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骡子丨上卷(十一至十五)

2016-07-26 11:20:22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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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湘军独立团驻防在长沙县洞井铺一带,那里是丘陵地带,距长沙市区有二十几里远。那天爹搭一辆来市区贩运蔬菜的马车,从军营回来时,我大叔早跑了。我大叔被我爷爷关了一个星期,屎尿都拉在马桶里。有天,我大叔叫我爷爷说:“爹,马桶满了。”爷爷就掏出钥匙开门,大叔看着我爷爷说:“我要上茅屋拉屎。”茅屋在院子尽头,贴着围墙搭建的,家里人多,就有两个坑。大叔装出屎急相,夹着屁股朝茅屋奔去。爷爷紧随其后。大叔步入茅屋,关了木板门,见他爹站在门外等候,一笑,跨过茅坑,掀开挂在窗户上的旧黑布,轻轻摘下窗户,身体就钻了出去。窗户于先一天已被我二叔撬开。爷爷站了会儿,觉得不对劲,走上去敲门说:“快点,屙屎要屙一个上午吗?”茅屋里静悄悄的,没人应。爷爷走过去拉开门,茅屋里没人,窗洞大开,十月里明媚的天空挂在茅屋那臭烘烘的窗口上。我大叔已跑出他父亲的手掌,去呼吸共产党人散发到空中的令人振奋的新鲜空气去了。

十月里的一天,李春生下我大哥,取名何胜武。爹看着他儿子在李春怀里扭动,困惑地想他做爹了。李春却笑道:“你傻看着儿子干吗?”爹回家时,爷爷去了灵官渡屠宰场,这会儿拉着满满一车猪肉回来。爹和李雁军忙跑来帮爷爷搬运猪肉,爷爷看着李雁军和我爹说:“金江跑出去半个月了,你妈很担心他,你去把他找回来,要他不要革命。”

爹去第一师范,第一师范的老师说:“何金江有一阵子没来上学了。”爹谢了老师,去沙河街找我岳父打探。我岳父穿着长袍,脚上一双黑布鞋,脖子上系一条蓝布围巾,腋窝里夹着把雨伞和一个包,正准备出门。这是那个时代里很时髦的知识分子打扮。爹见我岳父打扮成个才高八斗的教书匠,觉得很滑稽,“雁城,你这是干什么去?”我岳父就来了精神,脸上就为自己准备去干的事笑开了,“我去给思想还没跟上时代的工人讲共产主义,大少爷有兴趣听我讲课么?”爹没兴趣,说明来意道:“爹要我去找金江,我不知道金江会在哪里,特来问你。”我岳父很果断地摆下手,“你找到金江也没用。”爹觉得我岳父未免太武断,问:“在哪里能找到金江?”我岳父狡猾地一笑,“你去宝南街看看。”

爹一身军装地走进宝南街,宝南街上有许多做小生意的,有炸糖油粑粑的、炸油条的、卖烤红薯的,还有修锁配钥匙和摆着挑子理发修脸的。这些做小生意的手艺人都穿得破破烂烂,眼睛瞪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爹穿过小市场,冷着脸走进省工团联合会。这是一栋青砖黑瓦屋,两层楼,有很多人在这栋楼里出出进进。爹着一身军装地走进去,就打眼,一些人就望着我爹。爹问:“请问何金江在这里办公吗?”一男人警惕地望着我爹,“你找他干什么?”爹答:“我是他哥,找他有事。”那男人听我爹说是何金江的哥,就柔和道:“他在二楼的秘书室。”爹迈向二楼,二楼一间房子的门旁挂块牌子,写着:秘书室。有几个工人模样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爹看见他大弟正伏在桌上抄写什么,忙走进去,“金江,爹妈要你回家。”金江放下毛笔,望着他哥说:“我不回家。”

爹扫一眼隔壁房间,隔壁房间里有人说话,还有人探出头来张望。我爹年轻时是没心没肺的,眼睛里只有军队和军人,根本看不起这些衣着破旧、蓬头垢面的人,觉得大弟跟着这些人干事真是荒唐。爹来的路上就想好了怎样教训大弟,这会儿看见大弟,便以哥哥的气势压大弟说:“金江,就凭你们这些人也能奋斗出人人平等的共产主义社会?哥告诉你,从古至今,人人平等的社会从来就没有过。”金江不恼,很疲惫地伸个懒腰,冲他哥说的这番话一笑,“会有的,哥,只要我们大家共同努力,人人平等的社会是能创造出来的。”爹有点恼地盯着金江,金江却摆出一张冷脸觑着他说:“哥,你愿意做军阀的走狗,我不拦你,但你也不要拦我。”爹一听金江称他是军阀的走狗,火了,拍下桌子道:“你说什么!你太不像话了。”金江比他哥更敢于反抗,也拍下桌子,“哥,你别在这里凶,这不是你的军营。”

蔡和平从隔壁走过来,脸上挂着笑说:“谁在这里拍桌子?”爹知道他是蔡和平,还知道蔡和平是新民学会的骨干之一。蔡和平见我爹一身军装,且英姿勃勃,就走拢来拍下我爹的肩,“年轻人,思想不要封建么。中国现在被外国列强欺负,国内又军阀割据,老百姓的死活都没人管,你我这样的年轻人不肩负改变中国的使命,谁来挑改变中国这种糟糕现状的大梁啊,年轻人?”爹的脸白了。爹不再是在肖先生的私立学堂里接受教育的小青年了,这几年的痛苦经历没把爹的抱负变大,反而缩小了几步,就不愿听蔡先生高谈阔论道:“蔡先生,我可没有这种能耐。”蔡和平摆摆手,“你错了,历史从来都是人民创造的!并非帝王将相才能创造。中国现在是军阀割据,各自为政,把人民当猪狗,为扩充势力,想方设法地奴役老百姓。孙中山先生在广东建立了国民革命政府,我们湖南的工人运动还只是刚起步,毛泽东先生说,以后我们要建立属于人民自己的政权。”爹看着他,想反驳却找不到词。蔡先生又笑笑,“你是军人,将来,我们一定会有自己的武装,到时还要请你来带兵打反动军阀。”

爹没把金江叫回家,爹对爷爷说:“金江不肯回家,他要革命。”爷爷阴着脸说:“革命?都是被雁城说的那些鬼话害的。”爹说:“他们要改变中国。”爷爷冷笑一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道:“他们连自己都改变不了,还改变中国?吹什么牛?”

爹瞧着天上的星星,有一颗星星十分亮,爹就盯着那颗星星。街上有人喊抓贼,爹走出院子看,见一群人正追赶一个人。爹忙加入追赶的队伍,爹步子大,耐力强,逮住了那贼。贼是个中年男人,被我爹逮住后,慌忙跪下磕头,求我爹让他走。爹正犹豫,后面的人追上来,一把揪住贼,劈头盖脸地猛打,那贼就抱着头,蜷缩着身体。爹问:“他偷了什么东西?”被偷的人说:“他从窗户爬进屋,幸亏被我及时发现。”爹感到无趣地折回家,在一只昆虫孤零零的叫声中,入了梦乡。次日一早,爹出门,向军营赶去,走到街口上,见地上躺着一具尸体,一看,竟是他昨晚一把逮住的那个衣衫褴褛的贼,心里就很不是滋味,感到这个世界是要改变才好,因为满街不是流浪汉、乞丐、贼和强盗,就是凶悍无比的蛮汉。

独立团招了很多兵,人员比与吴佩孚的军队打仗时还多出一个营。那年月,社会动荡不安,军队倒还真是个能吃饱饭的藏身之处,在不打仗时,着一身军装在街上行走还十分威武。爹和李雁军分别成了独立团第五营的营长和副营长,五营四个连,加起来有五百多官兵。新兵大多是刚刚放下锄头或扔掉乞丐碗,跑来握枪杆子混饭吃的,一个个瘦猴儿样没精打采的。赵振武把这些士兵交给我爹,就是让我爹训练他们!一个月前,爹走马上任营长时,板着脸宣布:“从明天起,早晨五点起床,跑三个圈,再练一个小时劈刺。”他的士兵回答:“遵命。”爹是个很认真的人,脑袋里虽然没装革命理想,却充斥着做一名好军人的志向。第二天四点半钟,爹和李雁军双双起床,四点五十分他和李雁军站到营部操场上,让号兵吹起床号。五点正,士兵们陆陆续续来了,他让迟到的士兵站一边,让准时到的士兵报数,有三百八十三名。接着他让迟到的士兵报数,有一百五十五名。爹站到土堆上,威严地说:“迟到的官兵竖起你们的耳朵,给本营长好好听着,从明天起,还有官兵敢于藐视军令,无论是谁,士兵十大军棍,军官二十大军棍,绝不姑息。”

我爹天生力大无穷,又热衷于训练士兵,武艺又好,一拳打去,槐树的树叶都会掉下一大片,眼睛一瞪,没有士兵不怕他。爹每天一早,天还没亮,总是第一个到操场,站在土堆上瞧着天空,天在他严厉的目光注视下,渐渐亮了。爹这样做,就没有官兵敢迟到。爹亲自带着五营的官兵绕着山林跑三圈,跑完后又令五营的官兵以排为单位练劈刺。他不休息,他的官兵就没人敢说累。“在战场上,只有强壮和灵活的士兵才能活命,”爹对他的官兵说,“不想死的就跟我好好练!”这样练了一个月,五营的官兵个个都精神抖擞、眼露凶光,喊杀声就雄浑如雷。一天,赵团长来五营视察,见五营的官兵个个昂首挺胸,站得同树桩一样直,不再是刚入伍时那种没精打采又吊儿郎当的模样,就赞赏地瞧着我爹说:“何营长,本团长没看错,你天生就是个军人,我要把你送到陆军讲武堂培训。”

这年春节,青山街何家于除夕吃年饭时,少了三个人:我岳父、梨花和何金江,但添了一人——李雁军带回一个女人,女人姓张,与我奶奶同名,也叫桂花。张桂花是河南人,随母亲流浪到长沙,母亲病死在长沙街头,十八岁的张桂花就卖身葬母。李雁军那天一早走出军营买油条吃,他走到油条铺前,见路旁围了堆人就扭头看。李雁军平常不是个爱看热闹的人,那天他鬼使神差地走上去,就见一女子身上挂块牌子,写着“卖身葬母”四个毛笔字,一旁躺着具穿戴破烂不堪的女尸,女孩也穿得破破烂烂,一头乌发似结了壳,成块状盖在脑门上。李雁军很同情这女子,觉得她孝顺难得,又见一旁有几个男人嘀嘀咕咕,他听见有个男人说“随便把她妈埋了,把她卖到窑子里”时,转头看那几个男人一眼,见那几个男人面相都邪恶,就决定帮这个可怜的女孩一把。他说:“姑娘,我买你。”

围观的人都惊讶地瞧着李雁军,那几个男人中的一个突然大声道:“慢着,我要买。”李雁军瞟他一眼说:“是我先开口要买。”那男人不相让地凶道:“我比你先来。”另外几个男人也恶道:“他早就想买了。”李雁军指着姑娘说:“由她定。”李雁军一身军服,脸色严峻,那几个淫邪的男人就不敢逞狠。张桂花听懂了李雁军的话,忙冲他磕头说:“请您帮俺安葬俺娘,俺愿意跟您做牛做马。”李雁军对姑娘说:“起来吧你。”

街对面有一家寿服店,李雁军给死者买身女寿服,又去棺材铺买了棺材。几个抬棺材的人用棺材盖把尸体抬到屋后的几株树下,姑娘就打桶水,给母亲抹尸和换寿服。李雁军守着,冷冷地看着棺材铺的几个人。姑娘给尸体换上深蓝色寿服,棺材铺的几人便把尸体放入棺材,盖上,钉上马钉。起棺时,李雁军亲自点燃一挂鞭炮,炸了一气,几个人便抬着棺材向前走去。这支队伍很凄凉,一口棺材,一个人,姑娘是唯一边流泪边跟着棺材走的人。棺材抬到一处荒山上,几个抬棺材的歇了会儿,就举起锄头慢腾腾地挖墓穴。李雁军觑一眼姑娘,见姑娘悲伤地抽泣着,他放眼看去,一片荒凉,一只山雀尖叫着从他头顶飞过。他心里堵得慌,脱下军装,接过锄头,挥锄挖着墓穴。他把自己挖得满头大汗,棺材铺的几个人都瞪大眼睛看着他挖土,泥土在他周围释放着刺鼻的腥气。

安葬完张桂花的母亲,已到中午,李雁军觉得自己积了阴德,便说:“姑娘,你回老家投奔你亲戚吧。”姑娘摇头。李雁军不想麻烦,说:“我只是看你可怜,替你埋了你娘,没别的意思。”姑娘听李雁军这么说,眼泪又涌出来,她任泪水在她那张肮脏的脸蛋上流淌,低声却坚决地说:“大哥,俺是你的人了,你去哪里俺去哪里。”李雁军想我爷爷奶奶正缺人手,就把她带到我爷爷奶奶家,李雁军向我奶奶讲述她的遭遇,奶奶听得眼泪都出来了,握着姑娘的手,说:“姑娘,这里就是你家,你是个孝顺姑娘,会有好报的。”

于是那年过年,家里就多个说河南话的河南女子张桂花。张桂花长一张扁平的脸,一副朴实无华的面容。河南女子除了奶奶喜欢的朴实,还有勤快,她三岁就跟着母亲进灶屋洗碗、扫地了,只要她看见了什么事情,那事情就会在她手上终结。我大哥何胜武拉了屎,还没等他母亲走来,张桂花就给我大哥揩干净屁股,跟着就将我大哥拉的屎扫干净了。一家人见张桂花这么勤快就都喜欢她,觉得张桂花就像窗前的腊梅花,不艳丽,但实实在在。过年前,奶奶对李雁军说:“你也该娶媳妇了,师母给你做主,你就娶桂花吧。”李雁军望一眼站在堂屋另一边的张桂花,见张桂花羞红着脸,激动地瞅着他,便觉得这河南姑娘既可怜又勤恳、可爱,就不好意思道:“师母,这事您决定。”奶奶像得了将令,快乐得不知疲倦,忙和李春为李雁军和张桂花布置洞房,洞房是我岳父和梨花睡过的那间,室内仍弥漫着腊肉气味。奶奶叫来街上的泥水匠,买来石灰,重新粉刷墙,又把坑坑洼洼的地整平,买来床和桌子,还买来草绿色布做成窗帘挂上,阳光透过绿窗帘射进房,室内的一切就罩了层温馨的淡绿。奶奶满意地对张桂花说:“桂花,我结婚时还没这好呢。”

奶奶于大年初一的团圆饭上宣布:“今天是张桂花和李雁军成亲的日子,来,全家人为李雁军和张桂花喝一杯。雁军,希望你和张桂花早生贵子。”全家人都笑,笑声把屋檐上的冰锥都震落了几根。这一天,长沙下雪,雪从除夕晚上下起,断断续续地下着,下到初一的中午,又下大了。雪花在青山街的上空飘舞,落满一院子,葡萄棚上仿佛盖了层厚厚的棉絮。我三叔何金石只是吃了两口饭,就跳下椅子,跑到院子里垒雪人,一家人看着这个顽童垒雪人。对门韩家吃团圆饭时放鞭炮,噼噼啪啪,鞭炮的硝烟从大门外飘了进来。

大年初五,赵振武团长踏着雪花,拎着一对酒来看我爷爷。赵团长把身上的雪花拍打干净,坐到火炉边喝酒,跟爷爷和我爹寒暄古代男人项羽、韩信、诸葛亮、曹操、司马懿、岳飞等等,谈这些不同时代的将军带兵打仗,接着又谈天气和局势。赵团长说:“目前中国时局很乱,相对全国来说,湖南还算好的,只是工人闹得凶。”赵团长说到这里特别强调:“赵省长对共产党非常恼火,都是共产党在鼓动工人闹事。”赵团长走时,对我爹说:“过了年,你和李雁军都去陆军军官讲武堂学习军事吧。”爹回答:“遵命。”爷爷咧嘴笑着,赵团长看着我爷爷,“年前,我去赵省长家,赵省长授意我把独立团扩编成师,我需要大量的军官,李雁军和何金山都是上等的军官材料。”

湖南陆军军官讲武堂是湖南最早的军事学校,学生都是从各军队抽调上来的连级以上军官。军官讲武堂原是一家大祠堂,上下两层楼,有几十间房子,一楼是青砖房,二楼是木板房,屋檐啊、门窗啊都雕花刻鸟的。讲武堂的前面是一片梨树林,那年春天,梨树开满白花,一串串的白花引来大片蜜蜂,蜜蜂成群结队地飞来,采集着花粉。讲武堂的军官们没事就去梨林赏花,边大谈军事和国事,谈吴佩孚、张作霖和孙传芳及北洋军阀,当然谈得更多的是孙中山的国民党和目前很时兴的共产党。当时共产党是可以公开谈论和公开加入的。有天,一个教师大谈战国时期的吴起和孙武,谈得一些没有古代军事知识的军官直打哈欠。下了课,大家离开教室,只有一个长着方脸块的年轻军官埋头写着什么,没动。爹提醒地叫他:“彭德怀,下课了。”彭德怀与我爹和李雁军睡一间寝室,彭德怀合上笔记本,跟着我爹和李雁军走出教室,走进梨园。先一天落了场大雨,地上落满梨花花瓣。三个大男人走到一处石凳前,坐下,看着天空,蜜蜂在梨树上飞来飞去,忙碌个不停。一些军官坐在草地上打纸牌,叫叫嚷嚷的。我爹、李雁军和彭德怀不为那边的热闹所动。

彭德怀昂头望眼梨花,突然问我爹:“何金山营长,你从军,抱着什么目的?”爹当时很年轻,为表示自己是个大男人,故意留着胡子,脸上的表情由于有黑胡子衬托,就刚毅。爹摸下胡子说:“德怀兄,我愚笨,从没想过目的。”彭德怀一笑,转头问李雁军:“你呢?你想过你放弃过老百姓的生活,从军来讲武堂学习的目的么?”李雁军淡漠地望着彭德怀,“德怀兄,国家大事不是我等下级军官思考的,我们只是服从,服从是军人的天职。”彭德怀摆摆他的大手,两片厚厚的嘴唇在他那张因思索未来而严肃的方方黑脸上启动了:“不对,”声音落地有声——致使在梨花上工作的蜜蜂受惊地嗡一声飞走许多——“为什么我们中国总是这么糟糕,我想都是因为我们一味地服从,那些当官的有权的人就利用我们的服从,坏就坏在他们只是在为一己私利而斗,而我们都成了他们争斗的杀人工具。”我爹和李雁军都把目光投到彭德怀的厚嘴唇上,没想到他这两片厚嘴唇能发出这么强大的声音和说出这么可怕的话,这是我爹和李雁军从未曾想过、也是过去闻所未闻的话!彭德怀接着说:“那些人没有拯救中国于水火的思想,而他们的上司的上司眼里也只有钱和私利。我们这些下级军官凭什么要替他们卖命和为他们打仗?!”爹觉得彭德怀想问题想得太深远,就嘿嘿嘿干笑。

彭德怀那时候很痛苦,中国啊前途啊命运啊大丈夫应该顶天立地啊等等,堆满了他那颗头发茂盛的脑袋,以致他的脑海天天涨潮,让他不得安宁。我爹和李雁军还有另外三名军官一倒下就打呼噜,睡得同死猪样安逸和踏实。彭德怀却还在思考,盯着窗外黑沉沉的天空,时不时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有天晚上,一寝室的人正在缓步进入睡乡,彭德怀忽然发出一声很响的叹息,那声叹息把我爹他们的睡眠活活赶跑了。“想女人啦德怀兄?”一军官问。彭德怀说:“不是。”另一名军官把头探出床问:“不想女人那你叹什么气?”彭德怀说:“我想我们这是在为谁卖命!”彭德怀是湘潭人,说一口湘潭话,方脸上充斥着湘潭人的倔强和迷茫。彭德怀又说:“现今中国的老百姓,生活在黑暗中,我的老家,遭了灾连饭都没得吃,只好一家一家出去讨饭。谁也不管老百姓的死活,这社会不改变,老百姓又怎么活?”

爹和李雁军及同房的几名军官都看到了这些,都觉得老百姓可怜,但都不愿意想这些让人费解和头痛的事。爹望着彭德怀,彭德怀当时二十五岁,比我爹和李雁军都有抱负,那抱负跟皮筋样把他那张迷茫的方脸绷得紧紧的,就更显坚定。爹说:“德怀兄,你比我们要忧国忧民。”彭德怀严肃着脸说:“岳飞十几岁就想精忠报国,当时他算什么角色?一介草民。后来岳飞不也成就一番事业?”彭德怀说到这里,很坚决地望一眼我爹,“人活着没理想,没志向,那人跟畜生又有什么区别?”爹和李雁军都被他这句话呛住了,感到彭德怀说话很直爽很猛烈,同炮火似的。彭德怀望着天空,说话就更壮怀激烈,“李清照有一首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大丈夫活于天地之间,理应有所作为!我彭德怀可不想行尸走肉。秦朝末年,韩信曾经是项羽的下级军官,后来韩信被萧何请到刘邦的军队带兵,不成了打败项羽的英雄?”一军官大声说:“德怀兄,韩信后来的下场很惨,被吕后杀了。”彭德怀不屑于韩信的悲惨下场说:“那有什么关系?总比毫无价值地活一辈子要强。”声音如打雷样雄浑有力,“我们生长在这个贫穷落后的社会,都不去改变这个贫穷落后的国家,不枉为一世人?”这话好凝重,像拳头一样打在其他人身上,一时人人语塞。有一阵南风吹来,把彭德怀的话和室内凝重的气氛吹跑了,一军官大叫:“睡觉、睡觉。”

 

十二

爹在陆军讲武堂学习军事的那年,湖南境内很不太平,先是京汉铁路大罢工遭到吴佩孚军阀的镇压,那是著名的“二七惨案”,京汉铁路的罢工领袖林祥谦和施洋被吴佩孚杀害,吴佩孚还下令枪杀四十四名罢工工人,又打伤三百多名开除一千多名不愿复工的罢工工人。这引发了湖南工团联合会的极大愤慨,于是组织民众纷纷上街游行示威,举着“打倒军阀吴佩孚”的标语,弄得全市沸腾,像一锅开水似的啵啵啵地响,游行者头顶上都冒着热气。赵省政府十分头痛,让军警上街维持秩序,晚上八点钟就实行戒严,一过八点,发现有人胆敢在街上走,便抓起来,关到军警处饿几天,然后让人通知家属拿赎金来赎人。这又引发共产党领导的工团联合会与赵省政府的激烈矛盾,于是粤汉铁路段的工人和长沙泥木工人及纺织女工都跑到赵省政府前静坐,要赵省政府表明态度,是支持工运还是反对工运。这事还没完,日本水兵又在长沙枪杀市民,制造了“六一惨案”,这一惨案致使长沙市民对日本人产生了强烈的仇恨。六月二日,长沙市的中、小学生和各阶层的老百姓义愤填膺地涌上街,举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和“否认二十一条,收回旅大”的大幅标语,围绕着破烂的长沙市游行,要求赵省政府严惩开枪的日本水兵,把日本人驱逐出湘。

六月三日,爹从讲武堂回来,还在路上,就看见游行的队伍在长沙街头高呼口号。我爹是个爱热闹的人,他在陆军讲武堂学习,不知道长沙又发生了什么事,就跟着游行的队伍看热闹,不觉走到了赵省政府的面前。这是上午九点钟,游行的队伍走到赵省政府前,高呼着口号。赵省政府调来军队,军人都绷着脸,用力维持秩序。我爹一身军装,一脸兴趣,绕过人群,走到维持秩序的军队前,看着。爹看见何叔衡,还看见蔡和平,他们在呼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我河山”的口号中挥着手臂。雄浑激昂的口号声把赵省政府的窗玻璃震碎了,把天上的浮云也冲散了。赵省政府前有几百学生,他们在省政府前静坐,由于一天没吃饭,个个都没精打采的,有的不知是由于太热,还是身体太虚,这会儿倒在别人的腿上了。爹扫一眼,大多是十五六岁的中学生,爹想何金林没在这里静坐吧?目光便在静坐的队伍中仔细搜索,就真的看见了何金林。爹盯着二弟,二弟看见他便把目光移开了。爹走上去说:“金林,跟我回家。”金林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他大哥说:“大哥,赵恒惕省长如果不把日本人驱逐出湖南,不严惩杀害我木工王绍元和学生黄汉卿的日本水兵,我们绝不回去。”何金林一旁的同学附和何金林说:“对,不答应我们的条件,我们绝不收兵。”

爹觉得有人盯着他,就把目光从二弟的脸上提升起来,朝感觉中寻去,结果他看见了我岳父。我岳父穿着长衫,戴着眼镜,装扮成老师坐在学生队伍里,与一旁的几个学生耳语。爹没法跟我岳父搭话,爹的脚跟前都是气愤和疲惫不堪的中学生。

不一会儿,又一支游行队伍走来,高呼着“血债要用血来偿”。前面的人忙让开,让给刚来的队伍,这支游行的队伍抬着两具业已发臭的尸体:一具尸体是木工王绍元;另一具是小学生黄汉卿。他们于六月一日那天,与众多市民走到湘江边上,抗议日本人到期仍拒不归还旅顺和大连,要求日本政府守约。他们站在湘江岸边,围绕着日本军舰高呼口号,要日本人滚蛋。日本水兵鸣枪警告,勒令长沙老百姓滚开,这激怒了游行示威的长沙人,就有人向日本军舰掷石头,日本水兵就朝岸上的人群野蛮地开枪,不但打死了王绍元和黄汉卿,还打伤十几名游行示威的群众。

爹在新来的游行队伍里看见了他的大弟何金江,何金江走在这支队伍的前面,一双大脚每一步都有力地落在地上,腾起的灰尘最多,手里抓着硬壳纸卷成的喇叭,带头呼口号,他喊一句,身后的队伍就跟着唤一句。爹第一次觉得何金江很陌生,不像他的兄弟而像一个他根本就不认识的人。何金江带领的这支游行队伍都是工人,喊口号的声音如雄狮怒吼,吼得赵省政府如一只死乌龟样趴在游行的人群前。爹很担心局面失控,赵恒惕行伍出身,又是衡山蛮子,发起狂来那不就像吴佩孚一样动刀动枪?爹不敢离开半步。但那天,赵恒惕的忍耐力很强,因为他很想在湖南推行自治。爹在赵省政府前待了整整一天,人都被太阳晒黑了。傍晚,最后一抹余晖离开忧伤的天空后,游行的队伍渐渐散去。爹的腿都站木了,他迈到他二弟面前说:“金林,赵省长不会听你们学生的,跟我回家吧。”何金林已两天没吃饭,也没喝水,喉咙冒着烟,他沙哑着喉咙说:“大哥,我不会离开我的同学。”

爹回到家已是晚上九点钟。长沙的街头已经戒严,街巷都空了,只有军警端着枪走动,整个长沙城处于阴森恐怖的宵禁中,犹如一座荒无人烟的死城。爹在路上遇到一些军警,那些军警见我爹一身军官服,就没阻拦我爹。爹步入青山街,叫门,李春开的门,又是吃惊又是高兴。爹看见他的女人,心情就没那么沉郁和糟糕了。“现在这社会乱得很,人都不知道怎么活了。”爹说,走进卧室。他的女人把门一关,身体就投到他怀中,爹把她抱住,“这些天我们陆军讲武堂的军官们,天天坐在一起讨论,身处乱世,应该怎么办,但讨论不出结果。”女人用嘴堵住他的嘴,“别说这些,”女人说。爹觉得孤单,还觉得这些事让他烦恼,就欣慰地想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个女人爱他,便来了精神,把女人抱到床上。女人迫不及待地解着他的衣裤,把他脱光,欣赏着他强劲的身体,也把自己脱光,让一对饱满的乳房尽情舒展、激荡。两具年轻火热的身体一相拥,都把乱七八糟的战争和贫困、凄惨的中国社会抛在脑后了,一起进入另一个世界,那是个水乳交融和梦境升华的世界。

奶奶是第二天一早才晓得我爹回来了。爹把二弟在赵省政府前静坐的事告诉奶奶,奶奶说:“我去把金林叫回家。”说着,奶奶走出青山街,往人力车上一坐,半个小时后奶奶就到了赵省政府前。赵省政府前围满了人,大多是工人和市民,中间却围着很多静坐的学生和老师。奶奶费了很多力气才挤到静坐的学生前,当然就看见了儿子,金林也看见了母亲,奶奶说:“你还不吸取教训?跟我回家。”金林回答母亲:“妈,赵恒惕不惩治日本水兵,我们就静坐到死。”奶奶说:“你糊涂啊,金林,走,我们回家。”金林不再理母亲。奶奶见军警们个个虎着脸,就担忧地守在金林身旁,中午时,奶奶去小摊贩手中买来五枚茶盐鸡蛋。奶奶再挤进来,跟儿子耳语几句,接着她把怀里的五只鸡蛋偷偷塞给儿子,“你偷偷把它吃了。”我二叔是个很有正义感的青年,既然是绝食,那他宁可饿死也不会偷吃东西。他满脸羞愧地把鸡蛋退还给母亲,“我们是绝食呢,妈。”他周围的同学此刻都把目光集中到他们母子身上,金林道:“妈,你走吧,不要破坏我们绝食。”说着,他把奶奶再次塞到他手中的五枚熟鸡蛋朝地上一摔,鸡蛋就在地上乱滚,有个人还一脚把一只滚到他脚边的鸡蛋踩成了粑粑。奶奶大怒,骂儿子:“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奶奶捡起鸡蛋,生气地挤出人群,走了。

六月四日晚,金林回来了,脸上有伤——那是被恼羞成怒的军警殴打所致。爹看着金林,金林昂着一张英俊且傲气的脸,穿着学生服,口袋里插支钢笔,留了个那个年代里极流行的分头。奶奶看着她三儿子说:“你以为你们一静坐,赵省长就会听你们学生的?那他还是堂堂的省长?我告诉你,金林,没用的。”金林坐到椅子上,脸一歪就睡着了,口水从他干裂的嘴角往下淌。奶奶觉得金林瘦多了,脸色灰暗、迷惘,就对我爹说:“他太疲倦了,坐下就能睡着。”爹走过去拍金林的肩,金林以为是他同学拍他的肩,赶紧问道:“发生什么事了?”爹觉得弟弟脑袋里的弦绷得太紧了,“妈要你到床上睡觉。”金林摇摇晃晃地走进房间,一倒到铺上就入了梦乡。爹走进自己房间,李春正对着镜子梳头发,爹看着她说:“这么晚了还梳头?”女人在镜子里一笑,“还不是梳给你看!”爹就从背后搂着她,“春,你生了胜武后,更美了。”女人扭过脸来,看着他笑,边摸下他的嘴唇,“你长大了呀,晓得哄老婆了。”爹激动道:“当然啊。”

第二天一早,我二叔何金林一个人吃了三个人的饭,站在墙前欣赏月季。月季花开得很鲜艳,金林将鼻子凑拢去闻了闻,身上似乎恢复了力气,自言自语道:“这月季花开得好。”爹觑着二弟,二弟却用漂亮的眼睛盯着他说:“大哥,赵恒惕身为一省之长,怎么可以出尔反尔?昨天上午,他接待我们师生代表,答应一定给我们一个说法,晚上突然就派军队来驱赶我们……”爹感到好笑道:“赵恒惕会把你们放在眼里?别做梦了。”金林就愤怒地盯着哥,“赵恒惕不但是个军阀,还是个政治流氓。”爹见金林一脸上当受骗的愤怒,说:“金林,这个社会你们是改变不了的。”金林痛心疾首地拍下墙道:“中国现在是军阀当道。”

爹望着他这个弟弟,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长大的,怎么就长成这样一个装满激进思想、英俊和满肚子愤怒的青年。爹说:“我们这些老百姓就想老百姓的事,别的事让别人去想。”金林又朝着墙壁打一拳说:“不对,要是大家都不去想这些事,中国怎么改变?!”爹想这些思想激进的人,怎么都一个腔调?中国就那么好改变?我大哥把屎拉在床上,爹忙去解决这个问题,等爹把这事处理完,金林不见了。

何金林再次回来是被几个学生用门板抬回来的。这个满怀激情的,急不可待地要去改变中国的小青年,跟守在明德中学门前禁止学生外出游行的粗蛮的军警打了起来。他们一百多学生要出去游行,要逼赵省长驱逐停泊在湘江里的日本军舰,十几个军警守着校门,不同意学生上街游行,冲突就发生了。何金林是学生中的领袖,大家都看着他,何金林不是那种能克制自己的小伙子,他不但倔强,而且勇敢,在众同学的目光注视下,他忘记了一切,一挺胸,朝前冲去。军警就举起枪托粗暴地揍他,何金林就抢枪。两名军警见他敢动手抢枪,就你一枪托我一枪托地揍他,把他打倒在地,还用枪托捅他的头,捅他的胸。何金林的同学想冲上来解救,被另一些军警拦着,两个年轻健壮的军警围着何金林打,当场把何金林打得昏死过去。何金林被同学抬回家时,已气若游丝。奶奶见状,赶紧叫我爹去药店买了株人参,奶奶熬了碗人参汤。爹把何金林抱到腿上,扳开他的嘴,奶奶将一勺参汤灌进何金林的嘴,让参汤慢慢流入儿子的咽喉,接着又灌进去一勺。何金林咳了声,一口乌血和着参汤从他喉咙里吐出来。奶奶欣喜道:“金林活过来了。”

爹回到讲武堂是下午,见彭德怀一人在寝室里读书,因天热,打着个赤膊,敦厚的背朝着门,汗在他脖子和背上欢快地流淌。彭德怀的胸前摆个笔记本,正在读《孙子兵法》。那一刻,爹想这个彭德怀真刻苦。“德怀兄,学习啊。”爹与彭德怀打招呼。彭德怀扭过头来,憨厚的方脸上呈现着笑。爹表扬他说:“这么热的天你还舍不得休息?”彭德怀说:“看书就是休息。”爹觉得彭德怀比他有志向,就暗暗钦佩这个于大热天还坐在寝室里苦读的人。爹带了奶奶做的腊鱼,一大钵,爹解开布包,对彭德怀说:“尝点吧。”彭德怀就不客气地伸手拈出一块腊鱼,放到嘴里嚼着,“味道不错啊何老弟。”爹笑笑。彭德怀问我爹:“怎么样外面的局势?”爹说:“赵恒惕压着不让群众游行,施行了戒严令,不准工人上街,不准学生出校门。”爹把二弟想出校门抗议日本水兵,被阻挡的军警打成重伤一事告诉彭德怀,彭德怀一拳击在桌子上,“赵省政府只会欺压老百姓,这样的政府要他有什么用!”爹压根儿没想到这个打着赤膊、满脸义愤、说一口湘潭话的彭德怀,日后会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开国元勋!爹文化不高,眼睛就只能看眼前的事,看不清未来,感叹道:“德怀兄,我这人没什么抱负。”爹这么说,突然想起肖先生说的“男子汉没有抱负是可耻的”,就觉得自己还真是个可耻的人。彭德怀拍拍我爹的肩,“何老弟,你是个典型的得过且过的人,哈哈哈哈。”爹觉得他说得不很对,但爹不是那种爱反驳的人,只是跟着一笑。

李雁军穿着白背心走来,他去剪头了,身上落了很多碎头发。彭德怀很欣赏李雁军说:“你真结实,你这双肩,是可以扛大梁的。”李雁军的身上,肌肉一股一股的,那是他跟着我爷爷练武练出来的,李雁军说:“扛大梁谈不上,做一根屋檩子还勉强。”彭德怀亲热地打李雁军的胳膊一拳,“我们这批军官学员里,我最欣赏的就是你。”彭德怀说。

八月的湖南充满火药味,讲武堂旁的池塘里挖出的藕,吃起来都带火药味儿。前湖南督军谭延闿被孙中山任命为湖南省长兼湘军总司令,率领部分国民党军队从广东开过来,讨伐在日本人面前软弱的他从前的部下赵恒惕。赵恒惕慌了,赶紧调动军队,我爹和李雁军都被从陆军军官讲武堂抽了回来。独立团已于这一年扩建成湘军第五师。爹在师部得知,他任五师三团副团长。爹步入三团报到时,贺新武团长握着我爹的手说:“你回来得正好,要打仗了。”爹看着英姿勃勃的贺新武说:“贺团长,让我带一个营吧。”贺团长说:“那你指挥三营吧。”爹就下到三营。三营长是杨福全,杨福全为使自己显得老成和威严,蓄着一脸浓密的胡子。爹不太喜欢杨福全,爹关过他的禁闭,杨福全为报那一仇,在执行赵团长的命令时,把我爹的屁股打得皮开肉绽,爹虽不是个记仇的人,却并没淡忘那三十军棍。爹看着杨营长说:“贺团长让我指挥三营。”杨福全营长知道我爹不是盏省油的灯,啪地一个立正给我爹,昂着他那张黑胡子乱长的脸。爹松开眉头说:“让弟兄们做好准备。”

湘军第五师奉命朝衡阳开拔,迎战谭延闿带来的国民党军。先一天晚上,爹回家,对爷爷奶奶说:“湖南又要打仗了。”李雁军也回来了,两人虽都在赵振武师长的麾下,但不在一个团,李雁军成了二团副团长。李雁军说:“这次奉命开拔,赵师长有交代,不要与国民党军队硬拼,能不打就不打。”爹望着李雁军,李雁军说:“师长对我们团长说,独立团刚扩建成师,赵师长不愿意刚扩建的师一下子就打光了。”一只蝙蝠飞进堂屋,在他们之间上下飞着,捕食蚊子。爹知道李雁军是那种不顾家的人,难得回家一次。爹不走开,李雁军是不会先起身的。爹起身说:“我要睡了。”这天是八月里一个难得的凉爽日子。爹走进房间,李春躺在床上逗着我一岁的大哥玩,我大哥裸着身体,正对他妈笑。院子的墙缝或角落里传出蛐蛐的叫声,使这个夜晚显得格外宁静。

湘军第五师开拔到衡山,在衡山以东驻扎下来。爹所在的三团驻守在大路两旁的山上,三营摆在最前沿。贺新武团长把他的一营设为预备营,让三营在公路上设路障,正面迎击国民党军。爹不喜欢坐在团部,爹下到三营,直接指挥战斗。爹带着杨福全营长查看地形,且率领三营的全体官兵搬运石头和砍伐树木,筑成三道路障和防线。傍晚的残阳就照在公路上,橘红一片。爹盯着残阳,看着远处紫色的山脉,有一群燕子从天上飞过。爹想将会有一场恶战,就把连长以上的军官召集到一处,布置任务,最后说:“要做好打硬仗的准备,团长让我们三营在最前面打,告诉弟兄们,我在后面压阵,谁敢当逃兵,我会开枪。”

次日拂晓,国军来了,但遭到三营官兵的迎头痛击。国军有迫击炮,一顿迫击炮轰炸之后,国军又开始第二轮进攻。三营二连连长被国军射来的迫击炮弹削掉了头盖骨,歪在工事上死了。二连的士兵就缩在掩体里不敢还击。爹很急,弓身跑过去,命令二连的官兵开枪还击。那些士兵见身为副团长的我爹身先士卒地举枪射击敌人,胆子就大了几分,也打起精神趴在掩体后射击。爹见有些士兵乱放枪,子弹向天上飞,就喝道:“弟兄们瞄准打,不要浪费子弹。”自然就打退了国军的第二次进攻。爹的手臂被射来的子弹擦破,衣袖上有一个枪眼。爹脱下衣服察看,左胳膊被子弹削去一块肉,伤口仍在隐隐出血。传令兵的包里备着纱布和碘酒,传令兵把碘酒瓶打开,倒了点碘酒到伤口上,爹陡然感觉到钻心的痛,那是碘酒在伤口上制造的痛。爹在传令兵包扎伤口时,看着倒在他一旁战死的官兵,想自己只是挂了点彩,他们却战死了。爹在二连临时任命了连长,这才撤到后面压阵。

国军的第三轮进攻是下午发起的,很猛烈,二连垮了。二连的很多士兵都是丢下乞丐碗,跑进军队混口饭吃的,哪里见过如此炮火连天的场面,一些官兵丢下枪逃跑。爹忙举枪镇压逃跑的士兵,一枪撂倒一个,又一枪撂倒一个。爹吼道:“给我顶住。”那些士兵见我爹怒目圆睁,又掉头迎击国军。爹让传令兵通知贺团长增援。三营没有机枪,贺团长的一营有两挺机枪,贺团长忙命令一营的两名机枪手增援,两名机枪手扛着机枪跑来,将机枪架在工事上,朝着冲上来的国军扫射。三营的官兵立即士气大振,个个都猫腰射击国军。一名机枪手阵亡了,另一挺机枪也突然哑了。这当儿,被机枪压在地上的国军官兵突然发起冲锋,二连的官兵便与国军官兵展开肉搏,零星的枪声和惨叫声便不绝于耳。

爹担心阵地会在他手中丢失,冲上去,举枪撂倒几个国军,子弹打光了,爹情急中拾起一枝上了刺刀的步枪,与国军肉搏,爹的传令兵紧跟在爹左右。国军一名壮汉一刀抡下来,砍掉了传令兵的一条胳膊,传令兵惨叫一声,倒下了。爹回头看,另一国军就举起刺刀捅我爹,那一刺刀在我爹的背上捅了个窟窿,爹痛得朝地上一倒。国军士兵见我爹还没死,就想补一刀。杨福全手中的驳壳枪响了,啪的一声,那士兵栽倒在我爹身前。爹感激地看杨福全营长一眼,龇着牙。杨福全营长说:“何副团长,你受伤了?”爹用手摸背,摸到热乎乎的液体,全是酽稠稠的血。这时贺新武团长带领一营官兵猛冲上来,三营和一营的官兵就联手与国军厮杀。二营的一部分官兵也从另一处杀来。国军抵挡不住,撤了。

战斗再打响时,爹在师指挥所旁的临时医院里躺着。那是个寺庙,里面有几个僧人,僧人们帮着军医救死扶伤。寺院的树枝上,蝉鸣声不断,把秋天唱得比夏天还要炎热和惆怅。一些伤兵在爹的耳畔哭爹叫娘,因没有麻药,军医们只好蛮干,蛮干的结果当然是一片凄凄惨惨的哭喊声。一军医看着我爹的伤口,对我爹说:“伤口感染了。”说着,他先用兑了碘酒的盐水冲洗我爹的背和胳膊上的伤,那碘酒和盐水一遭遇细菌,就心花怒放地与细菌展开搏杀,战场就在爹的伤口上,痛得我爹大汗直淌。军医将伤口冲流干净,涂下治伤药,然后用针线缝着那两处伤口。

身材高大魁梧的赵振武师长来看伤员,看见我爹,说:“何副团长,你们三团打得很顽强。”爹惭愧道:“不是贺团长带领一营的兄弟及时增援,我恐怕已躺在阵亡的人里了。”赵师长把脸一沉:“你一个指挥官,副团长,怎么可以冲到最前面与敌人死拼?你的责任是指挥官兵打仗!我让你去陆军讲武堂学习,不是要你端着刺刀冲锋陷阵。”赵师长说完这话,丢下我爹,大步走了。爹看着赵师长魁梧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心里对赵师长十分感激。他侧耳听着蝉鸣声,听得瞌睡虫一齐涌进他的脑海。傍晚,爹醒来,一老僧人端来斋饭给我爹吃,边打量我爹,与我爹说话。老僧人说:“你命相好。”爹望着老僧人说:“我差点死了,还命相好?”老僧人笑笑,“你能活到九十岁。”爹的一颗心安稳了。

 

十三

爹所在的第五师和第四师、第三师联手把国民党军打回了广东,第五师因伤亡过大,撤回长沙休整。爹在家养伤期间,湖南教育界的人士跟赵省政府力争,成立了湖南大学。我二叔何金林天生聪颖,读书过目不忘,理所当然成了湖南大学招收的第一届大学生。奶奶非常欣喜,家里放了挂一万响的鞭子,把个青山街炸得硝烟弥漫,很多人都探出头张望,以为哪里又打仗了。那年月,考上大学就等于中了举人,是极光荣的。奶奶请来国乐队,让他们像办喜事样在家里吹吹打打,那些男人就心明眼亮地坐在院子里吹着唢呐和打着锣鼓,脸上喜洋洋笑嘻嘻的。唢呐声和锣鼓声从院子里飞出去,招惹得韩家、刘家和曾家等一些人都跑来看。家里开着流水席,青山街的街坊都被奶奶招来吃饭,有的人甚至不是青山街的,只是路过时觉得奇怪而来看热闹的,也被奶奶留下来吃饭。一些不知情的街坊以为何家的三少爷今天娶媳妇,左右张望,边打听新娘是谁,怎么没见新娘子。奶奶咧开嘴巴大笑说:“我家老三考上大学了。这比娶媳妇还光彩呢。”奶奶让何金林装烟给大伯大叔抽。

一拨人吃完,嘴一抹走了,李春和张桂花就赶紧收拾桌椅,让另一拨人坐下,又抓紧上菜,因为门口还站着两拨人。这拨人吃完,下一拨人又坐到桌前猛吃。张桂花炒了一锅又一锅菜,洗了一堆又一堆碗,这个从不叫累的河南女人于傍晚时分,一坐下来就睡着了,头歪在椅背上,用河南口音梦呓。奶奶可怜张桂花说:“桂花是真累了,我也累得半死。”

湖南大学在河西的岳麓山下。我二叔要去学校报到的那天,奶奶一早起床,为我二叔准备行李。二叔不想要奶奶送他,奶奶说:“妈想去大学看看。”奶奶特意穿上蓝色的新衣,鞋子也是早两天去鞋店买来的新绣花布鞋,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人就很精神还很年轻样。奶奶把她三儿子送进湖南大学,替儿子铺好被子,挂好蚊帐,就满脸喜悦地站在门旁,看见戴眼镜的男人,她就尊敬地笑,这是奶奶打心眼儿里尊敬老师和文化人。奶奶的口袋里装着好几包美国骆驼牌香烟,是她让张桂花去街上买的,见人她忙装烟,不管来者是抽烟的还是不抽烟的,她一律将烟呈上。直到下午,奶奶把学校里大大小小的角落都看够了,才放心地坐着船回来。奶奶进门便对给葡萄藤施肥的爷爷说:“金林进了大学,我这当妈的总算放心了。”

爹伤好后,回了军营。有天,爹无事,上街走了圈,买了份《大公报》。回到营房,他喝口茶,坐下来读报,爹在报上读到了孙中山先生提出的三民主义。多年里,爹一直很盲从,在吴佩孚的军营里受唐正强那我行我素的颓废的无政府主义思想影响,对什么都持着怀疑态度,想不明白中国社会应该何去何从。这会儿,爹的脑袋仿佛开了窍,很激动,把文章读了一遍又一遍,对每个字都进行斟酌,觉得这太对他的思路了。在我爹心里,共产主义是马克思的,而马克思是德国人,与中国不搭界,不现实。三民主义是孙中山先生提出的,孙中山是中国人,了解中国国情。爹拿着这份《大公报》跑去给李雁军看,李雁军刚练完功,正拿毛巾擦汗,爹大声说:“雁军,现在我脑子里有主义了,孙中山先生告诉了我。”李雁军拿过报纸阅读,爹在一旁像麻雀样叽叽喳喳,以至于唾沫四溅。李雁军把脸偏开,因为他脸上已经落了不少我爹嘴里飞出的唾沫星子。李雁军淡淡地说:“这不是我该想的事。”爹看着身材高大的李雁军——李雁军这两年在军营里也许是没操心,反而长壮实了,“雁军,你白长了一个高大的身坯!”爹很感失望,把报纸珍爱地折叠好,放进军服口袋。

我大叔那时候住在宝南街工会旁的一间破房子里,那间屋子一到下雨天就涨水,那里还住着几个一心要干共产主义的人。爹口袋里揣着那份报纸,就觉得自己已找到光明地步入何金江住的那间破屋子。那天我岳父也在,他们正开会。爹走进去时,有人用手拦着我爹不让我爹进,爹瞪一眼那人说:“我找何金江。”那壮汉的手这才放下来。何金江看见他哥绷着脸走来,笑了下,“哥,什么事?”何金江瘦了,穿得也破旧,袖子烂了也没补,脸色还十分疲倦,一对招风耳色泽灰暗地支在瘦脸的两旁,一双大脚的两个脚趾分别伸出两只宽长的黑布鞋。爹闻到一阵臭气,那应该是门外阴沟里飘来的。爹对何金江说:“金江,你该回家看看爹妈了。”一年轻人说:“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金江同志,你回家打个转身吧。”爹看这人一眼,这人长一张长脸,瘦削,但目光炯炯有神,笑容也十分和善。这个人是郭亮,几年后他的头被砍下来,挂在长沙一个名叫司门口的城墙上示众。

兄弟俩便面对面坐着,何金江起身为他哥倒杯茶,爹说:“我今天带了张报纸,你看一下。”爹从口袋里掏出《大公报》,又特别强调:“你看一下孙中山先生提出的三民主义。”何金江不看,“我看过了。”爹问他:“你觉得三民主义怎么样?”何金江自信地一笑,“三民主义是为少部分人服务的主义,没有我们共产党提出的共产主义好,我们共产主义是为全中国的老百姓造福。哥,你加入我们共产党吧?”爹不愿听何金江说共产主义,他固执地认为马克思是德国人,不懂中国。爹扫一眼何金江住的这间破房子,感觉住在这样的破地方,人瘦得像只猴子,居然想搞“人人平等”和“按需分配”的共产主义,爹觉得弟弟对自己要求太低,也太幼稚了,便冷冷道:“你连自己的生活都没法改变,还搞什么共产主义?!”何金江瞧一眼门外的阳光——那阳光里飘来秋天里一些枯枝败叶的气味,有些刺鼻,他回答他哥说:“哥,我们这代人没有享福的命。孟子说得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这点苦比孟子给予我们的警示算什么呢?”

爹也知道孟子,肖先生在课堂上讲过,说孟子是亚圣人。爹怒道:“别跟哥说孟子,孟子是讲仁义的,你连爹妈都不管,这就是不讲仁义。”何金江苦笑了下,“哥,润之先生说得好,我们这代人是为改造中国而生,不可能面面俱到啊。”爹以为润之是上天派来的使者,好奇地问:“润之是何方神圣?”何金江说:“润之就是毛泽东先生。”爹就不屑,气恼道:“你们什么都改造不了。”何金江觉得他哥太武断,说:“事情总要人做,不去做就改变不了,做,就有改变的可能。”有人走进来叫何金江,爹起身,兄弟俩不欢而散。

爹想在身边找一个人讨论三民主义,但没有人跟他讨论。李雁军不与他讨论,爹就去找贺团长。贺团长正跟杨福全下棋,敞开衣服,桌上摆瓶白酒和一碟花生米。在西湖桥一带长大的贺团长,不是一个喜欢思考的人,他看完报纸后有点云里雾里,就把报纸丢给杨福全看,“这是搞政治的人的事,与我们无关。”贺团长喝口酒,又说:“跟你说实话,敝人对政治没兴趣,我只对女人感兴趣。”爹觉得贺新武太赤裸裸了,笑容里含满色情,简直就是个二流子。杨福全也不是个爱思考的人,他那颗芋头形状的脑袋里只装着吃喝玩乐,除去吃喝玩乐,剩下的怕都是碧湘街的那些妓女了。他见我爹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和贺新武,就笑着对我爹说:“我杨福全只听赵师长的。”他说这话时一脸漠视一切的自信,真让我爹恨不得走上去踢他一脚。爹扫一眼平常吃饭和喝酒都用大碗的盲目自信的杨福全说:“我真想把你这颗脑袋打烂重铸。”杨福全哈哈大笑,“谢了。”贺团长却说:“我们不要为这些破主义伤脑筋,我们去碧湘街喝花花酒去?”杨福全兴奋道:“好啊,喝花花酒去。”

爹没跟这两个军官去喝花花酒,回到家,从李春手中抱过我大哥,只好跟我大哥说:“胜武,你长大了一定要是个三民主义者。”大哥笑,看着爹。李春也笑,笑得一张脸很甜蜜,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他说:“金山,胜武还是婴儿呢,你跟他说三民主义不是浪费口舌?”爹在儿子脸上亲一口,说:“今天太阳真好。”这一天的阳光确实不错,照得墙壁黄灿灿的,地上也跟撒了一地的黄金样。爹心情好,接过李春递给他的一杯茶,喝着。

夜幕降临,这个夜晚很静,能听见风在屋顶上跑过的声音。爹站在窗前,李春走拢来,偎在他身上,爹在她额头上亲了下,李春就箍住他,把温柔的脸蛋贴到他脸上说:“你没感觉到吗?”又亲昵地一笑,“我自己都感觉到我的脸好烫的。”爹明白她的意思,她是传统女性,不会把话说透。爹抛下困扰着他的主义,把女人抱到床上,“我要你再跟我生一个三民主义者。”爹冲动地觑着他心爱的女人,抚摸着女人漂亮、白净、妩媚的脸蛋,女人用一口洁白的牙齿咬住他的手指,爹很用心地亲着女人那光洁、火热的面颊。

有天晚上,爹梦见天上有三颗太阳,其中一颗太阳被一支利箭射下来了。一早,爹摸着头,半天也没想明白他怎么会梦见天上有三颗太阳,居然清晰地梦见一位武士把其中一颗太阳射下来了,那名武士叫后羿。那天上午,《大公报》上刊登一则讣告,三民主义的倡导者孙中山先生,在北京与世长辞。中央还登了幅大照片,照片呈现的是孙中山先生的灵堂,有孙中山先生的遗像,还有宋庆龄、孙科等人,一副对联展示在灵堂两旁: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爹傻傻地瞧着这幅照片,觉得心中有一座山坍塌了,想哭,“一个能拯救中国命运的人就这么死了?”他悲伤地说。整整一个星期,爹阴着脸,谁也不理。赵师长来三团视察,爹躺在床上装病。赵师长摸我爹的额头,摸不到热度,“何副团长,你怎么不出操?”爹坐起身,哭丧着脸说:“孙中山先生死了。”

爹沉闷了很长一段时间,就是在那些苦闷的日子里,爹喜欢上喝酒了。一天,他一个人喝了一斤白酒,醉倒在操场上,被不知什么毒虫咬了口,醒来时他看见天上的太阳是黑的,而他的脖子上肿了个鸡蛋大的包,一身软绵绵的。他大病一场,高烧把他的脑袋烧成了锅巴,再醒来时他就认同醉生梦死的观念了。团部龙参谋长是醉生梦死的祖师爷,他既不信三民主义,更不信共产主义,他只相信醉生梦死的主义,并把这个颓废却诱人的思想移栽到贺新武的心坎上了。“团长,我们军人,活着,谁也说不清哪天就战死了,你说是不是?”龙参谋长鼓着两只金鱼眼睛,一本正经地宣讲他的理论,讨好地瞧着贺团长,“枪子儿又没长眼睛,不会因为我们这些军人上有老下有小就转弯。所以,及时行乐才是正理。”

龙参谋长是个四十岁的男人,从前是南门口街上摆摊替人算八字骗钱的骗子。他是彻头彻尾的及时行乐者,一脑袋的玩乐。早几个月,龙参谋长就领着贺新武和杨福全去街上逛妓院,回营后边喝酒边在我爹面前大谈他玩的那妓女如何风骚,某某妓女又如何温柔等等。当时我爹心里装着三民主义,就看不起他们,觉得他们不过是穿着军装的不要脸的公狗!爹从病魔和悲哀中走出来,回到军营时,已是万紫千红的春天,放眼望去,这个季节,山坡上开满迎春花,红红艳艳地点缀着军营前的山林。贺新武团长高兴地看着我爹,龙参谋长大嘴一咧,一个淫秽的歪点子掷到我爹眼前,“何副团长,你病好了,那要给你接风,晚上一起去喝花花酒。”爹觉得龙参谋长是个天生的坏种,不理他走开了。

晚上,爹被贺团长、杨福全营长和龙参谋长拉到碧湘街喝花酒。爹本来不想去,但贺团长说:“怡红楼里一姑娘,艺名小红,琵琶弹得真好,你一定要去听听。”爹就不好再拒绝地跟着他们来到怡红楼。小红姑娘就坐在台子上弹琵琶,一张瓜子脸,打得粉白粉白,眉毛画成两片弯弯的柳叶,把个琵琶妖娆地抱在身前,弹出一串我爹听不明白的声音。菜上桌了,酒也上桌了。贺团长问我爹:“弹得怎么样?”爹笑笑说:“好听。”贺团长嘻嘻一笑,“她像不像林黛玉?”爹不知道林黛玉,傻笑了下,这时他的眼睛瞪大了,他看见我岳父撩开一间房的门帘,从里面走出来。龙参谋长一脸色情地问:“何副团长,你看上谁了?”爹瞟一龙参谋长,“我看见一个熟人。”爹起身,向我岳父走去。我岳父也看见我爹。爹真没想到我岳父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就尴尬地一笑,“我来听小红弹琵琶。”我岳父看一眼弹琵琶的小红,小红一副窈窕淑女相,我岳父脸一歪,放低声音贴着我爹的耳朵说:“我听别的姑娘说,小红有花柳病。”爹申辩:“我不是来玩的。”我岳父可不这样看,他一脸理解地拍拍我爹的肩,“我理解,猫有不吃腥的?”爹十分吃惊地看着我岳父,我岳父这年二十八岁,是个面容消瘦的一脑袋革命思想的年轻人,一双眼睛却于这种环境里放着兴奋的绿光。杨福全在那边叫道:“过来啊,金山。”我岳父说:“我走了。”爹目送他走出怡红楼,贺团长说:“龙参谋长,给何副团长叫个姑娘。”爹摇手,“我不要。”龙参谋长很抵触我爹这么回答,道:“你不搞女人的吗?你别在弟兄们面前装正经。”爹就不好说不要,都在一个团干,你不同流合污弟兄们就会在背后笑你“假圣人”,贺团长的一双大手搭到我爹肩上说:“这才是兄弟。”

 

十四

爹回到家,夜已经很深沉,铅一样压着这座破烂和淫乱不堪的城市。南方三月的夜晚其实很冷,但爹喝了酒,身上就热,感觉自己的一腔热血无处奔涌。爹用力打门,李春一直没睡,听到他打门,忙跑来开门,嗅到爹满身酒气,便扶爹走入房间。爹倒在床上,于马灯下看着女人,想起长一张阔嘴的龙参谋长说的唐玄宗为讨杨贵妃欢心,重用杨贵妃的堂兄杨国忠那个不学无术、只知干坏事的奸臣,结果丢了江山,就捧着女人的脸说:“你是我的杨贵妃。”李春见丈夫醉成这样,忙顺着丈夫说:“好好好,我是你的杨贵妃。”爹命令他的杨贵妃把自己脱光,爹把杨贵妃搂到怀里,杨贵妃替他脱了衣裤,两人就渡入另一个春雨迷濛的世界,那个世界里只有爱的河流,两人被爱的浪潮推向更为壮丽的彼岸。次日,爹舒坦地去军营操练官兵,晚上龙参谋长又鼓着一双金鱼眼睛,要拖我爹去喝花酒,爹没去,一个人留守团部。这以后,爹就经常一个人守着团部,因为贺团长和龙参谋长都更钟情于妓院里那些卖笑的姑娘,爹让传令兵买来一堆报纸,边看报纸边打发一个个寂寥的夜晚。

这年五月三十日,上海市发生“五卅”惨案。“五卅”惨案是由日本人引发的,上海内外棉第七厂的日本人开枪射杀工人代表,引起上海内外棉第七、第八、第十二厂的工人罢工,抗议帝国主义屠杀中国工人。当天下午三时四十五分,英国捕头命令印度巡捕向抗议的学生和工人开枪,又打死十三人,重伤多人。事情一传开,引发了全国人民的愤怒。长沙的老百姓一看《大公报》,觉得日本人、英国人太不把中国人当人了,难道中国人就真的是猪狗任其宰割?于是长沙的工人、学生和市民上街游行了,要求中国政府与英、日绝交,驱逐英、日驻华使馆,收回租界等等。游行的队伍群情激愤,声势浩大。还在那天清晨,贺新武团长就接到命令,让他带全团官兵去赵省政府前维持秩序。我爹自然也在其中,全团一千多官兵跑步赶到赵省政府前,布了两道警戒线,以免游行的队伍冲撞赵省政府。

爹清楚贺新武是个没头脑的、一闲下来就逛妓院的鲁莽人,便对贺新武说:“团长,你千万不要下令开枪,到时候追究起来,你就成了替罪羊。”贺新武还真没头脑,昂起他的方脸问:“我怎么会成为替罪羊?”爹说:“日本人、英国人开枪打死人尚且都这样,你一个团长敢下令开枪,那不是自掘坟墓?”贺新武团长虽然大字不识几个,道理却一点就通,“你还真提醒了老子。”这是清晨,一抹曙光涂抹在赵省政府的墙上,致使墙的颜色一片橘红。

上午八点多钟,游行的队伍洪流一般奔来,喊声震天。走在游行队伍最前面的是湖南大学的学生,大学生们扯着“湖南大学”的横幅,高呼口号。爹看见了何金林,爹对看见何金林没感到什么奇怪,因为他明白日本人和英国人在上海干的罪恶勾当,令任何一个中国人都很气愤。爹奇怪的是他看见了他的三弟居然走在小学生的游行队伍里,还是小学生队伍的第一个,手举竹篙,竹篙上扯着一幅标语:“坚决打倒英、日帝国主义!!!”另一头由另一个男孩执着。爹尽管是何金石的大哥,可是他从来也没注意过这个比他小足足十五岁的弟弟,这个弟弟仿佛是突然从婴儿的床上爬起来的,似乎昨天还听到母亲骂三弟尿床,今天三弟却跑来打倒英、日帝国主义了!我三叔还不到九岁,身高就一米四几,一张脸长得像爷爷,长脸,下巴长,有点朝前翘起;但眼睛却不一样,是那种虎吊眼,两边的眼角往上挑。这既不是爷爷的眼睛,也不是奶奶的眼睛。爹觉得学校也太不像话了,鼓动八九岁的孩子跑来凑这份凶险的热闹,万一发生冲突,子弹又没长眼睛,这不是不把孩子的生命当回事吗?

爹走过去,严厉地盯着何金石说:“你过来。”何金石看见大哥,把竹篙递给身后的男孩举着,走出队列。爹说:“你跟我回家去。”何金石不肯回家说:“我们老师会骂我软弱呢。”爹觉得好笑地绷着脸道:“回去。”何金石掉头看了眼老师,那是个女老师,女老师正把目光投到我爹和她的学生身上。何金石抹下人中上的鼻涕,解释说:“大哥,杨老师说,日本资本家和英国帝国主义欺负我们中国人,我们中国人绝不能当亡国奴。”

杨老师见她的学生被一个军官从游行的队伍里揪出来,就一脸勇敢地走来,“何金石同学,回队列里去。”我三叔犹豫地看着老师,不知道是听大哥的还是该听老师的。杨老师生气地质问道:“何金石,你想当亡国奴吗?”何金石丢下大哥,转身朝他的队伍走去。杨老师用她那双大大的眼睛看着我爹说:“你是何金石的什么人?”爹回答:“我是他大哥。”杨老师上下打量我爹一眼,“那你就更应该支持他抗议英、日帝国主义。”爹望着杨老师,“何金石还小呢。”杨老师厉声道:“爱国主义教育就是要从小开始,你身为中国军人,不但不支持你弟弟的爱国行动,为什么还要拖他的后腿?”我爹看着三弟的老师,觉得她说话真厉害。杨老师又说:“就因为你们这些军人太软弱,日本人、英国人才敢肆无忌惮地杀害我们中国老百姓!”爹一脸煞白,觉得自己讨了骂。杨老师没再理我爹,爹的耳边响着小学生在老师的带动下呼出的口号:“坚决打倒英、日帝国主义!”声音嫩嫩的尖尖的,像雏鸟齐鸣。

游行的队伍走到距赵省政府还有半里路的第一道防线就被杨福全的三营官兵阻挡了,三营官兵横端着枪,不准游行的队伍再往前走。游行的队伍越来越多,有人就往前冲,三营的官兵面对洪流一般的游行队伍涌来,开始还只是劝说,后来就动起粗了,用枪托揍那些想突破防线的人。冲突就发生了,官兵用枪托揍,游行的人就拿砖头砸,或用棍子捅当兵的。二营和一营的官兵见三营的官兵阻挡不住了,就赶过来增援。一场群殴就在距赵省政府半里远的街上展开,结果打伤好些人,一些人愤怒地骂三团的官兵只晓得欺负老百姓,三团的官兵就用枪托揍那些人的嘴,一枪托砸过去,就一嘴血,一些人的门牙被坚硬的枪托砸掉了。另一些人冲上来相救,当兵的又用枪托猛砸另一些人,一枪托砸在脑袋上,或一枪托砸在嘴上。冲突结束后,街上恢复了平静,阳光冷漠地涂在这片充斥着几万人留下的汗味、血腥味和怨气的街口上。贺新武团长很得意,因为他的官兵经过一番艰苦奋斗,成功地将游行队伍阻挡在第一道防线外。贺团长望一眼他的官兵,脸上有几分得意,对我爹说:“老子没吃亏,看这地上,到处都是门牙。”地上确实有不少沾着泥和血的门牙,贺团长的脚旁就有好几颗。

到了傍晚,一颗火红的夕阳悬在西边,炊事班开饭,士兵们便坐在街头吃饭。一支箫声从不远处和着晚霞飘来,这勾起贺团长对小红姑娘的思念,他叼着烟问我爹:“去碧湘街喝酒去?”爹说:“我不去。”贺团长就对杨福全和龙参谋长说:“那我们去。”

张桂花为李雁军生下一子。孩子生下来才五斤三两,脸皱巴巴的,不晓得哭,闭着眼睛谁也不打量,仿佛不愿来到这个龌龊、混乱和吵闹的世界。接生婆在婴儿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婴儿居然没反应,接生婆觉得奇怪,便在婴儿的屁股上拧了把,婴儿感觉到疼,哭了,声音很稚嫩。接生婆说:“晓得哭就好。”奶奶听到婴儿的哭声,忙问:“男孩还是女孩?”接生婆回答奶奶:“男孩。”随后,婴儿从房里抱出来,李雁军把婴儿抱到怀里,婴儿只望父亲一眼便闭上了眼睛。李雁军对奶奶说:“师母,你看。”奶奶把婴儿接到手中,“像你,雁军,也像张桂花。”李雁军早为儿子想好了名字,说:“师母,我给儿子取了李文华的名字,我不希望我儿子将来从武。”奶奶说:“李文华这名字好。”

我爹就是这个时候推开院子门进来的,奶奶对我爹说:“雁军有儿子了。”爹看见一张皱巴巴的小脸,小脸上一双小眼睛闭成了一条缝。爹说:“雁军,恭喜你做父亲了。”何金石也在看婴儿,爹对何金石说:“你以后不要再去游行,那不是你们小孩子干的事。”爷爷在一旁笑,听见了,笑容当即凝固,换成很恼火的恶相说:“你敢再去游什么屁行,我要捶死你!”何金石一悸,聪明地溜进房间。奶奶看一眼爷爷说:“湘汉,怎么你的四个儿子个个都不安分?”爷爷回答奶奶:“都是你惯的。”奶奶笑道:“我没惯,你们何家的人都是这种种呢。”奶奶把目光投到我爹身上,“当年你爷爷在乡里闹义和团闹得很凶,领着何家山的一伙人去河北打洋人,死了尸骨都没找到呢。何家山村的坟里,只葬着你爷爷的几件旧衣服。”

那几天,何家院子里的花都开得特别美,美人蕉、月季和牡丹花,开了一茬又一茬,花香四溢,蜜蜂啊蝴蝶啊都飞来了。我大哥何胜武捉了只又大又漂亮的蝴蝶,很高兴地拿给他妈看,他妈没见过这么大的蝴蝶,见那蝴蝶在我大哥手中挣扎,扇动着翅膀,十分可怜,就对我大哥说:“放了它。”大哥不肯放,盯着花蝴蝶,一双单眼皮小眼睛闪闪亮亮的,对小生命充满好奇。晚上,爹与李雁军闲坐在院子里说话。月亮升上来时,爹走进卧室,儿子何胜武已经单独睡了,李春躺在床上等他。这是个身上有着很多热情的很结实、健康的女人,爹坐到床边,李春就把爹搂到怀里,让爹的头睡在她饱满的乳房上。这不是长沙那种很热的天气,爹睡在女人的胸上,嗅到女人肌体的芬芳,人就兴奋。爹说:“还是女人好,不用操心外面的局势。”李春浅浅一笑,把他的头捧在怀里,摸着他的脸庞。

半边月亮就悬在窗外,一抹月光直接投到地上,银色,水一般。蛐蛐的叫声从墙缝或阴沟里传出,在院落里飘着。爹被女人的手摸得心花怒放,便把女人的衣服全脱了,“在外面忙一天,回来就喜欢睡在你身上。”李春就甜甜地笑,“知道女人的好处吧?”

爹醒来时,感到口干,端起茶杯喝口茶,走出房间,李雁军抱着儿子在葡萄藤下走来走去,一脸快乐。街上吵哄哄的,好像有一支为数不多的游行队伍从青山街走过。爹对李雁军说:“现在政局这么乱,英国人、日本人又欺负我们,老百姓还闹什么啊?闹又不解决问题。赵省政府前,天天人山人海,害得我们天天得去维持秩序。”李雁军叹口气,“生在这样的乱世,中国人也太被外国人欺负了,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他说完这话,抬头看眼天,天上飘着散乱的白云。这时他儿子在他怀里哭了,张桂花在房里说:“雁军,儿子要吃奶。”李雁军忙抱着儿子进了房间。李春端着一碗甜酒荷包蛋,温柔地走来,“给你加点营养。”爹望着李春,李春娇媚地一笑,爹觉得她会心疼男人,“你真好。”

有天下雨,爹以为不会有人上街游行,就发懒筋地赖在家里没出门,结果团部传令兵打把伞匆匆赶来,说贺团长叫他快去。长沙街上,仍到处是游行队伍,他们打着油布伞或油纸伞,或戴着宽大的草帽,还有的人把农民穿的蓑衣披在身上,走在游行队伍里,抗议日本人和英国人的暴行,且要求中央政府驱逐日本人和英国人。奶奶的吉祥腊味店没几人光顾,因为大家都冒雨上街游行和看游行了。星期二的上午,奶奶看见一支庞大的游行队伍经过南门口,游行队伍里带头呼口号的竟是她的二儿子何金江。奶奶叫了声:“金江。”但没用,呼口号的声音把奶奶的声音盖住了。第二天清晨,奶奶根据爹提供的门牌号码,一身青布衣衫地去了宝南街,敲开了那张破门。一个女人开的门,奶奶望着这个一身女工模样的女人,女人长着双大大的眼睛,那双眼睛在一张颧骨较高的脸上很诧异地瞅着奶奶。奶奶以为自己走错了门,但又不甘心,“请问何金江是不是住这里?”女人眼睛一亮,“你是金江他妈吧?”奶奶就再望这女人一眼,见这女人脸上添了几分热情,便说:“我是他妈。”

奶奶走进门,她二儿子正起床,还在咳嗽,脸色蜡黄,一双大脚边在地上摸索鞋子。奶奶一看儿子这模样,心里发酸,“金江,你就没有想过回家看看?你这孩子架子真不小,硬要妈来看你?”我大叔一脸惭愧地咧嘴说:“妈,我实在太忙了,我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金江确实很瘦,瘦得颧骨张狂地杵在脸上,还瘦得上下颌骨都呈现轮廓了,两只招风耳反倒显得更大地支在他瘦长脸的两旁。奶奶非常心疼她这个儿子,他小时候奶奶没管过他,心放在长子身上,后来又放在他的两个弟弟身上。奶奶脸有愧色道:“妈是关心你少了。”

何金江天天跟毛泽东、郭亮、夏明翰和何叔衡、蔡和平等马列主义者学习和工作,自己也变成一个可以把家庭抛在脑后的马列主义者了。他笑笑说:“妈,儿子不孝。”女人泡杯茶递给奶奶,奶奶看着这个长着一双大眼睛的女人,何金江大方地介绍道:“妈,她是我的革命同志,名叫王嫦娥。”奶奶扫眼室内,室内只有一张床和一床被子,又望眼王嫦娥,见她穿的是睡衣睡裤,就没把握地问:“你们结婚了?”何金江朗声道:“结婚了,以后再补办婚礼,现在时间不够用,妈,您别操心我们。”奶奶回来,满脸迷惑,对爷爷说:“金江与一个叫王嫦娥的女人睡在一起,说是革命同志。革命同志可以不结婚就睡在一起?这就是革命?”

 

十五

翌年夏天,北伐军进入湖南。前因是同年三月,北洋政府制造了“三一八”惨案。三月十八日,北大、清华等八十多所大、中学校和北京工会的工人团体,五千多人于天安门广场上集会,抗议日军军舰于七日炮轰大沽口,反对北洋政府向英、日帝国主义低头示弱,会后五千多人前往铁狮子胡同,向北洋政府请愿,要求北洋政府拒绝不平等的《辛丑条约》。当游行的队伍走到北洋政府门前时,段祺瑞竟下令军警开枪,打死四十七人,打伤两百多人。就是这桩震惊全国的“三一八”惨案,引发国民革命军的北伐战争。

赵恒惕慌了,忙命令湘军第五师赶赴衡山,接应驻守衡阳的湘军第四师,企图把北伐军阻挡在距长沙一百多公里的衡阳或衡山以南。第五师赵振武师长奉命开拔,身为第五师三团副团长的我爹当然也在这支队伍中。临出发前,爹回趟家,奶奶正在用艾草熏蚊子,那年夏天长沙的蚊子特别多,一到晚上,一抬手就能打死好几只蚊子。爹对奶奶说:“妈,又要打仗了。”奶奶说:“这次是哪里跟哪里打?”爹苦着脸道:“赵省长要我们打北伐军。”李春挺着大肚子走拢来,她吃着酸梅子。奶奶对李春说:“你不要乱走动,你快生了。”爹知道他不久又要当爹了,便瞧着一脸娇柔的李春,李春娇柔的脸上呈现着许多孕妇斑,腿也肿了。吃过晚饭,爹不笑地对李春说:“我不知道这次能否活着回来,昨天晚上我已给孩子想好了名字,是男孩就叫正韬,女孩就叫家桃。”爹说着,把自己写好的名字掏出来,放在李春手上。李春把纸条丢掉,“你不要说不吉利的话,我不希望那样的事发生。”爹并不知道他与李春这是最后一次说话。假如人都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就可以绕开将发生的不幸,如同绕开一处暗礁样。但人都不是先知,爹只是坐了一支烟的工夫,就归队了。

这是一支五千多官兵的队伍。这支队伍里有一个娇艳的女人,穿得花枝招展,是碧湘街怡红楼里那个弹得一手好琵琶的小红姑娘,十八九岁,跟着贺新武团长,因此三团里就有一朵花。赵振武师长皱起眉头,对贺新武说:“你搞什么名堂?”贺新武团长就一脸不安道:“师长,是她硬要跟着我。”赵师长不悦地喝令道:“把她送走。”一鞭子打在枣红马的屁股上,朝前奔去。贺新武就对小红说:“你刚才听见了,师长要我送你走。”小红姑娘是头犟牛,不愿离开贺新武道:“我跟定你了,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小红姓杨,是贺新武团长从怡红楼里抢来的,贺新武团长不计前嫌地爱上她了,让龙参谋长带一个班的警卫闯进妓院,把小红姑娘抢走了。这是去年秋天的事,小红姑娘在贺新武的营房里睡了大半年,不用再接一个个莫名其妙的嫖客,饭也不用自己做,只需起床时往脸上打打粉,然后坐在贺团长对面弹琵琶给贺团长听。贺团长也怪,别的音乐他都不感兴趣,唯独爱听小红姑娘弹琵琶,贺新武让警卫把她送走,可是军队走到衡山附近,驻扎下来时,小红姑娘又抱着琵琶追来,一双黑底红花的绣花鞋都走穿了底,她把两只长满水泡的脚抬起来给贺新武看。

贺新武看了她的脚,很感动,“好吧,我让人去跟师长求求情。”贺新武对我爹说:“你也看见了,我把小红送走,她一个人又追来了。这兵荒马乱的,要我怎么办?”爹看一眼小红姑娘,小红姑娘脸晒黑了,对我爹一笑。爹觉得小红姑娘的一张瓜子脸很可爱,说:“我去向师长报告。”师指挥所是一幢大宅,大宅的主人听说要打仗,早领着家人躲避战火去了。爹走进师部指挥所,给赵师长敬个军礼,“报告师长,贺团长送走的那个小红,自己追来了。”爹把他所晓得的事告诉赵师长,赵师长没有给进一步处理的指示,转而对他的传令兵说:“去把副团以上的军官都叫来。”赵师长点上支烟,将一口烟雾吐到空中,一股带着催人午睡的过堂风迅速将烟雾吹得四散。赵师长打个哈欠,烟还没抽完人就进了梦乡。不多时,贺新武赶来,爹做个噤声的动作,对贺新武说:“师长太累,坐在椅子上睡着了。”门外,苦楝树枝上知了叫个不休,尖尖细细的叫声更加催人入眠,忽然房内多了赵师长的鼾声。爹把目光移到树枝上,打个很大的哈欠,被中午午睡的空气猛地拖入睡乡。

军官们陆续拥到师指挥所的说话声把我爹和赵师长都吵醒了,事实上爹只是睡了几分钟,但精神好些了。赵师长揉揉眼皮,点上支烟猛抽,让烟驱赶瞌睡。师长的勤务兵提来一篮水果,主要是梨子和桃子,是他到树上摘的。大家吃着梨子和桃子,说着荤话。赵师长坐到太师椅上说:“今天我召集弟兄们开会,是国民党的北伐军已攻入郴州,打败了驻防在郴州的第一师,现已逼近衡阳。”军官们望着赵师长,赵师长扫一眼在坐的军官,又缓声道:“这几年赵恒惕在湖南很不得民心,在‘六一惨案’上与日本人交涉显得软弱,有点丢我们湖南人的脸。”他又扫一眼诸位军官,“敝人现在很矛盾,我们是跟北伐军干,还是投奔北伐军,大家各抒己见,即使说错了,赵某也不追究。”

那天的赵师长不是那个唯赵恒惕的命令是从的赵团长了。他当团长时只有一千多官兵,一千多官兵翻不了天。此刻的赵师长拥有五千多官兵,当然就要考虑是跟气势如虹的北伐军硬拼,还是保存实力,图谋更进一步发展。会议相当沉闷,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都把眼睛望着赵师长,揣摩赵师长的心思,或听着树枝上的知了鸣唱。有雏鸟飞来,在树枝上尖叫着,然后吱的一声飞走了。赵师长见大家不说话,忽然甩出底牌说:“昨天第四师唐生智师长派他的副官来,说他准备带领第四师的官兵投北伐军,想要敝人带诸位跟他一道加入国民革命军。你们有什么意见?”爹情不自禁地答:“好啊。”大家立即把目光抛到我爹脸上,爹也望着各位军官。赵师长一笑,“何副团长,说说看,你为什么觉得好?”

爹吃了梨子,嘴就甜,答道:“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符合国情。古人云,得民心者得天下。赵恒惕在湖南不得民心,三民主义在湖南有很多拥戴者,如果继续跟着赵恒惕,前途势必黑暗。”大家听我爹说,爹见赵师长微笑地望着他,目光含着鼓励,就又说:“唐生智的四师投了北伐军,我五师就孤立了,这仗怎么打?”赵师长表扬我爹说:“说得好,弟兄们,你们怎么看?”贺新武说:“师长,您说投奔北伐军,我们就跟着您投奔,您说打,我们就打。”赵师长振作精神道:“第五师全体军官听令,我命令你们不放一枪,给北伐军让道。”

这天晚上,月亮很大一轮悬在高空。天色蓝得深沉。爹和龙参谋长睡一间房,龙参谋长望着天上的月亮,对我爹说:“老子想老子那个相好的了。”爹觑着他,龙参谋长有老婆,老婆在家里照顾他老母。爹问:“想老婆了?”龙参谋长不屑于想老婆道:“我是想我那个相好的,一个比我老婆既年轻又漂亮的女人。”龙参谋长又说:“我那个相好的比我小十八岁,长得又白又嫩,不晓得她此刻在干什么。”衡山距长沙一百多公里,爹望着月亮,问:“你相好的也是碧湘街的姑娘?”龙参谋长说:“她是碧湘街酒店的老板娘。前年,一伙军人在碧湘街为一妓女干架,她老公站在店子前看热闹,被飞来的子弹打死了。她现在是寡妇,想嫁给我做二房。”两人说了一大堆荤话,这才睡觉。那天晚上,李春在爹的梦乡里忧伤地说:“我走了,胜武和正韬就交给你,你要管好。”爹在梦里抓着李春的手,感觉李春的手冰凉的,且迅速从他手中脱落了,只留下一丝让他惆怅的冷气。爹醒来,天还没亮,星星还挂在天上,有青蛙的叫声咕咕咕地传来。爹想李春怎么会在他梦里说这种话?他再也睡不着了。

早晨响起了枪声,爹和龙参谋长慌忙起床,天色微明,一股南风吹来火药味儿。枪声就在不远处三营驻守的阵地前,先是很密集,但只是一会儿,枪声就变零星了。爹猫腰跑过去时,三营长杨福全已下令他的官兵停止射击,让他的传令兵举白旗,传令兵就把事先准备好的白旗举到阵地上摇晃。北伐军的一名指挥官见一面白旗在阵地上摇,就令士兵停止前进。贺新武团长也赶到三营的指挥所,爹向贺团长报告:“团长,对面是北伐军。”贺新武团长眼泡浮肿,估计是昨晚没休息好。这时是凌晨五点多钟,太阳还没出来,远远的山林黑沉沉一片。风吹走硝烟,吹来了山林清新的空气。天上的云彩开始显红,一层层的,大家好像邀齐了站在阵地上看日出,都昂着头。贺新武团长说:“这些北伐军起得真早。”就见阵地对面有几个人走来,爹和贺团长、龙参谋长起身恭迎,北伐军的一名军官介绍他们团长说:“我们叶挺团长。”贺新武昂起脸笑道:“本人也是团长,我们师长说,放你们过去。”北伐军的叶挺团长对贺新武团长打个拱手,声若洪钟地道:“谢了。”

北伐军的这个先锋团就雄赳赳地经过三营阵地,又经过二营和一营的阵地,跟着又有两个团的兵力做着战斗准备地走来,扛着迫击炮和重机枪,或端着枪,一脸警惕地走过第五师第三团的阵地。接下来阵地一片宁静,太阳出来了,天有点热,好在有风,让人感觉就没那么热。这天上午九点多钟,几匹高头大马奔到三营的阵地上,其中一匹马上跳下一名军官,军官大步走到三营的指挥所前,“弟兄们,我们师长要见你们司令长官。”

爹马上掉头对传令兵说:“骑我的马,快去报告赵师长。”传令兵便骑上马,狂飙而去。爹向团指挥部迈去。贺新武团长和龙参谋长正坐在桌前喝酒,小红姑娘穿着贺团长的军装在一旁服侍,爹对贺团长说毕上述的事,贺团长和龙参谋长忙放下酒杯,跟着我爹向三营的阵地走去,正走得犹犹豫豫,忽然身后一阵马蹄声,就见赵师长和副师长及几名警卫骑着马疾驰而来,只见北伐军的战马一阵骚动,几名军官翻身下马,其中一军官大步走向赵师长,边大声打招呼道:“赵师长,你好啊。”赵师长见这个着一身北伐军军服的军官,原来是湘军第四师师长唐生智,就跳下马,与唐师长握手……

赵恒惕做梦也没想到他的两个师会临阵反水。赵恒惕把第五师派往衡山,实际上是让五师督战。赵恒惕最放心不下的是唐生智,一直让他心中提防。最放得心的是他远房侄儿赵振武,没想到侄儿赵振武也跟着唐生智于战前变节。赵恒惕气得脸铁青,恨不得自己长出一对翅膀,飞到侄儿床前,亲手掐死这个竟敢背叛他的侄儿。现在,长沙只有叶开鑫的第三师,布防在郴州的贺耀祖的第一师已被北伐军打得七零八落,第二师的四个团分别在湘西和岳州,这个时候他想寻条活路,就只能投靠军阀吴佩孚这棵大树了。他连夜逃亡岳州,让他的幕僚与吴佩孚联系。吴佩孚见湖南的赵省长愿意与他化敌为友,便高兴得大笑,因为这正好是一个不花一枪一弹而入湘的机会,忙调集大批军队火速入湘,迅速抢占湘北的有利地形,在岳州和湘阴一带筑工事,摆战场。爹所在的第五师被北伐军收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四军第五师,随北伐军一道打败了驻防长沙的湘军第三师,又马不停蹄地向吴佩孚的鄂军扑去。

驻守在湘阴的是吴佩孚的第二混成旅,这个旅是吴佩孚的亲兵,除了三个整团,还配备着一个炮兵营、一个骑兵营、一个工程兵连、一个侦察连和一个警卫连,旅长是曾当过吴佩孚的警卫营长的唐正强。唐正强腰上别着吴佩孚赠给他的德国造手枪,脸上的表情十分得意和严肃。他的参谋长面色却十分忧虑,说:“旅长,湘阴是通向岳州的必经之地,万一我们抵挡不住北伐军的进攻,又怎么向大帅交代?”唐正强不是那种很有脑子的军人,他是那种光知道知恩图报的勇夫,他不听参谋长出的主意,坚决地说:“大帅如此信任我,把最艰巨的任务交给我们,我们怎么可以临阵逃脱?”唐旅长晓得参谋长想要他撤退,好保存混成旅的实力。唐旅长又道:“北伐军到处宣扬我们大帅讨好外国列强,是要整垮大帅。我清楚会有一场恶战,但如果我们这个时候搞金蝉脱壳,那对得起栽培我多年的大帅?”

战斗打响了,这是一场很激烈的战斗。北伐军对鄂军混成旅形成强大的包围,发起了猛攻。但鄂军不肯投降,战斗打了一天,双方都毫无进展。第二天又打了一天,双方都战死很多官兵。打到第七天,被我爹所在的五师围困的鄂军一个团企图突围,但被第五师的官兵坚决地打退。这时鄂军有一支骑兵增援部队狂奔着赶来,企图救出那团官兵。爹所在的三团官兵早恭候在山头,就是负责打“援”。贺新武团长于这次战斗中负了重伤,一块弹片削开了他的头,流血很多,人就晕了过去。赵振武师长急令身为副团长的我爹代为团长。爹当团长还没半个小时,鄂军又开始疯狂的冲锋,爹命令机枪手向鄂军骑兵扫射,鄂军的马快,又奔了上来。爹命令三团官兵跳出工事,用刺刀捅马肚子。爹拾起一把马刀,冲出工事,见马就刺,见鄂军骑兵便砍,大声喊杀,三团的官兵受到感染,都变勇敢了,当然就挡住了鄂军骑兵的又一次冲锋。鄂军再次被打退。

那天晚上,五师的全体官兵变被动为主动,决定趁着夜色袭击鄂军的炮兵阵地和旅部。俘虏的鄂军军官透露了旅司令部所在地,爹的三团就负责袭击鄂军旅司令部。鄂军旅司令部的警卫营官兵拼死抵抗,三团就集中机枪火力打,打得鄂军抬不起头。鄂军唐正强旅长明白大势已去,跨上一匹白马,想跑,爹不知道他是唐正强,一枪打在马屁股上,马痛得直立起来,把唐正强摔下马背,爹猛扑上去,唐正强拔出枪正想对我爹射击,爹一脚踢飞他手中的枪,喝道:“再敢顽抗,就打死你。”这时爹的传令兵和一个连长冲上来,将唐正强的手反扭了。爹呆了,这个企图对他开枪和逃跑的鄂军旅长竟是唐正强。唐正强也呆了,望着我爹说:“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爹没说话,这一仗打得很苦,三团的官兵战死很多。

这次夜袭把鄂军混成旅司令部端了,剩下的鄂军见司令部都没了,都撒腿跑得没了人影。清晨打扫战场,满地尸体。五师官兵的尸体和鄂军的尸体。赵师长指示将鄂军尸体堆在一起焚毁,将自己弟兄的尸体掩埋掉。五师的官兵又是挖坑又是搬尸体,干了整整一天,于是战场上堆起十几座坟,每一座都埋着百来具尸身。干完这一切,夕阳已涂抹在山头上,真是残阳如血,染红了整座宁谧、哀伤的山头。赵师长站在夕阳里,十分痛苦,因为这一场与鄂军混成旅的战役使第五师伤亡惨重,有一千多官兵于这次战役中丧生,除了贺新武团长身负重伤,另有一名副团长、三名营长、五名副营长,七名连长阵亡。赵师长要用鄂军唐旅长的血祭祀死去的一千多官兵。爹对赵师长说:“师长,蒋总司令有命令,不许滥杀俘虏。”赵师长愤怒地抽我爹一鞭,那一鞭抽在我爹脸上,抽得我爹眼冒金星。

赵师长的警卫把唐旅长押来,赵师长命令道:“把这狗娘养的捆在树上。”在几座坟墓的中间有一株大枫树,那棵大枫树于这一场战火中幸免于难,这会儿也被夕阳染红。赵师长的警卫把唐正强拖到枫树下,将唐正强绑在树上。赵师长受日本武士道文化影响深远,知道刀能团结部属的士气。他身先士卒地拔出马刀,一刀砍在唐正强的肩上,唐正强惨叫一声,肩膀上便鲜血直流。赵师长完全可以一刀把唐正强砍死,但他留下余地,要他的部属一人一刀地砍这个与他硬拼而让他的五师损失惨重的鄂军旅长。他对师参谋长和跟在他身后的一团、二团、四团团长和我爹说:“我命令你们一人砍他一刀,以祭祀在战斗中阵亡的弟兄。”一团长毫不迟疑地拔出刀,一刀砍在唐正强脸上,唐正强又惨叫一声,血顿时使他的脸相模糊起来;二团长没有刀,就夺过一警卫的步枪,一刺刀捅进唐正强的肚子,唐正强又惨叫了声,血立即又从他肚子里涌出。爹是三团长,爹没动手。赵师长就恼怒地瞪着我爹,厉声问:“怎么?你怕了?”爹说:“师长,我不能,他是我爹的弟子。”赵师长狂怒道:“我命令你动手。”爹同情地看着一身鲜血的唐正强,不肯动手。四团长抽出刀,一刀砍在唐正强的脸上,把他的一边耳朵都削掉了。四团长让开,爹还是不愿动手。赵师长恼怒地对站在我爹身后劝说我爹赶快砍的龙参谋长说:“龙参谋长,我任命你为三团团长!龙团长,拔出你的刀。”龙团长立即拔出刀,一刀砍在唐正强的另一边肩上。唐正强又惨叫一声,还没死,很痛苦地垂着头。他此刻已成血人,血流了一身、一地。

爹心里又愤怒又同情,站在唐正强面前哆嗦着。唐正强昂起头,“金山,好兄弟,让我痛快地死吧。”爹悲痛和厌恶地跑开,跑到一处埋着许多官兵的坟前跪下,赵师长很瞧不起我爹地瞪我爹一眼,领着几个团长大怒而去。绑在树上的唐正强还在流血,但因失血过多,人已经昏迷。爹知道唐正强很快会死,悲愤道:“我怎么下得这手啊。”爹的传令兵走拢来说:“团长,开饭了。”爹说:“不要叫我团长。”龙参谋长现在是三团团长,他不喜欢我爹,觉得我爹迂腐、古板、不好玩,是个让人讨厌的伪君子,便冷着脸说:“何金山,从现在起杨福全是副团长,你去三营当营长吧。”爹看不起龙团长,这个人五毒俱全,一脑袋的坏点子,只要是值钱的东西就往自己的箱子里放,好利用休息日送往家中。三团驻扎在长沙时,这个龙参谋长还奸淫过良家妇女,那妇人的丈夫跑来评理,他还把那男人揍了顿,现在他却站到我爹头上了。爹冷笑,头也不抬地向三营残余的官兵走去。这天晚上,爹借着月光走到那株枫树下,把业已冰凉的尸体解开,尸体就木头样垂直倒在地上。李雁军也来了,爹让两个士兵找来两把锄头,与李雁军一起挖坑,一锄挖下去,月光都飙了起来,好像给锄头淬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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