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年的守护:一位老师和他的学校

2014-05-30 09:09:48 [来源:三湘都市报] [作者:记者 李婷婷] [责编:杨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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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茂文一说下课,孩子们就一窝蜂冲出教室,蹿到树上去了。

  “他们太调皮了,又不认生,之前来的两批志愿者Hold不住,侯老师怕娃儿们跑到马路上去,坚持提前回学校上课。”随行的安仁县教育局宣传干事李丹说。几天前,湖南大学的学生们组成志愿者小组,来到这里支教。因为他们听说了侯老师的故事——

  42年前,18岁的侯茂文来到安仁县关王镇专康村小学当老师;42年后,他是这里唯一的老师,带着11个孩子。患眼病多年,他一直没有治疗,只因医生说手术后需要1-2个月的休养期。这些孩子们怎么办?拆下纱布的第二天,侯茂文就回到了学校,坚持不要已做好接力准备的第三批志愿者再跑一趟。

  “这么远,他们太辛苦了。”他说。

  1 刚教完左边的幼儿班,又给右排一年级的学生纠错

  从安仁县城出发,沿着山路开往专康村。到达专康村小学的时候,李丹几乎没认出地方来,车一路驶过去,她突然喊:“呀……已经过了,就在那儿呢!”

  其实,在这之前,她已经来过很多次了。

  学校静静地卧在路边一个小坡上,被拐角的坡体和杂草遮掩着。窄窄的校门里,孩子们正坐在地上玩皮球,侯老师从高处走下来给我们开门。

  数一数,11个孩子,不多不少,全在这小小的“操场”上。见到我们,他们没有露出多少惊讶,依然各玩各的,抢皮球、爬到树上去扮猴子。

  侯老师的呼喊就是上课铃声。黑板上,拼音字母zh、ch、sh、r下面,侯老师分别画了一只蜘蛛、一个吃饼干的小男孩、一头狮子、一轮红日。他边带孩子们念,边联系生活中的这些实物,以加深印象。练习写字时,侯老师在孩子中间“巡查”。左边一排是幼儿班的7个孩子:伍学琪的zh左右不协调,侯老师弯下腰手把手教他写了三遍;侯伍琴的铅笔断了,侯老师给她削好。教室的另一边,4个一年级学生正在做数学题。教完幼儿班的孩子后,侯老师又给一年级的学生纠错。

  2 班上最小的孩子三岁,上厕所时侯老师还要为她擦屁股

  教室旁边的房间里有一张圆桌,每个位置上贴有名字,放着孩子们带的饭菜。平时,学生们就在这里吃午餐。房间里还有一口大锅、一个煤炭火炉。侯茂文说,天气冷的时候,给孩子们热热饭菜。

  “11名学生,全是留守儿童。年纪太小,侯老师要为他们擦鼻涕、系扣子、提裤子,班上最小的学生只有三岁,上厕所时,侯老师还要为她擦屁股。”李丹说,下雨天,侯老师还要亲自接送路途较远的学生上下学。班上最小的学生叫何诗怡,家里离学校有三里路,父母都外出打工,奶奶年纪比较大,只要一下雨,哪怕是毛毛雨,侯老师都不会要何诗怡奶奶接送,而是亲自接送。

  2006年村里发大水,把学校的厕所冲破了,侯茂文向上面申请了很多次,一直没修好。侯茂文担心厕所塌下来砸到孩子,让孩子们在家里解了大便才来。情况紧急时,他就亲自照顾孩子们上厕所。何诗怡的奶奶说:“年初时诗怡父母考虑我年纪大了,想把诗怡带到广东去读书,后来被我拦下来了。我对他们说,‘有侯老师在,你们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现在,专康村小学虽然学生人数锐减,学校只有侯老师一人任教,但是学校的学生流失率一直为零。

  3 担心孩子们,拆掉纱布的第二天,他就回学校了

  走近的时候,会发现侯老师的右眼依然被泪水充盈。我们问起他的病情,他呵呵笑着:“已经好了,不用休息了!”

  “医生建议他要休养一到两个月,但他放心不下孩子们,怕太麻烦那些志愿者,更担心他们管不住孩子,学校就在马路边上,如果小孩跑出来会很危险……拆掉纱布的第二天,他就回学校了。”李丹说。

  2010年,侯茂文的右眼患上泪囊炎,流泪不止,视力下降。引起右眼泪囊炎的原因,要追溯到上世纪90年代。那时,安仁县学生入学人数达到高峰期,专康村小学教师配备一直未增加,教学任务繁重。1992年,侯茂文左眼开始胀痛,看东西有重影,却一直耽搁着没去治疗。1994年,侯茂文担任校长,每周还要上二十多节课,几乎晚上都要加班。山区缺电,他舍不得花钱买煤油,晚上批改作业和预备教案时,总是找来晒得直冒油的松枝照明,两三个钟头下来,脸就被熏得黑黑的,眼睛熏得红红的。

  直到2003年,他的左眼已无光感,近乎失明。因为没有及时治疗,导致右眼感染,医生告诉他,如果再不及时治疗,这只眼睛也会失明。

  4 曾把黑板槽里的粉笔灰收集起来,用水搅拌捏成条状

  若不是课堂上侯老师手把手给孩子们教写拼音,我们几乎没有发现他的右手只有大拇指和食指。

  小时候的一次意外,侯茂文的右手截肢只剩下一个半指头。1971年初中毕业时,侯茂文以高分考上耒阳师范学校,却因为右手残疾被取消保送资格,求学之路就此中断。

  回到村里,有初中文化的他是少有的“知识分子”。村支书上门请他到村里当会计,并开出“记两个男劳力工分”的诱人条件,但他不愿意;给村里修电话、管伙食这样的肥差事,他干了不久就放弃了。侯茂文说,他从小的心愿就是当老师。18岁的他极力争取到村里的小学当起了民办教师。那时的专康村小学,连校舍都没有,租借私人的黄土屋。“上面是瓦片,窗子很小,黑魆魆的。”侯老师回忆,“后来在小山坡上有了土砖房,1994年才有了这栋两层的、有4间教室的小楼房。”

  因为右手残疾,同样的备课工作,同事一个小时完成了,他却要三个小时;同样的板书内容,别的老师一分钟能写完,他要三分钟才能写好。“那时候,教学用具紧缺,每周只配发十根粉笔,上课板书都不够用,更别提有多余的用来练粉笔字。每天学生放学后,我就在讲台上、黑板下找一小截的粉笔。有时实在没找到,我就把黑板槽里的粉笔灰收集起来,用水搅拌,然后揉捏成条状。”

  现在,教室黑板上,侯老师的字苍劲有力。他仅剩的指头,覆盖着厚厚的老茧。

  5 退休后想扛上锄头,把山路修修,再开个农家小书屋

  下午4点半,侯茂文送完孩子们出校门,收拾好教室,准备回家。家里的狗在路边等他。

  在学校包管包干的侯老师笑称自己是“四手不持”,家里的事情是他爱人在忙活。

  侯茂文家有5口人,女儿已出嫁,妻子、儿子、媳妇和上三年级的孙子。儿子小时候被赤脚医生误诊,成了聋哑人,媳妇也有残疾。妻子主持家务,也没有收入。家里就靠侯茂文的工资。

  侯老师喜欢收藏。卧室的木箱子里,藏着他的宝贝:200多个毛泽东像章,几册邮票,11卷剪报,两箱杂志和几大摞报纸。毛泽东是侯茂文的偶像,“虽然毛主席晚年的错误给国家造成了损失”,但是祖祖辈辈都是农民的侯茂文一直记得领袖的恩情。

  侯茂文喜欢拉二胡,课间或音乐课上喜欢拉给学生听。在我们的要求下,他拉了一曲《学习雷锋好榜样》。

  退休后如果不能返聘回学校教书,侯茂文有两个心愿。不常上山下田的他想扛上锄头,把村里上山的路修一修,“乡亲们上山方便安全些”。他还想把自己收藏的书报利用起来,开个农家小书屋,村里的人都可以来借阅书刊。条件更好些,他还想把自己的毛主席像章、邮票等藏品放在自己的小展览馆里展出。

  6 侯老师8月退休,如果没人愿意来任教,学校只能撤并

  从侯老师家出来的之后,我们遇到了正在犁田的村支书伍六妹。

  他说,他们一家三代,都是侯老师的学生。现在,伍六妹的儿女都在东莞打工。儿子做装修工,两个女儿在鞋厂做工,二女儿的小孩在侯老师手上读完二年级后,就跟着妈妈去东莞了。现在,孙子刚刚出生两个月,他说,等他长到三四岁,还要送到侯老师的学校——如果他还能继续教,如果学校还在的话。

  和伍六妹家的情况一样,42年来,村里几乎所有的中年、青年、少年,都曾在他手上发蒙。村里走出去的10多个大学生,也都是侯老师启蒙的。上世纪90年代初期,学校设有一年级到六年级,共一百多个学生,七八个老师。随着计划生育政策的深入,村里新出生的孩子减少。村子里的青壮年大都去东莞、佛山等地打工,剩下的几乎全是老人和孩子。这个本就只有200余户人家的偏远贫瘠的小山村,显得日渐寂寥。

  这种萎缩也蔓延到了学校:年轻的老师调到镇里或其他地方去了,年老的退休了,新生力量不愿到这个小学校来,学生也越来越少,生源一年年下降。到了2006年,学校只剩下侯茂文一个老师。高年级并入了镇上的关王小学,专康村小学只剩下学前班和一、二年级。到现在,全校只有学前班和一年级共11个学生。他既当校长,又当班主任,还当任课教师,每天6节课“轮回巡演”。

  李丹告诉我们:“今年侯老师60岁,8月份就退休。虽然他自己想要返聘,但身体条件已经不允许。撇开手残不说,现在的他左眼完全失明,右眼视力也不好,耳朵也有毛病。最重要的是,六十花甲的侯老师要招架活泼淘气的小孩,是很吃力的。如果没有人愿意来专康村小学任教,这个学校就只能撤并了。”

  7 教育资源形成虹吸效应,越往上越丰富,越往下越贫瘠

  事实上,专康村小学好几次差点被撤校,因为侯茂文的坚持和争取,才勉强维持下来了。

  “从教学上来说,学校撤并可以整合资源,教学条件肯定是更好的。但是专康村距离镇上的关王小学、临乡的竹山小学差不多有10公里路。对于这些几岁大的孩子来说太远了,路上也不安全,年纪太小住校也不合适。”李丹说。

  近些年,出现一种教育领域的集中现象:在一个县里,小学优势教育资源向乡镇中心小学集中,中学优势教育资源向县城中学集中,而县城一中优秀高中教师又纷纷被省城中学挖掘,省城的优秀教师又会被沿海经济发达地区以高薪挖掘。教育资源形成了虹吸效应,越往上越丰富,越往下越贫瘠。

  这是市场经济的规律。但是,在许多市场经济发达的国家,如美国、欧洲、日本,其乡村教育并未被割断,政府加大扶持,使乡村教育和城市教育均等化。5月25日至27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务院总理温家宝来到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古丈县、吉首市、花垣县,就推进连片特困地区扶贫开发工作进行调研。有村民提出,当地学校撤并太多,孩子上学路途较远,小学生每天来回要走两三个小时。温家宝说,大家讲的都是农村的大事,其实和中南海里议的话题都是一样的。我们的一切政策都要从农村实际出发,不能拍脑袋,要方便群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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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据教育部公布的统计数据,从1997年到2010年的14年间,全国减少小学371470所,其中农村小学减少302099所,占全国小学总减少量的81.3%。2000年,我国农村小学数为440284所,而到2010年则只有210894所。十年农村小学数量减少了52.1%。

  学生回忆

  他是那种“春蚕到死丝方尽”的人,

  用一己之力支撑整个学校

  侯老师说,他最骄傲的学生,是现在在中国科学院长春光电研究所硕博连读的何林阳。他带我们到何林阳家里,屋子很简陋,空空荡荡,何林阳的母亲很热情地招待我们,到小房间里拿何林阳小时候和大学时期的照片给我们看。

  第二天,我们给何林阳打电话,他告诉我们,经历过中学、大学、中科院,侯老师仍然是他最尊敬的老师。

  他看着我们睡,给我们热午饭,给交不起钱的学生垫学费

  我是1995年入学的,老师不多,侯老师一个人教好多课。他是一个很负责任的人。我们那个年纪都很调皮,不肯乖乖地午睡。侯老师总是自己不睡,陪着我们,看着我们。他是那种很传统的老师,教学方式有点填鸭式的。我一直记得他拿一根教鞭跟在我后面监督我背书的情景。课外侯老师很照顾学生,经常跟我们唠嗑,玩到一块。我们的午饭是从家里带过来的,侯老师经常给我们热饭。如果他自己带的菜比较好,就会分给大家吃。侯老师很照顾学生,有交不起学费的,他会垫着,过后也不找你要。

  侯老师办黑板报,用彩色的粉笔画画、写字,很好看。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手画的、真实的画。侯老师是全能型的,学校哪个课缺老师,侯老师就代哪个课,语文、数学之外,自然、音乐、美术、体育他都教过。那时候我总想侯老师怎么什么都会啊。

  从旁听生到研究生,我很听侯老师的话,比我爸妈的话还听

  记得那时我还没达到入学年龄,按规定不能就读。我家离学校比较近。我在家里听着琅琅的读书声,很想上学,就拿着半月刊当课本到了学校。侯老师说,那你就来听吧。我成了旁听生,侯老师把我当正式学生一样地教我,很认真。这段旁听经历,对我后来的影响很大。我懂得了珍惜读书的机会。以前我的成绩不稳定,考得好的时候容易骄傲自满。我考得好,侯老师不会表扬我,他摸清了我的性格。他的意思是我做得好但要保持。上高中的时候,我每次回家,他都会问问我成绩怎么样,嘱咐我不要骄傲。我很听侯老师的话,比我爸妈的话还听。

  侯老师是我所有老师里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具体说不上来,但在内心里,我崇敬他。用一句老话吧,侯老师是那种“春蚕到死丝方尽”的人,他用一己之力在支撑着整个学校。学校好几次差点关闭了,因为他一个人在坚持、争取,所以学校一直还存在着。

  志愿者日记选摘

  他们都有美好的梦,

  在简陋的教室里,他们的心并不简陋

  前一两节课,他们看起来学得很认真,还会积极回答问题。几节课下来情况就大有转变,一两个调皮的学生开始破坏课堂纪律,还有孩子直接抱着球跑出教室去玩,甚至爬到树上去,怎么都叫不下来……其实,教室在这11个孩子的眼里是一个“游乐场”,老师是“保安”,黑板是“电视屏”,课桌是“木马”,每一堂课都很热闹。而要管住他们,侯老师应该费了很大的劲。我不禁想,自己小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上课的,那个时候老师是怎么一个心态?

  ——童佳璐

  侯老师总是说他的妻子贤惠。他们一家人都是那么淳朴善良。为了照顾北方来的学姐,天没亮就跑去镇上给我们买小馒头吃。我告诉侯老师我姓徐,叫我小徐就好,他却坚持叫我徐老师。他说,我们到这里来,条件不好,我们受累了,他是老师,我们也是老师。

  走的那天,我们去医院看他。他恳求医生拆下纱布,见见我们。他说,可能以后都见不着了,一定要见见大家。一不小心,侯老师又不见了。过会儿提着几罐红牛、一袋水果回来了。他很坚定:“如果你们趁我蒙上纱布看不见把东西悄悄放下的话,就是看不起我,我会生气的。”

  ——徐轶钦

  我给孩子们上的第一节课是美术。他们让我画王子、公主,还有芭比娃娃。我想,他们和城市里的孩子一样,都有美好的梦,一个不简陋的梦。尽管他们都是留守儿童,但是笑容不减,满眼喜悦。在简陋的教室里,他们的心并不简陋。

  ——徐永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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