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才实(河北)

　　多年之前，在“国庆节”的晚上，父亲坐在忽明忽暗的煤油灯下，第一次向我讲述了他的一些陈年往事。

　　那时，我还没有上小学呢，自然对新中国“举国欢庆”的含义还很模糊。那晚父亲的一席话，对于我以后加深对这个特殊日子的理解，该是有着多么深刻的启蒙意义呀。在新中国65岁生日即将到来之际，我又想起了那个晚上父亲的一番讲述。

　　父亲开口之前，先是吃力地抬起一只胳膊，而后，以手示意我抚摸他的腋下。在我幼年时期，与父亲的交流一直甚为拘谨，难以言状的距离感，总是莫名其妙地笼罩在头顶上。当我轻轻地抚摸父亲的腋下，猛然感到，那个部位竟有个拇指般大的硬块。这是什么呢?我停住了手。

　　父亲对我说，那是一颗子弹头。他问我：“你知道吗，身体当中残留的是枪里射出来的子弹。”当时，我露出了一脸疑惑不解的表情。当然，这些细节丝毫没有影响到父亲吸烟的节奏。缭绕的烟雾真的是让我如坠雾中，整个大脑当中，一片迷雾茫茫……

　　过了好大一会儿，父亲才缓慢地讲道：“这是战争年代留在我身上的一颗子弹头，当时的条件很差，没能及时取出来，它藏在我身上已经有二十年了。日子久了弹头被血肉什么的糊住。再后来就与血肉融为一体了。”

　　父亲对我说，他负伤的那次战斗发生在1946年。战斗地点在一个叫曾家湾的地方。那时，曾家湾对于我十分遥远而且神秘。多年后得知，那个地方位于唐山南部沿海。曾家湾也曾是唐山最年轻的县——唐海县的一座小镇。不过，唐海县的建制在几年前已经撤销了。

　　记得那晚秋高气爽。仿佛那夜悄然无声。父亲继续着他的吸烟。父亲继续着他的讲述。父亲对我说，他的命真是挺硬的，那颗子弹差点儿穿透他的心脏。就这样，父亲的话越说越多了，他时而沉闷，时而激动，一口气点出村子里那么多在战争中负伤或者牺牲了的人。在那些老相识当中，大多数人与父亲前后脚进入革命队伍，有的身负重伤后解甲归田，有的战死沙场再也没有回来……懂事后我十分内疚的是，年幼的我曾与本村的孩童一起，曾经追赶一位身体残疾的老退役军人，不懂事地乱喊乱叫……

　　父亲还特别向我讲起本村一个传奇式人物。他是一位富家子弟，当年，家里条件富足，使他有一定的文化水平。但那个小伙子并没有安于衣食无忧的生活，反而毅然跻身于革命战士当中。在我国东北一次著名的战役中，作为一名摄影记者，他被胜利的场面强烈地震撼着，他试图冲上一座建筑的制高点进行拍摄，不料，藏在楼上的敌人负隅顽抗，一把刺刀插进了他那年轻的躯体……他从楼上滚落了下来，自己的肠子洒落了一地。他牺牲后，村民们自编歌曲，深情地赞颂这位本村出息的英雄。

　　父亲快讲完时还说了一些话，我记得最清楚的是“珍惜粮食”那几句。父亲说，幸福来之不易，粮食来之不易，一切都来之不易呀。多年前，那个“国庆节”的晚上，父亲的讲述我将铭记在心。其实，正是那番长长的讲述，父亲为很多像我一样的后人们，铺设了人生的红色甲板。上小学时，加入少年先锋队，我懂得了鲜艳的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而红旗正是用烈士的鲜血染成的;“国庆节”清晨，在宏阔壮丽的天安门广场，我有幸目睹了庄严的国旗升旗仪式，一种伟大的自豪感，在我心中不断地升腾、扩散……

　　年近九旬的父亲依然健在。他不仅享受国家的伤残军人抚恤金，还享受县里为老人们发放的生活补贴。近日，我与千里之外的父亲通了电话，共同祝福新中国65岁的生日，脑海里，簇拥着很多知心话，想痛痛快快地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