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骡子丨上卷(二十一至二十五)

2016-07-26 11:25:46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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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六月初的一天,长沙枪声大作,桂系军队奉中华国民军阎锡山总司令的命令,在李宗仁(中华国民军副总司令)和白崇禧的率领下猛攻长沙,炮声隆隆,市内的街道和房屋颤抖不已,砖瓦和炮弹横飞。学校停课了,街上闭市了,一片惊慌和混乱,人们纷纷往家里跑。奶奶关了南门口腊味店的门,和张桂花一起跑回家,一进门就嚷道:“吓死我了。”第二个回来的是爷爷,爷爷拖着一板车猪肉,飞奔而回,把板车拖进院子大门说:“街上乱糟糟的,桂军正猛攻长沙,大炮从天上落下来,炸死了很多人。”第三个回家的是何金石,他把书包丢下,喝口凉茶,对奶奶说:“妈,又打仗了,学校让我们回家。”

胜武和李文军没回家,两孩子躲在街角看打仗,子弹从他们头顶飞来飞去,发出尖利的声音。但他们不知道怕,李文军反而说:“几好玩啊。”看见桂军冲到街上,跪着向国军开枪,国军拼命还击,子弹打在双方的工事上,溅起不少尘土。两个孩子都瞪大眼睛,子弹、炮弹在他们眼前横飞,声音尖尖的,又隆隆的,十分震耳。炮弹把他们眼前的一栋两层楼房都震垮了,腾起的灰尘好半天才散去。直到国军败退,战斗结束,枪声变得零星了,两个孩子才昂起肮脏的面孔,爬起身,去捡还很烫手的子弹壳。街上没一个老百姓,走动的全是桂军官兵,桂军官兵瞪着他们,有个士兵甚至都举起枪冲他们射击,但没打中他俩,却着实吓得两人一跳,忙没头没脑地跑回到家。何胜武对奶奶说:“奶奶,我们差点被打死了。”奶奶从来舍不得戳孙儿一指头,那天却甩了孙儿一耳光,“不要命了你们!”梨花也十分凶地踹李文军一脚,何胜武挨了奶奶的耳光反而无所谓地笑,李文军却瞪着他妈说:“你打我干什么?”梨花又掴李文军一耳光,骂道:“砍脑壳的,你害你娘急得魂都没有了!”爷爷笑着,反而觉得这两个孩子十分勇敢,说:“梨花,孩子也跟大人样有自尊心,打多了就没自尊心了。”奶奶批评孙子说:“胜武,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奶奶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妈?”一只花鸟飞到葡萄藤上,在葡萄枝上叫,何胜武忙从书包里掏出弹弓和石子,一拉弹弓,石子击在花鸟上,噗,花鸟一头栽在地上,死了。奶奶说:“这孩子,天生的好眼法!”

爹所在的五师坚守长沙城南,桂军从西北两处地方打进了长沙,何键的三十五军主力并没在长沙,守城北和城西的是他的三个新团,那些新兵在枪炮声中乱作一团,龙团长整天都在醉生梦死的花柳巷里鬼混,在妓女们身上研究人生,很少去训练新兵,他的兵当然就没战斗力。桂军从城北涌来,一阵炮轰,他的同他一样懒散的官兵就乱了方寸,如马蜂样飞散开了。龙团长狂怒地一连枪毙三个弃枪逃跑的新兵,但是没用,那些新兵仍四处乱窜,成了桂军的枪靶子。西边,桂军的炮舰开来了,对着岸边一阵炮轰,把守江边的官兵打得弃阵地而逃。桂军从湘江上岸,打龙团长的屁股,龙团长腹背受敌,就败下阵来。我爹所在的五师就拥着省政府的官员撤到洞井铺一带,在距长沙十几公里的洞井铺一带驻防。

桂军打下长沙后,在长沙作威作福了十多天,到处抢劫,一枪托打在行人的头上,将人打晕,掠走他人的钱财。那十多天,桂军不准长沙人随便走动,天天戒严。或者三五成群地冲进看上去有钱的市民家,一枪托把走上来说理的主人打昏,恶鬼样地翻箱倒柜,把女人的耳环扯下来,把手镯拉掉,拉不下就勒令女人往自己的手腕揩肥皂,再使劲拔。桂军官兵大肆搜刮钱财,弄得老百姓谈桂军色变,说桂军比当年张敬尧的安徽兵还凶恶,于是家家户户都用桌子柜子堵着门。学校停了课,铺子也天天门窗紧闭,街上除了荷枪实弹说一口广西话的桂军和奔驰的战马,就没人走动。爷爷每天坐在院子里,用一根粗壮的木头顶着门,不准任何人出去,何金石想到街上看一眼究竟,被爷爷呵斥了。张桂花想到街上买几把小菜,往脸上搽了点锅煤烟子,提着菜篮就要出门。奶奶大声道:“桂花,菜没吃大家吃光饭都行,不要出去!”张桂花就没敢出门。全家人都坐在院子里,彼此看着,或把郁闷的目光投到葡萄藤上,葡萄藤上已结满绿葡萄,有的葡萄开始泛红了。李文军、胜武、正韬、李文华和大金及家桃,天天望着葡萄,盼着葡萄快点熟。

十多天后枪声又一次大作,由远而近,十分激烈。炮弹再次在街巷里隆隆响着,有一发炮弹呼啸着飞来,落在青山街的民宅上,炸死了那一家人,把整条青山街炸得晃悠了半个时辰。后来听说,那是军舰上开来的炮。蒋介石派钱大钧的教导三师和五十三师来增援,还派海军司令陈绍宽率军舰来参战,军舰一开炮,炮弹就对着岸上乱轰,不但把驻守码头的桂军打得抱头鼠窜,还炸毁很多民房和炸死了很多老百姓。何应钦在蒋介石那里立下军令状,来长沙亲自督战。爹所在的五师打头阵,端着枪朝前冲。两军从长沙城外打起,直打到城内,爹指挥三团官兵打到南门口,与桂军在学院街展开激烈的巷战。一颗手榴弹从一处屋顶上扔来,陈警卫忙扑倒我爹,手榴弹在距他们几米远处爆炸,轰隆一声响。爹爬起身,见陈警卫一脸的血,忙问:“你不要紧吧?”陈警卫才发觉自己负了伤,一摸,发现自己的左耳朵只剩了一小片。有五处楼房的窗口架着机枪,机枪子弹打得地上尘土飞溅,爹的官兵无法前进。爹对他的肖营长说:“肖胡子,让你的兵包抄到后面去。”

肖营长带着三营的官兵向一旁的几幢房屋移动。爹又命令杨营长集中火力打敌人的机枪手,支援三营官兵从后面包抄桂军。三营官兵包抄到这几幢楼房前,就朝楼房里扔手榴弹。三连长张小江天生就是个掷砖头手法很准的人,他自诩少年时玩跪碑游戏从来就没输过,那种土游戏就是拿砖头掷立在前面几米远的砖头,砸倒,你就赢了。手榴弹也就是砖头的重量,只见他扔出的手榴弹飞进架着机枪的窗口,爆炸声和火光即刻冲天而起,跟着几挺机枪相继哑了。杨营长的一营官兵就朝前冲,边射击阻挡他们冲锋的桂军官兵。城内激战了七个小时,桂军终于抵挡不住国军的疯狂进攻,弃下长沙,朝衡阳方向撤了。

何应钦在火宫殿宴请团长以上的军官,爹和贺新武随赵师长一并赴宴。那天,火宫殿里有很多军官,何键陪着何应钦一桌一桌敬酒,一一介绍军职,介绍到我爹时,何键对何应钦说:“他也姓何,家门,第五师三团团长何金山。”何应钦点头,端着酒杯与我爹碰了下,爹看一眼何应钦说:“谢谢长官。”何应钦哈哈一笑,转身又敬赵师长和贺新武团长,贺新武团长用手肘捅下我爹说:“他可是个大官,你们何家的。”爹点头,想他从军十年,如今还只是个团长,就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吃过饭,师以上的军官还得留下来,爹和贺新武团长就辞别赵师长,骑马并行。贺新武团长说:“这些当大官的,你说转背还会记得我们吗?”爹说:“应该不记得。”贺新武瞧一眼碧蓝的天空,又看一眼破烂的街道,设想道:“除非我们能留给他特别的印象。”爹说:“除非你救过他的命。”街上的行人都仰望着他们,贺新武说:“何键主席不会赏识我们,因为我们是赵师长的部下。”爹见一个穿浅蓝布衣的女子望着他笑,爹没想起这张女子的脸是谁,就回头看贺团长,以为那女子是对贺团长笑,贺新武的目光却落在远处,又说:“我们赵师长不像何键会阿谀奉承。”爹再看那女子,那女子却扭开了脸。爹打量着这条刚经过战火洗礼的街,千疮百孔,一些人正在整饬门窗,或用墙灰补墙上的弹痕。两人骑着马走到南门口,爹与贺新武分手,打马向青山街奔去。

爹告诉爷爷、奶奶和秋燕说:“桂军被我们打跑了。”爹把马牵到后院,回到堂屋坐下,家桃就把她娇小的身体靠了过来。爹把女儿抱到膝头上,摸着女儿的脸蛋。六月的太阳照在葡萄藤上,有很多葡萄都熟了。爹起身,摘下几串熟葡萄,秋燕忙拿去洗净,爹吃着葡萄,也叫女儿吃葡萄。正韬和大金从街上回来,爹把葡萄给两个孩子,边望一眼秋燕,秋燕的目光却落在正韬脸上。待两个孩子走开,爹的目光追随着二儿子,脸上有几分内疚,低声说:“正韬这孩子一生下来,他妈就死了。”秋燕不懂意思地望着我爹,爹是觉得自己不应该把恨嫁接到正韬身上,又说:“直到今天,我这心才算平静下来,你不知道他妈死的时候我有多恨他。”秋燕绷着脸说:“谁都恨。”爹没听明白秋燕说这话的意思,摇下头。

七月底,红军来了,进攻长沙。接连热了十几天,没下雨,天天一个太阳,长沙的气温就升到了摄氏四十二度。爷爷和奶奶都不想动,秋燕因过于劳累,闭了痧,奶奶和张桂花把秋燕放到床上,掀开秋燕的衬衣,喷一口水到背上,奶奶就在秋燕的背上扯痧,扯痧扯得秋燕的背上呈现两道深深的紫红。秋燕缓过一口气来,睡了一个小时,又爬起床做事。奶奶就感动,说秋燕是好女人。晚上,一家人坐在葡萄架下乘凉,地上洒了水,天上满天星星,可以看见银河在深蓝的天上浮游。胜武、正韬、大金和李文军、李文华都坐在竹铺上,一边仰望天空一边说笑,笑声嫩嫩的,从院墙上甩出去,逗得街上的狗叫。梨花、张桂花和秋燕也分别坐在竹铺上,竹铺下湿湿的,那是为降温洒的井水。家里只有一个人不怕热,就是长着双虎吊眼的何金石,这家伙把马灯拧得很亮,打着赤膊,趴在桌前痴迷地解数学题,身上流下的汗把裤头都打湿了。奶奶对胜武和李文军说:“你们啊,都要像你们金石叔叔学习,整天就知道拿弹弓打麻雀,要你们做作业就跟要你们的命一样。”胜武懒得听奶奶叨唠说:“奶奶,我们学习了的。”梨花突然尖声说:“李文军,你个砍脑壳的,做作业去。”李文军回答他母亲:“我做了作业。”何金石在他房间里大声宣布:“不要说话。”

大家刚刚闭嘴,看着幽蓝的天空,忽然枪炮声大作,密集的枪炮声似乎离青山街不远。奶奶忙跑去关院门,以免战火烧到家里来。何金石没法做数学题了,他走出房间,谁也不搭理地走到院子门前,把耳朵贴到门缝上,表情严肃地听枪声。我大哥说:“三叔,我今天回家的路上,听街上的人说红军要打长沙。”何金石拉开门闩,要走到外面看,奶奶阻挡他出去说:“金石,你不要命了?”何金石回到房里,又趴在桌上解数学题。正韬、李文华和大金三个孩子却在院子里捉蛐蛐。他们手上拿着马灯或起子,侧着耳朵听蛐蛐叫。院子里确实有蛐蛐,在砖缝里或葡萄藤下。战争似乎离他们很远,李文华提着马灯,于枪声停息的空隙里,趴在砖缝前细听,要大金和正韬别出声。张桂花骂儿子,要李文华上床睡觉。奶奶说:“还是孩子们好,枪炮声即使在门外响,他们还是玩他们的。”

有人敲门,咚咚咚,把一家人敲得心惊肉跳。爷爷望一眼奶奶,奶奶也看爷爷,又看一眼秋燕和张桂花、梨花及孩子们,孩子们被这种紧张气氛感染了,也都抬起头望着门。门继续咚咚咚响,门外开口道:“爹,我是金林。”一家人都听到久违了的何金林的声音,奶奶忙对她最爱使唤的张桂花说:“快去开门。”张桂花大步奔去,脚把地上的一只蛐蛐罐踢飞了,她儿子心痛地叫道:“妈,你把我的蛐蛐踢飞了。”张桂花没理儿子,将门闩拉开,何金林一身灰衣服地进来,身后跟着个剪短发的身材娇小的女人,何金林叫声“妈”,又叫声“爹”,他身旁的女人笑眯眯地望着我奶奶,用常德话叫了声:“妈。”又看着我爷爷,照样用常德话叫了声:“爹。”爷爷和奶奶都被叫懵了,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这女人二十岁模样,个头不高,长一张黑黑的俊俏的瓜子脸蛋,一双月牙眼弯弯的,两片嘴唇上挂着两撇迷人的笑。我二叔说:“她叫邓姣月,常德人,是我未婚妻。”奶奶笑道:“你坐,秋燕,快去泡杯茶。”秋燕便起身泡茶。何金石的房门开了,走出来看他哥,何金林瞧着何金石说:“嚯,金石你长这么高了?”何金石腼腆地一笑,何金林掉头对他未婚妻说:“这是我弟何金石。”常德女人邓姣月忙对何金石抿嘴一笑,“金石你好。”

奶奶想仔细地打量她钟爱的儿子,就让张桂花提来马灯,张桂花把自己房里的马灯和挂在厨房里的马灯都拎来了,秋燕也把她房里的马灯拎来,堂屋顿时很亮堂,奶奶就在三盏马灯的光线下打量她三儿子。何金林这几年在外面干红军把身板干得很结实,不像个大学生,而像街上的体力劳动者了。他的脸也黑黑的,脸上棱角分明,他的厚嘴唇闭拢时显得刚毅,家族式的长下巴昂起时却呈现几分冷峻和傲慢。他穿着灰布军装,头上戴顶灰布军帽,军帽上钉颗红布五星;腰间扎根很宽的军皮带,皮带上别着牛皮枪套,枪套里插着手枪。他一脸笑着说:“妈、爹,我只是回来看一下,马上要走。”奶奶拉着儿子的手说:“今天你们就不要走了,今晚你们就在家睡。”何金林说:“我只能坐一个小时,我们红军有严明的纪律,我是红军里的知识分子,还是营党代表,不能带头破坏纪律。”

常德女人邓姣月也用羞涩的声音说:“妈,我们只是回来看您和爹,等下真的要走。”何金林让张桂花和秋燕把马灯提开,“照得我好热的。”一家人就笑,何金林在笑声中问何金石:“金石,读书成绩怎么样?”何金石回答他哥:“还好。”何金林说:“把书读好,将来好为我们建设共产主义。”身为中学生的何金石当然也听说了共产主义,他问:“三哥,你觉得共产主义真会来吗?”何金林说:“等我们消灭了国民党反动派,不就可以建共产主义了?”何金石挠挠头皮,盯着他哥问:“我二哥呢?”奶奶也说:“金林,金江呢?”何金林说:“我跟二哥不在一起,二哥和雁城哥在另一支红军部队。”奶奶指着李文军和李文华说:“这是李雁城的儿子,这是李雁军的儿子。”又指着何大金说:“他是你二哥的儿子,大金叫二叔。”大金就叫了二叔。何金林在何大金的脑袋上摸了把,喝了杯开水,问:“大哥还好吧?”爷爷答:“他还好。”何金林迟疑片刻,这才说:“爹,你要大哥不要干国民党,那是不会有好下场的。”爷爷摸摸自己的头,“他现在是团长。”何金林一脸郑重道:“我们师长要我来奉劝大哥起义。”奶奶不同意道:“都跑去干红军,谁来管这个家?你就别劝你大哥起义了。”

有枪声传来,在远处,何金林支起耳朵听了听,起身要走。爷爷奶奶都知道儿子的翅膀硬了,留这个红军儿子不住,就起身相送。何金林脸上很自信地对他爹妈说:“妈,等我们红军胜利了,我再回来看你们。”爷爷和奶奶把儿子和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送到街的拐角处,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黑乎乎的街上。天上有轮椭圆的月亮,照着这座炽热的城市。

那天半夜,起了风,一家人就陆续回房间睡觉。次日一早,太阳还只露出一缕曙光,又有枪声响起,枪声穿过宁谧的晨曦,将整座城市的市民都唤醒了。有脚步声在街上奔跑,枪声一时紧密,一时稀疏,风把火药味吹得四散。我三叔走到葡萄架下,仰头看着惨淡的天空,东边有一抹淡红,还不足以让整个天空明亮。又有枪声从远处传来,很激烈。奶奶拉开门查看,见何金石站在晨光下,何金石偏着头,满脸思考地问奶奶:“妈,你说国民党和共产党,到底谁能赢得中国?”奶奶一听儿子这么说,便明白这个儿子也长大了,再看儿子的脸,人中上长胡子了。奶奶担心起来,马上制止儿子想这些事说:“金石,妈指望你养老。”我三叔不屑地淡淡一笑,“您别指望我。”奶奶瞪大眼睛看着儿子,我三叔丢下奶奶,折回房,奶奶仍愣在葡萄架下,愣在晨光中。秋燕起床,穿着薄薄的绿碎花布衣裳,忙着去厨房烧火煮饭。枪声又在远处大作,奶奶对从厕所里走出来的爷爷说:“这年月,战争就没断过。”张桂花和梨花也相继起床,跟着,孩子们都起床了,个个眼屎巴巴地走到院子里,只听见胜武对李文军说:“一打仗,我们今天就不要上课了。”

稀饭上桌了,还有咸菜和奶奶做的腐乳,一家人围着桌子吃过早餐。何金石背起书包,拉开门闩,人就走了出去。奶奶追出去问:“你去哪里?”何金石头也不回地答:“去学校上课。”街上静悄悄的,只有何金石一个孤单的身影匆匆而行。对门韩家的男人探头张望,胜武、正韬、大金、李文军和李文华都拥到门外,东看西看,伸腰踢腿,好像几只放出窝的小狗。奶奶呵斥他们道:“都给我进去。”五个男孩子见奶奶满脸怒气,就不敢造次地退回院子,在院子里玩蛐蛐打架。中午时,爹和陈警卫来了,爹对奶奶说:“红军退走了。”胜武和李文军走拢去摸爹骑的马,感觉马身上汗淋淋的。陈警卫对我大哥和李文军笑,我大哥要骑马,爹对他儿子说:“看你的书去。”爹把他两岁的女儿抱起,“家桃,你可是爹的宝贝。”

桂系被国军打退,红军又被国军赶出长沙,长沙就又恢复了平静。人们缓过一口气来,又开始整饬被战争毁坏的房屋。家里的腊味生意也逐渐兴旺了。爷爷每天一早去屠宰场拖来猪肉,奶奶、梨花、张桂花和秋燕就忙着将猪肉洗干净,切成条状,先用盐腌,接着就熏制。这年冬天,来了批新兵,爹把很忠于他的何刚升为营长,让何刚训练新兵营。爹两头住,军营和家,有天下雪,何金石的同学打把伞走来,送成绩单给家长,爹看到何金石的数学考试成绩一百分,就对何金石说:“要得,家里可以出一个数学家了。”

 

二十二

我三叔何金石原本想当一名数学家,因为他的数学头脑发达,数学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但那只是他少年时的梦想,他注定要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战争。我三叔是那种性格刚烈、想到什么就一定要做的青年,还在少年时,他身上就体现出对什么事情都很执着和很有顽强意志的一面。他什么都要赢,跳远、跳高都可以拿全校第一,这一切很自然地让他赢得了老师和一些同学的尊重。在学校里,他在同学中很有威望,说一句话就会有人听和响应,不单是他的数学成绩好,还因为他那双虎吊眼里射出的目光是不容置疑的。他说“走”,一大群男同学就会跟着他去;他说“那有什么好玩的”,就没有几个男生跟着某男生提议的事情去动。我三叔身上的凝聚力和领导才能,在学校里甚至都超过了当年在明德中学敢于与赵恒惕的军警抗衡、因而赢得众多同学拥戴的我二叔。“九一八”事件爆发前,我聪明、高傲的三叔,心整个在学习上;“九一八”之后,我三叔就再也不愿坐在教室里读书了,“国都要亡了,还读什么书?”这就是我三叔对奶奶说的话。

那年七月,整个湖南境内大雨滂沱,连续二十天大雨下个不停。湖南的四条大河湘、资、沅、澧都发了疯,水猛涨,遍及五十多个县市。又跟当年皖系军队占据长沙时相仿,河上到处漂着尸体,人的尸体和动物的尸体在水上漂浮,都漂到街上了。那年月国家穷,政府又都拿着钱去购买外国人的军火和养军队,就没人疏理河道或修防洪大堤,几乎年年都要发一次大水,只是这一年的大水发得特别厉害,于是长沙城也变成了浑浊的水域。青山街都淹了,爷爷奶奶只好收拾细软,搬到妙高峰上暂住。妙高峰上搭着很多棚,大家将就着挤在一起,竹铺啊门板啊塑料布啊摊在地上,拿衣服做枕头,就那么窝囊地睡着。

孩子们兴奋得要死,又可以不上学了,就天天跑到街上看大水,看大人坐在小划子里,于水中打捞一具具人或动物的腐尸或其他物件,一边惊呼。不到天黑,胜武、李文军和正韬、李文华及大金人影都没一个,急得他们的母亲嗓子都喊破,等找到他们,就有拳头或耳光的亲密接触。张桂花说:“玩玩玩,整天就知道玩。”李文华挣扎着从她母亲的手中跑开,问他母亲:“你打什么人?”梨花打李文军道:“这么大的水还去玩,怎么不淹死你!”李文军就用力推搡他妈,气愤地跑开。奶奶找到我大哥、二哥,手中的竹尺就劈下来,打在我大哥脸上,我大哥叫道:“哎哟——”奶奶说:“你个狗东西!”

好不容易大水退了,爷爷奶奶才带着一家人回青山街打扫着大水带来的脏物。待把一个家、一条街、一座城市匆匆清理干净,人们刚刚喘口气,“九一八”事件爆发了。日本军队突然攻占沈阳,不到一个星期,辽宁、吉林两省几乎都被日本军队占领。我三叔愤怒不已,脸上起了“锅巴”,拳头捏得绷紧的。他没想到日本军队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侵略他的祖国!他气得再也读不进书,读书是为建设国家而读,国亡了,读书还有什么意义?!他号召同学们跟他一起,举着标语,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在街上愤怒地游行。

过了几天,这个从来不懂音乐和艺术、简直是五音不全的何金石,居然在学校组织的讲演队里扮演日本人,端着杉木做的木头枪——为使木头枪逼真,还涂了黑漆,对中国同胞开枪,扮演中国同胞的同学在他嘴里发出的枪声中纷纷倒下,惹得一些愤慨的妇女脱下鞋子朝他脸上掷来,不到一分钟,舞台上就落下十几只新旧不一的绣花鞋。又过几天,他嫌演老百姓的同学演得不够好,又扮演老百姓。他临时找到一个叫花子,强行买下叫花子那身破烂不堪的衣服,还摘下叫花子戴的破帽子,又走进教务处,偷了瓶红墨水,跟着讲演队来到黄兴路上,演戏给路过的市民看。他演得很逼真,倒地时红墨水被他偷偷泼在身上和地上,弄得演出场上血湖血海的。这给了市民强大的刺激,一些市民就跟着学生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何金石自己却惹了一身虱子,奶奶把他领进理发店剃了个光头,回到家,叫他拿爷爷的剃须刀,自己刮了阴毛和腋毛。奶奶又和秋燕一齐动手,把他的衣裤、被子、垫毯放到锅里沸煮。待奶奶忙完这一切,来找他时,何金石已不见了。

就是那天,我三叔何金石被军警抓了。他领着他那班的同学,跟着众多愤怒的市民,一起冲进商店寻找日货,见日货就砸,还把阻止他们砸日货的店老板打得跪在地上求饶。军警闻讯赶来制止,我三叔却挺身而出,用他那颗光头抵着枪口说:“你们不去打日本侵略军,那就朝我开枪吧——你们。”军警见这光头少年如此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还一副不怕死的相,就毫不客气地把这个疯子抓进军警局。奶奶刚和秋燕把煮得滚烫的被子挂到太阳下晒,就见几个学生跑来说:“何伯妈,何金石被军警抓了。”奶奶衣服也没来得及换,紧随那几个学生匆匆赶到军警局说:“我来领我儿子何金石。”军警局的人说:“何金石是你儿子?他蛮凶的。”奶奶说:“我何金石本来好好的,一听说日本军队侵占了东三省,人就疯了。”军警说:“日本军队侵占东三省,国民政府会想办法,他一个学生跑到街上闹什么闹?!”

军警把何金石带来,何金石阴着脸,谁也不理,军警要他写保证,保证从此不再上街闹事。何金石硬着脖子说:“不写。”军警冷笑道:“那你就别想走出军警局这扇门。”何金石愤怒地盯着军警,“日本侵略军侵略我们中国,我们学生声援东北三省的老百姓,错在哪里了?”军警道:“你们不在学校好好读书,跑到街上寻衅闹事,这就是错。”奶奶焦急地看着儿子说:“金石你写啊。”何金石不屑地瞥一眼奶奶说:“我不写。”那军警是个军官,见我三叔嘴这么硬,火了,一拍桌子吼道:“看你能硬多久!不关你几天不晓得厉害!”

何金石因不肯写那份保证书,被军警局关了整整一个月,后来是学校老师出面交涉,交涉不成就联名信写给省主席何键,何键才命令军警局放人。何金石出来时人瘦了一圈,十几斤肉丢在军警局的黑屋子里了。但他也有收获,他在临时监狱里结识了一些反日情绪相当强烈的年轻人,他们放出来后就跑来找何金石,他们脸上有胡子,穿着肮脏的工作服,握着的拳头都比何金石的大。他们走进青山街三号,大大咧咧地问秋燕或奶奶:“请问何金石是不是住这里?”用不着秋燕和奶奶回答,何金石会迅速从他的房间走出来,笑着将他们迎进他的房间。有时候,他会留他们吃饭,有时候他却跟他们出去。他们成立了“湖南反日救国会”,何金石成了“反日救国会”里不多的几名中学生。他们要求国民政府奋起反击,为此组织了更大规模的游行示威,示威的队伍走到何键的省政府前,站在省政府前怒吼。军警局的人赶来,驱赶他们,何金石又像当年他的三哥何金林样,挺身而出,厉声道:“为什么不准我们示威?”军警说:“你们扰乱了社会秩序。”何金石觉得社会秩序没有他们的抗日热情重要,“日本帝国主义都打到家里来了,为什么不给予还击?中国人就那么好欺负?”

军警局的人见何金石睁圆眼睛瞪着他,好像他就是日本侵略军,便给了何金石的脑门一警棒,“这就是还击!”何金石愤怒极了,朝着军警的脸上吐了口痰,军警没想到他竟敢当众啐他口水,跳起来,又在何金石的头上狠敲一棒,怒骂道:“你怕是想死了?!”这一棒下手很重,何金石一歪,栽在地上,血从他的头顶流出来,像一条鲜红的小溪。他的同学,还有救国会的工人都愤怒了,冲向军警,一场无法控制的械斗便在省政府前爆发。

何金石醒来时躺在医院里,不光是他躺着,还有救国会的其他一些人和他的五个同学。他们说:“太可恶了,这是什么政府?只晓得欺负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何金石刚想说话,只觉得浑身剧痛。在混乱中,他被好几只大脚踩了,肋骨被踩断两根,肱骨也踩裂了,还有腓骨踩碎了。他在医院躺了整整四个月,四个月里除了奶奶和秋燕时常送饭给他吃,救国会的人也天天来看他,鼓励他积极与病体斗争,好早日康复出院。一天,一个喜欢他的救国会的女青年拿来一份《大公报》,报纸上刊登了“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中国第十九路军第七十八师第一五六旅顽强抗击日军的进攻,阻挡了日军企图侵占上海的阴谋。这让何金石深深觉得出了口恶气,他一掌拍在报纸上,报纸被他拍了个洞,“太好了,我要去打侵略军。”奶奶那天在病房里,腊梅花就在窗外开放,天空阴沉沉的,有一种药味儿在病房里飘来荡去。奶奶预感这个儿子又会像她的另外三个儿子样去打仗,忙感到不安地叫道:“你不要去,你还小,把身体养好,回校读书,打日本侵略军是你大哥他们的事。”

何金石觉得他妈太小看他了,便很凶地横他妈一眼,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妈,打日本侵略军是每个中国男人的事。”奶奶深感绝望地看着这个儿子,对送饭来的秋燕说:“男孩子有什么好养的?长大了没一个心里有妈。”秋燕的肚子里又有了孩子,她把篮子放下,“金石,你又惹你妈生气了?”何金石问她:“有红烧肉没有?今天我想吃红烧肉。”

何金石吃过秋燕送来的饭菜,再下床时就直接走出医院,去了救国会。救国会里有很多年轻人,都是长沙这片热土上长大的热血青年,大家坐在一起兴奋地讨论着,想象日本侵略军在十九路军的还击中抱头鼠窜的情形。我三叔突然提议道:“救国会的同志们,我们去上海参加十九路军去?”一时人都哑了,没有人响应他,只有一个年龄比他大两岁的女青年回答说:“我跟你去。”这个女青年就是拿《大公报》给他看的女青年,十八岁,是周兰女子中学的大龄女生,她用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瞟着何金石,大家都注意到她的眼神了,那目光里充满爱,就笑。她脸红了,问其他人:“打日本侵略军,你们不去?”有几个青年说去,另一些青年却说:“恐怕我爹妈不会让我去。”何金石很感失望,想原来救国会里这些年轻哥哥的热情都是假热情,并没有几个青年像他一样是满腔热情地真爱国,他立即蔑视那些只会喊口号的青年说:“你们不去我去,我要参加十九路军,打日本人。”

奶奶不准他去上海,奶奶把手背放到他额头上,试探他的体温,“你疯了?我没钱给你去上海。”院子里的腊梅花开得很奔放,一朵朵于寒风中黄灿灿的。北风把冻雨带来了,冻雨打在腊梅上,但一朵朵梅花仍然挺立在冻雨中。何金石摘下一枝梅花,放到鼻前嗅了下,将那枝梅花顺手给我大姐,他吹声口哨,伞也不打就走了。奶奶追上他说:“你去哪里?”他回答:“我去上海。”他去找我爹。爹的三团驻扎在黄土岭,他说:“大哥,带领你的团去打日本侵略军吧?”爹看着他三弟,三弟瘦了,脸苍白的,但一张苍白的脸上却有很多憧憬,目光火一样烫人,头发上落了很多雪籽,一些雪籽正在融化,鬓角和刘海就湿漉漉的。

爹把三弟头发上的雪籽打掉,粗声说:“我是军人,上面不下命令,我们不能动的。”何金石对他哥很不满意,批评哥说:“日本侵略军占领了东三省,现在又进攻上海,你还有闲心坐在这里喝茶?”爹瞥一眼比他小整整十五岁的三弟,“军人要接到命令才能动。”何金石是个热血沸腾的青年,睁着两只虎吊眼说:“军人更不应该熟视无睹啊。”爹不愿意听三弟说一些不谙世故、不着边际的话,问他:“你还有事吗?”何金石知道他说不动大哥,想了下说:“大哥,借十块光洋给我。”

何金石拿了十块光洋,就去动员他的同学奔赴上海抗击日军,有五个男生愿意前往。何金石就像他爷爷当年率领何家山的乡勇们奔赴河北抗击八国联军一般,率领五个男同学和那个追随他的周兰女子中学的大龄女生去了上海,他们紧握着手,用他们的拳头打着从北方奔来的冷空气,说他们要拯救中国于水火。他们赶到上海时,淞沪大战早已平息,第十九路军的全体官兵撤得连影子都没有了。何金石很感失望,对他的同学说:“总不能白跑一趟,这太对不住路费了。”他毫不犹豫地带领他们加入上海工人和学生组织的坚决抵制日货的反日大游行,并激愤地冲进日本人在上海开的店铺,砸玻璃、砸柜台,把日货一件件地从店铺里丢出去,活活就是几个湖南暴徒。上海人很是吃惊,不知道这几个湖南人怎么如此野蛮,还以为他们是混在游行队伍里想趁火打劫的小瘪三。警察赶来了,那是洋警察,印度人,头上扎着头巾,肩上扛着长枪。他们逮住了举着一把椅子砸橱窗玻璃,还把一捆日本绸缎扔在地上猛踩的何金石。他们用枪指着何金石的头,用半通不通的中国话说:“动一下就—打—死—你。”何金石想抢枪,可是另一支步枪的保险栓拉响了,枪管抵着他的太阳穴。

何金石被上海巡捕房的洋警察抓走了,与一些刑事犯罪分子关在一起,这一关就关了整整一年。我爹曾只身去上海赎他,把军官证给巡捕房的洋警察看,巡捕房的洋警察根本看不起中国军官,他们把我爹的军官证退给我爹,说“NO”,就粗暴地把我爹揎出巡捕房。爹在上海运动了几天,到处托人,但是没用,洋警察不在乎爹托的那些人。爹在小旅社住了半个月,带去的一千块光洋花得精光,却一无所获。爹懊恼地回到长沙,对奶奶说:“妈,我发现上海人都是骗子,拿了钱不办事。”

爹回来,去向赵师长报到,师长赵振武脸上没有笑容,有的是一大堆乌云。何键将派他的第五师去湘赣剿“共匪”,蒋介石在中国受日本人侵略的危难时刻,一再强调“攘外必先安内”。报纸上已做了大量的宣传。赵振武师长苦着脸说:“讲句老实话,我宁可在打日本人时战死,也不想跑到山沟沟里打共产党。”赵师长因为长期被何键压制,也不是当年那个充满志向的赵振武了,人胖了,体积大了,志向却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消亡了。赵师长喝着闷酒,一张脸忧国忧民的,他对我爹和贺团长说:“你们回家与家人告个别吧。”

爹回到家,看着秋燕说:“我这次去打仗,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回来,你生的是儿子,就叫‘文兵’,生的是女儿,就叫‘秀梅’吧。”秋燕脸上的孕妇斑很多,手肿了,腿也肿了,笑得很灿烂地说:“我希望是个儿子,我想要个儿子。”爹把目光放到秋燕的手上,见秋燕的手十分粗糙,就有些心痛她。吃晚饭时,一家人都很沉闷。胜武、李文军、正韬、李文华和何大金这五个男孩倒是很活跃,我大姐说话声音嫩嫩的尖尖的还亮亮的,爹就特别钟爱地看着她,把菜夹到她碗里,说:“你要多吃点,吃得多才能长到你哥哥那么高。”家桃就大口吃。胜武说:“爹,你是去打日本人吗?”爹皱下眉头,说:“大人干的事你不要问。”

胜武这年读小学四年级,剪了个锅铲头,受他三叔的影响,更爱好体育运动,有两条修长的会跑的腿,也像他三叔当年一样,跑百米径赛拿了年级第一名。奖状被奶奶果断地贴在堂屋的正墙上,每天吃饭时全家人都能看见何胜武的荣耀。爹又看一眼何正韬,我二哥这年六岁,一张脸圆圆的,却羞涩、腼腆,一遇见爹的目光就紧张,这让爹想起他的第一个女人。爹觉得自己关心这个儿子最少,便对正韬说:“正韬,爹要出远门,你要听爷爷奶奶的话。”正韬看一眼爹答:“我会听。”爹觉得正韬看上去还像一只没学会飞的吱吱叫的雏鸟,没有他哥童年时候那么强健、顽皮和霸道。爹把内疚和担忧的目光放到秋燕脸上,提醒说:“秋燕,吃饭时,你要正韬多吃点,现在正是孩子长身体的时候。”

吃过晚饭,爹坐在葡萄藤下。大姐爬到爹的腿上,独霸着爹。爹给她梳理头发。四月的葡萄枝上已结满小葡萄,天上还有一抹余光,爹在这片余光中打量着葡萄说:“今年的葡萄一定会多。”爹又折过头看着桃树,桃树上结了许多绿色的小桃子,爹说:“桃子也结了很多。”爷爷也仰头看着桃枝说:“这桃树上结的桃子不好吃,何家山村的桃树结的桃子才好吃。”秋燕也仰望着桃树上的桃子说:“爸,到时我让侄儿送一筐何家山的桃子来。”爷爷说:“好啊,我出钱买。”天渐渐暗了,星星呈现在上苍,梨花点亮马灯,探出头对儿子说:“文军,快进屋做作业。”爹也对胜武说:“把作业做了早点睡觉。”胜武嘟着嘴进了房,正韬、李文华和何大金也分别起身走进一间房玩,我大姐觉得再霸占着爹没意思,就跑去看几个哥哥玩。院子里只剩了爹和爷爷奶奶。九点钟,奶奶吆喝孙子们睡觉,爹也走进房间躺下,秋燕说:“你整天在外面忙,不是打仗就是练兵,什么时候才能脱下这身衣服啊?”爹淡淡道:“你问我我问谁?我也想脱下这身军装,可现在要脱也不行了,临阵脱逃,那是要上军事法庭的。”秋燕担心地望着他说:“你去打仗,我这心就扑通扑通的,睡觉都是做噩梦。”爹就把秋燕抱到怀里,“等我打完这一仗,我就不干了。”

 

二十三

爹一走,家里除了爷爷,最大的男人就是我大哥何胜武,何胜武在学校里是个讲点小霸道的顽皮男孩,经常把别的孩子打哭。于是就有大人牵着孩子来我家找奶奶告状。奶奶很生气,因为这超出了她的意料,便说:“胜武,你又打别人,奶奶今天要用针扎你的手。”何胜武就跑开,“又不是我要跟他打架。”奶奶拿起尺就追着何胜武打,何胜武的一双腿在学校里跑百米竞赛拿过第一名,奶奶又怎能追得上?他跑出院子,跑到门外狡辩说:“我又没把他的脸打肿,是他自己绊倒的。”奶奶喝道:“你回来。”何胜武却跑得更远了。

有天,何胜武在学校里打了同学,那同学的母亲牵着儿子来我家告状,那同学的眼睛被何胜武一拳打出血了,来时眼睛还是肿的。何胜武晓得这个祸闯大了,不等奶奶开口就转身跑了,奶奶发力追了几步,自甘落后地停住脚步,在他身后尖叫道:“你回来,看我不打死你!”何胜武不敢回家,快十点钟了,整个长沙都安静了,只有蛐蛐在阴沟或墙壁缝里叫了,何胜武仍没回家。奶奶心慌起来,就和爷爷分头去找,找到十一点钟仍没找到。十二点钟,一家人都睡了,何胜武却自己回来了,敲门声把本来就没睡着的奶奶唤起床,奶奶拉开门,说:“这次奶奶不打你,你自己好好认识打人的错误。”何胜武警惕和戒备地从奶奶身边溜开,走进自己的房间闩了门。一早他起床,奶奶发现他一脸肮脏,便生气道:“你这孩子,脏得跟山上的野猪样。”何胜武洗把脸,坐到桌前吃着馒头和稀饭,奶奶望着他和刚爬起床的何正韬,觉得自己有责任地摇下头说:“是奶奶把你惯坏了。”

六月里一个阴霾霾的日子,我二姐何秀梅出生了,生下来七市斤六两,哭声嫩嫩的尖尖的,把玻璃都划破了,就听见哐当一声,一块窗玻璃掉在地上,碎了。奶奶抱着孙女对走近来看的张桂花说:“桂花,你看,好像金山呢。”张桂花觑了眼说:“是像。”奶奶把小孙女抱给走过来的何正韬和李文华看,说:“你们又添了个小妹妹,看,多俊。”何正韬和李文华都看这个小妹妹一眼,转身就去玩蛐蛐。地上有几只罐子,罐子里装着他们捉的蛐蛐。何正韬和李文华蹲在地上,看着蛐蛐打架。张桂花觉得儿子太爱玩了,说:“文华,你读书了,作业就没看见你写过一个字,一天到晚只晓得捉蛐蛐,我要把你的蛐蛐罐子丢了。”

对门韩家,有个八岁的男孩常坐在门槛上吹竹笛,这让何正韬很羡慕。何正韬说:“奶奶,你跟我买支笛子吧,我要学吹竹笛。”张桂花听见了,就表扬何正韬进步了,说:“吹笛子比玩蛐蛐好。”第二天她去街上买菜,顺便买支竹笛回来,我二哥何正韬便拿着那支竹笛,走进韩家,找那个男孩学吹竹笛。何正韬于这年秋天,与大金一起背着书包,跟着李文军、何胜武和李文华走进了一师附小,一双稚嫩的眼睛瞪着老师,开始接受人生的启蒙教育。一天,何正韬和何大金放学,等着比他们高一年级的李文华,李文华一走出教室,便对大金和正韬说:“我们捉蛐蛐去?”

三个人就往一师里面的后山坡走去。后山上有许多草和灌木,灌木中藏着蛇。李文华耳朵尖,听见蛐蛐叫,马上对正韬和大金说:“你们别动。”他蹲下身细听,接着他抬起脚往前探,想不发出声音地朝前移动。一条蝮蛇见李文华竟敢入侵它的领地,就咬了李文华的脚脖子一口。李文华叫声“哎哟”,那条蝮蛇嗖地游走了。何正韬看见了,尖叫道:“是条蛇。”李文华看自己的脚脖子,脚脖子上呈现两个蛇牙咬的小洞,有血涌出来。李文华说:“有点痛。”没走几步路,李文华的脚脖子开始肿了,颜色也变了。李文华说:“我脚好痛的。”正韬说:“那我背你走。”李文华比正韬个子大,往正韬背上一压,正韬立即感到自己不行,就对大金说:“大金,你快回家告诉张婶婶,说李文华被蛇咬了。”大金背着书包朝前奔去,正韬背着李文华艰难地走着,走得汗流浃背的。大金在回家的路上碰见李文军和何胜武,两人忙跟着大金奔来,何胜武把李文华背到背上,一路小跑,累了就把李文华移到李文军背上,李文军又背着李文华朝前跑。几个孩子跑回青山街,正碰上奶奶和张桂花,奶奶让李文军把李文华放下,见李文华的脚脖子有两个牙咬的细眼,李文华的嘴唇开始变干变白,且目光涣散。奶奶知道问题很严重,忙对赶来的梨花说:“梨花,快去诊所叫医生来。”

街口上有个诊所,医生是个胖胖的老年男人,梨花把医生叫来了。医生一来就举起一双大手挤李文华的脚脖子,李文华叫痛痛痛,医生说:“蛇咬最痛了,你忍着点。”医生挤出一些乌血,又让张桂花打来一盆清水,医生边为李文华清洗伤口,边说:“危险啊,这弄不好会死人的。”医生清洗完李文华的脚脖子,这才给伤口上药。又让李文华张开嘴,医生把一颗黑丸子塞进李文华的嘴,李文华吞下了黑丸子。奶奶严厉地瞪着几个孩子说:“再也不要去草丛和灌木林里钻了,你们听见吗?”正韬和大金忙点头。奶奶问医生,医生说:“这药是专治蛇毒的,蛇毒很厉害,晚一两个时辰,蛇毒破坏了神经系统,人就没救了。”医生走后,奶奶把李文华、何正韬和何大金养的一只只蛐蛐罐都丢了,“谁再捉蛐蛐,奶奶就打谁!”

冬天提前一个月来了,好像是何胜武求来的。一天晚上,几个孩子站在院子里看流星,何胜武说“老天爷,我想下雪了”。几天后就真的下雪了,白天短了,夜晚拉长了。长沙的冬天,不到下午六点钟,天就黑了。立冬的那天晚上,奶奶梦见何金石一脸的血,梦见何金石叫她说“妈,上海好冷的”。奶奶于梦里醒来,看着夜空,北风把窗玻璃吹得叮咛咛颤响,葡萄枝于寒风中抽打着窗玻璃,单调而猛烈,今年的冬天是冷得比往年早,这使得奶奶更加睡不着。那天深夜又下雪了,无声无息地下到早晨,奶奶正准备出门,雪又下起来,在天上飘舞。这好死了李文华、何正韬和何大金,三个孩子从学校回来,放下书包就搓雪球打雪仗,李文华掷出的雪球把奶奶房间的窗玻璃打碎了,哐脆一声,奶奶冲出来,见三个小家伙都不敢面对她,奶奶把冲到脑门上的火气压了下去,“都给我进屋写作业。”

雪下了一天,第二天雪仍飘飘扬扬,院子里的积雪有半尺厚,一踩上去就是一个深深的雪窝。李文军和何胜武,两个大点的孩子一人手中一把铲子,把雪一铲一铲地堆起来,堆得都有大人那么高了。李文华、何正韬和何大金,三个小点的孩子兴奋得在雪地上打半边月,边帮助李文军和何胜武做雪人。雪人立在门前,雪人手上还横了根竹篙,犹如卫士。接着,五个孩子一努力,又立了个雪人,这雪人小一点,眼睛瞪着门。那一年的冬天,一个太阳都没出,不是下雪,就是阴天,好像要出太阳了,天色亮些了,可是不一会儿却下起了冻雨,地上就结冰,路上滑倒的人此起彼伏。梨花端着碗蛋汤,从后院走来,一不小心,人和钵子一起摔在地上,钵子摔碎了倒也罢了,梨花把脸摔肿了,门牙也摔断一颗,一张脸就左边比右边圆,这让一家人都忍不住躲着笑。有天,李文军实在忍不住,吃饭时当众笑出声,梨花就骂儿子:“你个毒良心,妈摔成这样,你还笑。”

奶奶看着孙子们玩雪,心却飞到了何金石身上。奶奶对爷爷说:“我得去上海,把何金石的棉袄送去,另外我还要送床厚一点的被子给他。金石在我梦里说上海很冷。”

我奶奶是个身体力行的女人,她穿上套鞋,打把油布伞,踏着厚厚的雪,一脚高一脚低地出了门。她想找辆人力车,但人力车夫都躲雪躲到了家里,街上就空空的,凄凉得除了横飞的大雪,连一个行人都没有。奶奶步行到火车站,打掉雪花,车站里除了她,一个人都没有。奶奶买了张两天后的火车票。两天后,她大包小包地上路了,一个人坐火车到武汉,再坐船到南京,再从南京坐汽车到上海,路上竟花了半个多月。我奶奶杨桂花穿着厚厚的蓝印花布棉袄,走在上海的大街上,看着灯红酒绿的大上海,看着一个个衣着时髦的漂亮女士从她身边走过,竟觉得自己有点土。但奶奶是那种目标明确的女人,一有目标就直朝目标奔去,她当然找到了巡捕房。巡捕房的洋警察根本不让我奶奶进门,用枪把她拦在门外。奶奶十分生气,想自己千里迢迢而来,竟不让她看一眼儿子,这世界怎么这么不讲理?天黑下来后,奶奶横了心地把被子铺在巡捕房的台阶上睡觉。巡捕房的洋警察要赶奶奶走,奶奶尖叫道:“你们把我儿子给我,我就走。”

巡捕房里也有中国人,是翻译,翻译问了我奶奶一系列问题,又把奶奶的要求翻译给洋警察听,洋警察比我奶奶还愤怒,认为中国妇女不但不懂法,还蛮不讲理,威胁要把我奶奶抓进去蹲监狱。奶奶听翻译这么说,高兴得要死,“那正好,我可以见到我儿子了。”洋警察哇哇叫着,奶奶忙收拾着东西准备跟洋警察进监狱,翻译拉奶奶的衣襟一把,“大婶子,您别傻啊,您去找上海的反日救国会吧,让他们想想办法。”

翻译把我奶奶带到反日救国会,把我奶奶的情况反映给上海反日救国会的人,救国会的人很感动,都同情我奶奶,于是安排我奶奶在救国会的烧水房住下,说:“您放心,我们会帮您救回您儿子。”那年上海的冬天比长沙还冷,奶奶的手和脚还有脸在来上海的那些天里全冻烂了。烧水房里有一张床,是工人睡的,奶奶来了,工人就回家睡了。奶奶在上海反日救国会住了半个月,天天帮上海救国会的人做事,一早就起床,不到天完全黑下来,她就不回烧水房。奶奶不是个爱吃白食的人,每过一天,她就用指甲在墙上划一道,便于以后计算房费,划到第十四杠,那天半夜,教堂的钟声响了,那雄浑的当当当的声音把奶奶于梦中唤醒,奶奶还以为自己是在长沙,稍一想,才想起自己仍在上海。

早晨,烧开水的工人来了,奶奶盯着烧开水的工人问:“师傅,昨夜那个尖顶屋当当当地是怎么回事?”烧开水的看窗外一眼,“那是教堂,昨天是阳历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今天是阳历年一月一日,是洋人过年。”奶奶明白了,“这么说,今天是新年了?”

就是这天,日军攻打山海关的榆关,榆关守军拼力还击,但无法抵挡日军的猛烈炮火,激战三天,中国守军伤亡过半,被迫撤退,山海关被日军野蛮地占领了。这再次引起中国老百姓的强烈愤慨,上海反日救国会的人组织了规模宏大的游行。奶奶从不参与政治的,也气愤地跟着上海救国会的人走在游行的队伍里高呼救国救民的口号。救国会的人跟巡捕房交涉,要求巡捕房释放去年抓进去的那些于反日救国运动中有过激行为的中国人。巡捕房的洋警察不同意,但救国会的人天天声势浩大地在巡捕房前吵闹,身着蓝印花布棉袄的我奶奶总是站在最前列,用没有几个人能听懂的湖南话大骂日本人,还指着洋警察骂他们欺负中国人。奶奶用湖南话骂道:“你们缺德呢,太缺德了,总有一天会要遭雷打的——你们,遭雷打呢晓得吗?你们这些砍脑壳的!”巡捕房的洋警察瞪着这个湖南来的中年妇女,问她:“你说什么?”奶奶道:“你们这些砍脑壳的,看到我们中国好欺负就跑来欺负我们中国,总有一天你们会遭雷打的!”洋警察看着我奶奶,奶奶就用手势告诉洋警察道:“轰隆一声,一个雷把你打死了。”那个能听懂湖南话的上海救国会的人马上说:“大婶您说得好。”

巡捕房的洋警察见我奶奶指手画脚地叫骂,就把我奶奶抓进巡捕房。奶奶一点也不畏惧,脸上一脸湖南女人的骄傲和勇敢。洋警察叫上翻译来审问我奶奶,奶奶倔强地瞧着洋警察,脸上很不客气地冷笑。洋警察问了句话,翻译说:“你是哪里人?怎么在巡捕房前带头闹事?”奶奶说:“我是中国人,我只知道这是中国的上海!”翻译把奶奶的话译成英文,洋警察又说了句,翻译又译道:“你为什么在巡捕房前叫骂?”奶奶说:“我儿子被你们巡捕房关了快一年了,我来要回我儿子。”翻译把我奶奶的话译给洋警察听,洋警察让翻译问:“你儿子叫什么名字?”奶奶说:“我儿子叫何金石。”洋警察就翻卷宗,当然就翻到在押人员何金石的名字,洋警察让翻译告诉我奶奶,何金石是刑事犯罪,不能轻易放人。奶奶大怒道:“何金石不是刑事犯罪,他是在销毁日货时被你们洋警察抓的!日本军队犯的罪更大,在上海打中国军队,在山海关杀中国人,你们怎么不去抓日本人?”翻译没把我奶奶的话译完,洋警察就用一句半通不通的中国话说:“岂有此理。”洋警察觉得审问我奶奶这样的中国妇女,等于是对牛弹琴,就起身对翻译说:“把这个中国妇女赶走。”

奶奶一走出巡捕房便受到上海救国会的人的热烈欢迎,奶奶仍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列,跟着救国会的群众大呼口号。巡捕房的洋警察于这天傍晚放了一批人出来,我三叔何金石也在其中。奶奶看见儿子瘦成皮包骨,眼睛都红了,“儿子,你受苦了啊。”何金石拒绝母亲抱他,赶紧闪开说:“妈,我一身的虱子。”奶奶说:“那你去洗个澡。”我三叔洗了澡、理了发,人又精神了,昂起一张尖瘦、苍白、略长了些黑胡子的脸,英俊极了,目光却深邃了,“妈,日本侵略军都占领热河了,热河曾经是我们皇帝避暑的地方,中国人真的要当亡国奴了。”奶奶见儿子的心仍寄放在国家存亡上,便说:“你还小,这是大人考虑的事。”何金石睁着一双愤慨的虎吊眼望着他母亲,“妈,日本人怎么可以在中国如此强横无理?”

我三叔何金石变成熟了,那个羞涩、武断和自诩自己是数学天才的少年何金石,成了个沉默无语的用自己的思想考虑问题的男人,一年的牢狱生活,彻底改变了他未来的方向!他不再相信国民政府有能力改变一切,也不信奉读书救国这条路了。他深感自己报国无门,回到家,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里,不是看书而是抱头思考。有同学知道他回来了来找他,他很冷淡地接待同学,说话东一句西一句,有一句没一句,同学们起身走,他也不送,显得一点也不懂礼貌。湖南反日救国会的人得知他回来了也来找他,让他参加救国会的活动,他一概拒绝,说他已经厌倦了上街游行。他每天晚上九点钟睡觉,上午九点钟起床,睡完十二个小时,吃过早饭,一个人去湘江边看别人钓鱼,瞧着湘江发呆。这样郁郁寡合地过了三个月,谁也不敢说他,就连爷爷奶奶也只是睁着眼睛看着这个儿子独来独往。

五月里的一天上午,邮差背着个绿油油的挎包,站在院子门口拍着门说:“青山街三号有挂号信。”这是青山街三号从古至今收到的第一封信!信是上海寄来的,寄给何金石。“何金石,请你签个名。”邮差大声叫嚷。何金石正坐在堂屋里吃稀饭,就放下碗,在邮差的记录本上签下他的大名。信是何金石在上海蹲洋监狱时的一个牢友写给他的,牢友是复旦大学的大学生,是上海的一名中共地下党,他用毛笔小楷在信中说:“国民政府太黑暗了,而且厚颜无耻,这样的政府中国老百姓是根本无法指望的,江西瑞金有一个红色的苏维埃革命政权,也只有这个政权才是中国人民唯一的希望。去吧,何金石同志!”他还在信中告诉何金石:“当你接到这封挂号信时,我已和几个革命志士从上海出发了,我们决定去瑞金,希望数日后能在瑞金见到你。”

何金石把这封信认认真真地读了三遍,他拿着这封信去联系他的同学,让他们也读这封信。这些读信的同学里,有三个同学是跟他一并在上海砸日本人的商店时被巡捕房的洋警察抓进监狱的,三个人都比他先半年放出来。三个同学里只有一个同学愿意跟他前往瑞金,这个同学说:“何金石,我跟你一起去,中国不砸烂重铸,中国人民就真的没希望。”

另外两个同学读完大学生写的信,不动声色地将信退还给何金石,其中一个同学脸色灰暗地说:“金石,我不相信共产主义。”何金石愤恨地说:“我不相信国民党,国民党政府太无能了。”另一个同学蹲监狱蹲怕了,把信退给何金石,抱歉地说:“我准备在家里跟我父亲做五金生意。”何金石不甘心道:“难道你愿意在家里当亡国奴?”那同学苦笑一声说:“我们这些人连小萝卜头都不是,大人物都愿意当亡国奴,我们不当也得当啊。”我三叔听了这话后断然说:“我真后悔把你当朋友,从此我们再不是朋友了。”第二天一早,奶奶和张桂花去了吉祥腊味店,爷爷拖着板车去了灵官渡的屠宰场,秋燕和梨花在作坊里熏制腊肉。何金石留张便条于桌上,拎个布包,一出门就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和那个同学去了江西瑞金。

 

二十四

三月是湘赣大地上春暖花开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农民们即将春耕,大地上鸟儿的叫声十分欢快,因为冬眠的昆虫在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醒了,整理下翅膀,试着起飞了。一天,爹懒懒地起床,走出住所,站在一株槐树前,看着一串串槐花于山风中摇曳,泛出迷人的白光。爹想,春天多么好啊!这天,爹所在的五师的全体官兵奉命拦截“共匪”,有一股“共匪”将从江西安远县五师的营地突围。五师师长赵振武接到“剿匪”总司令蒋介石的命令,命令他绝不能放走一名共匪,否则军法从事。赵振武师长对他的两个团长贺新武和我爹喃喃说:“看来我们得战死沙场了。”赵师长说这话时,天光下,脸上有一抹黑晕,爹感觉这是一种不祥的色泽,心就一紧。贺新武团长却道:“不怕,生死有命。”

爹可不想像他大弟和蔡和平样战死在这山沟沟里,让腐烂的遗体被蚂蚁和蛆虫一点点地啃食掉。五个月前,爹亲手掩埋了他大弟和蔡和平的尸体。那是一场围攻歼灭战,他们五师包围了一支打阻击的红军队伍,这支红军队伍完成任务后曾于第二天拂晓想突围,但没有突出五师的包围圈,反而被国军官兵分割成几块,一一吃了。最后,有一支红军队伍打得很顽强,被我爹的三团官兵逼到一处山坡上,包围圈越缩越小,那支红军队伍利用那栋坚固的石头房子拼死抵抗,打了一天也不愿投降。三团的官兵把这处石头房子围堵住,多次冲锋,又多次被红军打退。红军有两挺机枪,还有十几支步枪,构成很强的火力,三团的官兵一冲锋,红军的机枪就朝三团的官兵扫射。打到第二天中午,三团的官兵仍毫无办法,因炮弹早已打光,而这处石头建筑又特别坚固。正在爹束手无策之际,一支赣军从此处过,有两门山炮,爹亲自上前与赣军交涉,赣军就架好山炮,对着红军坚守的石头房子一顿猛轰,将石头房子炸毁了。爹率领三团官兵猛冲上去,想抓个活口,结果发现他大弟何金江躺在轰毁的房子里,一身的血,脑袋被弹片削开,淌着血,胸部被坍塌的屋梁压着,一双奇特的大脚冲着天,穿着黑布鞋,两只鞋子的鞋面被脚趾顶破,分别露出两枚肮脏的趾甲已开裂的脚趾。

石头房子里还有十三具尸体,其中有具尸体是戴眼镜的蔡和平,蔡和平的胸部被弹片削开一个大洞,那颗心脏挣脱束缚,跳了出来。另外的尸体,手脚都分了家。爹面对自己大弟的尸体十分难过,对走上来的何刚营长说:“来,我们把他抬出来。”何刚营长不敢问,忙和我爹搬开压在尸体上的屋梁,把尸体抬出炸毁的石头屋。爹四处搜索,见不远处的山腰上有个坑,便和何刚营长抬起尸体,放进那个坑。爹觉得把他大弟一个人埋在这荒凉的山坡上太孤单了,让何刚营长和陈警卫把蔡和平的遗体也抬来,扔进坑里,好让他们死后做个伴。爹拿来铲子,亲手掩埋着大弟和蔡和平,干完这一切,爹才悲伤地对何刚营长和陈警卫说:“我告诉你们,长着两只大脚的,是我亲弟弟。”

那天晚上赣西下着暴雨,暴雨把爹淋病了,爹就打不起精神,行军时头重脚轻、情绪低落,甚至都不想指挥战斗,因为他还有一个弟弟也在干红军,他害怕他的二弟也死在他手上,又不敢对任何人说他还有一个二弟也在红军里干。他一个人咀嚼着痛苦,像只老鼠咀嚼着一颗红薯样,一天嚼一点,不敢与人分享地足足嚼了三个月,才从悲伤中爬出来。这期间,爹的三团又与红军打过两仗,爹不放过任何一具尸体地查看,都没发现他二弟,那坨堵塞着爹咽喉的令他悲伤、抑郁的东西才渐渐消散。这个月,湘军第三师、第五师和第七师与赣军的四个整编师对一支红军队伍逐渐形成了一个很大的包围圈,蒋总司令下了死决心,一定要把红军消灭在赣南,都下了“放走一名共匪,便军法从事”的死命令,一场恶战自然在所难免。“但愿打完仗后我们都还能活着回到长沙,”爹对赵师长和贺新武团长说。

爹、赵师长和贺新武团长都清楚今天的红军已不是几年前的“共匪”了,那个时候“共匪”的武器大多是梭镖和大刀,一阵枪炮打过去,就会有一群人作鸟兽散。如今的红军,手中握着的武器跟他们的一样都是枪炮,大多是从溃败的国军手中缴获的枪炮,又经过大大小小多次战役,打仗已相当勇猛。这两年,五师两个团四千多官兵在湘赣边界与红军打了九仗,没有一次拣到过一丝便宜。如今五师只剩下一千多官兵,红军却打算从他们阵地突围,如果他们死守,就有被红军全歼的危险。赵振武师长对我爹和耷拉着一颗破脑袋的贺新武团长(他负伤了,脑袋上缠着纱布)说:“都好自为之吧你们。”赵振武师长感冒了,声音就沙哑和伤感,目光也阴沉。从赵振武师长的脸上,爹看不到胜利,再看贺新武和其他官兵,一个个焦头烂额的倒霉相,爹再次预感凶多吉少,心就茫然、慌乱。

那一战打得很残酷,被国军围困一个多月的几千红军必须要找一个薄弱环节突围,他们经过一番秘密侦察,选中了我爹的三团防线。三团当时守在山道旁的两处山坡上,只等红军奔来时打红军。但红军好像是从四面八方同时进攻的。三团的实际兵力只剩一个半营,另外两个半营的官兵都于前九次战斗中阵亡和负伤了,张营长和肖营长一个阵亡,一个负伤进了医院。何键却用种种借口拖着,边说兵源不久就到,却就是不见兵源补充。爹的几百官兵实际上已没战斗力了,由于长期在湘赣边界打仗,已把官兵打得很懒散和疲惫,锐气也打掉了,士气非常低落。爹对马营长和何刚营长说:“这是一场生死之战,没有退路的,红军坚决要突围,我们坚决要死守。”马营长和何刚营长同时呈现出满脸愁容,爹说:“不能让红军从我们阵地过,这是蒋总司令下的死命令,不拼也是死,军法从事,与其那样死还不如拼死。”

一轮明月很早就悬在那个夜晚的山头上,那是湘赣边界的三月里很难得的月圆夜。我爹和赵振武师长在师指挥所前站着,看着黄灿灿的月亮,月光很亮,都能看清几步外人的五官。那样的夜晚是不应该有杀戮的。若干年后爹沉思地对我说,他记得当时赵振武师长还吟了曹操的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等等。陈警卫站在爹的一旁,傻笑地望着赵师长。突然,枪声响起来,机枪声和步枪声把宁谧的夜空撕得粉碎,火药味充斥在夜空中。三团的官兵迅速被红军分割围困成几块。我爹身边有一个连,爹和这个连的官兵一起保卫着赵师长,战斗打响后,爹把赵师长拉进师指挥所,师指挥所是用树木临时搭建的,都是就近砍伐的树木,还淌着树汁,充斥着树木的芬芳。

指挥所外枪声四起,十分激烈,枪声中还夹杂着士兵的惨叫声和红军战士的喊杀声,喊杀声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令人恐惧了。张小江连长奔来,“团长,弟兄们守不住了。”爹看着赵师长,赵师长搓着手,表情呆板地看着前面,脸上淌着一粒粒汗珠。爹知道赵师长比他还焦虑,爹请示道:“师长,我们是不是撤退?”赵师长转头瞪着外面,师指挥所外是密集的枪声和红军喊杀及冲锋的声音。“我们不能退,要打到最后一个人。”赵师长命令说。爹转身瞪着张小江连长,对他吼道:“师长说了,一定要死守。”张小江绝望地跑了出去。

密集的子弹打得爹的官兵抬不起头,红军又发起冲锋。保卫我爹和师部的这个营,由于长期在湘赣边界征战,吃不饱(三个月没吃过一餐肉),觉又睡不好,早已厌倦打仗,一些老兵趁夜色丢下枪,不是逃跑就是趴在地上装死。红军一冲上来,他们就乖乖地举手投降。陈警卫见势不妙,忙冲进师部对我爹和师长说:“师长、团长,我们快走,红军冲上来了。”爹和赵师长等几名警卫一齐拔出枪,奔出师指挥所,可是一心想力挽狂澜的何刚营长战死了,红军从他死守的那边杀过来,张小江的警卫连也跟着垮了。我爹他们已来不及撤退,赵师长忙喝道:“打。”我爹他们就打冲上来的红军,几名冲在最前面的红军战士都被撂在地上了。另一些红军冲上来,我爹和赵师长的几名警卫就对着新冲来的红军开枪。一红军机枪手端着轻机枪从背后冲来,对着我爹和赵振武师长等人就是一阵扫射。保护着我爹和赵师长的几名警卫一个个相继中弹倒下,赵师长蓦地一晃,也栽倒了,一颗机枪子弹击中赵师长的腰椎,赵师长惨叫一声,扑倒在地。爹蹲下,把赵师长翻过来,赵师长无力地说:“看来我要死在这里了。”爹搂着赵师长的头悲痛道:“您不能死啊。”

红军从四面八方涌来,陈警卫也被机枪打中脖子,血在他脖子上涌着,随着他肺部的呼吸冒着泡沫。爹痛苦地感到自己没法走出战场了,又不愿被押上军事法庭,就绝望地举起枪,对着太阳穴扣动扳机,啪,顶针击在子弹屁股上,却没响,是颗臭火。一红军指挥官快步跑来,对我爹连开两枪,那两枪都打在我爹身上,一颗子弹打在爹左胸上,另一颗子弹打穿了爹的肚子。爹倒在陈警卫身上,看见一个全身白衣的人从山上姗姗下来,嘴唇和眼睛都是绿的,爹想这是来收尸的死神,爹看见那白衣人手上拎着只白麻袋。

爹醒来时却是躺在担架上。死神打量他一眼,没把他收走,而是把他身旁的那些死去的官兵一并装进那只白白的敛尸袋,扛着钻入地府向阎王爷汇报去了。一副用杉树枝和麻绳扎成的担架,由两个士兵抬着,直接抬上一辆从湘南运军粮过来的军车,于是爹被运到设在湘南的战地医院。医院里躺着很多伤员,许多都是缺胳膊少腿的,他们鬼哭狼嚎的,为自己的残废前途悲伤绝望。爹再次从昏迷中醒来就看着他们,那些伤员见我爹没少胳膊没少腿就冲我爹说:“你算幸运的,像我们,已经他妈的残废了。”

爹的团长身份让爹转到一间较为安静的病房,在那病房里爹遇见了赵振武师长。赵师长处在昏迷中,时醒时坏。那颗来自红军的机枪子弹打断了赵师长的脊椎,因此赵师长一动也不能动。有天上午,赵师长被潮湿的带着树汁芬芳的南风吹醒了,他认出我爹,就哀伤地说:“金山,我们第五师彻底完了。”爹见赵师长醒了,也难过地说:“是完了。”天花板上有两只蜘蛛爬上爬下地分别布置着它们的陷阱,窗外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赵师长伤感地说:“我突然感到,我们并不是为理想而战,我们是因怕死而战,是吗?”赵师长想的问题总是比我爹要深一个层次,爹没法回答,赵师长也无须我爹回答,又颓废地自言自语:“我们的敌人,那些红军,有共产主义理想,所以他们打仗比我们勇敢,因为他们有理想支撑,就不怕死。一个连可以抵挡我们一个团啊!而我们呢?仅仅是为执行蒋总司令和何键的命令而打仗,不执行就送交军事法庭。而我们的官兵也只是为执行我们的命令而打仗,所以我们的官兵比红军怕死,我们是因怕死而战。我说得对不对?”

爹脸色苍白地看着师长,师长的脸色更加苍白。师长有很长时间不语,仿佛在拼命想着什么,随后师长悲伤地却又平静地瞪着天花板说:“我们即便死了,脑袋里也没一点可以慰藉我们去死的理想,这是我们的悲哀啊。”这是赵振武师长清醒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几天后,赵振武师长死了。军医说:“赵师长死了。”爹挣扎着,想坐起来,军医说:“你不要激动,躺下。”爹又颓然地躺下。赵振武的尸体于一刻钟后被两名军医搬到担架上,拉走了。病床空了半天,午后,又有一个负伤的军官被抬到赵师长生前躺过的病床上。窗外是树林,午前下了场暴雨,这会儿湿润的空气飘进来,抚慰着爹惆怅、迷惑的面孔。

爹在想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赵师长生前抛给他的,那就是他们是为什么打仗?真的是为怕死而打仗吗?爹想不明白。那天晚上和接下来的几天晚上,爹的大弟总是来到爹的梦里,不是同爹坐在青山街三号的院子里,就是少年时候的何金江背着书包尾随着他的情形,最终却是躺在地上的冰冷的模样。这害得爹一醒来就直冒虚汗,就想假如他能活着回到长沙,他怎么面对他大弟的儿子?怎么面对爹妈?他又万分后悔地想这个问题,当时他干吗要借赣军的山炮轰红军坚守的石头房子?这些问题每天缠着他,让他想逃离战场。“去他妈的蒋总司令,”爹骂道,“懦夫、杀人犯,放着日本侵略军不打,却命令我们打红军。老子不干了。”爹一旦做出这种决定,就马上留意出出进进的人和车了,心里就荡漾着逃跑的欢乐。

有一天,爹瞅准机会,爬上一辆从省城运药品来的、印着红十字架的卡车车厢,卡车车厢里有两个女子,都穿着长长的白衣服,胸前挂着红木做的十字架,其中一个圆脸女子问他:“你干什么?”爹正想回答,另一名长脸女子瞅一眼我爹说:“让他上车吧。”爹就将一条腿跨进车厢。长脸女子伸手拉爹一把,爹进了空空的车厢,爹对长脸女子充满谢意地笑了下,车缓缓驶离出战地医院。圆脸女子问:“你去哪里?”爹反问:“你们去哪里?”长脸女子说:“我们回长沙。”爹答:“那我去长沙。”圆脸女子皱下眉道:“你这是逃跑。”爹折过脸来看一眼圆脸女人,这女人二十多岁,表情刻薄和冷漠。爹说:“姑娘,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长脸女子用手肘捅一下同伴,爹看长脸女人一眼,这女人二十来岁,一张脸像葵瓜子,一双眼睛弯得很明媚,鼻梁很挺,嘴唇丰腴。长脸女子问我爹:“你在军队里是什么职务?”爹没穿军服,穿的是医院里给他穿的白底蓝斜条纹布衣裤,这时已是五月,南方的五月已开始热了。爹说:“一个老兵,没军职。”长脸女子一笑,“你是哪里负伤?”爹把衣扣解开,身上就有好几处伤疤,左胸和肚子上的两处新枪伤,肉还是刚长拢的红肉。长脸女子惊讶极了,指着爹左胸上的疤痕说:“这里面是心脏呀。”爹无所谓地一笑说:“军医说,子弹正好从心脏旁边穿过。我命硬,子弹从我背上钻了出去,哈哈哈哈。”

卡车在破烂不堪的公路上行驶,摇摇晃晃的,一会儿就把爹的瞌睡摇上了头。爹沉入梦乡,身体不觉就歪在长脸女子身上。长脸女子没有挪开身体,把自己的腰给爹靠着,爹的头慢慢滑到长脸女子的腿上,爹隐隐约约听见圆脸女子对长脸女子说:“他真脏。”爹正想醒来,说声“对不起”,却听长脸女子说:“没关系。”爹就没挣扎着醒来,因为那当儿爹实在很困。爹醒来时,车已停了,爹的涎水流到了长脸女子的腿上,长脸女子自始至终没把腿挪开。爹抹下嘴,嘴和下巴处都湿湿的,爹坐起,惭愧地瞧眼长脸女子。长脸女子说:“你醒了?”爹觉得长脸女子真善良,竟把自己的大腿提供给他睡这么长时间,爹十分抱歉地说:“请问现在我们到了哪里?”长脸女子嘻嘻笑答:“车烂在路上,开不动了。”爹望眼车外的山丘,圆脸女子已下车,站在一棵树下对长脸女子说:“下来伸伸腰吧,小付。”爹知道了长脸女子叫小付,就道歉:“小付,我把口水流在你腿上,真对不起。”小付一笑,“我不计较。”爹看小付一眼,心就一跳,说:“你是个好女人。”小付冲我爹有意见地噘起嘴,“你别叫我女人,我还没结婚。”爹心里高兴道:“小付你多大了?”小付说:“二十岁的老姑娘了。”在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二十岁还没嫁人,在世人眼里的确是老姑娘了,那时,姑娘往往十五六岁就嫁了人。圆脸女人在树下继续叫:“小付,下来走走吧。”

司机是个年轻人,瘦高个,长一张马脸,皱着眉头站在车前抽烟。一旁有个老人,身材高大,着一身黑衣,黄头发、蓝眼睛,一脸乱草样的络腮胡子,胸前挂着个很大的象牙十字架,十字架上绑着个人,歪着头,是耶稣。小付对我爹说:“他是基督教堂的牧师,英国人。”爹点下头,小付又对我爹说:“司机是我们红十字会的,是邱姐的丈夫。”爹从小付的嘴里得知圆脸女人姓邱。邱姐的丈夫不爱搭理人,看我爹一眼,继续瞧着车头,引擎盖打开了,此刻还有余烟冒出来。爹不懂汽车也就不知道怎么回事。有农民在田里干活,这会儿看见有台汽车停在路上,就直起腰看着汽车和他们。农田过去是几幢农舍和一片树林,再前面是一座山。五月里,有一股泥土和花木的芳香于山风中和着狗吠飘来,让爹呼吸着感觉舒畅。不远处有几栋农舍,有炊烟袅袅升起。已近黄昏,天色已于不知不觉中转红了。

身材高挑的小付走过来告诉我爹,他们已跟一农家说好了,在他家吃晚饭,还得找房子住下,要等三天后另一辆送医药的车来了,才能把她和邱姐及牧师带走。小付用清澈的明眸看着我爹说:“过来先喝茶吧你——”声音甜甜的,在田野上如雾一般飘升。爹第一次觉得这女子真大方、直率和热情,爹就跟着她向那农家走去。

农妇为他们倒了茶。爹走到门前,一排茂密的竹林挡住了夕阳温情的光辉,致使这栋农舍处于阴凉之下。两条大黄狗蹲在坪上,见他走来,也弓起身,晃了晃尾巴。爹注意到路旁有一大簇玫瑰,开得火红火红的,一股熏风把玫瑰的馥郁尽数吹入爹的鼻息。爹蹲下,继续用鼻子呼吸玫瑰花蕊的芳香。小付走拢来说:“这花好漂亮啊。”爹觉得这女子应该受过教育,因为她说话和举止都落落大方。小付又仰起长长的脖子一笑,“我喜欢田园风光,给人好浪漫的感觉。”爹觉得她的眼睛很迷人,长长的睫毛使她眼眸的上部处在阴翳中,这使她的眼眸呈现两种颜色,望着你时,仿佛是一种梦幻的目光;下巴尖尖的,是一颗瓜子的下巴;脖颈又圆又细又长,皮肤光洁、润泽。爹想这个女人真美,心里那桶水就漾起来,嘴就甜,“小付姑娘,你比玫瑰花还漂亮。”小付的脸红了,而夕阳使她的瓜子脸蛋更加红灿灿的。邱姐在房里叫“付琳付琳”,小付应声而去。爹知道了她的名字:付琳。

吃过饭,月亮升上来,挂在浓重的树梢上,黄黄亮亮的,使天空的颜色变得更蓝。住宿是个问题,这家农民只能腾出一间房,隔壁家的农民也只腾得出一张床,牧师就准备睡隔壁家。邱姐望着东家说:“我们付琳小姐还是个未婚姑娘,这村里有没有好人家让她住两晚。”东家是个壮硕的农民,农民说:“我伯伯家有两间客房,我带你们去问问?”付琳说:“只要有床睡就行,我累得要死了。”爹和付琳随农民出门,两条大黄狗欢快地跑到他们前面,好像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在前面引路。月光如水,地上的坑坑洼洼隐约可见。夜色真美。

爹于这片夜色中,和付琳跟着农民走过一条田埂,进了村,又往前走几十米,走到一个院落前,一扇大门紧闭着。农民走上去敲门,大门开了,窜出来一条大狼狗,狂吠,农民对那大狼狗说:“赛虎,别叫。”农民领着我爹和付琳步入院落,走进一间堂屋,堂屋里坐着个蓄脸白胡子的老人,一旁是个着一身绿衣服的女人,正给老男人捶肩。农民叫这白胡子老人“伯伯”,指着我爹和付琳说:“他们都是省城红十字会的人,车坏在路上,要等省城的人来修车,想在您家借住两晚。”老男人迟缓地打量着我爹和付琳,农民又解释道:“他们一共五人,另外三个住在我家和我弟家,其中一个还是洋人,是什么牧师,黄头发、大胡子。”老男人对领他们步入堂屋的女佣说:“你去收拾下客房。”

女佣很快把客房收拾完了,爹和付琳被女佣带进客房。客房有两张床,并排放着,都挂着蚊帐,靠窗摆张黑漆桌子,桌上放着盏煤油灯,灯芯一跳一跳的。女佣拿来一壶热茶和两只碗,退了出去。室内就剩了爹和付琳,还有五月夜晚的田园空气和院子里十分踊跃的蛐蛐叫及窗外清脆、欢快的蛙声。爹第一次与一个不属于他的女人同宿一室,就觉得有意思地觑着付琳。付琳说:“我应该认识你。”爹吃一惊,木木地看着她。付琳一笑,“你不记得我是谁了?”爹迷茫了,“请姑娘明示。”付琳笑笑,“你回忆一下。”爹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她,付琳带点撒娇的形容说:“我要你好好回忆。”爹觉得这付琳真怪,就沉下心来仔细回忆,但爹怎么也想不起他在哪里见过她。付琳要求我爹转过身,她要脱衣上床了。爹不好意思地扭转身,付琳迅速脱下衣服上床,放下了蚊帐。爹站在窗前,还在努力回忆在哪里见过她,想难道她是碧湘街的青楼女子?爹马上又否定。爹想起赵师长,又想起何刚营长、张小江连长和陈警卫等等,他们一个个都战死了,心里就很难过和茫然。

乡村里,五月夜晚的空气催人入眠,爹感觉自己的头很重,仿佛有座山压着脑袋。爹上床,放下蚊帐,一枕到草席上,思想就涣散开,像水漫开一样,一大片思想朝着梦乡那条沟壑流淌而去。爹似乎听见付琳在另张床上问他“你想起我是谁吗”,爹想张嘴说话,可是浓浓的睡眠不让他的意识跟着她跑,就没答。爹梦见他大弟在地上爬,变成一条蛇,爬到了一棵树上。那是一棵爹从没见过的树,一个声音在爹的脑海里说“这是棵菩提树”。

 

二十五

早晨的鸟叫声把爹吵醒,天大亮了,有男人说话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爹掀开蚊帐,付琳的蚊帐还垂落在床上,并压在草席下。爹拉开门,一棵很高大的樟树呈现在他眼里,那些鸟儿就在这棵樟树上吵架。另外还有几棵柚子树,也是很大一棵,此刻正开着白花,有些花瓣掉落在地上。院子里还有个花坛,花坛里各种花草争妍斗艳。爹的目光突然一亮,那边有个马厩,马厩里拴着匹高大的白马。爹的白马在与红军作战中,被射来的一颗子弹击中眉心,毙命了。爹看见白马,感到亲切地走过去,白马也看着爹,爹举手抚摸马脸,又摸马嘴,马嘶了声。一个粗壮的声音对我爹说:“这是匹性子很烈的公马,小心它踢伤你。”爹回头,只见对他说话的是个右腿完全锯掉的男人,穿着摘去领章和肩章的军服,一张方脸,眉毛很浓。爹一看便知道对方曾是军人,自然也是这匹马的主人。爹说:“我也有一匹像你这样的白马,半年前死在战场上。”残废军人说:“兄弟是哪支部队?”爹答:“第五师。”残废军人说:“我是四师的,我们原师长是唐生智。”爹说:“我们师长是赵振武,战死了。”爹又把目光放到白马上,残废军人说:“这匹白公马有一年多没人骑过,我弟骑过一次,还没走出门就被它摔下马背。”爹惊异地“咦”了声,见马的臀部又圆又大,马腿修长,立即赞扬说:“是匹好马。”残废军人说:“你如果不怕摔下来,就骑着它溜达一圈吧。”

马鞍拿来了,爹接过马鞍,摸摸马脸,拍拍马头,与马沟通了几分钟,这才把马鞍放到马背上。残废军人提醒我爹说:“系马鞍时担心它踢你。”爹问:“它叫什么名字?”残废军人骄傲地说:“它叫白玉。”爹就轻声唤着“白玉”,又摸摸马脖子,很有耐心地与白玉呢喃,接着,爹弯下腰,将马鞍扣上。爹解开马缰,白玉嘶鸣着走出马厩。爹望着残废军人,残废军人道:“小心它把你摔下来。”爹看见付琳走出来。爹再次摸摸马脖子,跨上马,这匹剽悍的白公马有一年多没被人骑过,就激动得身体竖起来,要把我爹摔下马背,边嘶叫着尥蹄。爹用两腿夹住马肚,攥着缰绳,给马指令地一甩。白玉见没摔下我爹,更激动了,咆哮着箭一般奔出院门,疯狂地朝前奔去,跑过农田、穿过竹林,上了公路,在公路上奋力狂奔,把路人吓得纷纷倒向两边。

爹很兴奋地双腿夹紧马肚,任马在路上飞奔。这匹白公马身上积蓄着很多力量,一下子奔出十几里,随后爹让马掉头,马又往回狂奔,但这个时候的马,火气没开始那么大了。爹很开心,因为这匹白公马唤起了他对生活的热情,这个从死亡谷里爬出来的男人,早已万念俱灰,那灰暗的思想又被这匹剽悍的白公马激活了。爹把马骑回大院,付琳和大院的主人都站在门前迎接他。爹摸着汗淋淋的马头对残废军人说:“真是匹好马。”付琳说:“你的头发都竖起来了。”残废军人笑道:“兄弟,你真喜欢,我就把白玉送给你。”爹说:“我不能夺人所爱。”残废军人说:“英雄识英雄,它是匹上等好马,窝在家里可惜了。”

中午,残废军人邀我爹和付琳吃中饭,吃饭时,爹知道他曾经也是团长,参加过北伐,在北伐时他是连长,现在伤残退役了。爹也把自己从军的经历说给他听,爹悲伤道:“我的官兵都打光了,弟兄们一个个战死了。”爹喝了酒,话就多,把压在心底的苦楚朝外倾倒,“兄弟,我也是从死亡的深渊里爬出来的,我本打算自杀,枪抵着太阳穴,可是很奇怪,那是一粒臭弹,没响。这时,敌人朝我连开两枪。”爹把衣服搂起来,让残废军人看他左胸和肚子上的枪伤。残废军人举起酒杯说:“你是个有大福的人。”爹与残废军人碰杯,把杯中物喝完,又道:“上天让我死了多好,死了那么多兄弟,却偏偏不让我死,这是要我活受罪啊。”残废军人将一口酒倒入嘴中,满脸怨愤道:“我们都是别人利用的工具,当那些人觉得你残废了,没用了,就打发你回家。这就是当军人的下场。”他又猛喝口酒,“兄弟,喝酒。”

吃过饭,爹感到头很重地回到客房,正打算睡觉,付琳进来,一只蝉在树梢尖尖地叫,声音单调而凄厉。门外有很多阳光,田野里刮来的风把柚树花香吹进了客房。付琳用一种爹看不懂的目光盯着爹,“何团长,你认出我了吗?”说完,她对我爹做了个娇媚的动作。爹觉得她很青春健康,还很美,爹摇头,“我真的想不起来。”付琳抿嘴一笑,“昨天你要上我们的车时,我一眼就认出你了。”爹更加困惑,“我们认识?”付琳娇声说:“你不记得了?你请我吃过臭豆腐,还请我吃过葱油粑粑,在火宫殿?”爹迷糊了,“我没印象了。”付琳进一步说:“后来你还把我抱上马,带着我去红十字会找我小姨。”爹一拍脑门,看着付琳高兴道:“你就是那个爹妈都死在宝南街的小姑娘?长这么大了?”付琳抿嘴一笑,“想起来了?”爹道:“你当时又瘦又小又黑,我怎么可以把那个小姑娘与今天的大美人挂上钩啊?”付琳看一眼我爹,“我可一直记得你,几年前,有次我和我小姨上街买东西,在街上我看见你骑着一匹白马,我还对你扬手对你笑。”付琳不等我爹回答又说:“吃饭时你说,你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开枪,子弹是颗臭火,真有这事?”爹点头,付琳说:“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爹摇头,付琳说:“我每天都对着十字架祷告,希望上帝保佑你,让我能见到活着的你,所以你对着太阳穴开枪时,上帝把你手枪里的那颗子弹掐灭了。”爹望着这位美丽的女人,女人坦言说:“上帝不让你死,是因为我心很诚。你想知道我每天说的祷词吗?”爹说:“想知道。”女人说:“你不许笑我。”爹答:“保证不笑你。”女人娇媚地一笑,笑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我每天早晚都对上帝说:‘上帝啊,您是无所不能的神,您一定要让小女子爱着的他活着,他是小女子唯一爱着的男人,除了他,小女子谁也不嫁。’”

爹感动得泪水夺眶而出。爹这两年在湘赣边界征战,与丛林、猛兽和枪炮为伍,有两年没碰过女人,喝了酒的爹就十分亢奋,他起身,抱住这个热情、美丽的付琳,说:“我们从此永不分离。”爹把她放到床上,放下蚊帐,世界就变得很小,小得只有他俩了。爹温柔地把她的衣服脱光,嗅着她柔软、光滑的胴体,她的胴体散发着一股与窗外柚子树花同样迷人的清香,是从她千亿个毛细孔里释放出的。爹醉倒在她身上……

爹和付琳回到长沙时,已是半个多月后的事。爹和她是骑着残废军人赠送的白玉一路玩回来的。爹骑着白玉走进青山街三号时是六月里的一天下午四点钟,当时家里只有两个人,秋燕和奶奶,爷爷出去了,张桂花和梨花去了吉祥腊味店,家里的一群孩子都上学了,只剩下我大姐和二姐在睡觉。奶奶和秋燕同时听到马蹄声,接着,两个女人看见爹跳下马,扶着另一个时髦漂亮的女人下马,奶奶和秋燕都傻了眼。奶奶还是老样子,秋燕却胖了,红着胖脸看着我爹和站在爹一旁的极为妩媚、漂亮的女人。爹把漂亮女人牵到奶奶身前,“妈,她是小付。”奶奶没有伸出手。奶奶见秋燕于那一瞬脸变黑了,就下意识地站到秋燕一边。爹向付琳介绍秋燕:“她是我老婆,名叫马秋燕。”付琳对秋燕一笑,“大姐好。”

秋燕真的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她在这个家忙忙碌碌七年,帮着婆婆腌腊肉、熏腊肉和做家务,从来没发过一声怨言,临了,害她整日寝食不安、担惊受怕的男人却带个陌生而漂亮的女人来。她感觉自己这几年为何家白当儿媳了,便霍地起身,进房,把门关得嘭地一响。付琳一时很难堪,脸色很不好看,奶奶却尖刻地对我爹说:“你太过分了。”爹愣着,他原以为娶个二房,他妈应该会接受。这会儿他见母亲满脸怒容,就说:“妈,我以后再跟您解释。”奶奶不需要他解释,奶奶的一颗心坚定不移地站在秋燕和她无比疼爱的孙女家桃、秀梅那边,她毫不客气地尖叫道:“你把这个狐狸精带走。”爹没想到奶奶会这么凶恶地对待付琳,说:“妈,小付是个有知识的女性。”

付琳的尖脸儿已白得像张纸,目光不知该投向何处地哑在我爹身后。奶奶对“知识女性”四个字十分反感!奶奶没知识,骨子里就抵触有知识的女性插足她把持的家。奶奶又恶语相加道:“家里有个这么好的老婆,你还弄个狐狸精来,你对得起秋燕?!”奶奶指着付琳道:“出去,你!”付琳从生下来起,一张脸就讨人喜欢,从没被上辈人这么嫌过,身体一软,人就栽在地上。奶奶视而不见地硬着脖子说:“你把这个狐狸精带走。”爹不再理他妈,扶起付琳,付琳凄婉地一笑,爹跨上白玉,把付琳拉上白玉,白玉一路小跑而去。

付琳在天心阁古城墙下有房子,那是她外公外婆的。她外公外婆曾在城墙下开了家杂货店,外公于桂系军队攻打长沙时,坐在杂货摊前,被飞来的子弹打死了,外婆接受不了女儿女婿被国民党杀死在宝南街、丈夫又被桂军打死的事实,早两年也一命呜呼了。房子就空在那里。杂货店前后两间房,外带一间灶屋,有阁楼。过去,付琳回外公外婆家就睡阁楼。外婆去世后,她就睡外婆的床。爹把马拴在灶屋,到城墙下扯了些青草,喂马儿吃,边对付琳说:“你别灰心,我会让我妈和秋燕转弯的。”

过了几天,爹再次走进青山街的家时,奶奶坐在葡萄藤下,抱着我二姐,我二姐那时两岁,能晃着身体走路了。我二哥、大姐和我二姐几乎都是在奶奶的怀中长大,所以奶奶觉得她有权指责我爹和管好这个家,看见我爹,奶奶脸上的阳光颜色变灰了,声音生硬,“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妈?”爹很惭愧,因为他心里实在没装他这个妈。奶奶责备我爹说:“你连你二闺女都没看一眼呢,你真做得出!”爹也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忙偏过头来盯着二女儿。我二姐长得确实漂亮,她吸收了她妈和爹身上的所有优点,脸型像爹,下巴翘翘的,一双眼睛闪亮亮地看着爹。奶奶在孙女的脸上亲了口,这才说:“他是你亲爹,快叫爹,秀梅。”我二姐从奶奶的腿上跳下,跑到一旁。爹是来跟奶奶理论付琳的,说:“妈,人家是好女人,在周兰女子中学读了高中,文化比我还高。”奶奶是那种认定了什么就相信到底的头脑简单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更是狐狸精,我看她把你的魂都勾走了!”奶奶厉声道,“你不能把她带进何家。”爷爷从作坊里走出来,一身烟味,手上还沾着腊肉油,爷爷说:“你瘦了。”

张桂花带着我大姐走进院子,大姐穿一件紫色荷花边衬衣,头上斜插着一朵红玫瑰,嘴里含颗棒棒糖,手里还拿着一颗。张桂花看见我爹,说:“大少爷回来了。”大姐看见爹,高兴地扑上来叫道:“爹爹。”头就钻到爹怀里,屁股就挪到爹的腿上。二姐见大姐对奶奶要她叫爹的人这么亲热,就走上来,看着爹。大姐把手中的棒棒糖递给二姐,“你的。”二姐接过棒棒糖吮着,边望着爹和大姐。爹摸着大姐的头发,“家桃又长高了,人更漂亮了。”家桃就攀下爹的脸,在爹的耳前小声告状道:“爹,奶奶和妈都说你不要脸。”爹一愣,摸摸女儿的头说:“你奶奶和你妈都是乱说,爹要脸。”二姐见大姐与爹如此亲热,醋劲儿上来了,走近爹,一只手放到爹的膝盖上,两只又黑又亮的眼睛多疑地看着爹。爹把二女儿抱到另只腿上,奶奶说:“你儿女都四个了,还嫌不够?还要找女人?”

这时,五个男孩疯跑着进屋,先是正韬和大金,跟着李文华冲进来,再是李文军和何胜武,何胜武手上拎着根绳,绳子上系着几只麻雀,还有一只鹦鹉。大家对胜武和李文军打鸟已习以为常。胜武把拴着一串麻雀的绳子扔在地上,家桃看见一只麻雀还活着,只是翅膀上有血迹,就走拢去看。胜武和正韬都叫了爹,大金叫他“伯伯”。爹看见大金,脑海里蓦地闪现大弟死时的身影,还想起大弟变成蛇爬上一棵树的梦,心便歉疚,目光就格外柔和,说:“大金,你长成小男子汉了。”大金咧嘴笑笑。爹把秀梅放下,扫眼胜武和正韬,又把目光落在大金身上,大金穿件胸前有两个口袋的灰色学生装,一条黑布裤——那是胜武穿过的,显得肥大,脚上一双塑料凉鞋,粘补过。爹转头对张桂花说:“桂花,你跟大金做两身新衣服吧,还给他买一双新凉鞋,他父母不在身边,我们更要关心他。”

大金不知所措地仰头左右望着,张桂花说:“好的,我等下就去跟大金买凉鞋。”爹在侄儿头上摸摸,“大金,需要什么只管对伯伯说,伯伯不在,就向伯妈、奶奶和张桂花婶婶要,不要怕开口。”大金点头,看着正韬和李文华笑。

吃饭时,秋燕不理我爹。这个何家山村长大的女人,看上去很温柔、贤惠、善良,其实是个死板得要命的女人,想问题只有一条道,要想在她脑海里再开辟一条路,让她换种思维想问题,那简直比登天还难。爹说:“你胖了,秋燕。”秋燕穿着薄薄的布衣布裤,衣服又短,裤子又肥,人就显得更胖。秋燕不看爹,只盯着家桃和秀梅。爹皱着眉,大口吃饭。奶奶又提起那个话题说:“我跟你说金山,那个女人,妈一看就是个狐狸精,是白骨精变的。”爹有些恼,声音变大了,“妈,她不是狐狸精。”奶奶看眼全家人,冷着脸坚持说:“反正你不能把那个狐狸精带进这个家。”爹就狠下心道:“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回来了。”奶奶发火了,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你儿子、女儿四个,不回这个家,你做得到?!”

六月的长沙天很热,有一股热风吹到桌上,一家人都起身,避开各自散发的热量,顺便也想避开奶奶的怒气。爹坐到葡萄藤下,目光在胜武、正韬、家桃和秀梅脸上来来回回地扫了两趟,最后又把目光放到大金脸上。爹没有把他大弟被炮弹炸死的事告诉奶奶,本来他回家是要告诉妈的,见妈如此盛怒,爹就把这个跑到嘴边的坏消息咽了下去。爹不甘心地再次说:“妈,我保证付琳是个好女人,她读了书,懂道理。”秋燕晓得婆婆坚决地站在她这边,在争夺男人一事上,她露出了山村女人那种不讲道理的脾性,大声说:“你去找她好了,还回来干什么!”爹知道秋燕是因为有妈的支持才敢这么狂妄,爹很凶地瞪秋燕一眼,秋燕见他的目光那么凶,刀子一样尖利,就不说话了。奶奶看见我爹瞪秋燕的目光十分锋利,便毫不示弱地帮秋燕道:“你凶给谁看?何家山的土匪我都不怕,还怕你?当初就应该让何家山的土匪把你丢到后山去喂老虎!秋燕,不要怕他。”

张桂花和梨花在收拾碗筷。五个男孩和家桃在院子里玩,边打量着葡萄藤上的葡萄,打算摘葡萄洗葡萄吃。正韬指着一串紫红色的葡萄对胜武说:“哥,这串葡萄都熟了。”胜武瞟一眼那串葡萄,把椅子搬来放好,人站到椅子上,踮起脚尖,结果还差那么一点,他就让李文军再搬一张凳子来。秋燕的表现让爹肚子里有火,因为爹没想到在他心里一直老实、敦厚和温顺的秋燕,竟敢跟他叫板。爹没理睬家里的热闹,起身往院子外走,奶奶尖声问:“你去哪里?”爹没回答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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