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骡子丨上卷(三十六至四十一)

2016-07-26 11:36:04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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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爷爷、奶奶、张婶婶和家桃、秀梅、我和我弟及大金,在李文华和另两个卫兵荷枪实弹地护卫下,来到了何家山村。我妈没来,妈和玉珍嫂都要护理伤员。那是战争年代,今天不知道明天的,土匪、强盗和打散的官兵都很疯狂,见女人好欺负就施暴,见包裹便抢。那一年我九岁,已能看事和记事了,一路上见到的都是逃荒和流浪的人,路旁还躺着病死或饿死的人。尸体都发臭了,乌鸦和秃鹫就啄食着一具具尸体,都吃得饱饱的,懒得飞动。奶奶说:“都是日本鬼子闹的。”树木尽管翠绿,但景色却十分凄凉。李文华走前几步对奶奶说:“何奶奶,大金要跟我一起去打日本鬼子。”奶奶不同意道:“大金不能去。我们家这么多男人都去打日本鬼子,也对得起国家了,大金,你留下不要去。”一阵恶臭随风刮来,大家抬头,只见前面躺着好几具尸体,尸体全腐烂不堪,流着臭水,地上栖息着一只只因吃饱了而在路旁打嗝的乌鸦。李文华走前去用脚踢,它们叫一声,懒得起飞地张开翅膀蹦开。

一家人走了两天,才走进被大山环绕的何家山村。何家山村由于地处偏远,四围是山,于战争年代几乎没什么损毁。墙壁上仍残留着当年农会书写的:“打土豪、分田地!!!”“一切权力归农会!!!”等标语。有的标语是用石灰写在土砖墙上,还非常刺眼;有的标语看上去被人铲除过,例如“打倒土豪劣绅何世昌”一类的标语,“何世昌”的名字就被人铲掉了。又例如“打倒土豪何湘雄”的标语也被人用石灰涂抹了。

我二妈得知我们一家人来了何家山村,放下手中的一切来帮忙。二妈比我爹小八岁,这一年三十五岁,但看上去像个五十岁的老女人,家里沉重的担子把她压垮了,把她的颜容损毁了。她爹只能在床上躺着,拉屎撒尿都要她管,她妈身体不好,如果她放手,这一对老人恐怕早辞世了,但二妈是个孝顺的女人,全力侍候着她爹妈的日常生活。她亲自帮她爹抹澡,给她爹的屁股和背涂中草药,如果她不这样干,她爹的背和屁股就会糜烂。村里人都说我二妈是个孝女,一个人侍候着俩老。二妈一来就帮忙打扫,把一张张蛛网消灭掉,把室内的一股股霉味赶出门,收拾完一切,二妈才坐下来歇息,这个时候她才有心打量我和我弟。二妈看我和我弟的目光,含着幽怨,这与她的善良无关,与她对我爹妈的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秀梅注意到了,对我和我弟“哼”了声,她妈在女儿哼的一声中醒过神来,把目光投向盯着她的奶奶。奶奶问她:“你爹妈还好吧?”二妈说:“他们还好。”

屋前有一棵枫树,很高大,当年爷爷在娶奶奶前,曾对着这棵枫树狂揍。枫树上有两个喜鹊窝,这会儿是傍晚,喜鹊归巢,在树梢上嘎嘎嘎叫。何大金听见喜鹊叫,站在树下看喜鹊,我和小弟也出来看喜鹊。何大金十七岁多了,身高长到了一米七三,一双脚穿四十二码的鞋也不嫌大了,站着就稳稳的,像个男子汉。这两年,何大金脸上的汗毛也偷偷摸摸地变成了胡子,就细嫩中显示出男性的坚韧,这张坚韧得比我大叔那张脸略偏长的脸上,却攀爬着许多反抗和讨厌奶奶的情绪,因为奶奶不让他当兵。何大金问李文华:“你什么时候走?”李文华说:“明天一早。”他说这话时,眼睛斜睨着站在门前洗脸的何家桃。何家桃于打扫卫生时把一张脸打扫得脏兮兮的,这会儿一边洗脸一边快乐地对他笑。有农民的孩子牵着牛走拢来打量我们一家人,还有狗跑来嗅何家桃的脚。何家桃惊惧地叫道:“文华,把狗赶走。”李文华就冲上去踢狗,狗被李文华踢了一脚,吠叫着跑开。

天渐渐黑了,一轮很大的月亮悬在上空,四周黑黑的,安静得蚊子飞来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次日一早,李文华带着两个卫兵离开时,找何大金告别,却不见何大金的身影。何家桃情意绵绵地把李文华送到村头,何大金却从一棵歪脖子槐树下现身出来,家桃说:“大金哥你在这里?奶奶到处找你。”何大金对奶奶到处找他不屑地一笑,“我才不住在这破乡村,我要去打日本鬼子。”何大金跟着李文华走了。何家桃站在树下目送他们时,奶奶和张桂花找来了,家桃说:“奶奶,大金哥跟着文华哥走了。”金灿灿的朝霞使整个村庄渐渐苏醒,炊烟在一栋栋农舍上缭绕。奶奶望一眼四周说:“大金这孩子长大了,奶奶管不住他了。”

何家山村山清水秀,战争好像与这里不搭界,何家山村与战争发生的唯一关系就是这几年总有一些到了年龄的年轻人被乡公所的人通知入伍,在乡公所集合,随来带新兵的军人一道走出山村,去打日本鬼子。大姐和二姐每天都到她们的外公外婆家打个转身,帮她们的妈做点事。大姐比二姐勤快,洗衣、做饭、晒被子的事她都干。二姐没那么勤快,早晨起床,要在门口坐一个小时,纯粹是等饭吃,她坐在门前看枫树上叽叽喳喳的喜鹊,实在无聊了就逗小弟玩。张桂花婶婶或她姐姐把早饭做好后,她才去厨房洗脸漱口。奶奶说二姐:“你真是个懒精,将来嫁了人,会逗婆婆嫌的。”二姐就回答奶奶:“我不嫁人。”奶奶拉长脸说:“姑娘家有不嫁人的?”二姐吃过早饭,就用读书来对付奶奶要她干的家务。

二妈每天来,都是晚上来坐坐,踏着咕咕咕的蛙声、顶着星星和月亮来陪奶奶说几句话。有天晚上二妈来了,见堂屋里坐着几个村民,她没坐就走了,我们叫伯爷爷的何湘雄评价我二妈说:“秋燕是村里最好的女人,要不是她,她爹早见阎王了。”奶奶感叹说:“久病无孝子,她爹瘫了几年吧?不容易啊。”我的另一个叔爷爷何湘胜觑着门外凄冷的世界,也称赞我二妈道:“有几个女人会有她这么大的孝心?这是孟姜女再世,好心会有好报的。”孟姜女尽管生活在两千多年前的秦始皇时代,但她在民间名气很大,孟姜女哭长城把长城哭倒了的戏,代代相传。奶奶赞同说:“真是孟姜女再世。”

山村的秋天果实累累,空气里充满农作物的馥郁,很好闻。但山村的冬天却很冷,几场雪下来,寒冷得风打在脸上跟针刺样痛。雪积在树上,压断了很多树枝,河边的柳树倒了几棵,屋前有棵桃树,几十年了,树心空了,桃树被积雪压断,倒在屋上,砸碎了很多瓦,以致大姐和二姐睡的那张床,被雨水淋得透湿。那天晚上,两姊妹同时梦见自己在冰天雪地里冻着,醒来时才发现半夜里下的雨把被子全打湿了。爷爷去乡里的瓦厂买来几十片瓦,亲自上屋捡瓦,秀梅也爬上去观看,下楼梯时一溜,人就摔在地上,摔得鼻青脸肿。秀梅去她妈家,她妈见她鼻青脸肿的,问及,秀梅就轻描淡写地说了,她妈跌下脸来说:“秀梅,你一个女孩子爬什么屋?村里人最忌讳女孩子上屋了。”秀梅说:“妈,你迷信呢。”她妈说:“你啊,是有娘养没娘教。妈想你在你爷爷奶奶家,不用妈操心,现在看来,是妈错了。”秀梅不想听她妈唠叨,捂着生疼的脸回来了,小弟看着她笑,她瞪了小弟一眼。

山村里过年就是过年,日本鬼子被山村里的农民抛到脑后了,家家做了糍粑,备了瓜子、花生和酒,还做了很多糕点。来了客,主人就拿出糕点供客人吃,还煎糍粑款待客人。客人也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村里人,平常见面只打个招呼,但过年人家来坐,那就得盛情款待。等把年过完就开春了,忽然村里的桃花和梨花全开了,红的白的,很好看,像是树枝起了火或是落满雪。桃花和梨花招来很多蝴蝶和蜜蜂,蝴蝶和蜜蜂在阳光下飞来飞去。接着别的树枝相继吐绿了,又接着村里的农民就往田里下种了,有牛或狗在田头交配,这让家桃和秀梅见了都脸红地转过背。再接着农民就开始犁田和弓着腰插秧了。而这个时候,爷爷和奶奶、张婶婶及大姐,便扛着锄头去屋后的山坡上开垦菜地。

我也被奶奶叫来开菜地,奶奶只不管秀梅和小弟,奶奶对我说:“你也要做事,你看村里,你这样大的男孩子都下田插秧了。”我还是有点怕奶奶,幼年时候养成的怕,就扛着锄头上山,用锄头把爷爷挖开的土块捣碎。奶奶却在下菜种,张桂花和家桃也在奋力挖土,手都挖起了水泡。几天后,种子钻出了土地,呈出绿芽,浇上几瓢粪就变绿叶了。

田也绿了,先是一片稀散的淡绿,跟着就是大片的油绿,睁开眼睛,走出门,满眼都是绿亮亮的稻田。那大半年,我就帮着爷爷奶奶种菜,地里种着丝瓜、扁豆、冬瓜和苋菜。家里吃不完,就拿给来我家坐的农民吃,相互交换种的蔬菜。八月里的一天,天热,那天乡街上赶集,我大姐二姐都去赶集,我大姐回来,一进门就说:“人都热得要死了。”她把从集市上买来的花布放下,嗅见茉莉花香,坪前的几株野茉莉花全开了,花的芬芳和着热风直往家里灌。奶奶走出来,手搭棚,看一眼绿亮亮的山村说:“今天真热。”就在这时,一匹枣红马狂奔而来,马上是一名年轻英俊的军人,奔驰的马带来一股热风,大姐被这股热风冲得一个踉跄,跳下马来的是李文华连长,李文华连长对我大姐和奶奶说:“日本鬼子投降了,日本鬼子投降了。”奶奶立马高兴道:“好啊,日本鬼子投降了,那我们可以回长沙了。”李文华连长说:“何奶奶,师长就是让我来接你们回去的。”大姐看着李文华连长,李文华连长看着他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关心道:“家桃,你晒黑了。”

很多农民都赶到我家,李文华连长和奶奶、家桃、秀梅及张桂花婶婶就接待着一个个来打听消息的农民。何湘雄、何湘胜等等农民都拥来,他们已经听村里人说了,但他们想亲耳听我奶奶说。他们脸上的笑容像一朵朵黄灿灿的南瓜花开了一堂屋,他们说:“何奶奶,我听村里人说日本鬼子投降了?”奶奶就朗声道:“日本鬼子是投降了。”何湘胜笑得嘴都歪了,几颗被烟熏得很难看的黑牙就呈现在众人眼里,他大声说:“这下老百姓可以过平安日子了。”何湘雄说:“打了这么些年的抗日战争,总算结束了,要好好庆祝一番。”李文华连长说:“是要好好庆祝,小日本终于被我们打败了。”大家听了这话很是兴奋,都看着这个把喜讯带来的李文华连长,觉得他简直是阳世上最好的天使!何家桃看着被人围绕的李文华,偷偷笑着,秀梅就附在大姐耳边小声说:“姐,我文华哥好英俊的。”家桃脸红了,说:“我不稀罕他。”秀梅嘻嘻一笑,“姐,你要是不稀罕他,那我嫁给他。”家桃十分惊讶,秀梅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姑娘,家桃说:“你臊不臊?十三岁就想嫁人了。”

何家山村炎热不堪,晚上了,村里的牛和猪们都不愿进屋,拿棍子赶也赶不进。鸡和鸭也不肯进笼,都立在坪上纳凉,相互间隔得很开。全村的狗都吠叫着,仿佛也在传播抗日战争的胜利。山村的人却抛弃炎热,潮水般涌来,聚集在我家坪上,一个个被抗战胜利的好消息振奋得不想睡觉,喝着谷酒,在月光下激动地交谈着,说抗战胜利了,村里这些年被征去打日本鬼子的男人们怕是要回来了。爷爷破天荒第一次把自己喝得醉倒在枫树下。奶奶让李文华把爷爷扶进房睡觉,爷爷却说:“没事没事,胜利了、胜利了。”李文华把爷爷扶进房间躺下,走出来,秀梅对他笑,李文华说:“你还不睡?”秀梅说:“文华哥,我睡不着。”夜深了,月亮升到正当空,村里人还没一个要走的意思,酒喝完了,村里的男人又顶着星星和月亮跑回家,摇摇晃晃地抱或抬来一坛坛酒,继续在星空下畅饮,有的村民吼了几嗓子就放开喉咙唱大家耳熟能详的花鼓戏,狗也跟着唱,吠声此起彼伏。

何家山村几百年里,从来没一个夜晚像那晚那么兴奋和持久地狂欢过,那些雄厚的歌声、粗鲁的喊声、叫声及粗犷的笑声,把山村芬芳的夜晚撕扯得支离破碎,直闹到天色微明。一大片人醉倒在坪上,你趴在我身上我伏在你腿上,到十点多钟,天阴沉下来,醉倒的人被一场大雨淋醒,才爬起身陆续回家去。奶奶也喝醉了,下午才醒来,她走出门,看见枫树下坐着我二妈,奶奶说:“昨晚村里人都疯了,就你没来。”二妈说:“我睡了。”奶奶看着这个与她越来越生分的秋燕说:“我们过几天要回长沙了,秋燕。”二妈的眼睛湿了。

长沙市与何家山村不同,不只是嚷嚷叫叫和谈天说地,而是一片莺歌燕舞,扭秧歌的整个就没歇气,锣鼓声整日在街头巷尾敲响。八年抗战终于画上句号,长沙经历四次大会战,许多官兵都倒在保卫长沙的会战中了,不疯狂地庆祝一番似乎也对不起为保卫长沙而阵亡的官兵们的亡灵,当然就天天庆祝,锣鼓声和秧歌队整天在大街上闹腾个没完。见面打招呼都是说“日本鬼子投降了”,脸上都是轻松舒畅的表情。街上,天天都有放鞭炮的,一问,那家人是祭告在抗战中被日军飞机炸死或于战斗中牺牲的儿子或父亲。

我们家也设了灵台,悼念何正韬的亡灵。回到长沙后,一天晚上,半夜里好像有哭声,奶奶听见了,爬起床,去前院里找哭声,哭声又穿过堂屋,去了后院。奶奶走进后院寻找哭声,哭声又隐隐移到前院。爷爷也听见了,走出来,爷爷守在前院,奶奶守在后院,哭声没有了,有的只是九月里几只蛐蛐单调的叫声。爷爷奶奶重新回到卧室,躺下,刚要入睡,哭声又响起来,这次听得更加详细,好像孩子醒来了要吃的哭声。奶奶对爷爷说:“你仔细听听,好像正韬几岁时的哭声。”奶奶又出来找哭声,就见一团蓝火在院子的一隅闪耀,奶奶走过去,用脚踩,蓝火飘到月季花的后面。奶奶就绕到月季花后面,蓝火又移到美人蕉旁,奶奶一脚把蓝火踩灭了。第二天晚上,奶奶又听见院子里有哭声,奶奶又起床找哭声,蓝火再次在墙角飘动。奶奶明白了,这是她孙儿正韬的亡魂回来了,奶奶觉得应该设个灵台凭吊这个于抗战中阵亡的孙儿,不然这个孙儿的亡魂就不肯离去。

奶奶请来一名只有一条腿,拄着拐杖,背着画箱的画师。奶奶找出正韬的初中毕业证,毕业证上有一张正韬在南方照相馆照的唯一一张相,相片上的何正韬是一张十分秀气的脸和一双秀丽的眼睛,实在还是个孩子。奶奶要求画师把她孙儿的像画老点,“他在常德战死时比相片上的他大两岁。”画师用心画着,奶奶在一旁指出说:“画师,相片上的我孙儿没胡子,但他战死时,人中上有八字胡。”画师就在画像的嘴唇上加了两撇胡子。我大哥坐在一旁看,见人残疾了还可以画画,就觉得这门手艺他也可以学。大哥问画师:“画画要天赋吗?”画师说:“我不知道,我这腿也是在战场上丢下的,那是日本鬼子第一次进攻长沙,一颗子弹打断了我的腿骨,没来得及取出弹头,伤口发炎腐烂了,只好把腿锯掉。后来我就跟一个画师学画画。”大哥说:“人残了是要学样东西。”画师说:“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隔了一天,奶奶拿着画像去街上配了个黑镜框,再回来,就把正韬的画像挂在堂屋的正中央,设个灵台,请来几名着黑道袍的道士,在家里吹吹打打了一天。那天夜里,哭声就没了,奶奶一早起床,给孙儿的遗像上香,对张桂花和玉珍说:“那个道士说,追悼亡灵要七七四十九天,这四十九天里,家里要安静。”

家里就没人喧哗,大家回来,吃饭时看着那遗像都不说话。有天爹回家,见堂屋里设着他儿子的灵台,忙走上去点了三支香。爹盯着儿子的遗像,脸上带着愧疚,说:“我从没关心过他。”奶奶说:“这不能怪你,你要打日本鬼子。”爹深感自己对不起这个儿子。

吃过饭,一家人坐在夜空下,有风从街上刮来,吹在身上有些凉。九月里,太阳一落山,气温就降了下去。对门韩家的老三坐在门槛上吹竹笛,竹笛声悠扬地飘进院落,于夜色中听起来很凄婉。奶奶折头望着正韬的遗像说:“要是我正韬孙儿活着,家里就热闹了。”大家就坐在星空下回忆正韬,你一句我一句,直到一颗流星划破夜空,秀梅尖声道:“流星。”无穷无尽的回忆才终止。第二天,一个话题没说好,大家又陷入往事中,直到这时,大家才发现一家人是多么爱何正韬。家桃说:“二哥的笛子吹得好。”奶奶说:“他的字也写得好。”张桂花婶婶说:“他长得很俊呢。”有天晚上,一家人坐在月光下说了很久正韬,回忆得疲劳了,便陆续睡觉,忘了关大门,奶奶一早起床,发现桌上的钟和热水瓶不见了,晒在绳子上的家桃和秀梅的衣服也不翼而飞,厨房里一只用来蒸菜的铜锅和一只炒菜的生铁锅也不见踪影。“家里来贼了,”奶奶大声问,“昨晚是哪个最后睡觉,门都没关?”王玉珍说:“是我,我睡觉时想着要关门的,但还是忘记了。”奶奶没说王玉珍。

抗战胜利了,岳麓山和雨花亭都在修英烈祠,以祭祀和纪念于抗战中牺牲的官兵。青山街连绵着妙高峰,前三次长沙会战中,有两次打到妙高峰,妙高峰成了最后的屏障,却守住了。第四次长沙会战,坚守在妙高峰上的一个营的官兵全战死了,营长是彭家老大——那个弃笔从戎的教师。青山街就在妙高峰下,爹想在青山街修个英烈祠,祭祀四次会战中为保卫长沙而战死的第三师的官兵。这个提议受到龙凯军长和市政府的重视,军方出笔资金,市政府拨笔款项,民间也凑了一笔捐款,于是青山街英烈祠在青山街的山坡下破土动工了。爹派大哥和李文华连长作军方代表,代表军方监督修祠,大哥就每天到工地上监工。大哥没有腿,李文华就背他,几步路,一分钟就到了。工地上有一把椅子,摆在一棵酸枣子树下,大哥就坐在那张椅子上,默默地瞧着工人们修建英烈祠。工人们都很尊敬我大哥,都知道何胜武是神枪手,先后打死了一百零六个日本鬼子。

李文军也来,但他是团长,事多,来了只是陪我大哥和李文华说几句话,随后走人。假如我大嫂也在这里,李文军会多待一会儿,会跟我大嫂说几句话。他跟我大嫂说话时,大哥从不望他,因为大哥知道李文军喜欢王玉珍,就跟我们都知道李文华爱着何家桃一样。在抗战打得最激烈的日子里,也就是长沙第四次会战的某个晚上,当日军停止进攻、双方都处于暂时的休战中时,大哥目光凝重地说:“我打算战死在这里,死了,心就安了。”李文军觑着我大哥问:“玉珍怀了你的孩子没有?”大哥说:“那我怎么晓得?”李文军就郑重地宣布:“那你还不能死,你至少得为消灭日本鬼子留下一个种。”大哥说:“你为什么这样说?”李文军说:“像你留下的种,长大了一定又是个神枪手,如果我们打不赢日本鬼子,没能力把小日本赶出中国,下一代也要接过我们的枪,继续打日本鬼子。”大哥就瞅着李文军,“你枪法也不错,你怎么不结婚生子留一个后代杀日本鬼子?”李文军一笑,“我现在还真为自己没留下后代而悔恨。”他看着我大哥,“假如我有儿子,我死了,儿子长大了还可以打日本鬼子。可这几年我没遇到一个能让我动心的女人。”大哥笑着问李文军,“你喜欢的女人是什么类型的?”李文军以为自己活不出这个战场,因为很多官兵都倒下了,便脱口而出道:“我喜欢王玉珍这种读了书又会体贴的女人。”大哥从李文军的话里知道了李文军所想。

大哥残疾后,人变得很自卑,觉得自己不配拥有王玉珍这样温柔善良的女人为妻。在大哥眼里,王玉珍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是应该有一个健全的好丈夫的,可是跟着他这样的残疾人生活,我大哥便觉得自己占了一样不该属于他的好品质的东西。大哥很真心地对王玉珍说:“玉珍,我总觉得你嫁给我吃了亏。”那是一个全家人都坐在院子里回忆何正韬的晚上,大哥的话把王玉珍弄得心烦意乱而忘记关院子大门,两人坐在窗下,天上有一轮皎好的月亮。大哥等一家人都去睡后,瞧着月亮非常伤感地说了那句话。玉珍答:“我跟你结婚是自愿的,又没谁逼我和你结婚。”大哥说:“那时候我是抗日英雄,现在日本鬼子投降了,我觉得你应该离开我去过更好的生活。”大哥接着把李文军在战场上说的话告诉玉珍,玉珍见我大哥这么说,惊讶得泪水都涌了出来,觉得我大哥太不理解她了,低声啜泣道:“别说了,今生今世我王玉珍不会嫁第二个男人。”

中秋节到了,我妈从没露过一次面,爹也回来得不多,奶奶怀疑我爹把时间都丢在医院里了。妈在医院里有间房,很小,但布置得很温馨。绿绿的床单绿绿的窗帘,这让爹有走进春天的感觉。妈就在这个春天里与爹共眠,一觉醒来就为爹煮鸡蛋吃,两人差不多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人存在。战后的爹觉得他也应该好好享受家庭生活了,军营生活早已无法让经历了多年战争的爹兴奋。爹基本上不回青山街这个家,回来也只是匆匆吃口饭,放下碗筷人就消失了。中秋节,爹拎着妈买的月饼和水果回来,奶奶看着走进门的爹,心里有了些想法,问:“怎么没把她带来?”爹望着奶奶,奶奶说:“今天是中秋节,叫她来吧。”爹说:“妈,你不嫌她是狐狸精了?”奶奶说:“全家等你们吃饭。”

我妈来了,穿着女军装,军装上有一朵花,妈是少校了。这一年妈三十一岁,英姿勃勃的,那瓜子一样白净的脸蛋和窈窕的身姿,一点也不像个已婚且生了两个孩子的女人。妈冲奶奶叫声“妈”,冲爷爷叫了声“爸”。小弟与妈感情不深,他还只四个月大就被爹塞到了奶奶手上,所以小弟也跟我战死的二哥样,在幼年时一直把奶奶看成妈,小弟懂事后,才跟着我们叫奶奶。小弟在青山街的这几年,妈只来看过几次,也跟当年看我一样,站在门外等待我把小弟抱或牵出来。爹对小弟说:“叫妈,天亮。”小弟平淡地叫声“妈”,眼睛就望着一旁的秀梅。家桃和秀梅面色冷淡,那天李文华也在,十三岁的秀梅看见我妈,扭脸对李文华做了个怪相。吃饭时,两姊妹都不看我妈,甚至也不看一眼爹。秀梅甚至站起身来给二十岁的李文华夹菜,脸上带几分撒娇地将一块红烧肉夹到李文华的碗里。“秀梅,”李文华果断地把秀梅夹给他的那块红烧肉退到菜碗里,“你自己吃。”秀梅笑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又将那块红烧肉夹到李文华的碗里,并用筷子压住,不准李文华再退。

吃过晚饭,一家人坐在堂屋里聊天,大人跟大人聊,晚辈跟晚辈聊。弟弟一直盯着妈,妈招手要他到身边去,弟弟反而把身体靠到张婶婶身上。张婶婶把小弟往妈身边推,小弟又躲到奶奶身后。天上一轮圆月,圆月上蒙着层薄纱似的。玉珍嫂对我妈很好,这不光是同事和上下级的问题,还因为她是何家的儿媳妇。我妈的茶杯干了,玉珍就起身为我妈添茶。何家桃没坐多久就进了房间,跟着李文华也起身,走进何家桃的房间说话,秀梅觉得无聊,也进了房。爷爷、奶奶,我爹妈和张婶婶在堂屋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玉珍在一旁添茶兑水,侍候着上一辈人。奶奶知道自己斗不过这个漂亮女人,她唯一的儿子我爹(在奶奶心里我大叔、二叔和三叔都靠不住)因为这个漂亮女人家都不要了,这让性格坚强、固执的奶奶不得不认输,她对坐在美人蕉旁的我妈说:“小付,你今晚就不要走了,住下吧。”从此,被奶奶多年来视为狐狸精、心里恨得要死的我妈,在青山街三号住下了。

 

三十七

大哥每天都在建英烈祠的工地上守着,秋凉了,树木都在掉叶。大哥的椅子就在树下,有几片树叶飘落到大哥身上,大哥拾起一片枯叶,拿到眼前看着,鸟儿在树梢上叫。大哥抬头看鸟,那是一只很美的画眉鸟。李文华心情特别好,浑身是劲地走来走去,昨天晚上他让他妈跟奶奶说了,说他要娶家桃为妻。奶奶居然对他妈说“好啊”。当他妈把这话告诉他时,他高兴得大叫一声:“妈,我太高兴了。”此刻,他看见家桃受奶奶之托,拿件毛衣送来给大哥穿,就一脸幸福地笑迎上去说:“我来。”然后他神秘地对家桃说:“昨晚我妈跟奶奶说了我们的事,奶奶同意。”家桃是个很尊重大人意愿的姑娘,问:“我爹同意吗?”李文华说:“我妈说,只要奶奶同意,你爹就不会反对。”家桃说:“那还要我妈点头才行。”

李文华去了趟何家山村,带了很多礼物,那些礼物都是他妈在街上精心挑选的,有绸子缎子,还有九如斋做的精致糕点。回来时,李文华在饭桌上当众宣布说:“家桃,你妈同意。你妈走不开,她说过年的时候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一家人都高兴,都在着手准备李文华和家桃的婚事。但就是那几天,家里的灶屋塌了,是半夜里塌的,轰隆一声巨响,把锅盆都砸烂了,都说幸亏是晚上,要是白天,那不打死人?青山街三号,在我们一家人去何家山村躲日本鬼子的那一年,被很多人住过,难民、乞丐,房屋破坏得十分严重,花木也被踩踏得一塌糊涂。爷爷、奶奶睡的那两间房还有屎尿臊味,那是乞丐们随地大小便遗下的,尽管费力打扫了,那股淡淡的尿臊气味却怎么也清除不出去,因为尿已渗透到墙壁里了。一到夜里,当月亮升上来时,仿佛是月球引力的缘故,尿臊气就会增强,让奶奶皱着眉头对爷爷说“这房里有男人的尿臊气”。那天灶屋垮了,奶奶便下了重建青山街三号的决心。

事实上,奶奶早就有这个想法。抗战结束后,青山街上,有好几户人家都把破旧的千疮百孔的家掀翻,建了两层的楼房,这让生性好强的奶奶在邻居面前不甘落后。儿子乃堂堂的师长,家不气派,那怎么行!奶奶和爷爷这些年做腊肉生意,存了很多钱,都是吹得响的银元,一坛一坛的,被爷爷声不吭气不吐地埋在作坊的地下。难怪多年里,爷爷时常在作坊里关着门挖掘,原来是在埋钱。爹弄来图纸,还请来泥木工师傅,余下的事情就扔给爷爷奶奶定夺,爷爷奶奶便全身心地投入建公馆的工作中了。

最积极的莫过于李文华连长,他天天守着,一张英俊帅气的脸变得极其认真,严肃得一下子好像大了几岁。为加快进度,他叫来官兵去砖瓦厂运来一车车砖瓦,又带领一个排的官兵去河边的木材厂扛着一根根木头跑步前进,美其名曰增强官兵的体能训练。旧房拆除的那几天,他嫌别人挖地基不够用力,就亲自挖,脱下军装,挥汗如雨,他妈看着都心疼,他却没一点累的感觉。张桂花婶婶和何家桃负责为一家人做饭吃。何家桃十八岁了,把她妈和爹身上的优点全继承了,一头乌发,一张脸红润润的,一双眼睛十分迷人。要不是抗日战争,她会把高中读完,然后读大学,再然后嫁人。但抗日战争改变了何家桃的命运。她每天要做很多事,跟她妈一个脾性,一样勤快,一早,大家还没起床,她就把稀饭煮好了,馒头也摆到了桌上。中午她要炒两轮菜,一轮炒给工人师傅们吃,一轮炒给家里人吃,好在那些军人都是李文华连长派来的义工,都不在家就餐,干完活便走。但即使这样,何家桃还是累得直不起腰,累得一张脸灰白。李文华非常疼爱她,生怕她累出病来,有天,一家人吃完饭,家桃把一大堆碗筷掇到井边正准备洗时跌了一跤,李文华见状,忙说:“我来洗。”

从那天起,身强力壮的李文华恨不得把家桃的活全揽下来,不但帮家桃洗碗,还帮家桃洗菜,甚至还帮家桃洗一脚盆又一脚盆的衣服。秀梅放学回来,看见了,也过来帮忙,这让奶奶十分欣慰,说:“我秀梅懂事了。”秀梅读初中了,在家桃就读过的周兰女子中学。她似乎对读书更有兴趣,期中考试时,拿回两张打百分的试卷,这让奶奶想起了何金石,“好啊,数学打一百分,你三叔当年在长郡中学读书时,数学就经常打一百分。”

秀梅不晓得三叔,三叔离开时,秀梅还在她妈妈的怀里吃奶。也许是房子拆了,一家人住在不保暖的作坊里,那个冬天就显得很冷还很漫长。有天,地上结了厚厚的冰,屋檐上垂下来的冰锥也有尺把长。李文华连长于兵营里安排好练兵,匆匆赶来,见家桃的手冻红了,忙去帮家桃洗菜。秀梅本来坐在窗前做作业,见此情形,就过来帮李文华洗菜。家桃似乎看懂了妹妹的心思,直起身对李文华说:“你以后要少回来。”李文华听不懂家桃这话的意思,家桃瞟眼秀梅。李文华感到滑稽地一笑。秀梅没听清他们说什么话,就想知道,问:“你们说什么?”家桃懒得答理秀梅地走开,李文华却大声答:“你姐要你回房里做作业。”

六月份,房子竣工了,一栋红砖杉木板地的两层楼房,耸立在青山街三号的院子里。这一年的葡萄藤上结了很多葡萄,一串串的葡萄,从绿色变成紫红色了。桃树上也结满桃子,桃子也由绿转红了。这天上午,何家桃摘下两只熟透的桃子,拿到井边洗净,对奶奶说:“我出去一下。”她一边吃桃子,一边走了出去。这天的太阳不热,天空瓦蓝,何家桃心情很好地吃着桃子,一边向布店走去。她要为爹分给她和李文华结婚的房间买窗帘布,绿色或紫色是她喜欢的颜色。她走进一家布店,看见一种淡绿色的布,她觉得这布做窗帘合适,就让店员给她扯一块布。付钱时,一个走进布店的年轻姑娘叫她“桃子”。叫她桃子的人,大多是她周兰女子中学的同学。她一回头,果然是她同学,便高兴道:“猴子,是你。”

何家桃读中学时,与猴子关系最好,那时她去学校读书,经常要走猴子家过,她就会叫猴子一起走。猴子问:“你在哪呀?”何家桃说:“在家。”猴子问:“你结婚了吗?”何家桃说:“还没呢。”两个人站在布店里说了几句闲话,走出布店,似乎还有一大堆话没说完。猴子就邀请家桃说:“去我家说话吧?”猴子家离布店不远,何家桃犹豫是回家做饭,还是去猴子家,猴子说“去吧去吧”,何家桃就拿着扯的窗帘布,和猴子一起向猴子家走去。我大姐如果不去猴子家,她命运的轨迹就不会改变,这一去,她命运的轨迹就发生了变化。

猴子家是一栋洋房,围绕着洋房是一个花园,有高高的围墙和一张铁栅栏门。用不着走进去,从铁栅栏门外就能看出这家人很有钱。猴子的父亲有好几家厂,被褥厂、砖厂、油漆厂和被褥店、油漆店,抗战中,被褥厂让猴子的父亲发了大财。抗战后,砖厂和油漆厂又拼命为他们家赚钱,很多市民都在重建家园,砖和油漆就成了紧俏物资,所以猴子家没有不发财的道理。那天,猴子的哥哥在家,这是个抗战中在重庆上大学学建筑、抗战后回到长沙的年轻人,身材虽没李文华那么高,却穿戴很洋派,一件天蓝色衬衣,一条白长裤,脚上一双白皮鞋。我大姐并不是一个只待在家里待嫁的女孩,也经常出门,但在她十八年的生命里,从没见过一个男人穿天蓝色衬衣,也从没见过男孩子穿白长裤和白皮鞋,我大姐一走进猴子家的客厅,看见猴子的哥,心就莫名其妙地一悸。

猴子说:“哥,这是我同学,这是我哥。”猴子的哥与何家桃常见到的那些来我们家的粗鲁的军人完全不是一回事,他正坐在沙发上看一本很厚的书,他抬起头,对何家桃一笑,脸上呈现两个很少在男人脸上呈现的笑靥,那笑靥让他的笑容更加文雅。他说:“你好。”

我大姐就像她一小时前摘下的那两只桃子,已经熟透了,身上散发着甜甜的香味儿。大姐坐下后,猴子叫佣人为我大姐泡杯茶,又叫佣人切了西瓜。猴子叫她哥过来一起吃,猴子哥放下书,看了何家桃一眼,不觉又看何家桃一眼,他的目光有些惊异和欣喜,“贵姓?”大姐回答了他。猴子哥说:“令尊干啥事?”何家桃抿嘴一笑说:“军人。”猴子哥惊奇道:“军人能养出这么漂亮又这么有涵养的姑娘?”何家桃不知这个说话如此放肆的年轻人是什么意思,就刺他道:“你很奇怪吧?”猴子哥说:“令尊在军队里什么职务?”何家桃瞟一眼猴子哥,为自己的父亲骄傲道:“师长。”猴子哥说:“师长,那可是了不起的人物。”大姐一笑,咬了口西瓜。猴子哥继续打量我大姐,觉得我大姐的眼睛里投出的目光很清澈,而最最迷住他的是我大姐的嘴唇。何家桃的嘴唇,在猴子哥眼里丰腴、性感,嘴角有点上翘、轮廓分明,比樱桃小嘴略大一点,比一般大嘴又小一些。猴子哥对何家桃很感兴趣地问:“你爹参加了长沙会战吧?”何家桃说:“四次长沙会战我爹都打了。”何家桃想起两个哥哥,说:“我二哥死在抗日的战场上。我大哥,不知你听说过没有,他叫何胜武,是名神枪手。”猴子哥叫道:“早听说了,原来是你哥呀,那我要跟你握一下手。”猴子在一旁笑,猴子哥走进厨房,把沾着西瓜汁的手洗净,再走过来,伸出了手。两只手一握,何家桃立即有一层眩晕感,感到自己整个人都被他握在手上了。“我叫郭铁城,”猴子哥说。

中午时,何家桃要走,郭铁城却提议一起上街吃饭,何家桃本想拒绝,可她一抬头,便被郭铁城那黏黏糊糊的目光粘住了,犹如铁勺被磁铁粘住一样,就机械地跟着郭铁城和猴子上街吃饭,吃完饭又去看电影,从电影院里出来又走进一家色调昏暗的咖啡馆喝咖啡。她听郭铁城谈重庆的事,谈大学生活,谈一些年轻的大学老师为了体现自己是个文明人,并非腿脚不灵便,走路却拿根棍子,称那棍子叫文明棍。他又谈重庆小姐的穿戴和重庆小吃,又谈长江三峡和他去过的青藏高原等等。这些生活对于何家桃都是另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生活。咖啡有点苦,加了糖,味道甜中带苦。她想起李文华喝茶,一大杯,两口就完了,再看说话风趣的郭铁城,喝咖啡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活活就是个不拿文明棍的文明人。

窗外阳光明媚,街上人影幢幢,郭铁城侧脸看着窗外涌动的人流。何家桃看着郭铁城的侧面脸,发现他的侧面很漂亮,白净、鼻梁翘起,睫毛很长,一双眼睛流光溢彩的。她看他时,他转过头来看她,何家桃不自觉地迎接着他的目光,两双目光碰在一起,就像打火石与火药撞在一起样,迸出了火花。何家桃心跳得厉害,仿佛那颗心都要蹦出来了,她转开了羞红的脸。郭铁城却对妹妹说:“你同学好漂亮的。问你一个问题,你结婚了吗?”

何家桃赶紧摇头,郭城城瞟他妹妹一眼,“那我有希望了。”何家桃不说话,猴子就欣喜地对何家桃说:“桃子,我哥二十三岁,我爸妈都为他急,媒人把我们家的门槛都踏烂了,我哥一个也看不上。”何家桃心里就升起一丝甜,脸上也浮现一抹洋红。猴子又说:“我哥一看见你就很热情,反常呢。”这话让何家桃的心更甜了,身上就释放出犹如香瓜那种甜甜的香气,那香气飘入郭铁城的鼻息,郭铁城深深地吸了口,盯着我大姐问:“何小姐,你用的是什么香水?你身上的香味真好闻。”何家桃很是吃惊,她身上的香味儿都被他闻见了,这只能说明她的心扉向他打开了。李文华就从没闻到过她身体的香气。何家桃红着脸回答他:“没有呀,我家进进出出的都是军人,我要是用香水,爹会骂我。”

家桃回到家里时,天完全黑了。张婶婶关心她道:“家桃,你去哪里了?害我担心得要死。”家桃对张婶婶说:“去同学家玩了一天。啊,我都忘记拿我买的窗帘布了。”她并非忘记了那块窗帘布,她是想留个借口于猴子家,好过两天去猴子家时名正言顺。奶奶看着一张脸红扑扑的何家桃说:“这么大一个姑娘,在外面玩可要注意安全。”

饭菜是张婶婶弄的,吃过饭,张婶婶收拾碗筷时,何家桃就抢着洗碗。她心里隐隐约约感到,也许不久,她会做出让张婶婶很伤心的决定,这决定当然也会伤害到李文华。洗碗时,她情不自禁地哼着当时很流行的《四季歌》,哼得声音里透着甜味儿。何秀梅听出来了,那声音跟蜜汁样从姐姐嘴里流出来,使她有些惊讶,就走过来拍下姐的肩,“姐,你今天遇到什么高兴事了?歌哼起来都带甜味儿。”何家桃打个哈欠,那哈欠里也充斥着甜甜的气味,这更让何秀梅迷惑不解。晚上,何家桃满脑袋都是她今天经历的一切,满脑袋都是郭铁城说的事和郭铁城脸上那白净、优雅、迷人的笑,那笑声很爽朗很有力很磁性,把她彻底粘住了,就像灯光下的黏液,死死地黏住落到它上面的飞蛾。她看着深蓝的天空,天上有很多星星,她望着一颗颗闪亮的星星想:现在的问题是,我怎么逃避这场即将来临的婚姻……

 

三十八

上两周的报纸上说,六月三日,伪南京政府主席陈公博被处决了。一颗炽热的弹头穿破了这个大汉奸的头颅,从此汉奸政府结束了,中国的大地上只剩了国民政府和中国共产党打下的大片“解放区”。同月,也就是何家桃与郭铁城相识的那几天,美国众议院通过《美国军事援华法案》,将给蒋介石的军队提供培训并提供大量的美式武器,以装备蒋介石的军队。蒋介石如获至宝,认为有美国支援,就没有道理不打拥有“解放区”的共产党,于是他调集三十万大军围攻中原“解放区”。蒋介石制定了全面进攻、速战速决的战略方针,接连投入一百九十三个旅,一百五十八万正规军参战,旨在三个月内“全歼”共产党的军队。内战于蒋介石在南京政府的军事委员会上手一挥,用浙江奉化话骂一声“娘希屁的”,开始了。

我们一家人刚刚住进还弥漫着石灰和油漆气味的房子,“国共”两党的内战却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打起来了。抗战胜利后,薛岳被蒋介石调去打“共军”,这一年的湖南省主席是王东原。王东原曾是何键的麾下,我爹当团长时他也是团长,但他于湘赣“剿共”时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受到何键省主席的赏识,上得快,抗战期间,我爹还是团长时他就是军长了,薛岳一走,蒋介石就调曾任过长沙警备司令的王东原接替湖南省主席一职。

王东原知道我爹,记恨我爹于三十年代“剿匪”时不跟他配合。现在他是省主席了,当蒋介石把湖南第一军编入中央军去打北方的共产党时,王东原要求我爹的第三师留下。王东原想用我爹的部队肃清湖南境内的游击队,那年月,在湘南和湘中及湘东都有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王东原是何键的手下时,曾努力剿过“共匪”,知道“共匪”难剿,他当然不愿意他的军队去与“共匪”没完没了地死缠烂打。他向蒋委员长致电,说湖南是共产党的发源地,毛泽东搞的秋收起义,朱德搞的湘南暴动和彭德怀指挥的平江起义都是在湖南开的头,光靠他一个军的兵力消灭共产党的游击队恐怕有困难,希望把第三师留下,他好进一步肃清湖南境内的共产党势力。蒋介石也觉得湖南是一块很臭的骨头,就把第三师拨给王东原,王东原很高兴,于是他以湖南省主席的身份接见了我爹。

“啊呀,”他假惺惺地拍着我爹的肩,肥脸上堆满让人肉麻的虚伪的笑,“何将军,我们是老朋友啊,哈哈哈哈。”爹一看他说话的表情就觉得这个安徽人假透了,说:“王主席您客气了。”王东原继续夸奖我爹:“长沙会战中,你的三师打得不错,哈哈哈哈。”爹谦虚道:“哪里哪里。”王主席又哈哈一笑,“何将军,湖南需要你,我特意电请蒋委员长把你留下,共产党在湖南的势力很大,尤其湘东和湘南一带,共产党的游击队十分猖獗,还需要你率部去肃清啊。”爹想他哼哼哈哈的,那么客气,原来是要他去啃一块硬骨头,爹也打哈哈说:“王主席您过奖了,共产党么,蒋委员长都没肃清啊,我区区一个师长又怎能办到?王主席您是湖南的最高司令长官,您得亲自挂帅啊。”王主席指着我爹笑道:“谦虚、谦虚。”王东原又打哈哈,又拍我爹的肩道:“湘南的共党游击队,还有劳你去清剿啊何将军。”

我爹没去。爹很清楚,湘南游击队不是他一个师能肃清的。爹总觉得王东原是给他设陷阱,没肃清,责怪下来,他难辞其疚,轻则撤职,重则杀头。爹清楚这些国民党老军人,个个心狠手毒,为排除异己,什么恶毒事都干得出来。那时爹是师长,在湖南境内也算个人物,新落成的公馆就装了部电话。王东原的秘书打电话来,问我爹什么时候动身,爹那段时间在家猛啃三国,就学三国时期司马懿的招式,装病。爹在电话里使劲咳嗽,然后用低沉的声音说:“请你转告王主席,在下身体不适。”爹放下话筒,望着妈道:“当年的共产党不过是一支泥腿子队伍,蒋介石亲自挂帅,调集那么多军队围堵都没辙,我一个师能起什么作用?我可不想步赵振武师长的后尘。”妈也关心道:“那你怎么办?”爹说:“把军队交给他,我在家装病,至少不会有杀身之祸。王东原,行伍出身,下手很毒的。”王东原的秘书再打电话来,爹索性不接,让妈接。爹怀里抱着他的第一个孙子。

还在四月份,新落成的何公馆还在粉刷阶段,一天晚上,我大嫂为何家生下了一个日后可以扛枪打仗的男孩,大哥给儿子取名何白玉,大哥的意思很明显,就是对那匹神马的深情追忆。大哥说,没有白玉在血流尽前驮着他狂奔,将他送到爹身边,他几年前就死在抗日战场上了。爹和妈对那匹神马都很有感情,没有反对,于是白玉的名字就安在我侄儿身上了。爹就在家里抱孙子,看勤务兵买来的报纸和听收音机,院子门都懒得迈出半步。

一天,王东原亲自来请我爹,汽车在门口一停,立即走下来两名警卫,爹的警卫问他们说:“哪部分的?”王东原的警卫十分傲慢地回答:“王主席的。”爹在房里听见了,忙往床上一躺,叫妈出去迎接。王东原大步走进爹的卧室,满脸狐疑地看着我爹说:“何将军,怎么在党国最需要人的关键时刻却病了?”这些天,爹的脑海里已装满许多不好的消息,上党战役、苏中战役、陇海战役和定陶战役都是以共军胜利国军惨败而告终,报纸上说“我军取得了胜利,但损失较大”,而“共军”的电台却将歼灭的国军数字公布了出来。

家里有台美国生产的收音机,搁在桌上占据着大半个桌子,爹没事就拧开收音机听中央广播电台,也听延安电台,脑袋里当然就一脑袋的“失败”。爹捂着胸对王东原说:“男人一过四十五岁,身体就大不如从前,早几年打日本鬼子把身体累垮了。”王东原哈哈笑着,他可不是来慰问我爹的,而是来催我爹上路的。他问:“湘南剿共在即,什么时候动身啊何将军?”爹早已想好了回答的话,叹口气说:“三师能打仗的官兵于抗日战争时都战死了,现在的三师大多是新兵,还没打过仗。守守长沙还马虎,去野地打仗,怕会丢党国的脸而长共军的士气啊。”王东原不高兴了,爹见王东原满脸不痛快,就捧王东原说:“您王主席剿共经验丰富,您一出马,湘南的共产党那还不望风而逃?”王东原霍地起身,丢下很不高兴的脸色走了。爹待王主席出门,便对妈说:“他就是这样的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妈担心起来,“他官比你大,你能顶住吗?”爹说:“顶多我这个师长不当了。”

全家都在为何家桃和李文华的婚礼忙进忙出,家具搬进新房,喜字贴了一屋,门上、窗玻璃上、柜子上、床上、墙壁上,甚至蚊帐上都贴了红艳艳的喜字。很贵的水果糖、一条条烟、一瓶瓶酒和花生瓜子也被爹的美式吉普车运来了,只等结婚的这一天到来。

张桂花婶婶一脸喜气,从早笑到晚,因为她要收儿媳妇了。奶奶也高兴,奶奶喜欢家桃,不光是家桃长得俊俏,还因为家桃勤快,所以妈和玉珍买来的东西,她每一样都要仔细过目。瓜子是不是瘪了,花生是不是蔫了,她都要剥几粒试试,假如蔫了,她非要玉珍拿去换不可,至于水果糖,她每一种都要亲自尝一颗。爹自然高兴,女儿嫁给李文华,爹放心。全家人里,只有秀梅在那段时间消瘦了,吃饭不下,面色沉郁。何家桃的婚期越近,她越吃饭不进,甚至头发也不梳早饭也不吃就去上学,回来时好像在学校里挨了老师的批评,耷拉着脑袋。奶奶担心地问:“乖孙女,你怎么了?”秀梅也懒得回答奶奶,乏力地走进房间,关了门谁也不理。爹好不容易叫开门,她泪汪汪地看着爹说:“爹,我不舒服。”爹便束手无策,让我妈去问她,我妈问不出什么地对爹说:“看她的脸色,又好像没病。”

一天上午九点钟,太阳出来了,葡萄藤上的一些枯叶在秋风中飘落一地。何家桃决定把枯叶扫一下,正拿着扫把扫枯叶,一辆黑色的奔驰驶到院子前,那是有史以来驶入长沙市的第一辆奔驰,郭大少爷亲自去上海开回来的新车,车上坐着穿着白西装、蓝衬衣的郭铁城,他的一旁坐着猴子,猴子穿着水红色旗袍,猴子跳下车,对拿着扫把的何家桃笑。何家桃那当儿正在扫院落里的枯叶,一见猴子和郭铁城,立即叫起来,“是你们!”猴子说:“我哥买的汽车,想带你去兜风。”何家桃看见郭铁城对她笑,便弃下扫把,进了那间门上贴着喜字的房。何家桃一走进房间就扑到镜子前,立马朝脸上打胭脂,往嘴上涂口红,跟着就打开柜子挑选衣服。衣柜里有四件旗袍,蓝色的、水红色的、绿色和紫色的。她先把蓝旗袍穿到身上,站到镜子前,觉得好看,但不足以让她满意。她脱下蓝旗袍,又换上水红色旗袍,发现水红色旗袍把她的脸色比了下去,忙脱下,再换上紫色旗袍,感觉紫色很衬肤色,一颗慌忙的噗噗乱跳的心这才静下来。她用牛骨头梳子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扎好,再往脸上打点粉,脸于是就又红又白。她对自己比较满意地走出来,嘴角挂着笑。猴子当然看见了门上的喜字,问她:“桃子,你结婚了?”何家桃羞涩地一笑,“还没呢。”

郭铁城很绅士地为家桃和妹妹拉开车门,何家桃和猴子就坐进了车里。张婶婶从厨房走出来,看见了,盯着。奶奶说:“你去哪里?”何家桃回答奶奶,“出去玩一下。”汽车发动,却没法前移,因为青山街的大人和小孩都围在车前,谁也没见过世上有这么漂亮的汽车,都觉得新奇。郭铁城只好按喇叭,喇叭很响,吓得一旁的大人和小孩一跳,笑着让开了。

就是这天傍晚,何家桃突然宣布她不打算跟李文华结婚。大姐这话是在饭桌上宣布的,她的宣布使一桌子的人都停止了吃饭。大姐表情痛苦地说:“我一直把文华当哥哥看,现在要我把文华哥看成丈夫,我思想调不过来。”为使何公馆快点落成而出了不少力的李文华就坐在她对面,他的一旁坐着他妈。李文华瞪大眼睛,一双一秒钟前还十分清澈透亮的眼睛,一下子迷惑了。何家桃不看李文华,只顾低下头说:“我决定不跟文华哥结婚。”

张桂花婶婶手中的碗筷掉了,碗掉在桌上,筷子却掉到地上,身体从椅上滑了下去,玉珍嫂慌忙扶她,“张婶婶,你怎么了?”张婶婶的脸色都青了,玉珍嫂用身体堵着张婶婶的身体,对李文华说:“快把你妈扶到床上躺下。”李文华脸色苍白、阴郁,一时没反应过来,玉珍嫂又说了遍,李文华却感到自己被耍了地固执地看着家桃。家桃说:“对不起,文华哥。”大哥生气地拍下桌子,何家桃见大哥拍桌子,起身走开了。爹没说话,我妈起身去扶张婶婶。张婶婶被我妈和玉珍嫂扶进了房,剩下的人都打量着一脸尴尬和痛苦的李文华,只有小弟咧开嘴笑,对于一个五岁的男孩来说,这一切让大人感到紧张的变故,在他眼里不是事情。奶奶面对这种突然变故,也惊呆了,奶奶安慰李文华道:“别急,由不得她的,文华。”

爹走进何家桃的房间时敲敲门,爹看着家桃说:“你说说,结婚都结到这个份上了,为什么又突然说不结婚了?”家桃不说话,低着头。爹等了几秒钟,再次开口:“爹问你话,你要回答爹。”家桃绷着脸说:“我一直把文华当哥哥看。”爹说:“你以为婚姻大事是可以开玩笑的?你让人家怎么想这事?”何家桃不说话了,无论爹怎么指责、怒斥,她也不开口。爹气呼呼地走出来,背着手,大家都望着因生气而更加威严的爹,不敢多言。爹很困惑,也很烦躁,说:“这孩子,太不像话了,怎么可以把婚姻大事当儿戏。”

李文军着一身团长军服进来,见客厅里气氛相当凝重,大家都坐在客厅里不语,便知道这个家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李文军在我们家生活多年,知道我们家的脾性,没事的话,一家人都很活跃。他望着我大哥说:“怎么啦?”大哥说:“家桃突然又不跟文华结婚。请柬都发出去了,大后天就是结婚的日子。”李文军也感到吃惊,“怎么会是这样?”没有人能解释,只有玉珍嫂回答他:“家桃说她没法把文华当丈夫看。”

李文军用目光搜索李文华,李文华当然没坐在客厅里,而是躺在床上,脸上盖着一块湿毛巾,给他那颗燥热得快爆炸的脑袋降温。李文军推开门,见苗条的何秀梅坐在李文华的床边,一只手抓着李文华的手,李文军进门时,何秀梅并没将手缩回来,而是继续抓着李文华的手说:“文华哥,别这样,我会照顾好你。”李文军听秀梅这么说,笑出了声,“你个小丫头晓得照顾什么人?”秀梅起身,睨一眼李文军,李文军看着秀梅,秀梅却不理他,冷峻着一张少女的多愁善感的美丽脸蛋。天已经黑了,客厅里点亮了马灯,马灯的光照在走进客厅的秀梅身上,秀梅的身影既单薄又素雅,却出奇的端庄。一家人都惊异地看着她,都没想到这个小姑娘竟如此体恤人地大胆走进李文华的房里安慰李文华。玉珍嫂关心道:“秀梅,你文华哥说了什么?”秀梅答:“没说什么。”秀梅穿过客厅,进了自己的房间。李文军从李文华的房里走出来,玉珍问:“文华不要紧吧?”李文军说:“文华说他想不通。”

第二天,我大姐把自己关在房子里,谁也不见。张桂花婶婶突然对奶奶提出,她要搬出去住。奶奶说:“想都不要这样想。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再不要说这话了,桂花。”张桂花感动得流泪,却说:“我文华觉得他没脸再住在这里了。”奶奶烦透了,可不愿意家里发生太多的变乱,大声说:“说什么话?就为这事,我去跟文华说。”奶奶走进李文华的房间,李文华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包烟,坐在床沿上表情麻木地抽着,地上已扔了七八枚烟蒂。奶奶说:“文华,一点屁大的事就把你打垮了?你这么不经事?”李文华看着奶奶,奶奶继续说:“奶奶不准你搬出去住,家桃这孩子从小有妈生没妈教,是奶奶把她惯坏了。你不能因这屁大的事就生分!听奶奶的,好好住在这里。”李文华不说话。

中饭是张桂花和奶奶做的,炒了个猪腰花、一个苋菜、一个红辣椒炒牛肉、一个西红柿蛋汤和一个酸菜蒸肉。何家桃没出来吃饭。奶奶走过去敲门,何家桃回答“我不想吃”。晚上,一家人再次聚在一起吃饭时,我妈去敲门,何家桃照样回答:“我不想吃。”次日,玉珍嫂再次敲门,何家桃仍不开门。大家把目光投到李文华脸上,李文华脸上的表情相当木讷,秀梅对李文华偷笑,李文华不理秀梅,也不理其他人,吃过早饭,他一个人走了出去。一家人坐在堂屋里不说话,突然有只喜鹊飞来,在葡萄枝上欢叫,大家都望着喜鹊,不知会有什么喜事降临。喜鹊叫了气,飞走了,自然又一片沉寂。中午,奶奶再去敲家桃的门,边恼怒地说着狠话:“家桃,不是奶奶咒你,天底下,再没有人好过文华这孩子了。”何家桃突然拉开门,不理奶奶,板着一张俊俏、冷漠的桃子脸,走进厨房洗脸漱口。一刻钟后,她突然一脸漂亮地径直向院子的大门迈去,谁也没拦她,一家人的目光掷到她背上。

下午两点来钟,喜鹊“含”来一纸委任状,委任状是国民党陆军总部开出的,任命何金山为第七十五军副军长,原湖南第一军第三师番号撤销,并入七十五军为新编四师,免去何金山原湖南第一军第三师师长一职。王东原的秘书亲自送来的,委任状上有国防部盖的红戳,还有参谋总长陈诚的私章。妈回来,爹淡淡地说:“王东原夺去我的兵权了。”妈看着委任状说:“你不是升了副军长吗?”爹说:“我这副军长等于是个摆设。这正合我的意,只要他不叫我去打仗就行。”爹确实厌恶战争,战争就是你争我夺,就是理直气壮的屠杀,就是死亡,而获利者却是那些远离战争的阴谋家和野心家!多么好的一个个人,为了与他们毫无关系的利益,一个个死在战场上了,他的堂弟何刚营长、杨营长、肖营长和赵振武师长,还有在抗日战争中死去的雷连长、张连长、杜连长、彭老大营长、彭刚团长和马团长等,一个个多好的人啊,还有他的次子等等,爹真的不愿再打仗。这些人时常钻进爹的眼里,爹总是抹不去他们,即使从眼前抹去了,隔不几天他们又会到爹的梦里来。

几天后,爹从李文军嘴里得知,王东原将自己的亲信任命为新编四师师长,亲信师长一上任,就虎着脸率领新编四师向湘南开拔了。团长李文军和连长李文华一起来我家辞别,爹对李文军和李文华说:“不要急着立功,不要催逼你的官兵与共产党的游击队死拼,那只有一个两败俱伤的结果。”爹望着李文华说:“文华你是连长,连长是最危险的,直接面对敌人督促士兵打仗,你不要意气用事,你妈还要靠你养老。”李文华说:“我知道。”爹觉得应该让李文华真正知道地看着李文华,“你身材高大,目标也大,战场上不要带头冲锋,我打了这么多年仗,看得很清楚,死的都是带头冲锋的人。”李文华啪地一个军礼,说:“我明白。”李文华的目光投到何家桃的房门上,爹瞟见李文华那忧郁的目光落在家桃的门上,便说:“家桃一早出门了,有我,你不要担心,我会管好她的。”李文华就释然地点下头。

身为少将副军长的何金山如今在家闲住,栽栽花,听听广播和看看书,倒也自在。爹生性不爱攀高枝,面对权贵也说不出阿谀奉承的话,打了那么多年仗,觉得自己能活着已经是造化了,就不愿再生事。这一年,爹的心很平静,跟着爷爷学打太极拳,爷爷六十六岁,胡子大多白了,眉毛也灰白了,去年扭了腰,养了半年伤,伤好后不再参与腊味生意,打起了太极拳。爷爷还是早睡早起,着一身藏青色衣裳和布鞋,或穿一身黑绸子衣服,或着一身宽松的蓝缎子衣裤,站在后院里打太极拳,对于爷爷来说,习武不再是为了打倒对手,而是健身。奶奶管理着腊味这一摊子事,请了几名工人,腊味作坊也不在副军长公馆,另外买了街上从前一家做皮鞋生意的人的房子,那家人举家迁昆明了。

大哥退役了,荣誉随着抗日战争的胜利和内战的全面爆发而褪色。现在没有人想到他了,英雄是很容易被人忘记的,因为人们会被更多的事和更多的人所牵引。街上的人聚在一起谈论的是发生在长江以北的大小战事。大哥无法出门,整天就坐在家,不是坐在自己的房里就是坐在堂屋里,有时候坐在太阳下晒晒太阳,身旁摆杯茶,穿着摘去了帽徽和领章的军装,看上去像一尊立在椅子上的半身雕像。奶奶每每在这个时候就会转过背,抹一下眼泪。在奶奶眼里,那层裹着我大哥的荣誉的光环一旦隐退,我大哥就显得十分可怜了。

秋天里的一天,大嫂流产了,流产的原因还是因为护士工作太繁重,整天照料那些从战场上转来的重伤员,一天里难得有时间坐,当然就把她肚子里五个月的婴儿“站”了出来。大哥挺起半截残肢,宽慰锁着眉头的玉珍说:“流了就流了,有白玉就够了。”

年底,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我大姐何家桃与郭铁城终于结婚了。还在三月份,郭家就派来媒人,那是个脸搽得粉白粉白的女人,嘴唇却涂得鲜红,穿一身绣着鸳鸯的缎子衣服,手里拿条花手帕,一看就是个媒婆。当时一家人都坐在客厅里,桌子上有瓜子和饼干,我弟何天亮吃着手上的饼干,眼睛仍盯着桌上的饼干。妈说天亮:“你真是饿牢鬼投胎。”奶奶不高兴了,指责妈说:“有谁像你这样说自己的儿子?”妈正想说什么,只见媒婆笑着走来,她自我介绍后,说她受郭家之托,特来说媒。她又腰身一扭一扭地走到门前,一招手,外面就有六个男人抬着三口大皮箱进来,媒婆让人一一打开,都是上等的绫罗绸缎,红黄蓝白黑俱全,亮闪闪的。爹发话道:“抬走,我家家桃不嫁你说的那个人。”

爹知道郭家,郭家当时在长沙是最有钱的人家,长沙市唯一的一辆奔驰车帮着郭家四处招摇,爹岂有不知道的道理?!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平静下来的张桂花婶婶,一见郭家抬来如此厚重的礼品,人立即躲了起来。奶奶瞅着张桂花那可怜的背影,提高嗓门说:“抬走,何家小姐不嫁郭家公子。”奶奶是故意说给张桂花听,好让脸色苍白的张桂花心里舒服一点。坐在玉珍身旁嗑着瓜子,与玉珍和秀梅说话的何家桃,羞愧地奔入房间,把门闩死了。

媒婆当然指挥那六个彪形大汉将绫罗绸缎抬走了。但何家桃却再也不肯出来见人了。奶奶去叫,不出门,玉珍苦口婆心地叫门,她也不出来。我妈站在她的窗外做工作,口都说干了她仍不出门。她要用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与全家人抗争。她坚强起来,既胜过了爹,又胜过她妈,大有坚守堡垒一拼到死的决心。爹摇头,觉得这个平常在众人眼里温柔、贤能和漂亮的女儿,突然变得不可理喻了。怎么人可以转背就变成这样?张婶婶觉得是自己的错,终于鼓足勇气去敲门,边敲门边解释,希望她能出门吃饭,但何家桃一句话也不说,任张婶婶流着泪说得唇干舌燥的。最后,大家只好把饭从窗户递进去,半个小时后又去窗户前要碗。何家桃只在半夜里出来一次,倒自己的粪便。那是全家人都进入睡乡后,她悄悄走出来,倒掉粪便,打上一桶井水,洗净马桶,然后又悄悄走进房间,闩门。这样过了半年,半年里没有人能见到她,也没有人听到她说话,她跟墙缝里的蝙蝠样,昼伏夜出。无论家里怎么闹腾,哪怕是郭铁城和猴子兄妹俩厚着脸皮来找她,站在门前敲门和说话,她也是悄无声息。端午节,一家人吃粽子和咸鸭蛋,突然想到她,就送三个粽子和两个咸鸭蛋进去,她只吃了一个粽子和一个咸鸭蛋,另外的两个粽子和一枚咸鸭蛋被她无情地抛出窗户,啪,摔在奶奶的脚前,气得奶奶忘记她是亲孙女了,急躁中把当年梨花伯妈骂我岳父和李文军的话恶狠狠地甩到窗户上,“你这砍脑壳的,糟蹋粮食,是要遭雷打的。”

爹一直忍着,想时间会让家桃改变想法,但爹那天忍无可忍了,勃然大怒,走进厨房,拎着那把张桂花婶婶常用来剁骨头的锈斧头走出来,要用斧头劈开门,却被奶奶拦住了。奶奶一骂完就冷静了,说:“你是想逼你女儿上吊吗?”爹也觉得不能蛮干,隐隐感到蛮干只会把女儿推向悬崖峭壁,这个女儿疯起来像她的几个叔叔,可见何家的遗传基因在她身上还是多一层。这么又过了几个月,中秋节到了,大家坐在葡萄藤下赏月,吃着九如斋生产的香喷喷的桂仁月饼,秀梅送两个月饼到窗前,“姐,九如斋的月饼,你最喜欢吃的。”家桃没开窗户接。秀梅说了五遍,里面都毫无反应,全家人以为她病了,急得又是敲门又是敲窗,她也不说话,后来她从窗口掷出一片纸,秀梅拾起那片飘了几秒钟才飘到地上的纸,拿到马灯下看,纸上写着一句话:不要烦我。秀梅惊喜地说:“姐没病呢。”那天晚上,爹瞧着一轮皎洁的月亮,想通了地对妈说:“既然家桃铁了心要嫁那个人,就让她去吧。”

妈把爹的话学给张桂花婶婶,张婶婶听毕,满脸惭愧地连连点头道:“你们不要考虑我,我文华没这个福气,我同意。”妈说:“不是文华没这个福气,是家桃没这个福气。”正好那几天,郭铁城硬着头皮,西装革履地来看家桃,自从家桃自己狠心地把自己禁闭在房里后,他这是第三次来。前两次,爹没理他,看也懒得看一眼,这次爹接待了他。他一身黑西装,这在那个年代,只有思想意识勇敢地跳出传统框框的青年才敢穿,脚上一双黑皮鞋,手里拎篮水果。爹瞪着脸蛋比前两次来瘦了圈的郭铁城说:“我家家桃铁了心要嫁你,我只想说一句,你不要辜负了家桃的心。”郭铁城一听这话就清楚我爹松口了,激动道:“何伯伯,如果我敢辜负家桃,天打雷劈我。”爹看着这个一开口就海誓山盟的年轻人。说实话,爹很不信任这种说大话的人,就摆摆手,“你自己去跟家桃说吧。”郭铁城就激动不已地走到家桃的房前,敲门说:“家桃快开门,你爹同意我们的婚事了,快开门,家桃。”

门开了,何家桃瘦了,娇美、红润的桃子脸变成苍白、冷淡和讥诮的瓜子脸,因为半年里没洗过一个澡,头发都结成了硬壳,胡乱地粘在头上,一股霉酸味儿从她房里汹涌地奔出来,扑向郭铁城的鼻子,让郭铁城不由得打了个喷嚏。爹看见半年不见的女儿成了这副模样,辛酸得几乎流泪了。

接下来,全家人都为家桃重新准备嫁妆,因为有些嫁妆不知怎么回事,显旧了,而且发了霉。再接下来,何家桃就出嫁了。那天,那辆奔驰车再次开进青山街,引擎盖上扎朵大红绸子花,同时还贴了个双喜字。全长沙市的人都知道,郭家娶媳妇了。我大姐着一身大红的棉衣棉裤,脚上是一双红绣花鞋,头上盖着块红丝巾,坐进长沙市唯一一辆奔驰车,奔驰车就徐徐朝前驶去。那天有一点小雨,地上有些湿。除了张桂花婶婶主动承担看家外,全家人都跟着奔驰车走了,爹和爷爷奶奶及大哥和小弟坐在爹的吉普车里,我和妈、玉珍、秀梅就徒步朝郭家走去,因为下雨,都打着伞。妈说:“这个日子没选好。”玉珍说:“这是郭家定的日子,说是风水先生看了他们的生辰八字后择的日子。”我们走进郭家时,郭家十分热闹,只见下人跑来跑去地接待客人,又见一个个有钱人昂首阔步地走进郭家祝贺,送来的礼物堆满三大桌子。郭家的人忙着上上下下打招呼,爹和爷爷奶奶反倒有被冷落之嫌。

我大哥那半截肢体很招人注意,有人面对着我大哥的半截肢体窃窃私语,大哥感觉到了,脸色就变狠了,愤怒地瞪着那些盯着他议论的人。王玉珍感到丈夫的眼眸里有火星往外飙,忙伸出手握着大哥的手,说:“这些人跟我们不在一条船上,犯不着跟这些人计较。”

这些衣着阔绰的人个个都是趋炎附势和嫌贫爱富的商人,眼睛里只有金钱。大哥禁不住说了句这样的话:“什么东西?家桃嫁到这样的人家,不会有好日子过。”奶奶坐在大哥一旁,奶奶的另一旁坐着爷爷,爷爷的一旁坐着我妈,奶奶看胜武一眼,“别说这种话,”奶奶说,“快吐口口水。”大哥没有吐,望着坐在前面的头上盖着红丝巾的他同父异母的大妹。他想不通,这个郭铁城,从身材到相貌都不及李文华,为何大妹偏偏要嫁给他?!

 

三十九

旧年与新年交替的那几天,长沙的天空起了霉,整日都是一种绿霉色,一丝太阳也没有,也没有下雪或下雨。奶奶瞅着天色对爹说:“今年恐怕又是个灾年。”那一年对于湖南来说真是灾年,从五月份开始,湖南境内霪雨绵绵,湘、资、沅、澧四条江河同时猛涨。资水一昼夜之间猛涨一丈三尺,资水两岸的农田和县镇都被彻底淹没,沅水将沅水两岸的农田和房屋也尽数淹没,澧水和湘江更是猖獗,将房屋一栋栋冲垮,将农田一片片冲毁,湖南境内受灾的老百姓高达几百万人。四条大河奔向洞庭湖,湖水猛涨,垸内的渍水无法排出,造成垸内渍灾,湖水一浸泡,围子又垮了,于是湘北一带灾民遍野。各市县百姓,一早起床就是去排队买米,有钱买米的老百姓就老实买米,没钱买米的灾民就抢米,流血事件就时有发生,某某县城因抢购粮食发生械斗,某某县城的灾民暴动,将县城的粮食抢劫一空;某某县城因粮价一日五涨,当地老百姓砸了县党部,县党部调兵镇压,造成多人伤亡等等。

长沙市当年已有五十万人口,外县抢购粮食而伤人的消息一传进长沙,长沙市民就担心起自己来了,就有一些市民为防患于未然,拎着麻袋去买米。粮店前迅速排起长龙,队伍排了几百米,都是用麻袋买米,把米放到借来的板车上拖回家。几十万人都担心会饿死,涌到街上买米,粮店很快就没米了。有人叫道:“粮店没米了,粮店没米了。”这就造成了更大的恐慌。于是市民纷纷上街,天不亮就站在粮店前排队,粮店一开门前面就围了一堆人,力大的自然就先买,一买就几百斤。买到十点钟,粮店突然挂牌,粮食涨价了。这自然激怒了排长队的市民,就有人骂娘,就有人抠着粮店经理的衣领,骂粮店经理发国难财。于是有人于气愤中带头打粮店的人,这一打警察便干预进来,警察手中有警棒,警棒飞舞自然会伤及无辜,无辜的人大叫,“警察打人了警察打人了”。这一闹,市民与军警就发生了流血冲突,一些妇女被揎倒,一些孩子被踩踏。胆子大的人趁机抢粮店的米,一抢,局面就失控,几千人把粮店围堵着,拼命往里拥,就有人被挤伤,还有妇女被挤晕,肋骨都挤断了。还有的人被哄抢的人踩踏致死。这个粮店的米抢光了,众人又跑去抢另一家粮店,另一家粮店也围着一堆人购米,见来了众多疯狂的人,自己也疯狂了,冲进粮店,抢一袋袋米。妇女抢不到就跑去叫自己的男人来抢,粮店前就一片混乱,叫声骂声打架声便此起彼伏。

爹回来,奶奶急躁不安地跟爹说这些事,爹说:“不急,如果我这个七十五军副军长还挨饿,国民政府就完蛋了。”国民政府是快完蛋了,抢购之风从粮食开始,跟着就发展到食盐和煤油。人们在食盐和煤油店前也排起声势浩大的长龙,把“金圆券”纷纷兑换成物资品,因为传说金圆券要作废了,就是不作废也可能一夜之间贬值,而物资至少可以慢慢食用。

盐油店的盐油很快被市民抢购一空。市民又把目光放到百货上,百货是要用的,于是鞋店里的鞋子也成了人们的抢手货,不但鞋子成了俏货,布匹和棉絮也成紧俏物资了。人们在布店前排长队,等着将一捆捆布买了扛回家,布店老板趁机抬价,就有人打布店老板,布店老板就抱头鼠窜,于是买布的人一哄而上,将一捆捆布抱在胸前于街上狂奔。布店抢完了人们就拥到煤店,瞅着黑亮亮的煤,想趁煤还没涨价,想办法将煤弄回去。这黑东西,每天要烧啊。不少人拉来板车,板车上垫着纸盒子或旧塑料布,把一铲铲煤往板车上铲。没有板车的就把煤往麻袋里装,然后把麻袋往肩上一扛,突出重围,汗流浃背地奔回家,卸了煤,再来买。青山街的煤店那几天很热闹,只见一堆堆煤很快被“夷为平地”。煤店老板很不理解,瞧着众多来买煤的人,见个个脸色疯狂,便感叹:“这样的政府怎么能让人心安啊。”

只是一个星期,所有的商店都被抢购空了,商店只好关门。这就给了一些对王东原很有意见的人推翻王东原的口实。王东原当省主席的这两年唯一干的事情就是使长沙市的物价飞涨,还让长沙市的大小商店都被抢购一空。有人把这些事写成厚厚一叠,反映到了国民党中央,说王东原只是一介武夫,不懂政治,正好那段时间解放军与国民党军队在东北打得不可开交,蒋介石便把王东原及他统领的七十五军急急调往前线打仗。

王东原一走,程潜成了湖南省主席。程潜是国民党元老,一上任就召见我爹,爹像他当年的师长赵振武样,已在家赋闲两年,但爹比当年的赵振武做得更彻底,军饷也没要,让王东原笑着吃了空缺。程潜笑眯眯地握着我爹的手,“何军长,今秋招兵,我决定让你当湖南新编第一军军长,这个军长非你莫属啊。”湖南的军队都被蒋总统调到北方打解放军了,只剩了些维持社会秩序的警察,程潜为此很担忧,害怕湘南、湘东的游击队突然进攻长沙而长沙无军队防守,就决定征兵。爹笑笑,推辞说:“程主席,您是国民党元老,军长当然由您程主席当任,我还是干个副职协助您。”程潜摇手说:“我一向主张军政分离,我这人动动嘴还行,指挥军队打仗可不行,老了。”爹不想再带兵了,在家赋闲的这两年,爹无事便听国民党的中央电台和延安电台,听到的都是糟糕的消息,听得爹精神涣散,身子骨也懒了,但程潜主席说:“我知道你的,国民党北伐时你就是营长,三十年代剿共时你是团长,抗日战争时你是师长,你怎么可以赋闲在家?湖南新编第一军就交给你了,何军长。”

爹又忙起来了,把被王东原派到湘南打共产党游击队的原第三师的人马召回来了。李文军团长、李文华营长和何大金连长于一天早晨步入了青山街三号。爹只是刚起床,站在井边的阳沟前漱口,三个年轻小伙子便跑到爹面前敬军礼,李文军团长说:“报告军长,我们奉命赶回,向您报到。”爹把水和嘴里的牙膏吐掉,见身材高大的李文华的肩上是少校军衔,说:“文华,当营长了?”李文华笑笑。爹见何大金的肩上是上尉肩章,也高兴道:“大金,当连长了,进步了。”何大金说:“伯伯,我这连长是文军哥给的。”

张桂花最激动,他们来时,她一大早去买菜了,她提着菜篮子进来,看见李文军、李文华和何大金,她丢下菜篮子,紧紧地抱着儿子。李文华觉得他妈太失控了,很不好意思地说:“妈,别这样。”张桂花摸着李文华的手说:“我儿,你晒黑了,手变粗糙了。”

大家都注意到了李文华的目光左顾右盼,张桂花问他,“你看谁?”李文华竟问:“秀梅呢?”大家听他说“秀梅”,都松了口气。王玉珍说:“秀梅现在读高中,她还是周兰女子中学舞蹈队的,一早去学校练舞蹈了。”王玉珍觉得该把何家桃结婚的事告诉他,“文华,家桃于半年前结婚了。”李文华表现得出人意料的平淡,“秀梅写信告诉我了。”王玉珍十分惊讶,秀梅竟背着一家人给他写信,“秀梅给你写信了?”李文华点头说:“就在早几个星期,秀梅还写信告诉我,长沙市的物价飞涨,米一天五个价,以致大家都争着抢购米,有这事吧?”王玉珍来不及细想地说:“有这事,岂只是米,所有的商店都卖空了。”

大哥起床了,李文军团长把大哥从床上背出来,大哥眼屎都粘在眼角,看着李文华和何大金说:“真羡慕你们。”王玉珍去为大哥打洗脸水和漱口水时,何大金说:“大哥,我们都羡慕你有玉珍嫂呢。”何大金脸上虽然有了胡子,笑容却谦和,让奶奶想起昔日里走进青山街三号时连水也没喝一口的王嫦娥。何大金这两年又长高了,脸相也有些变,尤其是鼻子以上的部分,变得像奶奶和张桂花婶婶记忆里的他母亲。但何大金还是不爱说话,一家人坐在客厅里大声说笑时,他沉郁着一张年轻人的脸,独坐一隅,想事的模样捻着下巴上的那撮胡子。三个年轻人里,爹比较注意他大弟的儿子,在何大金身上,爹总是觉得自己做少了,见何大金一脸老相地捻胡子,脸上的笑容是似笑非笑的,朦胧的,爹不喜欢道:“大金,你这样子比爷爷还老。”爹硬要何大金拿他的剃须刀把胡子剃了。

中午时,何秀梅回来了,背着书包,手里还拿一本书。她穿着白衬衣和蓝绸子裤,脚上一双白半高跟凉鞋,一张俏丽的脸蛋红喷喷的。她看见李文华,脸上就激动,激动得站在葡萄藤下浑身发抖,手里捏着的书也掉到了地上。李文华见秀梅这么一副激动模样,笑笑说:“秀梅,你长高了。”秀梅确实长高了长大了,那个胸部平平的小姑娘已从李文华的眼窝里隐匿了,换之而来的是一个胸部挺拔、饱满,面色红润、双眼含情脉脉的大姑娘!那个姑娘在李文华的记忆里身高一米五几,此刻的何秀梅个头有一米六七了,比她姐还高一公分,脸蛋也白净、青春、靓丽,乳房那么饱满和嚣张地呈现在胸前,这让李文华几乎要晕了。李文华说:“秀梅,你真的长成大姑娘了。”何秀梅醒过神来,用她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看着李文华说:“文华哥,你回来了。”声音很轻柔,你不用耳朵细听,几乎听不清秀梅说了句什么话。何秀梅平常在家里说话,声音用打雷来形容当然是夸张了点,但她的嗓门很大很张扬,音质很亮也是不容置疑的,你就是关着门睡觉,或是在厨师里炒菜也能听得清清楚楚。那天那声音可不像秀梅说话的声音,温柔得像蚊子叫。

全家人都望着穿白衬衣蓝裤子的身材婀娜的何秀梅,爹咳了声,秀梅这才敛起那份过分娇憨的失态,跟李文军和何大金打招呼。李文军看着这个心扉洞开、一眼就能看出她喜欢谁的毫无城府的姑娘嘻嘻笑。何大金却开秀梅的玩笑说:“秀梅,我以为你没看见我们呢。”秀梅弯腰捡起那本书,撒娇的模样冲大金娇声道:“大金哥,你讨厌。”

天很热,吃过饭,大家就坐在葡萄藤下看月亮,还在太阳落山时,奶奶就让我在干燥的地上洒了井水,为的是降温。我弟说:“流星。”大家举起头,就见一条白光于夜色中逝去。爹问李文军:“这两年,三师的伤亡大不大?”李文军回答:“不大,正面交锋只有三次,营长以上的军官只死了一个。”爹想三师的军官都是他的原部下,便问:“是谁?”李文军答:“刘二郎营长。”爹低下头,一张浓眉大眼的年轻的脸闪现在爹的脑海里,抗战初年,刘二郎做过他的传令兵,后当连长、营长。爹说:“尸体是怎么处理的?”李文军说:“就埋在湘南了。”我弟又看着苍穹叫了声:“流星。”大哥和何大金连长都抬头看,这颗流星拖着一道白光于夜空中划了一条很大的弧线,消失了。何大金连长与我大哥说话:“莽山很大,是原始森林,连接着好几个县,共产党的游击队都躲在莽山,我们一开进去,游击队就对我们开火,等我们反应过来,他们又弃下我们跑了。”大哥说:“游击队最头痛,见势不妙就跑。”何大金连长说:“我们刘营长就是在追击游击队的途中,被游击队放冷枪打死的。”大哥说:“刘营长当年打日本鬼子时,跟我学过打枪。他是个很勇敢的人。”何大金连长说:“后来我们就小心了,都不想死在莽山那样的原始森林里,不进森林追击游击队。”

李文华营长没坐在院子里乘凉,他坐在何秀梅的房里。何秀梅的房门大敞,窗户也大开,其原因是天太热了。何秀梅坐在桌前,桌上一盏马灯,拧得较小,只有一团蚕豆大的火,光线就格外昏暗、慵懒和暧昧。桌上还有她的课本,课本翻开在桌上。另一边有个小杯子,杯子里插着几枝茉莉花,还有一面圆镜,她时不时会看一眼镜子里自己皮肤光洁、漂亮的脸蛋。李文华营长坐在桌子的另一边,除了桌子隔着他俩,还有一根如蛇一样长的蚊烟横亘在他俩之间,蚊烟搁在一块长长的木板上,木板就横在他俩的脚前,蚊烟冒着淡淡的烟,南方的蚊子闻见那股烟味就纷纷离散。茉莉花香在桌面上飘。李文华营长用手赶开蚊烟,闻见茉莉花飘到他鼻前的淡淡的香气,“真香。”何秀梅瞟一眼李文华营长,提醒他说:“是茉莉花香。”李文华营长说:“你身上也很香。”何秀梅忽然问:“你还会想我姐吗?”

李文华营长此刻不愿意提及家桃,那是他爱情和婚姻双失败的疤痕,一揭就会流血。李文华营长低下头说:“秀梅,以后我们俩都不要再提你姐,好吗?”何秀梅瞥着他笑笑问:“为什么?”李文华营长手一挥说:“你姐已嫁人,再提也没意义了。”何秀梅却不以为然地说:“在这个家,我和我姐最亲,我们是一个妈生的,但我很奇怪,你这么好一个人,我姐怎么会突然不跟你结婚呢?”李文华营长痛苦地垂下头,说:“我至今都没想明白。”

何秀梅看眼星空,一股北风把她姐的体香从几里外的郭家花园吹来了,家桃身上的确有股体香,像茉莉花香,又像橘子花香,淡淡的,却沁人肺腑。这是何秀梅于少女时代里最嫉妒家桃的。少女时候她跟家桃睡一张床,每天晚上她都是闻着家桃脖子上的体香入睡的。“我其实好想我姐的。”她说,“小时候,我跟姐睡一张床,我姐身上有一股天生的体香,很好闻,我每天晚上都是闻着姐的体香睡觉。”她忧伤地摇下头,“我没有。”

李文华营长很想站起身走开,但他又觉得这样做会伤何秀梅。何秀梅不看李文华,瞅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觉得自己脸上有一种自私和固执的色泽,就用忏悔的口气说:“我小时候最自私了,什么都爱跟姐姐争,奶奶给我姐做件衣服,我也要一模一样的衣服,奶奶给姐买了双下雨天穿的套鞋,我记得那时候我才三岁,用不着出门,我却吵着要奶奶给我买套鞋,当时鞋店里没有三岁的女孩穿的套鞋,奶奶疼我,还是买了双最小的套鞋,结果那双套鞋直到我长到六岁才穿。”李文华营长说:“你奶奶最疼你,你是小姑娘的时候,奶奶总是叫你乖孙女。”何秀梅摘下一朵茉莉花放到鼻前,淡淡的茉莉花香让她心旷神怡。她问:“文华,你还爱我姐吗?”李文华营长扭开脸,他脸上堆积着很多痛苦,他用低沉的声音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不爱不属于我的东西。”何秀梅迷惑了,“男人的爱情真的这么快就会过去?”李文华营长真的生气了,“你为什么老是谈你姐?说说你的事不更好吗?”何秀梅看一眼翻开在桌上的课本说:“我没什么好说的,我还是一张白纸。”

这天晚上十点钟,当三个年轻军官离开后,世界变寂静了,于是蛐蛐的叫声增大了,在月光下单调地唱着。爹走进房间,妈感到有趣地说:“你发现吗?文华喜欢上秀梅了。”爹自然也看出来了,李文华这么不顾体面地与秀梅坐在秀梅的房间里说话,再傻的人也能嗅出味道来,爹摸摸头发,“文华的感情是不是转变得太快了?”妈说:“我也有这种感觉。”爹说:“文华在我眼里是个有决心和毅力的年轻人,是不是我看错了?”妈也疑惑,因为李文华今天给她的感觉实在有些轻浮,不像几年前留在她心里的那个既痴情又能吃苦的、坚定得不得了的青年,好像学坏了样,妈说她的所想道:“秀梅还在读书,还可以挨两年。再说,秀梅太任性,大小姐脾气严重,要我看是你妈惯的,结了婚,假如还是这种脾气,两口子怎么过?”爹没法回答,脱下军装,妈挂爹的军装时说:“你现在是军长,不要安排文军、文华和大金在第一线打仗,打伤打残了怎么办?家里已经有一个残疾人了,我可不想又冒出一个,他们都是在你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你一定要考虑我的话。”爹说:“我会考虑。”

这年九月,中国的北方发生了让湖南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巨大变化,就是共产党领导的第四野战军在震惊中外的辽沈战役中,共歼灭国军四十七万。只有五十二天,四十七万国军就这么简单地被一笔勾销了,东北三省成了共产党的解放区。那段时间,爹一边组建新编第一军,一边收听广播。当延安电台宣布,此役共歼国军四十七万时,爹听了后都不敢相信,对他的随从说:“五十二天,消灭我军四十七万,当年日本鬼子那么气势汹汹,也没做到啊。”爹没想明白,还在困惑不解中徘徊、思索,紧接着,共产党又发动了惊天动地的淮海战役。淮海战役不但歼灭了武器装备精良的黄伯韬兵团和黄维兵力(这两个兵团是蒋介石统领的中央军之王牌军,一色美式装备),还歼灭杜聿明率领的邱、李、孙三兵团二十七万官兵。延安的电台广播:淮海战役历时六十五天,共计歼灭国民党军队五十五万五千官兵。爹那天在程潜的公馆开会,开完会,程潜特留下我爹用餐,用餐时,程潜打开了收音机。“可怕啊,太可怕了,”爹对程主席摆头说,“这仗打得也太窝囊了。”

程潜主席听后脸色苍白,他原本以为会有好消息从收音机里传来,没想到竟是如此糟糕透顶的坏消息,——这个于抗战时期当过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兼河南省主席的国民党一级上将程潜,拍下桌子,满脸愤怒地骂道:“都是些该枪毙的浑账指挥官!”

爹脸色灰暗地回到家,妈看着爹问:“你怎么啦?病啦?”一家人吃晚饭时,爹阴着一张脸对妈说:“给我打一副棺材吧,我现在不得不相信共军厉害了。”爹伸出五个手指,做个六和五的手势,“六十五天的时间,我军就有五十五万五千最精锐的官兵被共军歼灭了。现在到了你为我准备棺材的时候了。”妈听爹这么说,脸都白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奶奶插嘴道:“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爹昂起忧郁的脸说:“妈,六十五天消灭我五十五万五千军队,等于是三十个整军,那都是蒋总统的一色美式装备的王牌军,我一个军能挡住共军的猛烈进攻?这样的军队可怕呢,妈,真要为我准备一副棺材了。”张桂花哭了,她想到自己的儿子如今就在我爹的军里,奶奶说张桂花:“嚎什么啊桂花?共军还没打来你哭什么?”

一家人被张桂花哭得很郁闷,吃完饭,张桂花哭泣着收拾碗筷,奶奶说:“桂花,你能不能把眼泪收起来?”张桂花反倒更大声地哭了,爹安慰张桂花说:“你儿子暂时不会有事,共军还在黄河以北,距湖南,中间还隔着好几个省。”妈盯着一脸疲惫的爹,爹坐到椅子上,闭着眼睛养神,爹的下巴上满是胡子,爹劳累得脸都懒得刮了,脸色怅然和憔悴。

也就是隔了一天,共军的电台宣称:第四野战军对天津和北平的傅作义部发起了全面进攻。那些天里,爹把疲劳丢在脑后,天天坐在军部,不干别的事而是收听国民党中央电台和延安电台,军部的电台比家里那台美国产的老式收音机清晰。每隔一个小时,爹就要拧开电台仔细收听,看有什么新的能令他振奋的消息从话匣子里传来。桌上摆着洋酒和洋烟,爹边喝酒边抽烟,边盼望傅作义为国军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然而,平津战役中,华北“剿共”总司令傅作义居然率部在北平起义并接受共产党军队改编。延安电台广播:平津战役,共歼灭和改编国民党军队五十二万余人。至此,短短四五个月,共产党发动的三大战役共歼灭和改编国民党正规军一百五十余万。“我军大势去矣。”爹猛拍下桌子,“完了,傅作义有那么多军队,怎么可以不战而降?”爹看着惨淡的天空,不停地叹气。

 

四十

湖南新编第一军严格地说是个杂牌军,收罗了这半年里从北方战场上下来的许多原湖南第一军和第二军的残兵败将,虽然加起来有两万两千多官兵:三个整编师、一个炮兵团、两个预备团、一个特务营、一个工程兵营和一个警卫营,建制虽然比一般军庞大,但我爹感到这支军队是没有战斗力的。因为那些从战场上败下阵来的老兵,都不愿打仗了。贺新武和杨福全又回来了,贺新武成了爹的副军长。湖南第一军在山东被解放军打得丢盔弃甲,龙军长就死在山东,不过他不是战死的,而是被蒋介石总统下令枪毙的,因为他率先下令撤退。贺新武副军长说:“说实话,不是我军不行,实在是共军太他娘的厉害了。”贺新武又说:“龙军长为了保全我们这些湖南官兵,下令撤退,因为我们实在顶不住共军的进攻,一万多官兵死了五分之四,再打下去,那我们会被共军消灭得一个不剩。蒋总统要我们坚守到最后一个士兵!”贺新武的眼睛里有泪水,回忆道:“龙军长说:‘这个命令我无法执行,我的官兵都打光了,我死后,在九泉下我龙某怎么面对他们的父母?’龙军长是条汉子,他不听蒋介石死守到最后一人的命令,下令撤退!”爹呆呆地看着贺副军长,贺副军长说:“就因为龙军长被枪毙了,我和杨军参谋长才横下心把剩下的三千多官兵带回湖南。”

爹看一眼杨福全,杨福全负了伤,额头被解放军的炮弹弹片削破,左胳膊吊着肮脏的绑带,一张脸瘦得同脏猴样。爹点上支烟,目光飘浮不定地说:“我现在才真正明白赵师长死前悟出的道理。”贺新武和杨福全都看着我爹,爹说:“十多年前,赵师长死前,问我为什么我们总是剿灭不了红军,我没回答,赵师长自己回答我,他说红军打仗不怕死,是红军从军官到士兵都有共产主义的理想,所以敢于面对我们的枪炮奋战,不肯放下武器。而我们的官兵打仗是执行长官的命令,是被动地打仗,也是因怕死而与当年的红军和今天的共军打仗。”杨福全望着我爹问:“这有什么区别吗,军座?”

爹回答杨福全道:“区别很大啊,这也是我军溃败和共军节节胜利的原因,因为共军的士兵个个脑袋里都装着理想、装着杀富济贫,打仗敢玩命,一心要消灭我军,好早日实现他们的共产主义。我们的官兵却凝聚不起来,因为我们不是为理想打仗。打日本鬼子时,我们同仇敌忾,就有凝聚力,敢玩命,战斗力就强。我这些天总是想,为什么一与共军作战我军就溃不成军?就几十万军队又几十万军队地被共军歼灭?这是我军官兵没有理想,不知道为谁打仗,就不愿打仗,而上头却不停地催我军打仗?这就丧失了当年打日本鬼子时的那股锐气,这是关键。没理想没主义支撑的官兵,打仗就怕死,共军又在阵前宣传缴枪不杀,我军官兵看见共军冲来那还不缴枪投降?”贺新武深以为然地点头,“是啊,军座,我军在山东与共军交战时,基本上都是这种情况。”

爹在军部招待两位伤痕累累的败将喝酒、吃饭,贺新武喝一大口白酒,“军座,我和杨福全能活着,真要感谢龙军长,不是他下令撤退,我们今天即使不都战死在山东,也会成为共军的俘虏。”杨福全也点头说:“当时我根本就没想到我还能活着回到湖南,没死,真是万幸。”爹听贺新武和杨福全都这么说,心里对龙军长就改变了看法,说:“龙军长冒死救了你们三千多人。我以前把龙凯军长看成一个阿谀奉承的长沙流子,关键时候,他还是敢拿性命担待,这才是我们湖南人!”爹也觉得贺新武和杨福全都是铁铮铮的硬汉,打日本鬼子时他们可没有半点退却,硬是把疯狂的日军阻挡在长沙的郊外,为此都受到过薛岳司令长官的嘉奖。不是他们冒死把三千多官兵带回湖南,恐怕这三千多官兵早身首异处、化成泥了,就凭这一点,他们也是勇于担待的湖南骡子。爹把贺新武留在他的新编第一军,还让贺新武当副军长,给了杨福全军参谋长一职。爹喝了酒,脸色就壮烈,说:“我们是多年的老兵、老朋友,要死就死在一起。”

爹带兵打仗多年,心里清楚这支由新兵和战场上下来的残兵败将组成的新编第一军,不可能成为一支能征善战的军队。而且,目前国军已到了凋零的年代,短短四五个月,国军就被共军歼灭一百五十万,这不就跟风扫残云一样?爹升李文军为新编第一军第一师师长,授予李文军少将军衔,于是二十八岁的李文军成了新编第一军里最年轻的将军!爹是考虑到战斗打响时,师长是站在师指挥所里指挥。爹把炮兵团长一职给了李文华,炮兵在后面,不用像步兵那样冲锋陷阵。爹升了李文华上校,李文华自然也成了新编第一军里最年轻的上校。爹还自私地把何大金升为少校营长,把警卫营给何大金掌管,倒不是为了保自己的性命,而是警卫营不到最后时刻是不用上战场与共军厮杀的。爹可不想看见他这个侄儿倒在战死的官兵中。爹清楚,他这个军无论如何都挡不住共军前进的步伐,他之所以这样安排李文军、李文华和何大金,是他觉得他死后在阴曹地府碰见他们的父母,也有个交代。爹对新升了军职就浑身上下一股子干劲的李文军和李文华说:“你们给我好好训练士兵,就要打仗了,要把自己的威信树立起来。”李文军和李文华都站得笔挺地给我爹行了一个军礼,同时答“是”。爹坦率地说:“我也只能做这些了,你们好自为之。”爹叹息一声,“共军已攻破我们的国都南京,正围攻上海,上海一旦被共军攻陷,湖南就会打大仗。”

那是个星期天,其实对于剑拔弩张的军人来说,已经没有星期天不星期天了,但李文军和李文华还是借星期天的名义来我家玩。李文军师长来跟我大哥下围棋,李文华团长当然是来看他妈和秀梅。李文军师长一来,我大哥就会从他房间里钻出来,与李文军师长坐在客厅里下围棋,直到深夜。李文华却坐在秀梅的房间里,说着天上的星星和水中的月亮等等一些与时局不沾边际的话。那年的长沙阴雨绵绵,三个月都没一天天晴,院子里,桃花甚至都没来得及绽放就被瓢泼大雨打落了,直到四月份,出了几天太阳,可是忽然又刮起大风,倒春寒带来了冰雹,板栗大一颗的冰雹打得娇嫩的葡萄籽落满一地,打得街上的行人抱头鼠窜,街上的人都议论,说这是改朝换代的征兆。妈对奶奶说:“怕真是要改朝换代了?”奶奶拍打着衣袖上的灰,说:“是啊,四月份老天爷还下冰雹,蒋总统怕是要完蛋了。”

要是以前,爹听妈和奶奶说这话,会马上出面制止,但爹那天无心制止。爹知道湖南的军政要人都在暗地里算盘出路了,因为人人都知道黄维兵团、黄伯韬兵团是蒋总统一手栽培的精锐之师,杜聿明将军更是蒋总统倚重的猛将,结果都被共军消灭,湖南的新编第一军不过是群乌合之众,与今天的解放军打仗那自然是以卵击石!爹明白什么叫人心涣散了,此刻的湖南省党部,人人面色凝重,心怀鬼胎,都在为自己打算未来。

爹上床小睡了会儿,醒来时,李文军和何胜武坐在桌前下围棋,奶奶和王玉珍坐在另一隅说话,王玉珍盯着三岁的何白玉,这孩子正擎着一把伞在院子里踏渍水玩。天下着小雨,有西北风拥着韩家老三吹来的竹笛声。厨房里的油烟子吹过来。爹想到了何正韬,家里的笛子再也没人吹了。妈走来,见爹呆呆地看着雨天,妈说:“想什么啊金山?”爹说:“我想我们死了倒不要紧,但文军、文华和大金都还年轻,他们死了多可惜。”妈说:“那就让他们脱掉军装吧?”爹绷着脸说:“你糊涂,临阵脱逃,那是要枪毙的。”电话响了,声音很刺耳,大家都瞪着电话,王玉珍起身接了电话,“爹,您的电话。”爹接了,省主席程潜的秘书打电话来说:“何军长,白崇禧司令长官来了,晚上在省府大院宴请在湘将军们吃饭。”

白崇禧来了,统辖着他的十几万桂系官兵从河南和湖北陆续退到湖南,当时白崇禧是华中军政长官,级别在程潜之上。白崇禧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站在省府的宴会厅前,与入会的将军们一一握手。爹和贺新武副军长赶到时,程潜忙躬身向白崇禧介绍我爹:“湖南新编第一军中将军长何金山,这位是少将副军长贺新武。”白崇禧忙握着我爹的手,说“幸会幸会”,又握着贺新武副军长的手说:“贺副军长,你和何军长都是能打硬仗的将领,长沙四次大会战,四次你们都打了,这我是听说了的。”贺副军长谦卑道:“惭愧惭愧。”白崇禧哈哈大笑,说:“两位军长,请坐。”很多年后,爹回忆说白崇禧打哈哈的声音很响,掷地有声,以后他再也没听到谁打哈哈的笑声超过了白崇禧。白崇禧打完哈哈,拍拍我爹的肩,让他的侍卫官带我爹和贺新武进宴会厅入座。

宴会厅里坐满了军人,每个座位前都立块牌子,爹被带到写着何金山军长的牌子前坐下,一旁是贺新武副军长的座位。爹的另一旁坐着傅正模军长、李默庵军长及张际鹏军长。三位军长都是新近入湘的中央军第一兵团陈明仁将军的属下,三位军长都气宇轩昂地坐着,腰杆挺得笔直,仿佛他们才是高大的警犬,我爹和贺新武只是乡下长大的土狗子似的。爹久经沙场,又怎么会服他们?就不理他们地抬起头,谁也不看地挺直腰杆坐着。

白崇禧讲话了,先发一番感慨,然后就党国什么地唱着高调,接下来就夸湖南这块土地是顽强和勇敢的,出了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谭嗣同、黄兴、蔡锷等等,都是些很了不起的人。白崇禧司令长官夸完这几个天下人都知道的湖南人,接着道:“将军们,从洪秀全在广西金田闹太平天国起,湖南就是一块坚硬如铁的土地,当年太平天国军一路披荆斩棘,斩到长沙就只好绕道而行,因为湖南人不怕死,善打仗、能打仗,太平天国军被湖南人打得焦头烂额。”白崇禧咳了声,好引起在座的诸位将军注意,又说:“日本鬼子打北平打天津、打济南打徐州、打南京打上海、打太原打郑州、打武汉打南昌等等,都是一仗就打下并占领,唯独打湖南长沙先后打了四次。这说明什么?将军们,这说明湖南人是真厉害,是敢拼敢打的。过去说,无湘不成军。这话的意思是强调,没有湖南人,这支军队装备再好也没有战斗力。将军们,这是你们湖南人的骄傲啊,只要我们同湖南人民同心协力,我坚信共军就休想打下湖南。将军们,你们说是不是?”将军们嘿嘿嘿齐声笑,白司令长官又道:“党国的命运就系在各位将军们手中,蒋总统非常关心各位,也很倚重各位将军,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非常时刻了,将军们,我代表国民党中央、代表蒋总统,代表党国为你们的骁勇善战,为将军们的名誉干——杯。”将军们都霍地起身,举起酒,饮下了杯中物。

宴会之后,爹回到家,妈问他怎么样,爹板着面孔说:“完了,我今天一看宴会上的将军们,个个如丧家之犬,谁还会管党国的生死存亡?今天这个宴会像是告别的聚会。”妈服侍爹睡觉,爹很快步入梦乡,又很快醒来,爹回忆梦境说:“我梦见家里起火了。”

过了两天,家里果然起火了,一个雷打在桃树上,那株桃树燃起来了,烧得树枝哔哔啪啪响。奶奶和妈还有张桂花婶婶及爷爷和王玉珍忙打水救火,好在家里人手多,就没造成损失。就是家里起火的那天,何秀梅出事了。这个时髦漂亮的女高中生太敞了,因有一个有着众多官兵举手敬礼的军长爹,出出进进就风风火火的,谁也不放在她眼里,谁也不怕。

还在过年边上,李文华用他的军饷在中山路百货商店买了辆上海生产的单车,送给上高中的何秀梅,“你上学的路途远了,我买辆单车送你。”李文华把单车推到街上,让何秀梅骑上去,他在后面把着车架,让何秀梅踩脚踏板。何秀梅就用力踩,单车的两个轮胎便朝前滚。何秀梅把车骑到墙根时,李文华在她身后道:“拐龙头啊,别把龙头抓那么紧。”单车的前轮撞到墙上,单车歪倒了,何秀梅也跌倒在地,额头上青了块。但何秀梅不是那种一遇到困难就退缩的女孩子,相反,她喜欢迎难而上,好体现她是一个勇敢的姑娘。她爬起身,拍打下裤子上的灰,又跨上单车,继续骑。第二天,她不但一个人把单车骑到街上,还把单车骑到了学校,再骑回来时,她就驾驭得很自如了。何秀梅因为是女孩子,骑单车就不穿裙子,她每天上学都穿长裤,白的或者黑的,用不着担心风把裙子掀上天。

何秀梅出事的那天,偏偏是穿裙子。先一天,她姐来了,她和姐上街,俩人去中山路百货商店买衣服,她看中了一条粉红色连衣裙,她穿上,问家桃:“姐,好看不?”家桃瞅一眼她说:“秀梅,你真漂亮。”秀梅十七岁了,身材又婀娜又苗条,在学校里又是唱歌跳舞的积极分子,肚子里又有几瓶墨水作怪,那还不漂亮得像朵盛开的白玫瑰?秀梅说:“姐,你说文华会喜欢吗?”家桃说:“他还有不喜欢的!”秀梅就买下这条连衣裙,当然是她姐掏钱。

翌日,她穿着它去学校,骑着单车,路上她生怕风把连衣裙吹起来,还好,那天街上没多少风,她平安地骑到了学校。但她到学校后,天阴了,跟着就打雷闪电,一个雷把院子里的桃树打得着了火,害得一家人忙打水救火。大家以为就要下大雨了,但风把天上的乌云吹散了,一缕阳光透过吹散的乌云,涂抹在街道上。中午,秀梅骑着单车送一个女同学回家,那女同学的妈病了,要回家照顾其弟。还在上第三节课时,秀梅就答应送她,可是到送她时,秀梅没想到她家住那么远,住在城边上。秀梅硬着头皮把同学送到家,然后骑着单车往回赶。前面有一个上坡,很陡,秀梅吃力地骑着,坡上有五六个军人,扛着枪,走在坡中间。秀梅看见了,没放在心上,以为这些人都是她爹的兵。但这些兵不是她爹的,是窜入湖南的桂系部队,他们三五成群,到处抢掠和奸淫妇女,致使那段时间,长沙城郊的人如同躲日本鬼子样躲了起来。秀梅不知道这些,她是学生,只知道上学和回家。秀梅把单车骑到这六个军人身后时,摁下车铃,六个军人便回头,都盯着秀梅。

秀梅见他们不让路,又摁下车铃,这时一个粗蛮的军人一把攥住车龙头,“按什么啊姑娘?”秀梅只好用脚踮着地,说:“走开。”另一军人觑一眼秀梅的身段,淫笑道:“姑娘还这么凶呀?”秀梅不屑地横他一眼,想把车龙头从粗蛮的军人手中夺过来,但那军人不松手。秀梅因为有一个军长爹,就怒道:“滚开,你们。”那个对秀梅淫笑的军人的手却伸到秀梅的裙子下摸了把。秀梅气得浑身发抖,骂道:“流氓,我叫我爹枪毙你们。”另一军人却伸手摸秀梅的脸,说:“这姑娘的皮肤真鲜嫩。”秀梅见六个军人围着她,心里蓦地十分恐惧,大声说:“我爹是军长,我要告诉我爹。”粗蛮的军人立即说:“我们好怕啊?他妈的,我还真没日过军长的千金。”路边有一片树林,还有一处土砖茅屋,两个军人拖着秀梅,把秀梅推进了那处农舍。农舍里有一对老夫妇,秀梅绝望地对老夫妇说:“救命、救命呀。”那对老夫妇刚站起身,一个军人就用枪托将老头打晕在地,又一枪托捅在老妇人脸上,把老妇人捅得往后退了数步,一屁股坐在地上。那六名军人把年轻漂亮的何秀梅粗野地拖进房里……

当那六名野兽一般的军人快活地扬长而去后,秀梅在那张肮脏的床上想到了死,她觉得自己没脸活在这世上了,她把自己关在这间房子里,无论那对老夫妇怎么敲门和劝说,也不开门。她把那家人的蚊帐撕扯成布条,结成绳,甩到梁上,做个套,自己站到椅子上,把脖子伸进套,脚把椅子踢翻了。她的喉咙突然封闭了,既没进气也没出气,她的眼睛里飙出了火星,她的身体在拼命地挣扎。她看见自己的灵魂正从她的躯壳里往外钻,像一只白兔,跳到窗子上,从窗子上跳下去,飞奔着向杉树林而去。

她是被那对老夫妇救活的。老女人听到秀梅踢翻椅子的声音,立即警觉地问老头:“什么声音?”老头已从昏迷中回过神来了,也听到椅子倒地的声音。老头就绕到窗前看,于是看见秀梅的身体悬在梁下。老头急忙用锄头撬开窗,爬进去搂住秀梅的双腿,站到椅子上,解开了绳套。秀梅醒来时,天已经黑了,老头和老妈双双守着她,老妈说:“姑娘,你的人生还长,死了虽然一了百了,可你想想,你爹妈不白养你这么大么?”秀梅不语,流着泪。她看见自己的灵魂是一只小白兔,就想原来她是食草动物投胎,前世是一只兔子,现在她活过来了,感到自己已经没有勇气第二次面对死亡了。

秀梅是第二天上午回家的,穿着那个老妈的衣裤,先天晚上,老妈烧了好几锅水,让她洗澡。她洗了又洗,直到把身上的皮肤都搓红搓痛,还直到一双手都被水泡白了,她才终止洗澡。单车被那几个军流子抢走了,她是徒步回来的,走了两个多小时。她走进青山街三号时,家里只有张桂花婶婶和大哥,其他人都去街上找她了。大哥盯着她,要不是她那张脸让大哥勉强认出她,这身衣服和脸上那凄惨的表情,让大哥觉得走进来的简直是另一个人。大哥一看就明白秀梅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因为秀梅脸上遍布着让人一眼就能看出的凄惨!大哥说:“你怎么啦秀梅?”秀梅不看大哥,脸上的呼吸变得相当急促。秀梅穿的那老妈的衣服十分肥大,领口就垮下来一大片,张桂花婶婶目光仔细,看见秀梅脖子上的紫红色印渍,一圈,那是秀梅自杀时留在脖子上的。张桂花婶婶大为惊讶,“咦,怎么回事?”这事真是羞于启齿,秀梅捂着涌到眼眶周围的泪水,冲进房间,关了门。

爹晚上乘着他的吉普车回来时,妈对爹说:“秀梅身上怕是发生了什么事,她脖子上有一圈很深的紫红印,好像是被人拿绳索勒的。”爹很吃惊,去敲秀梅的门,“秀梅,你开门,让爹看一下你脖子上的伤。”秀梅像她姐一样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开门,爹心烦,想他这两个女儿怎么都是一个脾性?遇事就把自己孤立起来,不愿与上辈人交流,便恼怒地踢了几脚门,秀梅仍不开门。妈怕爹把秀梅逼出事来,把爹拉开了。爹急,阴着脸,躺到太师椅上。妈小声对爹说:“她骑的单车没有了,她回来的时候,身上穿着老妈子穿的衣裤,她出门时穿的那件水红色连衣裙也不在她身上。”爹的脸变青了,又起身,想去问个究竟。妈拦住爹说:“你不要问,女孩子遇到这种事,如果她不愿说,逼也没用。”

爹绷着脸,不说话了。妈问爹今天开会是什么结果,爹拿出白司令长官的手谕给妈看,手谕命令新编第一军三日内开拔到湘阴驻守。下面是白崇禧的签名。湘阴是长沙的北大门,距长沙五十多公里。陈明仁的第一兵团驻守长沙市郊,白崇禧的军队正在向衡山、衡阳一带移动。爹明白,一旦长沙失守,他白崇禧就可率部逃入广西,而爹的第一军那时当然是全军覆没了。爹似乎明白党国军队为什么会败了,这些狗屁长官都是只为自己打算盘,考虑自己的利益,只想保全自己,把与自己无关的人和军队往火坑里推。爹苦着脸说:“身为最高司令长官,不身先士卒,命令自己的军队撤退,让我们新一军与共军打,我的官兵会不服啊。”妈脸色苍白,问爹:“那你怎么办?”爹低声说:“我在会上提出,把军队拉到平江和浏阳打游击,白崇禧手一挥就否定了,他坚持让我们新一军打头阵,与共军硬拼。”

电话响了,是程潜打来的,程潜问我爹:“你对白司令长官的安排有什么意见?”爹不知道程潜主席的意思,不知如何回答,程潜主席在电话那头笑,“白长官想得很周到啊,要我们新一军打头阵。”爹听出程潜的话里带刺,马上表态道:“程主席,我只听命于您。”程潜主席在电话那头说:“你先拖着别动,住到你的军部去,谨防白崇禧的特务搞暗杀。”

爹就没动,也不在家住,爹对妈和张桂花说:“照顾好秀梅。”随后,他住到了新一军军部。军部在五家岭,占据着一栋厂房。这原是一家印刷厂,战事来了,爹把印刷厂征为新一军军部,搬来桌椅、电台,架了电话线,安排了床位,厂房里住满警卫,屋顶上和军部大门前都分别架着五挺机枪和三门迫击炮。何大金是个极负责的军官,他隔一个小时就要巡查一遍,绷着他那张瘦长的脸对警卫营的士兵说:“弟兄们,警惕性放高一点,眼睛放尖一点,发现情况要及时报告。”他自己全副武装,驳壳枪都挂了两把,子弹背了一军用包,裤兜里还一边插一枚手榴弹,也不嫌累赘。爹看着他这么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感到气氛被大金弄得太紧张了,说:“何营长,你别搞得那么紧张。”二十二岁的何大金营长觉得自己责任重大道:“我是警卫营长,我得保护好您。”爹微微一笑,走进军部的作战室。

作战室里坐着贺新武副军长和杨福全军参谋长,他们都清楚共军快打来了,自己快完蛋了,他们都跟我爹一样为党国的命运悲观绝望。贺新武副军长看着我爹说:“军座,我并不怕死,我们都是死过好多次的人,我是不想成为共军吃掉的‘肉包子’,那样的死太窝囊了。白司令长官在会上说,他誓死也要把共军消灭在湖南,他的桂系怎么不与共军正面交锋?而是往后躲?”爹看着贺副军长,想贺副军长只怕代表着众多从前线败下来的官兵的思想,爹明白这些残兵败将早没了打仗的激情,很难驾驭的。贺副军长又说:“明知道会死,还要我们去送死,这是把我们当猪狗啊,军座。”爹没说话,杨福全军参谋长沉郁着,他的头上还绑着肮脏的纱布,左胳膊上还吊着绑带,爹见他不语,便鼓励他道:“杨参谋长,说说你的意见?”杨军参谋长说:“如果桂系和我们并肩作战,那我宁可战死,可是桂系十几万官兵躲在后面,作壁上观,军座,这我就想不通。”爹知道这仗是没法打的,也许共军一来,甚至连炮都无需架好,这支人员复杂的军队就会溃散、奔逃。爹叹口气,不再言语。

李文军师长来了,爹看着精神抖擞的李文军师长说:“李师长,白司令长官命令我军开拔到湘阴阻挡共军,程潜主席让我军观望,你要做好战斗准备。”李文军师长一挺胸,“我听军座的。”爹欣赏李文军,李文军长着个聪明的脑袋,不是那种一打仗就傻拼的军官。

爹拉着李文军师长走出门,走到一棵树下,爹拍拍这棵树,树在爹的拍打下颤动了几下。爹说:“现在局势很糟,搞不好就要掉脑袋,你一定要警惕。”李文军师长就绷着脸,绝对效忠的模样表态说:“军座,我一切听你的。”爹再次看一眼李文军,“我希望战争结束后,你和文华、大金都还能活着。我今天违抗白司令长官的命令,程潜主席要我们做好谨防白司令长官抓人的思想准备。”李文军师长明白道:“军座,我们师的三个团都在军部周围,早做好准备了。”爹很满意李文军这么回答他,“原三师是一支顽强的师,打日本鬼子时没给湖南人丢脸,你要把你的师带好。”李文军师长敬了个军礼给我爹。

 

四十一

秀梅本来打算学她姐的,把自己关在房里,而且暗下决心,不到死她不出门。她把那个老妈子穿的妇母装塞到床底下,她的心就到了床底下,晚上睡觉,心就在那身衣服上打滚,感到自己太悲惨了,一不小心竟遭到六个臭男人的奸污。那身衣服就是见证。她起床,把那身衣服拿出来,打成包,放到箱子里,重新睡下,但她的心也到了箱子里。眼睛一闭,那六个面目狰狞的男人又张牙舞爪地撕扯她的连衣裙,于是她不敢闭眼地睁着眼睛瞪着天花板,任奶奶、爷爷、王玉珍、张婶婶、我妈和爹敲门她都不开门。她流着泪,用牙齿咬着薄毯,轻声地呜呜呜呜哭着,对自己说:“你们当我死了吧,我再也没脸见人了。”

然而何秀梅不是何家桃,尽管她们是同一父母所生,但秀梅并没家桃那么坚强和那么大的毅力。再说,家桃当年把自己关在房里,是因为她心里装着郭铁城,并不孤单。秀梅把自己关在房里,心里却一片空白。一个星期的孤独生活过去后,她的心又死灰复燃了,对面屋顶上的鸟叫声使她昂起头,目不转睛地凝望。天色那么蓝,白云于她眼里缓缓移动,一阵南风吹来,似乎吹走了她心田上郁积的那片阴霾的云层,使她感觉有一抹阳光在脑海里移动。第二天是个星期天,上午,那个她骑着单车送回家的同学见她有一个星期没来学校上课,就邀着另一个同学来看她。两个女同学笑着走进青山街三号,看着我妈和张婶婶,其中一个女同学尖声说:“伯母,我们来找何秀梅。”另一个女同学说:“何秀梅是不是病了?”我妈和张婶婶同时望着这两个女孩,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何秀梅开了门,把两个女同学迎进她的房间,其中一女同学发现何秀梅瘦了,还惊讶地发现何秀梅的脖子上有一圈红印渍,那女同学说:“咦,你这是怎么了?”何秀梅是个机灵的女孩子,她淡淡地看着那女同学说:“就是送你回家的那天晚上,被一个男人勒的,那男人抢我的单车,从背后用绳套套住我的脖子,把我勒晕了。”两个女同学都惊诧地望着何秀梅,何秀梅又轻描淡写地说:“幸亏过路的人救了我。”

何秀梅跟两个女同学说了很多话,把她这几天闷在心里的话,用不同的形式说了出来。她把这些话吐完后,自己感觉也轻松了,就留两个女同学在家吃中饭。两个女同学走后,何秀梅打来一盆热水,用热毛巾敷脖子上的印痕,希望那些淤血快点消散。王玉珍看见了,忙高兴地帮她拧热毛巾,张婶婶隔半个小时就给她换一盆热水。王玉珍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何秀梅当然不会说那件可怕的事,她把这几天在她脑海里反复想过的话说给王玉珍和张婶婶听,就是被一个坏男人抢了单车的话。一家人听她说毕,总算放心了。

吃晚饭时,张婶婶突然想起一个细节,问何秀梅:“你那天出门时,穿的是连衣裙,回来时怎么穿的老式的妇母装?”何秀梅的脸一下子白了,她没想到张婶婶会这么问,她编着话说:“那天那个坏男人把我拉下单车,勒着我的脖子把我拖了三四十米,连衣裙在地上磨烂了,那里的一个老妈子看我可怜,就给了我她穿的衣服,我就换了那身衣服。”

何秀梅自己松了口气,因为欺骗有时候也是一剂安抚心灵的良药。她决定把这件羞于启齿的事永远隐瞒下去。她这么说过几次后,心灵上的创伤被自己的谎言抚平了,她甚至都愿意相信自己编的谎言了。那天晚上月亮椭圆一个,悬在阴森森的天空,她就坐在葡萄藤下,长时间地盯着月亮看,葡萄藤在夜色下更加漆黑,犹如一张坚硬的黑网布置在天空中。等全家人都进入梦乡后,她起身,把那身妇母装从箱子里拿出来,扔到后院的坪上,倒些煤油到衣服上,划根洋火点燃了,因为衣服上浇了煤油,烧得就很凶。火光使后院透亮。张婶婶那当儿没睡着,看到火光,忙起床说:“秀梅,这深更半夜的你烧什么啊?”何秀梅一脸迷惘道:“我想把我自己烧死。”张婶婶听何秀梅这么说,吓一大跳,“你疯了?”何秀梅不回答,目光痛楚地盯着燃烧的衣裤。火光渐渐熄灭,有几处地方没烧净,何秀梅又把煤油浇到那几块烧煳的破布上,再次点燃,那几块破布也烧成灰了。奶奶鼻子尖,睡梦中闻到烂布的煳味儿,忙爬起床,见孙女何秀梅拿着扫把扫地,见张桂花张大嘴地站在一旁,奶奶问:“你烧什么啊秀梅?”何秀梅阴着脸回答:“烧衣服。”

吃过早饭,何秀梅就上学校去了,奶奶看着她的背影走出门,对张桂花说:“桂花,我们去作坊吧。”妈和王玉珍一早去了医院,奶奶和张桂花一走,家里就只剩爷爷、大哥和大哥的儿子。大哥坐在亮堂的客厅里绣荷花。抗战胜利后,大哥因身体残疾退役了,退役后大哥一度情绪低落,甚至有莫大的恐慌感,觉得自己这么活着还不如找一根绳子吊死!正当大哥情绪低落到极点时,那天,王玉珍和何家桃买回来一对绣着鸳鸯的枕头套,那鸳鸯是绣在白缎子上的,还绣了桃枝和几朵桃花,两只鸳鸯立在桃枝上,紧密相依。我大哥看着这对绣着鸳鸯的枕头套,脑海里忽然产生了学湘绣的想法,至少这样活着比天天坐在椅子上等死有意义些。湘绣无须用脚,有两只手就够了。于是大哥便让王玉珍买来锦缎、彩色丝线,还买来绷子骨架,奶奶看见了,马上赞成道:“胜武,是要给自己找点事,这人活着,每天干点事总比不干事好。”那是三年前家桃和李文华准备结婚的那段时间里的事,就是从那天开始,大哥拿枪的手拿起纤细的锈针,开始了他新的人生。街上,有一对母女是干湘绣的,大哥就去向她们请教。此刻,大哥正在绷子上一针一线地绣荷花,这是为对门刘家要出嫁的大女儿绣,那姑娘希望我大哥为她绣一对荷花枕头,好枕在抗日英雄绣的荷花上入梦。

爷爷把一张砍凳搬到后院里,找出几根木头,做起了木匠。当个好木匠,是爷爷少年时候的梦想。现在爷爷老了,不用管家里的事,就买来一套木匠工具,要用实际行动来圆他少年时候的梦。爷爷喜欢闻木头的气味,一杀开木头,便着迷地嗅着木质气味,硬要这么嗅几遍,才又开始锯或刨,边在木方上画线,边拿眼睛瞄。他要给他孙子何胜武做一张能滚动的椅子。韩家的老头对爷爷说,他前两天在街上看见一个像我大哥这样的人坐在轮椅上,一个女人在背后推着轮椅走。爷爷就让韩家老头描述了番,又请韩家老人画了个轮椅的草图,爷爷就琢磨草图,边大刀阔斧地干,结果浪费了很多木料。爷爷又买来一板车木料,杉木、枞木、梨木、楠木和松木,倒在后院里,边很有信心地对胜武说:“爷爷给你做一张能滚动的椅子,这样你就可以出去看世界了。”何胜武不抱指望地说:“爷爷,您又没做过木匠,做不出的。”爷爷说:“爷爷学啊,爷爷在家没事,正好找点事做。”

就在大哥在客厅里绣荷花、爷爷在后院做木匠的这天上午,一个着灰长衫的人走到第一军军部前,警卫营长何大金戒备地挡住他,他说:“我找何军长。”何大金手按着枪柄说:“证件?”那人一笑,“我是何军长的弟弟。”何大金瞟眼来人,觉得来人与何军长是有点像,他想到父亲,马上问:“你是何军长的第几个弟弟?”那人瞟一眼何大金,说:“我是何军长的二弟何金林。”何大金想,原来是他叔叔。当了警卫营长的何大金还是不放心,因为他听说军统特务什么事都干得出,为达到刺杀特殊人物的目的,常冒称特殊人物的亲戚或朋友,从而混进门厅或宴会,搞那种暗中行刺的勾当。他不客气地说:“我要搜一下你的身。”何金林就张开双臂,何大金也不含糊,仔细摸他的身,看他身上藏着枪没有。

何金林身上当然没有枪。何大金放心了,领着他穿过架着机枪和迫击炮的工事,走进军部,军部里坐着贺副军长和杨军参谋长。爹看着何大金领着个大胡子男人进来,就望着何大金和这个中等个头的大胡子男人。大胡子男人开口说:“金山,我是何金林。”爹大叫一声:“真的是你啊金林。”两兄弟握手,拍着各自的肩膀。何金林一脸胡子,比二十年前当然老多了,脸上和眼角都有了皱纹;穿一条黑布裤子,着一件灰长衫,脚上一双长沙人爱穿的黑胶底布鞋,看起来既不像教师,又不像工人。二弟笑时,有一颗牙齿格外明显地暴出来。爹记得二弟年轻时牙齿是十分齐整的。爹看一眼大金,对何金林说:“这是你二哥金江的儿子。”何金林高兴地拉着大金的手,“啊,长这么大了。”何大金就不好意思了,叫了何金林一声“叔叔”,又赶紧退出去,因为他身负保卫军长的职责,可不敢疏忽大意。爹向二弟介绍说:“这位是贺副军长,这位是杨军参谋长,我二弟。”几个人握手,爹叫贴身警卫泡杯绿茶,二弟捧着茶,见贺副军长疑惑地看着他,又低头看桌上的军用地图,便笑道:“哥,你还研究这些干啥?你以为你们能挡住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的进攻?”

爹叹口气,何金林望一眼贺副军长和杨军参谋长,“哥,这两位……”爹说:“我们是三十年的老伙计,你有什么话只管说。”贺副军长见何金林还是犹豫,就起身说:“我们还是先离开吧。”爹拉住贺新武说:“前些年你问我,我说我的几个弟弟都死了,那是我有顾虑。现在,我已没什么顾虑了,我这个二弟是个共产党。”贺新武惊讶地望着何金林。何金林开口道:“我哥既然把话挑明了,我也把话挑明,投诚吧,起义,共产党会给你们一条出路。不起义,那就是被我人民解放军消灭。”贺新武看我爹一眼,爹也看他一眼。何金林又说:“现在国民党人心涣散,各人都在给自己留后路,哥,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政府也该寿终正寝了。”爹点上支美国骆驼烟,又扔支烟给二弟,说:“金林,我军实在强大,很多装备都是美国提供的武器,怎么都纷纷被你们解放军吃了?”何金林说:“你知道白崇禧的军队窜入湖南做了些什么?哥,你住在军部,接触的都是高层人士,不知道白军在湖南境内的所作所为。你去老百姓中打听打听,白军在湖南沿途见财物就抢,见妇女就强奸,这跟日本鬼子有什么区别?你想想,这样的军队,如此欺压老百姓,老百姓会拥护吗?”爹骂道:“太不像话了。”我二叔微微一笑,“古人云:失民心者失天下。这就是你们失败的原因。”爹望一眼贺新武和杨福全,“你们有什么想法?”

贺新武当然清楚打仗将是什么结果,说:“军座,一切听你的。”杨福全也表态:“军座,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爹说:“老实说,这一仗我不想打,明知道打不赢还打,那是把弟兄们的生命置于死地,是不把弟兄们当弟兄,本军长最瞧不起这种只顾自己得失的人。本军长无能,打不赢气势如虹的共军,既然龙凯军长最后连蒋总统的命令都敢不听,我们干吗听白崇禧的?白崇禧自己率部退缩,却命令我们新一军的弟兄们当炮灰,这命令太不顾我们新一军的死活了,本军长宁可掉脑袋,也不愿执行。”何金林把目光投到一脸凄惨的贺新武和一脸茫然的杨福全脸上,说:“我们对你们的情况了解得很清楚,只要你们投诚,我保证:绝对保证你们的人身安全,并会给你们一个妥善安排。”

奶奶很高兴,亲自下厨为她的三儿子何金林做金林小时候喜欢吃的麻辣豆腐和油淋辣椒。何金林笑着,吃着奶奶做的麻辣豆腐,又尝着奶奶做的油淋辣椒,“妈,真好吃啊,我在延安和东北时做梦都在想吃湖南的家常菜。”直到这个时候我奶奶才问他:“金林,你怎么不把我孙儿和孙女带回来?”二叔在饭桌上说:“妈,湖南还没解放,等湖南解放了,我一定带他们回来。”奶奶说:“你二哥一直没有消息,一晃二十多年了,你替妈打听一下你二哥的下落。”何金林的脸色阴沉下来,好像一朵乌云把阳光遮没了,爹在军部已跟他说了,他已知道二哥死了。他说:“妈,很有可能二哥在赣南牺牲了。”爹用力咳了声,二叔看一眼我爹,又改口说:“我只是猜测,等湖南解放后,我再请求组织上去赣南找一找二哥。”奶奶就瞪着她这个满脸胡子的三儿子说:“你一定要把你二哥找回来。”我二叔点下头。

吃过饭,我二叔要我爹回军部,非常时期,二叔担心我爹掌控的新编第一军会发生变故。爹也觉得不能马虎,带着警卫走了,二叔却留了下来。这个家对于我二叔来说,真是太亲切又太陌生了,除了他爹妈和张桂花婶婶,所有的人对于他来说都是陌生的。他去革命时,我大哥才几岁,而且两条腿都是好好的,没想他回来,他这个侄儿却失去了双腿。至于我、秀梅和我弟天亮,都是我二叔离开长沙后出生的,他当然陌生。二叔说:“天亮,你这个名字取得好,天就要亮了。”我弟笑,二叔又说:“你爸有远见,中国将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站立起来。”我八岁的兄弟笑笑说:“我们老师说,中国要变了。”二叔高兴地摸着天亮的头说:“是啊,中国要变成共产党的中国了。”

其实爹对国民党特务的阴险和残忍是有预见的。爹让何大金每天安排一个班的士兵去青山街三号,保卫他的家人,于是每天有一辆卡车送一个班的士兵过来,把先一天在青山街三号站岗的士兵带走。这天是星期天,我和弟都不上学,一早,卡车驶来,送来一个班的士兵,还带来馒头和稀饭,给先一天站岗的士兵吃。那些士兵因通宵站岗,很累,就坐在院子里吃着馒头和稀饭。我二叔那天晚上就歇在青山街三号,他听见说话声,醒了。他对司机说:“正好,我要去军部。”他洗脸漱口时,何天亮也起床了,坐在门槛上看着士兵们吃馒头和稀饭。他真的不应该起床。我弟平常的这个时候,即使是天上打雷,他也是不醒的,硬要妈走进房拉他,揪他的耳朵,对他大吼他才爬起床,迷迷糊糊地去上学,逢星期天,我弟不睡到上午十点钟,是没人叫他起床的。那天,是死神把他叫醒的,死神不但把他叫醒,还要他去坐车。他见他二叔爬进驾驶室,忙起身说:“二叔,我也要坐卡车。”

我二叔当然不会反对,司机更不会反对,司机说:“上来吧。”我弟就爬进了驾驶室。卡车开走了,带着我二叔和我弟向爹的军部而去。那天是个阴天,与前两天没什么两样,气温甚至还低几度。街上也没什么新奇的事和新奇的变化,卡车开到军部前,二叔和我弟都跳下车。何大金站在军部前迎接,军部前有很多岗哨,我二叔去了军部作战室,去与我爹讨论起义的事项。我弟却在军部前玩。军部前有一棵牛奶树,这树的树汁跟牛奶一样,有一种金壳虫很爱吮吸这种树汁,我弟很喜欢捉这种金壳虫,捉了,拿奶奶的线系着金壳虫的脖子,金壳虫飞的距离就限制在线控制的长度内。青山街上的男孩,夏天里,不是捉蛐蛐玩,就是捉这种金壳虫玩。我弟捉了好几只金壳虫,捉了,放到口袋里,又再捉。

在我弟捉金壳虫的时候,我二叔正告诉我爹,据打进国民党特务组织的地下党送出的可靠情报,程潜和我爹等几个湖南省的军政要员,都成了白崇禧开出的黑名单上的人,白崇禧已下令特务对黑名单上的人进行暗杀。二叔要我爹千万别大意,在起义前,千万不能走出军部,任何名义的军事会议都不要去参加,以免身遭不测。爹对自己上了特务的黑名堂并不吃惊。爹对他二弟说:“暗杀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二叔说完这事,又跟爹说另一些有关起义的事项,九点多钟,二叔要走了,因为他还约了别的同志上午十点钟在松桂园的邮局前见面。二叔走出来,我弟要跟着他一起回去。二叔没拒绝,想等走到有人力车的地方,他叫一辆人力车把我弟送到青山街三号。但他们没走出多远,只是走到街口,距我爹的军部还不到一百米,从一家小粉店里走出来两个帽子压得低低的穿着黑衣黑裤的男人,我二叔正奇怪天这么热,这两个男人还戴帽子,突然那两个男人同时拔出手枪,几声尖利的枪响后,我二叔和我弟都倒在血泊中。何大金听见枪声,忙带着几名士兵举着枪大步跑来,但晚了,那两个开枪射击的特务已逃走了。

我二叔的肩膀和胸部各中了一枪,然而人还有气。我弟何天亮的额头上挨了一枪,那颗子弹打烂了我弟那光洁的额头。由于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没想到罪恶的子弹会射向身为孩子的他,两只漂亮的眼睛还是睁着的,只是生前那对水灵灵的眸子,此刻却毫无光泽。

爹悲痛和愤慨地击了下桌子,桌上的物件吓得都跳起来,爹对何大金说:“何营长,马上带一个排的卫兵去青山街,把你爷爷奶奶、大哥大嫂都接到军部,以免特务再下毒手。”爹拿起电话,打李文军师部的电话说:“马上叫李师长来军部。”爹盯着他最小的儿子,满脸痛苦、愤恨和羞愧,自己身为军长,由于违抗白崇禧的指令,借口他的新一军不过是这半年收罗的从前线退回来的残兵败将,守守长沙还勉强,拉出去打仗就会涣散而拖着不动,没想到儿子倒成了他的牺牲品。爹对自己说“现在可不是悲伤的时候”,他迈到窗前,从窗户望出去,一条街道青灰色,一幢幢破烂的房子耸立在街道两旁,有人在这一幢幢灰不溜秋的破房子前出入。似乎有一股令人窒息的黏状物将空气抓住了,因而天空连一丝微风都没有,窗帘垂直在窗前,纹丝不动。

一辆美式吉普车驶来,先跳下来三名荷枪实弹的警卫,跟着李文军师长跳下了车。李文军一脸精神,步伐稳健有力,踏得楼板咚咚响。李文军一步入军部,看见何天亮躺在地上,大吃一惊。爹绷着脸对李文军说:“马上做好跟白崇禧打仗的准备。”

那段时间,身处长沙的国民党高官都人心惶惶,国民党大势已去成了再没人争辩的事实,很多高官开始把自己的亲人送往香港或台湾。青山街的大门已落了大锁,我们一家人都住在军部,都在悲伤、紧张和不安中,尤其我妈,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就是那几天,程潜主席在白崇禧的逼迫下,辞去湖南省主席一职,带着几个人去了邵阳。新主席是中央军第一兵团司令陈明仁将军。爹整天待在军部,所有的人都枪不离手,也不许我们走出军部半步。军部外有特务。爹每天站在窗前,举着望远镜,看到形迹鬼祟的人,就叫声何营长,何大金忙带一班警卫冲出去,把那人抓到军部盘查,搜出身上有枪,就用皮带抽,戴上脚镣手铐,关到地下室。这样扣留了七八个形迹可疑的人,军部前干净了,早晨就只有雾,晚上寂静得只有蛐蛐叫和天上的星星了。

有天,爹起床漱口,顺手拧开收音机,听到共军电台广播:“我军已拿下岳州,现已对驻长沙的国民党残余部队形成了强大的包围之势,将对长沙的国民党军队发起总攻……”岳州距长沙不过百多公里,就是用两腿行军,最迟后天能到长沙。爹不漱口了,点上支烟。贺新武和杨福全也听了电台,慌忙走来,不安地望着我爹。贺新武说:“军座,共军把岳州拿下了。”爹吐一口烟,“做好战斗准备,不过不是跟共军打,而是准备跟想阻挡我们起义的人打。”贺新武盯着我爹几秒钟,“军座,你说陈明仁将军会不会向我们开火?”爹瞥着手中的骆驼烟,也没把握,“现在还不知道,”爹说,“局势复杂,大家做好战斗准备吧。”

就是那几天,第四野战军又攻下平江县和浏阳县,跟着又解放了澧县和石门县,直逼长沙。白崇禧早已弃下湖南的军务,匆匆逃往衡阳。程潜回到了长沙,打电话到新编第一军军部,爹一听到程潜的声音就十分欣喜,忙问:“程将军有什么指令?”程潜说:“我命令你新一军的官兵坚守阵地,但不要与共军交火,等待结果。”爹只说了两个字:“遵命。”爹对贺新武副军长和杨福全军参谋长说:“程潜主席回来了,要我们等待洽谈结果。”爹等来的结果就是新一军的全体官兵放下武器,接受中国人民解放军改编。

我爹四十八岁了,打了半辈子仗,早已厌倦军旅生活,人民解放军改编湖南新编第一军时,爹不想干了。妈因失去了儿子天亮,那段时间精神恍惚,食不知味,夜里总是能看见天亮在她房门外站着,妈起床去开门,迎接她的只是黑暗的风声,或是一只跳入我家院落的野猫,对着妈亲昵地叫一声。爹很担心妈,让我们把凡是我弟使用过的东西都清除出妈的视线,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妈的情绪没那么低落了。爹的一颗心才从悲痛和紧张的气氛中松懈下来。这一松懈,爹发觉妈老多了,那个漂亮得让无数负伤的军官为表明自己是一名真正的男子汉而咬牙、忍痛、脸上还装笑、伤好后还回来送花或送新手帕给她并伫立在医院的过道里发痴和犯晕的付琳,不见了,换来的是一个皮肤开始起皱、脸色不再生动娇媚、有点呆板和沉郁、比一般中年妇女好不了多少的付琳。

爹想卸担子了,决定在家多陪陪妈和爷爷奶奶。爹去湘雅医院探视他二弟,他二弟的身体康复得很快,爹对他说:“金林,妈身体不好,爹的身体也不像以前,我就在家照顾爹妈,你跟上面的人说说,我不干了。”何金林也觉得他们的爹妈身边是需要留一个人照顾,他赞同说:“哥,这事你打个报告,我叫人把你的报告送上去。”爹当即打了报告。两天后,爹接到电话,去当时的湖南军政委员会开会,会后,爹正要离开,黄克诚(一九五五年被授予中国人民解放军大将军衔)拿着我爹的报告,叫我爹留步。黄克诚很客气地招待我爹,为我爹泡茶,还拿在战场上缴获的国民党高级将领抽的英国烟招待我爹。爹抽着英国烟,看着这位解放军的高级将领,感觉这是个十分简朴的人,没一点架子。黄克诚自己边点上支烟抽,边问:“何金山同志,怎么不想在军队里干了?”爹又把对他二弟说的话复述了遍,“我爹妈老了,黄司令员,家里总得留一个儿子侍奉老人,况且敝人已是快五十的人了。”黄克诚将一口烟吐到空中,想了片刻后点下头,说:“你的要求属于特殊情况,我接受了。”

爹还没走进家门,就听见家里说话声很热闹,笑声也朗朗的。李文华的声音:爽朗而快乐。李文军的笑声:雄浑而自信。还有何大金的声音:清亮而高亢。李文华和何大金坐在堂屋里,胜武和李文军,还有奶奶、张桂花也坐在堂屋里,四个大男人大声说着话,奶奶和我妈,还有张桂花听他们说话。李文华看见我爹进来,忙起身,啪地一个军礼敬给我爹,李文军和何大金也站直敬礼。爹摆摆手,何大金、李文军和李文华如今都穿上了解放军军服,爹看着他们,想总算让这三个年轻人平安地度过了最危难的时刻!这几个月里,爹第一次如释重负、欣慰地瞅一眼他们,说:“现在你们是解放军了。”

李文军嘿嘿笑了下,“我现在是副师长,指挥权交给师长了,师长此前是第四野战军里的团长。”爹点点头,“文军,在解放军的部队里要学会谨言慎行。”李文军说:“知道了。”爹又看着英姿勃勃的李文华说:“你现在是解放军,可以请上级查一下,看你爹在解放军的哪支部队,如果你爹还活着,我想至少也是军长了。”李文华咧嘴一笑,“我已经跟来改编我们炮兵团的解放军政委说了。”爹又点下头,把目光移到大金脸上,大金在当警卫营长的这一年里,充分展现出他是个极负责任、遇事冷静和勇敢的青年,爹笑笑,“大金,你也要上级打听一下你爹妈。”爹的意思是要侄儿打听一下他母亲,但爹不能光提他母亲,怕生性敏感的大金想到什么。爹突然感到牙龈一阵生痛,忙捂着。大金为人热情,却腼腆,有时候很少能把一个句子说完整,那天他却说了一大串话。“伯伯,”他声音清脆地说,“早几天我们团政委找我谈心,我告诉他,我爹妈分别在一九二七年和一九二八年都去了江西革命根据地,至今下落不明,我们团政委很惊讶、还很高兴,拍着我的肩,说他一定向首长反映我爹妈的事,还要我好好干,争取更大的进步。”爹听大金这么说,觉得大金真的长大了,不用他告诉他怎么做了。爹捂着牙龈痛的那边脸步入房间,躺下了。

李文军、李文华和何大金却在看我大哥绣的花鸟。大哥正在给街上柳家的女儿绣枕套,绣睡莲和花蝴蝶,大哥一边跟他们说话,一边绣。李文军看着大哥的手一针一针地绣着,说:“没想到胜武绣的花越来越好看了。”大哥回答:“你别夸奖我,我是自己找点事干。”李文军瞟一眼大家,朗声道:“所以我说胜武是个自强不息的人,悲伤和颓废,在胜武身上只是个过程,一过,他就有了新的起点。”大哥昂起头笑,“文军,你也学会说恭维话了,成了解放军,到底不一样了。”李文华嘿嘿嘿嘿一笑,说:“大哥,文军哥说得没错,我也觉得你的花是绣得越来越好看了。”何大金看着大哥正绣的蝴蝶说:“大哥绣的这只蝴蝶跟活的一样。”大哥说:“我是照着画本上的蝴蝶描下来绣的,我现在跟湘绣师傅学画画,每个月把自己画的花鸟拿去给他指点,我师傅说没一点绘画功底,绣出来的花和鸟是死的。”

大哥每天只要没事,就拿起画板画写生,画月季、画美人蕉、画牡丹花,或画杯子、碗和热水瓶,要不就临摹画册上的花鸟、狮子和老虎。这两年,已画了好几大堆纸,画得好的他就挂在墙上,大哥的房里满壁都是他的作品,白描的和画了明暗及画了色彩的都有。李文华称赞大哥说:“我就喜欢大哥的性格,绣花,说起来是女人的事,但大哥敢于选择这事。这就令我佩服。”李文军和何大金都笑。大哥说:“你们一当解放军,嘴都变甜了。”

中午的时候,何秀梅回来了,何秀梅已高中毕业,被学校推荐到一所小学当小学教师。李文华把目光抛到何秀梅身上,何秀梅着一身白衣服,头上扎着红结子,手里拎着包,看上去亭亭玉立的。李文华其实是来找何秀梅告别的,部队即将南下,去打残余的四处流窜的国军,他想跟何秀梅说几句体己话。何秀梅看见李文军、李文华和何大金都坐在客厅里,便一一打招呼,脸上飘着笑地在奶奶身边坐下了。李文华见何秀梅在奶奶身边大闺女样地坐下,忙焦急地对她眨眼睛,示意她跟着他进屋里去说话,何秀梅看见了却装作不懂,继续坐在奶奶身边,李文华站起身又坐下,又站起又坐下。身材高大的李文华目标很大——在抗日战争和后来的湘南“剿共”中,他都没被来自敌人的子弹打死,实在是那些人的枪法太差劲了,要是遇上我大哥或他堂兄李文军,十个李文华都没了——大家都看见了李文华的焦虑和迫不及待的暗示,当时的李文华就是这样,透明得像个玻璃体,心里存不得一点事,思想和爱憎都像商品搁在橱窗里样摆在脸上,大家都想笑又都忍着不笑地觑着。

奶奶那天感冒了,说话带着鼻音,还有点头昏眼花,但她只是睃一眼也看出了李文华的心思,何秀梅却装没看见,望着大家,脸上流淌着懵懂、天真的笑。奶奶推下她的胳膊说:“你文华哥要跟你单独说话呢。”何秀梅仍嘻嘻笑,不起身,偏过俊俏的脸蛋,含几分矜持地问:“文华哥,你有什么事?”李文华咽下口水,当然不好说地红着脸答:“我没事。”他的眼睛里分明有事,他对何秀梅又使劲眨下眼睛,何秀梅却不理李文华掷到她脸上的火热的目光,笑着说:“奶奶,文华哥说没事。”

爹躺在床上,听着晚辈们说话,忽然想要是正韬和天亮都活着,那多开心啊!但爹痛苦地感到世上没有“要是”,只有是和不是。正韬和天亮,这两个他关心得很少的儿子,偏偏去了另一个他再也无法关心的世界。正韬,爹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抱过他,而天亮,爹隐约记得他在天亮四个月大时,抱过——就是他骑着白玉、军裤口袋里插着牛奶瓶、抱着天亮走进青山街三号、令全家人愕然得傻了眼的那次。之后,爹不记得什么时候还抱过这个如今在另一个世界里安息的儿子。原来悲伤和回忆当一个人清闲下来后就找来了,人只有把心变硬,才不至于被悲伤和回忆奴役,爹这么想,一笑,笑得牙龈一痛。妈回来了,爹听见妈高兴地说:“哎呀,文军、文华、大金都是解放军了,好啊,我这心总算踏实了。”

一辆奔驰车开到门前,刹住,何家桃下车,拎着一篮水果走进来。家桃怀孕四个月了,腰圆了,脸上呈现了一些孕妇斑。家桃看见李文华,只是稍微愣了下,便笑了。李文华比家桃反倒镇静得多。这是他把对家桃的爱化成泪水抛洒在湘南宜章县的大森林里了。当时他接到何秀梅写给他的信,一边读信一边哭,边率领他连里的官兵追击湘南游击队,一直追到莽山丛林里。当他看见他的营长刘二郎被游击队从丛林里射来的子弹击毙后,他就停止抹泪了,因为比起死亡这个重大问题来,他的这点为爱情淌下的眼泪实在太廉价了。刘二郎营长的死把他因爱情产生的痛苦包袱卸掉了。这似乎是不搭界的事,但事实就是这样。此刻,他说:“秀梅,当老师辛不辛苦?”何秀梅扬起脸蛋说:“还好。”

家桃把水果放到桌子上,苹果、梨子,还有黄澄澄的芒果。家桃指着芒果说:“这是郭铁城一个生意上的朋友从广州带来的。”何大金拿起一个芒果,剥皮,尝了口,夸张地闭上眼睛说:“好甜的。”何秀梅没吃,李文华也没动,家桃说:“吃吧,秀梅。”何秀梅瞟一眼说:“我不想吃。”王玉珍回来了,看见芒果很高兴,拿起一个就吃。爷爷在后院做着木匠,旁边摆壶茶,累了,口干了,爷爷就喝口茶。他给胜武做的轮椅失败了,便思考着将那些用过的木料废物利用,给自己勉强做了张靠椅,椅子做得很粗糙,有的地方榫咬不紧,不得不使用钉子加固。此刻,爷爷正龇牙咧嘴地加固那几个没斗牢的榫。家桃拿着芒果走拢去,说:“爷爷,吃芒果,铁城特意让我送来的。”

这时还是小男孩的何白玉,满头热汗地从街上跑回来,见堂屋里坐着的几个解放军是他爹妈让他叫伯伯和叔叔的人,就叫起来:“我也要当解放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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