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克邦丨罗盘的主人: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兄弟

2016-07-26 11:18:45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李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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伫立窗前,极目眺望,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张灯结彩,花团锦簇,好一派气势磅礴、美仑美奂、现代气息十足的城市景象。

星移斗换,日月如流。凝视眼前这繁华喧嚣、五彩斑斓的现实画面,我的记忆飞越漫长的时空,回到了少时湘西那所偏远、僻静的山村小学。

我与他的分分合合、恩恩怨怨扯不清、理还乱,始终无法从心中抹去……

这所小学,坐落在黔阳县(今洪江市)双溪公社塘冲湾大队连绵起伏的山岭下,是当地政府没收一户大地主宅院改建而成,虽房屋破旧,设施简陋,但有田园作伴,溪泉穿绕,倒也不失清新幽静,盎然生机。

我的父母亲都是老师,父亲被打成“右派”,遣送回老家湘乡农村去了,我和母亲只好相依为命住在这所学校里。

打3岁起,我就悄悄地跟随母亲走进教室,一声不响地钻到讲台底下,竖起耳朵听母亲讲课,瞪大眼睛看母亲板书,和着同学们的朗朗读书声背诵课文,成为一名独特的编外学生。

5岁那年,母亲“以权谋私”,替我报名进入一年级,成为班上的“小不点”。

山里的孩子最尊敬老师,我是老师的儿子,理所当然受到同学们的百般宠爱,享受到其他同学无法享受的各方面优厚待遇。排座位,同学们争相把最好的位子让给我;新书下来,大家热心地替我把书包好;搞劳动,总让我干最轻的活;谁带来好吃的,总要塞一把给我。

在众多关心我爱护我的同学中,对我关心最细致照顾最周到的同学,非廖传禄莫属。

他,长长脸,眯眯眼,颧骨突出,高挑个儿,可能是长期营养不良的原因,全身瘦得像根干柴棒子,一根根骨头从单薄的衣服中凸现出来。和大多数山里孩子一样,他一年四季,不管是炎热的夏天,还是寒冷的冬季,总是打一双光溜溜的赤脚,穿一身据说是从他哥哥传到姐姐再传给他,改了又改,补了又补,早已不见底色的衣服,背一个上面洒满蓝的、黑的、红的、绿的颜色墨水五彩缤纷花里胡哨的陈旧书包。

他,虽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副穷困寒酸样子,但特精怪,会算计,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少年老成,全然“天上知半,地下全知”的那种。不论是平时作业,还是期中期末考试,算术总是100分,语文也从未在95分以下,在班上是名副其实的佼佼者。

当时,在班上,我虽然年纪最小,但有股犟劲,极不服输,总拿他当竞争对手,暗地里使劲,在学习上一心只想超过他。他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秘密”,也不甘落后,学习更加刻苦努力,门门成绩“飘红”。从二年级到四年级,我们俩就这样相互较劲,互不相让,你追我赶,不相上下,成绩始终占据前列,无人可及。

人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们之间虽然相差四岁,我应称他为大哥哥,但我们同在一个班学习,同样的成绩领先,经常同受老师的表扬,春来冬去,日长月久,“臭味”相投,走到一起来了,成了亲密无间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学习上,我们互相帮助,互相请教,相互勉励,共同努力,一起温习功课,一起完成作业,一起求解疑难问题;课余间,我们身前身后,形影不离,一起“跳房子”,一起“抽陀螺”,一起玩“张公钓鱼”,嬉戏追逐,无拘无束;学校组织上山砍柴、捡油茶、摘毛栗子,他嘱咐我,跟紧他,带我找好地方,手把手教我怎么做,从他的收获中匀一份给我,帮我凑足数量完成任务。

平日里,我们之间,不分彼此,谁家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比如说糍粑呀,甘蔗呀,板栗呀,杨梅呀,等等,总要分出一半或留下一份,带到学校给对方品尝。就这样,我们俩在那所简陋得再也无法简陋的乡村小学,像亲兄弟一般,你来我往,亲密无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好景不长,一件小事,在我们之间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当时,我们俩都有一共同爱好,那就是特喜欢唱歌,可以说,到了情不自禁如痴似醉的程度。说实在的,无论是我,还是他,两个人的音乐天赋都不咋的,公鸭般的嗓音,和尚念歪了经的音调,但自我感觉良好,不分场合,也不管别人喜不喜欢,兴致来了,拉开喉咙就唱。不管是课间游戏玩耍也好,还是星期天上山砍柴采果子也好,两人在一起,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什么《南泥湾》呀,《真是乐死人》呀,《九九艳阳天》呀,《谁不说咱家乡好》呀,《唱得山歌落满坡》呀,等等,新歌旧歌,军歌民歌,雅歌俗歌,总要引吭高歌几首,呜哩哇啦,声嘶力竭,不唱他个喉干舌燥,饥肠辘辘,决不罢休。

想唱歌就要学歌,学歌就要识歌谱,背歌词,那时候条件有限,没有歌本,没有收音机,更没有VCD和卡拉OK,就靠上音乐课老师教,偷听人家唱,到广播喇叭底下学,如果能够得到一张8开大小用钢板、铁笔和蜡纸手工刻写油印出来的歌纸就心满意足了。

我费尽心机,四处搜寻,利用跟随母亲上学区、县城学习、开会的机会,向老师们讨要,与同是老师子女的伙伴们交换,一年下来,竟陆陆续续收集到了50多张歌纸,基本上囊括了当时流行的新老歌曲。

这些歌纸,来之不易,我爱不释手,小心翼翼地将它们烫平整齐,加上封面,装订成册,一时间竟成了山村小学里独一无二的“稀世宝物”。一传十,十传百,同学们知道我有此“宝物”,争先恐后欲一睹为快,对我拥有此歌本叹为观止,羡慕不已。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放学了,我背起书包正走出教室,“喂,等一等!”声音很细,细到别人近距离都难以听清,但我熟悉这声音,是廖传禄叫我。

“有事吗?”我止住脚步,回过头来望着他。

“我想……我想……”他一改平日里的爽快神态,面带难色,吞吞吐吐,欲言而止。

“想,想,想什么,快说呀!”见他那怂样,我急了,催促着。

“我想用这,换你那本子。”他终于鼓足勇气,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方盒子来。

“这是什么?”我瞟了一眼他手中的那盒子,好奇地问道。

“罗盘!指方向的罗盘。”他怯生生将那东西递了过来。

我接过来,仔细一看,只见这深黄色长方形盒子别致精巧、油光透亮,一头的表面,密密麻麻刻印着许多看不懂的黑体文字和符号,另一头则镶嵌一块玻璃护罩,玻璃护罩下是一类似于钟表状的圆盘,圆盘的底板刻有线条格子,中间竖一金属圆柱,支撑着两头尖中间宽能自由转动指针。哇!真是一件罕见的稀奇物。

“它又叫指南针,可以辨别方向。带着它,上山砍柴、捡蘑菇、采茶子,迷失不了方向的。”他向我解释,并提出以此物换我那歌本。

对于我来说,这东西好是好玩,但不适用。我下意识地把手伸进书包,摸摸我那心爱之物,犹豫不决,有点舍不得。

“怎么了?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莫说是跟你一物换一物,不能白要你的,就是要你把它送给我,你也不应该拒绝啊!再说,你完全有办法再弄一本呀!”见我不吱声,他拉开了脸,有点不高兴了。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友情为重,我还能说什么呢。一狠心,忍痛割爱,与他做了交换。

歌纸没了,再集一册谈何容易,心里头总是空荡荡的,好在是换给他了,为了朋友值得,再说那罗盘也是一件很不错的玩具(其实那是他家祖传下来的一件晚清年间的文物,价值不菲,只不过我们年幼无知,懵懵懂懂,不知而已)。

我每天拿着它,翻来覆去,左看右看,不论如何变换位置,搁在任何地方,只要是水平放置,指针两头总是指向南北向,太有趣了,算是有所安慰。

毕竟年纪太小,对新鲜事物的好奇感持久不了,那罗盘玩了一阵子,就没了兴趣,搁置一旁没管它了。不知什么时候,想起了那罗盘,竟找不着了,学校家里,课桌书包,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四处翻了个遍,该找的地方都找了,终不见踪影。

如果到此为止,也就没有了下文,可是事情发生了戏剧性地变化。

在当地农村,有一种习俗,谁家起新屋,找个宅基地,或者是有人过世,选个安葬之处,总要请风水先生来占卜相地,测定方位,以图吉利。廖传禄的祖父,就是这种靠占卜测地营生的风水先生,以后又传给了他父亲。人民政府禁止迷信活动,他父亲偃旗息鼓,停操了旧业,但有时经不住远近山民的邀请,偷偷摸摸出来装神弄鬼一番,赚点祭品、红包什么的,以充裕家用,那罗盘则是看风水相地不可缺少的行头。

一天,他父亲又准备外出营生,找那罗盘时,不见了踪影,把他喊了过去,几经追问,方知他用罗盘和我交换了歌本,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狠狠地揍了他一顿,厉声呵斥之下,要他迅即将罗盘赎回。

他神情失色,泪眼汪汪地找到了我,一五一十将他父亲要追回那罗盘之事告诉了我。

我的天啦!这可这么办?我惊慌失措,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一听说那罗盘弄丢了,他气不打一处来,断然不相信我说的是真话,无论我怎样解释,甚至对天发誓,他一口咬定我在欺骗他,是存心想“黑”了他家的祖传宝贝。两个人争来争去,争得面红耳赤,怒目相向,最后不欢而散。

我哑巴吃黄连,还不出罗盘,有苦难言,心情坏到了极点。说一千,道一万,都是白搭,我们的关系一天不如一天起来。

也许是他父亲逼得太凶的缘故,一天放学后,他再一次向我索讨罗盘,我反复向他解释,并陪不是,他竟恼羞成怒,一反常态,当着很多人的面,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起来,什么忘恩负义呀,心狠手辣呀,坑蒙拐骗呀,雷打火烧呀,不得好死呀,世界上最恶毒最不中听的语言都用上了。如此辱骂和绝情,让我猝不及防,大失所望,心情一下子跌到了深渊谷底,十分难受。

我知道是我理亏,对不住他,只好让着他,躲着他,哪知道他不甘罢休,我走到哪里,他追到哪里,骂到哪里,无休无止,骂不绝口。终于,我实在忍不住了,拉开架式,与他对骂起来。两人就这样针锋相对,唇枪舌剑,你来我去,互不相让,最后动起了手脚,抱在一起,大干了一架。如果说,在此之前,我丢失了罗盘,不能退还予他,还有一点歉疚的话,那么,这一次打架,使我对他由反感到鄙视直至憎恨起来。

从此以后,我们的友谊彻底破裂,虽然同在一个班读书,天天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但互不理睬,形同陌人。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转眼间,我们读完了初小,要到四五里之外的双溪完小去读高小五年级了。

当时,由于历史、经济条件的限制,整个大湘西的教育事业落后,师资匮乏,教学点稀少,经费紧张,双溪是一个穷乡僻壤、交通闭塞之处,教育建设更是落后于十万八千里了,在这方圆几十里、人口数万的地方,仅一所六年制的完全小学,且招生名额极其有限,高小五、六年级每个年级只设两个班,每年招生100人,通过考试各村初小学生中择优录取。毫无悬念,我与廖传禄均因成绩优秀,成为幸运儿,被免试保送进入了完小。

双溪完小在公社所在地,也算是处于那个地方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从居家的学校到就读的学校,举目相望,隐约可见,似乎伸手可及,但真要到达目的地却需费上一番功夫。从山脚下的小学出门,前面是一大片挤满或大或小、或长或宽农田的开阔区,走过一段弯弯扭扭、坑坑洼洼、杂草丛生、乱石满地的乡间小道,横亘在眼前的是一条蜿蜒曲折、连绵不断、时宽时窄、时深时浅的溪流,再伴着一片梯田,七拐八弯拾级而上,爬过一段长长的小路,才算是到了完小校门口。

这段路程,对于走惯了山路的孩子来说,倒是算不了什么,麻烦的是横在中间的那条小溪,每天上学经过这里,必须脱掉鞋袜卷起裤腿才能过去,哪怕是冰天雪地、寒风凛冽的冬天,也不能例外。更伤脑筋的是,一到五、六月汛期,老天爷一下暴雨,上游崇山峻岭中汇聚的洪水,像一群脱缰的野马,浊浪滚滚,顺势而来,溪水陡涨,一片汪洋。这时候,要蹚过溪水去上学,得麻起胆子,冒一番风险才行。

春去夏临,天热气闷,山里的雨,说来就来,一阵雷鸣电闪,乌云密布,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毫不吝啬地倾泄到山坡、田野和村庄,很快,雨水又伴随着泥沙从四面八方涌入溪流。顿时间,浑黄色的溪水从小腿淹过膝盖,升上大腿,漫过腰间,把我们这些每天蹚水上学的孩子们挡在溪的这边。

怎么办,不去上学了?女同学胆子小,退回家去了。我们几个男同学不信邪,三下五除二,一个个脱了个精光,把书包和衣举过头顶,顶着汹涌而至的洪水,冒险过溪。一个、两个、三个……都过去了。我年纪最小,个子也最矮,过不过得去,完全没有把握,所以一直呆着没动,眼见得同学们都相安无事,顺利地到了对岸,着急起来,顾不得那么多了,心一横,壮起胆子,把衣服一脱,也下水了。

此时的溪水,与往日大相径庭,既变了色,又变了态,像一条气势汹汹张牙舞爪的黄龙,自东向西,自上而下,咆哮而来,放纵而去。我稳住身子,使足气力,屏住气息,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越往前移,越是水深湍急,前浪推着后浪,一浪盖过一浪,像是要把人一口吞了似的。

“小心!”对岸的同学一个个瞪大眼睛,为我捏了一把汗。话音刚落,一股洪流冲来,我脚下一滑,失去重心,一个踉跄,跌倒在水中,“咕咕咕”几口水直呛口中。我拼命挣扎,想爬起来,但水势过猛,冲力很大,几经搏斗,力不从心,终被卷入水中,随着波涛一会儿浮出水面,一会儿淹没水中,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向下游漂去……

一见此情,同学们被吓呆了,齐声呼喊着:“救命啦!救命啦!”慑于水流太急,谁也不敢贸然下水救人。此时此刻,我潜意识地预感到自己已处在极度的危险之中,完了,全完了!

在凶猛而无情的洪水中,我已经完全丧失了抵抗和挣扎的能力,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死亡在一步一步地向我逼近……

情况危急,千钧一发。突然间,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到有一只手抓住了我,很有力,抓得死死的,特紧特紧,甚至让我生生作痛……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母亲泪眼婆娑,守候在一旁。她告诉我,是同学们把我背回来的,同学们说,在我落水的紧急关头,大家惊惶失措,一筹莫展,他却沉着冷静,沿着河岸追着落水的我跑,在一个水流缓和的回水湾处,义无反顾,果断地跳入水中,凭着他娴熟高超的水性,把我从洪水中救了上来,要不是他,我早没命了。

母亲说的这个他,就是与我骂过娘,吵过架,记恨在心,好长时期见面不说话的同学廖传禄。我哭了,哭得很伤心,心存愧疚,悔恨不已。我不应该骂他,更不应该与他打架,我太对不起他了。

后来的日子,我几次与他联系,但他依然对我心存介蒂,避而不见,或者搪塞几句,找个借口,扬长而去,丝毫没有要与我和好的意思。

我十分苦恼,束手无策,毫无办法消除我们之间的隔阂,挽回这令人心酸的结局,消除我心中的痛。

不久,祸从天降,我的母亲不幸去世,迫于无奈,我必须离开那所学校,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湘乡农村与父亲一起生活。

临行前,清理行装,打扫房间,在搬动火箱(湘西一种木制的高60厘米宽80厘米长100厘米左右,上有边沿可供人坐,中有木格子踏板,下置火盆,冬季家用取暖的箱体)时,我意外地发现,那块罗盘静静地躺在火箱底下的地板上,顿时恍然大悟,终于解开了多年来心中的谜团,原来是当年将那东西放在桌子上,可能是在不经意中碰落下去,掉到火箱底层,由于箱体较深、光线较暗,加上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掉到这个地方,所以始终寻找不到。

我捡起罗盘,擦干上面积存的灰垢,轻轻地抚摸着,心中不由得唏嘘不已:罗盘啊罗盘,你让我找得好苦啊!你害死我了!

车票早已订好,第二天清早起行,时间紧迫,得把罗盘尽快交还给他。当我抽时间火急火燎地赶到他家时,只见门上一把将军锁,没有一个人在家。经向邻居打听,才知道他们一家子出远门走亲戚了。就这样,我怅然若失,带着遗憾,揣着那块罗盘离开了那个生我养我令我魂牵梦绕难舍难分的地方……

从此,我在新的环境下,开始了新的生活。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也淡忘了许多儿时的事情,唯有廖传禄始终不能从我心中抹去。我把那块罗盘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时不时拿出来瞅一瞅,用干净的棉布擦拭一番。

我发誓,这一辈子一定要将它物归原主,了却我的心愿。

风云莫测,世事难料。不久,一场史无前例、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湘乡农村也毫不例外,我的父亲是“右派”分子,属于“黑五类”之列,理所当然逃避不了“造反派”的抄家运动。

一天,家门口突然来了几十号人,没有任何理由,也不见一纸手续,只听得一声的号令,像一群穷凶极恶的土匪一般蜂拥而入,掀桌推椅,翻箱捣柜,衣物丢摔一地,满屋一片狼藉。

抄家中,他们没有找到一件具有反革命性质的物证,却发现了那块罗盘。他们欣喜欲狂,围在一起,七嘴八舌,打量着,辨别着,议论着,不知何物。这是什么?做什么用的?终于,有识别者大声叫嚷:这是罗盘,看风水的罗盘!这还了得,骗人的迷信工具,封建资本主义的流毒,没收!

说实话,别的东西我都不在乎,唯有这罗盘是我的心肝宝贝。见他们要拿走罗盘,我愤怒极了,一下子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胆量,一个箭步上去,死命一抓,竟把那罗盘夺了回来。你还敢反抗?真是吃了豹子胆!几个人一拥而上,扣腰的扣腰,扳手的扳手,要把那罗盘抢回去。我死活不肯,俯身弯腰,使足劲紧紧地攥住罗盘不放。他们人多势众,且是“正义之师”,我寡不敌众,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一阵生拉硬扯、拳打脚踢,硬生生地将那罗盘又抢了过去。

我跪倒在地,痛心疾首,仰天长哭,这是什么世道啊!

罗盘没了,我拿什么来还给同学呢?为此,我好一段时期情绪低落,寝食难安,心里头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似的,沉甸甸地,难已释然。

命运,总是喜欢那么捉弄人。

70年代末,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父亲被平反了,我这个“右派分子”的儿子,在农村里摸爬滚打了十多年,拨开乌云见了青天,有幸参加了全国统考,并一举成功,进入了多少年来我梦寐以求的学府殿堂,在省城长沙深造学习。

一年后,趁着学期暑假,我要去湘西大山里看一看我那日夜思念魂牵梦绕的故乡,以及爱我、帮我,给我和我母亲许多关心与关怀的邻里乡亲和亲戚朋友,当然,自然少不了专程拜访我的同学廖传禄,向他真诚地表达我多少年来心存对他的歉意和不安。

临行前,我绕道去了趟湘乡,顺便向年迈的祖母问个好、道个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当我到大队代销店去买点礼物的时候,意外地在代销店的货架上看见了那块罗盘,一问代销员,才知道是大队革委会清退“文革”时期查抄物资时,因没有登记不知道罗盘是谁的,只好暂时寄放于此。

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几经周折,找到了大队干部,陈述了理由,很快就将那罗盘要回手中。

一切准备停当,我挎着装有罗盘的提包,怀着一股轻松喜悦的心情,踏上了西行的路程。

火车飞奔,窗外山脉、水流、田园、房屋,还有那活动的农人、牲畜、家禽、飞鸟,构成一幅幅和谐、生动、秀美的自然图景,从眼前一一掠过。

随着火车的向前行进,老图景过去了,新图景补了上来,新图景变成老图景以后,又有更新的图景出现,就这样,一个图景接着一个图景,新老交接,不断替换,不断更新。

望着这神奇的画面,我若有所思,是啊,人间世事不也像这图景一样,不断地更替,不断地变化,一旦演绎过去,就永不复返了!人,是有记忆的,也是有感情的,过去了事情,尽管已经过去,但只要你认为是美好的、甜蜜的,时间再长,相隔再久,你永远也不会忘记,你总感到它就在眼前,伸手可及,是那么的珍贵、亲切和亲近。

火车在继续前进,车轮子“哐嘡!哐嘡!”与铁轨有节奏地撞击声,把我的思绪引向了十多年前,让我想起了那段天真活泼、无忧无虑的儿时生活,想起了我那慈祥、和蔼、可亲、可敬的母亲,想起了那些忠厚、善良、给我们母子俩太多关心和帮助的乡亲,更想起了在我危难之时不计前嫌拉我一把救我一命的少时同学廖传禄,我的心就像插上了一双翅膀,飞呀,飞呀,早已飞到了那所令我刻骨铭心、朝思暮想、盼之深深、望之切切的山村小学……

怀化车站到了,我思乡心切,归心似箭,无心欣赏这座新城五光十色的美景,十步并作五步,径直来到汽车站,登上去双溪方向的汽车。

一个小时左右的颠簸,到了,终于到了,我阔别已久的故乡。

下了车,往回走一段,拐过弯,前面就是塘冲湾。我像一个孩子,边走边看,走走停停,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温馨,那么的令人激动不已和感慨万分。

意想不到的是,当我到了当年我生活、读书的地方时,眼前一切,把我惊呆了!

原来的学校没了,教室没了,黑板没了,课桌没了,老师清脆洪亮的讲课声与学生们柔美动听的读书声也没了。昔日的校址变成了一畦畦枝枝叶叶、藤藤蔓蔓、瓜瓜豆豆生长茂盛的菜地;那农田,不见了原来的宜高则高、宜低则低、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自然和随意,映入眼前的是排列整齐,大小一般,清一色长方形的呆板与机械;那小溪,已经面目全非,没有了那弯弯曲曲、千回百转的优美线条,也没有了那岸柳簇拥、卵石遍地、深潭浅滩、流急水缓的千姿百态,留下的是一条人工开挖而成笔直、整齐,没有特色,缺乏灵性的水渠。

这一切,是那么的生疏,那么的别扭,我实在难以接受,犹如一股冷水从头顶浇到脚心——凉透了。

左寻右访,在半山腰中,我叩开一扇家门。

“你是?……”出来一位身材矮小、眉目清秀的农家妇女,她满脸狐疑地打量着我。

“梅子!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克邦呀!”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少时的同桌。

“哦!是你呀!”她惊喜万分,一连串地“快请坐!快请坐!”后,把我迎进了屋子。

离别十多年,老同学相见,特别激动,她一边泡茶,一边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向我述说起我走之后双溪的变化、学校的搬迁、老师的去留、同学的近况……

“廖传禄还好吗?”我迫不及待,打断了她的说话。听我问起廖传禄,她无声无语,低下头去,掩着脸,竟哽咽抽泣起来。

“他怎么了?”我隐隐约约感到情况不妙。

“他走了!”梅子抬起头,满眼的泪水。她告诉我,廖传禄小学毕业后,因家境窘迫,就没读书了。那年冬天,县里大搞水利建设,抽调劳动力修建水库,他积极响应,第一个报名,扛起锄头挑起棉被就上去了。没有多久,水库工地传来消息,大家在开挖土方时,突然上方崩塌,一块大石头滚下来,眼看就要砸到一个正在低头往箢箕里装土的社员身上,他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那位社员得救了,廖传禄却倒在血泊中,再也没有爬起来。

说到这里,梅子失声痛哭起来。

我寻找到当年落水的位置,站在堤岸上,默默无语,望着那既熟悉又陌生永不歇息潺潺西去的溪水,从包里掏出那块罗盘,轻轻地抚摸着它,止不住的眼泪直往下掉……

廖传禄,一个极其普通、平凡的山里孩子,在我的心目中,他的形象,如那高山,从容挺拔;似这溪水,清澈见底!

廖传禄,我的好同学,这辈子我们再无缘相见,我欠你的东西再也无法偿还,只好在此向你深深一鞠,愿你在天堂里平安有福、笑逐颜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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