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第五章 清查库款

2016-07-26 14:32:40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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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为获取赈灾款被贪污的真凭实据,阎敬铭出了一个好主意

回到太原城的第二天,马丕瑶便向张之洞禀报,初步清查光绪三年、四年、五年的赈灾款项,三年间便有三十余万两银子对不上数,怀疑是当年主持赈灾的藩司葆庚和主要经办者王定安贪污中饱了,但苦无确凿的证据。下一步的清查如何进行,请抚台拿个主意。

下午,葆庚也正好过来,说已与祁家说好了,祁家父女都同意,是不是就叫他们父女到抚台衙门来见见面。马丕瑶的禀报让张之洞对葆庚、王定安很是反感。他甚至后悔不该与他们同游晋祠。张之洞冷冷地说了一句“此事不要再提了”后,便不再理睬葆庚,将葆庚弄得十分没趣。

张之洞为清理库款的事苦苦地思索着。

夏天到来时,春兰带着唐夫人生的次子仁梃、王夫人生的小姐准儿,以及柴氏带着燕儿都来到太原。桑治平在紧靠巡抚衙门的一条小街上,赁了几间房子安置家小。大根夫妇则带着仁梃和准儿,与张之洞同住衙门后院。从此,早晚冷清的第一衙门开始有了勃勃生气。

桑治平做了张家的真正西席。仁梃聪明好学,并不要老师多操心,他仍可以分出不少心力来替张之洞办公事。

为张之洞的诚意所感,佩玉也来到太原做准儿的琴师。张之洞甚是高兴。准儿活泼伶俐,佩玉喜欢她。佩玉和善亲热,准儿也爱她。两人很快便相处融洽。

近年来,因王夫人的陡然去世,悲寂常常袭击着张之洞的心,空闲时他思念得最多的便是远在北京的儿女。长子仁权已成家自立,他较为放心。次子仁梃毕竟是个已有十岁的男孩,学业是其生活中的全部内容,有良师教导,他也可以放得下心。最让他牵肠挂肚的便是这个小准儿。娇弱的女孩,这么小就失去了母亲,这是她人生的最大痛苦,虽有春兰在生活上予以照顾,但谁去抚慰她那颗受伤的幼小心灵?谁去充当她闺房中的教师呢?张之洞为此而深深地忧虑。现在好了,佩玉来了!她俩似前生有缘似的,彼此亲密无间。听到后院里不时传出的佩玉和准儿的欢悦笑声,张之洞的心里十分宽慰。

这时,一道上谕递到太原巡抚衙门:户部尚书着阎敬铭补授。又命张之洞将此谕火速递到解州书院,督促阎敬铭毋再固辞,速来京履任。张之洞看到这道上谕,心里欢喜无尽。

他首先感到欣喜的是太后毕竟有见识,不像以往只让阎敬铭恢复侍郎原职。倘若依旧是从二品待遇,说不定那个倔强的老头子仍然会坚持不受。如此,将令他这个传旨者十分难堪,两边都不好交代。张之洞感激太后给了他很大的面子。

最使张之洞欣慰的是,阎敬铭授的是户部尚书。山西穷困,银钱拮据,凡办大事,都要得到户部的关照才能行得通。自己过去曾力主阎敬铭出山,这次又倾心接纳。这些,老头子岂能不知?今后又岂能无视?子青老哥所说的靠山,这真是一个天缘凑泊的好靠山!

张之洞想到这些,心里兴奋不已。而眼下阎敬铭对清库一事,也正好能帮得上忙。光绪三年,阎敬铭以工部侍郎的身份,来太原协助巡抚曾国荃赈灾。以他的精明老练,必定对当时赈灾款的集散,心中有一个大致的脉络,应该向他请教!说不定藩库清查之事,靠的正是此老的鼎力相助。

他将去解州的重任再次交给桑治平,要他说服阎敬铭取道太原进京,并一路好好陪伴护送前来,他要亲自把盏为久蛰荒野的大司农(大司农:官名,户部尚书的别称。)饯行。

经过二十余天的长途跋涉、鞍马劳顿,桑治平一路护送阎敬铭来到了离太原城只有七十里路的榆次县。除他们二人及阎敬铭的一个远房侄孙外,同行来到榆次的还有一个人。此人名叫杨深秀,字漪邨,本省闻喜人,今年三十三岁。十年前杨深秀即考中举人,第二年会试告罢。杨家乃闻喜大户,家资饶富。杨父遂出钱为儿子捐了一个刑部员外郎。这是个空衔,杨深秀依旧在家中读书,他向往的是两榜正途出身。

光绪三年,眼见乡亲们受苦受难,杨深秀心中不忍,遂广开粥厂救济灾民,又拿出巨款来购买药材,施舍给贫困的病人。杨深秀因此而善名远播。此时阎敬铭正奉旨赈灾,便聘请杨深秀来太原与他共襄大事。

杨深秀为人正直又精细。灾情严重,百姓身处水火之中,山西官场却有不少人利用权势,侵吞钱物。杨深秀对此愤恨不已,他和阎敬铭谈起此事,阎敬铭也同样愤恨。得到阎的支持后,杨深秀暗中记下一份详细账目,以备他日所需。赈灾完毕,阎敬铭离开太原来到解州书院。不久,杨深秀也回原籍继续读书。闻喜与解州相邻,杨深秀时常到解州书院,向阎请教学问。谈起官场的腐败,谈起国家的积贫积弱,谈起人心的不古,这两个年纪相差三十余岁的师生,有许多共同的感慨。

桑治平向阎敬铭谈起清查局所面临的困难,阎敬铭想起了杨深秀,遂邀之一道去太原。杨深秀素慕张之洞大名,欣然同意。

傍晚时分,阎敬铭一行刚进城门,便见一个低级官员装束的人走上前来。桑治平笑道:“郭巡捕,你几时来的?”

郭巡捕说:“前天接到桑先生的信,抚台大人昨天便到了榆次。卑职今天在城门边恭候一天,终于把你们盼来了。现在就请阎大人和桑先生等一起去县衙门。”

阎敬铭听说张之洞亲来榆次迎接,颇出意外,对桑治平说:“张大人公务繁忙,还这样客气,令老朽不安。”

桑治平说:“张大人对丹老十分钦佩,若不是公务繁忙,他是要亲去解州的。他早就跟我说定了,要我到太谷时给他一封信,不管多忙,他都要亲来榆次迎接,以表示他的仰慕之情。”

阎敬铭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

说话间,不知不觉到了榆次县衙门口,张之洞带着罗县令、何主簿等一班官吏迎上前来。桑治平从中做了介绍。

张之洞向阎敬铭作揖道:“久仰丹老声威,不胜倾慕。”

阎敬铭回礼道:“张大人亲来榆次相见,愧不敢当。”

张之洞说:“丹老四朝元老,中兴功臣,之洞未去解州相迎,已是不恭,尚望丹老鉴谅。”

说着,又向阎敬铭介绍了榆次县的一班官员。阎敬铭指着杨深秀说:“这位是闻喜县杨深秀漪邨孝廉,光绪三年协助我在山西办赈务,是一个仗义疏财极有血性的汉子。”

张之洞一听杨深秀办过赈务,眼睛一亮,忙问:“杨孝廉是陪同丹老一道进京的吗?”

阎敬铭说:“不是,我特地带他到太原来见你的。”

张之洞转脸对杨深秀说:“杨孝廉请在太原城多住几天,鄙人有要事请教。”

杨深秀说:“治下久闻大人盛名。大人巡抚三晋,此乃三晋父老之幸,治下愿为大人驱驰。”

罗县令笑着招呼:“请丹老、张大人及各位一道入席吧,大家酒席上再畅谈。”

巡抚驾到县城,这正是县令献殷勤的最好时候。阎敬铭进京去做户部尚书,下榻此地,也是东道主一个巴结攀援的好机遇。两件事凑到一起,岂不是天大的好事!罗县令动员一切力量,清扫道路、打扫驿馆、搜集佳肴,准备美酒,足足忙乎了两天。今晚县衙门的接风酒席办得隆重丰盛,一桌主席,三桌陪席,举凡山西省的好食品全都上了桌,加之满堂大红蜡烛,给宴会厅更增添许多热闹的气氛。

可是,六十五岁的主客生性俭朴,不习惯山珍海味,再加上旅途劳累,更没有胃口,他只抿了两口酒,动了几下筷子,便闭口再不吃了。第一陪客也不是个大吃大喝的人。张之洞四十岁以前嗜酒好饮,常常喝醉,四十岁后因身体欠佳,也便节制不再多饮。于是,这场名为招待阎敬铭和张之洞的酒席,便成了榆次县衙门大小官员们的聚餐,他们在陪席上频频举杯,相互劝饮,大咬大嚼,狼吞虎咽。

张之洞看着这个场面,禁不住双眉紧锁。他对罗县令说,明天要留丹老在榆次住一天,有要事商量,一切应酬全部罢掉,只需备点粗茶淡饭即可。罗县令不好违背,只得答应。

第二天上午,张之洞只身来到阎敬铭下榻的驿馆。他要与这位两度复出的前朝大员,做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

张之洞说:“二十年前,胡文忠公誉您为湖北经济第一人,要我到武昌去拜您为师,求经世济民的真才实学。怎奈天不假寿于文忠公,此行未果。讵料二十年后,我才得以拜识您,真正是又憾又幸!此番太后将大司农重任交给您,正是众望所归,人地两宜。您一定将再展补天之手,为朝廷广开财源,造福社稷。明天起程去太原,我自然当留您在太原多住几天。只是省垣人多眼杂,难有这等清静的环境,故而选择榆次先与您相见。一则表示远迎的诚意,二则也想借此地与您促膝恳谈。我有许多事要向您请教,请千万莫嫌鲁钝,看在三晋父老乡亲的面上,为我开启茅塞。”

阎敬铭面色凝重地听完张之洞这番开场白,沉吟良久后说:“文忠公生前曾对老朽说起过抚台,夸奖抚台是他遇到的最聪颖的年轻人,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文忠公的确是巨眼识人,抚台今天也做到了他当年的官位了。”

“我哪能跟文忠公相比。”张之洞忙说,“文忠公虽说官位只是湖北巡抚,其实是朝廷的江南柱石。今日的晋抚哪能跟当年的鄂抚相比。”

阎敬铭笑着说:“以抚台的天资才望,好好做下去,日后也会是朝廷柱石的。”

张之洞说:“谢谢丹老的奖掖。我当尽力而为,但愿不负朝廷的信任、丹老的厚望。”

阎敬铭原以为清流出身的张之洞,会是满身的名士气,却不料这样恳切诚挚,于是点了点头问:“抚台准备跟老朽说点什么?”

张之洞略微停顿一下,说:“朝廷命我承乏三晋,我很想为三晋父老做点实事,但却常有力不从心之感。山西弊病很多,依我看来,主要在三个方面:一是乡间广植罂粟,与庄稼争地,官吏军营,多食鸦片,风气颓废;二是从省到州县,吏治腐败,各级官场,疲沓懒散成风,贪官污吏,亦为数不少;三是山西土地贫瘠,所产甚少,百姓生计窘困,难以自救,官府收入枯竭,几乎不能有所兴作。”

阎敬铭说:“老朽寓居山西多年,对山西弊端多少有所耳闻目睹。抚台方才所说的,均是山西积弊。在解州时常听士林说,抚台来晋后力图铲除弊端,整肃民风。士林都称赞抚台气魄宏大。”

张之洞说:“不瞒丹老,自到山西以来,我也曾采取过强硬手段,欲求有所作为。比如说在铲除毒卉禁止吸食鸦片一事上,是不惜动用兵丁,不怕得罪乡绅的。现在看来是收到了些成效。至于整饬吏治方面,也想以清查藩库为缺口,狠狠地杀一下贪污中饱之风。想必丹老也知道,山西藩库竟然有三十年未清账目,这岂不是咄咄怪事!”

“我知道。”阎敬铭沉重地说,“藩库多年不清之事,据我所知,尚不止山西一省。当然,山西三十年不清,确居全国之首位。其他十年八年不清的还有好几个省份。太后要老朽去做户部尚书,但老朽即便要去摸清各省目前的库存银钱状况,都很困难,这个户部尚书如何去做。唉!”

阎敬铭说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张之洞听了阎敬铭的感叹后,突然灵机一动,说:“我在京师做闲官时,也曾听部院堂官们说,这几十年来六部数户部最难掌。军饷开支大,各省上交又少,不但该交的不交,连别省的过路钱都拦截。难怪户部官员甚至说,各省这种行径类似绿林。”

阎敬铭笑着插话:“翰林变绿林,这句话原本是骂李少荃的,后来竟成了名言,广为流传套用。”

张之洞本想说一句“这是因为像李鸿章那样变绿林的翰林越来越多的缘故”,想一想阎敬铭和李鸿章是同一经历的人,这种清流激愤语言不能在他面前说,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改口道:“各省都叫苦,都说亏空多,户部也拿他们没办法。刚才丹老您说的,摸清各省目前的库款情况,的确是户部一件大事。我想,丹老这次进京后,第一把火就烧到这事上,山西将为丹老提供一个范例。”

阎敬铭想:这不失为一个好点子。接到进京任户部尚书的圣旨后,阎敬铭便一直在寻思着,身负贤能之名,数度谢旨不应,如今以六十五岁的高龄履任,天下多少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呀,倘若尸位素餐,毫无建树的话,不但辜负了圣恩,也有损自己的清名;倘若要有所建树,这建树要立在哪一点上呢?张之洞不愧是个聪明人,他这个点子可谓一箭双雕:首先是要换取我和户部的支持,同时也的确是给户部的一个启示。好,这样一件既有利于他,又有利于我,既有利于山西,又有利于朝廷的事,为什么不支持?

阎敬铭舒心一笑说:“张抚台,老朽全力支持你把山西三十年的藩库账目料理一清,然后再奏请太后、皇上,要各省都效法山西。抚台需要老朽做点什么,就明说吧!”

张之洞高兴地说:“丹老真是个实心做事的人,有您的支持,山西的事情就会好办得多。不瞒丹老说,一般性的清查库款,也并不是很难的事。莫说三十年,就是四十年、五十年也不难。我只需找到一个账目清楚的年份,从这一年开始,把现存的所有单据都汇集起来,然后一年一年地去做账。只要有一批细心有经验的账房师爷,花个半年时间就可以重新建立一套账目来。”

张之洞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阎敬铭从这几句话中,感觉到眼前的这位清流巡抚有一种举重若轻的气概。他心里想:此人有宰辅之才,若遇天时的话,今后的功业或许不在乃师之下。一个念头瞬时间在他的脑子里浮起。

“我不只在于清理藩库的账目,更重要的是要借此机会整顿山西官场。”张之洞放下茶杯,神色庄严地说,“刚才我说过,山西官场从省到州县,贪官污吏不少,而且风闻这个根子就在省城,因为上行下效,才使得三晋吏风更坏。”

张之洞说到这里,压低了嗓音:“我通过明察暗访,已知道这个根子便是现任藩司葆庚,葆庚的同伙有冀宁道王定安和阳曲县令徐时霖。他们在光绪三年赈灾时,合伙弄虚作假,贪污了一笔不小的银子。我想通过查库款来查赈灾款,通过清查赈灾款来查出葆庚的贪污案,再通过罢葆庚等人来整饬三晋吏风。”

阎敬铭敛容说:“抚台刚才说,通过明察暗访,已知根子是葆庚,还有王定安和徐时霖,是否可以再详细点告诉老朽此中的嫌疑。”

张之洞说:“大同府同知马丕瑶,是静澜中丞临走时向我推荐的诚实可靠人。我成立清查局,用的就是马丕瑶。马丕瑶查了几个月的库款,发现葆庚和王定安的不少疑点。另外,衙门里也接到过无名帖子,帖子上说葆庚、王定安、徐时霖沆瀣一气,合伙贪污。我与葆庚相处了一段时期,也觉得他不像个正派人,但现在没有得到真凭实据,下不了手。何况葆庚是藩台大员,王定安背景不小,更须谨慎从事。”

“抚台考虑得是。”阎敬铭慢慢地说,“光绪三年赈灾的事,老朽可以详细地对抚台说说。光绪三年九月,老朽奉旨与曾九帅一起办理赈灾事宜。九帅打仗日久,积劳成疾,江宁克复后即回籍养病。同治四年就有巡抚山西之命,但九帅因病辞谢。第二年正月,因捻寇犯湖北,军情紧急,九帅不得已奉命任湖北巡抚。但湖北军务不顺,九帅于同治六年十月卸湖北抚篆,再次回籍疗疴。这一疗便是七年,一直到光绪元年二月,才接任河东道总督。到次年八月,改授山西巡抚。九帅又请假回籍,直到光绪三年二月,才从长沙起程,四月底到太原接篆视事。”

阎敬铭拿起他从解州带出的老葵扇,随手扇了两下。张之洞边听边想,阎敬铭为何要费这么大的口舌叙述曾国荃打下江宁后直到再度出任晋抚的这大段过程?是想告诉我曾国荃这十多年来一直多病,精力不济,故而造成山西吏治的疲沓?是的,阎敬铭毕竟和曾氏兄弟有一番共同战斗的经历,他是借此来摆脱曾国荃的责任。

张之洞说:“曾九帅戎马倥偬十多年,为朝廷立了大功,自己却落了一身病。丹老当年也为平长毛、捻寇吃了不少苦头。”

“王命在身,不得不带病驱驰。自古良将,有几个安逸的。”阎敬铭边说边摇着葵扇。

张之洞明白了,大叙曾国荃的经历,不但有为老九开脱之意,也有为自己表功的一层意思暗寓其间。

阎敬铭停止摇扇,继续说:“光绪三年,山西大旱,在这之前已干旱了一年,连续两年旱灾,把山西闹苦了。怎么个苦法,我不多说,只背两句当年老朽和九帅会衔上奏的话给你听听。”

阎敬铭微闭着眼睛,回忆着。一会儿他睁开两只略显昏花的老眼,背道:“古称易子而食,析骸而爨。今日晋省灾荒,或父子而相食,或骨肉以析骸,所在皆有,莫之能禁,岂非人伦之变哉!”

张之洞的心像被利刃刺进似的惨痛着。“易子而食,析骸而爨”这样的字眼,少年时常在书上见过,但总不大相信,怀疑是文人夸大了。没有想到,就在自己的治下,就在五年前的这块土地上,就活生生地出现过。那是怎样的惨绝人寰啊!

二人相对无言,驿馆里的气氛仿佛凝固了似的。

过了好久,阎敬铭才开口:“要说大旱两年便惨象如此,原本也不至于。这一则是山西太穷,即便丰年,老百姓也只能半饥半饱,何况灾荒。更主要的是罂粟苗害的。山西农人贪图眼前利益,废庄稼而种罂粟,家中多年来已不贮存粮食了,州县仓库也无粮可贮。山西山多路陡,运载不便。旱灾来时,拿着铜板却买不到豆麦,只有活活等死。”

“所以罂粟苗非铲除不可!”张之洞愤愤地说。

“是的,抚台此举功德无量。”阎敬铭赞许一句后,继续说下去,“当时我对九帅说,发钱尚在其次,首务是去外省办粮,并奏请朝廷命江南各省以粮代银,速运山西救急。一年下来,共赈灾民三百四十万,用银一千三百万两,用粮一百六十万石。”

张之洞插话:“山西一千一百万人口,受赈人三成以上。全省地丁银一年才不过三百万两,用银达千万之多。丹老于三晋父老的功德,真山高海深!”

“抚台这话,老朽担当不起。”阎敬铭笑道。这话显然令老头子发自内心地高兴。他神态怡然地说,“这首先是朝廷的恩德,再是各省的捐助,三是山西多数官绅的合力共济。若老朽一人,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无计可施呀!”

“丹老。”张之洞问,“据说当年山西绅商两界捐款不少,您还记得这笔款子的大致数目吗?”

“这就是我要对抚台细说的一件重要的事情。当年九帅定下的救急之策,功莫大焉,弊也莫大焉。”

阎敬铭习惯性地拿起老葵扇,轻轻地慢慢地摇着,好半天才开口:“湘军初起时,筹饷是第一桩头痛的事,曾文正公效法前朝旧事,请求朝廷发空白虚衔执照和空白功牌,用以奖励捐款的士绅。早期湘军的粮饷,主要靠的就是这条来路。”

张之洞知道,这种方法自古以来便有过。虚衔执照,即视捐款数量大小,相应地授一个品衔,赠一套官服翎领,遇到喜庆典礼宴会时,可以穿这套官服摆摆脸面,但没有实职实权。这种交换可以满足许多有钱人做官的虚荣心。通常情况,这个权限在朝廷,执照上的名字由朝廷填写颁下。曾国藩请求朝廷颁空白执照,名字由他填写,则是把朝廷的这个权力揽到了自己的手里。

相对于虚衔执照来说,功牌则低一等,它是立功的记录牌。兵士打仗立了功,视功劳大小发一枚相应的功牌,积到一定的时候便可升官。没有上前线打仗的人,用捐钱的方式也可得功牌。有了功牌便有了荣誉,在地方上有许多好处。这种广开名路的做法,的确在历史上曾为应急起过不少作用。

“九帅把它移到山西来。他向朝廷请来空白虚衔执照和空白功牌各两千张,又将这四千张牌照的填写权完全交给藩司葆庚,自己全不过问,而弊病也就出在这里。”

开始说到关键处了,张之洞双目炯炯地注视着这位经历不凡的老头子,要把他的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

“不论是执照和功牌,都有正本副本各一份。正本发给捐款人,副本留在官府存档,以备查询。若秉公办事,则正本副本完全一致,即捐银数量、授衔品级或军功品级两份上所填相吻合。心存贪污的话,则两份所填的就不会吻合。捐款人手里的正本填的银两是实数,存档的副本上填的则少些,这中间的差数便为填写者贪污了。另外,还有的人捐钱少,不足以发执照或功牌,或有的人虽捐了钱但不要牌照,这些银钱也可以被执事人中饱而不露痕迹。这些手腕,即使在当时也难以盘查,事过多年,再查就更困难了。”

张之洞听到这里,心里冷了一下:是的,如何去找呢?这不还是没有真凭实据吗?

“有句古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真要下决心去查,也不是毫无办法的,只是不知抚台真的下了这个决心没有?”

阎敬铭两眼逼视着张之洞。

“请丹老放心,这个决心,我半年前就下了。”

“张抚台,官场上的事都是互相牵连着的,查一件事就会牵连到多件事,查一个人就会牵连到一批人,今后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事出来,甚至会带来极不利的后果。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张之洞坚定地说:“丹老,您不要为我顾虑太多。我为人向来不存畏惮之心,也从不会向邪恶低头。牵出多少事就办多少事,牵连多少人就查多少人。”

阎敬铭淡淡地笑了两下,说:“张抚台,你这种气概,老朽很是佩服。但老朽不能不实话告诉你,你这种气概用之于京师做言官可以,用之于山西做巡抚则不行。”

“为何?”张之洞望着阎敬铭,恳切地说,“请丹老教我。”

“张抚台,你初为封疆大吏,尚不知地方官员的究竟。若是拿圣人的教诲、朝廷的律令来严格度量这些知府、知县,可谓没有一个合格的。故看一个官员的贤否,只能视其大节而遗其小过。所以,做巡抚的切不可存牵连多少人就办多少人的心思。抓住为头的,惩办几个罪大的帮凶就行了。若全都处罚,谁来为你办事?若他们抱成一团与你作对,你又如何在这个省里待得下去?故而我劝你,你清藩库,就清赈灾这件事好了;你要参劾,就只参劾葆庚、王定安等几个民愤极大的人好了。”

阎敬铭这番话,说得张之洞直点头,连忙说:“丹老说得有理。古人云水至清无鱼,人至察无徒,这话过去也读过,道理也懂,真正办起事来又不记得了。”

“抚台是明白人,老朽只要稍微点一下就行了。”阎敬铭笑道,“葆庚这人贪财好货,我在光绪三年时便有所觉察。王定安贪婪阴鸷,在山西官场士林中口碑极不好。抚台要借他们二人来整肃山西吏治,这点老朽是完全赞同的。二人皆司道大员,官位高、影响大,端出他们来,不只是震惊山西一省,也可儆戒十八省贪官污吏。”

“我想的正是如此。不瞒丹老,我来到山西后给朝廷的谢恩折上就写着‘不忘经营八表(八表:八方以外,指极远的地方)’,有人攻讦我,说我有野心,不安于做一个巡抚,觊觎宰相之位。他们不知我的苦心,我是想借山西这块地方为全国立一个榜样。”

“张抚台,这就是俗话所说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呀!”

说罢哈哈一笑。

张之洞也哈哈大笑:“丹老说得好,说得好!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张抚台,老朽帮你出一个主意,说不定可以弄出一点真凭实据。”

开始接触到要害了,张之洞忙止住笑,将头倾向前去恭听。

“你立即将所有光绪三年发出的执照和功牌副本调出来,选出其中捐款数量较大的二三十张,然后再派人逐个登门,请他们拿出正本来,两相对照,证据就出来了。”

这真是个好主意!张之洞不由得从心里佩服阎敬铭的老辣。他兴奋地拿过葵扇,一边帮阎敬铭扇风,一边说:“谢谢丹老的指点。”

“还有,我给你带来的杨深秀,他当年曾协助我办了一段时期的赈务,后来被徐时霖要去。杨深秀怀疑徐时霖手脚不干净,曾悄悄地记下了一笔账目,这笔账目也可供你参考。”

“太谢谢了!”

张之洞高兴地起身,对阎敬铭说:“您刚才说的这两点,对山西藩库的清理大有裨益。说了一个上午的话,我陪您到庭院里走走。吃过午饭后,我再向您请教。”

“张抚台,你饶了我这个老头子吧!”

张之洞愕然地望着眼前这个满身土气的大司农,不知此话中的意思。

“你才四十多岁,年富力强,老朽今年六十有五了,如何能奉陪得起!吃过午饭后你让我好好歇息歇息。晚上,我还有重要话对你说哩!”

张之洞这才明白过来,他怀着歉意地说:“只怪我求治心切,把丹老当成金刚罗汉看了。好,下午请好好休息,晚上我再来竭诚讨教。”

二、胡林翼被洋人气死的往事,震撼张之洞的心

吃过午饭后,阎敬铭在侄孙的服侍下躺下睡午觉。张之洞则和桑治平一道,与杨深秀聊天。关于当年赈灾和账目的事,张之洞拟回太原后再深谈,初次见面,则先谈些轻松随意的话题。他们谈学问、谈诗文、谈晋南的民情世风、谈国家的现状和出路,三人谈得很是投机。张之洞发现杨深秀是个人才,无论从功名资望还是从年岁阅历来看,都具备目前即可重用今后前途远大的条件。晋阳书院缺个总教习,这杨深秀不就是一个极好的人选吗?古人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此话真的不假,只要留心辨识,人才到处都有!

吃过晚饭后,张之洞再次走进阎敬铭的房间,二人剪灯夜话。

张之洞诚挚地说:“上午与丹老一席话,所获良多。如何获取赈灾款被贪污的真凭实据,我冥思苦想多时不得进展,丹老几句话便解决了这个难题。”

阎敬铭笑道:“香要烧给真佛受,话要说给真人听。不是真人,说得再多也无用。”

说罢收起笑容,将张之洞注目良久,严肃地说:“老朽这几十年来历尽沧桑,饱经世变,所更之事可谓多矣,所阅之人可谓众矣,虽天资鲁钝,性近愚顽,不能登圣贤之堂奥,然三十余年来的打磨锤炼,也多少积累点识人办事之能力。上午,老朽与抚台良晤半日,听谈吐,察志量,似觉抚台之气魄风采颇肖乃师胡文忠公,一生事业可与文忠比美,而富贵寿考却又要胜之。唯望多加珍爱,好自为之。”

阎敬铭的这几句话,说得张之洞热血奔涌起来。自通籍以来,张之洞便立下志向,这一生一定要以恩师胡林翼为榜样,像他那样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出来。然而,近二十年的久抑不伸,常使他心怀郁郁,有时甚至心灰意冷。出任山西巡抚之后,他自觉为大志的实现迈出了重大一步,但离恩师的事业名望毕竟相差太远。现在,这个恩师的挚友竟然说自己一生的事业可以与恩师比美,甚至富贵寿考还要超过,这如何不让他兴奋!

张之洞忙说:“丹老此话,对我是一个极大的激励。我一向崇仰胡文忠公,私下里已把他作为自己今生的榜样。只是当年追随左右时尚在稚龄,其时间不长。后来恩师在湖北打仗,我在贵州求学,虽有些书信往来,但终究所知不多。丹老与恩师共事多年,相知甚深,我极愿能多听丹老说点恩师的往事,以启愚昧。不知丹老可否赐告。”

阎敬铭微微笑道:“老朽今夜约你来,正是要与你说点文忠公的往事。咸丰十一年十月文忠公去世,到今天已是二十一年了。文忠嗣子尚年轻,将来能否传其事业还不可知。这些年来,每念及此事,老朽常以文忠后嗣不旺而遗憾。文忠入室弟子而又大有出息者,眼下实只抚台你一人。为酬答文忠当年知遇之恩,让他后继有人,也为了酬答太后、皇上的圣眷隆厚,造就大清国未来的柱石,老朽我义不容辞要将文忠一生学问事业的真谛传授给你。”

阎敬铭拿起随身不离的老葵扇,轻轻地摇动起来。几案上的烛光随着葵扇的晃动而跳跃着,时明时暗。张之洞凝视着阎敬铭古铜色的方正面孔,脑子里慢慢地浮出胡林翼的形象来,那是一张长长的因久病而显得灰白的面孔。两张面孔上的五官尽管不同,但有一个极大的相似处,那就是面皮都粗厚而多皱纹,倘若他们穿戴普通人的衣帽混进市井之中,绝无半点异人之处。从里到外,就是一个老农、一个老儒、一个老实巴交的平民百姓。常听人说,中兴时期的名臣名将,如曾国藩、罗泽南、彭玉麟等人,都是这一类型的人。而现在的位高权重者,几乎见不到这类人的踪迹。张之洞似乎突然有所颖悟,他没有细细思索的空暇,他需要全神倾听这位长者的腹心话。

“那年我在工部做侍郎的时候,与部里同寅谈起文忠旧事,有个刚中进士分来户部的主事居然问胡林翼是什么人。现在又五年过去了,像那个主事一样不知文忠是谁的年轻辈越来越多了。就是许多经历过那段时期的人,其实大多也不清楚胡文忠公。说起他来,不外是夸奖他打了几场大仗,仿佛文忠公只是一个平乱的武将而已,他们真正把胡文忠公看低了!”

张之洞插话:“平乱的武将只是塔齐布、鲍超之流,恩师满腹经纶,非一般的武将可比。”

“攻城略地是极为明显的战果,而其他的则不易看到。世间俗人大抵只能看到可触摸的有形之器,至于无形之道,那只能存于高人的眼光中,这也怪不得他们。”

张之洞点点头,表示赞同这句退一步的判词。

“其实,文忠最可宝贵之处,首在拯世济民。他曾对老朽说过,他的一生受两个人的影响最大。一是其父达源公。他粗为识字,达源公便授他先儒性理之书,故他从小便有为天下苍生谋福祉之宏伟抱负。二是其岳父陶澍。他尚未成年时,陶文毅公便赏识他,将爱女许配与他。他终生崇敬这位誉满朝野的岳丈,岳丈给他最大的启示是要为国为民办实事。”

张之洞插话:“张幼樵平生最为景仰陶澍,称他为近世官吏中的莽莽昆仑,曾、左都远不能与他相比。”

“陶澍整顿盐政,革新漕运,功在当世,利在千秋,的确是近世罕有的良吏。”阎敬铭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茶,继续说,“文忠既然以古圣昔贤为榜样,以拯世济民为立身居官之目标,这便使得他远非一般战将可比。他是真正的国家柱石、社稷之臣,比之为古时的谢安、裴度等人并不为过。这些尚属空洞。我想你最想听的,莫过于以文忠旧雨(旧雨:比喻老朋友,故人。杜甫《秋述》:“秋,杜子卧病长安旅次,多雨生鱼,青苔及榻。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说自己卧病不能出门,旧时故交老友遇雨也来探访,而现在新近结交的朋友遇雨就不来登门了。后人就把“旧”和“雨”联用,作老朋友的代称。)的身份,谈一些他的成功之道。元好问说,鸳鸯绣取从头看,莫将金针度与人。世间好看的鸳鸯绣品多得很,如何绣出来的,则难以窥视,绣女亦决不会轻易授人。文忠已不在了,就老朽我这个当年的旁观者,冷眼所见的金针出没之法,现在来代他传授给你。”

张之洞说:“我所要的,正是恩师的金针。”

“依老朽看来,文忠的成功之道,主要有这样几条。”阎敬铭似在思索,边想边说,“以湖北为地盘,与朝廷分权。”

见张之洞面露惊讶之色,阎敬铭凄然说:“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是当时内外之势迫使的。若不如此,文忠固然不可成大业,朝廷能否保得住也难以逆料。文忠向朝廷分权,分哪些权呢?一分财权。他撤销原设的南北随营粮台,建武昌省城粮台总局,湖北一切进款和开支,均由粮台总局料理。老朽在武昌,便做了好几年的粮台总局总理。湖北一切进款,包括地丁、漕粮、厘金、盐课;一切开支,包括军饷、俸禄、救济、兴建等,都由粮台总局料理,只听文忠一人的,户部不能插手。二分军权。文忠手下的人马,攻克武汉三镇时不过六千人,到他去世前夕,湖北湘鄂军营已达七万余人。这支人马均由他一人筹饷供应,不用朝廷一分钱,因而朝廷也不能调遣,就连湖广总督官文也不过问。”

“关于恩师与官文之间的关系,世间有不少传闻,都说恩师这层关系处理得最为老到深远。”张之洞忍不住插话。

“传闻不少,微词也不少,只有老朽最能理解文忠的苦心。”阎敬铭叹了一口气说,“文忠认官文的三姨太为干妹,让她拜太夫人为干妈。有人说文忠出此策颇为低下。殊不知,没有此策,何能与官文结成水乳交融的关系?没有这种水乳交融的关系,官文又何能于文忠的一切军事调遣仅画诺而已,不置一喙?还不只这一点。”

阎敬铭压低嗓音,轻轻地说:“文忠手握数万强兵悍将,朝廷能放心吗?满蒙亲贵能放心吗?谁能说,官文不是代表朝廷,代表满蒙亲贵在盯着文忠呢?”

张之洞感到自己浑身冷了一下。这二十年来,他的脑子里好像没有满汉之间的畛域(畛域:范围;界限。引申指成见、隔阂),也没有特别费心思去想着这件事。经阎敬铭这一提醒,他突然省悟过来。是的,过去自己不过一芝麻绿豆大的小官,满洲大员们根本就没有把你放在眼里。现在虽说身为巡抚,但说声撤,一纸上谕就够了,何况你如今的情势,也没有构成对他们的威胁。但二十多年前的局面不是这样的,恩师手里握的是一支能征惯战声誉卓著的湘军。这支湘军乃自招自养的子弟兵,它可以为朝廷收复失地,也可以从朝廷手中夺走城池,正可谓能载舟也能覆舟。当年恩师办事有多难啊,亏得他如此计虑深远!一时间,张之洞觉得自己增长了许多见识和许多经典上不可记载的学问。今后一旦自己沾上兵权二字,此事真是一面明亮的镜子。

“文忠分的第三个权,乃是朝廷的吏权。”阎敬铭继续慢慢地说,“抚台知道,我朝两司的品级虽比巡抚低,但不是隶属关系。藩司隶属于吏、户两部,臬司隶属于刑部,都有独立的职权,巡抚不能随便干预。文忠因当年战事特殊,不能不集两司之权于一身。又因为湖北最初之藩、臬两司皆平庸文官,不能应付军事之变,故抗疏请求朝廷撤掉庸吏,起用能员。朝廷不得不听文忠的。就这样,湖北两司便成了巡抚的属官,道府州县的升黜,更由文忠一人说了算。朝野不少人指摘他,说他包揽把持。张抚台,老朽今天就这包揽把持四字要好好说一说。”

阎敬铭端起茶杯,挺直腰板,似乎越说越上劲。张之洞起身,拿起剪刀来剪下烧焦的烛心,火苗顿时旺起来,跳跳跃跃的,照在张之洞的脸上。明暗之间,他的那颗硕大的鼻子似乎显得更大了。

“这包揽把持四字,说起来都含贬斥之意。朝廷不愿意看到包揽把持的督抚,同样,督抚也不愿看到包揽把持的府县。但是,”阎敬铭的语气显然加重了,“没有包揽把持,就没有文忠的事业。事实上,今日中国,一个督抚如果没有包揽把持的魄力,莫说打仗,就是办别的大事也是不可能的。我今夜只点到这里,至于为什么,老朽就不说了,抚台以后慢慢地自会明白。”

张之洞知道,阎敬铭想要说的是,当今中枢决策者不是真正的治国之才,要办出一番事业,只能靠自己去独立奋斗,而独立奋斗的基础就建立在包揽把持四字上。是的,这的确是今天强者为政之奥诀。

张之洞带着笑意说:“丹老,您今夜将恩师包揽把持这根金针度给了我。哪一天我在山西拿起这根金针,若对您有所触犯,您可要对我网开一面啊!”

阎敬铭哈哈笑起来:“只要你包揽得好,把持得对,户部不为难你。”

“好,一言为定!”张之洞端起阎敬铭的茶杯说,“我为您沏一壶新茶。”

“好吧,老朽还要给你说点胡文忠公的故事。”

张之洞端上新沏好的茶,看看蜡烛不长了,又拿出两支新的大红蜡烛来点上。瞬时间,榆次县老旧的驿馆里充满了淡淡的红光。窗外,夜色早已深沉。习惯早睡的山西人都已进入梦乡,连桑治平、杨深秀房间的灯火也已熄灭。古老的榆次县城,仿佛只亮着这一对红蜡烛。烛光下,大清王朝末期的两代能吏,还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既深奥又浅白、既有迹可循又难以套用的中国仕宦之术。

“胡文忠公是个兼资文武的大才。曾文正公曾在一份奏章里说过‘胡林翼之才胜臣十倍’的话,世人都以为这是曾国藩的谦抑。作为他身边的共事者,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这句话固然是曾文正公的谦抑,但也不完全是,文忠之才确有不少方面超过了文正。文正为人过于拘谨,文忠器局开阔,敢于为天下先,凭湖北一省之地,建国中之国。这是需要极大的胆量和气魄的。”

“凭湖北一省之地,建国中之国。”这句话给了张之洞很大的震动。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仿佛要将这句话深深地镌刻在自己的心扉。

“实在地说,不是文忠打开这个局面,也没有后来曾氏兄弟成就大功大业的基础。文忠就是在寿考上欠缺了,哪怕是中寿,即多活十年,他的事业、勋望和地位,都不会在文正之下。”

夜深了,窗外吹进的风已带着凉意。阎敬铭拿起床头上的一件旧夹衣披上。张之洞看到夹衣的袖口上缝着两块大补丁,他在心里又一次发出感慨。

“丹老,恩师去世时,世上有不少传闻。有说恩师是因文宗爷宾天悲痛而死的,有说恩师是给长毛累死的,也有说恩师是因家事怄气死的。您当时在他身边,您应当最清楚了。”

阎敬铭摸着下巴上未加修剪的花白胡须,想了一会儿后说:“文忠正当勋名隆盛的时候突然辞世,那年刚好五十。英年早逝,不仅他身边的僚属,可说是普天下的忠臣义士都因此而同声悲悼,扼腕叹息。一时间有关他的死因,传说纷纷。你刚才说的几个原因都有。文忠受咸丰爷特达之恩,惋惜咸丰爷去世太早,心中悲痛万分。武昌为咸丰爷设灵祭奠,他每天早晚两次都要痛哭,悲从中来,并不像许多人那样只是做做样子。他本来就有病,悲伤过度更加重了他的病。与长毛作战八九年,无时无刻不在忧虑交加中度过,心力交瘁,是他致病之因。所传的家事烦恼,也不是空穴来风。”

“是不是为嗣子之事?”张之洞试探着问。

胡林翼出身显宦家庭,生母溺爱,早年颇为放荡,不知检束,因此得了花柳病。到了二十三岁大彻大悟、痛自改悔的时候,已为时过晚,尽管他有一妻数妾,却没有得到一男半女。这是胡林翼终生最大的憾事,也因此而为他的家庭带来了最大的烦恼。临去世的前两年,他开始考虑过继儿子的事。

胡林翼倘若有亲兄弟的话,这事便不成难事。按习俗,亲侄子过继是理所当然的,哪怕只有一个亲侄子,这个侄子也可以一身兼祧,甚至可以名正言顺地娶两个正妻,两个正妻所生的儿子分别继承两房的香火。倘若胡林翼是个普通人也好办,从他的后一辈中任挑一个出来就行了,不会有过多的麻烦事出现。

然而,胡林翼既无亲兄亲弟,又身为湖北巡抚,还加之有太子少保这样令人目眩的崇高头衔,事情就异常麻烦了。胡林翼同父的兄弟没有,同祖的堂兄弟却很多,谁不希望将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他为嗣子?一旦做了胡林翼的嗣子,则将继承胡林翼多年浴血奋战所换来的除官位和权力外的一切,比如万贯家财、良田美宅,皇上所赏赐的各种民间看不到的金玉宝物,以及象征贵重身份的狐皮黄马褂和骑都尉世职。此外,还有一项特殊的荣耀和实用兼顾的好处。

清代制度,为朝廷立了大功的高级官员死后,其子孙可以得到余荫。这些余荫包括:直接进入中央各部任职,或赐以举人功名,一体会试。如曾国藩去世后,其长子曾纪泽承袭侯爵,次子曾纪鸿、长孙曾广钧均赏举人,准一体会试,次孙着赏员外郎、三孙赏给主事,待成年后即分部学习行走。真个是封妻荫子,荣耀至极。

不要看轻了“赏举人”的好处。秀才成举人,中间要通过一个关口,即乡试。乡试每三年举行一次,全省一次录取约七八十个人,许多人一辈子就被卡在这里,过不去。如曾国藩的九弟曾国荃,不可谓不聪明,但他一生的功名亦不过秀才而已,并未过举人这一关。而曾广钧便仗着“钦赐举人”这一便利,直接参加会试,二十三岁便中进士入翰林,完成了他的伯父和父亲终其一生都没有走完的科场之旅。

有这样大的好处,胡林翼的同祖兄弟们,谁不想把它捞在自己的手里?于是,人性中卑劣的一面,便因利益的争夺而全部暴露出来。送礼的、走门子的、互相攻讦揭短的事情都来了。眼看着一个孩子可以入选,却又突然冒出其母不守妇道,此子不是胡家血统的浮言,弄得那家主妇哭哭啼啼扬言要上吊投水。本来好端端的人人羡慕的益阳胡氏大家,因为嗣子一事,闹得彼此之间脸红脖子粗,甚至成了生死对头。胡林翼好几次苦恼地对阎敬铭说,年近五十而无子,本已是人生之悲哀了,又因立嗣引起家族不睦,真是悲上加悲、哀上加哀。

阎敬铭把这一段往事说出后,特为强调:“这事虽然加重了文忠的病情,但还不是致死之由,真正把文忠送上绝路的是洋人。”

“洋人?”张之洞颇为惊讶地说,“恩师并没有跟洋人直接打过交道,此话从何说起?”

“是的,文忠并没有直接与洋人打过交道,但那时的武昌城里已有洋人在活动。”阎敬铭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沉起来,“那是咸丰十一年八月份,文忠去安庆看望曾文正公,恰好咸丰爷晏驾哀诏下达安庆,文忠悲伤,急着要回武昌主持祭奠事。文正送文忠到长江码头。二人说起咸丰爷盛年驾崩,说起长毛猖獗时局严重,都为国家的前景忧愁不已。正在这时,文忠停止了说话,两眼直瞪瞪地望着江面。”

张之洞发觉阎敬铭两眼死盯着漆黑的窗外,仿佛窗外便是安庆城下那条奔涌不息的大江。

“文正顺着文忠的眼光向江面望去。原来,大江中流,正有一艘高扬着米字旗的英国轮船,由东向西,迎着滚滚波涛逆江而上。在英国轮船的前面,有两艘湘军水师的长龙在划行。长龙是湘军水师的大船,上面可坐百十来个人,气势宏大,甚是威武,长毛水军见到长龙便胆怯。二人都注目看着。一瞬间工夫,英国的海轮便追上长龙。它所激起的巨大水波,冲击着那两艘长龙左右晃荡,扬起的水花纷纷落在长龙的甲板上。甲板上的水手在抱头逃窜,有的人已在卸风帆了。长龙上出现一片手忙脚乱、惊慌失措的场面。这时,水师统领彭玉麟也来到他们二人的身边。见此情景,彭玉麟气得骂了一句:‘这些洋鬼子可恶!’他瞥了一眼文忠,只见他双眼发直,脸色铁青。一种不祥之兆在彭玉麟的心里冒了出来。”

张之洞也感受到了一股气氛上的冷酷,下意识地说:“彭公当时要是劝恩师回去就好了。”

“这是不可能的。”阎敬铭立即说,“作为湘军水师统领,彭玉麟与他的水师将士是血肉相连的,见到英国船在我们的大江上如此横行霸道、目中无人,他早就气得咬牙切齿了。他是一定要看个究竟的,怎么会劝文忠回去呢?”

说得也是。张之洞想,假设换上自己,也是会要看个究竟的。

“就在彭玉麟再将目光投向江面时,一桩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在两艘长龙的前方,有一条舢板也正在江面上操练,来不及躲避,被后面劈波斩浪气势汹汹的英国轮船所激起的浪涛打翻了,舢板上的十几个湘军全部掉到江里。英轮甲板上的水手拍手跳跃,幸灾乐祸。转眼间,这只轮船便开出一两里之外,将湘军水师的长龙和舢板远远地甩在后面。彭玉麟气得正要再骂的时候,猛听得‘哇’的一声,文忠口吐鲜血,晕厥在地。急得文正和彭玉麟忙叫士兵们把他抬进附近的民房。文忠醒来后,一手握着文正,一手握着彭玉麟,气势微弱地说:‘洋鬼子欺人太甚,我大清今后真正的敌人,不是长毛而是洋人。长毛成不了气候,要不了几年便可削平。洋人有坚船利炮,我们现在还不是敌手。洋人可恶,但洋人的船炮可爱。不学洋人造船炮的技艺,大清难以强大。’他转脸对着彭玉麟说,‘雪芹,湘军水师的强大,要靠涤丈和你了。’文忠说完这句话后又昏迷过去了,没过几天便溘然长逝。文忠是的的确确被洋人气得呕血而死的。”

深夜的榆次驿馆,一片沉寂,张之洞感到浑身凉飕飕的。胡林翼临终前的这段话,久久地在他的脑中盘旋。龙树寺吴大澂砸俄国怀表,众清流发誓不与洋货沾边的悲愤情景又在眼前浮现着。一时间,他仿佛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突然有了新的领悟。他喃喃自语似的说着:“恩师在世上所留下的最后几句话,是金玉良言,值得我们深思。”

“老朽今夜之所以要郑重其事地把这事告诉你,也就是希望能引起你的深思。”阎敬铭把夹衣上的布扣扣上,“老朽后来做湖北藩司、山东巡抚,接触过不少洋人,又有幸和郭嵩焘星使[郭嵩焘星使:星使,清朝时对钦察大臣或钦差官员的尊称。古天文家认为天节八星主使臣持节,故将天子的使者称为星使。郭嵩焘(1818—1891),清末外交官,中国第一个驻外使节。字伯琛,号筠仙,湖南湘阴人。曾助曾国藩办湘勇平定太平天国。1875年(光绪元年)8月奉诏以侍郎候补,充任出使英国钦差大臣。1877年元月抵伦敦。次年,奉命兼任出使法国大臣。在使英途经新加坡、锡兰等地时,了解各地政教、军备、民情风俗等,将见闻逐日记载。热心洋务,极力主张学习西方。著有《养知书屋遗集》《郭侍郎奏疏》《英轺纪程》和《郭嵩焘日记》等。]长谈过,听他说起英、法等国许多我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想所未想的事。看来,泰西之所以国强民富,自有他们的长处,值得我们效法。文忠可惜死早了,不然的话,他在这方面应会有一番大的兴作。老朽现在虽蒙太后特达之恩,但已是桑榆暮年,做不了多少事。抚台年富力强,国家的事情要靠你这样的人来做。”

张之洞被阎敬铭这最后一句话所打动,隐隐约约感觉到,中国是有一番新的事业在等待有识之士去做。这番事业就是所谓的夷务吗?这可是要受官场士林众多攻讦的事!见新添的蜡烛又将燃尽,知夜已经很深了,明天都还得有一番旅途劳累,便起身对阎敬铭说:“丹老,您今夜所讲的恩师如何处世为政,对我的启益很大,尤其恩师呕血而死的这桩事,对我更是一个震动。您也很累了,应该休息了。到了太原后,我再向您请教。”

阎敬铭也起身说:“今夜就说到这里吧,到太原后我们还可以再详谈。同治六年,陶夫人将文忠生前文稿付梓,刷印了三百部。承蒙陶夫人看得起,送了我一部。这些年来,我每年都要通读一遍,并随时写点感受在上面。原想为小儿存一份资政借鉴,怎奈他们不成器,老朽也不想明珠弃暗,将它从解州带了出来。以抚台与胡家之关系,陶夫人自然会寄赠的,想必你对老师的遗集也会认真去读。但老朽的那一套,上面写了十来万字的札记,都是有感而发,或许多少能对抚台有点启示。”

阎敬铭从随身的樟木箱子里取出一个蓝色粗布包,打开蓝布,露出整整齐齐的十余册书来。阎敬铭双手托起这套书,神色庄重地对张之洞说:“老朽感激抚台多次荐举之情,无物酬谢,现将乃师的遗著转送给你。这是乃师一生心血的结晶,不识者只把它当成一部普通书看待,识者便知此乃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愿抚台公务之暇随时披览,莫辜负乃师生前对你的恩惠和老朽对你的期望。”

张之洞郑重地接过这叠厚重的书册,突然有一种佛教徒接受衣钵似的感觉。他轻轻地翻开封面,赫然见扉页上写着一段话:

润芝兄多次说过“得人者昌,失人者亡”的话,这或许是他一生事业成功的根本所在,亦或许是此遗集的精髓所在。阎敬铭光绪八年第十五次通读后记。

他再翻开后面几页,只见每页的天头地脚上都有密密麻麻的字迹。张之洞合上书,激动地说:“这部书不仅是恩师一生心血的结晶,也是您一生心血的结晶。您没有将它传给自己的儿子,而是送给了我。此情此谊,我会终生铭刻在心。恩师的遗集虽多遍诵读过,但先前不负实责,读来总有隔靴搔痒之感。今后再读,心将会与恩师贴得更近。何况这上面有丹老您的许多认津识渡的指教,将更会使我获事半功倍的收益。我初为疆吏,虽有满腔为三晋父老办事之心,却苦无良方,今后尚望丹老时常赐教。山西穷苦,银钱极匮。丹老寓居解州十余年,对山西之困苦,会比我知道更多、同情更烈。此番进京执掌户部,还望老前辈今后在下拨银钱、周济贫困、减免赋税等方面,对山西略存悯恻之念。我今夜以山西巡抚的身份,代三晋一千万父老乡亲向丹老恳求了。”

说罢,双手抱拳,深深地一鞠躬。阎敬铭双手抚着张之洞的肩头:“抚台免礼,老朽自会尽力而为。”

三、终于找到了藩司一伙贪污救灾款的铁证

阎敬铭在太原城住了五天后,在侄孙和山西巡抚衙门专门派出的一名武巡捕的陪同下,离开太原径赴北京履任。张之洞指示清查局按照阎敬铭所教方法办事。

马丕瑶将光绪三年赈灾时期的虚衔执照全部调出来。两千张执照发出了一千五百余张,其中捐六品至四品中级品衔的有三百余张,占全部捐款的一半,约二百五十万两。这中间捐四品和从四品两种品衔的有四十二人,共一百三十八万两。这四十二人全是票号的老板。

票号亦称票庄,又称汇兑庄,是银行业在中国出现之前,中国近代社会中的一种信用机构,经营汇兑、存款、放款等业务。据说此种机构明末清初时首创于山西,又说是乾隆嘉庆年间,由山西平遥籍商人在天津所设的日升昌颜料号改组而成。总之,票号多为山西人经营,故有“山西票号”之称。在咸丰、同治年间,山西票号业务十分兴隆。光绪年间又有新的发展,其分号遍布全国各地,有几家大的票号正准备在东京、莫斯科开办海外分号。山西穷苦,山西的金融业却这样发达,这真是一件令人深味的趣事。

“信任”二字是票号的生命。雄厚的资本、经营者守信义重诺言等等,都是票号获取信任的极为重要的条件。然而,在中国,一切行业都必须和官府拉上亲密的关系,有官府做后台,官府给脸面,才能在百姓的眼中有地位。依傍官府,则是票号换取信任的重要手段。故而,票号老板都加强与官府的联络,不但要与抚、藩、臬这三个实权在握的衙门保持密切的联系,还得支持官府所提倡的事情。所以,山西票号的老板们,对于官府号召的捐款赈灾不敢怠慢。这是其一。

其二,票号老板尽管有金山银垛,日食山珍海味,夜宿豪华宅院,出则前呼后拥,入则妻妾成群,但他们终究是民而不是官。在翎顶辉煌的会议酒宴中,没有他们的一席之地;在衣冠衮衮的公众场合,主持者也不知把票号老板摆在哪个座位上。这些腰缠万贯的阔佬,常常会因此而尴尬、而沮丧、而脸上无光。所以,他们要用银子来买顶子,银子多的票号老板则希望买一个品级高的顶子。只是因为朝廷有规定,用钱买官的,最高不能超过四品,若没有这个限制的话,他们中也有人宁愿出几十万、上百万两去买个一二品的红顶冠在自己的头上。他们为的不是权,而是争个社会地位,取得社会的认可,好让芸芸众生知道,读书从政是一条通向成功之路,经营票号也同样是一条通向成功之路,同样也可以达到人生的高峰,赢得荣耀和风光。这也是所有发达的票号老板乐于用银子来换取虚衔执照的重要原因。当然,同时也因此为票号争得了更大的信任。可以设想下,一个票号的老板是四品衔的官员,一个票号的老板是无品无级的布衣,有钱人对哪家票号更信任?他的银子更愿意存入哪家票号?在中国,这是个答案很简单的问题。

这些票号的老板,尽管本人在全国各大分号来回巡视,但他们的根子都还扎在原籍。通常在原籍都有大庄院和大片的田土,或由父亲、或由兄弟、或由嫡妻掌管家政,虚衔执照这种朝廷颁发的重要文书,照例都保存于原籍的老家。因此,查核正本并不是一件难事。

清查局派出六名委员,分头到这四十二家票号老板的原籍去查核。两个月后,这些委员都相继回到太原。果然如阎敬铭所料的,此行收获巨大。四十二个老板家中所保留的正本,上面所书写的捐银数量,除七人与副本相符外,其余三十五名的正本均与副本不符,正本的银数一律多于副本,相差大的达三千两,相差小的也有八百两,总共有七万余两,约占四十二名老板所捐款的二十分之一。一千五百余张虚衔执照共换来五百余万两银子,照此推算,当有二十五万两左右的出入。

杨深秀所提供的原始记录也起了很大的作用。他只记录了两个半月的捐款细目,将这张细目与保存在藩库里的,由徐时霖签名的一千二百余张军功牌副本上的银数相比,有二万两银子的出入。

现在情况大致明白了。在光绪三年赈灾期间,由藩司葆庚主持、冀宁道员王定安为副手,以阳曲县令徐时霖为主要办事人的善后局,在接受捐款一项中,有确凿证据的贪污银子为九万两,怀疑贪污银子三十万两左右。

张之洞看到清查局送上来的这份禀帖,不由得怒火中烧。这可不是寻常的贪污,它贪污的是救灾的银子。在那大灾大荒的年月,一两银子就是一条人命呀!身为朝廷命官,手握朝廷授予的权力,处于百姓父母官的地位,掌管着百姓的生死命运,却利用权力去中饱私囊,置百姓的生死于不顾,真正是良心丧尽,天理不容!张之洞恨不得即刻就将葆庚、王定安等人抓起来,绑赴街市,杀头示众,以平民愤而大快民心。但他们身为司道大员,不能如此简单从事。他和桑治平商量着。

桑治平说:“阎丹初先生明知山西赈灾款里出了事,也明知葆庚、王定安等人有贪污嫌疑,但他就是不出声。既不向朝廷奏报,也不向曾国荃、卫荣光揭发,假若这次若不是去京师任户部尚书,他可能还会缄默不语。这是为什么?”

张之洞说:“你这个疑问提得好。依我看,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身处客位,虽有怀疑,不便去一一查实,手中没有真凭实据,则不便挑明;二是明哲保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桑治平两只手来回地搓了很久,说:“这两个原因是不错,不妨还可深入思考一下,阎老先生以赈灾钦差大臣的身份,来告发山西的司道大员贪污赈灾款,他自己觉得可能不合适。要说顾虑,他最大的顾虑可能是那个曾九帅。前几年,曾九帅在山西,葆庚为其所信任,王定安又是其一手提拔的心腹。曾九帅不愿意伤害这两个人,况且身为一省之主,赈灾款中出了这样的大问题,巡抚也难辞其咎。阎老先生是深知曾九帅的为人的,若触及此事,他会来个一手遮天,全盘否定。卫静澜胆小怕事,既怕麻烦,更怕得罪曾九帅。故而归根结底,山西的事情都在曾九帅身上。香涛兄,你要先有这个准备,得想想如何对付那个恃功自傲,又得到太后信任的威毅伯。”

“我不怕那个威毅伯!”张之洞毫不犹豫地说,“去年二月,授他陕甘总督重任,朝廷倚重他,他却在老家养病,居然一养半年不赴任。八月,我上疏太后,说陕甘重地,不可久无总督,曾国荃既然病情严重,不如开缺,让他安心在家养病,结果朝廷真的将他开缺了。要说得罪,我早已得罪了他。”

桑治平笑道:“这两者之间有所不同。去年那道奏疏,固然是对曾九帅不客气,但没有伤他的面子。他可以说自己的确是重病缠身,说不定他是不愿意去兰州那个苦地方,巴不得你上这道折。你看他今年放两广总督,接旨就起程了,前后判若两人。同是总督,他愿意去广州,不愿意去兰州。若去年放的就是两广,他决不会在湘乡待半年。”

张之洞也笑道:“正是的哩,你说到他的心窝里去了,我倒真的是小骂大帮忙了。”

桑治平说:“这次不一样。葆庚、王定安都与他关系密切,他至少有失察之误。曾九帅是个极霸道的人,给他脸上抹黑,他不会善罢甘休。”

“他不善罢甘休又怎样?”张之洞有点气愤起来,“大不了他反咬一口,告我一个诬陷之罪,要朝廷撤掉我这个巡抚之职,我也不怕。何况,只要证据确凿,他也反咬不成。”

“你有这个准备就好。”桑治平沉吟片刻后说,“阎老先生不愿以共事人的身份揭发对方,他的这种谨慎的处事方式也不是不可效法的。我看,这事是不是可以这样办。”

“你说怎么办?”张之洞两眼盯着桑治平,急切地等着他的下文。

“我们把证据办得扎扎实实的,然后再把这些证据弄到京师去,请你过去的那批朋友张佩纶、陈宝琛他们上一道参劾折。这样做,或许更妥当些。”

张之洞想了想,说:“也好,把这个功劳送给幼樵、弢庵。我叫叔峤去协助马丕瑶,把文字理得顺畅些。”

就在巡抚衙门商量如何惩处贪官污吏的时候,藩司衙门也在紧张地计议如何对付这位办事认真的名士抚台。

还是在葆庚三姨太卧房后面的绝密烟室,过足了公班土瘾的徐时霖,带着揶揄的口吻对王定安说:“鼎翁,你的三条妙计:劝阻、包揽、美人,现在看来一条都没有起到作用。你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可想吗?该不是到黔驴技穷的时候吧!”

王定安焦黑干瘦的脸上一副阴冷的神色,他瞥了徐时霖一眼说:“徐县令,你别幸灾乐祸。张之洞若真的把什么都抖出来的话,我王定安过不了关,你徐时霖的七品乌纱帽也保不住。”

本来躺着的葆庚一屁股坐起来,面色沮丧地指责小舅子:“你还有心思说风凉话,大家都坐上一条漏水的船了,要得救大家都得救,要沉大家都沉!”

徐时霖顿时感受到一种灭顶之灾的威胁,心里一紧,闭着眼不再说话了。

烟室里一片沉寂。尽管未燃尽的烟泡仍在散发着诱人的余香,但三个烟客已再无吸食的心情了。

“大家还是得同舟共济,商量出一个法子来渡过这一关才是。”葆庚离开烟榻,在屋子里迈着方步,一向肥胖的他,这两个月来因焦急害怕已明显地消瘦了,素日转动灵活的两只小眼睛也变得呆滞了。他朝着王定安说,“鼎翁,你多年来跟着曾文正公和九帅,见过大世面,踏过大风浪,你难道就再拿不出个主意了吗?”

王定安仍旧斜躺在烟榻上,手捻着老鼠般的稀疏黄须,一言不发,两只眼睛盯着烟灯出神。

“你们都不作声,我倒有一个办法。”葆庚停止迈步,斜躺的王定安、盘坐的徐时霖都注视着他,“我们都敌不过张之洞,我看干脆主动向他自首算了。一共亏空多少银子,我们垫上。我知道鼎翁在太原城几家大票号里都入了股份,这几年生了不少息,你的那一份拿出来不成问题。我的银子,兄弟捐官、儿子娶亲,都用空了,一时拿不出,鼎翁你就先借我几万吧!”

徐时霖立时叫起来:“我的银子也空了,一时也拿不出,鼎翁也借我几万吧!”

“嘿嘿!”王定安未开言先冷笑了几声,“葆翁,你这话是在逗我呢,还是真向张之洞投降?”

说罢也坐起来,两眼直勾勾地望着葆庚。葆庚觉得那两道目光,犹如两把尖刀似的直插进他的心窝,刺得他发痛。

“不瞒二位说,银子我拿得出,十万二十万,那些票号的老板都是讲义气的汉子,可以借给我,但这算是主意吗?葆翁呀葆翁,亏你做了这么多年的方伯,你以为把挪用的银子垫补上,你就可以安然过关了吗?一个吏目或许可以免去坐班房,一个正三品的布政使还能保得住头上的蓝宝石顶子吗?辛辛苦苦混到这个地步,你就甘心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你说怎么办呢?”葆庚也知道这个法子并不好,他是想先赔出贪污款,以此来赎免更重的处分。革职是免不了的,只要不充军、不囚禁,他在京师闲住两年,凭着家世背景和人脉关系,再加上大把的黄金白银,不愁开复不了。一旦开复,他确信过不了几年,这顶正三品官帽又会稳稳当当地重新戴上。当年琦善因丢失香港,先是被革职抄家,没几天又奉严旨在广州就地处决。结果,既未就地处决,也未秋后处决,发往军台效力不到一年,便赏四等侍卫,充叶尔羌帮办大臣。第二年又赏三品顶戴,升热河都统。再过三年,授四川总督,恢复头品顶戴协办大学士。五年时间,一切复原。琦善那么大的罪、那么重的惩罚,他靠的什么来转圜,还不是一靠家世,二靠人脉,三靠金钱。相对于琦善来说,贪污几万两银子算得了什么?作为豫亲王的后裔,葆庚深知朝廷的法典,像他这种人,只要不杀头,就一切都好办。大难到头,先设法免去皮肉之苦才是当务之急。

“我说怎么办?让他张之洞办不成!”王定安猛地从烟榻上坐起来,一副跟张之洞干到底的气势。

“怎么个让他办不成法?”葆庚似乎从中看出一线生机。

兴许是刚才坐起太急,王定安有点气喘喘地说:“我们赶紧拟个折子,搜罗张之洞来山西一年来各种不当之事,坐他个渎职之罪,建议朝廷罢去他的山西巡抚的职务,他就什么事都干不成了。”

“张之洞有渎职的罪行吗?”徐时霖提出疑问。

“怎么没有?”王定安冷笑道,“私自动用兵丁下乡铲除罂粟苗,就是一条大渎职罪。你们都知道,方濬益说的,全省因此事造成的人命案就有七八起,烧去房子不下二三百间,这个罪还不重吗?”

“对啦!”徐时霖拍起手来,“这一条就够他受了。”

葆庚想起当时自己也很卖力地执行这个命令,倘若要认真清查起来,自己也逃不了责任,何况这事还要牵连提督葛勒尔,于是摇摇头说:“这事是张之洞和葛勒尔共同办的。葛勒尔是个翻脸不认人的魔头。他若知道是你我告发了他,说不定会拿刀子捅了我们!”

葛勒尔的性格王定安也是知道的,葆庚说得不错,惹恼了他,弄不好半夜被人劈了,还找不到对头。

王定安心里一阵发毛后,也不敢坚持了。

见王定安不开口,葆庚说:“我们请九帅帮忙吧,若九帅出面讲话,一切都没事了。九帅一个小指头,就把张之洞扳倒了。”

“你也说得太容易了!”王定安抬起头来,面上带有几分忧郁的神情,“张之洞这个人也不是好惹的,去年他就戳了九帅一下。”

葆庚说:“九帅正好要找个借口出气呀!”

“九帅离开了山西,他又怎么好再来过问山西的事呢,得为他找个理由才是。”

“我看也不要麻烦九帅了,干脆,来它这么一下!”徐时霖咬紧牙关,伸直右手掌,用力晃了晃。

葆庚一见,顿时脸黑了,王定安也呆住了。

徐时霖走到二人的身边,三颗脑袋靠得紧紧的。

徐时霖低声说:“过几天就下手,到时朝廷查的就是命案了,谁还会再管五年前赈灾的事!”

葆庚唬得直盯着王定安。王定安木头似的立了半天后,轻轻地点了两下头。

三颗脑袋靠得更紧,说话的声音也更轻微了。

四、巡抚衙门深夜来了刺客

前几天,护送阎敬铭到京师的郭巡捕回到太原,带来阎尚书给张之洞的一封信。信上说,在拜见太后时,他已将寓居山西多年来亲眼所见的弊端,择其大者跪奏太后,还着重谈了清查藩库的事。太后用心听了奏对,说张之洞办事实在,山西大灾后尚未复原,户部要照顾山西。

张之洞读到这里,心情很激动。“办事实在”这四个字,无疑是对自己到山西一年来所作所为的嘉奖。这对参劾葆庚、王定安,以及彻底清除山西官场三十年来的这桩大积弊,是一个莫大的支持。他十分喜悦地读下去。

接下来,阎敬铭告诉张之洞,要充分利用太后“户部照顾”这道口谕做文章,将山西几桩积年未决的大弊端,如晋铁贡输一百年来脚费一直未提高等迅速奏报,我这个户部尚书将尽力来办。

这真是一件大好事!类似贡输晋铁这样的事,在山西真是太多了。山西本是贫瘠之省,银钱一向十分短缺,还要无端地增加这些负担,从而招致百姓更大的怨恨,也使得百姓更为贫困。现在,阎敬铭以户部尚书的身份,愿意出面来解决山西这些积欠的大问题,岂不是天赐良机!张之洞再次领悟到“朝廷有人好做官”这条古训,自思这几个月来对阎敬铭所下的功夫没有白费。

张之洞安排桑治平和杨锐办理此事。经过他们二人多方查寻访问梳理归纳,一共列出了十七项因公家经费不足,不得不向百姓摊派的弊政。这十七项分别为:铁、潞绸、农桑绢、生素绢、呈文纸、毛头纸、京饷津贴、科场经费、岁科考棚费、兵部科饭食、印红饭食、秋审繁费、臬书饭食、臬府县三监繁费、土盐公用、各府州岁科考经费、交代繁费,共需银三十万两左右。

张之洞看过单子后大吃一惊。一来山西,便听说各种摊派严重,却没有想到摊派的项目这样多,为数这样大,而且大多毫无道理。十七项摊派一项一项地摊下去,无异于在百姓已经疲劳不堪的脖子上,再套上一根根要命的绳索。弊政单的最后面引了灵丘一个老农的话:“俺们老百姓好比一棵白菜,官府的一次摊派好比剥去一片菜叶,一年下来,叶子都被剥得精光,只有等死。”张之洞读了这句话,心里沉痛极了。

自古以来,朝廷设官置衙,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能让老百姓安居乐业、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吗!可是由于机构繁多、人员冗杂,而且还要贪污中饱,老百姓的血汗膏脂几乎被榨干。官衙不但不给百姓造福,反而给百姓添祸。如此看来,这些官衙岂非不要更好!而更令人忧虑的是,朝廷首先带了这个坏头,把负担转嫁给各省。上行下效,又岂能过多地指责州县保甲?

张之洞细细地审查这些项目,其中京饷津贴引起了他的特别注意,这是一项给京师低级官员的津贴费。

张之洞做过多年的小京官,深知小京官的俸禄太低。地方官吏的正俸尽管也很低,但年终的养廉费颇高,足以填补平日的亏损,而各部院小京官的养廉费却很少。握有实权的六部尚有人进贡,而号称清水衙门的翰林院、国子监则几乎无分文的额外收入,这些衙门里的小官吏若不寻点歪路子,简直连一家老小的正常开支都不够。张之洞实在不明白,开国之初是如何制定这一套薪俸制度的。小京官中许多人也有权,小京官也要讲体面,当体面都维持不下去的时候,他们自然会要利用手中的权力,去谋求一己的私利,从而坏了国家的法规。朝廷定这样的薪俸制度,岂不有意将官吏逼上梁山?

朝廷直到近年来才开始给小京官发津贴。发津贴是对的,但要从国库开支,不能由各省分摊,将这笔负担转嫁各省。

张之洞虽然对朝廷的这种做法不满意,但知道“撤京饷津贴”这条不能提,一提就会得罪京师的所有小京官。小京官若群起而攻之,则很有可能这件事就办不成了。其结果只能是一项摊派都免去不了,不能因小失大。有的是山西省内的事,如岁科考棚费,也不应上转给朝廷。张之洞为此剔除了一些项目,剩下的如铁、绸、绢、纸等几个大项,加起来也有二十余万两银子。若能免去这些摊派,也就解决大问题了。

张之洞拿起笔来,在桑治平、杨锐报上来的禀帖上写了几句话,要他们分别就铁、绸、绢、纸几项单独拟折,属于省内的摊派,容日后逐一解决。

写完这段批语后,夜已经很深了。他离开书案,慢慢地走动几步,借以活动筋骨。这时,杨深秀推门而入。

“已二更天了,您还没睡?”

“你不也没睡吗?”张之洞案牍倦烦,正想找个人来聊聊天,“坐一会儿吧,我刚收到一篓我姐夫从福建寄来的铁观音,想喝吗?”

杨深秀生性豪爽,又喜欢喝茶,忙说:“福建的铁观音是天下名茶,既是鹿藩台寄来的,必定是铁观音中的极品。大人有这等好茶,我怎能不喝?”

张之洞的姐夫鹿传霖三个月前奉调四川藩司,离开福建时,特为给内弟寄了一篓新茶。两年前,张之洞还只是一个侍读学士时,鹿传霖便已是福建臬司了。这两年张之洞吉星高照,官运亨通,一连几个大跃步,而今官位已超过姐夫。鹿传霖干练稳重,一向官运好,现在才四十七岁便已做到藩司,也算是有福之人。郎舅俩关系亲密,常有书信往来。

杨深秀刚坐定,大根便提着一壶开水进来。不管多晚,只要张之洞没有就寝,大根就不睡觉,这是十多年来的习惯。来到太原后,大根知道四叔身为一省之主,身边又无夫人照顾,便更加自觉地承担起照料四叔的一切事宜。春兰来后,也和丈夫一样,每晚都要等张之洞睡下后再安歇,为的是好随时照应。

大根泡好了两杯茶,一杯递给四叔,一杯递给杨深秀,然后又提着茶壶出去了。

杨深秀笑着说:“福建人喝铁观音,专门有一套程序,不是这样用大碗泡。”

张之洞说:“这我知道,但那程序太麻烦,那是无事做的人想出的一套消磨时间的法子,我耐不了那个烦。”

杨深秀喝了一口后说:“这茶味是不错,真不愧为天下名茶。若是福建人泡出来的,或许会更好。”

“你这人是得寸进尺。”张之洞笑道,也喝了一口,“就这样喝,我已经很知足了。”

杨深秀说:“我刚才在杨叔峤那里闲聊,出门时见您这儿还亮着烛光,想起了一件事,要跟您禀报,不知您今夜有没有工夫?”

“什么事,你说吧!”张之洞重新坐到书案边,顺手将摊满一桌子的禀帖收拾着。

“那一年,我帮县衙门誊抄全县地亩钱谷账目时,发现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张之洞双目炯炯地望着杨深秀。

“闻喜县的地亩数与实际情况不符。”杨深秀一边喝茶,一边慢慢说,“首先,我看到我们青石堡的田亩数为六万八千亩,这个数目便不对,我们青石堡实有田地七万四千亩。这是家父做保长时亲自督人丈量出来的。后来我问了几个朋友,他们所在地的田亩数也比县衙门所载的要多。”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出现?”张之洞放下手中的禀帖,皱起眉头问。

“我也想过这事,为何会有六千亩的出入呢?”杨深秀略停片刻说,“后来想通了。原来,闻喜县的田亩还是道光二十二年时丈量的,距今已整整四十年。这四十年间新开了不少荒地,这些新开的荒地都没有算上。这是其一。其二,当年丈量时就不准确。许多大户人家为了少交田亩税,买通丈量人员,隐匿了田亩。这原是历朝历代都有的事,本不为怪。闻喜一县如此,其他县也差不多,全省加起来,这笔数字就不小,大为影响藩库的收入。”

“嗯。”张之洞轻轻地点头,“你说得对,看来要重新来一次丈量田亩。”

“大人这个想法太好了。”杨深秀大为兴奋起来,“四十年没有丈量了,很有重新丈量的必要。这首先是为了摸清我们山西的家底子,看看究竟有多少土地。我想,大人身为三晋的抚台,这个数字是一定要准确的。其次,山西贫困,税收主要靠的是田亩税,把多出田亩的税收上来,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好!”张之洞高兴起来,“漪邨,你说的是一条增加税收的光明正道。”

“谢谢大人的嘉奖。”

“你有什么好的丈量土地的方法吗?”初为地方官的张之洞毫无这方面的经验。

“有!”杨深秀胸有成竹地说,“每每看到鱼身上长的鳞片时,我就想,难怪鱼能保护自己,原来是一片紧挨着一片,没有一丝地方裸露着,严严实实地,别的动物要伤害它,都无从着手。”

张之洞饶有兴致地端详着眼前这位刚过而立之年的举人,心里想:鱼身上的鳞片谁都见过,但谁也没有从鱼鳞上得到过什么启发,这个年轻人会有什么启发呢?

“我时常想,哪天我若做上百里侯的话,一定要模仿鱼鳞片,把全县的土地一一弄清楚。”

“如何模仿法?”张之洞觉得这话说得很有趣。

“是这样的。”杨深秀不慌不忙地说,“我把我所管辖的县的地图放大,放到在它的上面可以标出每一个村庄的名字来。然后再以村庄为单位,画出它的前后左右的界线出来。这就好比一片鱼鳞。一个村庄挨一个村庄,这就是一片鱼鳞挨着一片鱼鳞的道理,不让中间有一点空隙。丈量的人员由县衙门统一派出,与所丈量的村庄的人一个都不认识。若谁与本村的人有亲戚朋友关系,则避开,好比考场上的回避一样。如此,任你哪个大户人家要隐匿土地都做不到。”

“你这是个办法!”张之洞赞道。

“每个县都重新造出一个以村庄为单位的田亩册来上报给省。”

“这个册子便叫作鱼鳞册。发明者,闻喜杨漪邨也。”张之洞说着,忍不住大笑起来。

“杨某荣幸之至!”杨深秀也大笑起来。

杨深秀离开好一会儿了,张之洞还处在兴奋之中。罂粟苗已全部拔除,鸦片烟已全面禁止,库款清查已初见成效,山西几个大积弊的革除也已得到朝廷的重视,杨深秀的鱼鳞册点子也出得好,完全可以照此办理。来到山西一年多了,虽然不尽如人意之处还很多,但所办的几件大事看来进展都还顺利。首任疆臣,便能有如此政绩,也可聊慰平生。张之洞想,做个地方大员也没有多大的难处,朝廷有人撑腰,身边有人扶脚,这是两大关键。有了这两条,地方大员就可以做得堂堂皇皇、风风光光。远处传来一声鸡鸣,估计将到三更天了,他赶紧吹灭蜡烛,上床睡觉。

张之洞身体素来不太强壮,但精力却特别旺盛。来到山西后,更觉各种政务千头万绪,一天到晚十二个时辰不吃不睡不休息,都有处理不完的公事。山西官场疲沓懒散,他更需以本身的勤于王事来做表率,于是给自己立下规矩:每天丑正二刻起床,寅初阅公牍,辰初开始见客,中午不休息,下午继续办公,亥初就寝。一天睡觉不到三个时辰,好在食眠很好,一天的繁杂能应付得游刃有余。张之洞这种过人的精力,令他身旁的僚属个个佩服而自叹不如。

不知什么时候,他突然被窗外的金属碰撞声惊醒。他慌忙下床,推开窗门看时,只见两个黑影正在灰蒙蒙的月色下拼死格斗。手无缚鸡之力的张之洞给惊呆了。

略为定定神后,他看清了,那个挥舞着铁链子的正是大根,然则大根是在跟谁厮打呢?是窃贼,还是刺客?大根武艺好,一根铁链,上下左右挥舞着,犹如一条蟒蛇缠身,使得对方攻不进来。对手也是个强者,一把刀前后砍杀,寒光闪闪,犹如魔鬼的长大獠牙凶恶可怖,步步向大根进逼。眼看着大根不能一时取胜,张之洞顾不得巡抚的尊严,对着窗外大声呼喊:“来人呀,有贼!”

拿刀的汉子猛听得这一声喊叫,心一分神,手便乱了阵势,趁着这个当儿,大根挥起铁链打过去,正打在那人的右手上。哐啷一声,刀子掉在青砖地上,那汉子拔腿就向院墙奔去,企图跳墙逃走。这时,住在前面签押房隔壁的杨锐、杨深秀等人,正拿着棍棒走出。大根大叫:“拦住贼,莫让他翻墙!”汉子见又来了几个人,心有点慌,正想换一个方向逃命时,大根已赶上来,铁链一甩,打在那人的大腿上,那人随即扑倒在地。杨锐等人追上来,一起把那人抓住了。

此时,整个巡抚衙门都闹腾起来,平时接待客人的花厅灯烛辉煌。张之洞端坐在居中的太师椅上,怒目注视被五花大绑押上来的贼犯。那人浑身着黑色夜行服,年纪在四十岁左右,一脸横肉上长满络腮胡子,尽管竭力装出一副镇定的神态,却掩盖不住两只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惊恐之色。大根使劲将贼犯的两肩一压,那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张之洞瞪起两只涨大的眼睛,粗短的眉毛锁成两个黑团,硕大的鼻子挡住了从右边照过来的烛光,使得左边的脸黑沉沉的。杨锐偷眼看张之洞,一向蔼然可亲的恩师,今夜居然这般森猛威严,心里不免冒出几分畏惧来。张之洞用力拍打着太师椅扶手,大声吼道:“你是什么人,深夜拔刀到巡抚衙门来做什么?”

那人望了一眼张之洞,低下头来,紧咬着嘴唇不开口。

张之洞气得又大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事的?”

那人还是不开口。

大根气道:“打他一百棍子,看他说不说话!”

说罢,抄起杨锐手中的棍棒就要打下去,张之洞制止了他。张之洞强压住满腔怒火,声音略为放低了些:“你知不知道,深夜拔刀闯巡抚衙门,犯的是杀头示众的死罪?”

那人抬起头来,两眼放出一丝悲怆之色来,嘴皮动了两下,似乎有话要说,但最终还是没有作声,又把头低了下去。

闻信急速赶来的桑治平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对张之洞说:“此人看来不是一般的窃贼,不如暂时不审,先关押起来,明天再说。”

张之洞也看出事情颇为蹊跷,同意桑治平的意见,将贼犯交给杨锐看管,又命令所有人不得将今夜发生的事向外泄漏半点,然后吩咐熄灭灯烛,各自照常安歇。

次日清晨,张之洞来到签押房里批阅公文。一尺余高的公文堆上打头的是一封信函,上面写着:巡抚张大人亲启。张之洞顺手拆开,抽出信纸来。“潞安府教民宁道安谨禀张抚台”,刚看了这一句,张之洞便气得看不下去了,心里想:一个小小的百姓,只因信了洋教,便仗着教堂的势力,眼睛里就没有府县父母官了,动辄径向巡抚上书,岂有此理!此风决不可长。他提起笔来,在上面批道:“原信掷回。该教民既住潞安府,有事则向长治县衙门禀报可也。”

正在气头上,杨锐神色慌乱地走了进来,双腿跪下,带着哭腔说:“昨夜的贼犯突然死了。学生看管不严,请老师惩处。”

“什么!”张之洞霍然站起,大为光火,“贼犯死了,怎么死的?”

杨锐被张之洞的神情吓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才颤颤抖抖地说:“昨夜奉老师之命,我将贼犯押到一间堆放碎煤的杂屋里,看着他。不一会儿,那贼犯便闭着眼睡觉了。学生困乏得很,看他睡觉了,以为无事,便回房上床睡了。一早醒来赶到杂屋,发现他已死了,便赶来报告。”

这个贼犯深夜来巡抚衙门究竟要做什么也没弄清,说不定这后面有着很复杂的背景,正要审讯清楚,怎么能让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这个杨叔峤,真是年轻不晓事!他狠狠地盯了一眼杨锐,气呼呼地擦身而过,手臂将学生撞倒在地上。他头都不回一下,直奔杂屋而去。杨锐爬起来,顾不得头被地砖碰得生疼,一路小跑地跟在老师后面。

杂屋里外已围满着人,见巡抚来了,忙让开一条路。张之洞来到贼犯尸体边,桑治平正在过细地验看着。死去的汉子手脚蜷缩,脸色青黑,嘴唇乌紫,鼻孔和嘴角边有凝固的血痕。桑治平扯了一下张之洞的衣袖说:“我们到签押房里去说话吧!”

张之洞点点头。二人来到签押房,桑治平将门窗关紧,悄悄地说:“这是件怪事。”

张之洞脸色绷得紧紧地说:“杂屋的门窗都是关得紧紧的,看来这人不是被别人害死的,是自寻短见。”

“从现场看,此人是吃随身所带的砒霜死的。”

“这样说来,此人是预先就为自己准备了死路。”张之洞摸着瘦瘦的下巴,苦苦地思索着,“他到衙门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我想这不是一个偷东西的贼,而是别有目的。”桑治平慢慢地分析,“说不定他是来窃取某一件重要的公文,或是想打探某一件秘事,甚至也可能是刺客。若是刺客,他不会冲着别人,很可能就是冲着你。”

张之洞凝视着桑治平说:“不是通常的贼,这点看来可以肯定。倘若是盗贼,是绝不会预先把毒药藏在身上,也绝不会未经审讯就自己去寻死。要说是窃取公文,我这里有什么公文值得别人冒死来窃取呢?要说是杀我的刺客,那我又结怨于谁呢?”

“你结怨的人还少吗?”桑治平笑道,“你毁掉罂粟,断了多少人的财路?你禁食鸦片,使多少人翻滚在地,难熬烟瘾?你清查藩库,又会发掘多少人的隐私?”

桑治平这番话,说得张之洞背上凉凉的:“如此说来,此人是来杀我的刺客。”

“十之七八有可能。”从昨夜到今晨所发生的事情,经过这番思辨后,在桑治平的脑子里已渐趋明朗了,“据大根说,此人武功不错,刀法有路数,是武林中人物。看来他本人不一定与你结怨,而是受人重金所聘,并有约在先,不成功则一死了之,绝不留下活口。我在江湖上混过,江湖上讲的是义气,重的是诺言,这种人不少。”

张之洞点点头说:“你分析得有道理,但总要寻点蛛丝马迹出来,破了这个案才好。你有什么法子吗?”

桑治平思考半晌,说出一个办法来。张之洞颔首认可。

五、刺客原来是藩司的朋友

半个时辰后,巡抚衙门左侧搭起了一个草棚,那个死去的汉子被抬进草棚里,旁边有两个持刀的士兵看守着。草棚边贴着一张告示:昨夜一男子猝死于此,其亲友可来认领,知情者可提供线索。在草棚对面一家临街小酒店里,桑治平、杨锐、大根等人在酒桌喝酒,眼睛则死死地盯着草棚这边的动静。

草棚边看告示看死人的很多,但没有一个人表示认得此人,更无人出面认领。桑治平等颇为失望。午后,大根突然指着一个人对大家说:“那人我好像见过面。”

顺着大根的手势望过去,桑治平和杨锐看见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在告示边足足站了一袋烟的工夫,然后又走进草棚,对着躺在凉床上的死者,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

桑治平问大根:“这个人是哪里的,你想得起来吗?”

“好像是藩台衙门里的人。”大根一边盯着那人,一边在死劲回忆,“是的,我想起来了。有一次,四叔和葆大人在臬台衙门议事,我在门房里和守门的郝二爷聊天时见到此人。他手里提着一个包袱,进门时对郝二爷打了声招呼,说是给葆大人送衣的。这人进去后,我问郝二爷此人是谁,他说是葆大人府里的仆人。过一会儿,那人空着手走出来,我又看了一眼。不会错,正是那天给葆大人送衣服的人。”

正说着,那人从草棚里出来,走了。

一个念头冒出桑治平的脑海:死者莫不与藩台衙门有关?隔一会儿又想:说不定这个仆人路过此地,顺便看看热闹。

第二天,桑治平等人又都早早地来到小酒店,暗中观察街对面的情况。辰初时分,忽然急急忙忙地走来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分开众人,一见死者,便大声哭喊起来。哭了几声后,她离开草棚,从附近纸马店里买来一些纸钱和蜡烛线香,在死者的身旁点起香烛,将纸钱一张张地焚化着,阴着脸,既不哭,也不说话。那女子一气烧了两大沓纸后,还在烧。杨锐说:“这个女子与死者关系不一般,可以从她身上找到线索。”

桑治平说:“你们坐在这里继续盯着,我过去看看。”

桑治平过街来到草棚里,对那女子说:“我是巡抚衙门里当差的,你跟我到衙门门房里来一下。”

那女子也不说话,跟着桑治平走。

来到衙门门房里,桑治平对年轻女子说:“死的人是谁?你是他的什么人?你要对我说实话!”

那女子沉默半天后才开口:“老爷,那人我虽然认得,但这半年来我和他没有交往了。我只知道他叫华山虎,干什么谋生,哪里人,家里情况如何,我一概不知。”

桑治平仔细看了女子一眼。这女子二十多岁年纪,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心里想:大概是死者的姘头,这是一条线索,可以追下去。

“那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女人低着头,沉默片刻后说:“我是暗香楼的妓女,他是到暗香楼来时认识的。”

噢!原来是妓女吊嫖客,这倒少见。通常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眼前这个婊子,看来还是有情的。桑治平下意识地又看了她一眼。

“他既是个嫖客,你为何要来给他烧香焚纸?”

“他虽是个嫖客,我敬佩他武功好有本事,又大方讲义气。有次我跟他说我母亲生病,家里穷无钱医治。他一听说,立刻就把身上的二十两银子全给了我。我感激他,所以昨天听一个姐妹说,巡抚衙门口死的人像是华山虎,我今早就来了。”

桑治平是一个立身严谨的人。他瞧不起妓女,也瞧不起嫖客,尽管浪迹江湖多年,却从不眠花宿柳,保持着清白之身,听了这番话后,多少改变了一些对妓女嫖客的歧视态度。

“你对华山虎的情况,真的一无所知?”

“是的,老爷。我和华山虎半年前只有过四五次接触。他都是傍晚来,天一亮就走了。他不喜多说话,我也不好多问他。”

“那你怎么知道他武功好?”桑治平追问。

“一天夜里,有几个无赖在暗香楼闹事,他出去了,只三拳两脚就把那群无赖给撵走了。第二天院主说,那汉子好武艺,他若是肯替我们暗香楼当保镖就好了。”

桑治平见这妓女说话还实在,便松下脸来,换了一种口气说:“华山虎与你有旧情,现在他突然不明不白地死了,你心里也难过。我们为他陈尸巡抚衙门外,也是想招来他的亲人和朋友,以便将尸体领走。你能不能回忆下,华山虎说起过他在太原府有些什么交往吗?”

妓女又低下头来,抿着嘴回忆,好半天才说:“他很少说话,所以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朋友在太原府。只有一次夜深了,他敲开暗香楼。我对他说,哪有半夜来妓院的,假若今夜我床上睡了一个客人,那你不白来了?他说,在藩台衙门喝酒喝晚了,想看看你,你若有客人,我走就是了。我听了这话,心里暖和。不瞒老爷说,那时心里想,若华山虎不嫌我,我真的有心跟着他。可惜,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来暗香楼了。”

“在藩台衙门喝酒”,这句话引起了桑治平的注意,联系到大根所看到的葆庚家的仆人,桑治平的脑子里有了一个猜测。

他严厉地盯着妓女:“你讲的都是实话?”

那妓女忙磕头:“老爷,您是官府里的人,我怎么敢在您的面前说谎话。不信的话,您可以到暗香楼去问。”

“好吧,你去吧!”

妓女刚走,大根便进来说:“桑先生,我刚才又看到葆大人家那个仆人了。”

“又是昨天那个人?”

“正是昨天那个人,他在草棚内外看了一下,没有多待久就走了。”

看来,葆庚在关心着这个华山虎!刚才脑子里的猜想得到初步的证实。

桑治平决定再将华山虎的尸体摆一天。第三天,看的人明显减少了,很多人都是向草棚瞟一眼后,便匆匆离开不再停留。桑治平、大根仍在对面的小酒家注视着,没有看出别的什么异常的情况。将近傍晚,他们第三次看到葆庚家的仆人和别的过路人一样,从草棚旁匆匆走过。晚饭时,杨锐从暗香楼回来告诉桑治平,鸨母所说与妓女说的没有多大的出入。桑治平于是吩咐将华山虎装入棺材埋掉。

夜里,他来到张之洞的卧房里,禀报三天的观察和调查,并说出自己的推测:被妓女称为华山虎的死者,很可能是一个流落江湖的武林中人,被葆庚用重金收买来巡抚衙门行刺。葆庚应深知华山虎有武功又有江湖人的侠义,才敢于用他。行刺前,双方必定立下了重誓:不成功则自杀,以此换取葆庚对其家人的酬金,其家人也保证永不公开此事。

精通典章、满腹诗书而对江湖黑幕一无所知的清流巡抚,听完桑治平这番分析后惊住了,心里想:葆庚身为朝廷方伯大员,怎么可以与江湖浪人勾结起来,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真是匪夷所思!

桑治平继续分析:“华山虎三字,应不是此人的真姓名而是绰号,或许他的籍贯为陕西华州、华阴一带,或许曾在华山落过草,很可能不是山西人,而是陕西人。”

“葆庚来山西之前是陕西的臬司。”张之洞插话。

“这就对了。”桑治平点点头说,“说不定正是葆庚在陕西臬司任上与华山虎结识的。臬司负有保护地方安宁之责,故不少臬司都与省内的黑道巨头有暗中联系。黑道巨头保证不给臬司添乱子,臬司则保证给黑道巨头以官府庇护。这就是老百姓所说的官匪一家。看来葆庚是深悉此道的人。”

张之洞听了这话后又是一惊。他很佩服桑治平对世道的深切了解,把这位正邪两道都通的人物请来山西做助手,的确是做对了。

“你刚才说的对我有很大的启发。”张之洞笑着说,“我对江湖黑道是一点都不懂,多亏你阅历丰富。你看,我们要不要派人到华州一带去察访察访呢?”

“依我看不要去了。”桑治平沉吟片刻说,“一是察访不出个名堂来,二是也没有这个必要。华山虎已死,常言道死无对证,人一死,什么话都说不清了。这就是灭口的作用。这一招是十分毒辣的,没有几千两银子做不到这一步。我相信我的分析是对的,这种分析只能存入你我之心,对任何人,包括杨锐、大根都不能说。葆庚之所以派人行刺,无非是冲着清理库款而来的。他的贪污因此而进一步证实。他用重金雇刺客,出此下策,成则将转移朝廷的视线,又给继任者一个颜色看,使他们不敢再清查下去。十多年前江宁校场上的那场命案,香涛兄你大概还记得。”

“你说的是张文祥刺杀马新贻的案子?”

“是的,就是那场刺马案。”桑治平神色平和地说,“张文祥后来是被活活地剐了,当时围观看热闹的不下万人。那时我正在苏州子青抚台衙门里,他要我去江宁看看。刺客张文祥真是一条汉子,一刀刀下去,一块块血淋淋的肉提起,他硬是一声都没有吭,直到血肉模糊气绝身亡为止。张文祥虽剐了,但案子并没有审出个结果来。有说张文祥是捻寇的,有说是长毛的,也有的说是洋教堂收买的刺客,传说纷纷,使得继任江督曾国藩对漏网的长毛捻寇不敢再搜捕,对教堂更是客客气气的。曾国藩是什么人?他都因马案而战战栗栗,何况别的继任者!所以自古以来刺客不绝,其原因就在于此。即使不成,也会给当事者一个很大的打击,有的人便会因此而及时勒马,改弦易辙。”

张之洞气愤地说:“葆庚想以此来吓唬我,他看错人了。我张某人虽没有武功,胆气却是有的,大不了一死嘛!人孰无死,为朝廷惩贪官,为百姓伸正气而死,正是死得其所。”

“壮哉!”桑治平禁不住击节称赞,“你有这种气概,世上什么事都能办了!”

张之洞说:“昨日马丕瑶对我说,又查出葆庚和王定安的两桩大事。”

“什么事?”

“前年,曾沅甫已离山西而卫静澜未来接任期间,葆庚曾代理巡抚之职,先后放银六十余万两,其中大部分不应该放。如提塘赵嘉年的二万五千两欠款、参将王同文的一万八千两欠饷,以及总兵罗承勋的二万七千两欠饷,都是别有缘故而不当放的。葆庚利用手中的职权,不分青红皂白,一律发放。有人揭发,葆庚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赵嘉年等人许给他至少一成的回扣。若按此计算,葆庚在这三人身上可得七千两银子的回扣。国家的银子通过这番手脚,就转变为他私人的财产了。王定安也学样,他在署理藩司期间,放银三十万两,其中至少有十万两是不该放的。王定安从中获得不少好处。马丕瑶还说,他们已暗中察访到,省城各局,王定安是无局不列衔,无局不主稿。这个人是贪得无厌、贪得卑鄙,士林骂他是山西第一条大蛀虫,一日不清出王定安,三晋便一日不得安宁。”

桑治平说:“过些日子,京师参劾折出来后,朝廷一定会派员来山西察访,这些都是很好的佐证材料。”

张之洞说:“我对马丕瑶说了,要把事情做得扎扎实实的,让葆庚、王定安在铁证面前不得不低头认罪。天大的事由我张某人一身担当,你们只管放心去做。”

“有你这个态度,马丕瑶他们做起事来便没有顾虑了。”

“仲子兄,”张之洞站起身来,将一只手搭在桑治平的肩膀上,动情地说,“我张之洞做了多年的清流,素来与贪赃枉法者势不两立。往日在京师每具这种参劾折时,心里就想到,哪一天我不再凭这一张纸,而是凭一方实权在握,亲手为国为民清除蠹虫就好了。今日我蒙太后、皇上之恩,为朝廷巡抚三晋,正是手握一方实权之时,眼见得在我的眼皮底下,有这样几个食皇家俸禄而干犯律法的属吏,我倘若因他们身处高位而畏缩,因他们收买刺客行凶而胆怯的话,我不但对不起圣贤的教诲和太后皇上的恩情,辜负了三晋一千万百姓的厚望,即使想起当年的一己之愿,也会羞惭满面,问心有愧。仲子兄,去年在古北口,你与我约法三章,其中第二章就是每年要为百姓办几件实事。这清除贪官污吏,便是为百姓办的最大实事。不管有多大的困难,我都要把这桩大事办好办彻底。”

桑治平激动地握着张之洞的手说:“跟着你这样的巡抚办事,我桑某即便累死也会含笑九泉。”

六、借朝廷惩办贪官之机,张之洞大举清查库款整饬吏治

这些日子,张佩纶、陈宝琛参劾山西藩司葆庚、冀宁道王定安的折子,成了朝廷上下议论的热点。地方官员荒废政务、吸食鸦片、结党营私、贪污中饱等等,几十年来已成司空见惯之事,大家见怪不怪,已提不起谈论的兴趣了。但贪污救灾款,且为数如此之大,贪污者官职如此之高,却极为少见。持身清廉的官员对此愤慨自然不消说了,连那些不拘小节、宦囊不洁的官员也感到气愤,别的钱腾挪几个尚可原谅,这是救命的钱呀,怎能昧着天理良心,如此胡来?一时间,葆庚、王定安成了官吏们的众矢之的。慈禧、恭王也很恼怒,连十二岁的光绪小皇帝也气得说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话来。

慈禧和恭王商量后做出两个决定:一是命令山西巡抚张之洞火速查明葆庚等人的实情;二是就近垂询寓居山西十多年来京不久的户部尚书阎敬铭。

阎敬铭心中早已有数,召对之时,不仅证实张佩纶、陈宝琛的参劾有据,而且还向太后禀奏在晋期间的亲见亲闻,为前几年山西腐败的吏治提供了不少新证据。

接到查核葆庚一案的上谕后,张之洞立即命令马丕瑶、杨锐等人,将半年来明察暗访所积累的一切,详详细细地条贯清厘,写成一份厚达百余页的佐证,派人护送进京。

这份佐证一到军机处朝房,葆庚、王定安等人狼狈为奸贪赃枉法的罪行便铁证如山了,秉政的恭王下令革去葆庚、王定安的职务,锁拿来京,交刑部审讯严办。

这时,又有一个名叫李肇锡的御史,因素来看不惯曾国荃倚老卖老的做派,便借着这个机会参了一折,说曾国荃滥保匪人误国害民,应一并严惩,以为大臣荐人之戒。吏部堂官中也有讨厌曾国荃恃功骄慢的人,便做了一个“降二级调用”的处分,呈请慈禧裁决。此时,因越南与法国发生冲突,广西边事紧急,粤督一职顿时显得更加重要。尽管慈禧一向不满曾国荃的骄纵疏懒,极想借机杀一杀他的威风,但考虑到一旦战火燃起,还得倚仗这位能打硬仗的曾老九,便加恩改为革职留任,仍在粤督位置上不动。

连功勋显赫的曾国荃都受到了处分,可见慈禧对山西贪污救灾款一案的恼怒,以及惩办的决心。葆庚想以打击张之洞来自救的路子,显然已成死胡同。受王定安收买原拟弹劾张之洞渎职的几个御史,也悄悄地把已拟未发的奏稿烧掉了。

刑部审讯后定案:葆庚革职,充军新疆,永不回京;王定安革职,监禁十年。按理说,刑部的量刑太轻了,但如此处置,已是对张之洞抚晋的极大支持。张之洞借着朝廷的这股春风大张旗鼓地做了两桩大事:一是彻底清查藩库,并扩大到全省十八府州及六十余县的库房账目,严惩所有犯有贪污挪用罪情的官吏。桑治平提醒他,自古以来,法不责众。山西全省官吏,程度不等地犯有贪污挪用情事的在半数以上,此令若下,这些人都会在惩处之列,整个山西官场则将瘫痪;甚或他们背地里勾结联盟,清库一事则成敷衍过场。两者都对大局不利。不如总大纲而宽小过。凡牵涉到葆庚、王定安贪污救灾款的,限三个月内主动坦白,将所贪污的银子如数缴还,并加三成罚金,照办者一概免予处分。各府州县库房在半年内清查期间,凡将所欠公款如数归还的,都不算贪污挪用。山西眼前最缺的就是银子,如此网开一面,数月之内将会有二三百万两银子入库,省内各项兴作办起来就容易多了。

桑治平这个主意虽有以罚代法之嫌,但于实际有补。权衡利弊,张之洞还是采纳了。

第二桩大事,便是借此整饬吏治。对于少数几个与葆庚、王定安关系密切,贪污救灾款数目较大民愤也大的徐时霖一类的官员,张之洞不待他们主动交代,便先行传讯,停职审查,报请朝廷。又劝告一批年老体弱糊涂昏庸的州县官员主动提交辞呈,以保全他们的体面。然后,又将一批确实清廉自守为官有方的各级官员,上奏太后、皇上,请予嘉奖升迁。

如此一罢一升,果然对山西全省官场震动巨大,几十年来所形成的贪污腐败、疲沓懒散的积习,顿时为之一扫,暮气沉沉的三晋官场开始吹进一股新鲜气息。

来到山西不到两年,便有这样的政绩,张之洞更相信自己具有人所不及的治国大才。他不满足山西一隅之地,他的眼光从来都在关注着整个中国的政局。他记得阎敬铭曾经说过,胡林翼事业的成功,一是风云际会,一是众人相帮。风云际会是天时凑泊,天时不是自己所能创造的,关键在善于把握,至于如何才能得到众人之助,则完全是属于自己的学问了。

这一年来,张之洞把阎敬铭赠送的两百万言的《胡文忠公遗集》,细心地通读了一遍,揣摸出这得人的学问主要在识人、荐人、用人几个环节上。曾国藩曾经这样概括胡林翼这方面的长处:识才于微末,荐贤满天下,用人以诚心。亲手宰理一省政务,实实在在办理几件大事后,张之洞从心里佩服曾、胡这种过人的贤者器宇。现在自己身为封疆大吏,具备了荐贤的资格,张之洞决定向太后、皇上上一个荐贤表,一来为朝廷举荐美才,为国尽责,二来也替自己广为联络贤俊,以通声气,且市恩于先,今后一旦担负更大的职务时,可得到他们的真心支持。

他将自己多年来所熟知,以及虽未见面但对其人品学识才干有所闻者列了出来,这些人物包括张佩纶、陈宝琛、于荫霖、马丕瑶等,一共五十九人。张之洞认为,这张人才表已将天底下才未尽用的人物都囊括殆尽。太后若能将这些人一一擢升,摆在最能发挥其才干的位置上,则大清朝将可指日大治。

拜发了这道荐疏后,张之洞心里有一种贡献和布施之感,情绪上很是惬意。这些天来,由于吏治得法,公务多暇,做词臣学官所养成的吟诗作文的雅兴又渐袭心头。

正是天高气爽的仲秋,夜幕刚合,天上便早早地挂起一轮明净如洗的银盆,将融融清辉无私地洒向人间,并州古城笼罩在一片温柔飘逸的气氛中,显得端庄安详。

灯下,张之洞正在磨墨凝思。突然,他觉得心灵中若有几点光亮在跳动,如同电之光石之火似的。过去,在夜阑更深之时,他每每有这种灵感冒出,便常常效法陆机,以一种演连珠体裁记下来。他的连珠诗或骈或散、或押韵或不押韵,不刻意追求遣词,重在达意。这种连珠诗已积累达三十余首了。今夜的灵感是由荐贤疏而引起的,对人之才干见识,蓦然间有一种新的体认,遂铺开纸,将这稍纵即逝的心灵火花记录下来:

螣蛇无足飞,鼯鼠五技穷。

士贵知道要,不在夸多通。

赵武言语讷,曹参清静宗。

周勃少文采,汲黯号愚忠。

诸葛尚淡泊,魏徵称田翁。

晁桓两智囊,均不保其躬。

曼倩最多能,屈身滑稽中。

刘鄂饶百计,夹河终无功。

唯静识乃远,唯朴力乃充。

吾闻柱下史,无名道犹龙。

写完后,他将自己即兴创作的这首连珠诗又吟诵了两遍,自我感觉颇为得意。是的,才有大小之分,才亦有花哨与实在之别。治国之具要的是大才实才远见之才,赵武、曹参、周勃、汲黯、诸葛、魏徵,都是历史上有实在建树的治国大才。而其才之修炼,一在于心境上,不汲汲于一时之功名利禄而淡泊宁静,因此能识大识远;二在处事上,不求一时之哗众取宠,而求实实在在为社稷苍生谋求福祉,不求头顶上的五彩光环,而求脚底下的坚实基础。此即唯朴素乃长久之道理。

张之洞想,这首连珠诗明天让杨锐他们多抄几份,分送给衙门里的幕友们。还可以赠给晋阳书院的学子们,让他们在求学期间便明白这个道理,今后不入邪径,少走弯路。

正在浮想联翩之时,一阵清幽绵远的琴声被夜风轻轻地从窗外送了进来。张之洞知道,这是佩玉在弹琴。这一年多来,佩玉给张之洞帮了很大的忙。她关心疼爱准儿。准儿仿佛有先天的灵感,对七弦琴有着浓烈的兴趣。这让张之洞欣慰不已。

佩玉间或也会屏息静气地弹上一曲,借以抒发胸臆,倾吐情愫,这常常是在夜色阑珊之时。为了不影响张之洞和署中的执事人员,佩玉总是把门窗关得紧紧的,把声音尽量地压低,低得只有她一人听到。此时的琴音,仿佛不是从她手指下拨出,而是从她的心灵中迸出。她的整个心境,乃至窗外的溶溶夜色茫茫寰宇,都与这心中的乐声汇合在一起。这样的时刻,她总有一种生命与造化合为一体的静谧宁馨之感。其妙处只在自我体会之中,实在难以言传笔述。有一次,她把这种感觉说给父亲听。父亲说这种感觉古人早已有之,陶渊明的诗:“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佩玉听了父亲的话很欣慰,于是更自觉地多创造出这种意境。渐渐地,她发现自己的心境在净化、在升华。音乐,给她坎坷的年轻生命带来极大的慰藉。

偶尔,在夜色深沉的时候,张之洞也会听到这种琴声,它渺渺袅袅、飘飘摇摇、似有似无、若断若续,仿佛是从天庭传下来的神仙之曲,又像是遥远的山谷里传出的流泉之声。他知道那是佩玉在弹琴,但政务太杂、太纷、太乱了,以至于他几乎没有心思来欣赏这曾给他以奇妙享受的琴曲。

今夜,或许是琴声比往日响亮,或许是清秋之夜更易激起独居人的情思,或许是政务初见头绪,使得执政者的心情轻松闲逸。张之洞禀赋中的文人气质,被这琴声重重地撩拨起来。他终于不能自已,离开书案,向佩玉的房间走去。

七、秋夜,女琴师的乐理启发了三晋执政者

“你的琴是越弹越好了。”张之洞推开佩玉的房门,微笑着跟女琴师打招呼。

佩玉正陶醉在自我营造的艺术世界里,突然被耳旁的这句话所惊醒。她带着三分惶恐起身弯腰:“佩玉不慎,惊动了抚台。”

她抬起头来,果然见有一扇窗户被风吹开。她暗暗责备自己粗心,脸上不觉飞上一片红云。就这一瞬间,四十六岁的抚台蓦然觉得素衣布履的女琴师其实也妩媚动人,一股强烈的与之交谈的愿望在心里油然而生。

“佩玉,这一年来,准儿多亏了你的呵护,我很感激你。我平日太忙,很少关照你,还望你能体谅。”

这样一个雷厉风行铲罂禁烟、铁面无情惩办贪官污吏的抚台大人,竟也有细腻的儿女之心,能说出暖人心窝的话,佩玉一时甚是感动。

“大人客气了,小姐清纯可爱,天资聪颖,我能有幸与她为伴,这是上天赐给我的缘分。”

佩玉说的完全是心里话。六年前,她丧夫失子,这惨烈的打击,时时刻刻如沉重的乌云罩住她的心,她很少有欢快的情绪,几乎夜夜梦中与丈夫和姣儿在一起,望着儿子如朝日般的面孔,她心里甜得如注满了蜜糖,然而一觉醒来,屋内空空、床头空空,她不免又悲从中来,清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枕上,直到天明。

这一年来,她天天看着准儿,越看越觉得像自己的儿子,模样儿像、笑声像,连脾气性情也像。她自己也觉得奇怪:我的儿子怎么会跟这个小姐一个样?莫非这准儿就是我夭折的儿子的投胎?莫非老天爷有意如此安排,让儿子换作女儿身回到我的身边?佩玉成天这样痴痴地想着,日子一久,准儿就变成了她的亲生似的,她把自己山高海深般的母爱全部浇注在准儿的身上。这几个月来,她居然很少再梦见自己的儿子了。她更加确信,准儿就是儿子的转世。

听佩玉夸女儿聪颖,张之洞很高兴,问:“准儿能认多少字了?”

佩玉答:“近半年来,我每天教她认三个字,三天一温习,十天一复习,一月一考试。一个月下来,小姐把所教的字都记住了,半年里小姐已学会三百字了。”

前学台对女儿的认字成绩很满意,又问:“我常听准儿哼着儿歌,这也是你教给她的吧?”

“是。”佩玉答,“小姐天性于诗词悟性高,一首五言绝句,也只读两三遍,便能朗朗上口,读四五遍就记下来了。佩玉向大人恭喜,要不了十年,小姐准是压倒曹大姑(曹大姑:即东汉史学家班昭。一名姬,字惠班。史学家班彪的女儿,班固的妹妹。博学高才。班固死时,所撰《汉书》的八表及《天文志》遗稿散乱,没有完成。班昭奉命与马续共同续写完成。《汉书》初出时,读者多不通晓,她又教授马融等诵读。汉和帝时,经常出入宫廷,担任皇后和妃嫔的教师,宫中尊称其为“大家”。家读作“姑”。因其夫家姓曹,称“曹大家”或“曹大姑”)、谢道韫(谢道韫:东晋女诗人。名相谢安的侄女,王凝的妻子。年轻时聪颖,才思敏捷。一日在家,遇大雪,谢安问:“何所似也?”谢安侄儿朗声答道:“撒盐空中差可拟。”道韫回答:“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赞赏不已。世称其有“咏絮之才”)的女才子。”

张之洞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一阵后说:“曹大姑、谢道韫古今能有几个?我也不指望她成为才女,只是长大了能读点诗文,怡情养性罢了。”

稍停一会儿,又问:“准儿的琴学得怎样?”

佩玉说:“她在琴弦音乐方面似有天赋。我还只教她个把月,便已能上手了,弹出几个音调来,还很像个样子。”

张之洞点头说:“我原来想让她再大些才学琴,她既有兴趣,早点学也好。对准儿的弹琴,我倒是寄予大的希望,盼望她今后能像你一样弹出动听的乐章。”

佩玉忙说:“我天性鲁钝,不能成器。这几年勉力为小姐打点基础,日后望大人再访求名师指教。小姐今后的琴艺,定会十倍百倍高出我。”

“哦,哦。”张之洞边听边点头,说,“其实,我也不指望准儿今后的琴艺如何出色。自古以来,色艺俱绝的女子,大多坎坷磨难,反而不佳,也不过是愿她今后能借琴曲和谐家庭陶冶心境罢了。”

张之洞这几句话触动了佩玉的心思。她突然想到,自己仿佛就是古来那些色艺俱佳而命运不好的女子,一时情绪骤然冷落下来。

“爹!”

准儿一觉醒来,见爹爹坐在房里,有点奇怪,她擦着眼睛,转过脸对佩玉说:“师傅,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穿着花花绿绿的袄子,头上戴着珠花,真好看!”

准儿这句稚气十足的话,说得佩玉笑了起来。她走过去,俯着身子问:“是不是口渴了?我给你端点水来。”

“我想喝点水。”准儿说着从被窝里爬起,佩玉忙给她披上衣服。准儿对父亲说,“爹,师傅说过年后就教我弹大曲子,还说大曲子如果弹得好,天上的凤凰都会飞下来听。爹,凤凰真的会飞下来听我弹琴吗?”

张之洞听了女儿的话,心里十分欢喜,说:“会的。只要你把琴弹得非常非常好,凤凰就会来听。”

佩玉端过一杯温水来,准儿喝了一口,不再喝了。她瞪起乌黑的大眼睛问佩玉:“师傅,你的琴弹得好,凤凰飞下来听过吗?下次凤凰飞下来时,你喊我看,好吗?”

佩玉笑着说:“师傅的琴弹得还不好,凤凰还从没有飞下来听过。以后准儿的琴弹得会更好,那时就会有凤凰来听了。”

“真的吗?”准儿将信将疑。

“真的。”佩玉坚定地回答。

“睡吧!”张之洞过来摸着女儿的头,充满慈爱地说,“睡吧,明天早早醒来,跟着师傅好好地学,说不定哪天凤凰就飞下来听你弹琴了。”

准儿脱衣重新睡下,一会儿便进入梦乡。

红袄珠花,凤凰来仪。准儿天真无邪的童稚心愿驱散了佩玉心头瞬时飘过的阴影,心情又恢复了抚琴时的平静。

“佩玉,你几岁学的琴,谁教的?”准儿对琴所表现出来的热情,进一步激发张之洞今夜与女塾师谈话的情绪。

“我也是小姐这么大年纪开始学琴的,师傅就是我的父亲。”

“哦,你这是家学了。”张之洞微微地笑了一下。

“听我母亲说,父亲年轻时不仅书读得好,琴弹得更好。父亲家清贫。母亲家较为殷实,外祖父为母亲寻了一个富贵婆家,但母亲不愿意,为父亲的琴声所迷恋,一定要嫁给父亲。外祖父坚决不同意,母亲便在家绝食。外祖母疼爱女儿,说服外祖父勉强同意了。但外祖父心里始终不愉快,母亲出嫁时,嫁妆很少,以后也不让我的父亲登门。父母亲一气之下,便离开老家商州府,从陕西来到山西。从那以后,他们便漂泊异乡。尽管几十年来生活贫苦,但母亲至今不悔她当年的选择。”

“你的母亲是个有志气的女子!”张之洞脱口赞道。

“我原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但他们都在很小时就夭折了,父母亲便把全部疼爱之心都放在我的身上。我从小和母亲一样,喜欢听父亲的琴声。夏夜的麦场上、冬日的炉火旁,我们母女俩紧挨着听父亲弹琴。在琴声中,我们忘记了贫困,忘记了忧伤,也忘记了人世间对我们的许多不公平……”

秋夜的巡抚衙门,在一片如水月色的笼罩下,白日里那些令人或畏或恨的种种,都已淡去消逝,出现在人们眼中的是与百姓宅院一样的柔和恬静。女琴师的心里浮起往日甜美的记忆,那是永远留恋的在娘家做闺女时的岁月,那是永远存在心灵深处的未受尘世沾染的神仙画卷。

女琴师继续叙说:“那时,父亲总是对我说,佩玉,好好弹琴吧,穷人家没有锦衣玉食,也没有强权重势,但有自己的慧心巧手,凭着聪明才智和与世无争的心境,也同样可以获得人生的快乐幸福。以后你长大了,还会慢慢体会到,钱财权势,尽管可以使人风光体面,但它不能给人真正的快乐,真正的快乐永远只存于人的灵府中。灵府安宁,人才舒坦。而使灵府得以安宁的最好东西,便是音乐。音乐使人泯去机心、化除争斗、不机不诈、不争不斗,灵府便平静如镜,人就无忧无虑、快快乐乐。所以古人说‘乐者,德之华也’,讲的便是这个道理。”

“乐者,德之华也。”张之洞被这句话惊动了一下。这不是《礼记》中的句子吗?从小起便读四书五经,这句话至少读过二三十遍。读它的时候,天天被科场连捷光宗耀祖的念头冲击着,从来没有从化除机心争斗这个方面去理解音乐的功用,更没有想到道德的升华,便是建筑在灵府平静的基础上。今夜,经女琴师转述其父这番话后,探花出身有着六年学台经历的山西巡抚,仿佛对“乐者,德之华也”这句古老的名言,有了一个崭新的理解。

他情不自禁地说:“你父亲这几句话说得好极了!《礼记》中《乐记》这篇文章,我能倒背如流,自认为句句都读懂了。听了你说的这些后,才知道我原来并没有读懂,你父亲才是真正读懂了。”

“大人言重了,我父亲是个终生潦倒的书呆子,我母亲常笑他迂腐不中用。大人才真正是读通了典籍的国家栋梁之才。”佩玉虽然这样谦虚地说着,但心里对抚台的赞辞还是欢喜的。

“不能这样说。”张之洞正色道,“这人生的穷通逆顺,原是很难说得清楚的事。功名蹭蹬[蹭蹬(cèngdèng):遭受挫折;不得意。]仕途艰涩的人,未必就是没有真学问;一帆风顺官运亨通的人,也并非就一定学问很好。就拿我本人来说吧,我四十三岁以前,将近二十年工夫一直迁升缓慢,总在中下级官员间浮沉。四十三岁后,突然官运好起来,一年多时间,便由五品升到二品。难道说,这一年多里我猛然开窍了?其实我心里清楚,我还是我,并不比先前高明。你的父亲只是时运不好罢了,若时运好的话,有如此聪明灵慧之心的人,说不定早做到尚书大学士了。”

佩玉望着眼前的巡抚大人,眼睛不由得越睁越大、越睁越亮起来。这是怎么回事?这话似乎不是平日里那个铁板着面孔,威严凛冽不易接近的三晋之主所能说出的。这话说得有多实在,让人听了有多舒心!是他的真心话,还是在有意安慰我那功名不遂的老父?即便是后者,这也是处高位者的仁厚之心:不看重自己的成功,以免失意者难堪。当今的官场,遍是骄人凌人趾高气扬之辈,这种恤人容人的仁厚是多么的难能可贵!佩玉对相处一年之久的抚台,骤然间有了新的认识,彼此间的距离一下子靠近了许多。

对东家的这番话,女琴师不好说什么,她只是抿着嘴唇笑了一笑。不料,却让这位丧妻已久的中年巡抚心里怦然动了一下。他觉得这无声的微笑里,充满着魅力无穷的成熟女人的美!

“我喜欢听人弹琴,但对乐理则知之甚少,所以,听琴也只知道好听不好听而已,其间的深浅却品味不出来。”张之洞望着佩玉恢复常态的面孔,心里似乎增加了几分异样的情感,“读古人书,对钟子期评俞伯牙鼓琴,所谓‘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之语,真是神往至极,巴不得自己也有这种知音的本事。你们父女善于奏琴,大概也善于辨音吧,能否传授一点给我?”

佩玉想了想,说:“我和我父亲其实算不上善于弹琴,即使很精于弹奏,要准确地辨出其音来也是一件很难的事。《列子·汤问》篇里说的高山流水的话,是称赞钟子期的琴艺远过俞伯牙,故而才有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故事。正因为知音难得,这个故事才会千百年来传诵不衰,常令人感叹不已。”

“知音难得”这几句话激起了张之洞的满腔同情,他点点头说:“你说得很对。”

“不过,乐声也大致是可以辨得出来的。”佩玉的回答有了转折,“所以,古书上才有郑卫之音、濮上之乐的说法。它的诀窍不在别的,只在多听而已。前人说操千曲而后知音,就是说的这种日积月累的功夫。”

张之洞听了这话,心里暗暗生出几分惭愧来。佩玉说得对,知音辨曲的本事是由长年积累而来的,这同读书做学问一个样,靠的是三更灯火、十年寒窗的苦读苦诵,世人因怕吃苦而求诀窍走捷径,这样的诀窍捷径其实是没有的。自己过去常常这样告诫士子,为何现在又来向别人问诀窍呢?是看不起琴艺,认为它是小道,不能跟读书做学问相比吗?

为了弥补刚才无意间的过失,张之洞郑重地说:“自古来音乐在教化中便有很重要的位置。孔子教学生六艺,其一便为乐,所以洙泗河畔,才有弦歌不绝。可惜,今日士子们一心想的就是科第功名,以进学中举中进士做官为终生奋斗目标,天天就是模仿着代圣人立言,装腔作势,干瘪乏味,不但经济之学不通,连《史》《汉》李杜都不懂,唐宋八大家都不读,更不要说琴艺弦歌了。这真是国家的大憾事!”

张之洞的这番感慨,使佩玉想起从小就听惯了的父亲的牢骚之语。她没有想到,堂堂的巡抚大人竟然跟潦倒一生的父亲有如此共同的语言。她突然想到,父亲在他五十岁生日的晚上,因心情高兴,曾经郑重其事地跟她谈起音乐中的大学问。这次谈话,佩玉牢记于心,她甚至为父亲的这些卓识不能付诸现实而深感遗憾。这位名士出身的巡抚既同情不走运的读书人,又如此看重音乐,不妨把父亲的那番见识转述一二。一则让他知道时运不济的老父并非寻常之辈,二来若对他的执政有所帮助,从而造福于百姓,也是一件好事。

想到这里,佩玉正正身板,敛容说:“大人忧虑的是国家培养人才的大事,佩玉身为弱女子,家父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穷塾师,都不值得来忧虑这等大事。只是有一次,家父曾对我说过他对音乐的深刻体会,使我想到,有志做大事的士子倒是的确要在诵读四书五经之余,花点时间于音乐的研习上,或许对于日后的治理国家会有所帮助。”

晋祠里那位清瘦的老塾师的形象又出现在张之洞的眼前。老塾师有何高论?张之洞不觉肃然说:“老先生对你说了些什么,也让我这个喜爱音乐而又不懂音乐的人长长见识。”

佩玉望着窗外的明月,凝神良久,然后缓缓地说:“那也是一个明月之夜,父亲在听我弹完一曲《岐山凤鸣》的古乐后,兴致极高地对我发了一篇长论。他说圣人极为重视乐,把乐和礼视为治国安民的两个最重要的手段,故《乐记》篇里反复将乐和礼并在一起说。如: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节也。又说,乐也者,动于内者也;礼也者,动于外者也。家父说,圣人认为,礼是从外部来有等级有秩序地节制邦国;乐则是从内里来熏陶化育百姓的心境。圣人一向最为看重人心的教化,故乐的地位实在礼上。而乐的功能,圣人以一‘和’字来概括。这‘和’字,真正地体现了我们华夏之邦的最高智慧。”

佩玉说到这里略为停了一下,张之洞心里一震。“乐者,天地之和”这样的话,《乐记》一篇里的确反复出现过,但自己并没有深究,更没有对“和”字有这样高的认识。他恳切地对佩玉说:“想必令尊对圣人标出的这个‘和’字,有一番人所不及的探讨,我愿洗耳恭听。”

佩玉淡淡一笑,说:“家父说,古代许多典籍中都提到了‘和’字。早在春秋时,周太史便说过‘和实生物,同则不继’;《论语》上说‘礼之用,和为贵’;孟子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中庸》里说‘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董仲舒说‘德莫大于和,和者,天地之正也’。可见古来圣人贤士都注重‘和’,把‘和’视为天地间的唯一正道。”

张之洞突然悟到,为什么宫中三大殿:保和、中和、太和,都以“和”为名,其由原来在此。作为国家权力的最高代表,三大殿均以“和”为名,充分表达了先贤对“和”的重视程度,也说明“和”的境界,正是他们所努力追求的最高境界。

“家父说,这‘和’字的产生,乃是受音乐的启发。”

佩玉这句话,立即引起张之洞的注意,他认真地听下去。

“各种不同的乐器,如琴瑟笙竽笛箫等,单独吹奏,则是各种不同的声音,若将它们合起来一起吹奏,则有两种情况出现:一是听起来驳乱无序,糟糟混混,这种声音称之为杂;一是听起来高低得宜,众音协调,让人悦耳舒心,这种声音则为和。”

“不错,解释得好!”张之洞连连点头。

“家父说,圣人视这种众音相宜而产生的协调之美为天地间最大的美,这种美的产生,其基础在调和。若笙之音高了,则吹低点,箫之声缓了,则加快点,通过相互间的调节控制,寻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声音来。于是,和声便产生了,天地间的大美也就出现了。圣人之所以超过凡人之处,就在于将此推衍到人世间,由此而感悟出治理邦民之道。世事纷杂,众生芸芸,正好比琴瑟笙竽各发各的音,若将他们都调理得各自得宜、互相协谐,则可以奏出人世间的和声。如此,邦民就治理好了。所以古往今来,贤哲们都苦苦追求一种中庸、中道、中行、中节,试图找到这样的和谐之音,以达到万邦咸宁、万众一心的目的。这就叫作致中和。”

圣人的治国之道,由听乐而产生。这个道理居然让老塾师说得如此顺理成章,张之洞心里暗自佩服。

“家父说,这是圣人由音乐推及到治国一路。同时,圣人又将它推及到治心一路。人的心声与天地间万籁之声,也好比琴瑟笙竽之间的关系。若人的心声能调到与天地间万籁之声取得协宜一致的地步,那么,人的心声与天地间的万籁之声组成了和声。这种和声又超过了治理邦民的中和,乃最高之和,名曰太和。这种太和,王夫之有解释。他说阴与阳和、神与气和,是谓太和。这太和,便是典籍中常说的天人合一。”

张之洞完全被女琴师的这几句话给吸引住了。“天人合一”是他读书明理以来所全身心追求的目标,他苦于不知如何才能达到,即不知津渡在何方。今夜听佩玉转述其父所说的这篇长论,他似乎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处渡口,通过这道渡口,便可引航到“天人合一”的彼岸。

“三星已斜,夜已很深了,佩玉不知高低轻重,胡诌乱言,说得太多了。还请大人早点回屋去休息。错谬之处,还望看在佩玉乃一无知无识的小女子分上,予以海谅。”

张之洞忙起身说:“今夜我受教很多。你下次回晋祠看望父母时,请一定代我转达对你父亲的谢意。哪天得暇,或是我去晋祠,或是请老先生来抚署,我们再好好深谈。”

佩玉深谢抚台的厚意。

回到卧房,望着窗外月色辉映下的三晋古原,张之洞久久不能入睡。今夜,他领悟了许多。中庸和谐,他过去看到的是圣贤治国的手段,却原来更是圣贤心目中所追求的人生最高美境。这种美境应该是一种均衡、稳定、平和、典雅的气象,像玉一样温润透明,外柔内劲,有如蓝田日暖,柳陌生烟,充塞着一种冲淡绵缈、微茫默远的和谐气氛。而自己禀赋过于刚厉,办事易于任性,今后于这些方面要多加检束。作为一个执政者,应该是一个高明的乐师,将百姓万民的众籁之声协调为一个和谐动听的乐音,这才是最为成功的治理。过去读史,看到先哲将宰相的职责定为“调和阴阳”,总觉得过于空泛,难以理解。今夜,他顿悟了。他仿佛察觉到自己已具备宰相之才,一时心中万分兴奋。

他又想到:作为音乐来说,和声其实也就是一种新的声音,这种声音是要产生在不同声音的综合之中。倘若众声都发出一个音来,就只有大声而没有和声了。作为一个方面之主,要让部属都说出自己的话来,然后再协调众议,形成一个新的论说,这不就是博采众长、酿花成蜜的道理吗?

万籁俱寂的秋夜,在太原城的最高衙门里,张之洞静静地思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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