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骡子丨上卷(二十六至三十)

2016-07-26 11:28:11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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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白玉听见主人回来就对主人嘶鸣。爹知道白玉饿了,爱昵地摸摸马鬃说:“我带你去外面遛遛。”付琳从井边回来,提了桶水。井在距家五十来米的地方,这条街上的人都吃那口井的水。爹见这个纤弱的女子提着水,满头香汗,忙走上去提了水问:“提到哪里?”付琳笑道:“我要冲洗一下厨房,马把厨房弄得气味好难闻的。”爹哦了声,说:“我准备带它去城边上吃些青草。一起去?”付琳是城市里长大的,又读了书,出门很注意形象,她说:“我换件衣服。”她在家里大搞卫生,已搞出了一身汗。她从衣柜里拿出一件水红色的绸子短袖衫,脱下那件汗湿了的白布衫。爹觉得她的身段真美,说:“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她转身,“我小姨说你年龄这么大,不相配,我说我们很相配。”爹把她抱在怀里。

马在他俩后面嘶了声,爹给马系上马鞍,解下缰绳,牵着白玉走到街上,白玉把头昂得高高的。爹跨上白玉,再把付琳拉上马,她在背后搂着爹。爹甩下缰绳,白玉便放开蹄子朝前走。那个年代,一匹马上坐着一男一女是很惹人眼目也很叫女孩子羡慕的。爹和付琳便在女孩子们羡慕的目光下,在街上缓缓走着。付琳为使一些女孩子更羡慕她,把一张俊俏的瓜子脸贴到我爹脖子上,脸上自然就流光溢彩的。

街上很热,爹让白玉跑起来,速度产生风,风把涂在他们身上的阳光的热度降低了。白玉一路奔跑,撒下清脆的马蹄声,打得路人纷纷四散。白玉载着爹和付琳奔出市区,跑进旷野狂飙,风在两人的耳畔呼呼叫,把他们的头发吹得飘起来。付琳紧搂我爹,脸贴在我爹的背脊上,乳房在我爹的背上使劲颠簸,说:“好美啊。”风把她的声音吹跑了,爹让白玉飞奔,这匹公马太健壮了,不让它倾泻力量,它就躁动。他们穿过一片片丛林,跑上山丘,又从山顶俯冲下去,越过溪流、荒地,奔进另一片丛林,这里的土地和草更肥沃。爹跳下白玉,把付琳也抱下马,白玉便贪婪地嚼着它爱吃的草。

这里是一个非常静谧的世界,遍地青草和野花,阳光也十分温和,空气中充满树木和花草的馥郁。爹在一片草地上坐下,草地上绽放着一朵朵花,紫的黄的红的白的。付琳在他一旁坐下,两人看着马埋头吃草。付琳把脸凑到他脸前,用一双兴奋、妩媚的眼睛望着他,“我们那个一下吧?”她说,“这里没人。”四周确实非常安静和美丽,爹看着这个美丽的女人,爹真的奇怪,他又不是没老婆,爱她怎么就爱不够?此时此刻,这个叫付琳的女人站起身,娇柔地脱掉衣服,在他眼前大胆地展示自己美丽的乳房和圆润的臀部,还做了几个优美的舞蹈动作,边说:“我在周兰女子中学读书时,在礼堂里跳独舞,获得了热烈的掌声。”爹痴迷地看着她,现在他似乎有点明白,她不是那种用目光期待男人提出要求的女人,她是那种自己需要便主动展示自己的女人,不是他的亡妻李春和秋燕那种躺着不动,有时还捂着眼睛,仿佛男女之间干的是一件好丑好丑的事情似的女人。爹赞美地说:“你真美。”她在草地上旋转,奔放地跳着她从音乐老师那里学来的维吾尔族舞,动脖子、送胯,一会儿像杨柳摇摆,一会儿又像骏马尥蹄嘶鸣。爹脑海里的烦恼,在这丛林里被这个舞蹈着的女人彻底扫荡干净了。爹说:“你是观音菩萨派下来的仙女。”爹再也控制不住情感地脱光衣裤,把她放在草地上,狂热地干着这个体态优美、热情奔放又柔弱如水的女人……

一个月后,这个女人感觉自己怀了孩子,因为月月该来的“大姨妈”七月份没来,到了八月,“大姨妈”仍然没来,来的是一种一闻见油烟气味就想呕的感觉。她对我爹说:“我怕是怀了宝宝。”爹高兴不起来,因为他越来越感到生活有些捉襟见肘。当了逃兵,军饷没有了,家里有四个儿女要吃饭。奶奶虽没指望他送钱回家,他总不能回过头来找父母要钱吧?红十字会是干义工,付琳的小姨对他们有过支援,但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地支援。多年来,爹从没为养家发过愁,养家的事从一开始就是爹的父母操持,现如今他得养家了。家里,有盐没油,有米没肉,他深知自己这么一个大男人,不可能不低下头面对无情的现实。一天,付琳毅然去红十字会,步行十来华里,为的是去红十字会喝几口稀饭,因为家里连一粒米都没有了。爹穿上摘去了领徽和肩章的旧军装,盯着拴在厨房里的白玉。爹坐在门槛上犹豫很久,最后痛下决心地走过去,亲热地摸摸白玉,牵着强壮的白玉迈出门。

那时候,长沙城北门外有个牲畜市场,主要是做牛、马、驴、骡和猪的交易。爹骑着白玉在街上遛一圈,把白玉喂饱,然后骑着它来到牲畜交易市场。爹之所以决定卖马,也是为他心爱的女人考虑。付琳是个洁癖,怀孕后,对马身上散发的那股臊气特别敏感,甚至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两人于七天前就讨论过白玉的去留问题,那是家里连买盐的钱都没有的时候,她说:“干脆我们把白玉卖掉吧?卖掉我们就有钱吃饭,就可以痛快地吃顿肉。”爹责备地剜她一眼,“它真是匹很难得的好马,还是把我卖了吧。”她笑笑,在他脸上亲了响亮的一口,“那就都不卖。”爹抚摸着白玉,想着他和付琳的对话,伤感地对白玉小声私语道:“但愿没人买你。”爹不停地抚慰白玉,白玉就用一双大大的马眼睛觑着爹。马市场热热闹闹的,爹谁也不看,只是疼爱地抚摸着白玉。

一个中年军官走拢来,打量白玉,接着他拍拍白玉的脖子和脸,扭头问我爹:“这马卖吧?”爹点头,军官又摸摸马腿,又捏马屁股,绕着白玉走了三圈,仔细查看后,问:“你要多少钱兄弟?”爹说:“五百大洋。”军官冷声道:“你打劫也不是这样打的啊?一百大洋可以吗?”爹看也懒得看他地摇头说:“没有五百大洋,我不卖。”军官又睨一眼毛色白亮亮的白玉,“三百大洋怎么样?”爹望也懒得望这个跟他讨价还价的军官,牵着白玉要走,边说:“它是一匹战马,快如闪电,我舍不得卖它。”中年军官听我爹这么说,又见我爹着一身旧军装,问:“你当过兵?”爹点头,中年军官问:“那你为什么不当兵了?”爹睃眼中年军官,解开军服,把伤疤给军官看,指着腹部和左胸上的伤疤,“我是从死亡堆里爬出来的。”

中年军官知道这是枪伤,便相信我爹说的是真话,痛下决心道:“三百五十光洋吧,我身上只有三百五十块光洋,多一块我都是你的崽。”说着,军官把背着的帆布军包打开,掏出所有的钱,用一种乞求的口气说:“卖给我吧,我看中了你这匹马,我懂马,它确实是匹上乘好马。”爹确实需要钱,面对中年军官掏出的白花花的一堆大洋,爹没理由拒绝。爹接过钱,松掉马缰,中年军官牵着白玉朝前走时白玉掉头看我爹一眼,那一刻,爹心如刀绞,泪水突然涌出来,把整个世界都打湿了。

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付琳在家里打扫厨房兼马厩,她很奇怪我爹怎么空着一双手回来,而且她没有听到她十分熟悉的马蹄声,她问:“马呢?”爹的泪水又涌出眼眶,付琳见我爹一脸泪水,明白了,“你真的把白玉卖了?”爹点点头,女人丢下扫把,走过来揩他的眼泪,“你个大男人还哭脸?”爹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像个小孩,索性放声大哭,女人抱住他的头,对他说:“没有白玉,你还有我呀,别哭、别哭,我的小宝贝。”爹感到自己一下子变成只比婴儿大一点的小宝贝了,就恋在她怀里睡了。爹睡了整整一下午,在梦乡里遇见了老虎,醒来后,爹看厨房,厨房已被女人打扫得连一点马的气味都没有了。爹伤心地说:“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整天游荡无事?我得用自己的手养活你和即将出生的孩子。”

付琳就感动地抱着他,爹摸着她的瓜子脸,感觉她的皮肤十分光洁,目光则十分妩媚,爹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爹这段时间因她一嗅见油烟味就呕,便主动承担做饭的家务,爹昨夜想了一宵,他没有别的手艺养家,但他可以开家小饭店。他说:“我要开个饭店,名字就叫‘老兵饭店’。”女人抚摸着他的脸说:“这名字好,我的小宝贝。”爹爱听“小宝贝”这称呼,我奶奶从不这样称呼他,李春、秋燕也没这么叫过他,这个比他小十三岁的女人却站在母亲的高度这么唤他,他爱听。爹说:“我从来没想过生计,现在我得考虑了。”女人笑,在他的鼻子上吻了下。爹感觉到女人的嘴唇很香很温热。

爹年轻的时候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想到什么就去做。街上有一家木匠铺,父子仨都是木匠。一天,爹走进木匠店,订了六张桌子和二十四张长板凳。在木匠做桌子椅子时,他去旧书店买了本湘菜菜谱,每天翻看、研究,还带着女人去附近的饭店吃饭,很谦虚地询问菜是怎么炒的,回到家他便实验。爹不但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还是个认真细心的人,而且具有钻研精神,一个月下来,爹掌握了几个家常菜的炒法,胆子就大了,又让木匠做块匾,亲自在光洁的木板上写下:老兵饭店。借来梯子,爹提起匾,把它钉到门楣上。木匠父子仨人热情地走来,成了爹开饭铺的第一批顾客,爹自己做厨师,对着菜谱炒了几个菜,让付琳端给他们吃。木匠父子仨吃着爹炒的菜,木匠老二是个浓眉大眼的方脸青年,天生一张热闹的嘴,他称赞我爹说:“不错,大厨师,你的菜炒得不错。”爹不敢骄傲,问:“咸淡如何?我担心盐放多了。”木匠老二说:“咸淡正好。”爹也不客气,拿双筷子夹块肉放入嘴中,确实咸淡适中,爹就对瞟着他的付琳一笑,“我原来是当厨师的料子。”

木匠父子仨吃过后,人家问起父子仨,父子仨都说“可以”,于是井边的彭家五口人也走进老兵饭店,成了老兵饭店的第二批顾客。爹很认真地做着一道道菜。彭家老大是名年轻老师,却长着一张古怪的黑不溜秋的老鼠脸——这张脸相让人隐约联想到老鼠,他品着我爹炒的一个个菜说:“味道正好,何哥,你学过厨师吧?”爹一脸高兴。彭家老大指着街上的另一家饭店说:“你炒的菜,比蔡家饭铺的菜好吃。”蔡家饭铺在这条街上已存在十几年了,爹和付琳在蔡家饭铺吃过多次饭,有几个菜炒得非常好,爹十分喜欢吃蔡家饭铺的青椒炒猪肉和芋头蒸肉等等。爹说:“你太过奖了。”彭家老大昂起黑不溜秋的鼠脸说:“你做的红烧猪脚真的好吃,又烂,肉又没掉,真不错。”爹说:“我是按菜谱上的方法做的。”

这以后,来老兵饭店吃饭的人就越来越多,爹都没闲时间了。一早上菜市场买菜,回到家就与腆着大肚子的付琳一起择菜洗菜,还没忙完,吃中饭的时间就到了,人就潮水般涌来。爹和大肚子付琳实在忙不过来,不得不请一个姑娘打下手,姑娘就把菜拎到井边洗,把一只只碗碟放到大木盆里洗。转眼几个月就在这种忙忙碌碌中逝去了,除夕那天,爹回了趟青山街,遭到奶奶的严厉呵斥。爹没还嘴,因为他累得实在没力气驳斥母亲,他坐在椅子上打个哈欠,便呼呼睡了,鼾声把满屋子的人打得面面相觑,不敢吱声。

吃团圆饭时,我大姐把他摇醒,爹就坐到桌前,看眼秋燕,秋燕因我爹在外面养小,就不理我爹。奶奶板着脸,胜武、正韬和家桃、秀梅受奶奶影响,见奶奶骂爹时脸色那么凶,就都不敢高兴地默坐着。只有爷爷脸上笑呵呵的。张桂花和梨花当然都笑,她们的儿子李文军和李文华怕我奶奶生气就忍着不敢笑。

大年初一一早,爹和大肚子付琳提着好几袋礼物,走进青山街三号,当时孩子们都还赖在铺上没起床。秋燕开的门,奶奶和张桂花都在堂屋里坐着。堂屋里有盆炭火,烧得很旺。爹扶着大肚子付琳从秋燕身边迈过去,地上有冰,爹担心付琳摔跤,便说“小心”。大肚子付琳看见奶奶,往地上一跪,叫了声:“妈。”奶奶哼了声,昂起脸,不望大肚子付琳,而是看一眼呆呆地站在雪地里的秋燕,冷下脸来说:“我可受不起。”大肚子付琳说:“您是妈,儿媳和金山特意来给您拜年。”奶奶的火气突然冲天而起,大声说:“我不是你妈,你也不是我儿媳,真不要脸——你!”大肚子付琳的脸立即煞白,泪水就跟一群难民样夺眶而出,直往下涌,拦也拦不住。爹不高兴了,“妈,大年初一,小付来给您拜年,您怎么可以这样对小付?!”奶奶横起来是一点也不通融的,尖声尖气道:“我儿子有家不回,有儿子、女儿不管,跟着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在外鬼混,她还好意思来拜年?!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告诉你,我今生今世也不会认你这个狐狸精。”奶奶说着,起身,一脸怒气地走开了。

爹被奶奶气得脸都白了,冲奶奶的背影说:“妈,您太过分了!”大肚子付琳被爹拉起,满眼泪水,两人走出青山街三号时,大肚子付琳说:“金山,你妈怎么这么讨厌我?”爹毫不含糊地说:“你长得太漂亮了,你的漂亮让我妈觉得你讨厌!”

四月里,一个春风吹拂着长沙大地的晚上,付琳发作了,叫痛,头上滚着豆大一粒的汗珠。爹忙跑出去叫接生婆,接生婆就住在离饭店不远的街上,是个四十多岁的很有接生经验的女人。接生婆跑来,让我爹烧壶开水,边拿布带把孕妇的双腿分别捆在床的两头,叫孕妇使劲生。孕妇就努力按接生婆的话做,于那天晚上十点钟生下一名男婴,这名男婴就是我!爹把原来为我二姐准备的另一个名字赐给我:何文兵。大肚子付琳成了我妈,这一年,我年轻漂亮的妈二十一岁,还很年轻!

爹的小日子过得其乐融融,这是妈给他的小日子。爹抱着嫩得就跟豆腐一样的我,握过枪的粗糙的充斥着油烟气味的手,就在我豆腐般鲜嫩的脸上摸着。一个月后,爹深情地对妈感慨道:“我以前真不知道胜武、正韬、家桃和秀梅是怎么长大的。”妈看着爹,爹说:“以前在军队里,晚上要宿军营,白天又要操练士兵,根本就没管过孩子。”爹又说:“尤其是正韬,他长到两岁我才第一次望他。我的第一个老婆就是生正韬时死的,死时只有二十五岁。还有我的二女儿秀梅,她出生时我在湘赣边界打共匪,待我看见秀梅时,她也两岁了。”妈把爹的脸扳下来,在爹的脸上亲了口,“现在知道孩子是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的吧?”爹说:“以前还真不知道。”

有顾客进来吃饭,爹便把我放到妈的身边,忙着招呼。顾客是木匠老二,他带着几个朋友来,对我爹说:“何大哥,炒两份红烧猪脚、炒份下酒的腊猪肠,再来两个小菜。”爹对木匠老二说:“好咧,要辣的还是不要太辣的?”木匠老二的方方脸一昂,“辣的。”彭家老大也带着几个朋友走进老兵饭店,“何哥,来两份红烧猪脚、一份青辣椒炒肉。要快。”爹在厨房里答:“好咧,惠惠,招呼客人。”惠惠是我爹请的两个帮工中的一个,她一边帮厨,一边帮我妈照料我。惠惠拿着茶壶过来倒茶时,彭家老大走进厨房,睃着我爹说:“何哥,他们都赞美你的红烧猪脚搞得好吃。”爹答:“客气了,彭老师。”

又有人走进老兵饭店,一个大汉带着另外几个蛮汉,他们是街上的人力车夫,都来老兵饭店吃红烧猪脚,他们坐下时板凳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叫声,他们对我爹说:“何大哥,来三份红烧猪脚。”爹认识其中一个车夫,姓雷,就住在这条街上,是个十八岁的壮汉,爱剃光头,一颗圆溜溜的脑袋被太阳晒得黑油油的,长着一双极有力的大手,爹喜欢地望着雷车夫说:“还要点别的吗?”雷车夫声若洪钟道:“不要,我们专来吃红烧猪脚。”

老兵饭店的红烧猪脚做出了特色,一些人吃了就广为传播,于是就有人从老远的城市那边寻来,专门来吃红烧猪脚。一些人吃了一份,还要带一份走,自己拎来陶钵,让我爹把炒好的红烧猪脚倒入他的陶钵。爹为了满足所有的顾客,每天五点钟不到就起床,叫上力大无比的雷车夫,去南门口、道门口、司门口、八角亭和浏城桥等大小肉店收购猪蹄,那些肉店老板早就认识我爹了,都把猪蹄留给我爹,爹一到,他们便把猪蹄往秤上一挂,称给我爹看。爹付了钱,就让雷车夫拉着他去另一家肉店。有天,雷车夫见我爹买的猪蹄不下一百斤,那已经是长沙最热的八月酷暑,雷车夫关心地大声说:“何叔,你买这么多猪脚,要是吃不完,不会臭?”爹一惊,自己这年龄开始被人称“叔”了,心里就有些凉,说:“我担心还不够,现在来我饭店吃红烧猪脚的人,多得门都挤烂了。”

猪脚运回饭店,往往天才大亮,妈和惠惠、米米已起床,米米是斜对门人家的大闺女,也成了爹雇用的帮工。四个人便忙着处理猪脚,把猪脚丢到火里烧毛,烧不净的毛再用火钳煺,然后一脚盆一脚盆地洗,洗净放到火上炖,火上有一只大铁锅,锅里的水已开得啵啵响了,爹将桂皮、八角茴和干红辣椒掷入锅中,盖上锅盖,这才松一口气。这个时候,往往是九点钟,气温已上升了,太阳照耀着这条破旧的街巷和门前的槐树。

街对面有一家包子铺,包子铺的老板说一口常德话,爹对包子铺的老板招下手,包子铺的店小二便端来一盆稀饭和一笼包子,待爹妈和惠惠、米米吃完,店小二再过来收拾。有天,爹从早忙到黑,一轮明月升到空中,爹拎把椅子到店外,见槐树下有风,就感到总算可以休息了。只是刚坐下片刻,又有几个人走来,要吃红烧猪脚。爹实在直不起腰了,那伙人却粗声说:“我们是特意留着肚子来吃红烧猪脚的。”爹只好再起身,步入火炉一样的灶屋,做着红烧猪脚。爹面对火炉整整一天,感到头晕,还感觉头很重,身体一软,人就倒在灶屋里。妈在红十字会干了几年,一看就明白这是中暑,忙叫米米打盆清水,妈蹲下,为爹扯痧。爹醒了,乏力地爬到床上睡觉,次日一早,雷车夫敲门,爹又去肉店收购猪蹄。妈心疼爹,说:“你该休息两天。”爹活动下四肢,“没事,我身体好得很。”

 

二十七

那一年湖南没战事,红军都北上了,贺龙的二方面军也离开了湘鄂边界。留在湘赣边区的红军游击队已被国军剿灭得差不多了,一些对前途悲观失望的前红军官兵,偷偷掩埋了枪支,脱掉缝着红领章和红帽徽的红军衣服,回家过老百姓的日子。

我岳父李雁城就是这么一个对革命丧失了信心的早期“革命者”。他没把革命的道路走完,因为一九三四年红军长征时,他负了伤,当然被留下了,留在赣南的一户农民家养伤。我岳父的伤在屁股上,一颗从国军士兵的步枪里射出的子弹,打中了撤退中我岳父的左边屁股,穿过他的裤子和肉,打裂了他的髋骨。别说走路,站一下都龇牙咧嘴地痛,当然就没法跟随红军长征。养伤时,我岳父与那家农民的女儿产生了感情,那村姑十七岁,比我岳父小一半还多,按说我岳父不应该与这样的女孩子发生感情。但我这个年轻时多次出没于妓院、体内雄性荷尔蒙多得乱流的岳父,在湘赣边界与枪林弹雨打了多年交道却看不见前途,心灰意冷地把革命思想退还给他人后,对身体饱满的十七岁村姑就产生了不可抑制的兴趣。每当村姑来给他挤化脓的伤口并为他的屁股上药时,他的睾丸就会变硬。有天,村姑给他换完药,他让村姑扶他起床小便,裤子掉到了地上,阳物在村姑眼前毫无羞耻地一愣一愣,犹如一个捣蛋的顽童,羞得村姑满脸通红。我岳父在村姑羞得不知所措时,把村姑的衣裤脱掉,破了村姑的身,这样一来二去,村姑就怀了孕。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假如我岳父没负伤,就可能跟着红军突围长征,也就不会成为我岳父。红军于湘江之战中,八万人被前堵后追的国民党军队打死四万,有可能我岳父就死于湘江之战中,即便没死在湘江之战中,死在后来的爬雪山过草地的长征路上,也是有可能的,因为从赣南出发的八万红军到达陕北时,据说只剩几千官兵。但在赣南时,国军士兵的那一枪,啪,一颗子弹恶狠狠地打在率部撤离战场的李雁城的屁股上,把他打成了我岳父。当时我岳父是红军里的团政委,打算将革命革到底的。假如果真那样,也有另一种可能,就像宋任穷、苏振华、邓华、杨勇和杨得志等革命功臣,他们都是湖南人,在赣南时都当过红军团长、团政委等职,一九五五年都被授予中国人民解放军上将军衔,被委以重任,成为新中国的栋梁。当然,那也成不了我岳父,因为他们后来都没回湖南,一个个在北京或外省挑大梁。有时候一件事情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大概就是指这样的事情。

我岳父害怕了,害怕我岳母的爹开枪打死他。我岳母的爹不但是山民,还是猎户,有一支能装很多火药和散弹的猎枪,在打野猪上很有经验。我岳父怕我岳母的猎户爹发起怒来把他当野猪打——据我岳母说她爹是个不跟你讲理的山里人,一句话不对就打人,如果他手上有枪,那你就别想活着离开。我岳父说,在我岳母怀孕五个月时他带着我岳母逃离山村,来到湘东他过去居住过的一户农民家,那农民住在大山上,那大山上就住着几户山民,我岳父让我岳母生下了一名女婴。我岳父本来想在那大山里终其一生,但女婴到一岁时,他实在耐不住大山的深度寂寞——那种寂寞太压人了,让他心慌,让他于春天里的一个早晨,带着我岳母和一岁的女婴离开大山,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当时拥有着三十多万人口的长沙。

报纸上说这一年四月九日,少帅张学良自驾飞机,带着王以哲、刘鼎飞来到延安,与周恩来等彻夜长谈,对抗击日军和通商等问题都达成了协议。报纸是我岳父随手于地上拣的旧报纸,他读这份报纸时已是五月中旬,这天他领了工资,三块大洋,便决定打个牙祭。他回到工人们睡的工棚——那是用废木料和旧塑料及烂砖瓦搭建的工棚,叫上赣南村姑,一手抱起女儿——他特别喜欢这女孩,向老兵饭店一瘸一拐地果断走来。他早就听木工厂的人说老兵饭店的猪脚做得好吃,今天领了工资,他就决心破费地慕名来了。爹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走路瘸着腿的李雁城,差不多惊得眼球都掉了出来,“是你?”我岳父也惊讶地打量我爹,也叫道:“是你——”我岳父把一岁多的女儿递到我岳母手上,两人就紧紧握着手,前嫌啊当年生的意见啊因突然的重逢而消失。妈走出来,抱着一岁零一个月的我,爹忙向我岳父介绍我妈:“我内人,这是我儿子。”

在战火中出生入死多年的我岳父已不是一个好奇的男人了,我岳父向我爹介绍我岳母说:“她是山里人,姓周,叫她小周吧。”爹笑了下,“你的腿怎么了?”我岳父道:“在赣南与你们国军打仗时,屁股上挨了一枪,伤好后,走路就成了这样。”

两人坐下来叙述各自的遭遇,说了一大堆话后,我岳父说他现在在木工厂打临工,受资本家的剥削。他说他混得这么差,又带着个女人和女儿,就没脸见梨花,更没脸见师傅和师母。他望着我爹说:“金山,在赣南的第二年,我被组织上调到另一个团任团政委,去训练新兵,与金江分开了。我有坏消息要告诉你,据我所知,金江在一次阻击战中被你们国军打死了。”爹满脸痛苦,正犹豫是否把真相告诉我岳父,我岳父却转移话题说:“忘了告诉你,我在赣南苏区碰见了李雁军。”爹瞪大了眼睛,“李雁军还活着?”我岳父点头,“对,李雁军告诉我他是被红军俘虏后当的红军。他是红军中的团长。”爹想起他的两个弟弟,问:“我二弟何金林和三弟何金石呢?你知道他们吗?”我岳父说:“我碰见过你二弟,他是知识分子,在瑞金时有点受王明他们排挤,但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何金石我没碰见过。”爹沉郁片刻,说:“我在湘赣边界与你们红军打仗时,我三弟也跑去瑞金干红军了。”我岳父悲观地摇下头,“赣南好苦的,有时候连饭都没吃。”爹说:“你倒好,洗手不干了。”我岳父阴着脸,“此一时彼一时,革命革了十几年,什么都没捞到,还革什么!”他喝了口闷酒。

从此我岳父就经常到老兵饭店吃猪脚,吃了,嘴巴一抹,见我爹妈忙于应付顾客,也不多说话,一瘸一瘸地走人。有时候店堂里没那么多人,岳父就会坐下与我爹聊,自然会聊到梨花和他儿子李文军身上。岳父会斜着双眼睛睃着我爹道:“你要我怎么办?梨花那样的女人容得下小周?小周是我的救命恩人,不是她,我李雁城早已变成泥了。”爹望一眼我妈,说:“梨花和文军你就不管了?”我岳父机械地摸下额头上的那条老伤疤,这是他为梨花打架而被西湖桥的人砍的,岳父一摸到这条浅浅的伤疤,心就一痛。爹想这个李雁城,老婆不要了似乎还能理解,儿子也不管,这真是不可理喻。一天,两人坐在街口乘凉,又谈到李文军时,我岳父斜着两眼瞅着我爹说:“金山,你不要管我的事,你看得起我李雁城,我就来走动,你看我不顺眼,我立马从你眼里消失。”爹觉得我岳父言重了,“雁城,我何金山的门永远朝你敞开。”我岳父一把抓住我爹的手,半天没说话地看着我爹,嘴唇颤抖着,说:“金山,承蒙你不弃,我李雁城永远认你这个兄弟。”

中秋节的前一夜,爹默默地瞅着天上的月亮,妈走到他一旁,小声说:“想儿子了吧?”爹说:“是有一点。”妈说:“那我们明天回去吧?”爹把脸对着妈,“你不怕我妈?”妈娇柔地说:“怕是怕,但那家里有你的四个亲儿女,我得跟你妈沟通好。”爹就感动地把妈搂到怀里,妈说:“金山,我们明天带儿子回去,也许你妈的态度会改变。”

第二天上午,爹妈带着我,在街上买了几斤桂仁月饼,还买了一些孩子们爱吃的糖果,就去了青山街。这是我出生后第一次步入青山街,这个家在我童年的眼里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葡萄架、桃树、梅树、美人蕉和牡丹花等等,堂屋很大,有一张很大的圆桌,能坐很多人,我和爹妈进去时,堂屋里坐着奶奶和秋燕,还有我大姐、二姐,大姐正坐在圆桌前做作业,二姐趴在圆桌上画画。爹走在我和妈的前面,手里拎着月饼和糖果,我听见大姐和二姐同时用尖亮的嗓音叫道:“爹爹。”然后,大姐跑过来,接过爹手中的礼品,把礼品放到桌上。二姐跳下椅子,走过来攀着爹的胳膊,要爹坐下,爹刚坐下,她就爬到爹的腿上坐着。奶奶的脸却跌下来,生气地对两个孙女说:“家桃、秀梅,都回来。”家桃和秀梅就惊慌失措地看着奶奶,奶奶说:“听话,不要理这个不要你们的爹。”

家桃就拉秀梅,秀梅从爹的腿上下来,回到椅子边站下。爹说:“妈,今天过节,我和付琳来拜节。”奶奶的一张老脸,就如刚从地下挖出来的生姜一个颜色,说:“你眼里除了这个狐狸精,还有这个家?”爹不知说什么好,奶奶很厌恶地看我妈一眼——那种厌恶出自心底,透着寒气,“你以前在军队,再紧张再忙,都抽空回家,自从有了这个狐狸精,还看得见你人?”奶奶说话时板着脸,“胜武、正韬、家桃和秀梅就不是你的儿女?你把他们丢在家里,整天跟这个狐狸精鬼混,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爹把我拉到身前,“文兵,叫奶奶。”我有点怕这个说话很凶的老女人,不敢叫。奶奶很倔地说:“我没这个孙子。”

张桂花、梨花和秋燕都看着我们,还有胜武、李文军、李文华和正韬、何大金,加上家桃和秀梅也都冷冷地望着我们。奶奶再次说:“你不把这个狐狸精休了,我就没你这个儿子。”妈一脸苍白地站在我身后,她没想到她的提议会是这样一个使她难堪的结果。爹站起身牵起我,对妈说:“走吧,我们。”

秋燕突然尖叫一声:“你不能走,你要走就写份休书休了我。”她坚决地走过来,抓住爹的胳膊,另只手扇了我妈一耳光,愤怒地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勾引我的男人!”妈呆了,这一掌——爹后来让我叫二妈的女人铆足了劲,致使我妈脸上火辣辣的,立即呈现五个手指印。爹没想到秋燕会变成一头母豹,竟对我妈动手,爹恼怒地对秋燕咆哮:“你疯了?敢打人了?”秋燕那天是一定要与我妈争夺我爹的。她气愤地叫道:“我没打人,我打的是狐狸精。”爹用力甩开秋燕的手,抱起我就往门口走。秋燕冲到院子门前,果敢地把两扇木大门关上,用身体堵着门,不准我爹出门,“你不能走,你这毒男人,把我丢在家里,自己在外面养婊子!”爹听秋燕这么说,火了,“滚开!”爹吼道。我二妈的脑袋里只有一根筋,这根筋告诉她,这个男人是她的,她必须从我妈手中夺回去,她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不让道:“老子不滚开!”爹把我交给妈,一把揪着秋燕的胳膊,把她拖开,拉开了门。

秋燕急得哭了,冲过去又要关门。爹拖住她,要我妈抱着我先走,秋燕情急中用极难听的脏话骂我妈,爹一耳光掴在她脸上,秋燕感觉无脸就索性什么都不顾地反过来打我爹,爹更火了,一脚把秋燕踢倒在地,凶道:“你给老子滚,滚回何家山去!”秋燕悲愤地呜呜呜哭道:“老子不活了,老子就去死。”奶奶是坚决站在秋燕一边的,但奶奶从没见过我爹如此怒不可遏,她也怕了,忙走拢来护住秋燕,发话道:“秋燕,让他去,我们当他死了。”

爹气呼呼地走出来,死了再带妈回青山街的心。从此,爹和妈一门心思地经营着老兵饭店。我那时小,爹妈没心情管我,自己就走出来玩,走到木匠父子家看木匠父子做家具;或走到井旁看彭家一家人敲打白铁桶和脸盆,可以一上午或一下午地看。或看雷家父子把轮子卸下来,拿钳子、扳手紧钢丝、给弹子上黄油和补胎。要不就走进包子铺看常德人做包子,再不然就蹲在地上看大我几岁的男孩玩玻璃弹子。我以为我会在这条街上就这么一天天长大,就跟我爹以为他会永无止境地于这条街上当他的饭店老板一样。但都没有,世事难料,那年“七七”事变爆发,日本侵略军对中国发动了全面战争,企图占领整个中国,让中国人当他们的亡国奴。这使长沙的民众满怀愤慨,也激发了长沙民众的斗志,大街小巷上都张贴着公告,鼓励十八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的男人从军,好把狗日的日本鬼子赶出中国。

保长挨家挨户地走访和动员,彭家老大是街上第一个报名参军的,他书也不教了,一张黑不溜秋的鼠脸上充满义愤,在街上说,国家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他不得不弃笔从戎。木匠老二受彭家老大影响,也报了名,他对我爹说:“中国都要亡了,还做什么木匠?我打日本鬼子去。”这年我爹三十六岁,胡子在他腮帮上乱长,人也胖了。爹温和地笑笑说:“现在是轮到你们年轻小伙子为国出力了。”雷车夫见我爹这么说,边抠着晒得黝黑的光头,边转身去找保长登记参军。过了几天,他一身新军装地走进老兵饭店冲我爹笑,一只粗壮的大手撑着门框,一颗光头在天光下闪闪发亮,“何叔,我也要去打日本鬼子了。”爹把头一个劲地点,觉得他是个好青年,“好好好,小雷,替我多杀几个日本鬼子。”

爹开的老兵饭店名气太大了,太大了就会有人慕名来吃我爹烧的红烧猪脚。他的老伙计龙团长和杨团长有一天终于来了,他们早就听人说老兵饭店的红烧猪脚好吃,那天中午就来老兵饭店吃红烧猪脚。龙团长一眼认出了我爹,很是吃惊地瞪大两只金鱼眼睛,问我爹说:“你他妈的没死?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原来你躲在这条街上开饭店。杨团长,何金山这狗娘养的没死。”杨福全冲进来,一张与我爹一样胡子乱长的脸庞上充满惊讶,大叫:“何金山,我们都以为你死了!”爹被杨福全一双有劲的手搂了起来,爹笑,说:“我又不是大姑娘,放下我。”爹把龙团长和杨团长介绍给我妈认识说:“这是龙团长、这是杨团长,我们曾经都是赵振武师长的手下。”龙团长看着我妈,大加赞赏说:“原来你还狗屋藏娇,行吧你!”爹惭愧道:“她是我内人。”杨团长也昂着他那颗固执的芋头脑壳打量我妈,目光里满是惊异和嫉妒。我妈笑,“金山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们。”龙团长大嘴一咧,满脸不信任地问:“不是说我们的坏话吧?”妈说:“他说你们好呢。”龙团长就哈哈哈笑,问我爹:“金山,你晓得赵振武师长么?”爹望着龙团长,龙团长以为我爹不知道赵振武师长的下落,脸上就呈现几分伤感说:“有天,碰巧我在我们师长家见到一本油印的阵亡将士名册,我在将士名册上看到赵振武的名字,还看见你的名字,我们都以为你死了。”爹这才开口说:“赵师长就倒在我身边,一颗子弹打断了他的腰椎,当时我和赵师长都负了重伤,后来赵师长死在战地医院。”

爹做了两份猪脚,亲自端到桌上,龙团长和杨团长吃得满嘴流油,自然也赞不绝口。龙团长回到他的团部,十九师师长打他的电话(那时长沙已有了电信局,一些重要人物家里都装着电话),叫他去搓麻将。龙团长在麻将桌上对他的师长说:“师长,今天我碰见鬼了,居然碰见第五师赵师长麾下的一名团长,我的一个老朋友,我们都当他死在赣南,阵亡将士册上明明写着他的名字,谁知他悄悄溜回长沙,开起了狗日的饭店。”师长觑着龙团长问:“谁啊?”龙团长说:“何金山。”师长叫道:“何金山?十几年前,我们在陆军讲武堂一起学习过。”龙团长望一眼他的师长说:“那你们还同过学啊?”师长哈哈大笑,“我知道这个何金山,在讲武堂时他不爱说话,不太合群。”他问龙团长:“这个何金山打仗怎么样?”龙团长拧着眉头想了下说:“要我看,他当个团长没问题。”师长说:“何键省主席有把我十九师扩编成湖南第一军的意图?真要扩编的话,让他到你手下当个团长吧。”

众多的新兵招募,让第十九师迅速扩编成湖南第一军,当然还有第二军、第三军。一天,两匹战马飞奔到老兵饭店,两名军官跳下战马,进门便嘻笑不止,进来的是贺新武和杨福全。爹看见贺新武,十分激动,抱住他说:“我不是做梦吧?”贺新武嗓门很大地哈哈大笑,“我也以为你死了,这几年都没听到你半点消息。”说着,贺新武擂我爹一拳。杨福全团长说:“你又得重新穿上军装,何团长。”爹摆下手说:“要我穿我也不穿了。”贺新武团长接过我妈递来的茶,喝口茶,杨福全从皮挎包里拿出一纸任命书,“何团长,军长令我把任命书亲手交给你。”爹不敢相信地接过任命书,上面赫然写着:湖南第一军第二师第四团团长何金山,接到任命书,即日到军部报到,否则以逃兵罪军法处置。下面盖着湖南第一军的公章,还有刻着军长大名的隶书私章。爹呆了。

爹想不到阔别整整三年半的军旅生涯又向他招手了,贺新武和杨福全离开后,妈问:“还真的军法处置呀?”爹怅然地坐下,“现在是非常时期,我如果置之不理,那还不拿我何金山开刀?”妈“啊”了声,把脸贴到爹的肩上说:“我和文兵怎么办?”爹明白他这一走,让她留下来管理饭店那真是太勉为其难了。爹想下说:“你还是去红十字会吧,那里有你小姨照应。我把文兵送回青山街。”妈很难过,“我跟你和儿子都分不开呢。”爹把妈搂到怀里,“我也不想分开,日本鬼子要我们当亡国奴,不去打日本鬼子不行啊。”

有人走进饭店,嚷道:“来份红烧猪脚,老板。”爹从里面房子走出来,对顾客说:“今天停业,我被召去打日本鬼子,明天就走。”来吃猪脚的几个人就看着我爹,爹抱歉道:“对不起。”几个顾客走后,爹关了店门,妈很舍不得爹地把脸偎在爹的胸膛上,爹摸着妈一头乌黑的秀发说:“战争就是死亡,万一我死了,你不要为我守寡。”妈把爹的脸扳到自己嘴上,亲一口说:“你不是告诉我,有个老和尚说你能活到九十岁吗?”爹想起他曾跟妈说过这样的话,哈哈一笑,“那个老和尚是这么说过。”妈眼泪汪汪地摸着爹的脖子,这几年开饭店把爹的脖子开粗了。爹被妈的手抚摸得激情来了,就一脸激情地把妈抱到床上,可是这当儿又有人敲门,嘭嘭嘭,爹大声说:“今天停业。”门外的人说:“我是李雁城。”爹一听是我岳父的声音,只好从妈身上下来。

我贫穷、落难的岳父天天吃我那个在赣南山村里长大的岳母做的酸菜泡饭,吃得都想呕了,就想吃一顿不要钱的红烧猪脚,便一瘸一瘸地来了。我岳父瘦了,瘦得眼眶都凹进去不少,颧骨却顽强地杵在他那张船型脸上,脸晒黑了,脸和胳膊都晒得跟腊肉皮样。我岳父一副饥饿和疲劳相,进门便讨好的模样问我爹道:“大白天,关门干什么?”爹睨着我岳父一笑,“你来得正好,我又被召回军队了。”我岳父斜着两只看了几十年人生看得心灰意冷的眼睛望着我爹,不明白我爹说“你来得正好”是什么意思。爹龇牙一笑,“明天我就得去湖南新编第一军报到,付琳将去红十字会,你如果不嫌弃,这饭店就交给你经营。你别让它垮了。”经历了那么多大风大浪且无数次死里逃生的我岳父,尽管处变不惊了,还是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我一定替你经营好老兵饭店。”爹把饭店的门钥匙和钱柜钥匙一并交给我岳父,“付琳会住在红十字会,你和小周可以睡在店里。”我岳父道:“好好好。”

次日上午,爹叫辆人力车,先把妈送到红十字会,接着叫车夫向青山街跑来了。爷爷奶奶一家人正在吃午饭,围着一张大圆桌,爹让人力车夫帮他把大包小包提进家,爷爷、奶奶、我二妈、张桂花、梨花、胜武、正韬等都瞪大眼睛望着。爹付了车费,把我拉到爷爷面前说:“叫爷爷。”我叫了爷爷,爷爷很高兴,脸上的笑容都洒到了我脸上。爹又把我拉到奶奶面前,“叫奶奶。”我叫了奶奶,奶奶却冷声道:“我没这个孙子。”爹不恼,把我拉到秋燕前面,“这是你二妈,叫二妈。”我叫了声二妈,二妈憎恶地瞟我一眼,不语。爹把大人介绍完,就指着胜武、正韬说:“他是你大哥,这个是你二哥。你还有个大妈,也就是你胜武和正韬哥哥的妈,她死了。”爹又指着家桃和秀梅介绍说:“这是你大姐,她是你二姐。”临了,爹对他爹妈说:“爹、妈,我被重新召入军队,要去打日本鬼子了。”

爷爷“哦”了声,奶奶把目光放到我爹身上问:“那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呢?”爹瞪奶奶一眼,那目光很凶,犹如一道闪电落在奶奶身上,吓得奶奶一惊。大家都望着爹,爹把目光放到张桂花脸上,张桂花忙一脸温和地笑着,爹觉得在坐的大人里,似乎只有张桂花最值得他信赖,“桂花,我把我小儿子文兵交给你了。”张桂花说:“好的。”

爹抛下我,赶到军部报到,军参谋长拿起我爹递上去的任命书,把团长那一杠划了,黑着脸说:“你来晚了,团长一职已授予彭刚。”军参谋长在划掉的团长后面添一行字:四团三营营长。他把任命书递给我爹,昂起脸,“四团三营营长何金山,我命令你马上赶到四团向彭刚团长报到,不得耽搁。”爹拿着任命书,想他又成营长了,这可是久违的军衔。

四团在浏阳河边上,正在河堤下大练兵,四团团部设在一处傍着杉树林的矮房里。先是一排挺拔的杉树呈现在爹眼里,接着是那排土砖茅草的矮房子,再接着爹被一匹强壮的白马深深吸引了。那匹白马在土砖颜色的衬托下很白很亮很高大,那匹白马对走向它的我爹嘶鸣着,爹一眼就认出了它,它就是耒阳的残废军人赠给爹的那匹白玉,也是爹三年前卖给一名中年军官的白公马!白玉的嘶鸣声让爹激动,仿佛故友重逢。爹忙走拢去抱住白玉的头抚摸。白玉的嘶鸣声招来它的主人,它的主人看见我爹,也是一愣,他就是花三百五十块大洋从我爹手中买下马的中年军官。中年军官比三年前胖多了,脸圆了,脖子也粗了,衬衣的扣子紧绷着他肥大的肚子。爹一见他的军衔是团长,马上问:“你是彭团长?”彭胖子傲慢地咧咧嘴,“正是。”爹冲彭胖子一个军礼道:“四团三营营长何金山前来报到。”白玉在他们一旁欢呼,拿头蹭我爹的腰和背。彭团长不冷不热地说:“没想到啊。”

团参谋长把爹带到三营,让全体三营官兵集合,然后宣布说:“这是你们三营营长,一个有着丰富作战经验的老兵,大家鼓掌欢迎。”来之前,团参谋长说:“这是一个新兵营,建营没几天,只有排长以上的军官是老兵。大多是长沙市的,你要把这批新兵带好。”爹站到土堆上训话,说:“敝营长当了很多年的兵,打了很多仗,负过几次伤,是从死亡谷爬出来的。当兵打日本鬼子,是每个中国人应尽的职责。我何金山退役三年半了,如今又重回军队,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把日本侵略军赶出中国。”三营的官兵就跟着叫嚷,爹让官兵安静下来,接着说:“打仗不是喊口号,人要机灵,战前要抓紧训练,只有把真本事学到手,在战场上才能打败敌人。”爹训完话,让三营的官兵以排为单位操练,自己亲自下到排里查看。傍晚,一轮残阳涂抹在草地上,还涂抹在一个个满头大汗的士兵脸上,爹在一株柳树下坐下,就见两个面孔熟悉的人笑嘻嘻地向他走来,爹吃一惊,一个是光头雷车夫,一个是浓眉大眼的木匠老二。爹说:“是你们?”雷车夫说:“报告营长,我是三营二连一排一班班长。”木匠老二说:“报告营长,我是三营二连一排二班士兵。”爹很高兴,“好,你们给我坐下。”

 

二十八

那年湘西苗民造反,杀地方官员,何键派兵弹压,事情闹得很大,蒋介石便将何键调离湖南,把张治中派来湖南任省主席。当时北平、天津均已落入日军之手,上海正在进行规模空前的淞沪大战。蒋介石想保上海,而日本侵略军坚决要把上海打下来,中国政府为此投入七十万军队,日军投入三十万军人,日军被中国军队歼灭五万,中国军队却战死二十五万。蒋介石害怕了,七十万军队里有五十万是他的中央军,那是他这些年经营的血本,他害怕他的“血本”全军覆没,便命令余下的四十五万军队撤出上海。从八月份开始,历时三个月的淞沪大战于那年十一月宣告结束。北平、天津和上海的相继失陷,令湖南民众又愤慨又着急,令新扩编的湖南第一军和第二军、第三军的官兵企盼着上战场杀敌。爹在浏阳河畔训练他的三营官兵,凌晨五点钟就吹起床号,对他的官兵说:“弟兄们,打仗不能光凭勇敢,打仗时不要盲目冲锋。子弹不是大刀和梭镖,很远就能把人打死。马上要打日本鬼子了,好好训练。”爹把雷车夫提为排长,因为雷车夫身大力大,在摔跤比武时,二连没一个官兵能赢他。雷排长问我爹:“营长,战场上消灭敌人最有效的方法是什么?”爹看着满头大汗的雷排长,不假思索地回答:“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不被敌人打死,你才能打死敌人。”

半个月后,湖南第一军奉命赶赴江苏,因为日军包围了南京,南京卫戍司令长官唐生智求援,张治中忙将第一军派去增援。第一军一万五千多官兵便在欢送的长沙民众的眼中,迈着豪迈的步子出发了,向千里之外的南京迈去。湖南第一军还没到达南京就传来南京失陷的消息。日本鬼子打南京伤亡不小,就在南京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杀害南京老百姓和战俘多达三十万人,报纸上天天刊登日军在南京的暴行,这极度刺激了湖南第一军一万五千多官兵,他们又害怕又愤怒,因为他们没想到日本鬼子竟这么残暴。雷排长问我爹:“营长,日本鬼子想把我们中国人杀光吗?”爹很气愤,看一眼满脸愤慨因而五官都变了形的雷排长说:“中国人是杀不光的。”木匠老二如今是爹的传令兵,这段时间他苦练杀敌本领把自己练出一身肌肉了,木匠老二握着拳头道:“我要把日本鬼子都杀光。”爹鼓励地瞟一眼木匠老二说:“你们就要有这种决心。”雷排长惶惑地望着我爹说:“日本鬼子怎么可以在南京杀那么多人?他们就没有父母和姐妹?”爹说:“他们是黄眼畜牲,黄眼畜牲是不认父母和姐妹的。报纸上说,日本鬼子在南京大肆糟蹋妇女,强奸、轮奸,甚至连八岁的女孩都不放过。所以,我们要狠狠地打这群畜生。”一个年轻士兵攥紧拳头说:“营长,我们不把日本鬼子消灭,他们就会更加杀害我们中国人。”爹问:“你叫什么名字?”那士兵回答:“我叫杜国民。我们都做好了战死疆场的准备。”爹觉得他的兵都是好样的,都有与日本鬼子死拼的决心,爹感到有这些热血青年,中国就亡不了,便对杜国民说:“我会记住你的名字。”

年前,湖南第一军开到河南,大年初一是在河南开封过的,大家在一起喝酒聊天,热热闹闹的,自然也很紧张。有天,忽然就接到第一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的命令,命令湖南第一军迅速向鲁南战略要地台儿庄集结。第一军的官兵忙日夜不停地赶往鲁南。

一到鲁南就奉命攻打日军的增援部队,第一军就在日军的炮火中前行,抢占山头,对进攻的日军给予坚决的还击。彭团长命令爹的三营冲锋,爹不听,反而要求他的官兵注意保护自己。彭团长气得骂人,提着枪奔来,要枪毙我爹。爹对彭团长说:“彭团长,我可不是第一次打仗,日本鬼子这么强的炮火,你让他们去送死你对得起他们的父母吗?”彭团长恼怒地举起枪指着我爹的额头道:“我要枪毙你。”爹瞪他一眼,扬手把他的手枪拨开,“我不喜欢你用枪指着我,”爹绷着脸说,“留着子弹打日本鬼子吧。”爹不理他了,对站在一旁一脸紧张的木匠老二道:“传我的命令,一连、二连、三连的官兵坚守阵地,绝不许后退半步。”

仗打了五天。四团官兵同仇敌忾,自始至终没让日军前进一步。随后,军长接到反攻命令,整个军一万多官兵便步入反攻,冲锋号一吹,爹就率领三营的四百多官兵朝敌人猛扑过去,将不可一世的日军打得弃下阵地逃之夭夭。台儿庄战役是继八路军林彪指挥的平型关大捷之后,中国军队又一次取得重大胜利的歼灭战,击毙日军一万二千人,这极度鼓舞了中国军队的士气。紧跟着,湖南第一军又参加了徐州会战,日军投入十三个师团三十余万军队,中国调动四十五万军队,以徐州为中心,协同作战。徐州会战打了一个月,日军企图在徐州消灭中国军队的主力,中国军队放弃徐州,向西南突围,退到了河南和山西。爹所在的湖南第一军一万五千多官兵,于徐州会战后只剩下三千多官兵,有的团,包括团长一起整团战死了,有的团只剩团长等少数官兵。爹所在的四团一千三百多官兵,退到河南境内时,只剩三百多人,爹的三营从湖南走出去时是四百多名官兵,台儿庄战役和接下来的徐州会战后,退到河南时只剩一百八十多人。一百八十多官兵三五成群地抱在一起痛哭流涕,因为他们没想到他们还能活着走出战场。

爹带兵打日本鬼子的那段时间,我是青山街三号里最孤独的孩子,这主要是奶奶不喜欢我。我们家,爷爷负责外面的事,去灵官渡的屠宰场买肉及运肉回家,把熏制好的腊肉挑到南门口的吉祥腊味店,外表上,爷爷似乎是青山街三号的主心骨,保长、甲长来访,爷爷就出面接待,脸上飘着些被烟子熏黄的笑,坐下来时手里拿着只紫砂壶,会友好地告诉保长、甲长,“我买的茶叶好喝,是今年的清明前茶。”有时候,爷爷也留保长、甲长吃饭,逢这个时候,孩子们就都不上桌,拥到厨房就着灶台吃饭。张桂花婶婶或梨花伯妈为我们装饭、夹菜,我们几分钟就吃完了,可是堂屋里,爷爷吃的那桌饭,没有一两个小时是不会完的,因为保长和甲长都爱喝酒聊天,一喝,话就长,像橡皮筋样从堂屋里拉到了大门外。我童年的记忆里,爷爷一天到晚基本上是在作坊里守着,作坊里搁着很多只熏腊肉的铁盆、铁桶和烘罩,还有老糠、花生壳、橘子皮、桂皮等易燃物,没人守着,一起火,那还了得?所以,爷爷的世界就是把新鲜猪肉变成腊肉的作坊。

家里的一切都是奶奶说了算,奶奶说吃鱼,家里就吃鱼;奶奶说早上吃面,早上就吃面;奶奶说:“今天包顿饺子吃。”张桂花、梨花、奶奶和我二妈就会全身心地投入包饺子中。有时候家桃和秀梅两姊妹也会热情地投入其中,但男孩子却没一个沾边,胜武、李文军、李文华和正韬、大金只认吃,在上辈人在堂屋里包饺子时,他们就回到房里假装写作业,其实是坐在一起说话,说一些他们从连环画上或别人嘴里听来的古代英雄,东汉末年的关云长、赵子龙,或隋唐时期的李元霸、裴元庆、秦叔宝,要不就是南宋抗金名将岳飞、杨再兴等,说得几个孩子一脸的向往和钦羡。如果堂屋里还剩谁是男孩,那就是我。我不懂事地歪着头看上辈人和家桃、秀梅包饺子。吃饺子时,奶奶会没好脸色地睨我一眼说:“光知道吃。”在奶奶眼里,我似乎只是狐狸精的儿子,不是她杨桂花的孙子。

我二妈更不喜欢我,在她眼里,是我妈把她的男人夺走了,所以她从不给我好脸色。她没读书,心灵上的那块地就十分坚硬,只栽着几棵树,那是她的亲人。有天,我的一只皮球滚进她的房里,我进去捡皮球,二妈讨厌地盯我一眼说:“出去。”那时我五岁了,却很怕我二妈。我二妈看我的目光,是极其厌恶的,好像要把我撕碎样。别人都说我二妈人好,尤其奶奶,最喜欢我二妈。但在我童年时,总觉得二妈的那双眼睛常常阴险地盯着我,有时我感到脖子被针扎一样,一回头,原来是二妈正用阴毒的眼光盯着我的脖子。她是不是想趁家里没人时,拧断我的脖子?她是有这个力气的,但她终究没这么做。由于奶奶和二妈都不喜欢我,吃饭时,除了张桂花婶婶招手叫我,基本上没第二个人叫我吃饭。张桂花婶婶还真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受我爹之托,对我就留了这份心。

我童年时候,家里对我最好的女人,就是张桂花婶婶,我穿脏的衣裤都是张桂花婶婶替我洗,我洗澡也是张桂花婶婶替我洗。梨花伯妈嘴好,但不会像张桂花婶婶那样具体到行动上来。有时候我嘴馋,张桂花婶婶会买糖果或梅子啊姜啊给我吃,对我说“拿着”。她的儿子看见了,她会对她儿子说:“你不要跟文兵抢,妈再给你买。”李文华比我大十岁,当然不会跟我抢吃的。我大哥何胜武和李文军,成了另一拨人,两人已是准男子汉,他们只跟他们的同学玩,他们的同学在童年的我眼里,个个身材魁梧,他们来了就直奔何胜武或李文军的房间,于是就爆发出洪亮的笑声和同样洪亮的说话声。如果是吃饭的时间,他们会留下来吃饭,吃饭时他们仍是说他们的事,视奶奶、我二妈、梨花伯妈和张桂花婶婶和比他们小的弟妹们而不见,他们的目光始终在他们同学的脸上,声音完全是男人的声音了。我大哥因是长孙,自然赢得了充满传统意识的奶奶格外善待,他说什么,他出去或进门,奶奶都用溺爱的笑容相送或相迎,这就使得我大哥年轻的时候基本上目中无人,对两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和我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更是望一眼都觉得多余。

二哥正韬、堂哥大金和李文华则是另一个圈子,这个圈子是个三人世界,这个世界是排斥家桃、秀梅和我的。二哥正韬爱吹竹笛,没事就举着竹笛站在葡萄藤下吹,李文华却在一旁拉着二胡合乐,大金没有音乐细胞,他吹过一阵笛子,最终放弃了,二胡他摸一下都嫌麻烦,而且他觉得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乐器。他在一旁看,脸上一片深思,对只比他小一岁的堂妹家桃找他说话爱理不理,至于比他小五岁的另一堂妹秀梅和比他小八岁的我,他更是懒得理睬。他待正韬和李文华合乐累了,才跟他们说话。他长到十岁后,谁也弄不清是什么原因,也许是他母亲那方遗传给他的一面渐渐抬头了,也许是奶奶于不经意中说了句什么话,伤了他,他性格突然变孤僻了,时常一个人坐在窗前仰望星空。有时候他会对正韬说:“不晓得我爹妈是否还活在世上?”正韬就安慰他说:“肯定还活着。”

正韬没有这种思想包袱,他的亲妈还在他没睁开眼睛时就死了,他是在奶奶怀里长大的,幼年时候,他把奶奶当成妈,他开口学话时,叫奶奶就是叫妈。直到三岁了,爷爷才告诉他,搂着他睡觉的是奶奶,他才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他叫错了。家里的男孩子里,奶奶特别宠他,就因为他是奶奶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他要买什么,奶奶几乎从不拒绝。二哥和大金睡一张床,我和大哥睡另一张床,大哥常把我挤到只有半尺宽的边上睡,之所以没掉下床是因为我睡里面,半晚上,我常感到泰山压顶,出气不赢,醒来才知道大哥的一条修长的腿压在我胸上,一双汗脚极臭地支在我脸前。我费力把大哥的脚搬开,可是没过多久,他的脚又压在我身上了,又让我感到泰山压顶。他这样睡舒服些,所以睡着后,他的脚就搭了上来,害得幼年的我不得不跟他的一双大脚没完没了地抗争。正韬也经常来些同学,他们都爱好文艺,一个叫张东魁,手里捏支竹箫,一个叫胡麓山,肩上常背着脏兮兮的黑布袋,用绳子系着,解开绳子,拿出的是一把板胡,一拉,声音又尖又亮,他一边拉,一边嘻嘻笑,他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十分幽默,笑起来像猫脸。他们来了,一定会把青山街三号的沉闷气氛驱逐掉。只是苦了我二妈、梨花伯妈和张桂花婶婶,因为他们一来就被正韬留下来吃饭,年轻孩子正吃长饭,吃得很多,得多做饭菜才能喂饱他们。

二妈的两个女儿又是一拨,她们自然受到奶奶的格外宠爱,上辈人是重男轻女的,但奶奶的传统思想一落到她两个孙女身上就出了问题,偏不轻这两个孙女,常搂着我二姐发号施令,对我大姐只称呼一个“桃”字,称呼我二姐就更加细腻,叫“乖孙女”,令我二姐特别骄傲。二姐会毫不客气地使唤奶奶说:“奶奶,我口干。”奶奶忙去为乖孙女倒水。二姐慢声细气地说:“奶奶,我的鞋子湿了。”奶奶忙去找双干鞋子给乖孙女换上。在年龄上,我和二姐最接近,她只大我三岁,按说是该照顾我和带我玩的,但由于奶奶对我很冷漠,看我的目光好像我是街上的小乞丐,二姐当然就对我不客气。二姐总有一些好玩的东西,比如布娃娃,或者张桂花从街上买回来给她玩的有着漂亮羽毛的小毽子。有时候,我拣起她丢在地上的毽子,她会呵斥我说:“喂,你别拿我的东西!”

有一年,不记得是我五岁还是六岁那年,二妈的爹,那个从来没来过青山街的马驼子中风了,二妈得知这消息,突然就回了何家山村,从此,她两边跑。逢年过节,二妈会来,一是想女儿了来看她的两个女儿,二是(我猜测)来会我爹。但自从我爹当着全家的人殴打她喝令她“滚”后,二妈再蠢,心里也明白在争夺我爹一事上,她已经不是我妈的对手了。所以,这也是二妈把心和感情往她爹妈身上移植的原因。就跟所有的人都有自尊心样,二妈也有自尊心,那自尊心让她的心渐渐结了冰。开始的时候她来,还打扮自己,后来她来得少,来了也是一副乡下女人的装束,因为她把她那颗爱心打上封条,藏在地窖里了。

不记得是哪一年的端午节,二妈来了,脸晒得黑黑的,因是过节,她穿一条黑缎子裤,那黑缎子在阳光下很亮,裤腿上还绣着茶花,很醒目。上身一件红绸子短袖衫,胳膊露在外面,也晒得很黑。手里拎着她亲手做的一篮粽子,另只手上拎着一篮咸鸭蛋。奶奶高兴道:“秋燕,啊呀,你真是——的!”二妈答:“都是我自己做的粽子和咸蛋。”过年的时候二妈也来过,那次她带来的是一大包干酸菜、干豆角和一坛她自己剁的剁辣椒,这让奶奶也十分高兴。奶奶就爱吃这些东西。奶奶总是夸二妈说秋燕像她。其实,家里除了奶奶自己,没一个人觉得二妈像她。二妈来了,自然是二姐撒娇的日子,二姐会扑到她妈身上,坐在她妈腿上,不断地跟她妈亲热。大姐不像二姐那么爱撒娇,她似乎一生下来就比她妹妹成熟,妈来了,她只是叫一声“妈”,就站在一边,任其妹妹与妈嗲声嗲气地说话,不跟妹妹争宠。端午节那天,吃中饭时,二妈装不经意的样子问她大女儿:“桃子,你爹呢?”大姐答:“不知道。”二妈脸上就茫然,那茫然的目光会投向墙角,想她又白来一趟。

奶奶问及她爹妈的身体,她怔了下才告诉奶奶,她妈还好,爹很糟,中风后一直瘫痪在床上,吃饭喝水都要人喂,屎尿如果没人管,就只能拉在床上。吃饭时,全家人都在剥二妈带来的包着红枣、黄豆和花生的粽子吃,我剥粽子时,二姐从我手上抢过粽子说:“这是我妈的,不给你吃。”我哭了,二妈瞟全桌人一眼,见没人说话,她也不吭声。

我成年后,审视我八岁前的童年,基本上是青山街三号里孤立无助的游魂,是这个以上辈女人为主的错综复杂的家庭里的多余人,是狐狸精的儿子。我八岁那年,被日本侵略军的残暴行径激愤得无比英勇的我二哥何正韬,背着爹愤然从军,他所在的军队开到常德,与日军在德山一带发生遭遇战时,不幸战死在德山了。而先一年,我大哥那双修长、经常于黑夜里把幼年的我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腿,在日本鬼子第三次攻打长沙的战场上,被日军的迫击炮弹炸飞,成了残疾人,我这个孙子才从奶奶的眼窝深处凸显出来。

 

二十九

回到日本侵略军在南京大肆屠杀中国老百姓的那年,那年我大哥和李文军,都报名参了军。日军的暴行,令每一个中国人都愤怒。我十六岁的大哥就跟当年他爹和他的叔叔们一样,觉得再坐在教室里读书是浪费生命。他跟李文军一商量,李文军就怒视着天空,攥着拳头说:“我们俩畜生不当兵!”这是长沙年轻人的咒语,意思是不当兵的是畜生。学校门前就设了招兵站,我大哥和李文军一走出学校,就绷着脸迈进简陋的门前扯着一块红布的招兵站。大哥一步入招兵站,把书包一丢,对招兵站的军官说:“长官,我叫何胜武,就要十八岁了,我要当兵杀日本鬼子。”李文军也黑着面孔说:“长官,我也要参军杀日本鬼子。”招兵站的年轻军官望着这两名学生说:“好的,现在日本侵略军都打到家里来了,读书是该放在一边,我批准你们入伍。”说着,他给他们开了入伍通知。

大哥和李文军这对身高都超过一米七的准男子汉,就一人执份入伍通知回家了。大哥把通知书给奶奶看,“我参军了。”奶奶盯着他说:“你还小呢。”大哥生气了,“我还小?日本鬼子在中国杀死那么多人,我们很多男同学都当兵走了。”梨花伯妈在另间房子叫喊:“文军,你不能去,万一你被日本鬼子打死了我怎么对得起你那个砍脑壳的爹?”奶奶听梨花这么说,脸都青了,厌恶地剜梨花一眼,骂道:“你真是一张乌鸦嘴!”李文军已经是男子汉了,身高一米七三,人中上长了两撇他妈多次要他刮他也舍不得刮的黑胡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愤怒时拳头都拧得出水了。他对他妈说:“我还没去打日本鬼子,你就咒我死啊?”梨花也觉得自己一开口就说错话了,她啐了口,又说:“你不能去。”李文军没理她,走出来,脸上气呼呼的,一家人就都看着李文军和即将奔赴战场的何胜武。

吃饭的时候,由于何胜武和李文军将要去打日本鬼子,气氛就相当凝重。奶奶咒骂日本鬼子,何正韬支持他哥去当兵说:“奶奶,我们老师说,中国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我支持大哥和文军哥去打日本鬼子。”李文华也昂起秀气的脸蛋,郑重地说:“我也支持大哥和文军哥去打日本鬼子。”张桂花婶婶放下碗,冲儿子瞪一眼说:“文华,吃你的饭。”

那时候日本鬼子的暴行充斥在每个中国人的耳朵里,街头巷尾、菜市场上、学校里、报纸上和广播里,无不在谴责和描述日本鬼子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恶。湖南是内陆省份,日本鬼子的铁蹄虽然暂时还没踏上湖南这片炽热的土地,但硝烟已经飘来了,人们都闻到了令人窒息的火药味。某某战死了,成了烈士,某某正率领一支顽强的中国军队与日军浴血奋战,北平、天津失陷了,守上海的中央军溃败不堪,南京被日本侵略军攻破了,日本鬼子在南京大屠杀,日本鬼子要打武汉了,日本鬼子要进攻长沙了等等,是湖南人一坐下来就议论不休的话题。所以全家人都明白,李文军和何胜武要去打日本鬼子当然不是好玩的,因为很有可能是自己被日本鬼子杀死,家里的气氛严峻,空气也变得晦涩、酸辣了。

那天,爷爷破例没有步入房间午睡,他目光和蔼地看着他的身高一米七五、脸上飘着骄傲的长孙和李文军,一只手机械地玩着紫砂壶盖,弄出的响声让奶奶心烦意乱。奶奶说:“你拿壶盖子玩什么?你几十岁了还当自己是几十斤?”爷爷就不玩壶盖了,奶奶让张桂花到她房里拿来阴阳卦,那是两块梨木块,一边平整,一边半圆。奶奶望一眼大家说:“我来给胜武和文军打一卦。”奶奶把希望寄托在两片与打日本鬼子毫不相干的梨木上,她站在堂屋中央,虔诚地捧着两片梨木块,在手上摇着,嘴里默祷什么,突然一抛,两片梨木飞越奶奶的头顶又迅速掉在地上,一阴一阳,奶奶松口气说:“你们看,是吉卦。”

大哥和李文军一起走了。他们被安排进新兵营集训,新兵营设在洞进铺,离市区较远。他们和另一些新参军的年轻人于下午五点钟太阳没那么灼热时朝着洞井铺出发,天黑了才赶到。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军号响了,他们兴奋地爬起床,就聚到日头下跑步、投弹和射击。前面一个稻草人,稻草人的头上戴顶日本军帽,让大哥他们对着稻草人射击。主要是练姿势和射击时该注意的动作,教官手里拿根鞭子,很严格。那年的长沙特别热,一个太阳下来,树木就一色耷拉着脑袋,有的就索性枯死。大哥和李文军这些新兵,很多于操练中纷纷中暑倒下,靠土办法扯痧才转过气来。那年六月,日军攻占了河南开封,逼近郑州。为阻止日军西进,蒋介石下令炸开郑州以北郑县花园口黄河大堤,使日军放弃了进攻郑州,对阻敌西进起到了作用,但却让河南、安徽和江苏三省的四十四个县受灾,造成五百万民众流离失所。长沙来了很多河南和安徽的叫花子,沿街乞讨,手里拿只碗,张着惊恐的眼睛。有的乞丐就病或饿死在街头,野狗们都懒得去吃,因为有的尸体只剩着皮包骨头,肚子里的肠胃都瘦瘦的,没点油水。长沙街头有一批人专门收尸,把尸体运到郊外埋掉。

大哥他们的新兵营就在郊外,自然就能看见拖尸的板车源源不断地拉来,将尸体倒在坑里焚烧,烧得尸臭和青烟满天飘飞。大哥他们为此更加痛恨日本鬼子,因为不是日本鬼子进犯,蒋介石也不会下令炸黄河大堤,所以新兵们就更加苦练杀敌本领。集训了一个月零八天,大哥和李文军等新兵就被急不可待地输送到战场上,因为日本鬼子分兵三路进攻武汉,武汉会战开始了。

爹所在的湖南第一军被划归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指挥,湖南第一军于日军进攻开封前已从河南退到湖北,又从湖北退到江西,在江西驻扎休整。这天上午,爹接到军部任命书,他被升为第一军第三师第十团团长,爹就带着他的警卫杜国民和传令兵木匠老二,奉命前往十团。第十团是新组成的团,除营长、连长等几个老兵外,一色的新兵蛋子。爹到任,见一个结实的军人向他敬礼,一看,竟是他当年的警卫陈万山。爹极高兴,“你还活着?”陈警卫被任命为十团一营营长,陈营长说:“团长,我还活着,老天爷不要我死,要留着我这条命打日本鬼子!”爹在他的前警卫陈营长的肩头拍一巴掌,“说得好,好啊,当营长了。”爹扫一眼一营官兵,一营的官兵立正站在他面前,有一名军官昂着黑不溜秋的鼠脸望着我爹笑,是彭家老大,那个教书匠。爹笑笑,“没想到是你。”彭家老大说:“报告团长,我是一营一连连长。”爹说:“当连长了?你进步快啊。”爹看十团官兵,都是些年轻小伙子,全是娃娃脸蛋,穿的军服和戴的军帽也全是新的。爹扫一眼新兵,越发感到中国人是杀不完的,看看这些新兵,一张张脸上充满了正义和勇敢!爹欣慰地走到台上,开口道:“弟兄们,日本鬼子之所以猖狂,是占着武器比我们中国军队的好,打仗时有飞机、大炮支援而猖狂。但他们没有我们勇敢,他们比我们中国人更怕死。”爹大声对他的官兵说:“我们中国军人不怕死!”

爹望着他的兵,又说:“你们是勇敢的战士,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家而愿意赴死的顶天立地的湖南汉子。”爹扫一眼他的官兵,接着说:“弟兄们,日本鬼子以为中国人好欺负,现在我们要让他们知道中国人不好欺负!武汉会战在即,弟兄们,你们都是好青年,杀敌的最有效方法就是不被敌人杀死,你们在战场上都要保护好自己,不要成为日本鬼子的枪靶子。”爹说到这里,忽然鼓起了眼睛,因为他看见了李文军,李文军正鼓着两只黑亮亮的兴奋的眼睛盯着他,且与一旁的士兵交谈了下。爹大吃一惊,立即走下训话台,走进以连为单位的队列中,当然就看见了他大儿子。何胜武没想到新到任的团长是他爹,情急中把帽子压得低低的,妄想蒙混过关,但还是被爹揪了出来。爹对他说:“你出列。”

大哥走前一步,啪地一个立正。爹觉得大哥敬军礼敬得有模有样,说:“等下你来团部报到。”爹又走到台上,继续说:“弟兄们,我希望我们十团成为杀敌最凶最狠的团。”

大哥勾着头走进团部,爹坐在桌前,黑着脸默默地盯着儿子,父子俩一时无话。爹看着儿子想,连他十六岁的儿子都敢上战场杀日本鬼子,上天难道还会站在日本鬼子那边?爹开口说:“这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解释?”大哥说:“爹,没想到会有这么巧。”爹绷着脸纠正儿子的话说:“在军队里没有爹,只有长官。”儿子改口道:“是,长官。”爹知道事已至此,解释也是多余,便严肃着脸说:“日本鬼子为使中国军队投降,很凶残,杀人都杀疯了。我带去江苏的一个营有四百多官兵,回到湖南只剩下一百多人,其他弟兄都战死了。”爹说到这里,脑海里跳出一个个与日军拼杀的场面,“你留在团部,做我的警卫。”大哥有点怕爹,在爹身边他不自在,便咧咧嘴说:“我要去连队打日本鬼子。”爹皱着眉头说:“知道为什么急着派你们新兵上阵吗?马上要跟日本鬼子打仗了。我让你在我身边学学打仗。”爹对他带来的警卫杜国民说:“我命令你管好和带好新兵何胜武。”

湖南第一军接到命令,迅速向万家岭一带集结。爹的第十团奉命在万家岭的一处山头驻防,阻击西进的日本军队。爹命令十团官兵修筑工事,工事筑牢了,等了三天,等来了日军先遣部队。爹让官兵隐蔽好,等日本军队走进步枪的射程后,才下令开火。一阵枪声下来,日军倒下一片,剩下的日军慌忙卧倒。爹对我大哥说:“看见吗?日本鬼子也是肉身,子弹打在他们身上同样流血,同样要死。打仗的目的是打死敌人。”

十团的官兵躲在掩体里一枪一枪地瞄着日本鬼子打,打得日本鬼子退到山坳处。跟着,日军的大部队来了,他们在山坳里架好炮,忽然炮声大作,炮弹朝着山头飞来,炸得树木和土壤及驻守的一些官兵飞上了天。一些没经过实战的士兵十分惊慌,抖掉身上的灰尘就想逃命。爹大声命令官兵说:“隐蔽好自己,弟兄们,不要怕,你们个个都是勇敢的中国军人。”大哥也十分紧张,一颗炮弹就在团部一旁爆炸,炸倒了一棵杉树,杉树倒下来压在团部的壕沟上。爹不满地觑一眼儿子说:“别慌,炮火一停,日军就会进攻。”日军的山炮打了一个小时,随后大批的日军朝山坡涌来,像潮水样。爹重新指挥十团的官兵还击,对着山腰上的日军扔手榴弹,就见日军在手榴弹的爆炸声中一个个倒下。日本侵略军撤退了。那些第一次上战场的慌乱的士兵渐渐镇定下来,不再害怕传说中跟猛兽一样的日本鬼子了。

战斗打打停停停停打打,十团官兵的阵地仍在十团官兵手中。日军一度攻占了一处山头,但爹指挥两个预备连的官兵夺回了山头。激战中,一些官兵阵亡,另一些官兵忙补上去,继续与日军拼杀。日军挡不住湖南官兵的凶猛攻击,撤回了原地。天黑后,贺新武副师长率九团的官兵赶来增援,见十团的官兵伤亡不大,极高兴,“你们团打得好,我要给你们团请功。”爹看见贺新武,把我大哥拉到贺新武面前道:“我儿子,叫伯伯。”贺新武副师长打量我大哥一眼,快乐地摸下我大哥的头,“嚯,父子都来打日本鬼子,好啊。”

次日,日军又发动进攻。日军是一个师团,一个师团相当于中国军队的一个军,日军师团下有旅团,旅团下不设团,设联队,联队就相当于中国军队团的编制,联队底下是大队、中队、小队。日军的一个小队有三十多名士兵,足足是中国军队的一个排。日军于昨日的攻打中,已战死了几百人。日军没想到他们在向武汉进军的途中会遭遇中国军队的顽强抵抗,他们很是吃惊,这是一支什么军队,怎么这么难打?他们在安徽时几乎没遭到中国军队的抵抗,打江西九江时也没费力气,正在他们得意地觉得中国军队太不经打时,这会儿遇到了劲敌。次日,他们在炮火和飞机掩护下,一次又一次地向山头猛攻,但一次又一次地被国军官兵顽强地打退。日军师团长知道再打下去,他的兵都会耗费在万家岭一带,于是留下两个联队佯攻,率主力绕道跑了。薛岳司令长官闻讯,当天就下令湖南第一军配合中央军围歼日军的这两个联队。大哥发现,日军被中国军队围歼时也像老鼠样窜逃。我大哥生平第一次开枪打死了一名日本士兵,那士兵在我大哥面前已举手投降,但大哥想起报纸上说,这些畜生在南京连七十岁的老妪也要强奸,于气愤中开了枪,枪管冒出点蓝烟,日本兵一头栽在我大哥面前。

接下来的战斗中大哥打死了五个日本鬼子。他就在爹旁边打,趴在掩体里,头压在从日军手中缴获的三八大械枪托上,瞄准一个就扣动扳机,被击中的日军必定一头栽在地上。警卫班杜国民班长十分钦佩我大哥的枪法,在一旁记数,见我爹走来,激动道:“团长,何胜武打死了五个日本鬼子。”爹瞟一眼儿子,儿子趴在山冈上,手里握着三八大械,瞄着日军的头射击,日军的头比一只麻雀当然大多了,他几乎是一枪一个。爹瞅见日军联队长舞着东洋刀,正吆喝着日军冲锋。爹对胜武说:“能射中那狗娘养的日军军官吗?”何胜武就瞄准那日军联队长的大头一勾扳机,子弹飞出去,正中联队长的额头,日军联队长朝后一仰,去向日本的阎王老子报到了。爹在望远镜里看到了,情不自禁地对儿子竖起大拇指说:“好样的。”

何胜武被视为杀敌英雄名满天下了。表扬稿是彭连长写的,彭连长原就是国文教师,写表扬稿自然是他的拿手好戏,他把表扬稿寄给《大公报》和《湖南民报》,同时还把表扬稿寄给重庆的国民党《中央日报》,没想到都发了。作者彭喜功没人记得,杀敌英雄何胜武却在读者心里留下了很深的烙印。要知道他还只十六岁,而且是刚从军的新兵蛋子,赣北一战他先后击毙十三个日本鬼子,这不成了爆炸性新闻?这新闻难道不让长沙街头巷尾的人喜滋滋地交头接耳?何正韬那天要搞卫生就滞后一脚回家,走出校门时,听他同学议论到他哥何胜武,还不相信地跑到报童手上买了份报纸,一看,立即狂喜地跑回家,将报纸给奶奶看说:“奶奶,我哥打死十三个日本鬼子,成了抗日英雄呢奶奶。”

李文华和何大金忙抢过报纸看,李文华对他妈说:“妈,我也要去打日本鬼子。”张桂花婶婶说:“读好你的书。”梨花伯妈很希望听到李文军杀敌的消息,问李文华:“我文军杀了几个日本鬼子?”李文华说:“报纸上没说。”梨花伯妈就有些失望。这时,保长带着几个人来了,手里举一块匾,匾是黑漆色,上面用金粉写了四个字“抗日英雄”。

保长一口金牙笑得露在嘴前闪光,进来便对我爷爷奶奶打拱手,“何家大哥大嫂,你们家出了个抗日英雄,祝贺祝贺。”李文华和正韬、大金很羡慕何胜武成了英雄,都盯着那块黑底金字的匾看。保长为表示对我爷爷奶奶的尊敬,亲自动手,将黑漆金匾挂到堂屋的中央,就挂在何胜武在一师附小读四年级时,跑百米竞赛荣获第一名的奖状上。那是大哥何胜武于学生时代获得的唯一一张奖状。保长跳下椅子,看了眼匾,觉得正了,便拍拍何正韬的肩,又摸摸李文华的头,这才大声说:“你们要像何胜武学习,学好本领打日本鬼子。”

武汉会战于十月份以武汉失陷而结束。同年十月,日军又发动华南战争,日军动用三个师团的陆军,调动第五舰队的航空兵支援陆军,还启用轰炸机,对广东的中国守军狂轰滥炸,广州很快落入日军手中。湖南地处广东和湖北之间,既然武汉和广州都落入日军手中,长沙在蒋介石眼里就很难坚守。武汉三镇动用几十万军队也没保住,十几万中国军队守广州,广州又失陷,蒋介石就密令湖南省主席张治中焚毁长沙,实行“焦土抗战”。

十一月十一日,湘北岳州被日军攻破,岳州落入日军手中,驻守岳州的湖南第二军退到新墙河以南。消息传到省主席张治中耳中,张治中忙召集长沙警备区司令酆悌、警备二团团长徐昆和长沙警察局局长文重孚组织人马实施纵火,执行“坚壁清野”的策略。张治中在会上说:“这是蒋总司令的密令,不能把长沙留给日本侵略军。”火是十二日午夜开始放的,三百多人分成几十个纵火队,手提煤油桶或其他油料,将一幢幢房屋的门捶开,大声道“快走快走,日本鬼子快来了”。市民们惊慌道:“我们还没收拾东西呢。”纵火的军人暴躁道:“还收拾个卵!命要紧,快跑啊!”军人们边说,边将一桶桶煤油泼到一张张门或木窗上,点上火,马上又去烧另一家的房子,“长官命令,坚壁清野,不留给日本鬼子任何东西。”纵火的军人说,火把就丢到这家人的床上,浇上油,烧得这一家人慌忙逃命。

青山街上也放了火,几十个军警提着油壶和火把跑到青山街放火,边大叫:“快跑快跑,要放火了,日本鬼子已快到新河了,想活命的就快跑!”边喊边点火烧屋。一些人家于先一天已听说岳州失陷,长沙成了日本侵略军想占领的目标,早带着家人躲到乡下去了。那些空房子,门上挂把锁,军警们擂不开门,直接把煤油浇在门窗上,一点就燃,且烧得很旺。浓烈的烟雾在长沙城的上空飘扬,到处都是火海,还到处都是哭爹叫娘的声音。

我爷爷见一军警正往院子大门上浇油,冲出来,一掌把那军警打倒。军警气愤地盯着我爷爷说:“你想把房子留给日本鬼子住?”爷爷怒道:“滚!”那军警懒得跟我爷爷理论,转身去烧别人的家。爷爷又制止他烧贴着我家的另一家,那军警就拎着油壶去烧更远的人家。爷爷、奶奶、梨花伯妈、张桂花婶婶和正韬、大金、家桃及李文华忙投入对门韩家、曾家的救火中,韩家大小六口人都吓坏了,站在街上哭,身体嗦嗦颤抖。韩家的门和堂屋都着了火。爷爷把一床被子打湿,用湿被子扑打门上的火焰。费了很多力气,门上的火焰总算被爷爷扑灭,爷爷又冲进去扑打桌上的火焰。梨花和张桂花却不停地打井水,两个女人生平第一次“马不停蹄”地扯着一桶桶井水,把双手都扯出了血泡。爷爷、奶奶和正韬、大金、家桃及李文华忙提着一桶桶井水冲到燃烧的韩家和曾家门前,将一桶桶水浇到烧得正欢的火焰上。

这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全城被焚十之八九,烧毁的房屋五万余栋,烧死居民两万余人——很多惊慌的老百姓被浓烟熏倒或被坍塌的屋顶砸伤,于昏迷中葬身火海了。有二十余万人无家可归。这场惨案弄得人心惶惶,同时让长沙民众十分气愤和绝望,纷纷要求当局惩办纵火首犯。省主席张治中由此被赶下台(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成了湖南省主席),长沙警备区司令酆悌、警备二团团长徐昆和长沙警察局局长文重孚被送上军事法庭,法庭判处三人死刑,当日押到长沙一处叫马坡岭的地方实行了枪决。

这场大火熄灭之后,长沙真的成了一片焦土,到处都是凄惨景象。青山街因在长沙的南门外,虽也被官兵纵火,但由于大家及时抢救,烧得不很严重,我家院子由于爷爷拼力自救——爷爷后来对保长说:“我一大家人住在这里,烧了,我这一大家人住到哪里去?”保长连连点头。保长的房子被烧了,他当天带着老婆和孩子去了乡下,后来听说日本鬼子没打到长沙城边的新河,而是在距长沙还有一百多公里的新墙河,他又带着老婆和孩子回来,一回来,头都大了,他的家烧成了焦炭。众多学校都停课了,因为众多学校都葬身火海。二哥正韬和李文华就读的中学被烧成瓦砾,二哥就去同学家帮忙建屋。这场叫人痛苦不堪的“焦土抗战”把长沙的老百姓害苦了,以老百姓的愤怒和生活的流离失所而告终。

奶奶接纳了青山街的三户房子被烧的人家暂住,把所有能住人的房子都腾给他们。这些人就很感动,其中有个男人见梨花忙进忙出,禁不住把我岳父的事告诉了她。那男人面色庄重地说:“嫂子,我告诉你,李雁城回来了,和一个女人接了金山的老兵饭店。”梨花一听,脸白得如地上的石灰,哆嗦着说:“你是说真的?”那男人说:“不信,你自己去看。”只是隔了几秒钟,梨花就愤怒地拍下桌子,脸上的五官全变凶了,叫道:“老娘为他守活寡,他回来连照面都不打,老子就去找他!”她冲了出去,像只雌豹一样奔向老兵饭店。

老兵饭店没有烧毁,就因为老兵饭店这块牌子,加上我岳父出面阻挡,纵火的军警就放过了老兵饭店。梨花冲进老兵饭店时,老兵饭店里有三四桌人正吃饭,其中一桌是军人,七八个当兵的围着一张桌子吃着红烧猪脚,边划拳喝酒。梨花一进门就看见弓着腰、肩上搭着条白毛巾的我岳父,梨花尖叫道:“李雁城,你这天杀的。”我岳父看见梨花,一愣,马上装不认识地往厨房里走。我岳母正在灶上烧猪蹄,用火钳煺猪蹄趾间的毛。我岳父对我岳母说:“你不要慌。”话音未落,梨花追进厨房,“李雁城,你装什么聋?”我岳父回头望着她,“你认错人了。”梨花冲前几步,一耳光打在我岳父脸上,“你烧成灰我也认得你。”我岳父摸了把被梨花抽得火辣辣的脸,梨花骂道:“老娘给你生崽养崽,守身如玉,你带个骚货回来连面都不肯跟老娘见,你这天杀的。”我岳父知道这是他无法逃避的现实了,便虎着脸怒道:“住嘴,你这臭女人。”梨花是从青楼里出来的,在这事上可不是一个能控制自己的女性,她走到赣南村妇前,揪住我岳母的衣领一扯,衣领就扯开了一条口子。我岳母忙丢下火钳,护住衣领。梨花又揪住我岳母的头发,要把我岳母扯到街上去,边用脏话骂我岳母。店堂里的人觉得女人打架有趣,就嘻嘻笑地看着热闹。我岳父气得脸都歪了,猛地揪住梨花的胳膊把梨花的手扭到背后,大吼道:“滚,你再瞎闹,老子要你的命!”

奶奶和张桂花就在这时候走进了老兵饭店,我岳父一看见我奶奶就跪下道:“师母。”梨花看见奶奶,就像看见主心骨,立即又冲上去扇我岳母一耳光。我岳母是赣南山村里长大的老实女人,就捂住脸,不敢还手。梨花又要撕我岳母的衣服。我岳母这年二十一岁,手劲比梨花的大,岳母用力捉着梨花的手,梨花就没法再撕扯我岳母的衣服。奶奶绷着脸命令梨花说:“梨花,放开她。”这个时候,别人的话,梨花是不会听半句的,但梨花再强悍,也不敢不听我奶奶的。梨花松了手。奶奶见我岳母模样朴实,不像我妈长得那般靓丽,心就踏实几分,掉头对我岳父说:“你起身说话,跪着像个什么样子?”我岳父站起身,一个三岁的小姑娘走进来,脸红扑扑的,头上扎着两只羊角辫。岳父忙说:“佳佳,叫何奶奶。”

小姑娘迟疑了下,小声叫了“何奶奶”。奶奶问我岳父:“你女儿?”我岳父点下头,奶奶又望一眼我岳母,再次觉得我岳母朴素,一张脸没做任何粉饰,眼睛里的两汪水也十分清澈,就对在一旁捶胸顿足的梨花说:“梨花,这么些年我说过你一句没有?”梨花哭着摇头,奶奶知道梨花的脾性,如果她不来调解,梨花是不会收场的,便说:“那我现在说你一句,不要闹了。”梨花呜呜呜哭着,奶奶看一眼羞涩且不知所措的我岳母,又说:“梨花,想过安宁日子就不要吵。”奶奶说了很多,见梨花平静下来,才和张桂花一起离开。

梨花不是秋燕,在青楼里待过的女人,知道自己的分量,晓得要把我岳父完全占为己有已有些困难,她发完飙,气顺些后,看着比她年轻一大截的我岳母,就把愤怒的心摁进坛子里,盖上了盖子。第二天,梨花过来清理她的衣物,清满三大包,中午边上,我岳父一瘸一拐地拉着板车过来搬运她的东西。我岳父一脸伤感,还一脸惭愧,就勾着头搬梨花的衣物。走时,梨花突然哭了,蹲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她一旁的美人蕉在风中摇曳,月季花于寒风中吐着芬芳。张桂花也跟着哭起来。奶奶不喜欢家里哭哭闹闹的,说:“桂花,又没死人,你跟着哭什么?梨花,你去吧。”

 

三十

长沙市民在“文夕大火”的废墟上重建家园的忙碌中迎来了新年。——人们差不多忘记这个世界上还有过年一说,边建房边诅咒政府竟下令官兵纵火,奶奶一拍脑门说“啊呀,要过年了,家里还什么都没准备”,就听见二哥对奶奶嚷道:“过了年我就十三岁了。”过年边上,一个满地阳光的日子里,腊梅花迫不及待地凋谢了,但窗前那簇月季却开得很旺,好大好红一朵,桃树似乎提前长了花骨朵儿。这天上午,一个着一身女军装,戴着船形军帽、身材苗条的女军人走到院子前,一张很俊俏的脸朝着院子里张望,我突然认出来者,叫了声“妈”,人就朝门外奔去。我有一年多没看见妈了。妈穿着军装很漂亮,一张美丽的瓜子脸红灿灿的,好像我早晨看到的旭日。我感到快乐,我这个似乎没爹没妈的孩子,现在终于有妈来看我了。我要把妈拉进院子里去,妈没动,“兵兵,你奶奶不喜欢妈。”我问:“妈,奶奶怎么不喜欢你?”妈说:“你长大后,妈再告诉你。”我掉头看,大姐和二姐都把目光投到我和我妈身上,大姐脸上笑着,二姐的脸却昂向天边。奶奶不屑地起身走开了,张桂花婶婶和正韬坐着没动,大金和李文华走过来,笑看着我和我妈。我对妈说:“这是大金哥,这是文华哥。”妈对两个少年轻轻一笑。

妈带着我在街上走着,妈太漂亮了,很多人都掉头来看我妈,妈只是笑,不去迎接那些混乱的目光。妈告诉我,她现在到了军医院,军医院里有很多伤员需要医生和护士照料,妈成了军医院的护士。街上有卖鸡蛋饼的,妈就买鸡蛋饼给我吃,街上有卖牛皮糖的,妈就买牛皮糖给我吃,看见卖烤红薯的,妈又买烤红薯给我吃。后来妈带着我走进双燕楼馄饨店吃馄饨,吃完馄饨,妈又带着我闲逛,直到我两腿都走累了,妈才叫人力车。人力车拉着我和妈往回走时,我靠在妈身上睡着了,等我醒来,却是睡在张桂花婶婶的身上,一抬头,看见了奶奶那张极度冷漠的脸。

大年初二,下起雪来。漫天雪花飘舞,冬天没下雪,春节却下起雪来了。我们都坐在堂屋里看下雪,街上有人说“下雪了下雪了”,雪把我们挡在家里了。张桂花煎好年糕,一家人坐在堂屋里边吃年糕,边看下雪时,一个一脸胡子的邮递员走到门口,将一封信掷在雪地上,吼声“信”,人就转身走了。二哥忙走过去,捡起那封信,信是从延安寄来的,寄信人是我二叔。这是青山街三号收到的第二封信,信封是牛皮纸,门牌号码和收信人都是毛笔小楷。正韬说:“奶奶,二叔来信了。”奶奶一听,忙让正韬读给她听,正韬就撕开信封,信封里掉出一张相片,相片上是何金林与那个常德女人的合影。照片上的何金林微笑着,脸上一脸幸福,一双与奶奶的眼睛极相似的眼睛不动地盯着前方;一旁的常德女人也笑得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她剪着个包菜头,知识女性模样,一脸向往的表情。奶奶打量了一阵子照片,又把照片给张桂花和我二妈看,二妈看完后,奶奶又把照片给爷爷看,说:“这照片上的女人怕是我们何家的儿媳妇呢。”

正韬大声读信:“爸爸妈妈大哥大嫂你们好”等等,信很长,信上说照片上的女人邓皎月现在是他妻子,他们于一九三八年十月有了一个孩子,取名何陕北。他们是志同道合的革命同志,生活得很好。信上说在延安他碰见了何金石,金石在八路军一一五师,参加了平型关战役,金石于战斗中打死了三个日本鬼子,受到表扬,提拔为八路军连长。信上还说他有李雁军的消息,李雁军不在延安,在八路军开辟的另一块革命根据地晋察冀边区带兵。信中说,他一直没有二哥的消息,长征前夕二嫂肚子大了,没法跟着部队走,二哥二嫂就留在瑞金打游击,所以他不知道二哥是活着还是死了。信中还问“文夕大火”把家烧了没有,烧了后是不是重建了等等。信中最后说,他和金石都好,共产党的革命队伍里人人平等,延安的人民喜气洋洋的。这封信正韬断断续续地读了十几分钟,读完后,奶奶又接过信,摸着信纸说:“就是不知道我金江的下落了。”奶奶口述了一封信,让正韬记录,奶奶最后说:“妈很想你们,希望你们能早点回家。”张桂花婶婶也在信上捎了句话:“看见雁军的话告诉雁军,不要担心我,我很好,他儿子文华也很好,文华长大了,长得很结实。”

奶奶让正韬和李文华去邮局寄信,顺便送几块腊鱼腊肉给我岳父,奶奶要正韬告诉我岳父,金林和金石,还有他堂哥李雁军都还活着。正韬和李文华接受奶奶派的任务,撒开腿跑了。奶奶把目光投到我二妈脸上,“我真高兴,我三儿金林也有儿子了,叫什么北?”二妈想了下说:“叫何陕北。”奶奶把目光放到大金身上,突然想起什么地说:“对了,金林在信上说你妈又有了,不知是添了个弟弟还是妹妹。”

大金没说话,大金在正韬念信时,一直坐在一旁很留意地听着,这会儿听奶奶议论他爹妈,他垂着头起身走开了。我这个堂兄性格越来越内向,不像胜武和正韬那样爱叫叫嚷嚷,这恐怕是他爹妈不在身边,导致他形成了这样的性格。大金小时候,奶奶曾拿他开玩笑,说“你是爹妈不要的孩子”,这话,大人说来无心,小孩子却听来有意,大人们说过就忘了,小孩子却记住了,让少年的他心里忧伤、茫然,甚至一想到爹妈心就荒芜。大金在学校里跌倒或摔破皮肉,回家从不声张,不像正韬和李文华,像开展览会样给爷爷奶奶和他们的妈看,还“哎哟哎哟”个不停。大金没有爹妈呵护,又不是在奶奶的怀里长大,就没那么娇贵,只能忍着,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他不爱张扬的性格。

这年三月,日军疯狂进攻江西南昌,整日轰炸南昌。国军坚守十天,战死十万官兵,日军以伤亡一万三千人的代价拿下了南昌。日军休整了半年,九月中旬,从赣北奉新、靖安一带向西进攻,夺取修水、铜鼓,直扑平江、浏阳。同时,鄂南日军的一个师团,自崇阳南下进攻,企图合力拿下长沙。十九日,湘北日军的主力在冈村宁次的指挥和日本空军的配合下,也向长沙推进。坚守在新墙河岸边的湖南第一军遭到有史以来最为凶悍的攻击,冈村宁次率领两个师团六万多日军,向湖南守军发起疯狂的进攻。爹的十团官兵躲过飞机攻击,还没喘一口气,大炮又迎面飞来,将修筑的工事摧毁不少。一些官兵还未放一枪就炸得手脚分家,头也不知去向;另一些官兵吓得缩成一团,不敢动弹。日军的炮火还没停,日本鬼子就冲到阵地上来了。爹忙指挥何胜武瞄准一个日军指挥官射击,我大哥瞄准那个挥舞着东洋刀的军官,扣动枪机,就见那军官朝后一仰,日军一下子乱了方寸。大哥又沉着冷静地瞄准一个个日军射击,跟他少年时候打麻雀样,就见一个个日军在枪声中倒下。

李文军在一旁数着,“你已经打死五个了”。李文军也成了厉害的狙击手。李文军的心理素质在爹看来有点超常,他冷静、勇敢,甚至喜欢战争,他在战斗中始终处于兴奋状态,身旁的弟兄倒下,他不是恐惧,而是亢奋,眼睛睁得大而亮,甚至能迸出蓝色的火焰。

木匠老二也成了我爹的狙击手,木匠老二聪明,体格强壮,曾经拿斧头和锯子的手,握力大,握着三八大械瞄准射击,也击毙了三个日本鬼子。三个人都成了爹的狙击手,爹让三人分别埋伏在山头,瞄准日军指挥官打,打死指挥官,日军就失去指挥。日军集中火力朝大哥和李文军这边猛烈扫射,两人便换到另一处土堆后,大哥瞄准机枪手射击,一颗子弹从大哥手中的三八大械步枪里飞出去,机枪哑了。爹真高兴,说:“好样的。”机枪又响了,大哥又瞄准机枪手射击,机枪又哑了。机枪再次响起时,李文军也一枪结果了那名小鬼子。大哥和李文军始终不让机枪响,日军狂怒地往上冲,大哥、李文军和埋伏在另一边的木匠老二就一枪一个,弹无虚发,日军害怕了,没想到中国军队里竟有如此令人恐惧的神枪手。

日军停止冲锋后,爹清理人数,有一百多官兵战死,其中三分之二是被炮弹炸死的。爹跪在战死的官兵们面前说:“我发誓会为你们报仇!用日本鬼子的血祭祀你们!”爹的话音刚落,日军的炮火又飞来,轰隆轰隆之声不绝于耳,硝烟弥漫,日军又组织进攻。十团官兵就都像我大哥和李文军、木匠老二一样,瞄准敌人射击,打得日军趴在地上不敢抬头。日军攻打了一天也没前进一步,在十团官兵的阵地前丢下了一百多具尸体。第二天,日军的飞机飞来,十几架,战斗机和轰炸机,冲着十团阵地疯狂地扫射和轰炸,很多官兵被当场炸死,李文军也负了伤,一块弹片削开了他的脑袋,血往下涌,李文军一摸到头上流的血,眼睛就冒绿焰,说:“还好,我还活着。”大哥扳过他的头,拿纱布给李文军包扎。飞机又飞过来,对着阵地疯狂扫射。飞机飞得很低,像一只巨大的麻雀在十团的阵地上盘旋,何胜武忽发奇想,举起三八大械,瞄准飞机的肚子开了一枪,一颗子弹很巧打在飞机的油箱上,油箱冒烟了,先是一条青烟,跟着是浓浓的烟追随着飞机的屁股,就见飞机栽向不远处的山头,一声爆炸刚结束,山头上就腾起一团火焰和一股浓烟。十团的官兵都看见了,无不兴高采烈,李文军高兴得忘记了伤痛,大叫:“胜武,你神了,飞机都被你打下来了。”

傍晚,空中满是呛人的硝烟气味,夕阳毫无光泽地悬在西边天上。雷排长牵着那匹剽悍的白玉来了。木匠刘二郎看见雷排长,很高兴。雷排长扬扬手中的缰绳,“受我们团长之托,送马来了。”爹听见刘二郎说话,转头,就看见白玉,白玉也看见我爹,忙嘶鸣,好像跟我爹打招呼样,朝爹奔过来。爹十分惊讶,同时也狂喜无比,白玉低下头拱我爹的胸膛,把我爹拱得后退好几步。爹激动地摸着马头,抱着白玉粗壮的脖子,“白玉白玉白玉。”

雷排长向我爹报告:“彭团长临终前让我把马交给您。”爹一惊,“彭团长死了?”雷排长的圆脸阴了,声音悲伤:“日军轰炸机投下的炸弹炸伤了我们团长,同时炸倒一棵树,大树枝把我们团长的肚子杵烂了,肠胃都流了出来。团长临死时交代,要我把这匹马送给您何团长。”雷排长说到这里,眼眶里滚出泪珠,他揩了下眼睛。

这是一匹神马,体格十分健壮,白毛于夕阳下泛亮,爹跨上白玉,白玉极其欢快地嘶鸣一声,就掉头狂奔,马蹄声呱呱呱响,溅起一串尘埃,如一道闪电划过众官兵的眼睛。爹太喜欢了,奔回来,摸着马鬃,白玉就亲热地摆头。爹对白玉说:“你终于回到我身边了。”白玉用头蹭爹的脸,一口热气喷到爹脸上,爹对与刘二郎说话的雷排长说:“你留在我十团吧,二营一连长战死了,你去带那个连的兵。”雷排长成连长了,忙道:“遵命。”

长沙第一次会战,中日两军在湘北新墙河两岸激战十余天,日军遭到中央军和湖南第一军、第二军的顽强抗击,后第一军和第二军伤亡过大,退到长沙郊区洞井铺和跳马一带。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命令中央军第十九集团军和第二十七集团军以长沙为中心,对日军反攻和围歼,日军司令冈村宁次下令退却。第一次长沙会战结束,日军伤亡万余官兵,中国军队伤亡三万余人。史料上称此役为“长沙大捷”。长沙人民都没想到,自发动侵华战争以来,不可一世的日军竟在长沙之役中遭到重挫。武汉失陷、广州失陷、南昌沦入敌手,夹在三座城市中间的长沙仍然在中国军队手中,长沙民众于那年十月大摆庆功宴,庆贺长沙会战的胜利。我大哥何胜武又一次当了英雄!爱舞文弄墨的彭连长用夸张的手法,把我大哥何胜武、李文军和木匠刘二郎写成了神枪手,说此役中何胜武击毙日军二十八名,击落敌军轰炸机一架;李文军击毙日军二十一名;刘二郎击毙日军十一名。这篇表扬稿在《大公报》上一发表,全国大小报纸便纷纷转载,这一次就不是保长送匾,是长沙市政府的国民党官员送来一块匾,仍是黑底金字的大木匾,但多了几个字,写着:抗日英雄何胜武。爷爷奶奶都十分高兴,没想到他们的孙子何胜武能如此争气,居然把日军的飞机都打落了,就笑得合不拢嘴。奶奶说:“谢谢谢谢,我代我孙子何胜武谢谢你们。”国民党市府官员说:“哪里话呀老人家,我们要谢谢您培养了个英雄孙子呢。”

还有一块匾,是送给李文军的,李文军击毙二十一个日本鬼子,这也是非常了不起的。奶奶瞥着黑底金字的匾,匾上写着:抗日英雄李文军。奶奶说:“这块匾该送到老兵饭店,李文军的爹妈都在老兵饭店。”送匾的官员说:“那我们送到老兵饭店去。”

一行人就笑容可掬地抬着匾,匾上扎着红绸子,吹吹打打地走到老兵饭店。老兵饭店里当时正有很多当兵的吃饭,热热闹闹的,忽然来一支送英雄匾的,大家就折过头看。我岳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灶屋里一瘸一拐地走出来,见匾上写着“抗日英雄李文军”一行楷书金字,他瞪大两只斜眼睛,泪水就失控地朝外淌。多年来他想成为英雄最终因怯懦失败了,而他的儿子在短短一年内就成了大英雄。他歪着一张脸哭了。梨花正蹲在井边洗菜,回头见饭店热闹得不行,鞭炮声炸得老兵饭店像开了锅,就跑来看,我岳父指着梨花说:“我内人。”市府官员脸上就布了很多亲切的笑,“您养了个会打日本鬼子的英雄,您辛苦了,大妈。”梨花一听官员叫她大妈,心就一阵抽搐,痛哭起来。她只想年轻,因为比起我岳母来说,她确实老了。她哭道:“哪里哪里……”市府官员拍拍梨花的肩,“我们为您的儿子骄傲,大妈。”市府官员指挥抬匾的人挂匾,梨花泪汪汪地道:“想不到我儿子成了抗日英雄。”

何胜武和李文军、刘二郎于此役后都升连长了,三人都没经历副排长、排长和副连长这几个阶梯,直接就当连长。三人分别为第十团第四营第一连、第二连和第三连连长,组织刚入伍的新兵训练射击。那些新兵都是听了广播或看了报纸后,慕名来十团参军打日本鬼子的,因为日本侵略军不可战胜的神话已经在长沙会战中被湖南人打破了,大家都见到了日军仓皇逃命的狼狈相,就不再害怕这群在南京制造大屠杀的恶魔。

我大哥是湘军里最年轻的连长,十七岁,生一张稚嫩的脸蛋,一双单眼皮小眼睛却炯炯有神,笑时露出一口雪白坚硬的牙齿——那口牙齿可以把子弹壳咬扁。他穿着连长军服——那身军服在他身上略嫌肥大(大哥那时很瘦),系上皮带,走到他的士兵前,见有些兵年龄比他大一截,脸上都长着胡子,额头上抬头纹都好几条,大哥的脸就红了。他对他的士兵说:“弟兄们,打日本鬼子是我们男人的责任。”他亲自示范,把一支步枪端起说:“弟兄们,枪托要靠牢在肩上,手要把稳枪支,手不要抖,一抖就打不中。”他手托着枪,瞄着前方的靶子,那靶子是一个稻草人,稻草人上有靶心,稻草人头上戴顶日本军官的破军帽。“瞄准时三点要成为直线,眼睛、瞄准器和靶子要在同一点上,”大哥说,“在扣动扳机时要闭气,不要呼吸,不然子弹就打不中目标。”他射了一枪,一颗子弹打穿靶心,他的士兵欢呼着。大哥说:“记住要诀,扣动扳机时,气一定要憋住。”

他的士兵就在靶场上练射击。大哥亲手教他的士兵端枪、瞄准、射击,见有的士兵端枪姿势不对,他就示范。他的一旁是二连官兵,连长是李文军,李文军正手把手地教一个个新兵射击,从早教到晚,喉咙都教嘶了,口冒白烟。爹很关心这三个新兵连,希望胜武和李文军、刘二郎将这三个连训练成三个神枪手连。爹骑着那匹健壮的白玉,脸上就挂着许许多多的笑,他骑的白玉也昂着骄傲的头,似乎也笑呵呵的,马眼睛亮闪闪的。长沙会战结束后,爹升为上校,为湖南第一军第三师副师长,仍兼第十团团长。爹翻身下马,觑着他大儿子、李文军和刘二郎训练新兵。爹对他们说:“你们要把他们个个训练成神枪手,”大哥、李文军和刘二郎都朗声回答:“好的,何副师长。”爹跨上马,去视察另外三个营的官兵。

翌年的长沙没发生战事,日军于长沙会战中吃了苦头,就转而去进攻桂南,但也没捡到便宜,丢下几千具尸体,撤了。桂南与湖南搭界,长沙紧张了一阵,得知日军撤了,长沙的紧张气氛又缓和下来。于是这一年的长沙就很平静,风和日丽的,街上的物价也稳定,战争仿佛已是隔壁家的事了。奶奶忙着大做腊肉,因为腊肉有点供不应求,腊肉刚刚拉到吉祥腊味店,一开店门就卖光了,那些爱吃腊肉的市民早早就在店子前排队等着,一见店门打开,那还不一拥而上。奶奶只好对后面的人说:“没有了,你们不要排队了。”

李文华、正韬和大金都成奶奶的帮手了,这三个少年只要不上课,立即就投入熏制腊肉的工作中,个个弄得一身烟味。家里还请了两个帮工,帮工就指导这三个孩子加糠,让他们不要弄出火来。晚上,三个孩子就在院子里拉二胡、吹竹笛,那自然是张东魁和胡麓山来的时候,合着乐,仿佛青山街三号是个小剧团,音乐之声从院子里扬出去,让路人张望。

过了一阵,李文华不拉二胡了,从他的老师家里借来一把吉他,手里拧着一小块象牙弹片,把模样古怪的吉他弹出一连串声音清悦的乐曲,对门韩家、曾家和刘家的大人小孩都走进院子来看,对李文华的音乐才能倍加赞赏。李文华人聪明,是个身上充满音乐细胞、感情细腻的小青年,对弹拨乐器很有感觉,只是一个星期,就把一支支歌曲弹得满院子飞了。我大姐也成了吉他迷,只要李文华弹吉他,大姐就会放下手中的活,走过来,笑着,等李文华不弹了,她会接过吉他,轻轻弹着。李文华就教家桃弹简单的乐曲,奶奶看见了就对张桂花说:“文华和家桃,多好的一对啊。”家桃听奶奶这么说,就不弹了。奶奶还是笑,说:“这有什么害羞的?姑娘家迟早要嫁人。”李文华看着我大姐走进房间的背影,弹出一串轻快的声音。十点钟,奶奶把孩子赶到床上睡觉,青山街三号立马安静下来,这时大家才能听到从阴沟或葡萄藤下发出的蛐蛐的叫声。月亮悬在天上,椭圆一个,黄亮亮的,月光泻进窗户,涂在地上,蛐蛐的叫声和孩子们的梦呓声都融在月光里了。

我大哥和李文军很少回青山街,他们都是连长,都在努力训练他们的士兵。爹回来得也不多。我妈跟爹在爹的团部住下了。妈来过两次,来看我,仍站在院子门外对我招手,我仍然是飞奔着而去。妈就带我在街上玩,买东西给我吃,领着我去双燕楼馄饨店吃酸辣馄饨,或带我去杨裕兴面馆吃碗肉丝面。妈穿着军服,戴着船形帽,一张瓜子脸十分漂亮,走路腰杆儿笔直,双乳傲气地挺在胸前,当然就招来众多惊讶、仰慕的目光。何正韬那时十四岁,身高一米六八,要穿四十一码的胶鞋,男性生殖器的包皮也悄悄翻卷开了,心里对女人也有点朦朦胧胧的感觉了。一天傍晚,妈把我送回青山街三号,站在门口与我话别,何正韬生平第一次对我妈咧嘴一笑,妈走后,他说:“难怪爹喜欢你妈,你妈是长得好看。”

奶奶听见了,一心要矫正她这个孙儿的审美观说:“你点点大懂什么?好看又不能当饭吃!”正韬不像我怕奶奶,大哥和李文军从这个院子“飞”出去后,他就是家里的小男子汉!李文华虽然比我二哥大一岁,但不姓何,就没正韬有资格霸道,事实上李文华少年时候是个相当腼腆的男孩,常常在我大姐面前脸红耳赤,怕我大姐怕得要死。要是大姐说:“文华,你好讨厌的。”李文华就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地左右张望,然后傻笑,再然后就躲到房里去自我检讨。何大金虽是何家的种,但他爹妈都不知下落,这让少年的何大金就有些荒凉和落寞,比起我二哥来,他可老实多了。大哥一走,何正韬的地位就自然凸现出来,他可以发脾气,可以晃着肩膀走进院子,可以一边吃饭一边大笑,还可以脱下袜子随便扔在哪里了。他反抗地一笑,对在青山街三号的院子里十分专横的奶奶说:“奶奶,文兵妈是好看。”奶奶绷着脸道:“外表好看是狐狸精。”何正韬正喝水,一口水喷了一地,他瞟一眼奶奶说:“笑死我了。”奶奶没想到她的权威遭到这个她一手拉扯大的孙儿挑战,更严厉地瞪着孙儿说:“你怎么用这种口气跟奶奶说话?”何正韬一点也不惧奶奶,他很乐意挑战奶奶的专横地位,他身上流着的爹那种热情、坦率、好斗和敢于反抗的血液,在他长到十四岁的那年,无须人点拨便下意识地炽热和昂扬起来,他可不管奶奶不奶奶,爹和大哥不在家,他自我感觉便是家里的老大。他说:“奶奶,我真不懂您为什么那么讨厌文兵他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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