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的梓园，绣球花开得热闹。 湖南日报记者 刘桂林 摄
韩少功（右）与乡亲交谈。通讯员 摄
韩少功在菜园搭架子。 通讯员 摄
“再过3年，韩爹来我们八景，就满20年啦。他从来没在八景过个年，我讲20年了，要破个例。韩爹说他就是我们八景人，当然要在八景过年。”
兰龙辉站在一座小院里乐呵呵地笑，身边两丛紫色粉色的绣球花也在雨中开得喜气洋洋。
在汨罗市八景乡(现已划归三江镇)，若说起“韩爹”你不晓得就是著名作家韩少功，只怕乡亲们会笑话你。 1999年5月，时任海南省文联主席的韩少功和夫人带着一条狗，回到他曾插队过的汨罗，在八景建起这座小院子“梓园”。八景学校的老教师兰龙辉成了他的邻居。
每年3、4月间，韩少功从海口回到八景，11月份再去海口。 但今年已快6月了，因为韩少功去韩国讲学，乡亲们还没见着他。这是17年来头一次。八景的春天里第一回少了“韩爹”，乡亲们想念得紧，似乎过日子都缺了点滋味。
1971年的农历除夕，在八景插队6年的18岁长沙青年韩少功曾“决心逃离农村。”45年后，冬飞海南，春回八景，韩少功与这片土地再不可分。
为何归来? 归来如何? 2016年5月，我们在韩少功写下的字里行间，在微雨洗轻尘的八景，回放他的田园生活文学图景，听乡亲们念叨他与八景的细碎家常。
“扛着锄头写作”： 诚实的生活诚实的心
“我一眼就看上了这片湖水。”(《山南水北·扑进画框》)
似乎能想像，韩少功刚在电脑里敲下的这11个字，一转眼就变成了有胳膊有腿的小人儿，一溜烟蹦到书房外的那间大阳台上，扑通几声全跳到那一汪碧蓝湖水中游泳去了。
韩少功的梓园，正是被这片他一眼看上的湖水——兰家洞水库的碧波环绕。主角虽亮不了相，但舞台上的布景道具早就活在了他写的书里，伴着时光一起长。脚下小径的青苔深了黑了，抬眼处竹林的尖梢似乎又窜了几窜。楼梯角下，锄头、耙子等各式农具，叫人想见那位戴草帽的主人在田间地头晒太阳流黑汗的样子。
迁居八景以来，韩少功的创作包括生活方式都向更广阔的山水主动开放和沉降。他写下来的文字，似乎也神奇地落地新生，一种本色真诚的赤子情怀，如水顺势而流、随心而从，也像眼下这座五月的梓园，春来就开花，秋至就结果，应时而发，妥贴自然。
2014年1月，韩少功在梓园创作的第三部小说《日夜书》，获得南方周末2013年度文化原创榜虚构类图书的致敬，称他“将创作的智慧化为清冽的深流，以沉静、自然的素质，体现了文学洁身自爱的能力。”在获奖感言中，韩少功称：“这个时代的文学当然需要技巧、观念、知识、创意、灵感、天马行空……但也许更需要一颗诚实的心，所谓‘修辞立其诚’。”
“修辞立其诚”。韩少功在很多场合反复提到这句话。汨罗市中小学生诗歌专刊《童声》创刊请他题词，他写的也是它。八景的乡亲们看到的，就是一位“扛着锄头写作”的大作家诚实的生活诚实的心。
大作家就是自己人
韩少功刚来八景时，村里人有些疑惑：人人往城里跑，他为啥住到乡下来?是不是犯了什么错?得知他是个大作家，村里又传说他曾在《人民日报》上出过一个上联，全国人民都对不出下联……
慢慢地，乡亲们发现这位大作家不仅穿“丑死人”的黄胶鞋，还跟农民一样经常挑一担粪桶到学校的公厕去担粪泼菜。屋里的桌椅连树皮都留着，比农民屋里的还“古董”。
再后来，乡亲们发现，大作家就是自己人。那年道儿冲水渠坏了没水，三四十亩地无法种田，他就掏了5000元给村里修水渠;为了乡里的基础设施建设，他先后向当地三任市委书记写信“讨”过钱，有时还开起车子带村官们去“讨钱”。有一回，福果路还没有修好，但扶贫队按规定马上就要走了，兰龙辉给已经去海口的韩少功打电话，他二话不说，一封特快寄到了有关领导案头……
有件事，韩少功和乡亲们念叨得最多，就是要保护好环境，不要乱丢垃圾。一粒小电池要是烂到土壤里，会毒死一大片土，水也喝不得，害了子子孙孙。“韩爹”在八景这么多年，自己家里的垃圾，从来不随便倒，都是要分类的，纸盒纸袋子旧书报等给敬老院一位收垃圾的五保老人，其他的用蛇皮袋装好，开车子带出去丢到废品站。好几次，兰龙辉看到韩爹和夫人梁老师，还有他的姐姐和姐夫，每人拿一个塑料袋子一把火钳，在八景学校的操坪里帮孩子们捡垃圾。
“韩爹讲奉献，我也要讲奉献……”
但是“环保”这件事，一开始乡亲们并不在意，附近乡镇有几家造纸厂乱排污水，也不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慢慢大家发现牛不能喝水，人洗个澡都全身痒，才想起这就是韩爹说的“环境污染”，去找造纸厂评理，人家不理会，乡亲们堵造纸厂的车子不准进，卡了三天。韩少功好几次随电视台、政府人员一起去做工作，总算解决了造纸厂污染问题，大家这才对“环保”有了切身的体会。现在，学着韩爹也搞“垃极分类”的村民多了，八景学校每个班级更是严格实行。
两年前，兰家洞水库成了水源保护地，乡亲们觉得这说明水质好环境好，开心。但是慢慢发现猪牛鸡鸭都不能养多了，房子也不能盖了，日子怎么过呢?乡亲们有些迷茫。韩少功劝慰他们，水源保护是好事，要一步一步来，也常跟他们商量可以搞哪些新产业，比干部们还操心这件事。“生态补偿”、“产业结构调整”，这些新名词，乡亲们是第一次听说。原来环保并不是简单的事，里面有大学问。
现在，“韩爹”是八景最有“话份”的人。乡亲们信任他，他说的话讲的理都听得到心里去。
智峰村为修路规划吵吵闹闹，都想路先从自家门前过，村委会委员们也争得面红耳赤。村长请“韩爹”来开党委会。他先听大伙摆意见，再慢慢开导：村里的路，不可能一下子全修好，有三年时间慢慢来。做事要看长远，不要只看着眼皮子底下。
八景学校的老师们有点不安心，他趁着教师节和老师们谈心;要赚钱，首先要会算账。第一，身体健康就是赚钱;第二，教好子女就是赚钱。他还自己出钱奖励坚守岗位的老教师。
乡里搞群众路线和村官培训，韩少功讲的话，大同村的村主任李小红用小本子认真记下，揣在怀里：不能贪钱，不能做“灰面手”，要干干净净做人，老老实实做事……
“做事要看长远”、“教好子女就是赚钱” ……这些话，慢慢成了乡亲们口口相传的“韩氏名言”，“韩爹”也成了乡亲们的身边榜样。去年修横洞路，村里派兰益祥做些管理方面的事。兰益祥是韩爹笔下“意见领袖”的原型，没想到这次他不仅很积极，还一分钱工钱都不要。电视台来采访他，他说“韩爹讲奉献，我也要讲奉献……”
“韩爷爷”和孩子们
乡亲们常说， “韩爹”来了，八景的风水都好多了。重要的证据，就是十七年间，从八景学校走出去的孩子，出了好几位博士生、研究生：“搭帮韩爹，他对八景孩子的教育最上心。”
韩少功的梓园就座落在学校里面，二楼阳台正对着学校的两栋教学楼。每天晨起日落，孩子们的琅琅书声，在操场上小花雀一样蹦来跳去的样子，都会落到他的耳里眼里和心里。没免学费的时候，每年开学，他都派夫人梁老师拿着钱守在收费处，帮交不起学费的困难孩子一个个交清。
有时候，正在写作的韩少功，会被梁老师从书房喊到楼下客厅里。原来他去学校给孩子们上过作文课，有胆大的孩子就拿着作文本跑到他家里，请“韩爷爷”改作文。有个叫兰绢的小姑娘就是他的常客，作文还得过满分。现在大学毕业在长沙工作的兰娟，仍记得韩爷爷坐在茶几旁喝着茶给他改作文的样子。
当年跟着父亲兰木匠到韩少功家作客的小女生兰聪颖，今年考上了研究生。初一时她曾因肾炎休学一年，立志将来要当医生。兰聪颖考上高中时，韩少功特别高兴，专程去她家送她一块手表，鼓励她珍惜时光。她舍不得戴，现在还锁在柜子里。考大学时填志愿，韩少功建议她学中医，她考上了湖南中医学院。去年放假回来，碰上韩少功感冒咳嗽，没想到他要兰聪颖给自己开个方子。兰聪颖不敢，韩少功讲，莫怕莫怕，就拿我做试验。她大着胆子用鱼腥草熬了个单方，第一次没经验，熬了好大一碗水，但他都喝光了，效果还不错。韩爷爷敢要她一位大学还没毕业的学生开药单子，这件事给了兰聪颖极大的鼓励。
自从来到八景，校园最让韩少功操心：
他掏了一万元给学校买文体设施，帮学校搞起了阅览室，老岳父订阅并收藏了几十年的科学画报都拿出来了，现在已有好几千册图书;
学校要编校本教材，他花了几个月，挑了22篇作品，改写成适合孩子们阅读的篇幅，每篇文章后面还花心思设计了两道思考题;外国朋友来看他，他也要带到学校和孩子们交流，让他们开阔视野;
专程来八景看他的一些读者在他的影响下，也积极帮学校解决实际问题。学校课桌椅都是孩子们从家里搬来的，大小不一不安全，深圳女作家彭婧资助了279套新桌椅;学校厨房太小，条件差，一位叫欧阳荷芝的读者捐钱建起了新厨房……
现在，已是九年寄宿制的八景学校校风好，教学质量高，远近闻名，甚至有城里的家长把孩子送来读书。
“八景学校”。一块有些斑驳的木牌，挂在学校校门右侧，衬着淡绿色的墙壁。校名是韩少功题的，校牌是樟木做的，风吹日晒雨淋，黄底子上起了大大小小的黑斑，但学校舍不得换。
正是午饭时间，礼堂里孩子们围着一张张摆好饭菜的大木桌子，吃得正香。记者问孩子们，“你们见过韩爷爷吗?”埋头的一排小黑脑瓜弹了起来，眼神儿亮亮的：“每年六一韩爷爷都和我们过节!”四一班9岁的小陈霖说，去年六一参加合唱节目《歌唱祖国》，韩爷爷奖了一个蓝色封面的本子给他，还盖了个红印章。他最喜欢数学，这个本子他专门用来做数学题，这次数学考试，得了个第一。
校长黎军虎说，每年六一儿童节，韩少功和他的夫人都会参加学校的庆祝活动，拿出两千元钱给学校，让学校代买一些本子书包作为奖品奖给每个孩子。学校的文艺演出，他们从头看到尾，还要给孩子们讲话。
八景学校礼堂的主席台上，老旧的三级木踏板好像只要踏上去，就会像脚踏琴一样哆来咪发索地响起来。似乎可以看到陈霖和他的小伙伴们挺着小胸脯扯开嗓门唱歌，看到当年调皮的兰聪颖女扮男装演小品，台下的“韩爷爷”哈哈大笑。
一茬一茬的孩子就在六一欢快的歌声里，在“韩爷爷”的眼皮子底下，呼啦啦地长大了。他们上过他的作文课，得过他的奖品，读过他编的书，扑腾着飞出了八景。
烙印着“韩爷爷”身影的童年，会给新一代的八景人带来怎样的未来?
人物档案： 韩少功，1953年1月1日出生于湖南长沙，毕业于湖南师大中文系。1984年调湖南作协从事专业创作，是“寻根文学”的倡导人。后主编《海南纪实》杂志，任《天涯》杂志社长。曾任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海南省文联主席等职务。作品有《爸爸爸》《马桥词典》《暗示》《山南水北》《日夜书》等，译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惶然录》。作品曾获多种奖项，并被翻译成三十多种文字。
记者手记
书写在大地上的新鲜经典
肖欣
离开八景时回头远望，尖尖角的梓园屋顶渐渐融入越来越厚的大块绿色，但我仍恍觉它像一枝含苞欲放的荷，在我的眼波中荡漾。花苞里盛着一位作家与一座村庄17载的茂密时光。卷起来，是可以贴在心口的温暖与清香;舒展开，是人人望得见根与魂的故土家园。
因为韩少功，八景的山水和人，皆由一种自然的草根的隐伏原生状态，上升为一种书面的精神的人文图景。八景成为二十一世纪中国乡村田园里一个富有意味的符号，一位中国作家精神能量与社会良知的生动转换场。他穿的黄胶鞋，他编的教材，他办的图书室，乡亲们可感可触可入心，激发了或许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的某种言行举止与生活价值观的变化：
兰聪颖这样的普通农家女孩，慢慢建立了信心与梦想;“村官”李小红细心记下韩爹的话，不能做“灰面手”，不能贪一分钱;“意见领袖”要学韩爹“做奉献”;平常只翻翻黄历顶多读点报刊杂志的乡亲们，啃起了《山南水北》、《暗示》……
与修好一条路、一座桥这样看得见的乡村“硬件”建设比起来，这是更细微却更重要、也更艰难的“软件”建设，事关生活方式、乡土伦理、人心道统的精神重建与修复。美丽乡村的“心灵美”，需要榜样的力量，需要人文教化的润物无声春风化雨。倘若缺失了精神的滋养，乡村的路修得再宽阔、楼建得再豪华，也只是无根失魂的一具空壳。
在八景这个曾经孕育韩少功文学梦想的精神原乡，中年归来的韩少功不仅带来了具有人文关怀和现代意义价值观念的田野生长，也成为乡亲们见贤思齐的身边榜样，而他自己则获得了接地气的能量滋养。这种双向改良令人期待韩少功和八景彼此创造的新兴气象，成为书写在大地上的新鲜经典。
在屈子行吟的汨罗江边，韩少功寻文学之根、守乡村之魂，续接了湖湘文化知行合一、家国天下的源流，亦令人感怀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梁漱溟、晏阳初等主动走向大地和民间，以期建设现代化中国乡村的一代知识精英。
在《山南水北》中，韩少功曾说 ：“那些平时看起来巨大无比的幸福或痛苦，记忆或忘却，功业或遗憾，一旦进入经度与纬度的坐标，一旦置于高空俯瞰的目光之下，就会在寂静的山河之间毫无踪迹，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也永远不会发生。”
但我愿意相信心灵就是伟大的物质。山河所见，大地为证，韩少功与八景，一位中国作家和一座乡村之间灵与肉的生发互动，就在眼前。
栏目 口述
“韩爹在八景讲实话，做实事”
韩爹在八景讲实话，做实事，功德无量。 一到八景，他就穿双黄胶鞋四处走，三四十里远的山尖尖上都去过。智峰山脚下,他碰到一户人家有四个醒头(智障人士),马上掏出了1200块钱。刚来八景时，他在路上碰到一位老人挖石头，说是要学愚公移山修条路，他很感动，马上就掏了5000块给村里买炸药，后来帮着修成了村里第一条路。我当了党支部书记去他家，他问我：平求，你想做点什么?我说再修条路，乡亲们肩上担子就轻了。他连声说好，好，平求我支持你。福果路就是这么修起来的。
敬老院从启动到现在，韩爹也操了不少心。他经常要来转一转，摸了下老人的垫被盖，说太薄了，掏了1000块，要我买些软的海锦垫垫在床上。有一回他从屋子那边游泳到水边上喊：平求平求，你到我屋里来一下。我去了，他递给我一个信封，是他到外面讲课发的2000块钱。前年过了年回八景，他又拿报纸包了2万块给敬老院。
(曾平求 八景敬老院院长，曾任大同村党支部书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