广东巡抚衙门的文巡捕,江苏武进人,人长得清秀,文笔书法都不错,聪明伶俐会办事,深得倪文蔚的赏识。他十五岁入钱庄学徒,二十岁纳资捐了个佐杂小官。巡抚衙门有报往总督衙门的公文要件,倪文蔚常遣赵茂昌亲自递送。赵茂昌也热心于此事,跑总督衙门的脚步甚为勤快,对张之洞格外殷勤。张之洞对他的印象也很好。这次,刘玉澍从香港带回的奇人便是先告诉赵茂昌,再由赵茂昌告诉倪文蔚的。

“好啊,明天叫赵茂昌和刘玉澍一起来见我。”

第二天上午,张之洞在签押房接见赵茂昌和刘玉澍,没有任何寒暄,待二人坐定后,开门见山便问刘玉澍:“听倪中丞说,你从香港带回一个能讲几个国家洋话的人。你把这个人的情况跟我细说说。”

刘玉澍是第一次见张之洞。他见这个名满天下的总督大眼大鼻、满口大胡须,脸上无一丝笑容,一副冷峻威严的样子,心中不免有几分怯意。赵茂昌见状,忙笑嘻嘻地为刘玉澍打气:“不要紧张,张大人最是平易随和,你慢慢地说。反正你已经对我讲过,有遗漏的地方,我帮你补充。”

经赵茂昌这一开导,候补知府的心绪平静了下来,向张之洞禀报:“卑职上个月结束福建的差事,从厦门乘船,取道香港回广州。在船上餐厅里,我看到一个年轻的中国人正跟一个英国人兴致勃勃地聊天。卑职也略为懂一点英语,但不敢跟洋人直接对话。这个年轻人能操一口流利的英语,卑职很是羡慕,一边吃饭一边仔细地听他们谈。许多话听不懂,但卑职大致听得出他们在谈莎士比亚的戏剧,谈狄更斯的小说,间或也谈到牛顿、法拉第。卑职对这个年轻人肃然起敬。”

莎士比亚、狄更斯、牛顿,这些名字,张之洞还是第一次听到,他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刘玉澍既然听到别人谈这些名字便肃然起敬,看来都是英国了不起的人物。若是一个平素熟悉的幕僚,张之洞一定会问个究竟。但对初次见面的这个候补知府,张之洞尚不愿如此不耻下问,他只是随意点点头,表示在认真地听。

“傍晚,我到餐厅吃晚饭,又见这个年轻人与另外两个洋人在高谈阔论,这次我却一个字都听不懂,不知他们说些什么。只见这个年轻人一边口不停地说,一边手舞足蹈,那两个洋人频频点头,时时露出会心的笑意,看得出那两个洋人是很欣赏这个人的。卑职心里纳闷,见一个侍应生过来,我悄悄地指着那两个洋人问他。侍应生告诉卑职,这是两个德国人。卑职听了一惊,莫不是这个年轻人在跟两个德国人讲德语。怪不得我一个字也听不懂,这个人不简单,我要跟他聊聊。”

张之洞一只手在轻轻地捋着长须,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显然,他也被这个既能跟英国人谈话,又能跟德国人谈话的年轻人给吸引住了。

“我一边慢慢地吃,一边注视着对面的餐桌,见他们三个人走出餐厅,我也便跟着出来。走到甲板上,两个洋人与那个年轻人握手道别,我赶紧跨上一步,冲着那人的背说,喂!年轻人,请到我房间里坐坐好吗?那个年轻人回过头来,朝我一笑点了点头。我这时看清这个年轻人鼻梁很高,眼睛深陷着,两只眸子灰灰蓝蓝的。卑职突然一惊:莫非他不是中国人,是个洋人不成?再细细地看,他的皮肤黄黄的、辫子黑黑的,一身蓝底金花宁绸长袍上罩了一件考究的黑细呢马褂。他是个中国人呀!”

赵茂昌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张之洞也听得有趣,忍不住插话:“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中国人?”

“大人问得好!一到房间,卑职第一句话就问他,你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洋人?那人大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好看的牙齿,用不太规范的闽腔官话说,我是中国人,不是洋人。卑职试探着问,你是福建人吗?他答,我正是福建人。卑职一听乐了,这么说,我们是同乡了。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他说我姓辜,名汤生,字鸿铭。卑职也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卑职称赞他英语、德语都说得好,了不起。他笑着说,我不但会讲英语、德语,我还会讲法语、俄语、葡萄牙语、拉丁语、意大利语、希腊语、马来语,连同我的母语汉语,我懂十门语言。卑职想,这真是一个罕见的奇才,便问他,你怎么会讲这么多的洋话。他于是告诉我,他出生在南洋槟榔屿,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葡萄牙人。养父母是英国人,十岁时跟着他们去了英国。在英国读完大学后又去德国学工程,再到法国留学,故而能说这么多洋话。”

张之洞笑道:“这么说来,我明白了,他原来是个混血种,又是中国人,又是洋人。”

“大人说得对极了。”赵茂昌忙恭维,“刘玉澍还说,他亲耳听过这个辜鸿铭的一则笑话。卑职从这则笑话里知道辜鸿铭是个极聪明风趣的人。”

“什么笑话?你说说。”张之洞很有兴致地问。

“刘玉澍和辜鸿铭一起坐船从香港来广州,辜鸿铭和船上一个法国老太太用法语谈得火热。法国老太太说,我身体不好,医生建议找个好地方疗养一段时期,听说厦门是个好地方,最宜疗养,不知是不是这回事。辜鸿铭说,不错,厦门真是一个好地方。我刚到厦门时,站不起,只能在地上爬着走,成天睡在床上,拉屎拉尿都不能控制。在厦门住了两年后,不但可以走路了,还能跑步。成天在四处跑,拉屎拉尿也都正常了。法国老太太听后高兴极了,说,先生这么重的病都疗养好了,我一定去。当辜鸿铭将他与老太太的谈话告诉刘玉澍后,刘玉澍问他,厦门哪有这么好,你不是在骗人家吗?辜鸿铭说,我没骗她。我一岁时,父母就带着我在厦门住了两年。一岁的小孩子当然不会走路,只会爬,拉屎拉尿也没有节制。到了三岁,自然会走会跑,也不随便拉屎拉尿了。我哪里骗她?”

“哈哈哈,”张之洞禁不住大笑起来,“这个混血种太有趣了。下午你们带他来衙门,我见见他,合适的话,就让他在我这里做事,我身边还真缺少一个这样的人哩!”

中午,张之洞把辜鸿铭的情况告诉桑治平,请他寻两本洋人的书,一本法文的,一本俄文的,下午带着这两本洋书和他一起会见辜鸿铭。桑治平听说天下竟有这样的奇才,又惊又喜,一口答应。

下午四点,张之洞处理好应办的公事,将已在会客室等候一个钟头的辜鸿铭和陪他前来的赵茂昌、刘玉澍招了进来。

辜鸿铭踏进签押房门的时候,张之洞抬起头来,将他仔细地审视一番。的确如刘玉澍所说,此人隆准碧眼、黄肤黑发,一副华夷混合外表。高挑的身材,穿一套笔挺的细呢蓝底条纹西装,脚上是一双发亮的黑皮鞋,头上留的是西式分缝短发,浑身流露出一股英挺峻拔的气概。桑治平看在眼里,心里想,辜鸿铭的这种气概更接近洋人,加上他的高鼻子、灰蓝眼珠,真可以称得上三分中国模样,七成外国味道。

“你就是辜鸿铭?”待大家都坐下后,张之洞直接发问。

辜鸿铭也将张之洞认真地打量一眼后,嗓音洪亮地回答:“是,我叫辜汤生,字鸿名。大家都叫我辜鸿铭。”

尽管语音不太准确,但张之洞和桑治平都能听得懂。

“你是福建人?”

“祖籍福建同安,属泉州府。”

“听说你生在马来西亚的槟榔屿,你家是从哪一代离家出洋的?”

“高祖尉庭公十五岁跟人漂洋过海到马来西亚务农,因勤劳刻苦,中年以后家道殷实。曾祖礼欢公因此被推举为槟榔屿华人首领,先祖龙池公一直在当地政府任公职,先父紫云公在槟榔屿主持一个橡胶园。到我这一代,辜家在马来西亚已是第五代了。”辜鸿铭这一番不假思索如流水般的应答,令张之洞颇为满意:生长在海外,却没有忘记祖宗根系,是个真正的中国人。

“听说你在泰西很多年,在那里读的大学,为什么没有留在泰西做事而来到香港,这次又愿意跟着刘玉澍回国来呢?说说你的这个过程吧!”

张之洞习惯性地捋起长须,微露一丝笑意的双眼盯着坐在对面的这个华夷混血儿。

略为思考一下后,辜鸿铭用四声不太协调的福建官话说:“我在槟榔屿长到十岁时,义父布朗先生要回他的祖国英国去。布朗先生喜欢我,向我的父亲提出带我到英国去读书。因我还有一个兄长在槟榔屿,于是父母就同意了。临走时,父亲叫我在祖宗的牌位上磕三个头,叮嘱我,今后不论到了哪里,不管在泰西生活多久,都要永远记住自己是中国人,根在福建同安。”

张之洞和桑治平听了这句话,不觉为之动容。一个已在海外居住四五代的中国人,竟然有如此深厚的家国情谊,这是他们过去从来没有想到的。眼前这个年轻混血儿的分量,在他们的心中显然加重了。

“我到英国后,布朗先生安排我在中学读书,读拉丁文、希腊文、法文和德文。后来我进了爱丁堡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后,又到德国莱比锡大学学土木。从德国出来,布朗先生将我带到巴黎,让我跟一个很漂亮很富有的妓女做邻居。”

“跟一个有钱的妓女住一起?”赵茂昌忍不住插话,布朗给辜鸿铭的这个安排太使他羡慕了。

张之洞等人虽没有插话,但这句话也大大提高了他们的兴头。

“我起先不愿意。布朗先生严肃地对我说,你小小的年纪,我叫你跟她做邻居,难道是让你当嫖客吗?你不要小看了她,她虽是妓女,却是一个很有本事、很有头脑的人。她的客人都是法国上流社会的头面人物,你可以在这里见到很多人,可以由此看到法国的上层社会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这个妓女对中国有很浓厚的兴趣,你可以给她讲中国的事,她会给你讲她的客人们。你在她那里可以学习别处学不到的许多学问。我这是真正地在培养你。你住在那里,好比再上一个大学。”

把妓女的住处当作大学,就好比将京师的八大胡同当作国子监一样,用这样的方法来培育自己的义子,这洋人教育子弟的做法真令人匪夷所思。张之洞停止抚须的右手指,聚精会神地听这个混血儿的下文。

“我在这里住了半年,亲眼见到法国的不少部长、议员和将军。他们一个个衣冠楚楚地进来,风度翩翩地出去,而在那个女人的房子里却干着荒唐下流的勾当。那个妓女亲口对我讲了许多关于这些人的愚蠢贪婪、卑鄙可耻的故事。她使我对巴黎的上层社会彻底失望和厌恶。”

桑治平沉吟着。他想起自己过去壮游天下时,什么地方都去过,就是没有去过妓院,以为那是低贱肮脏之处,非君子该去的地方。现在听辜鸿铭说来,倒真的是放弃了一个最能洞悉官场的地方。京师八大胡同,每晚该有多少化了装的大官显宦频频出没。如果有一个八大胡同的名牌妓女朋友,她一定可以向你提供许多最为隐秘又最为可靠的朝廷真情。唉,这个机会再想弥补都不可能了!

“我回到苏格兰,跟布朗先生谈起在巴黎的感受。布朗先生对我说,不只是巴黎,伦敦、柏林也是一个样的,法国、德国和英国,都是世界的强国,世人不知内里,以为什么都很好。其实,高层官场已腐化堕落,总有一天国家会要崩溃的。后来,我去看望我的老师、爱丁堡大学的老校长卡莱尔。卡莱尔听了我的诉说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孩子,你是中国人,你还是回到你的国家去吧!你的国家有几千年的古老文明,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国家之一。我一向很尊敬黑格尔,佩服他的哲学观念。后来我读到一本介绍中国最古老的经书《易经》的小册子,才知道黑格尔的那一套是从中国的《易经》里学来的。但黑格尔却不说明,这不是在欺骗世人吗?黑格尔是一个很有学问的大教授,尚且不能完全诚实,可见这诚实二字之难。又是看了介绍中国的书以后,我才知道早在几百年前,中国的学人便在倾尽全力研究‘诚意’‘不欺’这些大课题,并以‘不诚无物’和‘慎独’这样的高度来修炼自己的品德,积累了一整套修身养性的有效方法。这比西方的学者不知要高明多少倍了!”

一向只是洋人瞧不起中国,说中国没有铁路轮船、没有机器炮舰,这些话虽倨傲无礼,听了很不舒服,但也只得忍了,因为中国的确没有这些东西;至于说中国没有学术、没有文明,这就让人很恼火。现在第一次听说泰西也有大学者称赞中国的古老学术,而且称赞的是正宗中国儒学,这怎么能不令视学术为生命的两广总督欣慰!坐在眼前的这个深受泰西文化浸淫的混血儿,在他的眼里立时变得亲切起来。

桑治平插话:“你是听了这个老师的话,回到东方来的?”

“是的。”辜鸿铭望着桑治平点了点头,他弄不清楚这个与总督并排坐在一起的人的身份,“我在四年前就离开了苏格兰。”

“那你为何没有很快回国呢?”桑治平接着又问了一句。

“是这样的。”辜鸿铭整了整脖子上的浅色丝领带回答,“我离开苏格兰后,第一个愿望是要回槟榔屿看望我的母亲,我的父亲则早在我大学毕业前夕便去世了,他没有等到我学成归来的一天。我在家里还没有住到一个月,马来西亚的英国殖民政府得知我的留学情况,委派我一个公职,要我即刻到新加坡赴任,因为那里很需要像我这样懂得多国语言的人做秘书。母亲说我应该为政府效力,我于是接受了这个职务。我在新加坡一边处理公务,一面利用新加坡的有利条件练习中文,阅读中文书报。半年下来,我的中文水平提高很快。这一天,突然有一个人来到新加坡,因为他,使得我终于下定决心辞掉公职迅速回国。”

这是个什么人,有这样大的说服力,能使辜鸿铭置母命与政府的委派于不顾,竟然奔回自己的国家?

“此人刚从法国留学回来,途经新加坡,名叫马建忠。”

马建忠是个什么人,张之洞不知道,他问桑治平:“你知道这个人吗?”

桑治平想了想,问辜鸿铭:“他是江苏人吗?”

“是。他告诉我,他是江苏丹徒人,有两个哥哥,大哥名叫马建勋,二哥名叫马相伯。”

“我就想到他有可能是马建勋的兄弟。”桑治平说,“马建勋,我见过一面,那时他在亳州做淮军粮台。马相伯现在天津北洋衙门做事。马家三兄弟,在江苏被视为当年的马氏五常(马氏五常:五常,马良兄弟五人,名字里都有一个“常”字,如马良字季常。马家兄弟五人,眼眉中有白毛的马良最好。旧时常用来赞扬同族中的优秀子弟。《三国志·蜀书·马良传》:“马良字季常,襄阳宜城人也。兄弟五人,并有才名。乡里为之谚曰:‘马氏五常,白眉最良。’良眉中有白毛,故以称之。”)。”

张之洞点点头,心里思索着:马建忠一回国,李鸿章就通过其兄的老关系将他收罗过去了。这是李鸿章的过人之处。李鸿章可以这样做,我张之洞现在也是一方总督,我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做?他李鸿章可以仗着总督的实权,广纳各方人才,我今后也应该如此。收下一个辜鸿铭,通过他的关系再网罗一批留洋人才,看来往后的事情要更多地仰仗从西方归来的读书人。一种渴望留住辜鸿铭的愿望,在张之洞的心中油然而起。

张之洞的脸上现出蔼然之色,问辜鸿铭:“马建忠和你说了什么?”

“马建忠对我说,中国是一个有着五千年古老文明的国家,当中国已经高度发达的时候,欧洲这些国家还处在愚昧摸索之中。中国的四大发明恩惠了全世界,若没有中国人的这四大发明,欧洲绝没有今天的发达强盛。我问他什么是四大发明。马建忠告诉我,四大发明,一是造纸术,一是印刷术,一是指南车,一是火药。有了造纸术和印刷术,才有欧洲的书报;有了指南车,才有了欧洲轮船航海业;有了火药,才有欧洲的大炮机枪。我没有想到,外国引以自豪的这些东西原来都是靠的我们祖宗的发明,我顿时有一种扬眉吐气之感。”

张之洞说:“我们中国人仁慈,发明了指南车,不去造轮船渡海侵略别人,而是造福远行者不迷路;发明了火药不去造子弹杀人,而是做鞭炮,使得过年过节热热闹闹、高高兴兴。”

桑治平、赵茂昌、刘玉澍都笑了起来。赵茂昌说:“张大人说得好极了,我们中国人是君子,洋人是小人。”

“马建忠还对我说,”辜鸿铭继续说下去,“中国有好多种学问。两千年前有过一次百家争鸣,大家敞开心怀,把自己的聪明才智都表露出来,经过争论,最后归纳为十大家。他告诉我,儒家叫人如何修身养性,道家叫人如何养心适性,墨家叫人如何勤劳兼爱,纵横家叫人如何从事外交,至于阴阳家、杂家更是有许多神秘的学问,西方人只能莫测高深,不能窥探其奥妙。要了解这些,就得要回到中国去,在那方水土上生存,才能识那方水土的精髓。”

张之洞不觉哈哈笑了起来说:“这个马建忠也真会说话,他应该到总署去做事才好。”

“听了马建忠的这番话,我决心即刻离开新加坡回国。我问他,我回国后要拜谁为师最好。马建忠想了一下说,要说中国传授学问的老师真是成千上万,就名师来说,也数以百计;但在我看来,都不必去拜访,也不必去投靠。中国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国势颓唐,谁有拯救中国于颓唐之中的本事,谁就是今天中国最大的学问家。我很高兴地说,我的想法跟你一样,回到中国后,要投身于中国的实务中去,各家各派的学说可以利用空暇去浏览。”

张之洞想,自己也应该算是一个拯中国于颓唐的大学问家了,不知这个海外学子的心目中有没有自己。

“马建忠对我说,‘你若十多年前回国,可以去投奔曾文正公,他是中国公认的有真才实学的第一号大人物’。我笑道,十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小孩子,他也不会接收我。马建忠笑了说,是呀,可是他现在过世了,你回国见不到他了。不过,他有一个得其真传的学生,名叫李鸿章,他是眼下中国公认的第一号大学问家。你回国后找他,若需要的话,我可以为你写一封推荐信。我说,好,我去找他。”

张之洞的脸色立时沉下来。他也知道,无论是声望还是实力,李鸿章都远在他之上,但是,当一个海外学子在他的面前如此抬举李鸿章而全然没有提到他时,他心里仍然极不舒服。赵茂昌将张之洞脸色的变化看在眼里,寻思着要在适当的时候说几句话。

“我离开新加坡,回到槟榔屿,将这一想法告诉母亲,母亲支持我。此时恰好有一支英国探险队要来中国,我就随着他们一起出发。在翻越滇缅边境时,我们遇到了许多险恶,我意识到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我志不在探险,如果死在那里,将大为不值,我于是离开探险队来到香港。在香港遇到一个人,他告诉我,要到中国去投李鸿章,你这点学问远远不够。不如在香港住几年,多读点中国书。我听信了他的话,一住三年。上个月,我偶然遇到了刘玉澍先生。他对我谈起了您,我在香港的报纸上也看过关于您的介绍,于是就随他来到广州,希望见到您。”

听到这里,张之洞才舒服过来,看来海外还没有无视我张某人。张之洞脸上变化的这一小细节,又被赵茂昌看在眼里,他赶紧对张之洞说:“这几天,我和辜先生谈了几次话。我告诉他,马建忠的话说得不准确,当今天下第一大学问家不是李中堂,而是我们张制台。”

张之洞听了这话很高兴,满脸堆上笑容,和气地对辜鸿铭说:“你就在我这里住下来,不要到别的地方去啦!我以后常给你讲中国学问,中国最大的学问在我的肚子里。”

辜鸿铭认真地问:“请问张大人,你肚子里的这门学问叫什么?”

“这门学问叫什么?”张之洞哈哈笑起来,“它叫天人合一之学,是天底下最高最深的莫大学问。我今后慢慢地传授给你吧!”

桑治平想起张之洞要他找的两本书,连忙拿出来,走到辜鸿铭的面前说:“这是一个朋友送我的两本书,可惜我不懂洋文,你能帮我看看吗?”

辜鸿铭接过来,看了看上面一本的封面,又翻了翻,说:“这是笛卡儿的《哲学原理》,此人已死去二百多年,是法国很有名的哲学家、科学家。他写了很多书,这本《哲学原理》是他的代表作,这是法文原版。因为讲的道理太深奥不好读,我在巴黎时用了整整一个星期才读完。”

辜鸿铭把《哲学原理》还给桑治平,将手中的另一本封面瞄了一眼,说:“这是一本俄文小说,书名叫《父与子》,作者是俄国著名作家屠格涅夫。这本书别看它厚,很好读,作者才华过人,语言优美。我在爱丁堡大学读书时,一天就把它读完了。”

这番话使在座的两个中国读书人听了目瞪口呆,作声不得。张之洞深感当今中国,正缺少也正需要的就是这种人,不管他提出什么要求,要多高的薪水,也要把他留在两广总督的幕府里。

张之洞满是关爱地对辜鸿铭说:“辜先生在海外十多年,积累了丰富的西方学问,又学过泰西语言,国家正要的是你这种人才。我想请你留在广州,跟我一道做一些对国家和百姓有用的实事。至于薪水和待遇,我都会从优考虑。你愿不愿意留下,有什么要求吗?”

“我愿意。”辜鸿铭爽快地回答,“我现在也提不出什么要求,以后我想起什么,再给大人提出。”

“好。”张之洞满意地点点头,将辜鸿铭从头到脚又重新打量了一番,说,“你不向我提要求,我要向你提一个要求。”

辜鸿铭有点紧张,不知这位自己国家的大官员会提出什么要求来。

“辜先生,你既然已回到中国来,就要做一个完全的中国人。今后在我的衙门里做事,不要穿这身西装,明天赵茂昌带你到城里裁缝店去做三套衣服,冬天一套,夏天一套,春秋一套,就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另外,你的头上没有辫子,要把辫子留下来,一时长不出,先去买条假辫子来。对朝廷来说,这有没有辫子,不是一个留头发的问题,而是忠不忠的大事。这里面的缘故,叫刘玉澍告诉你吧!”

“我知道。”辜鸿铭说,“我第一次离家到英国去的时候,父亲就对我说,今后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你头上这条辫子一定要留下来,这是中国人的标记。”

“那后来为什么没有了呢?”桑治平望着辜鸿铭头上梳得很好的西式分头,饶有兴趣地发问。

辜鸿铭笑了笑说:“我刚到英国时,学校里的同学都笑我脑后的辫子,说它是猪尾巴。我记着父亲的叮嘱,不管别人如何取笑,我一直不剪。一直到十七岁那年,我进了爱丁堡大学,我的一个同班女同学对我说,你的这条辫子真可爱,乌黑油亮,好玩极了,你送给我吧!我很喜欢这个美丽的英国姑娘,心里犹豫好长一会儿,最后还是下了决心,当即拿剪子剪了辫子,对那姑娘说‘你喜欢它,就送给你吧’。那姑娘很感动地收下了。”

满屋子人都笑了起来,桑治平笑道:“原来辜先生是个多情的男儿,祖宗传下来的辫子为一个姑娘而剪了。”

张之洞关心地问:“后来那个姑娘嫁给了你吗?”

“没有。”辜鸿铭似乎并不把它当作一回事,“毕业后她去维也纳学音乐,我去莱比锡学工程,就那样分了手,再没见面。”

赵茂昌忙问:“你后来娶的哪国女子?”

“我至今未成家。”辜鸿铭说,“马建忠对我说,中国古代男子是三十而授室,我还只有二十八岁,不急。”

“好!”张之洞说,“到时我来给你找一个好姑娘!”

辜鸿铭笑了笑,没作声。

张之洞也起身说:“眼下就有一件紧要的事要你来办。你带着两广总督衙门的公文到香港去,找到汇丰银行的老板,为两广借一百万两银子。具体如何办理,过会儿桑先生再给你详细交代。”

辜鸿铭等人刚出门,巡捕便进来报告:“粤海关道黄万全求见。”张之洞叫巡捕带他进来。

五、冯子材威震镇南关

黄万全进来向张之洞打个躬后,即从左手衣袖袋里掏出一个五寸长、两寸宽的红纸袋来,双手捧上,说:“这是七月、八月、九月三个月的公费银,三张银票,每张三千两,共九千两,请大人过目。”

张之洞大吃一惊,心想:这是怎么回事!是行贿吗?光天化日之下,一个粤海关道竟然敢来总督衙门公开行贿,是这个道员胆子太大呢,还是把我这个制台太小看了呢?张之洞想到这里,心里一股怒火猛然升起。他拉下脸来厉声喝道:“你这是干什么?还不赶快给我收回去!”

黄万全瞪大着两只眼睛,茫然地望着张之洞那张铁青的长脸,托红纸袋的手不由得抖了起来:“大人,您千万别误会了,职道没有别的意思,这是粤海关的例行公事。”

例行公事?张之洞想,这中间必有名堂,便将拉长的脸收回来,语气和缓地说:“你坐下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万全这才明白张之洞还不知这件事情,神色安定了许多。他坐下,将红纸袋暂时又放回衣袖袋里,悄悄地说:“大人原来不知道,容职道禀告,这是一桩已奉行十多年的成例了。早在同治年间瑞麟任两广总督时,因督署开支庞大,公款不够,当时的粤海关道傅璟为总督分忧,每个月从关税中提取一千两银子以补充开支,从此便成定例。不管谁做粤海关道,他都照样上缴这些银子,也不管谁做了粤督,都照样接收;不同的是,这笔银子是一年年增加,从一千到一千五,再到二千。上年曾九帅来广州后,他的开支更大,遂干脆来了个每月三千,一季上缴一次。职道以为大人已经知道,故未说明,这是职道的不是,希望大人宽恕。”

张之洞想:总督衙门的开支不够,就从粤海关税中提取,这不明摆着是从国库中揩油吗?这样明目张胆地侵吞国库,居然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惯例,居然可以奉行十多年而无人告发,这国法纪纲到哪里去了!常言道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总督衙门可从海关税中取钱,巡抚衙门便可以从盐税中取钱,县衙门便可以从赋税中取钱。这样一来,岂不全乱了套?这个成例要废除掉,不能再沿袭下去了!正要这样对黄万全说,转念一想:一个月三千,一年便是三万六,眼下唐景崧、冯子材新招的勇丁要军饷,在越南的各支队伍也望银眼穿,大战在即,银子就是士气,银子就是胜利,刚才还在要辜鸿铭到香港去借洋款,为什么这笔银子不收下?既然已实行多年,这三千两银子从关税中提出早已有了合法的途径,就让它这样继续吧,我张之洞今天就拿这笔钱去补充军营好了。

“黄道。”

“职道在。”

“这笔银子既已成十多年的定例,本督也不想改变。你就从这季度的九千两开始,每季度上报一个册子,交给督署军需处,由军需处做补充军饷用。督署衙门的其他任何开支均不得用它,我今后还要专折向朝廷奏明此事。”

“大人清廉,职道钦佩,职道这就去办。”黄万全忙起身告辞。

黄万全走了以后,张之洞想,还不知两广各级衙门这种陈规陋习有多少。本是违法行为,大家都这样做,见怪不怪,就成为合法的了,真是岂有此理!他恨不得立即就来一个全面肃清官场风气的举措,但战火弥漫,形势逼人,眼下最大的事情只能是全力备战,其他事,不得不压一压了。

是的,战争已是当前举国关注的头号大事了。

法国海军六月攻打台湾基隆失败后,八月中旬,在司令孤拔的率领下,再次侵犯台湾。法舰十一艘攻打基隆,又派出五艘进犯沪尾。当时这一带的清兵仅三四千人,为全力保沪尾,不得不放弃基隆。法军占据了基隆这个台湾北部的重要港口,并向四路扩大它的侵略领地,部署向台北推进。台湾巡抚刘铭传不得不向他的老上司李鸿章请援。李鸿章却只派遣刘铭传留在大陆的老部属一千五百余人,坐英国货船由台东登岸。这支军队对台湾局势的缓解几乎不起作用。刘铭传对此大为失望,他致电李鸿章,再次告急。李鸿章回电刘铭传:现在北洋只有快碰船二只,断不足以抵挡铁舰的巨炮,即使派到台湾来也无济于事,只得请求朝廷另设他法。

闽浙总督左宗棠上疏朝廷,责问南北两洋的兵轮为何坐视不救,应当立即开赴台湾救急。于是,朝廷命两江总督曾国荃派出兵轮五艘迅速赴难。两江水师统领吴安康率领开济、南琛、南瑞、驭远、澄庆五艘兵轮驶向台湾海峡。行到浙江洋面,突遇九艘法舰。时大雾迷蒙,吴安康以寡不敌众为借口,令各舰驶入镇海。结果驭远、澄庆二轮为法舰所击沉。南洋援台一事宣告失败。正当台湾局势危急万分的时候,幸而法国海军中将孤拔病死澎湖,军心受到影响,攻打台湾的炮火逐渐淡了下来,台湾才免于全岛沦陷。

在越南北部,法国陆军对清军的进攻也在全面铺开。经过三个多月的操练,唐景崧所招募的景字营开出镇南关,协助刘永福驻扎宣光附近。经张之洞奏请,朝廷授刘永福记名提督,并加唐景崧五品衔。紧接着,冯子材在广东招募的十八营子弟兵也操练成军,由他的两个儿子相荣、相华分任左右翼长,由钦州、上思浩浩荡荡地开进越南。古稀名将统率的这支七千人的新粤军,给整个越南北部战场注进一股强大的活力,驻扎关外的所有清军莫不为之一振。

与此同时,广东碣石镇总兵王孝祺也奉张之洞之命,统率八营将士由梧浔溯西江,经龙州出镇南关。王孝祺安徽合肥人,是张树声的小同乡,也是张树声插起招军旗的第一批铁杆兄弟,二十余年来跟着张树声转战南北,累功升至总兵。王孝祺骁勇善战,却也强悍任性,他跟吴元洛等其他淮军将领一样,原本压根儿瞧不起无一天沙场履历的文人张之洞。几个月下来,他从张之洞对张树声和淮军的一连串举措中,看出新总督的才干,也看出此人虽不是带兵打仗的将军,却有镇抚全局的帅才气度,遂乐意听从命令,带兵入越,再立新功。

这三支人马共三十营一万二千将士出关入越,无疑大大增加了朝廷在越南北部的军事力量。

其实,朝廷早已在越南投入不少兵力。此时,广西巡抚潘鼎新统帅两个精锐新兵营驻扎在谅山城内。环绕着谅山的有三路人马,分别为驻在谷松的中路苏元春十八营,驻在南甲的西路杨玉科九营和驻在那阳的东路王德榜十营。这三支军队距谅山均只百来里路程。此外,还有刘永福的四千黑旗军。所有在越南北圻的朝廷军队加起来不少于三万人,若是纪律严明、武器精良、指挥有方,这三万人马堪称一支雄师劲旅,不但可以有效地抵御法军的挑衅,甚至可以将侵略者赶出北圻。可惜,事实不是这样。军纪散漫、武器低劣,是当时清末军营的通病,出关入越的与在国内的没有什么区别。更糟糕的是官衔最高、负有统帅所有在越军营的广西巡抚潘鼎新,是个徒有空名、无真本事的老官僚,各路统领差不多都不买他的账。冯子材的十八营子弟兵,入越后一直在镇南关外徘徊着,要静观形势的变化,他拒绝接受潘鼎新的调遣,潘鼎新也不敢指挥他。

法国则不断地向越南加强军事部署。老将尼格里任总指挥,频频向清军挑起战事,试图凭借强大的国力和精良的军事装备,把所有北圻的清军赶回关内,让越南北部成为法兰西的殖民地。孤拔统率的海军进犯台湾,其战略目的仍是配合越南。这一点,经冯子材一针见血地指出后,张之洞也越来越看清楚了。他上疏朝廷,明确指出,尽管法国在东南海疆挑起事端,而其用意却在越南,故振全局在争越南,而争越南又在此数月内。

辜鸿铭不负所望,从汇丰银行借来了一百万洋款,张之洞用这笔洋款迅速从洋人军火商手中购买枪炮弹药,同时在军饷上也尽量满足前线将士的要求。又接受辜鸿铭的建议,在香港定购大批西方报刊,派专人每天送到广州督署,由他翻译,择其重要者,送给总督,以便从西方报载中掌握法国的军事动态,为越南战争提供信息。

十一月,法军七千人在远征军总司令波里的指挥下,大举进攻丰谷,王德榜大败,向苏元春求救。苏元春竟然按兵不动。半个月后,法军又大举进攻谷松等处,王德榜也坐视不救。苏元春无奈退兵威埔。张之洞得知此事,对苏元春、王德榜的行为甚是恼火。他一面上疏朝廷,一面任命冯子材为帮办广西军务,以便让冯取得仅次于潘鼎新的军事调遣权。十二月,法军乘连败清军中路、东路的兵威进攻谅山。潘鼎新既已失去中、东两路的屏障,西路杨玉科又战死沙场,遂丢掉谅山仓皇逃命。逃跑途中,从马上摔下来,跌断左手,他又羞又急,从谅山逃到幕府,从幕府逃到凭祥,又从凭祥逃到龙州厅,惊魂尚未安定。法军攻陷谅山,又占领镇南关,将一座数百年的雄关彻底摧毁后才退出。关内关外难民,跟着逃兵一起沿着北江流窜。广西全省大震。

朝廷对潘鼎新这种弃城而逃的行为非常愤怒,立即下令撤职严办,并命广西按察使李秉衡护理(护理:清朝官制,省级长官出缺,未能及时派员接替,即以次级官暂代其职务,代行职务的称护理。如总督、巡抚出缺,多由布政使护理。)桂抚一职,担当起统领越南北圻一带的重任。

谅山丢失,固然给越南战局带来极大的不利,但天下事祸福相依,因潘鼎新的革职导致李秉衡的上任,又给局势带来新的转机。

李秉衡是清末官场上不多见的清廉能干之员,虽是捐纳出身,却操守甚佳,早在做府县官员时,就有“北直廉吏第一”之誉。张之洞钦佩李秉衡的这种为官之风,他以晋抚身份向朝廷推荐了一批人才,李秉衡也列在其中。

经张之洞的推荐,李秉衡很快便擢升为浙江按察使,随即平移广西。李秉衡感激张之洞的知遇之恩,张之洞也对李秉衡格外信任,二人之间相处融洽。

就在朝廷任命下达的同时,张之洞也给即将出关统兵的李秉衡一封急信。信上说,这两个月来越南战局恶化,关键在于各路统领不能协调合作,而这种局面的根本原因又出在潘鼎新的身上。潘鼎新德不能服众,才不足以制敌,希望李秉衡以前车之覆为鉴,将越南北圻的军事总指挥权交给冯子材,由冯全权督办关外军务。

张之洞对李秉衡说,如今的局势,与咸丰十年江南大营溃败时差不多。当时朝廷为了挽回败局,不得不将东南事权委之于曾国藩一人。眼下冯子材、刘永福都是可独当一面的人。为此,他为前线谋划一个大的战略部署:东西两线合作用兵,东线谅山委之于冯子材,西线宣光委之于刘永福。

这时候,冯子材的心情正颇为抑郁。原来,潘鼎新既是巡抚,又兼广西陆路提督之职。他被撤职后,朝廷任命苏元春为广西提督,却并不按常例擢升他这个帮办。六十八岁的原广西提督看到四十岁的苏元春位居他之上,心中甚是不快。

李秉衡带着张之洞的信,一到镇南关,便去拜会驻在关外的冯子材。

“老将军,”李秉衡诚恳地说,“局势危殆,关外各军群龙无首,我虽奉朝廷之命护理巡抚在关外督战,但其实不懂军事,还请老将军出面,挑起这副重担。”

冯子材冷冷地说:“苏元春不是擢升广西提督了吗?这重担自然由他挑,我不过帮办而已。”

李秉衡说:“苏元春虽被升为提督,但他的声望和能力毕竟不能与老将军相比,王德榜在上次战事中与他结了仇,现在如何会听他的?王孝祺是淮军宿将,资历年岁都已在苏元春之上,他也不会听苏元春的。至于刘永福,他早就说过,只服老将军一人。”

冯子材冷笑道:“既然这样,又何必让苏元春占着广西提督这个位置呢?”

李秉衡见冯子材年近古稀,做过多年的提督了,如今还这样计较名位,心里虽不以为然,但嘴上仍耐心地解释:“三个多月前,老将军尚未来越南,潘鼎新便已向朝廷推荐了苏元春出任广西提督。他是广西人,在广西办了多年的团练,与广西村寨头领、土司交往颇多,也算得上一个地头蛇,故而潘鼎新推荐他,朝廷也便接受了;但在越南做各路人马的统帅,他显然不够资格,更不能跟老将军比。老将军二十年前就是提督了,还在乎这个官衔吗?再说,与一个儿辈的人去怄这个气,也不值。”

李秉衡的这番话不无道理。冯子材想:我都快七十岁了,已致仕多年,还在乎职务高低吗,只是心里不顺气罢了!

已是正午时候,他留下李秉衡在军营吃午饭,彼此都不再谈这件事。吃过午饭后,他安排李秉衡休息,自己也照例睡午觉。冯子材倒下后很快便鼾声大作,书生出身的李秉衡面对着严峻的局势心中焦急万分、坐立不安。正在这时,军中信使来到营外。李秉衡忙走出门,指着信使手中的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函:“这是什么?”

信使答:“这是两广总督衙门发给冯军门的信。”

“噢。”李秉衡心里想:又有什么紧急军情吗?“你直接送给冯老将军吧!”

原来,信使送来的并不是紧急军情,而是张之洞写给冯子材的私人信件。信上说:上次在荔枝湾,老将军说过要有制胜之把握,必须有统率各军的权力,当时鉴于潘鼎新以桂抚在关外督军的缘故,不便答应,只能在今后相机而动。现在潘已去职,苏元春虽升为提督,但难负众望,不能统辖各军,广西提督亦未有辖制关外各军之权,我已请李护抚台恭请老将军出面主持大计。时机已到,盼老将军以国事为重,临危受命,挽回大局,为华夏争光。近日,外国报纸透露法国远征军中的一个重要消息,愿老将军切实把握。从敌人营垒获取军情,常常是出奇制胜的秘诀。老将军用兵一生,自然比别人更深知此中道理。另纸附辜鸿铭翻译的英国《泰晤士报》上的一则花边新闻:法国远征军东线总指挥尼格里少将贪恋女色,跟一个河内歌女打得火热,居然将歌女从河内召来谅山相伴,军中多有不满。

冯子材看到这则消息,一个想法突然冒出来,他仿佛从中看出打胜仗的苗头了。

他兴冲冲地走进李秉衡的休息间,爽快地对愁眉未展的护理抚台说:“我同意出面指挥全局军务,但你要苏元春、王孝祺、王德榜等人保证,完全听我的将令,不得稍有违抗;若有违者,老夫将以军令处置。”

李秉衡听了这话,愁云顿时消去,高兴地抚着冯子材的双肩说:“老将军放心,这事包在我的身上。说句实话,苏元春他们也是从心里服老将军您的。”

冯子材从明暗两方面制订他的作战计划。明的一面,即保卫镇南关,收复北圻失地。冯子材带着苏元春等人仔细查勘镇南关四周的地形,决定将军营移进关内距关楼八里处的关前隘。此地东西高耸,中间两道山岭相距约四十丈宽,冯子材在这里筑一道两人高连接东西山岭的土石长墙。墙外挖一条一人深的大沟,东西两道山岭上建三座炮台。王孝祺的军营扎东岭,苏元春率部扎三里之外的幕府,王德榜率部屯于五里外的油隘,构成对关前隘大营的掎角之势。冯子材和他的两个儿子则率部扎在土石长墙内。

王孝祺私下问冯子材:“镇南关内外布置得这样严密,法国已经将关楼焚毁而去了,他还会再来吗?他若不来,我们岂不白费力?”

冯子材笑道:“法国人想要独吞越南北圻,不容中国插手,只要我们还有一支人马在这里,他就不安心。现在我们有七十多营、三万将士扎在镇南关内外,他更是一天到晚吃睡不香,要不了多久,便会主动来找我们挑战的。”

王孝祺说:“镇南关内外现在可以说是严如铁桶,谅他们再来,也占不到便宜。不过,法国人乖滑,他们在关口上一旦失利,便会撤退逃跑。我们若采取包围阵式,截断他的后路,将他们全部歼灭在此地就好了,但这要事先知道他们从哪条路来,先期埋伏在那里才好,如何能预先知道呢?”

冯子材遥望着关外草树浓密的荒芜之地,沉默良久后,悄悄地说:“办法是在想,能不能成功,就只有看天老爷帮不帮忙了。”

原来,暗的一面在同时进行,不过他不想对王孝祺明说罢了,这种事只能越隐蔽越好。

冯子材在越南住过几个月,与当地人有些联系,通过他们的察访,很快便落实《泰晤士报》的花边新闻说的是实情。这个歌女名叫溪笋。溪笋已没有父母,有个大姐已出嫁,还有一个小妹在一家小餐馆当招待,日子过得都不宽裕。溪笋做歌女,收入也不多,她其实并不爱这个法国老头,只是图他的钱而已。

打听到这些情况后,冯子材叫他的小儿子相华装扮成一个越南生意人的模样,在本地翻译的陪同下,悄悄来到法国人占领的河内城。傍晚的时候,他们找到溪笋的大姐溪草家。溪草和她的丈夫阮志清对这两个不速之客的来临颇为惊讶。

翻译对溪草夫妇说:“我是从顺化来的。”

顺化是越南的都城,从顺化来的,意味着是从朝廷来的。溪草和她的丈夫都是小老百姓,翻译随意编造的第一句话便将两个人镇住了,他们瞪着两只眼睛怯怯地听着。

“我给你们说实话吧。法国人在我们越南是待不久的,朝廷上下,从国王到各位文武大臣都恨死了法国人,请中国派兵到我们国内来,就是为了要把法国人从我们越南赶出去,跟法国人混在一起是没有好下场的。”

溪草的心在怦怦乱跳,妹子跟一个法国将军相好,最近又去了谅山这些事,她都是知道的。亲戚朋友、左邻右舍中有知内情的,都在背后指指点点,还有的人骂溪笋是越奸。作为亲姐姐,溪草也为妹子担着心。她有时也劝妹子不要跟法国人混在一起,但妹子不听,又常常拿点钱给她花,她也便不说什么了。现在,这个男子板着面孔说出这种硬话来,着实让她害怕:莫非他是朝廷派来的人,要来捉拿妹子?溪草看了看丈夫,丈夫的脸色也明显地变了。

“你的妹妹溪笋做了法军头领的情妇,还跟着他去了谅山。”

“我们不知道。”溪草想为自己打掩护。

“这件事,英国的报纸都登出来了。”翻译瞪了溪草一眼,“不知道,我今天就正式告诉你们。”

阮志清急了,说:“我们不是越奸,溪笋也不是越奸,她只是图那个法国佬的钱罢了。”

“做法国佬的情妇,就有越奸的嫌疑,到时法国佬被赶出越南后,你妹子的日子就不好过了。”翻译这一副政府代言人的模样,使溪草夫妇更害怕了。

“我这就去谅山,叫她回河内来,离开那个法国佬算了。”溪草以哀求的口气说,“求求你们,今后不要找她的麻烦。她也是命苦,没有法子。”

“离开就行了,就没事了?”翻译冷笑道,“除非为国家立有功劳。”

阮志清问:“她一个小女人,能为国家立什么功劳?”

相华开口了:“只要她愿意,她可以立大功。”

翻译把相华的话转告后,说:“这位便是我们从中国请来的将军。他的军队很强大,法国人打不过他们。若你妹子能够帮忙的话,打赢法国人要省事很多。你的妹子立了功,朝廷自然不会再找她的麻烦了。”

溪草忙问:“她怎样帮忙呢?”

相华通过翻译与他们交谈起来。

“要你妹子努力打听法国人的军事情况,遇有大事,应立即报告我们。”

“这些情况如何到达你们那里呢?”

“你们两夫妇明天跟我们一起去谅山,找一处离你妹子最近的地方住下来。你去见你妹子,将这件事告诉她,要她一有事就告诉你,然后你再告诉我们的人。我们有人天天来联系。”

溪草两口子对坐着不开口,相华从口袋里拿出一锭银子来,说:“这是五十两纹银,先给你们,事情办好了,再给你五十两。另外,给你的妹子三百两银子。”

望着这一锭沉甸甸的银子,阮志清的眼光顿时亮了。他一年辛辛苦苦,起早贪黑地做事,一年下来,赚不到二十两银子,办好这件事,一下子就是一百两银子,抵五年的辛劳,妹子还可以得三百两;如果再从妹子那里分一百两的话,就可以起屋买田,做起富人来,一家子舒舒服服了,何况还可以为妹子洗去越奸的耻辱。他用肩膀碰了碰妻子:“怎么样?”

溪草的想法跟丈夫一个样,于是点了点头,答应下来。就这样,溪笋的姐姐姐夫便在谅山住了下来,尼格里的动向也便随时传到冯子材的耳朵里。

这一天,由溪笋那里传来一个极为重要的消息:后天,也就是二月七日,尼格里将率大批人马从谅山出发,沿神木、敦土一线从东边进攻镇南关。尼格里已向波里夸下海口,要一举踏平镇南关,将中国军队彻底赶出关外。

冯子材得到这个消息,将镇南关的军事力量做了一番调整,又安排驻扎油隘的王德榜部先天夜里潜伏在敦土,待战斗打响后,切断法国人的后逃之路。同时,冯子材又飞骑将这个消息告诉西线的刘永福,一旦镇南关的仗打赢了,便乘势进攻宣光、光复、广威、敦江等,来个东线西线全面开花。

果然,二月七日一大早,尼格里便带着装备精良的一千名法国士兵浩浩荡荡向镇南关开赴,真的沿着神木、敦土一线前进。王德榜看着这一队法国人从眼皮底下走过,又紧张又兴奋。这个跟着左宗棠转战南北的前楚军首领,两个拳头攥得紧紧的,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后门关得牢牢的,让这群趾高气扬的洋鬼子有来无回,一个也不能跑掉。

中午时分,尼格里来到镇南关口。尼格里也是战火中打出来的军人,是一个富有经验的强悍的指挥官,当他的军队来到镇南关口时,便借助望远镜将关前隘的中国军队兵力部署都看清楚了。东西两道岭上的炮台显然都是为了保卫进口关隘的。西边的炮台,其火力点又集中关隘后,对关隘前威胁最大的是东边的炮台。

尼格里知道,要打开关隘,必须先拿下东岭的三座炮台。他将部队分成两部分,自己带六百人进攻东岭,参谋长米歇尔率领另外四百人攻打正面的土石墙。

他指挥士兵构筑临时工事,装上炮架,开始对东岭炮台发起猛烈的攻击。守卫在这里的王孝祺早有准备,沉着应战。

双方的炮火都很激烈。法国人倚仗着先进的军事装备和屡战屡胜的昂扬气概,全然不把中国军队放在眼里。中国军队憋足了一肚子怒火,又加之这次早已成算在胸,也一扫过去的怯弱和慌乱,并不害怕山下敌人的嚣张气焰。尼格里与中国人打过几次交道,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种与往日不同的气氛。他不时拿起望远镜向岭头遥望,又哇啦哇啦不停地叫喊着。他手下三十多门大炮,随着他的喊叫和手臂挥动,将一发发带着火光的炮弹飞一般地向山头射去。

临近傍晚时,山头中国军队的炮声突然稀少起来。原来,平素预备的炮弹打得差不多了,临时从大营里赶运上山的几十箱炮弹却大部分是哑炮,有的甚至射到一半便头重脚轻似的栽了下来。王孝祺看到这个情况,气得顿脚直跳:“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这炮弹是哪里造的?”

“这是江南制造局造的。”炮手指着木箱上的黑字说。

“我操他八辈子祖宗!这不是要老子的命吗?”王孝祺气得将印有“江南制造局”字样的一个空木箱用力向炮垒外甩去。

他还不解恨,又破口大骂:“这些家伙统统都要抽筋剥皮下油锅!老子一个也不让他活!”

这个意外的变故很快便让尼格里看到了,他兴奋地大声喊叫:“上帝啊上帝!中国人没有炮弹了,我们把炮架推过去,瞄准好,一发一发地打!”

法国兵一个个拍手叫好,肆无忌惮地将炮架推移过去。射程近,法国大炮的威力更大了。没有多久,三号炮台便被炸毁,二十多个炮手全部牺牲。

王孝祺气得昏了头,大叫:“兄弟们,跟着老子冲下去,跟洋鬼子们拼了!”

正在这时,相荣已来到山头,他一把扯住王孝祺的手说:“王镇台,你这样下去,不是明摆着去送死吗?家父要我来告诉你,既然炮弹是哑的,守住几座空炮台也无用,不如干脆放弃,我们在关前跟他们来个肉搏战。”

正说着,法国人的炮弹如雨点般射来。二号炮台里的炮手们刚刚走出,炮台便被法国人的炮弹炸毁,眼看一号炮台也即将同此命运,王孝祺只得哀叹一声,带着驻守在东岭的所有将士下了山。

尼格里见东岭很久都没有一发炮弹射出,知道中国军队已无还击的力量了,便将令旗一挥,二百名法国士兵扛起三十多门轻型钢炮,很快便架到东岭上,扼控关隘口的东岭三座炮台便这样全部落入法国人的手里。

三个月前的那一幕即将在镇南关再次重演!形势的严峻令冯子材和所有中国将士们心头万分沉重。幸而,此时天色已完全黑下来,法国人要吃饭、睡觉、休整了,白日的鏖战,遂暂时停止。这一夜,古稀老将军望着关楼上的一弯冷月,久久不能安歇。戎马一生的荣誉、军人的尊严、志士的爱国情,交织在一起,促使他做出背水一战、杀身成仁的悲壮决定。

天亮的时候,他把王孝祺、苏元春等高级将领和儿子相荣、相华召在一起,沉痛地说:“东岭的炮台已经丢失,镇南关面临随时被攻破的危险,现在我们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就是像有些人那样,为保自己的命而弃关逃跑。自己的小命暂时保住了,但成百上千的士兵和百姓要因此而丧命,朝廷也不会轻易饶过,撤职罢官,自不待言,充军杀头也不为过,即便不死,万千人口骂手指,活着比死还受罪。”

冯子材炯炯发亮的眼睛将四周人扫了一眼,见所有的人都在屏声静气肃然恭听,他继续说下去:“还有一条路那就是奋勇向前,决不后退半步,与敌人拼到底。各位将军,老夫为大家所选择的就是这条路,而且只有这条路。不要说拼命沙场马革裹尸是我们做军人的本分,单从今天的局面来看,我们也只有选择这条路,才是死里求生的唯一希望。”

冯子材又用坚定不屈的目光将大家打量了一眼,见众人的目光里都没有难色,心里颇为满意,嗓门更洪亮了:“各位将军,法国人只有一千来人,我们有三万人,三十个对一个,优势在我们这一边,关键是要大家都不怕死,团结一致,和法国人拼到底!”

苏元春插话:“老将军说得对,我们是三十个对一个,人多势大。现在的危险主要是东岭炮台被法国人占去了,对我们大为不利。我提议赶紧将西炮台移下来,安在东岭山脚下,仗打起后,炮火对准东岭,压住法国人的火力。我们全力以赴歼灭长墙外的法国兵,先把眼前的敌人吃掉后,再对付东岭。”

冯子材说:“苏军门的建议很好。你现在赶紧下令,把西炮台移下来。”

苏元春立即吩咐旁边的一个参将去西岭传达命令。

就在这时,一个把总慌慌张张地进来报告:“不好了,老将军,法国人已在填沟了。”

“慌什么?让他们去填!”冯子材的脸色突然变得铁青,他猛地撕开身上的黑马甲,吼道,“各位兄弟,为国立功的时候到了!谁是英雄好汉,谁是孬种浑蛋,镇南关头见个明白!老夫今天就把这条老命送在这里,你们统统都要跟着我上来!”

说着,他将挂在柱子上的一把宝剑嗖的一声抽出,那剑全身上下发出凛凛寒光。

“这把剑是二十多年前文宗爷给老夫的奖赏,它就是我们大清王朝的国法军纪。苏军门!”

“在!”苏元春应声答道。

“今天,这把剑就交给你,你代老夫执行王法。等下炮声一响,全体将士都要跟着老夫冲锋上阵。有畏葸不前、临阵逃脱的,你立即用此剑斩下他的头来。”

“是!”苏元春响亮地回答,郑重地接过剑来。

“老将军,有一队法国兵已冲过沟来了!”先前的那个把总,人还没进门便大声叫起来。

“传我的将令,开枪射击,打烂他们的狗头。”

冯子材的声音刚落,外面的炮声便已鞭炮似的响了起来。

一会儿,西岭炮台的人前来报告:“西岭十二门大炮都已移到东岭脚下安装完毕。”

冯子材下令:“向东岭山头开炮,压住法国人的火力。”

外面的炮声、枪声、喊杀声越来越大,冯子材手一挥说:“我们都上土石墙!”

王孝祺忙阻止:“老将军,外面的枪子太密集,你不要出去,我们代你上墙指挥!”

“那不行!”

冯子材从桌上拿起一条又长又宽的青色土布,将自己的头顶围扎起来,笑着说:“包上它,就不怕炮子了!”

说着,大踏步走出营房门,带着二子和诸将一起上了土石墙。

墙外,清军和法军正在做殊死的搏斗。尽管山脚的炮弹对东边岭头上法国人的火炮构成压力,但法国人占据地势居高临下,仍然有不少炮弹落到墙外沟边,可怕地威胁着守卫关隘的清军。趁着这有利的机会,深沟又被法国人填满了一段,大批洋兵哇哇乱叫如潮水般踏过深沟,直向土石墙外扑来,形势越来越危急了。

“冯相荣、冯相华!”

“在!”见老父厉声呼叫,冯氏兄弟愣了一下后马上高声回答。

“跟我到墙外去!”冯子材将上衣脱下甩掉,露出黑瘦的光膀子来,又随手从身边的一个士兵手中夺过一把长矛。

“爹!”冯相荣忙去抢父亲手中的长矛,“你老不要下去!”

冯子材将手中的长矛往墙上用力一戳,瞪着眼望着儿子:“你怕死?”

“不是!”次子相华也来劝阻,“爹,你待在这儿,我们下去。”

“老将军不要下去!”诸将也都来阻挡。

冯子材阴沉着脸,拿起这根一人半高的长矛,快步奔下土石墙。相荣、相华知道父亲的脾气,再也不说话,急忙各自操起一把大砍刀紧随着父亲下去了。

冯子材来到墙外,站在一块突兀的青石上,咬紧牙关死盯着一群群跨过深沟来到关隘口的法国人,万丈怒火升腾在他的胸中。穿出云层的朝阳,照在他飘拂的银须上,照在他头上的布帕和脚上的草鞋上,照在他手中那根闪闪发亮的丈八长矛上。这是一尊顶天立地的英雄雕塑,这是一股冲霄长虹的浩然正气,这是一座万古不倒的巍峨山峰。懦弱的大清王朝,你是多么需要千千万万个冯子材啊!多灾多难的中华民族,你是多么需要这种不畏强暴、誓死捍卫民族尊严的气概啊!

“相荣、相华,我们爷儿三个跟他们拼了!”

冯子材大叫一声,从青石上跳下来,手中的长矛直向一个法军小头目的胸膛刺去。相荣、相华紧紧地护卫着老父,挥起大砍刀,左右砍杀。

王孝祺看到这一番壮烈的情景,早已热泪盈眶,他振臂高呼:“兄弟们,冯老将军跟法国人肉搏了,我们都下去吧!”

苏元春也高高挥起手中的宝剑,大喊起来:“冯老将军都亲自上阵了,我们还怕死吗?”

古稀老英雄的这一壮举,成了清军将士最强有力的号令、最崇高的榜样。顷刻之间,这些平时散漫疲沓、畏难怕苦的绿营团勇仿佛吞下了仙丹灵药,浑身上下立时平添无穷的胆量和气力。断腿断臂、流血死亡的恐怖好像都不存在了,眼中只有冯老将军英勇杀敌的伟岸身躯,胸中只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聚集在土石墙后的两万多清军如波涛、如海浪般涌向墙外,山脚下的十二门大炮也一齐向东岭山头射击,顽强地压住法国大炮的火力。在一股强大力量支持下的清军,此刻总算像个真正的军队了!他们三个四个围住一个法国人,大刀长矛,一齐向侵略者头上身上刺去。可怜这些一向骄横狂妄、自以为东方无敌手的法兰西子弟们,今儿个蒙了头、晕了向,他们压根儿也没想到镇南关内竟然有如此强硬的对手:难道他们不是中国来的兵油子,难道他们今日真的是神灵附体?常言说,一人不怕死,十人不能敌。现在两万多人都不怕死了,千名洋鬼子岂能抵抗得住?法国人平时打仗得手,靠的是枪炮的威力,一旦短兵相接,枪炮就失去了优势,需要的是棍棒拳脚的功夫,而这一方面,洋人普遍不如中国人。

不到半个钟点,跨过沟来的法国人便大部分躺在墙外起不来了,没有过沟的见势不对,纷纷后撤。这时,王德榜率领的军队从敦土埋伏点冲了过来。他们人多势众,又见前方打赢了,更是气势十足,早已吓破胆的法国兵见了这批截断归路的中国军人,不由得更加心虚胆战,除开极少数的几十个逃出包围圈外,几乎所有人都成了刀下之鬼。至于那个头头米歇尔,因为服装与众不同,不多时便成了众矢之的,早被剁成一堆肉酱了。

尼格里没有想到败得如此之惨,气得口吐鲜血,昏倒在地。身边的副官知道炮台保不住,便趁着还有十几发炮弹的机会,叫人背着尼格里,慌忙从山背后逃走了。

东岭炮台很快便被夺回。

还没有到中午,镇南关隘之仗便以法军全军覆没而获得大胜。乘着这股强劲的军威,冯子材指挥东线的苏元春、王德榜、王孝祺一鼓作气向谅山进发,几乎没有费多大力气便光复谅山,接下来又连连收复文渊、谷波、委坡、船头等地。

捷报传到西线,刘永福的黑旗军和唐景崧的景字营联合起来,一举光复被法国人占领多时的西部重镇宣光,紧接着又拿下广威、鹤江等地。越南北圻的大部分土地已在中国军队的控制之下。

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兴奋的喜讯,这是一个多么令人珍贵的胜仗啊!中国人对这个胜利已盼望了四十多年!自从道光二十年的鸦片之战以来,凡中国军队与外国军队一接火,便注定是中国失败,外国获胜。中国人打不赢洋人,似乎已成了举世皆知的定理,在许许多多中国人的心中,对洋人的恐惧,早已深入骨髓。这种心理,四十多年来一直沉重地压在大清帝国的头上,从朝廷到民间,在洋人的面前都直不起腰、挺不起胸!

现在终于有了这一场关外大捷,冯子材统率的中国军队在越南北圻为大清帝国,为中华民族扬了一次眉、吐了一口气。捷报传到广州,全城喜气洋洋,张之洞更是兴高采烈。他感谢冯子材和关外的三万将士扬了国威、振了民气,也感激他们为他这个两广制军赢得无上脸面。

他以两广制军的名义命令,东线统领冯子材稍事休整后立即进攻北宁、河内,西线统领刘永福迅速攻占兴化。东西两线齐头并进,互为声援,争取尽快光复整个北圻。并以此为基础,将所有侵犯越南的法国军队全部驱逐出境,使越南重新回到中国的怀抱,成为中国一个稳定可靠的藩属国。他随后又给朝廷上折,详细禀报关外大捷的前前后后,在表彰冯子材、王孝祺、苏元春、王德榜、刘永福、唐景崧等人的功劳的同时,也不忘将自己如何谋划运筹的过程叙说了一番。又着重提出收复河内,全驱法人的宏伟构想,请朝廷准予按此执行,大张远威,以申天讨!

不料,事情远不是张之洞想的这么简单顺利。就在关外大捷刚刚获胜的时候,一场以口舌为刀枪的外交谈判便已开始。

究其实,中法的外交会谈在两国冲突发生之后就一直没有停止过,主持这件大事的便是有当今中国第一臣之称的李鸿章。

李鸿章治理国家的大计简单地说,对内兴办洋务,徐图自强;对外息事宁人,以夷制夷。在外交上,凡与洋人冲突,他的主张是能和则和,不能和则尽量减少损失,中国自己无法调停,则请别国洋人出面帮助。

面对着与法国人的纠纷,他采取的亦是这个办法。先是签订条约,希望和平解决冲突。不料法国人并不接受这个条约的约束,蓄意挑起更大的战争。李鸿章担心,战争打响之后,中国军队吃亏更大。早在第一次镇南关大战之前,他便委托中国海关税务司驻伦敦办事处的英国人金登干,去巴黎代表清廷与法国政府秘密和谈。法国代表态度强硬,为了赢得谈判桌上的更大筹码,他们发起了这次再打镇南关之役。孰料遭到惨败,法兰西举国哗然,反对党议员纷纷责难政府,茹费理内阁不能得到议院谅解,引咎辞职。法国代表一改往日的傲慢无理之态,表示愿意全数撤退停留在台湾海峡的舰艇,解除对台湾的封锁,用来换取中国的开放海口允许法国商船出入。李鸿章认为法国能让到这种地步便是和谈的最大成绩了,立即命令金登干在此条约上签字,并电令中国所有在越南北圻的军队立即停战,限期撤退。张之洞的宏伟构思付之流水,他对李鸿章的怨恨又加深了一层。冯子材、刘永福等眼看着到手的功勋而不能建立,更是扼腕叹息、愤愤不已!

自从国门被强行闯开以来,直到清王朝覆灭之前,七十余年间这唯一一次的对外胜仗便这样了结了。它本该以辉煌的句号来结束,却以遗憾无穷的省略号而令人长叹。这真是中华民族诉说不尽的悲哀。

然而,它毕竟是一个胜仗,它使这场战争的最高主帅张之洞赢得朝廷上下的一致赞扬,奠定了他日后纵横政坛的厚实基础;它也使这位主帅更加坚定开创一番宏图大业的雄伟信念。同时,它又使得这位名流出身的总督逐渐滋生了舍我其谁、天下独尊的倨傲心态。

张之洞在总督衙门举办了一个大型庆功会,除中国官场人员外,还特为邀请法国之外的所有在穗各国领事以及洋商、教会方面的头面人物参加。他向这些平日趾高气扬的洋人绘声绘色地介绍中国军队英勇杀敌的感人场面,着意渲染这次大捷所带来的重大国际影响,使得这些洋人面对美酒佳肴而坐立不安,一个个争先恐后地端起酒杯,向这个身材矮小、模样丑陋的制台大人表示祝贺。辜鸿铭跟在张之洞的身边大出风头,他时而用英语、德语,时而用俄语、日语,流利无误地翻译着,令庆功会上的所有中外宾客惊讶不已。他们在私下议论,张大人从哪里请来了一个这样的翻译奇才!

庆功会结束的时候,七十岁的兵部尚书彭玉麟来到张之洞的身边,激动地说:“老弟,我盼望多年的胜仗,终于在你的指挥下打成了,为我们中国人争了脸面。我今天真是太高兴了!”

张之洞开怀大笑:“大司马,我们再来为关外大捷痛饮一杯!”

立时便有一个侍者端来两杯酒,彭玉麟抬起手来轻轻地接住:“我已经喝得太多,不能再喝了,老弟你也不要喝了。酒不能多喝,喝多了头就会晕晕的,忘乎所以。”

张之洞听出了彭玉麟的话中之话,忙说:“大司马说得好,我们不能让关外大捷晕了头。”

“正是这话。”彭玉麟收起笑容肃然说,“关外大捷诚然是一件大喜事,但我今天要特别提醒老弟的是,这场胜仗主要是机缘凑泊,切不可引为常例。我戎马一生,深知真正的胜负之别在于实力的较量。若论实力,我们远远不是法国人的对手,更不要谈美国、英国、德国了。提高实力,这才能使中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张之洞点点头说:“大司马所言极是。我也想到这一层了。”

“郑观应过几天就要从南洋回来了,你应当召见他,他是一个很有头脑的人。”

“好!”张之洞立时想起《盛世危言》一书中所说的种种实业救国的举措来,他也很想见见这位识见远在常人之上的商人,“关外的战争结束了,我正要和郑观应谈谈他的救危之策。”

彭玉麟发亮的双眼紧紧盯着张之洞,语重心长地说:“我已经老了,无所作为了,这些年来一直是少荃当家。他虽精力旺盛、雄心勃勃,但年过花甲,岁月不饶人。中国的事情,已经责无旁贷地落在老弟你的肩上,你可要十分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啊!”

张之洞凝视着白发苍苍的老英雄,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半天,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中国不会只有一个李少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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