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骡子丨上卷(十六至二十)

2016-07-26 11:22:31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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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爹所在的第五师一直打到岳州,把鄂军打出了湖南。爹所在的三团官兵只剩下三分之一,一团也只有过半的兵力,于是一团和三团都退回长沙休整。四团一直是第五师的预备团,官兵相对较完整,继续紧随北伐军北上,二团的官兵驻守岳州。在攻打岳州时,鄂军的一颗炮弹落在二团团部,炸死了团长,副团长李雁军就接替了团长。临行前,李雁军团长走进我爹的营部,与我爹对酌,走时说:“我二团奉命驻守岳州,你代我向师傅师母和张桂花问好。”爹看着身为团长的李雁军说:“我一定把你的问候带给桂花嫂子。”

爹所在的三团于一个星期后开拔到距长沙一百多华里的何家山乡便被命令原地休整,发布这个命令的是唐生智。赵恒惕被北伐军赶下台后,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便任命原湘军第四师师长唐生智为湖南省主席兼湘军总司令,任命赵振武为湘军副总司令。赵振武拒绝接受副总司令的军职,他的五师在北伐的路上浴血奋战,已被打得七零八落,这是他不愿意接受任命的原因之一;其次,他不愿意别人背后说他赵振武是个卖身求荣的小人,为了这个军职而背叛他叔叔赵恒惕。赵振武师长和他堂叔赵恒惕都是湖南衡山人,受大山丛林挺拔植物的熏陶,性格就耿直,又是大户人家子弟,从小骑马、射箭,人就更好强,不愿被他人视为战场上滋生的投机分子。唐生智见赵振武拒绝授命,就恼他,清楚赵振武不是只听话的好鸟,便下令五师官兵分别在距长沙一百至几十华里的乡村或郊区休整,等待补充兵源。

爹回了趟家,迎接他的竟是他大儿子和他女人的遗像。爹离开时,这个叫李春的女人好好的,爹打仗回来,这个女人却与他永远地阴阳相隔了。奶奶流着泪告诉爹,李春生下他的二儿子,不几天就死了,死于产后血崩。爹一直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经历过大小若干战斗的爹,很悲伤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但当奶奶把他的第二个儿子抱到眼前时,他眼睛一黑,厌恶地摆下手说:“把他抱开,免得我摔死这个畜生。”奶奶一听这话,脸都白了,“亏你说得出这种混账话。”当时我二哥才一个多月大,不过十市斤。爹在家里待了一天,长时间地面对着李春的遗像,直到这个时候,爹才深深感到原来他是多么爱这个名叫李春的女人。因为没有她,这间曾经见证过他多少次热情似火的房间,竟变得是如此阴冷、空虚和让他哀痛!这都是因为她走了啊,他想。那天晚上,爹禁不住一个人流泪,一早,晨曦还被东边的云层捂着,家里还没一个人起床,爹没跟任何人说一句话,拉开门,走了。

这年九月,冯玉祥发表参加国民革命的宣言,在绥远的五原县举行全体加入国民党的誓师大会,宣布成立国民军联军,自己就任联军总司令。消息传到爹的耳朵里已是十月,爹很振奋,想有冯玉祥加入国民革命军,国民革命军在北方就增添了生力军。三团的团部设在何家山乡公所,一营和二营的残部也随团部驻扎在乡上,爹带着三营官兵住在何家山村,爹住进他童年时住过的房子。爹的堂伯何湘雄把我家的祖屋让给我爹,何湘雄见我爹不再是当年那个小木脑壳,而是个英气逼人的青年,便称赞我爹:“金山,你可是村子里最有出息的,当军官了。”爹笑笑。何湘雄又说:“你爹的仇人何世荣被他的土匪手下打死了。”爹都不知道家里还有一个什么仇人,爹躺在他童年时睡过的床上,看着童年时经常打量的天空,窗外,我奶奶栽的那株桂花树于风中摇晃,摇出一阵淡淡的桂花香。

族长何世昌来了,穿着缎子衣裤,戴着瓜皮帽,肥脸红灿灿的。爹冷冷地接待他,何世昌问我爹:“你们打算在何家山村住多久?”爹冷淡地回答何世昌:“上面要我们住多久就住多久。”乡村里有鸟叫,一早爹被鸟叫声吵醒了。晚上,乡村十分寂静,狗吠声会时不时打破这种令爹迷茫和痛苦的寂静。在这寂静里,爹满脑袋的李春:李春死前跟他说过的话,李春脸上的甜笑,李春在他身上抚摸时留下的温情,无不在寂静的时刻从逝去的时光里飘出来,钻进爹的脑海,让爹心痛和悲伤。一天,龙团长和杨福全副团长骑着马来看他,上午十点钟了爹还睡在床上,那是张梨木架子床,床上挂着何湘雄家的蚊帐。龙团长见我爹还躺在蚊帐里呼呼大睡,便批评我爹:“何营长,你蛮会睡觉啊。”爹说:“我请你们喝酒。”

何家山村有一处酒店,在村街上,吊着个幡,幡上只写着一个字:酒。幡时常在风中摇晃,似乎在招揽酒客。何家山村的男人大多喝酒,自家酿酒,自己喝。酒店的生意平常十分冷淡。酒店老板姓马,是个驼背,身高不会超过一米五,生一张见人就谄媚的鼠脸,殷勤得让人肉麻。马驼背很小就随嫁到何家山村的姐姐来到这里,长大后,姐姐姐夫在村里买下几间旧房屋,整饬一番,他便娶妻生子,在这村里扎了根。马驼背在村里没田,他一个驼背,打临工、干重体力活又吃不消,便弄个小酒店,惨淡经营了二十年。自从爹的三营官兵驻扎在何家山村后,酒店的生意就热闹起来,一些官兵没事就步入酒店喝闷酒,把对亲人的思念和晚上的荒凉时光打发掉。

爹把龙团长和杨副团长带进酒店,酒店里坐着几名下级军官,下级军官一见团长、副团长和营长拥来,慌忙起身敬礼,跟着一个个开溜了。酒店里有条黑狗,看见爹就摇尾巴。酒店老板的女儿走来,为他们盛酒。这是个十分乡村气的姑娘,十六七岁,生一张黑黝黝的圆脸,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嘴却红嘟嘟的,着一身蓝花布衣裳。龙团长一见姑娘就淫心荡漾,对杨副团长说:“这姑娘可以日呢。”爹听龙团长这么说就打量姑娘,感觉这姑娘除了黝黑,长得还真有几分可爱。姑娘对我爹抿嘴一笑,低头走开。龙团长却色迷迷地浪笑着说:“何营长,跟她说,让她今天跟本团长走。”爹冷冷道:“她可不是碧湘街的姑娘。”姑娘端着一碟花生米走来,龙团长伸手摸了下姑娘的屁股,姑娘脸红了,慌忙跑开。

爹晓得龙团长好色,一双贼眼总是盯着女人的屁股和胸部,爹皱着眉头说:“团长,何家山村是我的老家,你要给我点面子。”龙团长没说话,杨副团长举起酒碗,“来,”杨副团长说,“我们一口干。”爹一口把碗里的谷酒喝干,把碗给杨福全和龙团长看,姑娘走来,重新为三名军官倒酒,酒从尖嘴瓦壶里洒出来,又把三只碗添满了。龙团长的那双色眼紧盯着姑娘。爹知道龙团长想打姑娘的馊主意,就起了保护这姑娘的意思说:“团长,她跟我们家是亲戚。”龙团长看眼我爹,见我爹一脸正色,丝毫也不逢迎,便退让地笑笑,把马驼背叫来。马驼背已四十多岁,一张脸笑眯眯地望着龙团长,龙团长绷着脸问:“这村里有没有妓女?”马驼背咧开大嘴笑道:“这又不是城里,哪里有您说的那种女人?”酒喝到下午,龙团长醉了,爹把龙团长扶上马,马便驮着龙团长一路小跑而去。

何家山村是个有着两百多户人家的大村子,村子在一个山窝里,四周都是山,中央是一大片农田,有几百亩。一条村街,村街上建了个何家祠堂,那是清朝初年建的,有近三百年历史,祠堂里供着祖宗的牌位,一大片。祠堂上下两层,楼板地。爹的官兵大部分就宿在祠堂,住不下的就宿在村民家的堂屋里。爹把村里的情况摸熟后,让炊事班的兵在村人手上买头肥猪,杀了,宴请乡邻。那天中午来了很多村人,把祠堂里的几张八仙桌坐满了。爹举起酒碗,在村人面前行个大礼,“各位长辈,我代表我爹妈向各位长辈敬杯酒。”说着,爹把那碗谷酒一饮而尽。众乡邻都高兴,爹又说:“我们三团这次在打吴佩孚的军队时,损失很大,团长让我在乡里招兵,还望众长辈支持。”何湘雄大声道:“说得好,这才是有出息的人说的话。”爹看一眼堂伯何湘雄,又说:“如有乡亲有志从军,只管进敝人的三营,敝人一定尽绵薄之力,照顾好乡里乡亲。”爹说了很多,声音朗朗的,最后说:“当今是乱世,是出英雄的年代,与其在家过朝不保夕的日子,还不如投身革命军。”

爹在祠堂里设个招兵站,但招兵站设了半个月也没人来报名。这天,龙团长的传令兵来了,让爹去乡里领新兵。爹领回来一百名新兵。这一百名新兵一来,以班为单位,整天在村民晒谷的坪上操练,班长都是老兵,喊口令,新兵就在口令声中卧倒、翻滚或开枪射击。新兵一来,何家山村更热闹了,一早就有哨子声,跟着就是跑步声,把鸡啊鸭啊鹅啊吓得四处逃窜。不久,何家山村有十一名小伙子来到招兵站,要求入伍,那十一名小伙子见三营的官兵在村子里走路耀武扬威的,村长啊族长啊都不放在眼里,这让村里的年轻人羡慕起军人的无拘无束来,就不顾父母反对,跑来报名。爹将他们编进三营一连,让刚入伍的何湘雄的小儿子何刚当班长。爹把何刚叫到面前说:“你爹和我爹是堂兄弟,我们也是堂兄弟,你爹当然想看到你出息,你要争气。”十八岁的同我爹一样高的何刚高兴道:“我会争气。”爹捏捏何刚的手臂,感觉他的手臂结实有力,“去吧,多向排长请教。”

没有练兵场,何刚就在自家的晒谷坪上练,练向左转向右转、练卧倒练匍匐前进练劈刺。中午的太阳晒到头顶了,何刚仍不解散他的士兵。爹就把从前赵团长表扬他的话表扬给何刚听:“何班长,你是当兵的料子。”何刚受到我爹表扬,就更加来劲了。

村前有一个竹子编的凉亭,供挑担子的村人歇脚,一旁有几棵大樟树,一条小溪就从这几株大樟树前流过。一座石桥横跨小溪,村民们常打着土车,赶着牛从这座石桥经过。坐在这处竹亭里,前后左右都是不同的山水景色,又清静,爹就喜欢独自来此处坐坐。一天,爹坐在这里,回想着李春的娇媚,想得都发痴了,一女人挑着担子走来,是马驼背的闺女,她从集市上回来,挑着肉和一些腌菜,汗流浃背地走进竹亭,放下了担子。她家的大黑狗紧跟着她蹿进亭子,歪头看着我爹。爹瞧一眼黑狗,马姑娘对我爹一笑,边拿毛巾揩汗水。爹想起马驼背叫她“秋燕”,便说:“秋燕,累了吧?”秋燕说:“不累。”爹见她背都汗湿不少,前襟也湿了,贴着她隆起的乳房,笑道:“还不累?”秋燕瞅着我爹,“不累。”爹当年二十五岁,很英俊,又是营长,脸上飘着那个年代里军人特有的傲气,英姿勃勃。秋燕问我爹:“营长是好大的官?”爹回答:“不大。”黑狗在亭子里徘徊,一边嗅着什么,爹望着黑狗,秋燕大声说:“我爹说营长就是大官了。”爹扑哧一笑,摸摸蹭着他腿的黑狗,“是吗?”秋燕用一脸认真的神气说:“我爹说的。”爹觉得她长得结实可爱,脸上的五官细看起来其实很好看,只因一张脸经常在太阳下晒,皮肤就黑,而黑色掠走了她应有的美丽。爹问:“秋燕,你有婆家没有?”秋燕摇头,“爹要把我嫁给一个瘸子,我不愿意。”

一阵清爽的山风吹来,带来橘子的芳香。爹深深吸口气,见眼前的秋燕像一只熟透的橘子,又问:“你怎么不愿意呢?”秋燕嘟起嘴说:“我才不愿嫁瘸子呢。”爹很久没碰女人,而女人的体味和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美妙之处却在他记忆里飘香,犹如饭香味儿让饥饿之人阵阵缅怀一般。爹在秋燕那健康的身体以及一双又大又明亮的眼睛面前颤栗了,心里升起了甜甜的雾。有那么一瞬间,爹有这种感觉,就是只要他伸手便可以把她揽到怀里。秋燕说:“咦,你背后的字写的是什么?”爹回头,背后有两行毛笔字,写在竹壁上,写着两句这样的话:“共产主义万岁!!!一切权力归农会!!!”爹把这两句话念给秋燕听,秋燕想起来了,说:“有人要我爹参加农会呢。”爹看眼远处的山脉,把心里的色鬼赶走道:“秋燕,你快回家吧。”秋燕身上的汗已干,好像也没理由再在亭子里停留,挑起担子,走了。

秋燕的身影消失在村头一处土砖农舍前,那土黄色的墙上,用石灰写着:“共产主义万岁!!!农民协会万岁!!!”爹瞪着这句口号,想这句口号是什么时候写在这墙上的?仿佛是刚写的,白石灰似乎还在流淌。一条通向村里的路穿过前面的桃树林,爹向桃树林走去。

 

十七

这一年湖南的农民运动在毛泽东等湖南共产党员的领导下,搞得风起云涌。农村不是城市,那时候的农村基本上是一盘散沙。政府的手没那么长,似乎伸不到农村,农村里主要是族长之类的人管理着,乡政府和乡警只是少许几人。共产党来了,向农民宣传共产主义。农民对共产主义很感兴趣,因为共产主义可以没收地主的土地重新分配,于是各地纷纷成立“农民协会”。农民要把地主的土地一一瓜分掉,地主们当然不同意,矛盾就发生了,打倒土豪劣绅就成了农民协会的重头戏。农村不像城市,没有军队,几个乡警,那是摆摆样子的。农民就疯起来,手持梭镖和大刀,个个精神,当然不怕地主和那几个形单影只的乡警。

何家山乡地处山区,闹农民运动已算是晚的。这年夏天,就在北伐军进入湖南时,湖南有很多县在共产党的组织下闹起减租、减息的运动。这运动很受农民喜爱。这年秋收,农民就不向地主交租,也不肯向乡政府纳税。何家山村的何姓农民,千百年来都很规矩、老实,在传统思想的统治下,十分认命并且逆来顺受。以前,村里人看见威望高的老族长何世昌,慌忙脱帽致礼,甚至恭敬得打噤,但自从成立了农民协会,农民有了自己的组织,梭镖、大刀握在手上,喉咙就粗,步子就重,看见何世昌族长也敢不理了。这天,何湘雄跑来找我爹诉苦,说他的佃农不肯交租,并说:“世昌族长的佃农也不交租,世昌族长带着几个人去向他的佃农要租,还挨了佃农的打。”我爹说:“世道变了。”何湘雄说:“现在一切权力都归农民协会,农民协会是个什么东西?”爹觉得有些荒唐,递支烟给何湘雄,“消消火。”爹也迷茫,想这就是共产主义?爹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在死亡边缘挣扎过的人,觉得这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事,爹对何湘雄说:“伯伯,上面总会有办法的,急什么啊?”何刚坐在一边没说话,爹交代何刚:“你是我的兵,没我的命令,你不能擅自行动,别掺和这些事。”

爹根本就不想理村里的事。他的思想跌落在丧妻的泥淖里不能自拔。另外,唐正强也在折磨他。唐正强几乎每晚都到他梦里来,一身血淋淋的,血不断地流,永远也流不完似的。在吴佩孚的军队里,唐正强对他很照顾,可是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一刀一刀地砍死。爹很痛苦,还感到自己很懦弱。爹每天起床,什么都不干,连新兵训练也懒得管,叫上副营长和两个连长去马驼背那破败的酒店里喝酒和打纸牌,借以打发空虚、发怵的时间。

乡村里,最多的是空闲时间,赶也赶不走。爹对副营长和两个连长说:“共产党在村里闹减租减息,这些事情你们都不要介入。”爹把自己喝醉,然后回到他童年的房间睡觉。冬天的何家山村很冷,北风把门窗吹得呼呼响。一天傍晚,下雪了,鹅毛大雪在山村里飘舞。爹站在门前看下雪,看见一个人走来,穿着红棉袄,举着把破烂的油布伞。爹盯着这个人。这个人走到塘边,塘边有株腊梅,此刻腊梅枝上开着许多淡红色的花,这人走到腊枝前,摘下一枝腊梅,放到鼻前嗅,转头对我爹笑,是秋燕。爹忽然觉得这女人很可爱,心里就有蜜汁一样的东西流淌。秋燕缓缓走近,在这漫天大雪的孤寂的黄昏边上,无聊像一张蛛丝网样裹着爹,使爹仿佛得用沾着酒气的手去拨开。爹喝了酒,胆就大,声音也荤,“秋燕,你真漂亮。”秋燕说:“你哄我呢。”爹说:“整个何家山村,就你最好看。”

天黑下来后,爹有些想女人,便在房里来回走动。墙上挂盏马灯,马灯闪着黄亮亮的光,空寂的室内就一片暖色。这时门被轻轻推开,一女人呈现在爹眼里,秋燕拎只竹篮,竹篮里有一壶谷酒,还有一盘炒得香喷喷的腊鸭肉。秋燕脸上泛着红潮说:“我爹让我送酒给你喝。”她把酒壶和酒碗拿出,又把腊鸭子端给我爹看,边说:“下雪了,我爹怕你冷,让我送酒给你暖暖身子。”爹接过秋燕递上来的碗,喝口谷酒,说“好酒”,便抓起一只腊鸭腿放入嘴里咀嚼,“味道真好,秋燕。”秋燕说:“这是我炒的。”爹表扬她:“难怪比你爹的炒得好吃。”爹大口喝着酒,大口吃着肉,时不时打量几眼秋燕,秋燕也时不时瞟几眼我爹。爹吃得高兴,心就狂野,一伸手把秋燕揽到怀中,秋燕没有忸怩,爹兴奋道:“我很喜欢你。”秋燕红着脸说:“我爹说你比村里的男人都好。”爹觉得这话很受用,就举着油腻腻的手解开秋燕的棉袄纽扣,于是一具火热的女人身体便羞涩地钻进了爹的被子。爹很久没碰女人了,这一接触,烦恼就如一双烂袜子样被爹抛到雪地里了。爹欢快道:“秋燕,做我的老婆吧,我会对你好的。”秋燕说:“我爹说你是军官,做你的女人不会受村里人欺负。”

那个风雪交加的晚上,何家山村酒店马驼背的女儿马秋燕成了我爹的第二个女人。

赵振武师长来了,骑着他那匹枣红马,龙团长和杨福全副团长也骑着马来了。爹把他们请到酒店坐下,让秋燕把地窖里最好的谷酒端来。秋燕抱上来一坛酒刚打开,赵师长和龙团长就嗅到了酒香。赵师长说:“真香啊,这酒。”爹笑,“这是十五年的陈酒。”龙团长高兴道:“怪不得这么香。”喝酒时,赵师长说:“我听说邵阳县的农民闹得比这里的农民还凶,组织了农民自卫队,都有枪了。”爹说:“师长,是不是真要干共产主义了?”龙团长插话道:“师长,我们驻扎在乡下,搞不清省里的意思,省里真允许共产党这么闹?”赵师长摇头,“省里很多人有意见,说共产党是瞎胡闹。人都是自私的,共产,那就没有私有财产了,城里有钱的人得把钱交出来,乡下有田的人都得把田交给农民协会,这做得到的?!”几个人都望着赵师长,赵师长接着说:“在这乱世里,知识分子和穷人们的一个梦,共产主义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想象,一个理想主义的大玩笑,但问题是穷人们很喜欢。唐生智特别交代,军队不要跟着掺和。”我爹说:“真的是一个大玩笑。”赵师长吩咐道:“你们把兵带好就是了。”杨福全副团长喝口酒,望着赵师长问:“师长,贺团长的身体恢复得好吗?”赵师长说:“还可以,现在在我的师部,想他了?”杨福全说:“还真有点想他。”

送走赵师长他们,爹醉了,爬到秋燕的床上睡觉,醒来已是早晨。秋燕对他笑,端着一碗热饺子给他吃,边说:“外面下好大的雪。”这天,何家山乡又迎来一场鹅毛大雪,一早雪就下个不停,北风把树木刮得呼呼响。爹把头扭向窗户,窗户上只有朦朦胧胧的光,爹说:“难怪天色这么暗。”吃过饺子,爹拉开酒店的门,被一股北风呛了下,只见村街上铺着厚厚的一层雪,横飞的鹅毛大雪把爹的视线锁定在十多米的距离内。

爹事先没向任何人说明情况就把着一身红棉袄的秋燕带进了青山街,爷爷、奶奶都吃惊地瞪大眼睛,爹对爷爷奶奶说:“她叫马秋燕,是何家山村马驼背的女儿。”爹把秋燕带进他与李春住过的房子,指着李春的遗像说:“她就是李春。”马秋燕羞红着圆圆的脸,冲遗像叫声“姐”。奶奶走来,用怀疑的目光打量马秋燕,奶奶一直没说话,因为奶奶没弄懂还没过门的姑娘怎么可以跟着男人到男人家来。奶奶认识马驼背,“你是马驼背的姑娘?”秋燕羞怯地点下头,奶奶认真地看一眼秋燕,见秋燕长得结实,又一副农村闺女的老实相,便说:“好好好,我正缺帮手。”我大哥从街上回来,手里拿着弹弓,人中上挂着鼻涕,见爹带来个女人便愣愣地看着爹。爹看儿子一眼,“胜武,过来,叫妈。”何胜武看着这个陌生女人,不肯叫地扭头走开了。爹火道:“站住。爹跟你说话,你耳朵聋了?”何胜武耳朵没聋,他跌下一张英俊的小脸蛋说:“她不是我妈。”爹举起粗大的右手,准备掴儿子一耳光,奶奶插嘴道:“他还小,不懂事。”秋燕也说:“金山,不要逼他。”这时,我二哥在奶奶的床上哇哇哭叫,奶奶喜欢道:“我韬韬孙儿醒了。”奶奶走进房,把我二哥抱出来,二哥那时半岁了,被奶奶喂养得一张小脸圆乎乎红润润的。爹这是第一次打量他的第二个儿子,皱起了眉头。

秋燕很快就融入这个家了,她把李春的衣物全清出去,但她不该当着我大哥的面烧大哥母亲生前的衣物,这让我大哥记了仇,后来大哥一直不肯叫她妈。几天后,爹再也感觉不到李春的影子了,因为房里最后一点影子——那张遗像——也于一天晚上被秋燕取下来,塞进了大柜的抽屉。爹在家里住了十天,十天里,他仍然不愿意多看他二儿子一眼,十天后,爹又带着秋燕回到村里。爹每天一早起床,看着他的连长练兵,没事就钻到马驼背的酒店喝酒,把一个上午消磨在酒店里。爹不像以前那么热衷于军事,在山村里住久了,那湿度很大的氤氲的山林空气确实让人有点懒。爹对龙参谋长成了他的团长一事心存芥蒂,就借酒消愁。爹因有一个营的兵,在村里自然受到村民敬重,连农会的那些骨干也对我爹十分客气,马驼背把自己藏的最好的酒都搬出来给我爹享用,对我爹说:“喝,喝。”因为有我爹,马驼背感觉脸上有光,在村里也有了地位,站在门口说话的声音也比过去大几分。马驼背家门前有一棵桃树,于这年三月里开得十分红艳,好像是它先开,村里的桃花才敢跟着开似的。

有天下午,龙团长骑着马、鼓着一双金鱼眼睛、阔嘴大笑地跑来,马上除了挎枪的他,还驮着个穿一身红花衣服的女人,女人是龙团长的相好,碧湘街的小酒店老板。龙团长先跳下马,再一脸色情地把女人抱下马,看着我爹哈哈大笑,“何营长,赏桃花啊。”爹那当儿坐在酒店前的桃树下,他的头上开满桃花,有些桃花瓣还落在爹的头上和衣襟上。爹看那女人一眼,女人脸上化了很浓的妆,走路故意扭屁股。爹笑。龙团长装浪漫地“啊”一声,然后鼓起两只金鱼眼睛,好像要背诗的模样说:“三月桃花红似火啊。”

一轮太阳悬在天上,天色湛蓝。乡街上太闷了,整日死气沉沉,龙团长就带着相好的出来散心。女人也姓龙,龙团长自称自己大龙,称女人二龙,二龙在两个人男人说话时,摘了许多桃花,举在手上又蹦又跳,那高兴劲儿把秋燕和马驼背都逗乐了。玩到太阳阴下去时,要落雨了,春天的乡村就是这样,一日多变。二龙手里捧着一大把桃花,娇滴滴地看着龙团长说:“快下雨了。”龙团长走出酒店,望一眼堆积着乌云的上苍,一脸酒气地扭头对我爹说:“何营长,三团这两天要开拔了。”龙团长跨上马,把二龙拉上马,掉头,色情满怀地在二龙的小脸蛋上亲了口。爹很看不起龙团长如此明目张胆地轻狂。轻狂是可以的,但太轻狂却有失体统。爹望着打马而去的龙团长,对秋燕说:“他是只骚公鸡,一身膻肉。”

四月份整整下了一个月的绵绵细雨,天上连一天太阳都没出过,以致家家户户的桌子柜子和椅子上都是湿气,一摸,全是水印。大家都盼着出太阳,因为放在大柜里的被子和棉衣都长霉了。奶奶非常烦恼,我二哥何正韬一天要屙湿好几轮,屙湿的尿布或床单,一天一大堆,只好在堂屋里架起烘罩烘烤。就是在青山街上的老百姓怨声载道的日子里,蒋介石在上海突然发动政变,大肆屠杀上海的共产党,有一千多共产党人遭到拘捕,还有五千多党员和工人神秘失踪。第一次国共合作宣告破裂。报纸上用大篇幅报道:国民党在清党。

爹那时带着官兵,奉命驻在离长沙十几里远的东屯渡。爹没事干,就让他的传令兵每天买一沓报纸,当然就读到了上海的军警屠杀共产党人的报道,看得爹心惊肉跳,目光迷茫,脑海里出现了他的两个弟弟何金江和何金林。秋燕跟着我爹住兵营,像只绵羊样跟着他,脸上常常是那种温驯的笑。她端着茶走来,见我爹拿着报纸脸色蜡白,就问:“怎么了?”爹说:“国民党在屠杀共产党。”爹想蒋介石在上海开了杀戒,唐生智难道不会执行蒋介石的旨意?不几天,爹又在报纸上读到,奉军军阀张作霖命令奉军官兵冲进苏联驻华大使馆,逮捕了李大钊等在苏联大使馆避难的八十余名共产党人,并下令将二十余名共产党人处以绞刑。爹再也坐不住了,对秋燕说:“我得去通知金江,让他不要干共产党。”

爹那时候买了匹白马,在东屯渡的牲畜市场上买的。这是匹健壮的白马,爹骑上它,连夜向宝南街奔去。爹想共产党现在大难临头了。爹的马奔到宝南街口,被工人纠察队的用梭镖拦住去路,工人纠察队的拿梭镖指着我爹说:“干什么的?”爹说:“我要找何金江,我是他哥。”那人把我爹引到一栋两层的民房里,何金江当时和我岳父、蔡和平等一些共产党人在商量对策,万一国民党在湖南对共产党大开杀戒,他们该采取什么措施。爹走进去时,十几个人正围着一盏马灯开会,爹瞟一眼我岳父,望着我大叔说:“金江,蒋介石和张作霖开始杀共产党了。”何金江冷冷地盯着他哥问:“你紧张什么?你又不是共产党?”爹急道:“我是替你急。”何金江望一眼在坐的诸位,这才说:“革命是肯定要流血的。” 我大叔的这句话不光是说给我爹听,还是说给在座的诸位听。爹望着他这个弟弟,感觉他这个弟弟一脸坚决,是一头犟骡子,爹说:“金江,你出来,哥跟你说几句话。”

何金江不给他哥单独说话的机会,他扫一眼大家说:“在坐的都是革命同志,有话,你当着他们的面说。”爹见大家都望着他,就把想说的话咽回了肚子。我岳父脸上突然增添了很多友好的表情道:“金山兄弟,跟我们一起干吧?有你堂堂的营长跟着我们干,我们就更不怕反动派了。”爹最讨厌的就是我岳父,恨不得一枪把我岳父崩了,就是这个经常把自己打扮成知识分子到处宣讲共产主义的李雁城,把他的弟弟拉上了这条充满凶险的路!爹冷冷道:“我这个营起不了什么作用。”蔡和平也对我爹友好道:“不对啊,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爹暗笑,明摆着的,此刻他们都是泥菩萨过江,还想拉他下水。爹坦然道:“我们师长研究过你们的共产主义,得出结论说:共产主义只是一个梦。”蔡和平不恼,说:“你们师长说得对,我们就是为实现这个梦而活着,这也是中国劳苦大众共同追寻的梦。”爹扫一眼这几个不打算要命的人,感到自己已经仁至义尽,还感到自己来得很失败。

“马日事变”是国民党第三十五军第三十三团在长沙制造的,当时第三十五军军长是何键。何键曾是唐生智的部下,湘军第四师扩编成国民革命军第八军后,何键升至师长,他是唐生智的爱将,在唐生智的援助下,迅速将师扩编成军。成了军长,何键的野心也大了,蒋介石在南昌时,何键曾跑去向蒋介石表忠心,蒋介石想起何键,便密令何键在长沙清剿共产党。何键奉命,令驻扎在长沙的三十三团团长许克祥、第三十五军教导团团长王东原和三十五军留守处主任陶柳等,率一千多名官兵,于那天晚上分途奔袭共产党的湖南省工会、省农会、省党校及省农民运动讲习所等处,与保卫着省总工会的工人纠察队和护卫着省农民协会的农民自卫总队发生了枪战。工人纠察队和农民自卫队当然无法抵御国民党的正规军,枪一响,一些农民自卫队就慌了神,对着黑夜开枪或者闭着眼睛开枪,因为他们扛着枪时还真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他们还没准备好。很快,这些共产党设在省城的机关就被许克祥和王东原等官兵攻破,于是杀戮开始了。冲上去就开枪,没死的就用刺刀捅,不管伤者是不是共产党人,也不管伤者是男人还是女人。

那一天长沙的天空阴霾霾的,空气中有猪粪臭。那一年我家院子里的牡丹破天荒没开花,连一个花蕾都没长,这让奶奶十分疑惑,因而不准我三叔何金石带我大哥何胜武出门。我大哥何胜武越长越倔强,简直是一头骄傲的小骡子,看人时歪着头,目光警惕和冷漠,不是那种容易相信人的目光。这与他妈过早去世有关。奶奶非常看重她的第一个孙儿,在家里,一双眼睛基本上是落在孙儿这副十分健康的身子骨上。还在三月份,奶奶就瞪着爹种下的那两株牡丹想,它该长苞了。但到了五月份,牡丹虽枝繁叶茂,却没长一个花蕾。爷爷也觉得奇怪,奶奶忧心忡忡地说:“金江、金林干什么共产党啊,家里又不是没饭吃。”

那天爹在东屯渡的兵营里,与他的几名连长陪龙团长和杨副团长喝酒,吃着秋燕炒的菜。龙团长还把二龙带来了,二龙穿着很漂亮的花布衣服,手里拿把纸扇子,头发上插了两朵茉莉花,很妖媚。那天也确实有点闷热,二龙称赞秋燕能干,秋燕嗅到二龙头发上飘来的茉莉花香,听着军官们用粗喉咙说话。龙团长是个头脑清醒的家伙,他今天是来提醒我爹,要我大叔别干共产党了。爹看着龙团长,龙团长用他那爱开玩笑的喉咙说:“既然蒋总司令在上海对共产党大开杀戒,长沙,对共产党动手是迟早的事。”爹的眉头锁紧了,龙团长喝口酒,鼓起金鱼眼睛瞪着我爹说:“金山,你要你弟躲一阵,躲过风头,就没事了。”爹感到他与龙团长共事几年,龙团长第一次在他面前说了句人话,就端起酒杯,与龙团长碰了下,喝了一大口。龙团长又大嘴一咧说:“人生在世几十年,今天不晓得明天的事,所以要及时行乐。”龙团长其实是个集吃喝玩乐于一身的莫大的悲观主义者,他大我爹和杨福全副团长十几岁,自然是一脸看破红尘的大大咧咧的狡猾相。爹终于看懂了龙团长,这个人虽然好色,见到女人就如公鸡见到母鸡样扇动着发骚的翅膀,但心眼儿并没坏透,便悲叹一声,觉得自己也被龙团长影响成十足的悲观主义者了。

次日,爹醒来时头还是晕晕的,爹对秋燕说:“给我泡杯浓茶解酒。”秋燕泡了杯很浓的茶,爹喝了几口浓茶,握下拳,感觉疲软的双手又恢复了力气。传令兵把《大公报》送到我爹手上,爹一看,呆了,马上对传令兵说:“快,牵我的马来。”

传令兵牵来马,爹跳上马,直奔市区。爹骑着马奔进城时,守卫路口的三十五军的士兵拦住我爹问:“哪部分的?”爹说了部队番号,守城的官兵就让开道,爹焦急地奔到宝南街。宝南街上没有了往日的喧嚣,相反,一片死寂,那是死亡造成的寂静。死亡造成的寂静有着巨大的压力,压得我年轻好胜的爹第一次面对死亡喘不过气来。一具具共产党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有的头朝上,有的头朝下,有的歪着脸,十分阴森可怖。爹缓过一口气,这才走上去,就见一只只乌鸦腾空而起,噗噗噗地飞到屋檐上。爹没理睬乌鸦,大步走到何金江在宝南街租住的那间房前,门敞开着,里面有两具尸体,都是男的,不过不是何金江。爹又快步走出来,目光在一具具尸体上搜索他大弟,见到脸朝下的尸体,他就从衣服和身材上判断,判断不出的就走上去翻看死者的脸。他没找到何金江,心里好受了点。

爹退出来,就见埋伏在此处的十几名官兵突然拥到他面前,用枪指着他。一个长着方脸的军官严厉地喝道:“站住。”爹穿着军装,腰间挂着驳壳枪,毫不畏惧地说:“老子也是国民革命军。”方脸军官打量我爹一眼,“你是共产党?”爹说:“老子弟干他妈的共产党,老子妈让老子来看他是不是死了!”方脸军官回答我爹:“我们奉团长的命令,守在这里,捉拿残余的共产党。”爹跨上马,一鞭打在马臀上,白马奔驰而去。

爷爷奶奶一晚都没睡好,枪声没有惊扰我爹,但把我爷爷奶奶吓得半死。枪声划破了那个夜晚,使那个夜晚成了腥风血雨的枪声尖利的夜晚。一声清脆的枪声把奶奶率先惊醒,又一声枪声,尖尖地钻入奶奶的耳朵,扎得奶奶的耳膜隐隐作痛。奶奶把爷爷推醒,“湘汉,你听。”爷爷就睁大眼睛听,那些尖利的枪声把静谧的夜晚划得支离破碎。跟着,爷爷又听见脚步奔跑声和更尖利的枪声。爷爷坐起来说:“打仗了,不晓得又是哪里跟哪里打。”

枪声断断续续,直到凌晨三点钟。之后,枪声没了,只有宁谧和分外凄惨的夜空。窗户在我爷爷睁得大大的眼睛里突然转成灰色,渐渐泛白,天亮了。爷爷披上衣衫,走到葡萄架下,葡萄藤上结满葡萄。我三叔于先一年栽的那株桃树上居然结了几个桃子,几个绿桃子躲藏在茂密的桃叶后面,羞羞答答的,不用心查看还真看不见。墙角的美人蕉已开,红艳艳的,月季花也开了几朵。爷爷不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很少注意植物,这天早上,爷爷的目光居然落在美人蕉上,对奶奶说:“昨晚打了一晚的枪,怎么这会儿这么静啊?”奶奶走出院子,探头张望,一条街冷清清的,平常这个时候,已有挑担子的人和卖豆腐脑的人以及炸油条的摊子摆在街上了。奶奶说:“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我三叔和我大哥也相继起床。我三叔和我大哥睡得很死,不知道长沙这座陈旧、腐朽的城市,于昨夜发生了一件日后进入中学生政治教材的事。三叔见他爹妈站在他亲手栽的桃树前,忙问:“没人摘我的桃子吧?”奶奶没理他,而是看着我大哥,我大哥打个赤膊,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地东看西瞧。奶奶生怕孙儿感冒,赶紧说:“胜武,听奶奶的话,快去穿衣服,会感冒。”我大哥打个喷嚏,鼻涕都打了出来,一转身说:“不穿,我热。”

张桂花把我大哥的白汗衫拿来给我大哥穿,我二哥的哭声传来,嫩嫩的尖尖的,他把尿尿在床上了。我二哥那时睡在爷爷奶奶的房里,天天被奶奶照料,养得一身的肉,像个小猪崽。奶奶步入房间,抱起我二哥说:“我孙儿又尿床了。”二哥一张小脸红喷喷的,一双眼睛很像他死去的妈,是双眼皮,但那方厚的嘴唇和长长的翘下巴却是我爹遗传的。奶奶很欣赏她的孙儿说:“正韬,乖孙儿,不要哭。”何正韬果然不哭了,在奶奶的手上,睁着两只稚嫩的小眼睛看着周围。三叔很高兴地看着一颗桃子,发现那颗桃子的尖儿有点冒红,忙说:“这个桃子快熟了。”那一年我三叔十一岁,在长沙国民小学读五年级,很希望自己快点长大,好像他大哥样骑着高头大马,腰间别把驳壳枪,让街上的人尊敬。

我十一岁的三叔长成了小暴徒,头上有角,眉毛很黑,好像是用毛笔画的两撇,但他已经有自己的价值观了,他的价值观是他老师灌输的,要他拿起枪,把外国列强赶出中国。早两天,我三叔说:“妈,我长大了,要去打外国列强。”奶奶瞪他一眼,“你不要去打,你的三个哥哥都不管家,妈要靠你养老。”我三叔叫道:“不,我要去打外国列强。”

爷爷走到街上,就见一些人惊慌失措的模样。对门韩家的男人对我爷爷说:“街上死了好多人。”爷爷就惊讶地问:“怎么回事?”韩家的男人说:“杀共产党呢。”爷爷一听,打了个激灵,何金江和何金林不就是共产党吗?前两天何金林还回来过,说是坐船过来开共产党的什么会。爷爷疑惑地瞪着韩家的男人问:“为什么杀共产党?”刘家的男人走出来说:“这事要问国民党。”爷爷疾步往前走,就见街头上躺着一具具尸体,那是国民党军队于昨夜枪杀的共产党人的尸体,因为还在追捕和枪杀,尸体就没人敢管,很惨地横陈在街头。街上只有军人,军人瞧见我爷爷,就歪着脑袋盯着,盯得爷爷心里发毛,生怕军人朝他开枪。爷爷不敢再往前走地折回家,枪声又在街上响起来,零零星星又尖尖亮亮地刺破阴郁和沉闷的天空。爷爷担心他的两个儿子说:“国民党在杀共产党,我真担心金江和金林的安全。”

奶奶把我二哥交给张桂花,穿上蓝褂子,拿着钱和手帕就出了门。我奶奶说什么也不像个女共产党,军警们看见她就不怎么留意。奶奶走到轮渡码头,码头上没几个人,一条机房船寂静地停泊在码头上。奶奶迈到船上,船上坐着几个人,彼此不吭声地觑一眼,埋着头等开船。五月的湘江还没涨水,河面就不显得那么宽广。奶奶盯着清冽的湘江,一颗心打鼓般嘭嘭跳。等了一刻多钟,又上来几人,个个神色黯淡和紧张,东看西看,一脸戒备。船启动了,缓缓朝对岸驶去。船一靠岸,奶奶不等船停稳就跳下船,匆匆向湖南大学赶去。那一天的天空在奶奶眼里真是要多阴惨就有多阴惨,路上没几人,似乎所有的人都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学校里也没什么人,有的是肃穆和令人窒息的紧张,空气好像凝固了,真的要用手拨开似的。奶奶恐慌得喘不过气来,只好边走边舞动着手。学生宿舍楼静悄悄的,一个糟老头守着门,奶奶问老头,老头说:“学生都到礼堂开会去了。”老头指着远处的一排树林,“在那边。”树林后面有个礼堂,有几个大学生站在礼堂前说话,还有几个大学生坐在树下,脸上的表情都很严峻。奶奶恭敬地问一大学生,被问的大学生看一眼奶奶说:“您是何金林的母亲吧?”奶奶一听就明白他认识何金林,忙点头,“我是他妈。”大学生说:“我去帮您叫他。”

何金林面色凝重地出来,穿件鱼白色衬衫,一条黑裤子,脚上一双我奶奶缝制的布鞋,“妈,你来干什么?”奶奶看着她最疼爱的三儿子,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金林,城里杀共产党,妈担心你啊。”儿子的脸色更阴沉了,儿子阴沉的脸色让奶奶觉得三儿不是一个能说通的青年!这种表情奶奶在我爹脸上见过,在我大叔脸上也见过,犟得像她当年卖掉的那头骡子。奶奶面对这种表情,从来都是束手无策的。奶奶担忧道:“金林,你可不能再干共产党了,那是要死人的,城里昨晚杀了一晚的共产党。”儿子望一眼岳麓山,岳麓山上飘荡着淡淡的白雾,儿子说:“妈,我会处理好的。”奶奶看着她这个英俊的儿子,四个儿子里如果谁最像她,那就是我二叔。奶奶说:“金林,我要你跟妈回家。”儿子摇头,把英俊的脸昂起来。我二叔这年十九岁,鼻梁挺挺的,很瘦,一双眼睛却坚定有神地望着母亲。奶奶瞧她三儿的手,手上有墨汁,显然此前他在写什么东西。我三叔可没时间跟母亲聊,见有人望着他们母子,他把手从母亲手中抽出,烦躁地皱起眉头,“妈,你回去,我不会有事。”有几只鸟儿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叫,又有几只鸟飞落到树梢上叫着。

奶奶徒劳无功地回到家已是中午,那天的长沙街上整个就没人,人都躲在家里避祸,连猫和狗也恐惧地躲了起来,连续几条街都是破破烂烂的,还空荡荡的,鸡也没一只。奶奶走到一个拐角处,看见几具尸体,尸体是被军人拖到这里的。一张张脸都肮脏不堪,还很恐怖。奶奶打个哆嗦,一抬头,见楼上有一支枪正对着她,有一张年轻军人的面孔在枪托上瞪着她。奶奶脖子上都冒出了冷气,不敢停留地朝前走着,腿软得打颤。奶奶又看见一旁的窗口上还有一张冷漠的军人的脸,也有一支枪。奶奶吓得脚一软,绊倒在一具尸体上,奶奶惊慌地爬起,窗口上传来爽朗的笑声,奶奶不敢张望,脖子上冒着丝丝冷气地朝前走着,走进青山街这条陋巷,奶奶才松一口气。奶奶推开门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吓死我了。”

我大哥看见奶奶,忙告诉奶奶:“我爹回来又走了。”奶奶看着她的孙子,“你长大了,千万不要干共产党,那会把奶奶急死去。”这时,张桂花一手牵着李文华,一手抱着我二哥从房里出来,奶奶问:“桂花,你没留金山吃饭?”张桂花说:“我问他,他不吃。”奶奶接过我二哥,坐到椅子上。爷爷从作坊里走来,一身的油烟气味,奶奶对爷爷说:“金林还好,没事。”爷爷一手的油,那是他翻动腊肉时熏香的肉油,爷爷边用草纸揩手上的腊肉油,边问奶奶:“你没把金林拉回来?”奶奶叹口气,“你的儿子有几个听话?都吃了豹子胆,不怕死。”两岁的李文华神色紧张地从后院跑来,叫爷爷说:“爷爷,作坊起火了。”爷爷掉头一看,见作坊里火光冲天,忙去灭火。

那天晚上九点钟,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敲门声很凶,爷爷警惕地走到门前问,敲门的人吼叫:“快开门,再不开门,老子开枪了。”家里就爷爷一个大男人,剩下的都是女人和孩子,爷爷听见拉枪栓的声音,开了门,冲进来一个班的军人,都端着枪,七八支枪指着我爷爷的脸。一军官说:“何金江是不是住这里?”爷爷想找上门来了,这证明何金江还活着,说:“何金江早不住这里了。”军官对他的士兵说:“搜。”他的士兵就端着枪冲进堂屋,开始一间房一间房地查看。奶奶灵机一动,对端着枪闯进来的士兵说:“我大儿子何金山也跟你们一样是国民革命军,还是营长呢。”那两个冲进房间的士兵脸色迟缓了,见除了奶奶和惧怕地站在房里的张桂花,又见床上睡着两个孩子。两个士兵就退出了房。搜查的军官们走后,奶奶看着爷爷,爷爷阴着脸,奶奶说:“什么世道,还要人活不?”爷爷叹一声,走进作坊清理被官兵们翻动的东西,我大叔忽然从屋梁上跳下来,爷爷非常吃惊,“你躲在这里?”

 

十八

爹那两天骑着那匹高大剽悍的白马,心里很不安地在街上游荡,希望能在哪条街上碰见何金江,好把何金江从危险中解救出来。爹决定无论在哪里,只要看见他大弟,就要把大弟拉到他的军队里去,先让大弟躲过这场可怖的血光之灾,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街上冷清清的,走动的几乎都是荷枪实弹的军人。军人见男人就盘查,见女人就调戏,无法无天。爹这天在街上游走了一下午,把长沙城里的大街小巷都走遍了,走到坡子街时,想起少年时李雁军和我岳父李雁城曾带他上坡子街的火宫殿吃臭豆腐,就决定吃几块臭豆腐充饥。

二十年代的坡子街是条麻石路,马蹄踏在麻石路上,发出很好听的“呱呱”声。爹在马上看见几个军人围着个女孩,爹骑着马走过去了,耳朵却听见一军人命令那女孩说“把衣服脱了”,爹一惊,忙掉转头,跳下马。爹闻见一股很浓的酒气,自然也看见了女孩,女孩十三四岁,穿件肮脏的布衣,一张尖脸,脸上十分惊惧。爹问那几名军人:“怎么回事?”那几名军人见我爹是军官,其中一个军人说:“报告长官,她是个贼,我们把衣服挂在窗钩上,她掏我们的口袋。”女孩害怕地说:“我没掏口袋。”那军人说:“还敢说没掏?我明明看见你的手伸到了我衣服的口袋里。”女孩就惊恐地望那军人一眼,“我真的没掏口袋。”爹见这女孩一脸菜色,目光惊疑,心里起了怜悯,说:“放了她。”

火宫殿就在前面,爹牵着马走去,听见身后的军人对女孩凶道:“小妹子,今天算你走运,不然老子要剥了你的皮。”爹以为几名喝醉的军人还在纠缠小姑娘,回头,见衣着不整的小姑娘跟在他的马后走着,爹就没再理那几名军人。爹把马拴在马桩上,店小二便恭敬地走上来迎接我爹。爹大步走进店堂,在一张方桌前坐下,“拿十片臭豆腐来。”店小二答:“好咧。”女孩却不声不响地走到我爹面前,用一双饥馑和渴望的眼睛盯着我爹,吞着口水。爹不是一个歹人,见小女孩可怜巴巴相,说:“小姑娘,你吃臭豆腐吗?”女孩狠劲地点头,爹便对店小二说:“来二十片臭豆腐。”爹闻见门口炸葱油粑粑的香气,胃口又蹿到香喷喷的葱油粑粑上,“再来十个葱油粑粑。”女孩一双眼睛大大地瞪着我爹,爹说:“小姑娘,坐吧。”小姑娘坐下,爹批评她说:“你个小女孩,怎么可以掏人家的口袋?”女孩不回答我爹而是说:“今天不是你,我可惨了。他们要剥我的皮呢。”爹见小姑娘脸蛋饥黄、尖削,头发蓬松、肮脏,眼睛里充满饥荒,便想谁家的小姑娘,怎么就没人管?说:“他们是吓唬你。”

葱油粑粑率先端上桌,当然还有两双筷子一并送来,爹对小姑娘说:“吃。”小姑娘夹着个葱油粑粑,大嚼着,一边望着我爹,那副不顾一切的吃相让爹感到她真的饿坏了。爹缓缓吃着,待她一口气吃掉五个葱油粑粑后,这才问她:“你几天没吃饭了?”小姑娘伸出三只指头,“三天。”爹问:“小姑娘,你爹妈呢?”小姑娘的眼睛一下子红了,说:“我爹妈是共产党,都死了。”爹听小姑娘这么回答,惊讶得臭豆腐从筷子上掉到地上。小姑娘的泪水涌出眼眶,一粒粒,玉珠样,顺着她的尖脸往下滚动,掉在她脏兮兮的手背上,摔成泪沫。爹半天没说一句话,心里对这小姑娘十分同情,“小姑娘,你怎么知道你爹妈死了?”小姑娘答:“我家在宝南街隔壁的一条巷子,枪声响起时我害怕得躲到床下,后来枪声不响了,我才爬到床上等我爹妈回家。后来我睡着了,醒来后,我去宝南街找我爹妈,结果到处都是死人,好恐怖的。我爸死在台阶上,地上的血都变黑了,我扑在爸身上哭……我看见军人叫来人搬尸体,他们把我爸的尸体抬起来,扔到板车上,板车上已扔了很多具尸体。我正要到楼里寻我妈,就看见我妈被两个人抬出来也扔到板车上。”爹同情小姑娘道:“小姑娘,你愿意去我家吗?”小姑娘摇头,“我要去找我姨。我姨在基督教的红十字会工作。”

吃过葱油粑粑和臭豆腐,爹起身,见小姑娘望着他,爹想这小姑娘一夜之间失去了父母,实在可怜,便对小姑娘说:“你一个小姑娘不安全,我送你去找你姨?”小姑娘脸上带着喜悦。爹走到白马前,把小姑娘抱上白马时爹觉得小姑娘很轻,轻得只比一床被子重点。爹自己再跨上白马,小姑娘坐在马上,马踏着轻快的步子。小姑娘是第一次骑马,很高兴,脸蛋儿上绽开了笑,说:“它可以跑吗?我想要它跑。”爹给马屁股一鞭,白马就一路小跑起来,马蹄踏得麻石地呱呱直响。小姑娘叫道:“真好玩。”爹知道红十字会,它设在北正街的基督教教堂里,爹带着小姑娘朝北正街奔去。

爹送完小姑娘,回到军营,天已黑了。爹把马交给传令兵,步入营房,一抬头,看见他大弟坐在营房里。秋燕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秋燕说:“你弟上午就来了。”爹看着大弟,大弟一脸悲惨和愤慨,爹看见了那些令人心悸和胆寒的场面,就庆幸他大弟还活着。爹说:“我今天送一个小姑娘去红十字找她姨,她爹妈都是共产党,都死在宝南街了。”

何金江听他哥这么说,瞥眼他哥腰间的驳壳枪,“哥,把你的枪给我。万一我在路上遇见敌人,也可以杀几个。”爹生气地看着大弟道:“你还要干共产党?不想活了?”何金江脸上带着愤怒和悲伤,“死只能吓退那些怕死的人,我不怕死。”爹绝望地看着大弟说:“人只有一次生命,死了就没有了。”我大叔那年二十三岁,是个被革命理想鼓舞得没半点惧怕的青年,眼睛里只有憎恨和抑制不住的怒火。我大叔向他哥要枪,爹拒绝说:“枪不能给你,我不想你死。”爹让传令兵看着他,不让他走。爹把秋燕拉上马,打马向青山街飙去。爹把秋燕送回青山街家,告诉爷爷奶奶金江躲在他军营里,不会有事,爹没跟他爹妈多说话,又打马向东屯渡的军营奔去。初夏的夜风徐徐刮在爹那张刚毅的脸上,爹对传令兵说:“你去睡吧。”爹见大弟躺在他床上想问题,爹说:“金江,别干共产党了。”大弟没答,爹走拢去看,大弟睡着了。

我大叔在爹的军营里住了整整一个星期,等城里不戒严了,路上的哨卡也撤了,大叔就决定去找自己的同志。那天,大叔吃过晚饭,一轮明月升上天空,夜空下,青蛙对着明月咕咕咕地歌唱。爹在喂马。大叔走到我爹面前看喂马,爹以为大叔的心安宁了,这一个星期,爹跟大叔睡一张床,每晚要跟大叔说一大堆话,不说到凌晨两三点钟,兄弟俩是毫无睡意的。今天下午,爹告诉大叔说,城里城外的哨卡都撤了,昨晚市内的戒严也取消,生活又回到正常轨道上来了。此刻,大叔站在爹的身后说:“哥,我走了。”爹转过身,我大叔的脸在月光下很模糊,但声音很坚决,“哥,万一我死了,请你替我多孝敬父母。”爹真的无话可说,因为所有的话他都说过了,爹冷冷道:“又没人逼你干共产党!”大叔扫眼四周,“哥,你说的话都没错,但我的理想是推翻这个军阀割据的旧中国,像苏俄一样,建立一个不被外国列强欺负的新中国。”说完,我大叔转身,坚决地朝前走。爹没他大弟读的书多,脑袋里没他这个弟弟装着那么多理想和信念,爹知道他拦不住性格倔强的大弟,忙把驳壳枪拔出来说:“枪给你。”爹教他大弟使用枪,接着,爹把大弟送出军营。

一天,我二叔何金林看见工人领袖郭亮的头挂在司门口的城楼上时,不是吓破了胆,而是攥紧复仇的拳头。当他得知日本军队在济南制造“济南惨案”,炮轰济南城和驻扎在济南的中国军队,致使六千多中国军民丧生,而南京国民政府居然禁止中国军队还击,还下令北伐军绕道北上后,我二叔再也没耐心坐在教室里读书了,他愤然弃学,与几个同他一样打算献身革命事业的同学一起离开学校,去了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先一年,毛泽东在湘东和赣西领导了声势浩大的秋收起义,曾想夺取长沙,失败后,便带着起义官兵避开国民党官兵追堵,去了江西井冈山。紧接着,李六初和夏明翰在湖南的平江、湘阴策划了农民暴动,那个暴动在湘东北一带诞生了一支农民游击队;同月,朱德和陈毅率南昌起义失败后的六百余官兵在湘南发动“年关暴动”,致使湘南的国民党政府手忙脚乱。跟着,袁任远等人在湘西北的常德、石门举行暴动,这支暴动队伍从石门打到了南县;同年元月,周逸群和贺龙在湘鄂边界创建和成立了红四军。再接下来,七月份,彭德怀和黄公略等人领导了平江起义,攻下平江县城,打垮驻守在县城内的团防武装,在平江县建立苏维埃政权,实行土地革命。湖南的湘东、湘西、湘南、湘北到处都是共产党领导的农民起义和暴动,这使蒋介石十分恼火,于是调动大批的军队入湘,对“共匪”(当时国民党这样贬称共产党)实行清乡运动。

一直跟着我爹住在军营里的何家山村的稻米和山涧养大的秋燕,于三月里的一天,生下了我大姐,爹给我大姐取名为何家桃。爹特别高兴,早就想要一个女儿了,当爹听医院的护士说“是个女孩”时,爹忙回答那年轻护士道:“我就是想要个女孩。”奶奶和爷爷也赶到医院看孙女,奶奶把孙女抱到怀里说:“当年我就想要个女儿,可是生下的都是不听话的男孩子。”秋燕浅浅一笑,“妈,我没想到您会这么高兴。”奶奶欢喜道:“我高兴呢。”三月的长沙阴雨绵绵,产房外,桃枝上开着粉红的花朵,窗户是敞开的,似乎有股淡淡的芳香飘进来。奶奶抱着孙女走到窗前,看着在阴雨中绽放的桃花说:“我这孙女多俊,将来一定会长得比桃花还好看。”爹在一旁答:“妈,她就是我们家的桃花。”

过了两天,奶奶叫上人力车,把秋燕和婴儿接进青山街住。张桂花跑过来扶秋燕,奶奶抱着我大姐说:“多漂亮的姑娘啊。”我大哥和二哥,还有张桂花的儿子李文华都争着看奶奶手中的我大姐,奶奶说:“文华,她长大了给你做媳妇,你要不要?”李文华说:“我不要。”张桂花看儿子一眼说:“文华,这么好的妹妹你不要?”李文华摇头说:“不要。”奶奶跟小男孩计较说:“我还不会把我的孙女嫁给你。”我大哥下半年就要上小学了,他因为失去了母亲,这两年人就沉默寡言的,显得冷僻而古怪。奶奶见她的大孙儿冷冷地看着她手里的婴儿,便说:“胜武,你是老大,要保护好你妹妹。”我大哥觉得这女孩不是他妹妹,就嘟着嘴说:“她又不是我妈生的。”奶奶对我大哥解释:“她不是你妈生的,但她和你是一个父亲生的,懂吗?”大哥似懂非懂地看着奶奶,奶奶生气道:“蠢尸,你们共一个爹。”秋燕在张桂花的搀扶下,步入房间,女婴在奶奶怀里哭了,奶奶把女婴抱到秋燕手上,秋燕解开衣服,将乳头塞进小女婴的嘴,女婴就拼命地吸着乳汁。秋燕对奶奶说:“妈,她吸得我的奶子好疼的。”奶奶听到这话高兴得脸上红灿灿的,“那就好,这才是我们何家的种。”

奶奶和张桂花整天围着秋燕转,秋燕觉得很幸福,坐了一个月月子,秋燕便积极地回报这种幸福了。她可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什么事情看见了就忙着去收拾,甚至一手搂着女儿,一手拿着扫帚扫地。洗碗的事情曾经是张桂花一个人的专利,自从秋燕能下床后,洗碗的事情就被秋燕抢走了。还有洗菜,以前也是张桂花的事,秋燕也主动承担了过去。奶奶就特别喜欢秋燕,奶奶对我爹说:“到底是我们何家山村里长大的,不吝啬劳力。”

爹两头跑,军营和家,家里除了爷爷和他两个大男人,还有半个大男人,那就是爹的三弟何金石。何金石身高一米五多了,要进初中了,前一阵子他的老师于傍晚时头顶残阳来家访,正碰上我爹,何金石的老师告诉我爹,何金石的学习成绩是全班最好的,人聪明,身体也好,在校运动会上,何金石跑百米径赛拿了全年级第一。爹就很关心他三弟,希望三弟比他的三个哥哥都有出息,但爹担心三弟哪天也会干共产党,因为几年前,在反赵省政府的游行示威中,三弟曾举着横幅走在小学生队伍的最前列。爹严肃地告诫三弟说:“金石,我警告你,在学校读书就好好读书,不要像你二哥、三哥,书都没读完就去干共产党,你明白吗?”何金石嘟着嘴说:“我才不干共产党呢。”

爹有时候也会把目光放到他的两个儿子身上。爹觉得他二儿子何正韬长相真像他死去的妻子,脸蛋像,一双眼睛也像极了李春那双时常于夜色中看着他闪动的眼睛。爹一望着他二儿子,脑袋里自然就出现了亡妻娇柔、多情的美好形象,就内疚,觉得李春活着时,他关心李春太少了,所以他不愿意看他的二儿子。他的二儿子也不黏他这个脸上冷冰冰的父亲,更愿意黏奶奶和张桂花婶婶。有天,二儿子曾想亲近爹,试着把身体靠到爹腿上,爹却没好脸色地说:“走开。”秋燕看见了,谴责地瞟一眼爹,奶奶见何正韬吓哭了,大声说:“他是你儿子,你怎么能这样对他?”爹把目光抛到我大哥身上,见走进院子的何胜武正手握弹弓,瞄着一颗葡萄射击,小石子从他的弹弓上飞出去,葡萄就掉下来几粒。爹把不快发泄到大儿子身上,吼大儿子道:“去洗把脸,脸上邋遢得跟街上的小叫花样。”

我大哥不像他弟那么怕爹,大哥从小就是个意志坚强的男孩,不像爹小时候那么懦弱,性格有点像爷爷——可能是隔代遗传,话不多,但身怀豹子胆,天生不怕事。他不怕地横一眼爹,爹想发怒,被奶奶挡住了,奶奶说:“胜武和正韬都是可怜的孩子。”爹就把目光放到秋燕脸上,秋燕也要爹不要发脾气。有天,阳光明媚,秋燕抱着我大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中午时,爹骑着白马回家吃饭,坐下来,高兴地把我大姐抱过来竖在脸前看。我大哥冷冷地瞟眼爹,拿着弹弓瞄准隔壁屋顶上的一只麻雀,嘭,屋顶上的那只麻雀就滚了下来,我大哥跑出去,一会儿他抓着麻雀跑进来,“奶奶,它还是活的。”

大哥找张桂花婶婶要根线,把麻雀的一只脚捆住,另一头绑在椅子脚上,麻雀就在线所能及的区域里乱蹦乱飞,很急躁的模样。奶奶表扬我大哥:“胜武能把这么小的麻雀从屋顶上打下来,了不起呀。”大哥咧开嘴笑。李文华一直在后院盯着我爹骑的那匹高大的白马,看着马埋头吃草料,马的两只黑乌乌的眼睛也觑着李文华。张桂花择完菜,走来对儿子说:“文华,胜武打了只活麻雀。”李文华就走进前院,看见麻雀在地上蹦,伸手去摸麻雀,麻雀啄了李文华的手一下。李文华吓得缩回手,见手上没事就又摸麻雀。麻雀又啄他。我二哥踉踉跄跄地走近,李文华将那根捆着麻雀的线扯过来,麻雀在我二哥的脚旁跳跃,扇着翅膀,二哥有点受吓,慌忙退开。爹说他二儿子:“你个没用的东西,一只麻雀都吓了你。”奶奶就替孙儿说话:“他还小,懂什么?”大哥把麻雀捉到手上对二哥说:“别怕,你摸摸。”二哥不敢摸,把手缩到背后,大哥把麻雀放到自己脸上,对弟弟说:“它不咬人。”

八月里一个燠热的日子——那样的日子,上帝来到人间也会嫌热而脱掉上衣,一个穿着蓝花衬衣的女人抱着个一岁多的男孩走进院子,男孩被大人胡乱地剪了个锅铲头,穿着个白兜兜,赤着下半身。女人一进院子,奶奶就认出了她,她是与何金江同居过的王嫦娥。奶奶望着王嫦娥,王嫦娥放下孩子说:“妈,他是何金江的儿子。”奶奶十分吃惊,迷惑地看着王嫦娥又打量着这个小男孩,小男孩也歪着头看奶奶。小男孩长着一对很大的耳朵,脸色却有些冷峻。奶奶说:“他像金江。你坐。”王嫦娥摇头,“我马上要走,有人在街口等我,孩子就交给您,妈。”奶奶问她:“你这么急着去哪里?”王嫦娥把落到眼睛上的一绺头发拨开,“我去找金江。”奶奶问:“金江在哪里?”王嫦娥说:“金江上了井冈山。”王嫦娥这是第一次步入青山街三号,也是唯一一次。她走了,都没跟站在一旁的秋燕和张桂花说话。孩子留下了,孩子盯着与他年龄相仿的李文华和何正韬,李文华和何正韬也看着他。

奶奶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孩子看着何正韬格格格笑,回答奶奶说:“我叫毛坨。”奶奶很嫌弃这个小名,想下说:“奶奶给你取个名,你叫大金吧。”孩子不同意道:“我要叫毛坨。”奶奶拧下眉头,“进了这个院子你就得听奶奶的。”何大金瞅着奶奶,奶奶把胜武、文华和正韬分别介绍给大金说:“胜武是你大哥,文华是你二哥,正韬是你三哥。”大金与正韬年龄最接近,大金走过去看正韬,正韬说:“你叫我哥我就跟你玩。”大金就叫了正韬“哥”,正韬一笑,伸手去桌上拿葡萄给大金吃。爷爷从街上回来,把猪肉卸下,奶奶把大金拉到爷爷身前,问道:“湘汉,你看这孩子像谁?”爷爷随便打量眼问:“谁家的孩子?”奶奶这才笑盈盈地告诉爷爷:“你的孙子,何金江的儿子。”

那天中午,身为团长的李雁军回来了。李雁军回来时我爹在东屯渡的营房里,那段时间,传说“共匪”准备合力进攻长沙,爹所在的三团接到第三十五军军长何键的命令,任何官兵都不能擅离职守,随时准备迎击来犯的“共匪”。我爹就守着军营。

李雁军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两名警卫员回来时,爷爷还以为是金山回来了,再一看,是他两年不见的面色黝黑、严峻的李雁军,“雁军是你?”李雁军尽管是团长,可骨子里却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习武人的禀性让他扑通一声跪下,叫了声“师傅”。爷爷很高兴他没忘记师傅,“雁军你快起来。”爷爷觉得李雁军英姿勃勃,很出息的相。奶奶和张桂花当时在厨房里忙,奶奶耳朵尖,一听声音便对张桂花说:“怕是雁军回来了。”河南女人张桂花忙丢下锅铲,跑出来,当然就看见了她英俊、潇洒的丈夫。张桂花的脸红了,眼睛却湿了。奶奶打量李雁军一眼,李雁军叫了“师母”,然后问:“金山呢?”奶奶说:“他在军营里,听说共产党要打长沙,都不准离营。”张桂花把一个蹲在地上玩的,歪着小脑袋看着大人说话的小男孩拉到李雁军身前,“文华,叫爹。”李文华扭着身体,不肯叫。李雁军将李文华抱起来,“这孩子长得真像我。”李文华在父亲怀里扭动,李雁军把儿子放下,说:“这孩子,亲爹都不要。”

 

十九

李雁军在家里只睡了一晚,翌日一早,他骑着马,带着两名警卫奔到东屯渡我爹的军营里。爹正在读报,这是一张旧报纸,报纸上说“湖南独立第五师第一团团长彭德怀和第三团三营营长黄公略率部在平江叛乱”。爹的目光就盯在“彭德怀”这三个字上,这个彭德怀是不是五年前在陆军讲武堂时,与他同睡一间寝室的那个黑方脸的彭德怀呢?就在爹想这些事时,传令兵进来说:“报告营长,有客人来访。”爹愣在椅子上,就见李雁军对他笑,爹打量李雁军,感觉李雁军更魁梧更军人了,铁铮铮逼人。李雁军说:“敝人奉何军长的命令,今天赴平江剿匪。”爹听李雁军这么说,忙把报纸给李雁军看,“这个彭德怀可能是我们在讲武堂学习军事时的同窗。”李雁军拿起报纸看了眼说:“没想到我们和他会在战场上兵戎相见。”爹望眼窗外,“这个彭德怀,原来脑袋里装着共产主义。”传令兵送来茶,李雁军端起茶杯,“我听你妈说,金江和金林都铁了心干共产党?”爹无可奈何地摇下头,“我这两个弟弟中共产主义的毒太深,赵师长说了,共产主义只是一个梦,他们是这个世界上的寻梦人。”

两人说了会儿这样的话,李雁军喝完那杯君山毛尖,跨上军马走了。李雁军在马上冲我爹打个拱手,抛下一串狂躁的马蹄声,消失在愁云惨雾的天色下。爹所在的第五师受到第三十五军军长何键限制,何键生怕蒋介石一高兴就让赵振武接替他的职位,因为赵振武是日本留学回国的,而他只是保定军官学校毕业的,他见蒋介石问到赵振武,便向蒋介石诬告说原湘军第五师师长赵振武思想上同情共产分子,马日事变时,赵振武按兵不动,这充分说明赵振武师长有赤色倾向。蒋介石最怕的就是军队跟着共产党跑,便密令何键派特务暗中监视赵振武的官邸。赵振武虽不是个搞阴谋诡计的人,但也有眼线,得知此事后,气得摔杯子,难怪他向军部申请的给养迟迟不来,难怪他军队的军饷总是被何键以各种借口拖了又拖,原来如此。赵振武师长就不作为,同时密令第五师的官兵保持高度警惕。

但这段时间,情况有所改变,湖南的“共匪”在县镇和乡村闹得相当厉害,报纸上都使用了“风起云涌”一词,已发展到难以收拾的局面了。湖南地盘这么大,何键掌握的军队显然不够用,开始,他以为打“共匪”,有两个师的兵力追剿就够了,没想到“共匪”不那么容易剿灭,他的两个师于“剿匪”中付出了令他痛心的惨重代价。何键怕了,有现成的军队不用,拿自己的亲兵去打,打光了,他不成光杆司令了?!他打起了第五师的主意,军饷来了,机关枪也送来了,同时送达了蒋总司令的命令,命令第五师即日开拔,不惜一切代价,配合三十五军的官兵剿灭湖南的“共匪”。几天后,龙团长歪着颗脸色浮肿的头,叼着烟,嚷着腰痛地来了,把师长的命令给我爹看,“我们没有逍遥日子过了,三团的官兵得赶赴平江剿‘彭匪’。”爹的三营迎来四挺让人喜爱的机枪,爹将机枪一个连发一挺,这机枪是德国造,子弹压在一个铁盘里,连射时子弹自动运转、供应。这种机枪简称盘子机枪,杀伤力很大。

三营的官兵领足军饷和机关枪,于第二天一早拔营,向平江奔去,只走了两天就到了平江县境。还在离平江县城五里远的地方就听见枪炮声,枪炮声随风传入我爹等官兵的耳朵,杨福全副团长急令全团官兵加速前进,进到离县城三里远的山坳处,忽然遭到“彭匪”迎头伏击。大约是一个营的“彭匪”在两处山头打阻击,一排机枪子弹打下来,走在前面的官兵倒下一片,大家纷纷散开,躲到机枪和步枪射不到的地方。杨福全副团长还没开一枪就中了弹,血在他肚子上流淌,让他痛苦不堪。爹走在他一旁,子弹却打在杨福全的肚子上,子弹的冲力很强,杨福全往后一仰,马上捂着肚子,痛得嘴都咧开了。爹和杨福全的警卫把杨福全拖到隐蔽处,传令兵把军医叫来。爹摘下他的德国造望远镜,举着望远镜张望,对杨副团长说:“有三挺机枪,形成了交叉火力。”官兵们都卧倒在地。龙团长奔来,爹对龙团长说:“杨副团长受伤了。”龙团长掉头看眼杨福全,“我跟你说了,要打仗了不要近女色,你他妈的不听!”龙团长对我爹说:“何营长,我现在升你副团长,我命令你带三营的官兵正面佯攻,我率一营绕道从背后包抄,参谋长,你带二营攻打另一个山头。”

战斗打响了,一营、二营、三营分别从不同的地方向山上的“彭匪”发起攻击。“彭匪”坚守着,不让国军冲上去。一批批官兵倒下,退回来,又组织第二轮进攻,第二轮进攻又被打退。战斗从下午三点直打到傍晚七点,伤亡已达两百多人,一营营长于率部冲锋中倒在了山坡上,三营的一名连长战死了,另外两名连长也挂了彩。龙团长很恼火,恨得牙痒痒的,两只金鱼眼珠鼓得几乎要掉出眼眶了,他暴跳如雷地吼道:“我就不信拿不下这山头。”爹很冷静,说:“团长,他们不是一般的共匪,他们原是独立五师的一个团,团长名叫彭德怀,和我在讲武堂一起学习过军事,不是街头杀狗的,懂得打仗。”

龙团长完全可以不作为,带兵来了就行了,可是他骨子里是个两面三刀的人,背着赵师长接受何键的单独召见,还偷偷向何键表忠心,所以他板着脸说:“彭德怀,老子非打败你不可。”龙团长望一眼天,天于夕阳下仿佛呈现着祥云,他来劲了,又下令第五次冲锋,他亲自督战,手握驳壳枪,吼道:“跟老子冲,哪个狗日的敢后退一步,老子毙了他。”

但是没有用,密集的机枪子弹打得冲在前面的官兵纷纷倒地,后面的官兵见状,都趴在地上。龙团长是个脾气暴躁的人,他太想立功、太想让何键对他龙凯团长刮目相看,从而赏识他、重用他。他狂怒地冲到前面,用脚踢那些趴在地上不肯冲锋的士兵,恶声骂道:“胆小鬼,老子一枪毙了你。”龙凯团长——这个十几年前在南门口摆摊算命的骗子,在诓骗别人的钱财为别人打卦算命的同时,自己也相信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那一套,在率全团官兵开拔前,曾和他的情妇骑着马卿卿我我地去开福寺抽了签,签是上上签,说他大吉大利且旗开得胜。龙凯团长暗暗以为,他有菩萨保佑,子弹就是飞向他也会拐弯。但不是这样,一颗机枪子弹打穿了他的胸部,打得他往后一仰,人就滚下山坡。

这一仗以杨副团长和龙凯团长身负重伤而偃旗息鼓。爹把被富贵梦想包裹着因而蛮勇的龙凯背下山坡、放在一棵树下时,龙凯团长吃力地把放在口袋里的上上签拿出来——那上上签上沾着他胸口里流出的鲜血——扔在地上,脸色苍白地嘀咕道:“他妈的,什么世道,菩萨也骗人。”爹想难怪龙凯团长如此勇猛,原来他是抽了支上上签。

这个晚上就很平静。一轮月亮略含嘲弄地挂在山头,残星也眨巴着冷漠的眼睛,觑着露宿在野地的三团官兵。一早,我爹、团参谋长和几个营长聚集在龙团长一旁,等待龙凯团长发布命令,龙凯团长因失血过多而昏睡不醒,一张苍白的脸上爬满疲惫和凄迷,金鱼眼睛也没那么鼓胀和刁恶了,阔嘴也成了灰白色。次日上午十点钟,二营长打个响屁,把龙凯团长无情地打醒了。龙凯团长睁开眼睛看一眼大家,“我这是在哪里?”爹告诉他:“我们在平江,团长。”龙凯团长简直不愿意面对现实,立即又昏迷过去。大家不知道怎么办,都等着团长醒来,边叫团部的传令兵骑快马回长沙请示赵师长。一天后的傍晚,传令兵带来师长手谕,那是写在委任状上的,令我爹为三团团长。爹把他的传令兵小张任命为连长,把他的堂弟何刚也升为连长,这才召开会议说:“弟兄们,我命令你们明天一早,全力进攻。”

次日一早,三团集中炮火猛轰“彭匪”阵地,但白轰一通炮,因为坚守在山头的“彭匪”已于昨夜悄悄撤走。平江县城里再没一个“彭匪”,只有李雁军的二团官兵,二团损失很大,只剩一半官兵。李雁军苦着脸,他的好些官兵于这次攻打平江的战役中阵亡了,他把一具具尸体摆在一堆,浇上油,点了火,尸体便在火中燃烧。打扫完战场,爹的三团和李雁军的二团在平江县城休整两天,又接到命令,“彭匪”在修水和铜鼓一带出现了,电令爹和李雁军迅速率部于修水和铜鼓一带结集,好一举歼灭“彭匪”。爹率三团官兵向修水出发,爹从标语上得知“彭匪”自称红军,也知道了红军的厉害,他可不想在这穷乡僻壤里丧命,沿途就十分小心,生怕遭遇红军伏击。爹的三团赶到修水时,修水已被红军打下。爹没去开福寺算命,不知道此役是凶是吉,就更加谨慎,不敢冒险硬打。爹让三营佯攻,他向三营长交代:“不要硬打。”三营长姓肖,此前是名连长,爹一升团长就把肖提为营长,肖营长自然对我爹唯命是听,率部进攻时,一听到枪声,忙下令官兵趴下。爹举着德国望远镜看,知道修水城的另一头在激战,那边的枪声密集得多。爹派两名警卫去侦察,警卫回来说:“报告团长,是三十五军的,团长叫王东原。”爹释然地“哦”了声。

彭德怀的中国工农红军第五军(实际上就是彭德怀的一个团和黄公略的一个营,再加上平江的农民,共两千多人),边迎战国军边往铜鼓方向撤退。李雁军的二团接到命令,赶赴铜鼓拦截,爹和王东原团奉命追击。王东原想让我爹打头阵,奉命后滞留在县城不动。爹见王东原团没出城,就不急着追击红军,命令全团官兵一天走三十里,这就给了红五军全歼李雁军团的时间。爹的三团是在李雁军的二团被红军消灭的第二天赶到的,当他的三团官兵走到离战场还有十里远时,就嗅到随风飘来的阵阵恶臭。爹的鼻子尖,一闻就知道是尸臭,别的臭不是这种味儿。爹对肖营长和堂弟何刚连长说:“前面肯定死了人,有尸臭。”爹想起自己在讲武堂学的那些军事,忙命令全团官兵散开,子弹上膛,以连为单位前行。

八月是南方最炎热的季节,尸臭和着热风徐徐吹来,让三团官兵全体紧张地竖起眉头,端着枪。何刚连长硬着脖子,跨上我爹的白马,打马朝前飙去,半个小时后何刚连长一脸苍白地奔回来,向我爹报告:“团长,到处都是我军官兵的尸体,都腐烂了。”三团的官兵再往前走了两华里,就看见一具具国军官兵的尸体,尸体横陈在路上、沟壑旁或荒草地或树丛下,这里几十具,那里几十具,最多的地方是路旁的一处山包,山包上下有一百多具着国军军服的尸体。没有红军官兵尸体,红军都把自己人的尸体埋了。

乌鸦飞来飞去的,吃得很猛,叫得也很欢。还有湘赣边界的野狗,那些野狗都吃得打饱嗝了,肚皮圆鼓鼓的,看见三团的官兵走拢来,都挪不动身地举着黄瞳仁戒备地瞧着。天上一个烈日,这会儿是下午五点钟,骄阳正烤着湘赣这片跌宕起伏的山林,空气中没有一丝儿花草和森林的芬芳,只有奇臭无比的尸臭。三团官兵很惊讶,有的士兵看不得这种惨状,恐惧地蹲在地上呕着。爹许久才把自己的心情调整回来,捂着嘴、黑着脸,在尸体里搜寻李雁军,但没找到,因为有些尸体的脸被乌鸦啄得认不出是谁了,还有些尸体的脸被手榴弹或炮弹炸得血肉模糊,爹就没有勇气一具具地查看。爹的三团开进铜鼓县城,县城破破烂烂的,一栋像样的房屋都没有,老百姓看见官兵都很惊慌。爹心情沉重地步入县城电报局打电报,电告赵振武师长,说二团全团官兵阵亡。又电告何键,请求增援。

爹的这份电文没招来何键的官兵,却招来了赵振武师长。赵振武师长带着他的一团(五个整编营)官兵来了。一团团长是贺新武。贺新武的一团官兵先一步赶到,贺新武团长为显示自己是个威猛的男人,脸上蓄一大把威武的胡子,脸还没到,胡子就抢先到了。贺新武团长很男子汉气概地拍着我爹的肩说:“何团长,别来无恙啊。”爹没有贺新武那么豪迈和气盛,相反,因感到力不从心而有些心灰意冷,低声道:“还活着。”赵振武师长这两年赋闲在家,人胖了。赵振武师长对我爹说:“这何键,难啃的骨头就丢给我们五师啃。”铜鼓县城的墙上到处都是红军留下的标语:“红军万岁!!!”“打倒军阀何键!!!”等等。赵振武师长默不作声地打量墙上的标语,随我爹走进一户被红军镇压了的当地富豪的家,爹特意给赵师长选了这处住宅。赵师长走进这处豪宅时,爹说:“师长,这是全县城最好的房子。”

赵师长打量着房子,红军曾占领过它,门窗虽然都雕花刻凤,然而墙和大门上却用石灰书写着“共产党万岁!!!”和“中国工农红军万岁!!!”字体歪歪斜斜的。爹第一次读到“共产党万岁”的标语就是在江西铜鼓县这家的墙上。赵师长脸上有一丝冷笑,他不相信共产主义。赵师长是个生活挑剔的人,带了厨师,厨师挑着蔬菜走进来,厨师后面的伙夫也挑着锅灶汗渗渗地走来。赵师长还把老婆带来了,跟他老婆做伴的是贺新武的女人杨红——那个一把琵琶抱到怀里,还不用弹就令贺新武如醉如痴的靓丽的青楼女子,如今从良了,穿着国军女兵服,成了第五师的电报员。赵师长有心思,想何键是一心要借“共匪”除掉他,他五师的三个团都来剿“共匪”,何键的三十五军只来了一个团,赵师长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何键是想借共匪之手铲除我们,”赵师长对我爹和贺新武说,脸色忧闷,“用心险恶啊。”

一早,地上一片白雾。爹下令全团官兵开拔,朝万载县赶去。路大多是崎岖山道,又担心遭“共匪”袭击,走得就慢腾腾的。一天可以赶到的,爹率部走了两天,一交火爹就命令一营、二营的官兵不要朝前冲,守好阵地,减少伤亡,三营为预备营,随时增援。红军已与朱耀华旅激战了三天三夜。朱耀华旅是赣军,湖南人跑到江西打土豪分田地已让江西的国民党十分恼火和头痛,故打得很顽强,“彭匪”想突破赣军防线,去井冈山与朱毛红军会师,就拼命攻打赣军,想杀开一条血路,双方伤亡都很大。爹的三团官兵赶来时,彭德怀便指挥他的红五军撤离战场,于撤退时与爹的三团交上火了。红军用一个营的兵力断后,赣军两个团的兵力气势汹汹地追到,与爹的三团一起全歼了红军的这个营。赵师长率师部和一团官兵赶到时,战场已清理干净。爹的三团又损失了一些官兵,加起来有半个多连。

赵振武师长见自己的官兵一天比一天减少,眉头就拧成了两个疙瘩。他把我爹和贺新武团长叫到师部,一张脸黑黑的,半天不吭一声,之后手一劈,拳头击在桌子上,桌上铺着湘赣边界的军用地图。赵师长在湘南境内一个叫“醴陵”的名字上画个圈,抬起头,粗声粗气道:“老子不跟着何键打共匪,打了功劳都记在他的账簿上,老子把部队拉回湘。”

赵师长不想把自己的这点本钱全部消耗在与“共匪”的厮杀上,何键之所以还对他客气,在电话里称他“赵兄”,是他手上还有两个团的兵力,假如他的兵都打光了,何键还会理他?赵振武不愿出力的另一个原因是,他看不起两面三刀的何键,在赵振武心里,军人就应该是堂堂正正的军人,是在战场上一决高下的武士,不应该是搞阴谋诡计的家伙。赵振武师长为人清高、耿直,从不搞请客送礼这一套。赵振武并非不知道自己的缺点在哪里,他并不是个粗人,但他就是没法改掉他清高的一面。蒋介石路经长沙,许多官员都穿戴整齐地去拜见蒋总司令,唯独他犯清高,不去,当然就没法升官。赵振武师长有心结,于是想扩充五师,他把五师拉到醴陵,在醴陵找国民党县党部索要军饷,县党部不给,他便把县党部的要员统统关起来,迫令那些怕得要死的小官员急急忙忙地为他筹军饷,一边在醴陵招兵买马,他清楚只有把自己壮大,才有资本与何键这狗娘养的讲条件。接着,他把我爹叫到跟前,令我爹迅速占据攸县,在攸县扩充军队。爹的三团在攸县与“共匪”有一场不期而遇的遭遇战,双方伤亡都不大,爹没有急着进兵,红军也想保存实力,红军退走了。

爹领着三团七百多官兵开进攸县城,在攸县招了一百多富家子弟及富家子弟的亲戚为兵,大张旗鼓地建了个攸县子弟兵连。爹在攸县的富人口袋里搜刮了番,又把三团开到茶陵县境,茶陵离井冈山较近,在茶陵就没捞到多少油水,接着爹继续率部南下,威风地开进桂东县城。桂东也来过红军,县城街上到处是红军留下的标语,不是用石灰写在墙上就是用墨汁写在门上,洗都洗不掉。爹看着那些标语,看着一个个从他眼皮子下走过、穿得破烂不堪、面黄肌瘦的人,想难怪中国不受外国人欺负!桂东县地处罗霄山脉中,冬天的桂东很冷,冰从屋檐上垂下来足有三尺,一些穷人没衣穿就背着破棉被,穿行于街上,脚和手都冻烂了。爹的官兵来了,桂东县党部的几个人就举着青天白日旗站在县党部前列队欢迎,拖来一头大肉猪,当众杀了,招待三团排长以上的军官。

爹也像赵师长样,迫令桂东县党部为他筹措军饷,把县里的头头脑脑扣押起来,用枪毙来威吓小官吏,让小官吏去筹饷。一天,师部传令兵骑着快马赶来,冲爹行了一个军礼,说:“师长有令,令何团长迅速赶到师部。”爹的警卫牵来马,爹跨上他那匹剽悍的白马,随传令兵打马赶到师部,赵师长见我爹进来,把电文递给我爹看,边说:“电令赵振武的第五师官兵火速赶往井冈山,参加‘湘赣会剿’,否则军法从事,总司令蒋中正。”爹看眼电文,赵师长背得一字不差,“师长,怎么办?”赵师长虽然心结未解,怨气冲天,但整体上还是个顾全大局的军人,说:“何键搬出蒋总司令,我们还能怎么办?!”

这一年的冬天在爹的记忆里特别寒冷,湘赣边界一派银装素裹,风里仿佛藏着刀子,刮得官兵的脸如刀割般痛。炊事班的兵要很费一番力气才能点燃那些硬得像铁棍样的干柴。地面又硬又滑,稍不留神就会摔跤,很多士兵都摔得鼻青脸肿。爹的兵走了三天,走到江西遂川县,师部机要员打马赶来时人都成了雪人,对着已冻僵的手哈气,等手指活泛点,才打开挎包,将电报掏出来递给我爹说:“何键‘剿共’总司令电令你三团暂归李文彬师长指挥,配合这次‘湘赣会剿’。”爹看着鼻子都冻歪冻肿的师部机要员,“唔”了声。

师长李文彬是只狡猾的狐狸,他跟红军打过几场仗,晓得红军打起仗来不要命,便令我爹的三团于公路两边的雪地上扎营,以免井冈山的“共匪”兵败时向南逃窜。爹接令,让三团官兵离遂川县城五十里的公路旁扎营和修筑工事,好阻挠“共匪”南窜。李文彬师有三个团,却让我爹的三团打头阵,爹最反感这种只考虑自己、自私自利的上司,忙对他的营长说:“李文彬让我们团驻扎在山道口,要我们团与共匪死拼,你们听着,别把命都拼丢了,这里可没人给你们收尸。”三个营长都明白我爹所指地答道:“我们懂。”

这天晚上西北风凛冽,寺庙外的树木冰枝被冷飕飕的西北风刮得脆脆地响,仿佛是生铁敲打着窗户似的。爹的团部就设在庙里,这处破庙的门窗拦不住强劲的西北风。爹觉得冷,早早地缩在被子里取暖,正当爹迷迷糊糊进入梦乡时,忽然有几个人的脚步声向寺院逼近。爹在山野里行军打仗,人就有一种动物本能的敏感和警觉,便预感这几人一定是冲他来的,这么一想,瞌睡全无。爹叫声警卫,警卫是攸县招的新兵,十八岁,叫陈万山,块头很大,懂武术。爹对警卫说:“把马灯点亮。”陈警卫点亮马灯,刚退出去,杂乱的脚步声就到了寺庙前,爹等着这些人来找他。爹的堂弟何刚连长率先进来,举手报告说:“报告团长,有两个人自称是您的朋友,急着要见您。”爹有些迷惑,在这陌生的冰天雪地的湘赣边界,谁会是他的朋友?爹冷声道:“让他们进来。”何刚连长忙对门外的陈警卫喊:“放他们进来。”进来的是我大叔和我岳父。我大叔摘下厚厚的遮着耳朵的冬帽,露出瘦削的面孔和一对冻坏了的招风耳。爹不动声色地说:“是你们。”

我大叔和我岳父都冻坏了,忙围着火盆坐下。陈警卫用拨火棍将炭火灰拨开,把新炭加上,交叉架着。爹看着我大叔,我大叔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透着红光。爹问:“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大叔拿眼睛瞟眼何刚连长和陈警卫,爹懂他的意思,对何刚连长和陈警卫说:“你们都出去。”何刚连长和陈警卫离开后,我大叔才一脸讨好地露齿一笑,“哥,参加我们工农红军吧,我们红军需要你。”爹淡淡道:“你们想活命就不要干红军了。”我岳父掏出一包烟,递支烟给我爹。爹看我岳父一眼,我岳父一张脸十分消瘦,但脸上却盛满友好,好像杯子里盛满了酒。我大叔看着我爹说:“哥,我们红军里,像朱德、贺龙、彭德怀都曾是你们国民党的军官,现在不都是红军了?”我岳父插嘴道:“我们红四军军长朱德,曾经是滇军的旅长,还有彭德怀,他也是团长,现在彭德怀是我们红五军军长。”

爹清楚我岳父的那些小伎俩,清楚我岳父是用军衔诱惑他!爹不喜欢我岳父,觉得我岳父说话不着边际,就粗暴地说:“雁城,现在蒋总司令调集很多军队来剿灭你们,到处都是我们的军队,你们逃都没地方逃,如果你们不想死,”爹望一眼他大弟,“就留在我这里,别干你们那不着边际的共产主义了。”我大叔说:“哥,我坚信革命一定会成功。”

很多年后,我岳父告诉我,他当时是红军里的一名营长,我大叔是营党代表。营长李雁城用一双极热情的眼睛盯着我爹,像他当年在长沙的街头巷尾假扮成教师、教育长沙街头的穷苦大众样教育我爹说:“金山同志,国民党反动派不得人心,自古得人心者得天下,只有消灭了剥削的共产主义才是老百姓拥护的,你过来吧,我们工农红军欢迎你。”爹懒得听我岳父布道,望着他大弟,“蒋总司令这次下死决心要剿灭你们。金江,留在我团里吧。”我大叔表情镇静地笑了下,把一双长满冻疮的手伸到炭火上烤,又对我岳父一笑,这才说:“哥,你要是不愿革命,我们工农红军也不勉强你。我告诉你,还有半个时辰,我们工农红军第四军三个师一万多人将从你的营地过,我希望我们能相安无事。”爹很惊讶,红军不是在井冈山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而且还要从他的营前过,这可是十分棘手的事。爹问:“你们红军能不能不从我的防线过?”我岳父说:“这里是必经之路。”我大叔把他那两只大脚抬到火盆上烤,他穿的是一双大布鞋,布鞋破烂了,大叔龇牙咧嘴地脱下两只脏兮兮的布袜子,两只大脚便裸露在我爹的眼皮下,两只脚的脚背和脚趾上生满冻疮,流着脓血。

我大叔把脚烤暖后,重新把脏兮兮的袜子和鞋子穿上,人又精神了,“哥,你不愿起义,那我们走了。”爹望着他大弟,他大弟脸上一脸的革命,还一脸的讥讽和冷漠,爹悲伤地看到他们兄弟俩是走不到一起的。爹让何刚连长送他们走,边说:“把一营长叫来。”

一营杨营长来了。杨营长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也是长沙人,他的兵扎在路口两旁,爹把杨营长叫来,就是让一营的官兵失去指挥后什么都别干。爹见杨营长来了,又担心二营张营长会打,因为张营长和三营肖营长都有点逞能,爹又对陈警卫说:“去,把二营长和三营长叫来。”爹觑着杨营长,点上支烟,想他刚才放他大弟和李雁城走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脚步声在爹的耳畔响起,张营长和肖营长踏雪而来,一进门便拍打着衣上的雪花。爹让陈警卫拿酒来,“张营长、肖营长,天太冷,我们喝酒,一起散散寒。”张营长嘻嘻一笑,“我还以为是布置战斗任务呢。”爹看张营长一眼,“我叫你们来喝酒。”

酒喝到半夜,忽然就有尖锐的枪声刺破阴惨惨的寒夜,爹和肖营长、杨营长、张营长都惊讶地彼此相望。只有爹明白是怎么回事,爹装惊讶地对陈警卫说:“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陈警卫忙应声而去。又有枪声传来,一大片枪声。三个营长坐立不安地盯着我爹,爹不发命令,而是等陈警卫来报。陈警卫奔来,神色紧张地说:“团长,有一支共匪经过。”爹装傻地鼓起眼睛说:“共匪?去看看。”爹率三名营长走出团部,站在山冈上顶着西北风观看。这时是凌晨一点钟,确实有一支队伍从他们身下经过,脚步声很嘈杂,夹杂着枪声,以致寂静的山林热闹起来。杨营长说:“团长,怎么办?”爹打个喷嚏,“你们回营布置,打,但不要出工事一步。”三个营长匆匆而去,爹回到庙里,让传令兵骑马去李文彬的师部报告,一阵马蹄声消失在枪声大作的雪夜里。

大半个小时后,传令兵带来李文彬师长的命令,命令三团官兵务必阻击“共匪”突破三团的防线。爹知道“共匪”这时该走得差不多了,便说:“传我的命令,令杨营长、张营长追击,三营殿后。”杨营长和张营长因得到命令,就追着红军的屁股打,不敢贴上去,远远地打。红军还击,他们就趴下,等枪声静了,又起身继续追赶。天亮了,雪下大了,鹅毛大雪于山林里飘飘扬扬的,十米外这个世界就白茫茫一片。爹让杨营长停止追击,以免遭红军伏击。爹受赵师长的影响就不想卖命打,他的三团就这样不急不慢地追着,一直追到赣江边上,才与红军殿后的部队正式交火,但并没发生激战,一交火,爹命令官兵停止前进,等待援军。红军之所以在赣江边滞留这么久,是找船和等船渡江,在那个只有木船和小划子的年代,几千人不是一下子就能过江的。爹的三团趴在雪地上,冲殿后的红军开枪。待李文彬率部赶来时,红军都过江了,爹对李文彬师长轻描淡写地说:“没有船,我们过不了江。”

李文彬查看了下战场,见只有五十多具红军尸体,就很生气,甩师长架子道:“老子毙了你。”他拔出枪,爹可不想倒在赣军李文彬师长的枪下当冤鬼,本能让爹迅速拔出枪指着李文彬师长,李文彬师长见我爹敢端着枪怒视他,忙喝令他的卫兵道:“把他的枪卸了。”陈警卫拔出枪,一旁的何刚连长和肖营长也拔出枪。李文彬见状,把枪插进枪套,阴着脸说:“何团长,你没尽职。”爹冷笑道:“我三团官兵至少还赶到赣江边上,击毙了五十几个共匪,你的兵呢?你他妈尽职了?”

 

二十

在爹奉命打仗的那段时日里,爷爷和奶奶奋力操持着家。家里除了爷爷奶奶,就是三个女人和六个孩子,三个女人里,除了秋燕和张桂花,还有梨花。梨花又带着我岳父的儿子回了青山街。我岳父革命革得没了人影,梨花一个女人难以生存下去,二三十年代的沙河街,住着的都是些下等人,其中有的男人在梨花身为妓女时还睡过她,就欺负她,半夜里敲她的门。梨花怕得要死,跑到青山街找我奶奶哭诉:“雁城这个砍脑壳的,抛下我们母子不要了。”奶奶很同情她,见在她眼皮子底下出生的李文军衣裳破烂、肌黄寡瘦,一副可怜巴巴相,就同意梨花带着孩子搬回来,于是青山街的家成了孩子和女人们的天堂。

我三叔何金石还只十四岁就显出了威严。那年我大哥八岁,二哥四岁,我大叔的儿子何大金也三岁多了。正韬和大金与李文华的关系最好,三人整天在一起玩,形影不离。李文军只比我大哥大一岁,他俩很快就成了朋友。李文军也用桃树叉做副弹弓,俩孩子的书包里就备着弹弓,一放学就一路打鸟回家。除了爷爷,何金石便成了青山街三号的男子汉。何金石不屑于跟他的这几个侄儿玩,他来来去去都是一个人,进屋就把门一关,出门也不跟人打招呼。他的房间里经常飞出这样的声音:“别闹!”那是制止侄儿们在他窗下吵吵嚷嚷地玩游戏。家里没有别的男人为孩子们撑腰,他的声音就很有威慑力,加上他那张目空一切又冷冰冰的面孔,胜武、李文军、李文华、正韬和大金便都怕他们这个叔叔。那双虎吊眼让我三叔不怒而威,盯一眼他们,他们心里就没底,不知道自己又错在哪里。只有家桃不怕这个叔叔,家桃才一岁半,是家里唯一的姑娘,就备受爷爷、奶奶和她妈宠爱,一双漂亮的眼睛睁得很大,不晓得她应该怕谁。奶奶私下对胜武、李文军、李文华、正韬和大金说:“你们别招惹他,他是只老虎。”李文军和胜武就笑,胜武问奶奶:“三叔怎么是老虎?”奶奶就吓爱闹的李文军和胜武说:“奶奶生他时,看见一只老虎从窗户跳进来,他是老虎变的。”从此,李文军、胜武、李文华、正韬和大金就都不敢在三叔的窗前玩了。

我三叔那时在长郡中学上初中,喜欢数学,经常在草稿纸上演算习题,做不出就弄得一手和一脸的墨水,因为他爱咬着笔头思考,每当一道数学难题被他绞尽脑汁地解出来,他会情不自禁地一叫,“啊,我真是个天才。”天才何金石于学校的期末考试中又拿了数学一百分回来,还拿回家一张初中组跳高第一名的奖状。这个身高一米七的瘦男孩,居然把跳高第一名的奖状拿回了家,且丝毫也没有炫耀意识地随手丢在桌上。秋燕替他抹桌子时小心地打开奖状,高兴地拿给奶奶看,“妈,你看。”奶奶捧着奖状对他孙子何胜武说:“看见吗?你三叔了不起呢。”我大哥当时在湖南第一师范附属小学读二年级,不爱读书,只爱玩,他瞟一眼奖状,见三叔何金石去上厕所,就大声说:“三叔,教我跳高吧?”何金石是外星人,根本就不理他侄儿的话,上完厕所,他又一头埋到桌上,大热天里关着门读数学课本,一个人面对一百道例题思考和计算,汗把他的背心和裤衩湿透了他也不觉得热。只要他在家,就没人敢高声说话,甚至爷爷和奶奶都是压低声音说话。他的目光那么严厉,那么不容辩驳,到后来就连爷爷奶奶走他门前过时步子都变得小心谨慎了,以免吵了这个活阎王。

这一年对于整个中国来说是腥风血雨之年,空气中满是争斗的紧张气氛。这年五月,蒋、冯、阎中原大战爆发。几年前曾在五原率部誓师参加国民革命军并宣布集体加入国民党的冯玉祥,于元月就职“中华国民军副总司令”(阎锡山的总司令),就职宣言中指责蒋介石为民国动乱的祸根,历数蒋介石践踏民主、弄权卖国的种种恶端,并发誓他一定要为国家除此祸害。阎锡山也站在冯玉祥这边,通电全国讨伐蒋介石。于是中原大战爆发,战线东起山东,西至襄樊,南迄长沙,连绵数千里。身为湘赣“剿共”总司令的何键没有精力对付红军了,忙调兵遣将回长沙保卫省城,我爹接命,率三团官兵从赣南赶了回来。

第三十五军军长何键,已成了湖南省主席,是国民政府在湖南的最高行政长官,他在官邸亲自接见赵振武师长和贺新武团长及我爹,并拍着我爹的肩,严肃着脸说:“何团长,黄土岭、金盆岭就交给你了,要死守,不能让桂系打进长沙。”

爹回到长沙,家也不敢回就抓紧时间布防,让官兵们在黄土岭、金盆岭上筑工事、挖战壕。一切就绪后,爹才带着陈警卫打马回家。爹回家时,爷爷正将一条条腌制的腊肉放到老糠壳灶上熏烤,院子里一院子的烟,奶奶忙叫秋燕去开院子门,好让街上的风吹进来把烟吹跑。秋燕一开门,就见我爹跳下马,对她笑,秋燕以为这是幻觉,呆了。爹说:“我回来了。”秋燕比以前白些了,也胖点了。爹走进院子,看见他爹妈,忙说:“长沙要打大仗了,桂系要进攻长沙。”爷爷拿草纸揩手上的油说:“长沙又要打仗了?”爹说:“要打仗了。”奶奶见我爹瘦了,说:“你瘦了。”秋燕把刚满两岁不久的家桃拉到我爹身前,“快叫爹。”家桃腼腆地叫道:“爹。”爹把家桃抱起,在家桃脸上亲了口,让女儿坐在他腿上。爹见一个人中上吊着鼻涕的孩子走过来仰望着他,便问:“谁家的孩子?”秋燕说:“你弟何金江的。”爹打量这孩子,感觉这孩子是像他大弟,鼻子像,眼睛也像,在爹的记忆里,他大弟童年时候不正是这样子吗?爹就对侄儿招手,何大金走拢去,爹把手放到大金的头上摸着。我二哥看见爹抱着妹妹,又摸大金的头,心里就有企盼,想索取一点父爱,因为他从出生到今天,还没被父亲抱过一次。他大着胆子走近爹,举着双他妈那样的眼睛望着爹,爹正犹豫是不是在这个儿子的脸上摸一下,秋燕却武断地把正韬拉开说:“你爹不喜欢你,你走开。”

正韬哭了。爹心里顿时腾起一丝不快,喝道:“没出息,不准哭。”张桂花赶过来,把哭得很伤心的正韬拉开了。爹的气其实不是对儿子发,爹可以嫌正韬,秋燕一嫌,爹就觉得走了味,好像坛子里的剁辣椒,进了空气,变酸了。爹不是那种把话挂在嘴里说的人,爹没说什么。张桂花把正韬安慰好后,折回来问我爹:“大少爷,我雁军呢?”爹脸色一沉,但他决定不告诉张桂花,免得一家人为此哀伤,爹说:“雁军的二团不跟我们一起。”张桂花那张河南女人的脸上就飘浮着失望。梨花从作坊里走来,手上油渍渍的,脸上却充满笑。爹对梨花说:“我在遂川看见了雁城。”梨花骂道:“这个砍脑壳的。”爹想就是这个“砍脑壳的”,把他大弟拉进了与国民革命军为敌的红军队伍。

中午时,何胜武背着书包回家,手上拎着两只死麻雀。爹盯着他,“你这是从哪里回来?”何胜武看眼爹说:“从学校回来。”爹瞥着他手中的麻雀问:“从学校回来,你手里怎么拿着麻雀?”何胜武把麻雀一丢,答:“路上打的。”李文军滞后一步奔进来,也背着书包,爹愣愣地看着他问:“你们是同学?”奶奶在一旁答:“他是你梨花嫂子和雁城的孩子。”

爹赶回团部时,团指挥所里坐着三个军官:贺团长、龙团长和杨副团长,团参谋长和杨营长在一旁陪着。爹看见龙团长和杨福全副团长,高兴地哈哈大笑。龙团长和杨副团长受伤后就一直在医院养伤,何键扩军,把龙团长和杨副团长扩到他的新编师里,让龙团长仍当团长,让杨福全仍当副团长。第五师回来保卫长沙,龙团长和杨副团长就赶来看老朋友,俩人先拜访赵师长和贺团长,这才转来找我爹玩。龙团长胖了圈,阔嘴更大了,他笑嘻嘻地拍下我爹的肩,一脸色情地宣布说:“走走走,喝花酒去,我给你们接风。”爹回答:“我刚在家里吃了饭。”从死亡线上活转来的杨福全,变活跃和开朗了,从前他脸上似乎还有点假正经,现在一张脸全是下流相了,故意歪戴着军帽,一边耳根上夹支烟,手里还点着支烟。他大笑着说:“走吧走吧何团长,现在不在一个师,难得聚在一起了。”

爹就跟着贺团长、龙团长和杨副团长,打马向市区奔去。龙团长把我爹和贺团长领到充斥着妓女的碧湘街,下马,立即就有七八个妓女拥上来,个个脸上充满热情泛滥的媚笑。龙团长真是个超级色情郎,体内的雄性荷尔蒙一定多得用不完,他一手搂一个,边往青楼里走,边浪笑道:“你们想我了吧?”两名妓女夸张道:“哟,想死了。”龙团长哈哈直笑,一个屁股上抓一把,抓得两名妓女故作娇羞地扭腰摆臀,却跟他一样,满脸快活。

杨副团长的相好也跑过来,一过来就把杨福全的脖子搂住,在杨福全的左脸上按了个唇印,快乐道:“今天你是我的,可不许玩别的姑娘。”杨福全一百个高兴道:“好好好,今天看我日死你。”他说着,在妓女的乳房上捏了把,妓女嘻笑着打他的手,他却把妓女抱起,妓女不愿意他当众掐她的屁股,就咬他的耳朵,痛得杨福全大叫,烟从他耳背上掉了下来。妓女却狂热地在他额头上猛亲一口,还用火热的舌头舔了下他的鼻子。杨福全又大笑,对贺团长说:“贺团长,这里的姑娘个个好,热情得同开水一样烫人。”

一妓女跑来箍着贺新武的胳膊,贺新武就顺手摸下姑娘的脸蛋,姑娘将香喷喷的脸蛋一扬,脸上洋溢着天真和快乐。贺新武对我爹道:“多嫩的姑娘,豆腐做的样。”爹的胳膊也迅速被一妓女箍住,这妓女十六七岁,一双小眼睛,脸打得粉白,嘴涂得鲜红。一行人步入酒楼,围着一张圆桌入座,妓女握着我爹粗糙的手,把我爹想象成她的儿子说:“乖乖,你是我的宝贝。”爹笑笑,把目光放到龙团长、贺团长和杨副团长身上,妓女们都坐到了他们腿上,他们搂着妓女,妓女们格格笑着。龙团长见我爹拘谨,就鼓着两只金鱼眼睛批评我爹:“何团长,及时行乐吧,要知道我们这些人是随时可能丢命的。”爹没动。龙团长就瞧不起我爹,批评我爹说:“何金山,你别的都好,就是放不开,这是我不喜欢你的地方。”他继续说:“在平江‘剿匪’老子身负重伤的时候,老子不骗你,老子看见自己的魂魄从老子身上离开,跟着死神走到了草地上。”贺新武说:“我也看见过死神,就是那次在汨罗与鄂军打仗的先一天晚上,我从师指挥所出来,走上山坡,月光下,一个全身白的人突然站在我面前,我呆了,再一看,又没人。第二天我就负了重伤,差点死了。”贺团长又一脸对事不对人的样子说:“我们活着,能玩就玩,免得到了阎王爷那里,阎王爷问你在阳世快活么?你答不上话,阎王爷觉得你太窝囊,一不高兴,不把你踏入十八层地狱?”

一桌人哈哈大笑。酒摆好了,菜上来了,陪爹喝花酒的妓女就要跟我爹喝交杯酒,她娇艳地对我爹说:“军爷,我俩喝一杯交杯酒呀。”爹不是一个放得开的人,在公开场合爹更是把自己的情感绷得紧紧的,也不是为了谁,天生是这种脾性,上天给的,没法改。爹说:“你自己喝。”妓女有意见了,“哟,军爷是不喜欢我呀?”爹含糊道:“我不喝交杯酒的。”龙团长又批评我爹说:“你太拘谨了,人家姑娘发出喝交杯酒的邀请,你还拒绝?你这是拒绝给谁看啊何团长?”我爹出入这样的场合很少,虽然也知道及时行乐的人生道理,但他那拘泥的性格却不许他放开手脚。爹说:“你们喝酒,我陪你们坐坐。”龙团长来火了,用不屑的目光瞪一眼我爹,“你又不是孔夫子的弟子,装什么圣人?你不喝这杯酒,我就对你有意见。”爹不在乎龙团长生气道:“你喜欢怎么干是你的事,不要强迫我。”龙团长一个哈哈打给我爹,更加看不起我爹了,他大嘴一咧,对那个妓女说:“那我们不管他了。来,小爱人,他不跟你交杯,我龙某跟你交杯。”

姑娘起身,走过去与龙团长交杯。贺新武拍下我爹的肩说:“兄弟们来玩,就要放开胆子玩,桂系一打来,我们谁能活着还不知道呢。”爹不说话,很想起身走人。另一年龄大点的妓女见我爹成单,马上坐到我爹身旁,一张粉白的脸上浮着媚笑,“军爷,我陪你喝酒。”爹摇手,龙团长就对那妓女讥笑我爹说:“他还是朵红花呢,看你能不能把他逗发。”那妓女一听龙团长这话,脸上大放异彩,“哟,看来军爷是第一次来玩呀?难怪像个雄姑娘。”

酒吃到一半,龙团长率先抱着水蛇腰的妓女进了房间,门在他们的眼里嘭的一声关了。陪贺新武喝酒的妓女嘻嘻笑,贺团长说:“进去吧,我们?”妓女说:“可以呀。”贺新武就把那妓女搂起,往肩上一搭,妓女的头就到了贺团长的腰上,妓女尖叫,贺团长却哈哈大笑。妓女挺直腰,指着门楣上写着“翠柳”的房间说:“我是这间房。”贺团长就推开门,抱着妓女进了房。杨副团长望着我爹,陪我爹坐着的妓女伸手在我爹脸上摸了把,爹对杨副团长说:“你去玩,不要管我。”杨副团长的妓女热烈起来,索性扒开腿坐到杨副团长的腿上,在杨副团长的脸上猛亲一口,杨副团长就一脸淫邪地在妓女的奶子上抓了把,妓女被他生硬的手指捏疼了,一叫,打了他的手一下。杨福全笑着对陪我爹的妓女说:“我们这位军爷第一次来,你要热情才行,带军爷进房吧,你。”这妓女年龄大、脸皮厚,对付我爹这种放不开手脚的男人颇有经验,就起身拉我爹的手,把我爹的手放到她饱满的乳房上,爹突然感觉到一阵溜滑的软和及温暖,妓女嗲声说:“军爷,走呀,我帮你消消火。”

妓女使出浑身力气拖我爹,爹就勉强起身,随那妓女进了房。房间里一张床,一个梳妆台,妓女把我爹拉到床边坐下,在我爹脸上亲了口。爹有些手足无措,妓女一屁股坐到我爹腿上,搂住我爹的脖子,用湿濡濡的舌头舔我爹的嘴。爹赶紧抹下嘴,把妓女留在他嘴边的口水抹掉,说:“我怕脏。”妓女最忌讳男人说她脏,恼了,啪地一耳光掴在我爹脸上,一边从我爹身上移开,指着门说:“你滚。”爹的脸被妓女抽那一耳光时划破了,一道血印子留在爹的脸皮上,那是妓女的指甲刮的。爹火道:“你干吗打人?”那妓女用恶毒的话骂道:“你个没睾丸的男人,滚吧。”爹懒得同妓女计较,起身,拉开门刚要走出去,却听见妓女说:“你这假男人,八成连鸡巴都没有!”爹被妓女激怒了,先是被她打,接着又被她咒骂,爹重新把门关上,把妓女抱到铺着草席的床上。妓女冷冷地看着我爹,爹又犹豫了。妓女霍地坐起身,把衣服脱光,又把花裙子脱下,轻蔑地冲我爹拍下她的阴部说:“你有鸡巴就操我呀。”妓女的乳房又大又白,但有些松弛,睡下时乳房就向两边塌下许多;细腰、宽臀,两条白白的腿。爹那迷茫的目光忽然亮了,被眼前这具裸体刺激得浑身发颤。

爹把妓女按在床上,很疯狂地干着,床和妓女一并发出尖叫声,这把隔壁淫邪的龙团长逗得兴奋极了,他丢下妓女,穿上短裤,来不及穿衣服地跑来,用肩撞开门,于是他看见我爹正干着女人。龙团长大笑道:“你行啊,我还以为你他妈阳痿呢。”爹愤怒道:“出去,你。”爹跳下床,一拳打在龙团长脸上。龙团长恼怒道:“老子请你来玩,你还打老子?!”爹把龙团长朝门外推,龙团长不愿出门,爹就用力猛推,龙团长疯起来没边,就把赤身裸体的我爹拖到门外,门外已聚集了很多嫖客和妓女,一个个觉得有趣地伸长脖子看。贺新武和杨福全听见龙团长吼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穿上衣裤奔出来,见是龙团长吵我爹,两人笑得两张脸山花烂漫的。爹一脚把龙团长踹开,奋力把门关了,龙团长忙用脚踢门,爹用肩顶着,边让妓女把裤子丢给他,妓女嘻嘻笑,不急不慢地穿着衣裤。爹说:“快把裤子给老子。”妓女穿上衣服,又把裙子穿上,这才把爹的裤子丢给我爹。

爹一边用背努力抵着门,一边穿裤子。龙团长仍在奋力踢门,叫骂道:“你这杂种开门,你这杂种给老子开门!”爹把裤子提起,扣皮带时人就移开了,龙团长再抬脚用力踹门,门开了,龙团长的身体失去平衡,跌倒在地。恼羞成怒的龙团长爬起身,一拳打在我爹脸上,还伸手掐我爹的脖子。爹猛踢龙团长肚子一脚,把他踢倒,抱着衣服奔出了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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